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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朱门风流txt下载     朱门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做人不能小心眼

    能够在这种场合被长辈带出来的世家子无不是人精,珠玉在前,谁还会在这种时候显摆自己那点不入流的才华?于是,不用长辈吩咐,他们就一个个都闪到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心中无非是哀叹着既生瑜何生亮这样永恒的酸溜溜主题。

    然而,要说郁闷,谁也及不上张赳。他虽然才八岁,但自小就是被无数人夸奖大的,平日就算父亲有些教训,但也不过犹如挠痒一般。此时眼见杜先生赞赏张越,其他人的目光也都围着张越打转,竟是完全忽视了他这边,他顿时心中气苦。

    沈粲在京城为官多年,早就历练出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见那边的小神童咬着嘴唇,他不觉想起了往昔旧事,遂莞尔一笑。饶是如此,他却并没有以同是神童的身份上去安慰一番,而是缓步走到了张信跟前,低声说了一番话。

    “张世兄,令郎年少机敏,却不免自视太高,遭受些挫折未必不是好事。我若不是有昔日那段困顿,如今只怕也会泯然众人矣。王荆公的《伤仲永》你应该也读过,所谓神童者天下不知凡几,然最终能出人头地者却并不多见。令郎固然有才,但心志却仍需磨练。”

    一旁的张越只是瞥见沈粲在和伯父张信说话,可他旁边此时围了一圈的长辈和宾客,着实没法听见那边在说些什么。周遭的溢美之词飘来荡去,众多的赞赏目光几乎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要是此时还有人说他不学无术,只怕他不说话就会有人主动反驳回去。

    世人皆功利,仅此而已。想到这里,他的脸上表情不变,心里却颇有些意兴阑珊。

    然而,张越那谦逊却不乏乖巧,恭谨却不乏自信的态度在别人看来,却是愈发衬托出这年少童子虚怀若谷进退有度。

    于是,张倬这个当父亲的也收获了许多恭维,无非是称赞他教子有方,或者干脆说他是有福之人,就差没明着酸溜溜地说你生了个好儿子了。

    有了这么一场前戏,等到开寿筵的时候,宾主双方虽然都是笑意盎然,但心底的情绪却是各有千秋。张信为官多年,本就不是计较一时得失的人,虽对于自己认为不学无术的侄儿一鸣惊人颇有些尴尬,虽对于儿子棋差一着颇有些遗憾,但那也仅仅是尴尬和遗憾。此时此刻,他更疑惑的却是来自京城英国公府的贺礼。

    英国公张辅分明答应了由其弟张輗前来祝寿,为何最终只打发了一位幕僚来送礼?

    男客们都在瑞庆堂开筵,女客们却都汇集在后头的宝庆堂中。一群长辈带出来的少年们刚刚和那些官员名流们打了一回交道,这会儿却不得不掉转头来和贵妇人们一同饮宴。

    “老夫人可是好福气,四个孙儿都是年少有才的!”

    “小沈学士鲜有称赞人的,这回他对越哥儿赞不绝口,越哥儿这进学之日还不是指日可待?”

    “老姐姐刚刚还对我们说超哥儿起哥儿喜武厌文,这厌文还能做出这样的好联来,要是喜文那还了得?”

    身处在这些珠光宝气的女人中间,饶是张越身体里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不禁也有一种目弛神摇昏头胀脑的感觉。看看一旁的张超张起,他差点没笑出声来,原来两人被两个慈眉善目的贵妇揽在怀中逗弄,脸色极其不自在,偏偏还半点抗拒不得。而因为生得俊俏而被一群女人围着的张赳则是没了以往的乖巧,任凭别人怎么逗却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第一天的寿筵终于在一片安定祥和的气氛中落幕,然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由于是老太太顾氏的六十大寿,因此张家这寿筵大操大办,足足连开了三天,第一天是宴请来自河南各地和南京的名流,第二天招待的则是本地有往来的友人故交,第三天则是张家各房上下的亲戚子弟。整整三天下来,下人们忙得几乎累瘫了,主人们也是大感吃不消,等到一切结束的第四天下午,自顾氏以下的主人竟是万事不管,全都在歇午觉。

    然而,小孩子们虽然被狠狠折腾了一番,精神头却都还好,这会儿除了张赳不见人影之外,一群人就都聚在小花园的凉亭中,兴致盎然地玩着一种新鲜的棋。一张古古怪怪的棋盘,十六个四种颜色的棋子,极其简单的傻瓜式玩法,却让他们大叫大嚷极其投入。

    张越也是闲极无聊方才让人作了这么一套飞行棋,倒不曾料到这么受欢迎。不过,穷人家的孩子还能够在街头巷尾恣意嬉戏,他们这些大家子弟规矩多多,这娱乐也确实少得可怜。所以,看见一贯文静的张晴喜笑颜开,看见羞涩胆怯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张怡渐渐敢开口说话,看见张超张起兄弟不管不顾地拍手叫嚷,他也觉得心里高兴。

    张晴好容易赢了一局,当下便拍手笑道:“这棋看上去简单,却是有趣得很。以后哪怕回了浙江或是南京,我和各家的姐妹们也可以玩这个。三弟,你哪来的这好主意?”

    “三弟的好主意多着呢!”张起虽然不喜欢张赳,但对于张晴这么一位姐姐却是喜欢得紧。一想到三天前的事情,他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大姐你不知道,那天杜先生让我们作茶联的时候,我差点就懵了,要不是三弟给我和大哥支招,我们俩肯定像那些没做出来的人一样灰溜溜的。咳,我明明派人去请了顾小七来着,他居然偏生不来……”

    “二弟!”张超毕竟年长两岁,见张起没头没脑竟是把话题转到了那个方向,赶紧出口喝了一声。可是,看到张晴恍然大悟,伸出手指头冲着自己指指点点,他方才不无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大姐你也知道的,我和二弟都是喜欢打打杀杀,才不喜欢咬文嚼字,这个茶联么……”

    “原来他们俩的茶联都是你做的。”

    听到这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众人顿时全都扭过了头,这才看见是张赳脸色不善地站在那儿。

    张超张起素来不喜欢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四弟,当下就双双哼了一声转过脸去,而素来最不受重视的张怡则是害怕地闪到了张越背后,还悄悄拉住了他的一只袖子。张晴倒是有心开口说两句话,可看见嫡亲弟弟只是一味瞪着张越,她不禁也是眉头一皱。

    面对张赳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张越却仿佛没事人似的笑道:“四弟这话问得就奇怪了,兄弟一家亲,都是一家人,我帮大哥二哥那也是应该的,平时他们还不是照应过我?怎么,难道是四弟觉得让大哥二哥或者是我在宾客面前出丑,这才痛快?”

    张赳哪里想得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外表看上去才十岁,心里却沧桑无数的家伙,这一口气顿时憋在了喉咙口,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他才狠狠一跺脚道:“你们这是作弊!我要去告诉爹爹和祖母!”

    闻听此话,张越不禁啼笑皆非——这就是个被宠坏的小孩罢了,寻不出解决办法就惦记着去找长辈告状,何其色厉内荏?然而就在这时,旁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怒喝。

    “你给我站住!”

    张晴霍地站了起来,俏丽的脸蛋涨得通红。见张赳转过头不依不饶地瞪着自己,她愈发觉得气恼,伸手指着弟弟的鼻子就训斥道:“这里都是你的哥哥姐姐,你冒冒失失冲出来,连个称呼都没有,爹娘平日是怎么教你的?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一点担当都没有,居然还来质问你的三个哥哥。别以为人家称你一声神童,你就真的了不得了!”

    听了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话,不但张赳本人愣住了,其他人也是瞠目结舌。张越原先还曾经在心里嘀咕这年头重男轻女得有些过分,张晴张怡这一对堂姐妹大多数时候都好似木头人,不曾想一贯淑女的张晴一发火竟是这样可怕的。

    见张赳站在那里抽动着鼻子,好似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管张赳的性子再怎么惹人讨厌,那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而已。见张超张起兄弟正在那里吐舌头,很有些幸灾乐祸,胆小怕事的张怡一时半会也指望不上,他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

    “大姐,刚才也是我说话没思量,所以才惹得四弟恼了,我也有不是。”

    话音刚落,他这原本该算是转圜的话却被张晴一口顶了回来:“纵使是三弟你说错一句半句,但也是小四没规矩!小四,就算你输给了三弟心里不服,那以后好好读书迎头赶上就是了,一味耿耿于怀怎么行?像你这么小心眼,以后怎么做大事……”

    瞧见平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张赳被一向文文静静的张晴训斥得眼泪汪汪,张超和张起终于收起了幸灾乐祸的嘴脸,渐渐感到头皮发麻;张怡则是两眼直冒小星星,着实羡慕张晴这长姊的派头;至于张越……他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会观看到一幕大姐义正言辞训小弟的好戏,心想张晴这幅刚柔兼济的模样才叫真正的大家闺秀。

    “来,向你的哥哥姐姐赔个不是,都是一家人,以后不许这么不懂事!”

    看到张晴硬是把张赳拉了过来,按着小家伙委委屈屈地低头赔礼,张越张超张起张怡不约而同地对这位长姊生出了一种由衷的敬畏。

    当然,人家都低头了,他们也不能再摆脸色给人瞧。做人不能太小心眼,张晴这句话既是说给张赳听的,也是说给他们几个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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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悲喜是人生的主旋律

    张家的寿筵结束之后,热闹了好些天的开封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除了几个远道而来的亲戚故旧,大多数宾客都已经离开了张家,原本特意辟出来给几个客人住的小院子也就空了下来。寿筵当日方才赶到的沈粲只住了四天就匆匆赶回了南京,临走之前也没忘了邀请杜桢前往南京一会,却被杜桢无可无不可地搪塞了过去。

    这一日,张家上下三辈人齐集在顾氏的正房说话。听着那个中年管事念完了冗长的礼单,顾氏却没有对那庞大的数字有什么太大表示,反而叹了一口气。

    “这一回四处送来的礼都比我当初五十大寿的时候厚了一倍不止,这人情以后还起来只怕也不容易。”

    上头一辈的大人们都轻轻点了点头,小一辈的孩子们都是懵懵懂懂,而张越心里头却早已打起了算盘。大明朝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比起唐宋对士大夫的优厚待遇,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甚至恶意地揣测,杜桢之所以不继续做官,兴许是因为官俸太少了。

    张信沉吟片刻便开口答道:“母亲说的是,所以英国公也曾经说过,最好在河南一带多置一些田产,否则日后家里人口越来越多,只怕更会入不敷出。”

    “这话没错。”顾氏微微颔首,随即脸上却露出了几许恼怒,“既然知道会入不敷出,你们两个那么铺张地备办寿礼干什么?老大送的居然是白玉席,你难道不怕人戳着你的脊梁骨说奢侈贪婪!还有老三,你一个荫监生居然也是大手大脚的,那么一幅百寿图绣品的价钱,就得值十顷地了!”

    这时候把寿礼的问题拿出来说道,屋子里其他人都不禁愣了。张信觑着母亲脸色似乎并不是真的着恼,于是就笑着解释了几句,无非是六十寿辰不可轻忽之类的话。而张倬这几天很是扬眉吐气了一番,见嫡母说这话并不似要追究的样子,便也陪笑说这是聊表孝心,也很是说了一通漂亮话。

    于是乎,这个话题很快就轻轻揭过,一大家子人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妯娌和谐,一派其乐融融的温情场景。

    张越并不知道其他两房各自归去后是怎么一个光景,他只知道,自己随着父母回到西院,一放下那帘子,就只见刚刚在人前还是一副恭谨样的两人全都笑开了花,那面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母亲揽在怀中,那脑袋被她摩挲了又摩挲,偏生他根本反抗不得,只得龇牙咧嘴地由着她折腾。

    “大哥好歹还在寿礼上占了先,咱们既在寿礼上讨了好,越儿还大大露了一回脸,可这一回二房那位只怕要咬牙切齿了。要说二哥虽然人在交趾,可终究各项进益还是有的,指不定还有其他什么明暗往来,老太太六十大寿她居然只送了一对花瓶。”

    “好了好了,你就知道成天编排二嫂的不是,这回看看笑话也就罢了,这种话还是少说。”话虽如此,张倬的脸上却流露出了掩不住的兴奋,见张越笑嘻嘻地仰头看着自己,他不禁上前在那脑袋上拍了两巴掌,欣喜地赞叹道,“越儿,总算你争气!”

    压力那么大,不争气行么?

    张越面上露出了乖巧的笑容,心里却直叹气。他这两个月来对着铜镜也不知道操练了多少次,总算是练就了这无敌一笑,但此时却觉得脸上直发僵——毕竟,这几天除了昨儿个兄弟姐妹聚在一块那一次,他全都在笑,腮帮子早就发酸了。

    丈夫儿子露脸,孙氏当然也高兴,可一想到今儿个婆婆那番话,她忽然又有些担心:“老爷,你为了老太太六十大寿准备的那份寿礼,当真值得上几十顷地?别为了讨老太太欢心造下了亏空,到时候要补起来就难了。”

    也不知道张倬是心里头太高兴颇有些忘乎所以,还是因为欣喜于儿子长大了能为自己争气,这会儿听了妻子忧心忡忡的话,他便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放心,这次的寿礼就是用我上次和你说的收益置办的。而且,这些年派放月钱时积攒下的那些宝钞若是再不用,就全都变成了一堆废纸,这次用完了也省得担心。”

    他说着便走到妻子和儿子面前,压低了声音说:“前一次的事情做成之后,那一位可是分了我相当多的好处。咱家如今虽然比不上大哥二哥他们有权势,但说到银子,几千两却还是拿得出来……总而言之,咱家如今有些底子,该大方的时候就得大方!英如,咱们眼下不能和大哥大嫂比,但谁能说得清以后?”

    孙氏被丈夫带着几许狂热的语调说得心中发烫,竟是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道:“老爷说的是,咱们这么多年都熬下来了,哪怕是为了越儿,花钱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张越被父母的这一番说话说得莫名其妙,绕是如此他还只能听不能问,只能在心中暗自思量。他从连生连虎那里听说过,这年头的通用货币是铜钱和宝钞,还没有元宝这种好东西,但市面上最好用的却还是银子。

    问题是,几千两银子在明初可不是小数目,这是哪里来的?还有,那个人又是谁?

    纵使张越有再多的疑惑,他的年龄却注定他没法去管那些大事小事,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正式拜杜桢为师。

    那一日寿筵之后,杜桢忽然出现的本意他没琢磨出来,但他终究是得了好处,再说也觉得这位杜先生行事很是合自己口味。倘若说最初答应老爹不过是为了改变自己这家人在整个张家的尴尬地位,那么现在,他很乐意多上这么一位看似冰山的老师。

    若是按照张倬的意思,这场拜师礼本该叫上无数观礼的名流显贵,最好宣扬得天下皆知,但杜桢这个当先生的不愿意张扬,张越这个作学生的无心显摆,因此最终成礼只是在杜桢的陋室,更谈不上有任何观礼的人,而张倬精心准备的丰厚束修也没派上用场。

    倒是张越看见父亲那尴尬的模样,适时地插嘴解围道:“爹爹,倘若先生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当初只要太太平平把官当下去,那如今钱财官爵都少不了,您还是把东西收回去吧。”

    张倬起先被儿子的大胆给吓了一跳,见杜桢非但不恼,反而赞许得连连点头,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不免后悔在准备束修之前不曾与儿子商量商量——而与此同时,面上尴尬的他心中却窃喜于这一对师生之间的默契。于是,他立刻起身告辞,异常放心地把儿子留在了这间陋室之中。

    陈设简单的屋子当中,刚刚定下师徒名分的两人彼此大眼瞪小眼,足足看了好一阵子,仿佛是双方都把眼睛给瞪得酸了,这一古怪的局面方才告一段落。然而,这双方都装哑巴总不是一回事,终究还是作为长辈的杜桢先开了口。

    “如果我当初在沈民望面前收你作弟子,足可让你扬名于河南乃至天下,可是我却没有,你知道是为什么?”

    张越曾经设想过拜师后杜桢会讲什么问什么,却没料到对方居然问这个。不过他脑筋极快,只是眼睛一眨的功夫,他便笑道:“少年扬名容易使人骄矜,先生可是为了这个?”

    “是,但却不全是。”

    杜桢冷漠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大明朝的官比历朝历代的官都难当些。有才名却不想当官想做隐士,那么便会有皇家的屠刀等着;有才名却恃才傲物,那上头也容不得你;纵使有才名又处事谨慎的,若是忽然砸下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甚至是因别人之罪连坐,最后也未必有好下场。而我朝科举并不重什么名声,录取的人当中也并非都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座师也往往不喜那些名声显赫的浮华之人。所以,名声适度则可,否则无用而有害。”

    “先生……您的意思我不明白。”

    尽管自己心里异常明白,但张越却不得不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眼下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小有才名也罢少年老成也罢,这都是可能的,但要是像成年人那样洞悉世情,那就极其不合时宜了。

    杜桢却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自顾自地说:“你以后就会渐渐明白了。我半辈子也就收了你这么一个真正的弟子,以后自然会把该教的都教给你,不但是学问,还有为人处事……一盏清茗酬知音,收了你作弟子却得了这样一联佳句,或许真的是缘分。”

    这话的言下之意让张越很是欣喜——老学究似的夫子天底下一抓一大把,但学问好又通权达变的先生就很有些难求了。至少,借助这样一位老师,他有充分的时间充分的准备来面对这个陌生的时代。

    张越正式拜师的几天之后,南京城的英国公张辅忽然打发来了四个精悍的家将,同时还捎带来了一封他的亲笔信。顾氏原本还因为寿筵上南京张家人一个不见颇有些不高兴,看了那封信之后却是长叹了一声,心中那点子芥蒂转瞬无影无踪。

    “年前我还派了人去道贺,结果好好一个五个月大的大胖小子,说没就没了!不但如此,张輗张軏兄弟家里头也不得消停,几个姬妾竟是算计起了那个嗣国公的位置,也难怪没人光顾我这个老婆子的生日。”

    一旁的张越这才明白是英国公张辅儿子夭折了,而且那还是唯一的儿子。想到这个时代的人不是英年早逝就是童年夭折,多福多寿的很少,他不禁更是对自己这孱弱的身体产生了深深的担忧。要知道,皇帝有无数太医伺候着都难能长寿,更何况是他?

    顾氏将手中的信笺仔仔细细折好放回了函封中,然后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英国公觉着张家以武勋传家,儿孙们纵使将来不求战场建功,却应该习武强身健体,所以派了四个曾经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家将来。待会你们带着自家儿子去外头,老大家一个,老二家两个,老三家一个,各自把人领回去充当教习。”

    闻听此言,素来喜欢舞枪弄棒的张超张起喜形于色,张越在诧异之后也觉得一阵由衷的欣喜,只有最小的张赳皱起了小脸,轻轻在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顾氏在这家中的权威不可动摇,英国公张辅的话也无人敢违逆。即使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众人却还是在第一时间瓜分完了那四个家将,把人领了回去安置。

    然而,事实证明,这四个家将还只是南京城那位英国公的第一批大礼。仅仅又过了七天,来自南京城的第二批礼物便再次抵达了祥符张家。

    这一次是一批十二个姿色可观的婢女,按照张辅亲笔信上的话来说,开枝散叶乃是宗族大事,所以他希望家中的三位堂弟和侄儿们能够多纳内宠繁衍子息。这些女子都是获罪罚没入官的原良家女子,年龄从十二岁到十七岁不等,都是宜子之相。

    天知道十二岁的少女怎么让人看出的宜子之相!

    分配到张越房中的是一个容貌殊丽的十三岁丫头,名唤琥珀,看着颇为赏心悦目。然而对着这么一个赏心悦目的少女,张越却生不出一丝高兴劲来,因为他想到了那硬是被塞到他父亲张倬身边的碧瑶和红鸾,想到了母亲的黯然神伤,更想到了自己即将多两个小妈的残酷事实。

    悲喜是人生的主旋律,真真一点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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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人有亲近远疏

    对于开枝散叶繁衍子息这样的好事,顾氏作为家里的老祖宗,自然是打心眼里赞成的。她早先也曾想在三个儿子房里添几个可靠的侍妾,但长子在京城为官,次子在交趾打仗,三子她又实在看不上眼,事情也就拖了下来。此次既然是英国公命人送来的这些丫头,她亲自看过之后就一个个指名分派了下去,只把预留给次子的那两个暂时留在了身边侍奉。

    家里忽然多出了这么十二个身份特别而又尴尬的人,内院上上下下的丫头媳妇婆子们也都是颇有微词,就连各房里头服侍的那些丫头也对新来的那几个很有些不满。

    这一天,秋痕正在收拾张越的房间,忽然听见外头帘响,回头一看,却见是东方氏身边的大丫头玲珑弯腰走了进来。心中奇怪的她丢下手中的掸子便迎了上去,笑吟吟地问道:“玲珑姐姐今天怎么有空来坐坐?”

    “我哪有那么得闲!”尽管不过是十五岁的年纪,但玲珑是东方氏亲自挑选调教出来的人,在二房也就和老太太面前的灵犀差不多,往日很有些矜持。此时见房间里只有秋痕,她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三少爷身边如今不是有个琥珀么?怎么就只是你在收拾屋子?”

    秋痕忙笑道:“老太太唤了她问话去了。”

    一听这话,玲珑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讥诮来。她四下里瞧了瞧,发现果真没有外人,当下便撇撇嘴道:“太太原本是派我来请三太太过去说话的,想不到三太太居然不在。唉,太太今天早上起来原本还心情不错,结果被一件事呕得连早饭都没吃,眼下还在榻上歪着。”

    “谁那么大胆子,居然敢惹二太太不高兴?”

    “还不是我家大少爷?咳,其实大少爷也只是一时糊涂,结果就和紫霞……那新来的几个全都是妖妖娆娆的,不比我们这些家生的知根知底,人又老实,就好比大少爷原本跟前最得用的落英是太太亲自挑中的,最是温柔可靠,结果却让一个外人抢了先。要我说,那个琥珀你也得多看着点,否则出了什么事,你就是哭也来不及了。”

    秋痕乍听男女之事,脸上倏地浮上了两朵红云,但渐渐地越听越心惊。虽说大家公子十四五岁通人事的并不稀奇,但张超可是刚刚满了十三岁。想到琥珀那姿容举止都仿佛是大家千金似的品格,又受老太太看重,她的脸更是有些发白了。

    玲珑说着已经是咬牙切齿,见秋痕无意识地绞着手中帕子,她少不得又安慰了几句,旋即便幸灾乐祸地说:“不过,要说这一回最不高兴的却是大太太。你不知道,大老爷这回不去南京,前头刚刚来了消息要去浙江治理海塘,所以大约不会带着大太太和大小姐四少爷。老太太发话让那两个丫头跟着去伺候,听说大太太还在房里摔了花瓶……”

    “咳!”

    玲珑原本还要继续往下说,乍听得这声咳嗽顿时惊得跳了起来。僵硬地转过头一看,她这才发现是张越掀了帘进来,心里顿时更加七上八下,连忙矮了半截身子行礼。眼见张越脸色不太好看,她也不敢呆在这里再多嚼舌头,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告辞。

    “少爷……”

    见秋痕嗫嚅着欲言又止,双颊涨得通红,竟是流露出了一种别样的少女情愫来,张越便收起了刚刚死板着的那张脸,伸了个懒腰便在床头坐了,又伸出巴掌在旁边拍了拍。

    “秋痕,来这边坐下。”

    秋痕此时满心害怕张越真的听见了玲珑刚刚说的那些话,其他的竟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乎懵懵懂懂地走上前去,可一挨着床头坐下,她就立刻跳了起来,脸上满是慌乱。可下一刻,她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用力拽住了,于是竟是不由自主地坐了。

    “刚刚玲珑的话我都听见了。”感到自己抓着的那只手竟是猛地颤动了一下,他不禁摇了摇头,口气中便多了几许安慰的味道,“别人家的事情我管不着,她说你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嚼舌头的是她不是你。不过……”

    他轻轻捏了捏那只柔软的手上,一字一句地说:“大哥是大哥,我是我。琥珀不论怎么好,都及不上你和我那么多年的情分,你可明白么?”

    “可琥珀是英国公……还有老太太……”秋痕又是惊又是喜,一下子竟是连话都说不齐全了,竟是有些语无伦次,“再说琥珀又识字懂文墨,生得又好……”

    “你这都是说什么呢!”张越听着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出手在秋痕那丰润的脸颊上掐了一记,“难道人家新来的好看能干,我就把你抛在脑后了不成?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教你认字。英国公和祖母那头也不用你担心,我年纪还小,谁来管我这些事?”

    秋痕此时只觉得说不出的欢喜,竟是没注意张越刚刚的举动已经形似轻薄。她只知道,少爷养病的时候她在身边,少爷读书的时候她也在身边,如今少爷身边又有了新的人,但她仍是特别的那一个。她原本有些空空落落的心刹那间被填得满满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光彩。

    虽说对秋痕作了这样的保证,但张越却在心里思量着那个琥珀。那是英国公送来的人,又常常被顾氏叫过去问话说话,可她从来没有露出什么骄矜之色,对其他丫头说话都是和和气气,对他和张倬孙氏也是恭敬守礼——甚至守礼到不往他跟前凑——做起事情更是滴水不漏。对于这样一个有分寸又能干的丫头,他实在是挑不出毛病。

    而正房之中,顾氏叫来问话的也不仅仅是一个琥珀,还有分派到其他三个孙子身边的紫霞、玉芬和碧芍。打量着这四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她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她对儿子和孙子的期望不一样,儿子开枝散叶多些子嗣是好事,但如今她最大的孙子也不过十三岁出头,居然就有丫头勾搭着通了人事,这怎么了得?于是,看着粉面含春体态妖娆的紫霞,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里很有些不快,愈发觉得不顺眼。

    沉吟片刻,她便沉声对身边的灵犀吩咐道:“待会你去见老二媳妇,就说是我的话,紫霞的月例供给全都比照你的份例,再多裁制两件衣裳。”

    听了这话,灵犀口中答应了一声,却忍不住瞥了一眼紫霞,见她喜不自胜地跪下拜谢,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的份例也就是家里一等大丫头的份例,而姨娘和通房都要另高一等,可见这紫霞是不讨老太太的欢喜。当下她又瞥了其他三人一眼,发觉玉芬和碧芍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羡慕,只有琥珀沉静地站在那里。

    就算出自英国公府,可那位国公岂会为了几个区区丫头撑腰?那些到了老爷跟前服侍的也就罢了,有个一儿半女也能傍身;可四个少爷都还小,都在心性不定的年纪,日后娶妻纳妾的时候,哪里还记得年少时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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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喜新厌旧是要不得的

    张信回来的时候带着的是妻子儿女,离开的时候带的却是两个绮年玉貌的美娇娘。

    望着眼神中有一种郁郁之色的大伯父张信登上马车,再看看把手中帕子几乎揉得一团糟的大伯母冯氏,还有脸色郁闷的张晴张纠姊弟,张越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人生和仕途的莫测。

    按照杜先生的话来说,以工部右侍郎的身份到浙江去治理海塘,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毕竟谁也不能禁绝下头人在这种事情上捞银子,稍有不慎自己也会被拖下水。而且,他自己也很有些想不明白,这下去公干不能带家眷却可以带侍妾,这究竟是哪门子规矩?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斜睨了一眼旁边的父亲张倬。和大伯父那边对待新宠的如胶似漆相比,他的老爹就有节制得多。

    按照半个月里他掐着手指头计算的结果,张倬总共只在那两个新姨娘的房中歇了四个晚上——而且不是五五分成而是此多彼少,很有些制造内部矛盾的意思——更多时候,他都是看到自己的父母在没外人的时候犹如少年夫妻似的打情骂俏,母亲娇嗔的风采固然很让人咂舌,但父亲的小意温存则更是让他叹为观止。

    张信走了,却留下了妻子和一对儿女,于是乎,张家大宅内一下子聚齐了三位媳妇。尽管以往都是二太太东方氏管家,但现如今作为长房长媳的大太太冯氏在,下人们中间便渐渐地议论开了。

    以往东方氏底下最得用的几个人固然是心中惴惴,成天往二房的北院里头钻,期望能打听到最可靠的消息。不得志的那一批却是往住着长房一家人的东院里跑,企盼着能巴结上这位极有可能管家的大太太。惟有西院照旧是清清静静,就连只串门的苍蝇都很少见。

    杜先生如今不再是族学的塾师,张越也不想和那些顽劣的学童再有什么交集,索性就由父亲为杜先生搬迁了新居,自己日日去那边上课,再也不曾去过族学。他清晨起床随来自英国公府的家将彭十三练习武艺强身健体,吃过早饭则是去杜先生那里上课,晚上回来则是背诵复习课业。闲暇时候教秋痕认字练字,陪着父母闲话聊天,日子过得紧张却惬意。

    这天晚上,他正在手把手地教秋痕写字,却听到门帘一阵响动,不由得转过了头。见是张晴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他连忙丢下笔迎了上去。

    “大姐怎么来了?”

    “刚刚在祖母那儿说话,我听说你自个在房里读书,所以就过来看看,却原来不是温故而知新,而是在红袖添香!”

    张晴一边说一边朝秋痕面上打量了一眼,见她臊得脸色通红,那眼睛连抬都不敢抬,一副讷讷不敢言的老实人模样,她心中不禁纳罕。走到书桌旁边,看见那上头赫然是好些字纸,她便一张张挪开来瞧了,这才发觉其中赫然是两种笔迹。

    “三弟是在教她写字?”

    张越笑着点了点头,见张晴露出了极其诧异的表情,他便挠了挠头道:“秋痕在我身边很多年了,我不奢求她能诗会画,我只是希望她能读会写,以后也能多帮帮我。再说了,把自己所学的东西教给别人,不是很大的乐趣么?”

    他这番话一说,秋痕固然是满面欢喜,张晴也是心中一动,但紧跟着便想起了今天在正房的时候遇见的琥珀,那赫然是一个性情品格极好的丫头,于是便又取笑道:“三弟果然是和别人不同。不过,我记得你房里头的琥珀原本就通文墨,你不好好费心调教她,却愿意从头教秋痕?”

    “秋痕跟了我那么多年,我总不能因为琥珀好就把她丢在一边。”张越一面说一面指着椅子上半旧不新的青缎靠背坐褥,笑嘻嘻地说,“就好比这坐褥,看着固然是旧了不显眼,却胜在舒适,人总是有感情的,这新的即便再华丽再漂亮,也不能喜新厌旧对不对?”

    “你呀,又会说话,而且又念情,跟你的丫头真是有福气!”

    张晴摆出姐姐的架势在张越的脑袋上轻轻一拍,随即冲秋痕又瞅了一眼,不觉摇了摇头:“真希望我家小四有三弟你那么好的性子……他就是一味喜新厌旧,小小年纪身边的大丫头也不知道换了几拨,只知道挑最好的,容不得别人的错处。这一次新来的芳草和药香一到,他就把早先的两个都丢到了旁边,就是我也替那两个丫头可惜,唉!”

    那个自小就被惯坏的小家伙怎会懂得珍惜?

    张越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忽然瞥见那门帘下头露出了一双绣鞋,仿佛是有人站在那里。他眉头微皱,旋即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又和张晴闲话了几句,他冷不丁掀开了那帘子,结果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娘?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孙氏狠狠瞪了张越一眼,这才跨进门来。见张晴上来见礼,她连忙拦了,又拉着她的手笑道:“我就是在你后头出的正房,原想瞧瞧你三弟是不是在家里头偷懒,没料想你居然来看你三弟了。晴儿,告诉三婶,你刚刚进来的时候,你三弟在干什么?”

    张晴得意地瞥了瞥张越,见他用无辜的眼神拼命给自己打眼色,这才笑道:“三弟素来都是最用功的,当然不会偷懒,三婶可不要错怪他了。三婶,不是我夸他,兄弟几个里头,就属三弟最用功,脾气性格又好,三婶真是好福气。”

    本就是随口一说,却得了这样的赞语,孙氏自是高兴得很,愈发觉得这个侄女讨人喜欢。又说了一会话,她便亲自将张晴送出了门去。等回过身进房之后,她却看到张越正在那里规规矩矩地读书写字。明知道那其中有装样子的成分,可一想到丈夫说上次见到杜先生时,那一位对儿子的评价很不错,她仅有的一丁点恼火也烟消云散了。

    就在她打量着老老实实伺候在一边的秋痕时,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响动,转头去瞧时,却只见丈夫张倬风风火火地进了门,那脸上满是油汗灰尘,外头的衣服也脏得不成了样子。

    “老爷,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摔着了?”

    此时此刻,张越也站起身来乖巧地行礼。瞧见父亲这仿佛是从泥堆里头滚了一圈的光景,他也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别提了,我刚刚打黄河边上回来!”张倬见一个小丫头端着水进来,便先洗了洗手,又接过热毛巾匆匆忙忙擦了一把脸,这才气急败坏地说,“前头连下了十几天雨,虽然这两日天阴着,但这上游却一直在下雨。我刚刚去见了老太太,说是提早往城外地势高的田庄挪一挪,结果她竟唠叨什么大相国寺的高僧,说是今年决计不会发大水!”

    说到这里,张倬愤愤然地一拳打在门框上,却把那正忙着给他脱衣服的丫头给唬了一跳。

    “老太太也不想一想,要是佛祖真的有用,大相国寺又怎么会三番四次地被水淹了!”

    眼看母亲拉着父亲到了外间商议,张越顿时再也没了看书写字的兴致。他虽然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穿越人士,但仍是隐约记得黄河每次发大水都是泽国千里的可怕情形。这开封城就在黄河边上,万一出事,那结局真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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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小孩子的悲哀

    “娘,开封水患由来已久,再加上入夏以来下了那么多场雨,万一有决口则开封危矣。”

    “去年你大哥和宋尚书奉旨亲自前来治理,复黄河旧道,回朝奏事时还曾经受过封赏,这才过去多久,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又有水患!再说,这黄河年年都会小小闹腾一下,若是为了下大雨就要搬家避往城外,这得搬多少回?”

    “可是,有备无患,哪怕是咱们迁居了以后无事也好。若是有个万一……”

    “你不用说了,我这个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没你们这几个小的这般怕死!”

    这天下午,正房之中的顾氏再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驳回了张倬的建议。见下头的冯氏和东方氏都是面带犹豫,她不由冷笑了一声,这才沉声说道:“你们若是怕什么黄河决口,那就都收拾东西往地势高的地方搬,不用顾忌我这个半截身子就要入土的老婆子!我就不信朝廷在这么一条黄河上头砸了那么多钱,又用了那么多民夫,还会任由得黄河水淹过来!”

    此时此刻,张信已经全然明白了嫡母不肯搬迁的理由——这与其说是什么大相国寺高僧,还不如说是因为之前张信曾经奉旨查看过开封黄河决口,参与过治理事宜——可与其说这是母亲对嫡亲儿子盲目的信心,还不如说是老人家以身作则,给开封城的权贵们吃定心丸!

    冯氏并不是没见过一连十几天大雨倾盆,但小叔子早上来劝说的那番话还是把她吓得不轻,因此分外盼望婆婆能够听从劝阻搬到安全的地方。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顾氏竟然将张信撂了出来,一时间,她这个长媳什么话都不好说,只能狠狠揉搓着手绢生闷气。

    东方氏却乖觉得紧,眼看婆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连忙赔笑道:“媳妇嫁入张家门也已经十几年了,虽说黄河也有过几次险情,但哪怕是上回决口那次,最后还不是化险为夷?老太太您年岁这么大都能不动如山,我们这些小一辈的还怕什么?再说家里头养着那么多人,事到临头随机应变不就行了?”

    见顾氏满意地点了点头,躲在孙氏背后的张越不禁在心里暗暗叫苦。这一家人怎么说都是在黄河旁边住着的,顾氏更是活了六十岁,怎么对水患的见识还是这么肤浅?奈何他眼下就算急得直跳脚,在这种事情上也是半点发言权没有,只能用期冀的目光看着父亲张倬。

    然而,兴许是刚刚的吃力不讨好,张倬终究还是没有再劝说什么。

    出了正房,东方氏皮笑肉不笑地和两个妯娌打了招呼,便由几个仆妇撑开了伞,带着张超张起扬长而去。今天关键时刻那番话,她成功地博得了婆母的信赖,料想这管家大权也暂时不用担心长房来抢。想到这里,她就满肚子痛快,早就把张信那番话给归到了危言耸听的范围。

    三房最近一阵子蹦跶得太欢快,是该浇盆冷水让他们消停一下!

    而这边厢过了长廊,张倬安慰了孙氏几句,自己就忧心忡忡出门去了。

    瞧见这光景,冯氏不禁心中更觉不安,于是也不免拉着孙氏问东问西,一边说事涉张信她不敢插嘴,一边抱怨婆母霸道,总之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而张赳看到自己的大姐竟在和张越嘀嘀咕咕,一气之下干脆带着自己的丫头径直走了。

    张晴却没注意嫡亲弟弟的别扭劲,她毕竟已经有十四岁,又是打小就住在京城,很有些见识,刚刚在正房里头尽管不曾说话,心里头却已经有了计较。

    “三弟,你觉得三叔说的黄河决口真的有可能么?”

    若是换成别人问这种问题,张越必定会没好气地讽刺一句信不信由你。然而,看到张晴那眼睛亮闪闪的,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他不由得再次仔仔细细思考了这个问题,随即郑重其事地说:“大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白白做准备不要紧,可若是真的碰上就糟糕了。我看不如先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出来,就算有事也好有个准备。”

    “真有那么严重……”张晴顿时被这话给吓住了,忍不住喃喃自语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发大水,只从书里头看到过一些情形……三弟,我去对二妹妹说一声可好?”

    张越闻言一愣,这才想起寿筵那几天看到过的那个怯生生的堂妹。这些天他两点一线连轴转,竟是有好一阵子没见过张怡,若不是张晴说起,他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在。于是,满心愧疚的他连忙点点头道:“没错,这事情也得对骆姨娘和二妹妹提醒一声。不管到时候会不会有事,做些准备总是没错的。”

    “唔,我就听三弟你的。都说小四儿是什么神童,照我看,还是三弟你少年老成,将来一定比他有出息。”张晴斜睨了一眼还在那里唠叨不休的冯氏和孙氏,脸上竟是露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酒窝,随即便皱了皱鼻子,“都是娘太宠溺小四儿了,结果惯得他眼睛长在头顶,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四弟不是还小么?有大姐看着,他以后总能改过的。”

    尽管张越心里极其赞同张晴的评价,但说话还是少不得留了点地步。不多时,冯氏和孙氏说完了话,便过来唤着张晴从长廊一头去了。孙氏也回转来拉起张越往另一头走,一路上她却沉默得紧,及至到了西院的时候,她方才忽然停住了步子蹲下身来,轻轻在张越耳边嘱咐了一句。

    “你爹既然说得这般严重,总有他的道理,待会娘要出去安排一些事情。越儿,你回房之后让秋痕收拾一些要紧东西出来,预先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记住,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避开琥珀,别让她有机会到老太太面前胡说八道。”

    说完这话,见儿子点了点头,她便放心地站起身来,从院子里又叫来了几个年长的仆妇,也不顾天上的雨越来越大,打着伞就匆匆忙忙地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而张越眼看母亲已经走远了,不禁轻轻摩挲了一下鼻翼。回头瞅了一眼为他撑着伞的秋痕,又瞧了瞧跟在三步远处的琥珀,他心中却对母亲的吩咐有些不以为然。

    总不能老是防贼似的防着人家吧?

    进了房之后,等到秋痕为自己脱下湿了半截的衣裳,他便找了个由头把本就在屋子里的两个小丫头派了出去,旋即转过身对两人吩咐道:“你们一人去找一块包袱皮,把我屋子里的细软收拾一些出来预备着。记住,千万不要惊动了别人。”

    秋痕和琥珀刚刚都在正房里头,那番争论自是听得清清爽爽。此时听见这分派,两人全都是一惊。秋痕嗫嚅着还想再问什么,却不料琥珀已经低眉垂目应承了下来,她只得把满腹的疑惑暂时都按下了。

    她们俩在里头忙活,坐在当中大屋子椅子上的张越却在那里托着腮帮子发呆,最后无可奈何地攥紧了小拳头。

    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他偏偏是个什么话都说不上的小孩子?

    PS:今天碰到了一桩悲惨世界的勾当……不说了,晚上正在赶一个翻译稿子,没空码字了,所以预先吱一声,我周六考试,周日同学结婚,为了存这两天的稿子,接下来都是每天两更。

    不过,今天三章虽然不是字数很多,可也是俺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推荐票啊推荐票,大家不要因为我更的少就不投啊,大力召唤推荐票!!

    嗯,推荐易楚同学的《长乐易未央》,讲述宣帝和上官太后的一段传奇,或许说JQ?

第二十一章 突如其来的危机

    眼见这雨又是下得没完没了,暗中有所预备的并不单单是三房和长房,二房的东方氏也指使几个心腹丫头打点好了不少东西,就连房中摆设的几样贵重大家伙也都一样样锁进了箱子里和库房里。即便是前头撂下了决绝话的顾氏,眼巴巴看着老天仿佛漏了一般不停地下雨,也渐渐没了最初的底气,于是也吩咐灵犀收拾了几件细软。

    然而,开封河堤上有官员派人递来了话,说是这一回每一段河堤都有专人看守,一切都是固若金汤,黄河绝对不会决口。有了这样的保证,顾氏方才坐稳了钓鱼台,少不得招来三个媳妇教训了一番,又吩咐家里所有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自己吓了自己。

    于是乎,城外田庄需要人照看,这就去了几个管事和下人;城里的店铺遭刁民闹事,少不得又分去了几个人跑腿……就连张倬也被顾氏成日里差遣去河堤上探听消息,一连三天几乎连人影都看不到,每次回来浑身湿透沾满泥浆不算,这鞋子也是每次必报废一双。

    孙氏虽然不至于心疼这衣服鞋袜,可眼看着丈夫忙得眼睛里全都是血丝,几次三番都想到厨房额外要些东西给丈夫补一补,却都给张倬死死拦住。

    这一日,好几天没看到张倬的碧瑶和红鸾借着请安的借口来到西院正房,结果依然是扑了个空——张倬固然是不在,就连孙氏也被冯氏请去叙话了。尽管才几步路,但巴巴赶过来的她们却很有些狼狈,不但身上的锦绣衣裳被瓢泼大雨浇湿了半边,底下的绣花鞋也没能幸免,上头满是星星点点的泥点子。这会儿找不到正主儿,红鸾不由得恼了。

    “老爷成天也不见人影,眼下连太太都避而不见,难道我们就那么招人嫌么?”

    “红姐姐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你在老太太面前不是说老爷待你很好么?再说这几天大雨连绵,老爷忙着外头的事情那也是应该的。”

    “哼,反正太太不在,你这讨好的话可是没人听!”

    又羞又恼的红鸾反唇相讥,见碧瑶捏着手绢不吭声,她不禁又想起那时候老太太分派人时的光景。倘若自己原本是官宦人家出身,这会儿大概也跟着大老爷去江南那大好地方上任了,怎会窝在这种地方受闲气?正想入非非时,她却听到了一个清亮的咳嗽声。下一刻,旁边的门帘就高高挑起,露出了一张端庄秀丽的脸蛋,却是秋痕。

    “今儿个下雨少爷没出去,这会儿正在里头读书。老爷太太既然不在,两位姨娘若是不想等便请回吧。”

    红鸾和碧瑶在外头站了大半天,只看到两个不曾留头的小丫头,误以为这里一个主人也没有,这才会彼此拌起嘴来。此时得知张越就在旁边的屋子里读书,碧瑶自忖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脸上倒还好,红鸾则是颇有些后悔。

    正当两人不知道该走还是留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风风火火地撞进门来,脚一沾地就气急败坏地嚷嚷道:“三少爷赶紧去正房,大河已经决口了,城东北已经进水了!”

    还不等屋子里的人反应过来,来人就一阵风似的掀帘冲了出去。红鸾和碧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懵了,即便是张越和琥珀从旁边屋子里跑出来也犹未觉察。

    而那边一主二仆也完全没顾得上她们俩。张越将一条秋痕早先就缝制好的腰带贴身系了,随即指挥着秋痕琥珀拿了两个小包袱,也顾不上往脚上套什么棠木屐,抄起早就准备好的油纸伞就匆匆往外头冲去。

    临出门的一刹那,他转头一看,发现两个女人依旧呆若木鸡地站在屋子中央,忍不住提醒了一声:“二位姨娘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刚刚的话?”

    吃他这么一喝,红鸾和碧瑶方才慌慌张张回过神。眼见张越和琥珀秋痕已经奔入了雨中,她们连忙争先恐后地挤出门去,却不想跟她们出来的两个丫头早就没了人影。没有了雨具,碧瑶一跺脚就径直冲进了雨中,红鸾却犹豫了片刻,回转身到屋子里四下乱瞅了一番,好半晌才头顶着一块坐褥追了出去。

    然而,即使在这样慌乱的情况下,这两人谁都不是往前头的正房方向跑。

    穿过了几个院子,顺着长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正房,张越看见的就只有几个满地乱跑的小丫头。此时此刻,颇有些慌了神的他一把拖过一个,厉声喝问道:“祖母她们人呢?”

    那丫头惊慌失措了一阵方才看清是张越,顿时带着哭腔嚷嚷道:“老太太一听说什么决口就晕过去了,大太太人瘫了,三太太忽然犯了哮喘,三老爷又不在,结果二太太只能吩咐人套好了马车,亲自紧赶着把人送了出去,又派人去知会各房少爷小姐们另外走。三少爷……听说外头好些地方都被淹了,这水兴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

    “我娘……”张越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宿疾,手上顿时多加了几分力气,“我娘真的和大伯母二伯母一起送着祖母走了?大哥二哥还有四弟他们呢?”

    “这会儿四处都乱套了,三少爷,其他的事奴婢真的不知道!”

    气急败坏的他来不及质问,外头就跌跌撞撞又冲进来一个人。一看到那人是张晴,他顿时感到心头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趁着这工夫,刚刚那小丫头一把挣脱了开来,三步并两步冲出了这凌乱不堪的屋子,而刚刚还在的其他几个小丫头也早就没了人影。

    “三……三弟,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我娘呢?”

    眼见张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惊魂未定,张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就在这时候,那门帘又被人撞了开来,紧跟着进来的却是骆姨娘和张怡,两人都是浑身湿透鬓环散乱,脸上流露着说不出的惊慌,一进屋看到只有张越张晴两个,骆姨娘便脚下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老天爷……”

    “姨娘别叫了!这时候就是指着老天爷也不管用!”

    要紧关头,张越早把什么扮乖巧的意识丢在了脑后,气急败坏地厉喝了一声。眼见骆姨娘吓得住了嘴,他便让琥珀上前把人搀扶起来,然后对秋痕问道:“你知不知道家里的马车都在哪?还有车夫,认得清道路知道该往哪里跑的车夫!秋痕,这会儿全都靠你了!”

    秋痕早就吓得脸色煞白,但听到张越这么说,她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嗫嚅了老半天方才低声说道:“奴婢知道车马厩在哪,奴婢的表哥就是车夫,只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能找到……”

    “顾不得这么多了,你赶紧带我们去!”

    张越只觉得一颗心越跳越快,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决断。瞧见张晴张怡两姊妹和骆姨娘都依旧愣着,他也顾不上其他,一手一个就把张晴张怡拉出了门,又招呼了骆姨娘一声。

    此时外头已经是风大雨大,琥珀手中的油纸伞一打开就被风吹得不成了样子,情急之下,张越只得干脆让琥珀丢开了那伞。地上已经有了几寸深的积水,一群往日养尊处优的人在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赶到南院马棚的时候,身上都是透湿。

    马棚里头空空如也,恰是一匹马都没有,但角落里却还有一辆马车,车辕上套着两匹健马,可哪里有车夫的人影?张越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汗水,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身边几乎都是弱质女流,他自己就算真是全知全能的穿越者,可也不会驾驶马车,究竟该怎么办?

    “三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仿佛洪钟一般的声音。他扭头一瞧,发现是这些天教授自己武艺的家将彭十三,登时生出了一丝希望,连忙上前把事情原委解释了一遍。

    “嘿,英国公还说祥符这边府中一向严谨,谁知道一场大水就……”那彭十三自顾自地嘀咕了几句,旋即就拍着胸脯道,“三少爷赶紧带人上车吧,这马车我还玩得转。不过究竟去什么地方我就没数了,得有人给我指路才行!”

    此话一出,张越登时犯了难。别说他初来乍到,对这开封一带的地块就是一睁眼瞎,他身后这些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等等……他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一瞬间,他就想到了杜桢,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杜先生那可是文弱读书人,他要是把人家丢下那就罪过大了!

    于是,他也暂时顾不上什么方位问题,连拖带拽地把张晴等人都弄上了车,自己却跟着彭十三在车杆子上一坐,三两句道出了杜桢家的方位,然后恳求彭十三路过捎带一下。

    “三少爷真是好样的!”

    彭十三使劲一挥缰绳,赞赏地看了一眼旁边浑身湿透的张越,口中猛地又打了个唿哨,很快就驱动着马拉起了车子。

    百忙之中,他随手抓起头上的斗笠往张越脑袋上一扣,自信满满地说:“就冲着三少爷你小小年纪这会儿能惦记带上自家姐妹,还记得自己的先生,我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会帮你办到了!你坐稳了,乖乖马儿,给老子跑起来,得儿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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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日益壮大的逃难行列

    看到那扇熟悉的大门,张越一个纵身跳了下来,三步并两步上前拍打起了那扇门。然而,此时风大雨大,他这声音很快就被徒劳地湮没在了风雨声中。气急败坏的他几乎本能地想要提脚踹门,可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脚丫子和那扇大门的强度,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冲动。就在这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三少爷让开,看我的!”

    张越正愣神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一个恐怖的声音,他甚至来不及捂耳朵,就看到那扇结实的大门在眼前轰然洞开,再也构不成拦路虎的资质。来不及感慨彭十三的力大无穷,他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院子,然后一头撞进了当中那间屋子。

    “杜先生,杜先生!”

    他这一进屋子,屋外的风顿时跟着他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犹如饿虎扑食一般吹灭了房间中那盏小小的油灯。于是,他刚刚站定就听到了一个恼火的声音。

    “张越,你这是干什么!”

    “先生,外头大河决口了,您赶紧跟我走吧!”

    张越嚷嚷完这么一句,见杜桢满脸古怪地瞧过来,他在莫名其妙的同时还有一种气急败坏的冲动。饶是如此,看在师道尊严的份上,他还是紧赶着又加了一句:“杜先生,赶快和我一块走吧,晚了就怕来不及了!”

    “你可知道河南开封府这一带经历过多少次大水?你可知道这会儿就是出去又该往哪里逃?你可知道这黄河一旦真的决口,纵使是坐船逃生也有可能被卷入漩涡?你可知道这河南一带由于太穷,不少人最喜欢干的就是在发大水的时候打劫有钱人?你可知道倘若黄河决口,开封、怀庆二府及归德、宣武、睢阳三卫都无能幸免,你坐马车往哪里逃?”

    这一个个反问句一下子把张越问得懵了,但他只是愣了一小会便斩钉截铁地说:“先生,我不懂得那么多道理,我只知道这一路上经过的好多人家都在准备逃难,大家都在说大水马上就会淹没开封城,所以我决不能把先生丢在家里不管!”

    面对张越这样的回答,杜桢顿时愣住了。若有所思地盯着张越脸上瞧了一会儿,他不觉哑然失笑,径直走到床头,却是伸出手在那床顶的架子上摸索了一阵,旋即便转过了身子。

    这时候,张越赫然瞧见杜桢的手中竟是拿着一柄颀长的剑——他倒是听说过这年头佩剑带刀乃是士人的专利,寻常百姓要是敢私藏兵器那就是犯忌——可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杜先生拿着这样一把剑,感觉还真是奇怪得很。可是,看到杜桢拿着剑便预备和他一起出门,他不禁有些忍不住了。

    “杜先生,您就带这一把剑?”

    “你不是说黄河决口很可能危及开封城,难道还要我背着这么一堆书逃难?”

    “可若是有什么珍本孤本……”

    “或许有些人会爱书如命,但我可不是那种人。”

    杜桢抱着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走入雨幕之中,忽然回过头对张越笑了笑:“书我都藏在了地势最高的那些箱子里,早就用油布裹好了,再说每本书我都记得分毫不差,就算是真的遗失了也没关系。不要傻站在那里了,赶紧走吧!话说你们张家大宅居然选在了城西南,一发大水便是岌岌可危。这时候不能出城,去大相国寺!”

    看到杜桢潇潇洒洒地出了院门,张越忽然感到自己是个大傻瓜。看这杜先生的光景分明是早就做好了“逃难”的准备,他居然还义正词严说了那么一番话——现在想来他自己都觉得肉麻。

    彭十三在外头几乎等得不耐烦了,这才看见杜桢施施然出来。发现对方典型的文士装束,手中却拎着一把剑,着实不伦不类,他不禁在嘴里嘀咕了起来。

    “明明是连只鸡都杀不死,装什么样子……”

    眼见得杜桢走上前,他方才赔笑道:“杜先生,车里头都是张府中的女眷,您……”

    他这话还没说完,杜桢就回过头招呼着从院子中走出来的张越,一幅不容置疑的口气:“你身体本来就弱,这会儿怎么能淋雨?赶紧上车去,拿着这个,万一有事情也好防身!”

    别说是彭十三,就连张越在接过那把划过了一道优美抛物线的宝剑时,脸色也是古怪万分——他甚至有一种将其拔出鞘,看看那剑刃是否开锋的冲动,然而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在是否进入车厢这一点上,他也没能拗得过杜桢。

    一来这是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头,他这个童子可以和女眷混在一起,但杜桢却决计不行。至于第二点则更重要了,杜桢曾经踏遍河南各地,对地理位置廖若指掌,而他则是睁眼瞎。于是,最后由彭十三出马,将浑身滴水的他赶上了马车。

    比起外头的大风大雨来,车厢中显得又闷热又潮湿。由于淋了雨的缘故,众人身上的衣服都紧紧贴在了身上,即使是已经生育过一个女儿的骆姨娘,此时也显露出了保养得极好的身材,秋痕琥珀的胸前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那青涩的峰峦。于是张越不得不赶紧转开了目光,可对面坐着的张晴和张怡那光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百般无奈,索性直接闭上了眼睛。

    然而,大约是热身子被凉雨一浇,他身上竟是渐渐窜出一股莫名的燥热来。那燥热在他四肢百骸中来回冲突,让他觉得浑身不得劲,最后竟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就在这时,他感到一只手轻轻搭在了额头上,随即就传来了一种温热圆润的触感。

    “三弟,你的额头怎么那么烫?不要紧吧?”

    睁开眼睛看见是张晴满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张越连忙想要摇头,可这时候偏偏脑袋沉得很,完全不听使唤。心知大约是刚刚那场雨淋坏了,他心中不禁又恼怒又懊悔——他不是已经很尽力在锻炼身体了吗,怎么还会是这么一番弱不禁风的光景?

    “大小姐,我随身带了好几种丸药,不知道是否能用上?”

    听到旁边又传来了这么一个沉稳的声音,他忍不住费劲地扭过了头,发现琥珀犹如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块手绢,里头赫然是各式各样的小瓶丸药什么的。一时间,包括骆姨娘在内,几个女人都发出了欢呼,凑上前去低声商量了起来。

    最后,早有准备的秋痕拿出了水壶,小心翼翼地喂张越吃下了一丸药,又仿佛哄小孩子似的哄得他睡觉。尽管平日并不愿意被人当成小孩子对待,但此时在这样一群温温柔柔的女人少女中间,张越还是知情识趣地闭上了眼睛,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身处车厢之内,众人都没注意到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形,直到周遭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马车的颠簸渐渐少了,反而是走走停停举步维艰,秋痕方才小心翼翼地把车帘拉开一条缝往外打量。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竟是一下子跌坐了下来。

    张晴究竟沉着镇静些,此时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外头……外头好多人挡路,路上都被堵住了……马车……马车一律不让走!”

    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而悠悠醒转的张越也恰好听到了这番话。他挣扎着支撑身体坐直了,随便活动了一下腿脚,感觉除了盘坐太久而发麻之外,并没有其他症状,不禁稍微放心了一点。眼看张晴伸手又要往他额头上探,他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就在这时候,外头又响起了阵阵噪杂的呼喝声。

    “真是反了,让开,赶紧让开,这是新安王府的马车!”

    “什么新安王,周王一家老小早就坐船出去避难了,少来招摇撞骗!”

    “就是这群皇亲国戚不肯出钱修河工才会决口!既然是狗仗人势的,反正大家都要没命,打死这帮狗日的!”

    一番此起彼伏的响应之后,外头就传来了一阵阵惨叫,竟仿佛是一瞬间乱成一团。面对这种境况,马车中的众人都是心底发寒。

    平日即便是新安王府的下人小民百姓也不敢招惹,如今听那情形竟似乎是掀翻了人家的马车——难民能够掀翻一辆马车,谁知道是否会掀翻他们这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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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这世上最多的就是趁火打劫

    张越扫了一眼马车里头的一群女眷,发现众人都不是那种珠翠满头的华丽打扮,但身上的衣服毕竟都是选用的上乘料子,即便被雨水这么一打,那衣裳仍然是异常惹眼。然而,这一回仓促出门,一帮人根本没带什么换洗衣服,他只得示意众女把身上戴的值钱首饰都取了下来,一股脑儿全都塞在了一个小包袱中。

    听见外头的动静小了些,他又悄悄把车帘又掀开了一条缝往外瞥看。

    不远处那辆马车被人掀了个底朝天,两匹驾车的马也从车辕上解了下来,那个趾高气昂的车夫则是被人打翻在地,满脸是血不知是死是活。几个短布衣衫的壮汉们正按着另几个华丽衣着的家伙死揍一气,围观的人群都忘了大水的威胁,轰然叫好。

    就在那几个被打的人中,他甚至还找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竟然是在族学中横行霸道的那个钱嘉——须知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新安王的亲戚!

    然而,眼看着这股子暴乱的风潮渐渐影响到了其它马车,张越不禁心急如焚。正在这时候,他却听见了杜桢和人说话的声音。外头风大雨大,他一时间只模模糊糊听清楚几个字,从车帘缝往外看去,他却也只瞧见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少年,仓促之下难以辨认是谁。

    等到那少年从父母手中接过一个老大的油布包袱匆匆走上前,把东西交给了杜桢时,他方才把人认了出来——仿佛是熟人都撞一块了,刚刚那是钱嘉,这会儿竟是顾彬。可他还来不及打招呼问明原委,刚刚那个油布包袱就被杜桢反手塞进了他的手中。

    “这里头是一些家常衣物,赶紧让那些女眷换上,那些家伙正在一辆辆马车地查看,很快就要过来了!这会儿没法掉头,就看能不能蒙混过去!”

    听到不远处那些哭喊声咒骂声和惨叫声,张越来不及多想,赶紧解开了那包袱。由于外头裹着一层油布,这些衣服都还算干爽,只料子式样均是平常。他把这些一件件递给了车中众女,嘱咐她们赶紧脱了湿透的衣服换上这些,自己则别转了头。

    秋痕一贯对张越言听计从,因此二话不说就开始解扣子,紧跟着就是琥珀和张晴。骆姨娘则是呆了好一会儿方才手忙脚乱地扒衣服,又催促着张怡赶紧。一时间,整个车厢里就充斥着细碎的换衣服声,那平时全都藏在严严实实衣裳下的肌肤,在这种危急情形下却是都毫无顾忌地展露了出来。

    此时此刻,尽管张越已经把眼睛转向了车厢壁,甚至死死闭上了眼睛,但他仍然能感觉到车厢中的热度似乎上升了几分,鼻间甚至还能嗅到一股子隐隐约约的幽香。车厢内的空间原本就极小,一下子挤进了六个人,举手投足之间都会碰着别人,因此,当左右不停地有胳膊肘或是其它部位撞过来的时候,他那种别扭劲就甭提了。

    “好了好了,三弟你转过头来,看看这样行不行!”

    听到张晴的声音,张越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了脑袋。看见她换上了灰扑扑的宽松衣裳,将头上的发髻都弄得散乱不堪,可偏偏十分姿色却顶多掩去了三分,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再看看其他人也是粗衣陋服难挡天生丽质,他不得不叹了一口气。

    若是别人探头进来查看,那几乎是十有八九要露馅!

    情急之下,他一瞬间急速转动起了脑筋,好半晌方才灵光一闪,连忙招手示意众人凑在一起,头碰头地把自己的主意说了,随即又到车前对彭十三和杜桢交待了一番。

    “馊主意……要不是人太多杀出去麻烦,老子怎么能这么窝囊!”

    彭十三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见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穷汉子冲着自己这边来了,他渐渐有些紧张,右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马鞭,左手则是摸了摸后腰。等到其中一个汉子上来吆喝着问了一声,他方才冷笑了一声。

    “车里头是我家得了麻风病的侄儿,听说大相国寺的高僧有药管用,这才雇了一辆马车打算送到那里让人瞧瞧。要是你们不嫌晦气,那就随便看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满不在乎地掀开了车帘,结果那车帘才拉起一半,里头就忽然伸出了一只弯曲得极其可怕的鹰爪手,随即就露出了一张满是白斑的脸。这下子,原本要凑上来的十几个大汉全都往后疾退数步,为首的那个呸呸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才招手放行,又带着一群人查别的马车去了。

    即便彭十三是战场上杀出来的,驾驶马车过了这一关也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没好气地骂出声来:“怪不得这地儿精穷精穷,遇着大灾竟然只顾趁火打劫!”

    杜桢身上的那袭白色文士服早就被地上溅起的泥点子给糟践得不成样子,头发上湿漉漉地正在滴水。他随手抹了一把被雨水糊住的脸,冷冷说道:“当初元末打仗打得河南十室九空,本朝太祖皇帝登基之后,又下令往河南迁了无数人。这些都是各地的穷苦人,一拥而入又没有种子农具,这河南就是不穷也穷了,如今不趁火打劫又怎么办?”

    车里头的张越听着这番对话,于是乎只能苦笑以对。他三下五除二把脸上乱七八糟的粉擦得一干二净,旋即赞赏地朝琥珀竖起了大拇指——他倒是没察看过两个大丫头整理的东西,但琥珀先是备了丸药,这次又拿出了铅粉,竟是和身上带了百宝箱似的。

    他把车帘微微掀开一丁点,低声问道:“先生,顾家表哥呢?”

    “放心,他们三个除了那个包袱之外身无长物,过关容易得很。我和他们说了在大相国寺会合,到时候我们在那里等就好!”

    得到杜桢这样一个答复,张越方才稍稍放心。

    经历了刚刚那么一番情景,车厢中的人都没了说话的兴致——除了琥珀之外,如今聚在这里的尽管身份各不相同,但都是失散了家人的可怜人。

    一贯文雅的张晴想着不知所踪的母亲和弟弟,忽然泪流满面。她这么一哭,骆姨娘和张怡也不觉抱在了一起淌眼泪。秋痕想起了在外院当差的老子娘,琥珀想起身世和早就没了音信的家人,眼睛不禁都红了,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张越自己也是满腹担心,哪里抗得住这种凄凄惨惨戚戚的场面,几乎想和外头风吹雨淋的杜先生换个位置。

    他还担心他那对恩恩爱爱的爹娘呢!

    开封东北隅地势最低,西南隅其次,但西南隅地势开阔,再加上数次大水都只是淹没了开封东北,因此这里大宅最多。这回从城西南出发前往高处避难的人群中固然有无数泥腿子百姓,有钱人的数目也不少。

    然而在这种动乱的时候,只要没带齐家丁护院,那决计扛不住某些趁火打劫的恶棍,所以这一路上,张越竟是看见了好几拨打劫的,好在都没有刚刚那么大的规模——在几个泼皮被彭十三那根神出鬼没的鞭子打发了之后,接下来的一路恰是畅通无阻。

    也不知道走走停停了多久,两匹健马终于得以撒欢飞奔。当张越最终远远瞧见大相国寺时,却发现这边并没有想象中人满为患的场景,甚至还显得有些冷清。

    “大相国寺的地势不高,之前洪武年间还有人在这里避水灾,谁知道大水陡然高涨,淹死了几十个在这里避难的百姓。”

    听到杜桢说出这么一番话,张越不禁头皮发麻——这大相国寺如果地势不高,你带我们这一群人跑到这里来避难干什么?正在他心乱如麻的当口,他猛地瞧见了那山门之内的重重殿阁,顿时眼睛一亮。

    “先生的意思是,这里地势不高又曾经淹死过人,所以百姓不会蜂拥而至。但这里的殿阁却高,若是登高则足可避过水势,是不是这个意思?”

    “孺子可教也!”

    彭十三听到这对师生的如是回答,登时酸得直皱眉头。眼看着天上那雨下得越来越大,那豆大的雨点子甚至在黄土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他连忙把车赶到了那寺门前,正好发现有一个小沙弥在探头探脑。于是,他一个纵身跳下车,疾步冲了过去。

    “快去通知你们的大和尚,祥符张家的人要在你们大相国寺暂住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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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避难的都是难兄难弟

    开封大相国寺乃是中原古刹,也曾经是开封第一大地主。尽管在大明开国之后失去了不少田产,但善男信女是永远不会少的。张家顾老太君笃信佛教,尤其最信大相国寺的僧人,几十年来也不知道往这座庙里砸了多少香火钱,甚至还在佛前点着长明灯,自然算是这大相国寺的头号大善人。

    闻听头号大善人到大相国寺来避难了,方丈觉海大师顿时惭愧得无以复加。他那个师弟最喜上富贵人家化缘,也最爱信口开河,这次竟然四处夸口,道是佛祖托梦说今年黄河不会决口,结果这会儿那条大河偏偏不争气,如今败坏的竟是大相国寺的名声!一想到顾老太君到时候很可能对大相国寺有了成见,他几乎都不敢出面去见客。

    于是,当他披上袈裟前去见客,发现最前头的竟然并不是他料想中的顾氏——那是一个自称张家三公子的十岁少年,而且还带着好几位女眷——他本能地长嘘了一口气。

    上前问明缘由,得知是张家人避难的时候失散了,如今在这里的只是张家第三代的三个小辈,他不禁打量着张越啧啧称奇。

    “每逢大灾之年,总少不得恶徒为非作歹,三公子只带着这么些人,就能保护家中姐妹安全抵达大相国寺,实在是智勇兼备。”

    张越此时已经换上了干燥蓬松的僧衣,身处佛堂之中,外头的风雨都进不来,他总算从那种发大水的紧张中解脱了出来。此时听人家方丈赞他,他连忙乖巧而谦虚地把自己的能耐无限量缩小,然后把彭十三的英勇和杜桢的洞察力无限量放大,末了又就自己这一行人打扰佛门清静之地表示了歉疚,竟是决口不提先头那个打了保票的大相国寺和尚。

    指着和尚骂贼秃,他这会儿要指望人家的地盘避难,还是别干这种缺德事的好!

    彭十三虽然曾经跟着英国公张辅南征北战,见过的大人物多如牛毛,但这会儿看到张越先是把他和杜桢夸到了天上,然后又小大人似的和方丈老和尚交涉,提出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问题和要求,他着实是叹为观止,最后冷不丁一手肘撞向了旁边的杜桢。

    “杜先生,三少爷难道一直都是这么少年老成?我怎么觉得他少说也有二三十?”

    尽管身上衣服湿透,但杜桢却坚持不肯换上僧衣,此时衣襟上的雨水一点一滴地落在地上,在他四周形成了一个鲜明的水渍圈子。

    他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彭十三的手肘,眼睛却在张越身上打转,若有所思地揪着自己下巴上那寥寥几根胡须。良久,他才反问了一句:“少年老成不好,难道要年少轻狂才好?”

    彭十三翻了个白眼再也没有二话,心中却想这话怎么仿佛有所指代——自家英国公当初可不也是少年老成建功赫赫,可英国公那两个弟弟就是货真价实的少年骄狂不可一世了!

    张越和觉海谈好了一应条件安排,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心里忍不住有些后怕。

    其实就算发大水,凭张家那些房子的结实程度,一时半会顶多是进水,留在里头未必就有危险,可他却因为前一世曾经遭过大水的恐惧贸贸然跑了出来。要是他没有尊师重道去接来了杜桢,这会儿就算不在路上被那帮恶棍截住,恐怕也只有在开封城内团团转的份!

    看在张家的面子上,对于之后赶到的顾家三口,方丈觉海大手一挥也拨出了一间禅房。之后也有几家大香客举家前来大相国寺避难,他自然都一一安置了,同时也笑纳了数目不菲的香火钱。寺中的存粮还算充足,尽管一下子多了几十个人,但支撑个把月还没问题。

    然而,到了傍晚时分,虽然外头的雨渐渐小了,但拖儿带口往高处避难的百姓却越来越多,大相国寺即使地势不算最高,仍是有不少人赶了过来,把山门前那个特意搭起来的宽敞大棚子挤得严严实实,足足有两百多号人。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对紧闭的山门怨声载道。

    尽管自己有温暖的禅房可以住宿,有精致的斋饭可以饱腹,但得知人越来越多,张越不由担心了起来。这份担心别人没注意,张晴却都看在眼里。

    等到用过晚饭之后,她便拉着张越走到一边,低声说道:“三弟,你可是看到那些难民心里难受?我知道你心肠好,可如今我们也只是借住大相国寺,也帮不了他们什么……”

    见张晴说着说着已经露出了黯然之色,张越顿时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他又不是圣人,自然能够掂出自己的斤两,怎么也不会同情心泛滥。可问题是,这人越聚越多,到时候没有吃食绝对会闹腾起来,近在咫尺的大相国寺怎么可能不受波及?大相国寺又不是少林寺,没有武僧看门,彭十三就算再能打能保护他,那其他人怎么办?

    “大姐,这些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我有事情要去见见方丈,你和二妹妹早些睡吧。”

    张越轻轻拍了拍张晴的肩膀,然后吩咐秋痕和琥珀在房间里头好好守着,自己则是径直出了禅房。由于寺庙中找不到世俗衣服,他的那一身衣服刚刚由秋痕洗了,一时半会也干不了,因此他仍是那一身僧服,看上去竟仿佛一个打杂的小和尚。当他转了老半天发现迷失方向,于是抓着一个中年僧人问方丈在哪里的时候,竟被人用傻瓜似的目光看了老半天。

    好在过程虽然曲折,但他还是顺利摸到了觉海的禅房。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是今天晚上唯一的客人——在那间干净整洁的屋子中已经有一位客人,而那竟然是杜桢。

    “先生?”

    “你来找方丈有什么事么?”

    见杜桢绝口不提自己的来意,反倒是反客为主逼问上了他,张越顿时郁闷得紧。然而,碍于自己眼下只是个凡事没有发言权的小孩子,他还指望待会杜桢能够帮着说说话,索性便直截了当地道出了来意。

    “我是因为听说山门外已经有上百个避难的百姓。大家出来的急,肯定没带什么口粮,到时候断粮了难免会闹起来。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由大相国寺出面赈济一些。避难的都是难兄难弟,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总不能眼看他们饿死吧。”

    这话刚说完,他就发现杜桢和觉海这一儒一释用几乎相同的古怪目光看着他。

    “有其师必有其徒,三公子和杜先生还真是不谋而合。”

    “好好好,果然是我的弟子,想得倒是长远!”

    张越这才知道杜桢也是因为同样的事情来找的方丈觉海,顿时觉得自己多事了。然而,他讪讪地正想起身告辞,却不料杜桢忽然长身而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临走时却抛下了一句话。

    “既然是你有此意,那此事究竟该怎么筹划怎么办,就全由你和方丈一起决定好了!”

    面对这样一个不负责任撂挑子走人的老师,张越在反应过来之后顿时郁闷到了极点。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也未免太为难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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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扮孩子累,扮好人更累

    大相国寺是佛门善地,平日里从善男信女那里收取了无数香火钱,到了灾荒的时候也自然不会吝啬——从舍粥到舍旧衣服,再到将寺院自己的田庄出租给那些被夺佃的佃户,或是在邸店中招聘伙计……总而言之,它即便不是这个时代的慈善机构,却也披了一层慈善机构的外皮,这一次也不例外。

    一夜的风吹雨打,大相国寺前的大棚中已经汇集了二百五六十人,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往东西南北打探,不时带来各式各样的消息。

    比如说城东北隅的贡院已经被淹了,比如说城西北的米店给人抢了,比如说哪家富贵人家遭人洗劫了……总而言之,其他地势高的地方虽说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水进了开封城总是不争的事实。想到自家的房子家当全都泡在水里,人们不禁抱怨连天。

    于是,当紧闭的山门打开,几个还不曾剃度的小行者戴着斗笠走出来时,人们都不禁愣了神。就在百多号人疑惑的目光中,这几个小行者却一本正经地往人们手中递着一块块刻有编号的木牌。每个接过木牌的人都是莫名其妙,着实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直到这些木牌人手都拿了一个,一个小行者方才清了清嗓子说:“各位父老乡亲,方丈说大水一时半会还没法退下去,大家都是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就算带干粮也不会太多,所以从今天开始按照这号牌舍粥。”

    一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顿时喜出望外,即便是身上还有干粮能挺过几天的也不例外。毕竟,这免费的一日三餐对于穷人家来说绝对是好事。当下,百多号人甭管素日里是否信佛,全都合掌作虔诚状,一副善男信女的模样。

    “按理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本,今后若是还有人来,大相国寺也应该一视同仁,奈何这存粮着实不多,所以只能周全到今日在这里的各位。若是以后来的人太多,各位的一碗粥也就只能变成半碗,还得请各位多多包涵……”

    小行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精瘦的汉子一口打断了去:“大相国寺能舍粥给我们这些人,就已经是大慈大悲恩德无穷了,怎么能让别人搅扰了这大好的善事?这位小师傅说的都是正理,以后大家就保管好号牌,这大相国寺门前的地方就由我们大伙儿一起管了!”

    人都是自私的,那些拖儿带口的人一想到自己能够得个温饱,哪里还有工夫考虑别人,于是乎全都轰然赞成,纷纷想着甭管用什么法子都绝不能放外头人进来,甚至还有人商量起怎么提前将麻烦拒之于门外,怎么放假消息把外人赶走等等。

    在那小行者回身嚷嚷了一声之后,两只巨大的木桶从大相国寺中抬了出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粥分发到了众人手中。尽管那粥薄得可怜,但这等灾荒时节有总比没得强,再加上盛粥的和尚每一碗都是打得满满的,众人心中自是满意,于是愈发坚定不让外人来夺食。

    眼看着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尽管这幸福满足很可能建立在更多人的痛苦之上——张越忍不住在心里苦笑连连。

    他不是皇帝不是父母官,他连自己眼前的亲人都未必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然不会圣人得认为自己可以周济天下。能够维持如今这个局面就已经够了,虽说是一家哭不如一路哭,但如今却是有一家笑也是好的。

    眼看人群中有人自觉维持秩序,一切都井然有序,他便带着几个小行者朝山门处走去。然而,还不等他走到门口,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尖酸的声音。

    “堂堂英国公的侄儿,祥符张家的三公子,什么时候变成了大相国寺的小和尚?”

    张越头上戴了斗笠,身上穿着蓑衣,其真实目的却不是为了避雨,而是要避免人家把自己认出来。其实要不是他没能把自己那套话教会这几个小行者,他压根不会在人前露面——这压根不是光荣的勾当,他出来显摆什么?

    此时此刻,不用回头,他也能感觉到无数热辣辣的目光,刺得他的背心隐隐作痛。倘若诅咒可以杀人,他可以肯定那个可恶的家伙已经死了百八十回。

    他一瞬间在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旋即镇定自若地转过身来,定睛打量着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家伙。费了老大的工夫,他方才认出了这位仁兄正是族学中一个附学的小子,恰是不学无术偏偏又喜欢巴结人的那种。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大相国寺的人?”不等那人回答,他就自顾自地朝骚动的人群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说,“各位父老乡亲,我确实是张家老三,这回也在大相国寺避难。看到方丈大师因为舍粥的事情为难,我就自告奋勇来帮这个忙,也是为了大伙儿不至于饿肚子。如果大家信不过我,那么可以问问几位小师傅,还有那边派粥的大师傅。”

    权贵是不可信任的,但一个十岁小孩是否值得信任?

    刚刚被英国公和祥符张家两块金字招牌震得有些动摇的人们少不得向大和尚和小行者们求证,得到的当然只有一个答案——因为这些庙里的人都看到方丈大师和张越一块儿出来,亲自点头首肯了张越的方案。于是乎,众人一想到自己这些人能维持温饱也得感谢人家,刚刚还有些复杂的目光刹那间倏然一变。

    那可是小恩公啊!再说张家的名声一向还不错,是不是还能拉点交情?

    看到那个找茬的家伙一下子被淹没在了冲上前来的人流中,张越吓了一大跳,往后疾退数步之后,这才发现上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表示感激,隐隐约约还流露出某种能够联想到的意思,他方才放下了一条心,于是便端着一幅平易近人的面孔笑嘻嘻地叫着大叔大婶大爷大妈——反正现如今他不是小孩也算小孩,叫一声也不掉一块肉。

    尽管他并不是张赳那种粉妆玉琢的金童,然而,在此时这种节骨眼上,他所扮演的善心童子角色远远胜过一个声名远扬的神童,不多时竟有妇人抱着孩子要求他摸顶,说是为了祈福。如是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他方才得以安然退回寺内,后背心的衣服竟是完全湿了。

    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一个道理——扮孩子累,扮好人更累——毕竟,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孩子,同时更不是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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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忧心忡忡的家人们

    开封乃是古都名城,然而,这座名城在历史上光芒四射的同时,也不知道遭到过多少次水淹——其中较远的一次甚至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秦军水淹大梁城。至于近的就更不用说了,堂堂大相国寺在洪武和永乐初年大修过两回,就是因为遭了洪水的缘故。

    而这一次的水灾尽管还不到最严重的地步,但城东北隅和西南隅的民居大多进水,水最深的地方甚至达到了一人高,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仓促离开了家门。

    黄河的决口处,无数民夫正在官兵的监督下拼命用沙袋围堵决口,搭在河堤边的官府棚子中亦能够听到开封府众官员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争吵声。

    诸如周王这样的权贵干脆都坐上官船离开了开封城避难。由于此番洪峰来自上游,一溜烟十几艘船都往周边的其它河道躲避,这会儿沙河上就汇集着好几艘大船。除了周王那艘招牌式的豪华座船之外,其余的都是六桅大帆船,俱是出自开封城的顶尖门户。

    这其中的一艘自然属于祥符张家。这会儿船上一间宽敞的舱室内,张倬和孙氏夫妇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也不吭声。直到最后,孙氏终于是憋不住了。

    “老爷,难道就不能多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越儿的消息?老太太四个孙儿,这会儿他们仨都是安然无恙,就是越儿留在老宅里,若是有什么万一……”

    张倬看到孙氏死死攥着手帕眼睛通红,眼看马上就要放声,只能伸出双手压着她颤抖的双肩。等到妻子稍稍平静了一些,他方才叹了一口气:“越儿是咱们唯一的儿子,我已经先后派出去了三拨人,料想会有消息的。老宅那边地势虽然低,可最多积几尺深的水,还不至于淹了房子。越儿人机灵,爬上屋顶也就没事了。”

    “二嫂也太狠心了,又不是真的水淹开封城,不至于连等等孩子们的空子都没有!这会儿不但是越儿没有音讯,还有晴丫头和怡丫头都一样还在里头!”

    “那时候老太太昏倒,大嫂指望不上,你又犯了哮喘,我刚好不在……若不是这些事全都撞到了一起,二嫂也不至于顾此失彼。”看到孙氏一瞬间抬头对他怒目以视,张倬连忙干咳一声改了口,“总而言之,开封城被淹的也就是几个地方,应该……”

    他这应该后头的话还没说完,舱门就被人猛地撞开,那股子大力和砰然巨响让他大吃一惊。看清楚来人是往日最沉着能干的灵犀,他不禁大感奇怪。

    “三老爷,三太太……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说三少爷和大小姐二小姐都不在老宅里头。”面对张倬和孙氏一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的脸色,灵犀也觉得一颗心蹦跶得厉害,但该说的话却不能不说,“据说我们才走不久,三少爷和大小姐她们就到了正房,大约是那里留下的人乱了方寸没说清楚,竟是让三少爷弄到了一辆马车出去了……”

    这下子别说孙氏脸色煞白,张倬也情不自禁地拍案怒吼:“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难道都死光了不成,就放任他一个小孩子家带人出门?这开封府上下如今都乱成一团,他好生生呆在家里还安全一些,这跑出去若是遇到歹人如何是好?”

    灵犀此时也觉心中后悔,早知道如此,想当初二太太东方氏匆忙吩咐离府的时候,她就应该多争辩几句,这会儿也不至于出了那么大纰漏。

    “三老爷,老太太已经命人送信给了开封府衙和祥符县衙,想来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什么消息,这会儿开封府和祥符县忙着派人堵决口还来不及,哪里有工夫找人?”

    孙氏苦笑了一声,旋即无力地跌坐了下来,将整个脸都埋在了一双巴掌中。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竟然在那个节骨眼上犯了旧病,倘若不是如此,她决不会抛开儿子自己呆在这安全的船上。痛哭良久,她方才抬起头来,眼睛里头已经没了神采。

    灵犀眼看这三房的男女主人都是这副模样,想开口劝说什么,偏生憋了半晌愣是没憋出一个字来,心里更隐约生出了某个埋怨的念头。

    三老爷早说了要往地势高的地方搬,偏生老太太不肯,其他人又心不齐,这才会出了今天这么大的事。若不是三老爷缜密,早就预备好了这艘船,指不定当时犹如热锅里头那蚂蚁的二太太会不会捅出更大的纰漏。

    于是,她在沉默了多时之后,终于还是蹑手蹑脚地退出了舱房,顺手又带上了门。沿着船舷走到前头甲板,望着那苍凉的天色,她忽然感到心头堵得慌,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后的嚷嚷。

    “灵犀姐姐!”

    扭头看见是张超张起,灵犀方才发现那两兄弟一左一右紧紧攥住了她的袖子,顿时眉头一挑——这两兄弟刚刚在顾氏面前就咬着嘴唇默不作声,这会儿又来纠缠她做什么?

    先开口的是张超,往日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如今却满是郑重其事:“灵犀姐姐,我和大哥想下船去找他们,你帮我们向老太太说一说好不好?”

    不等灵犀说话,张起也跟在后头重重点了点头:“我和大哥都很担心他们,我们在这船上平平安安,他们却不知道在哪里受苦,这怎么行!我和大哥还欠着三弟老大的人情呢!”

    “大少爷二少爷有这份心就好,至于找人的事情,老太太已经派出了好些人,还往开封府和祥符县都递了信,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见两兄弟兀自不松手,还拿怀疑的目光瞪她,灵犀不禁有些头痛,只得半蹲了下来又劝说道,“这会儿大少爷二少爷就好好呆在船上,别再让老太太和三位太太再操心了。”

    张起歪着脑袋还要再争辩什么,张超却一把拽住了他。直到看着灵犀走远了,他方才沉着脸地对张起说:“二弟,甭费心了,娘这次做错了事,人家都不信任咱俩,到时候我们悄悄下船去找人。哼,我们俩可不是小四儿,那小子无情无义,自个的亲姐姐他都不担心!”

    两兄弟这边厢刚走远不久,那边厢一个木桶后头就闪出了张赳。尽管还是那身金童似的打扮,但他那张俊俏的小脸蛋上这会儿全都是阴霾,小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那是他最最喜欢的嫡亲大姐,他怎么会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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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人心都是肉长的

    身在大相国寺的张越也一样在想念着自己的父母亲人。

    此时,他在油灯下的一张纸上百无聊赖地写写画画,一颗心却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一边想父亲张倬究竟在关键时刻跑到哪里去了,一边想母亲的哮喘是否有所好转,另一边也免不了惦记一下某些抛下他不管的亲人——虽说最初他并不是不愤懑,可老是愤世嫉俗也没多大意思,毕竟,他眼下不是好端端一块肉都没少么?

    “三弟,三弟!”

    听到耳朵边上传来这熟悉的声音,张越这才一个激灵回过了神。瞧见张晴拽着张怡的手笑吟吟地站在面前,一旁是满脸无奈的秋痕和琥珀,他哪里不知道两个大丫头没能拦得住这两位小姑奶奶,这头顿时大了。

    也不知道是长辈都不在还是出门在外不用管那些规矩,张晴张怡姊妹俩如今是分外难缠,就差没女扮男装到外头去探听那些难民的状况了。虽说很高兴她们不再凄凄惨惨戚戚地愁眉苦脸,可老是要应付两人层出不穷的问题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于是,他只能强打笑脸道:“大姐和二妹妹有什么事么?”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张晴没好气地丢了一个白眼,瞧见桌子上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画着图样写着文字,她不禁好奇地凑上去瞅了瞅,旋即便把眉头皱成了一团,“你这上头鬼画符似的都写着什么?”

    张越低头瞄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无知无觉中竟然又写了一大堆简体字,脸上顿时有些讪讪的。他一把抢过那张纸,正要揉成一团,可细细一瞧却又停住了——原来,他刚刚在纸上写的都是那些难民说的某些情况,包括什么地方给水淹了,什么地方盗匪横行,什么地方官兵去了镇压,还有就是这大相国寺前是否有新增人口以及寺中的存粮状况。

    “三弟!”

    被张晴这么一喝,他赶紧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握在手心,然后打叠起精神开始应付张晴气鼓鼓的质问。连消带打哄好了这位时而淑女时而魔女的大姊,他便又对张怡嘘寒问暖了一通,结果自然而然收获了两个甜美的笑容。

    然而,两女才走不多久,他刚刚转好的心情就被外头冲进来的某条大汉给败坏了。

    “三少爷,外头粥铺那头打起来了!那帮人赶跑了带着孩子前来避难的一家三口,结果那家男人发了狠,一个打十几个,不一会儿就已经头破血流,我好容易才把两边都摆平了下来!”彭十三一口气嚷嚷完这些,然后又重重一拳砸在案桌一角,怒气冲冲地说,“那小姑娘饿得都晕过去了,那帮大人谁也不肯从碗里分出个一星半点,真他娘的让人火大!”

    早在决定按号发粮食的时候,张越就想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形,这会儿他顿时沉默了。大相国寺粮仓充足固然不假,但上下几百号僧人每天消耗的粮食就是一个恐怖的数字,再加上他们这些寄住其中的富贵难民和山门外那些人的消耗,余粮能支撑十几天就不错了。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张越才艰难地问道:“你怎么把事情摆平的?”

    “当然是揍了某些人一顿,然后盛了满满一碗粥给那个小姑娘……”

    “你……你这是……”

    一直都把彭十三当成师友,素来调笑戏谑无忌的张越却在这时候陡然恼火了:“你就算想帮她,难道就不能想一个别的法子,难道就不能悄悄把人领进来?你以为那些外头那些无情无义的家伙是白吃大相国寺的饭,错了,他们固然是喝了不要钱的粥,但他们也……”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不是为了他这个年纪说这番老气横秋的话不合适,也不是因为气急败坏因而语无伦次,更不是因为现在有女人在场——他只是觉得自己指着彭十三发火实在很无谓。有这个功夫,他还不如赶紧出去看看事情有没有大乱。

    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被骂了,而且被骂了一半正主儿居然走了,这下子彭十三顿时要多郁闷有多郁闷。他可以在战场上杀个七进七出,可以顶着浑身伤口奋勇作战,但是面对洪水这种打又打不得的拦路虎,他别提多郁闷了。这会儿分明做了好事还挨了一顿骂,真是好没来由!

    “这贵公子真难伺候,大不了老子回南京城!”

    彭十三骂骂咧咧地跨出门槛,却看到杜桢正站在外头,这下子脸色登时耷拉了下来。

    他自己是个大老粗,一向看不起那些酸不拉唧的文人,谁知道和外表冷面的杜桢却极其谈得来,一来二去已经是老杜老彭的乱叫一气。这会儿想到自己刚刚的窘态很可能被瞧见了,他登时老脸通红,要不是晓得杜桢乃是大学问的人,只怕他就要张口骂娘了。

    “老杜,我不就是看着那小姑娘可怜么,你说三少爷怎么至于发那么大脾气?都是你教的好弟子,还说什么少年老成,我看都有些神经兮兮的!”

    杜桢却只是淡然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是平常时候,别说你袒护这么一家人,就是袒护再多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如今却不同。大灾之下人心不稳,外头那些人只是基于绝对的公平方才能够维持住眼下的秩序,你这么强势插手,若是无人出面,指不定就会有人把这大相国寺给掀翻了,你信是不信?”

    彭十三顿时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那帮泥腿子?我才不信,那是造反!”

    “你别忘了,几天前可是有人掀翻了自称是来自新安王府的马车!”见彭十三一下子吃了鳖,杜桢的冷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微微冷笑,“造反这些人是不敢的,但之前那些乌合之众之所以敢趁火打劫,无非是因为妄想法不责众,再加上官府的措置和赈济迟迟不到,谁都不清楚将来怎样,所以就豁出去了。你要是不信,我们就出去看看如何?”

    彭十三并不知道杜桢曾经在朝廷里头当过翰林,此时被他这一套套绕晕了,于是本能地点了点头。然而,当满心不以为然的他跟着杜桢登上了山门旁边的钟楼,看到外头闹成一锅粥的场景时,他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刚他打人的时候,那些欺软怕硬的家伙都是避之唯恐不及,这会儿怎么闹腾得这么凶悍?恰在这时,他听到旁边传来了杜桢一句淡淡的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但若是遭逢大变,这天下最可怕的也是人心。”

    PS:居然新书第二了……前所未有啊!这一周实在是感谢大家的支持,万分感动!

第二十八章 收,还是不收

    不是骗更,修改第三章错误……话说我以前对数字挺敏感的,怎么这本老是错,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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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少爷,您看看,这就是刚才那个不讲理的大汉打的!”

    “咱们可是完完全全按照您的吩咐做事情,若不是我们苦苦维持着,这儿早就乱了!”

    “那小姑娘可怜,我们谁不可怜!我那房子还是新盖不久,家什都是刚刚置办的,如今全都泡在水里头了!”

    “这雨还不知道得下多久,大伙儿还不是想给大相国寺省些粮食?”

    此时此刻,面对一大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男女老少,张越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些人靠着大相国寺那微薄的舍粥勉强存活,而大相国寺则靠着这些山门外的民众把更多可能蜂拥到这里来的人拒之于门外。这看似两利的局面自然是极其自私的,可是,比起那些仓皇逃走的权贵以及顾不上百姓的官员,这着实算不得什么。

    可是,彭十三就真的做错了么?

    他瞅了一眼边上那个瑟瑟缩缩的小女孩,不由得心里一揪。她那胳膊腿原本就细得犹如芦柴棒似的,饿了几天就更不成样子,脸上布满了污渍,竟是看不出什么红白颜色来。揽着她的那个妇人死死咬着嘴唇,旁边一个头上缠着布条的汉子则是用愤恨中夹着畏惧的目光狠狠瞪着他,一只还能动的右臂则是本能地挡在了妻子女儿跟前。

    张越一直认为自己那颗心极其坚硬,但如今他知道自己错了。他或许从前在经过某些看似可怜的乞丐时会毫不动心,但这会儿看到这样的一家三口,要硬起心肠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终于把目光从那一家人的身上移开了去,然后用双手在脸上使劲搓了两下,这才提起声音叫道:“大伙儿都别吵了!”

    他这几日在舍粥的时候都会出来和人们打招呼闲话家常——当然,考虑到人心叵测,每每这个时候,都会有彭十三警惕地跟在身后,可今天却没了身后那个人——所以,他这一发话,人群中的喧哗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只是间或还有几句抱怨声。

    “今儿个的事情大家并没有错,是我那个家人鲁莽了!”

    这个清亮的声音顿时引来了一片附和,纵使是刚刚被彭十三狠狠教训了一顿的几个人也松了一口气。然而,同一句话在一旁的那一家三口听来,却不啻是晴天霹雳。那妇人死咬着嘴唇正要出声,却给自家男人死死拦住,面上便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我当初向方丈大师求恳向大家舍粥,就是因为心里不忍。可是,倘若把好事办成坏事,连累了方丈大师连累了大相国寺,又让大家抱着希望却没了希望,那我就更过意不去了!”

    说到这里,张越便转身走向了那边的一家三口。看到那小女孩胆怯得往母亲怀里头钻,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然后才苦笑道:“大叔大婶,还有这位小妹妹,大家并不是不愿意帮你们,而是谁都不知道这水什么时候退,粮食什么时候能运进来。”

    他这话一说,周围又响起了七嘴八舌的附和声。此外,还有人抱怨这几天的粥比最初的稀薄了,足可见寺里粮食少了;有人说这几天分头往各处堵截人,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更有人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官府之类的闲话,道是之前还分明夸口说今年黄河不会决口。

    “我……我们可以走,可是,求求公子赏我家翠儿一口饭吃!”

    不等张越开口再解释什么,那个妇人一下子放开了揽着女儿的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咚咚咚地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竟是把额头都给碰破了。措手不及的张越伸手想要去拽她,然而他却忘了自己如今只有十岁的单薄身躯,给她那一瞬间迸发出来的力道给带得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在地。

    这时候,张越只觉得心里响起了两个声音——一边是告诫不能开先例不能心软,否则只怕更多在城内游荡没饭吃的人都会蜂拥而至,到时候局面就会完全失控;另一边则是劝说自己做人要积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饿死街头。然而,陷入矛盾之中的他更知道,收留那个小女孩却赶走她的父母,这种做法和把三人全都赶走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三少爷,大伙儿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要不,您就收留了这个小姑娘在身边?别看她如今饿得精瘦,只要吃饱了饭就能长出肉来,等到水退了还能带回家当个小丫头使唤。”

    “咳,一个小丫头片子也吃不了多少东西,大伙儿说是不是?”

    “看着也确实怪可怜的。”

    身边渐渐响起了一个个帮腔的声音,然而,张越听到这些却并没有觉得轻松,而是着实困惑于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端详着那一张张或是讨好或是巴结的笑脸,再一看那妇人哀哀求告的眼神,再瞅瞅那个满脸悲愤攥紧拳头却一句话都不说的汉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在这个时候,他方才感到,后世那种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情形是多么难得。这年头的朝廷……在某些时候就甭想指望了。

    张越正在暗自感慨,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此时此刻,不单单是他,所有人都把目光从那一家三口身上移开,朝那马蹄声的来处张望了过去,有的面露仓皇,有的脸色惊惧,有的人害怕得直颤抖,有的却隐隐之中有些兴奋。然而,当那马队疾驰到跟前,看清了一帮子人的装束时,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为首的人身穿一件亮地纱大红缎绣过肩麒麟服,腰中配着一口宝刀,身后十几骑人皆是蓝色棉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子肃杀之气,同时亦显得无比招摇。他们身下的坐骑也和寻常马匹不同,俱是高大健壮,那股子彪悍劲绝对不属于寻常民众。

    张越打量着这些来意不明的人,心中不禁琢磨这是哪儿的军队。就在这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个带着仓皇气息的嘀咕。

    “天哪,锦衣卫!”

    锦衣卫?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张越在一瞬间的呆滞过后,心中忽然涌出了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瞧那首领模样的中年人身上的衣服,这锦衣卫三个字还真是名副其实……问题是,这锦衣卫的人跑到大相国寺来干什么!

    PS:晚了一点,不好意思。还有,对于读者提出的称呼问题,原谅我,老三老四老是分不清,明明检查文章的时候也压根检查不出来

第二十九章 人心叵测

    有了锦衣卫这三个字,纵使是不少暗地里有其他思量的人也都给震住了。瞧见那十几个身穿蓝色棉甲的汉子在一声叱喝下齐刷刷地下马,众人顿时哗啦啦地散开刀了一边,用用敬畏中掺杂着憧憬的目光望着那鲜艳的服色。

    这军户固然是谁也不想当,但若是能够在锦衣卫中担当一个差事,那就是八辈子有福了!

    等到属下都已经下马,那一身大红锦衣的中年人方才一个纵身跳下马,随手把缰绳往旁边的小校手中一扔,不紧不慢地踱了上来。眼见得他走近,所有人都拼命蜷缩着身体往旁边躲,而刚刚还原地未动的张越这下子也回过神来,赶紧让出了当中一条道。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却并没有朝那大相国寺正门而去,而是不偏不倚地朝他走了过来,而且还用那仿佛鹰隼一般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了一阵。这时候,张越心中突然一动,一个念头倏地跳了上来——莫非这是张家人如今正在找他?

    “下官锦衣卫河南卫所百户沐宁,敢问可是三公子?”

    尽管这个三公子之前少了一个张字,但张越此时再无怀疑,连忙退后一步长身一礼道:“张越拜见沐大人。”

    “下官不过是一个小小百户,不敢当不敢当!”

    张越刚刚躬下身去,这手臂上就传来了一股沛然大力,竟是无法再往下弯腰。听到这么一声谦逊之辞,他方才渐渐直起腰。见刚刚那张还显得阴鹜深沉的脸上陡然之间挂满了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不由得有一种自己在观赏川剧变脸的感觉。当然,尽管心下嘀咕,他还是把所有心思都搁在了心里头,面上则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沐大人怎么会知道我在大相国寺?”

    “张老夫人早就命人通知了开封府衙和祥符县衙,说是让大伙儿寻找三公子,还有两位小姐,河南都司的几位大人也就知会了我们千户大人,这会儿下头的百户都已经带人出动了。下官运气倒是不错,半道上截下了一拨要前来大相国寺捣乱的家伙,这才知道原来三公子和两位小姐都在大相国寺。”

    这短短一番话中蕴藏的信息让张越足足消化了好一阵子。首先,家里派人通知了官府,则代表他那些亲人全都平安,张家老宅那边仍然有人留守;其次,出动的人竟然包括了锦衣卫这一层级,这无疑表明他对自己家的地位认识还不够充足;第三,这个百户说半路上截下了一拨要来捣乱的人,更说明这里的舍粥场已经引起了外人的觊觎。

    看来自己还是太嫩啊!

    张越在心里苦笑着自己的想当然,自然不会忘了对人家表示了衷心的感谢。然而,他和这位沐百户站在大相国寺门口亲切交谈,旁观者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人们固然知道祥符张家是名门,固然知道那位英国公是京城的权贵,但某些事情知道和亲身领会的感觉却是不一样的。这会儿那几个原先带着某种莫名盼望的汉子这会儿都是冷汗淋淋,拼命把自己藏在人群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心中都是叫苦不迭。

    那可是锦衣卫,号称最恐怖最凶悍的锦衣卫!

    那边一大一小决计谈不上相称的两个人却没有理会别人的思量,兀自站在那儿说话。面对沐宁犹如审问犯人一般层出不穷的问题,张越只能事无巨细地将自己逃出家门这一路上的见闻一桩桩一件件地娓娓道来,只是隐去了某些可能引起麻烦的细节。

    比如最初有人设卡拦截,甚至还掀翻了疑似新安王家马车,逼得他扮麻风病涉险过关这一类的事情,他全都巧妙地隐瞒了过去——毕竟,那是官府需要理会的勾当,不需要他去做汇报招惹是非。因此他在对答如流的同时,更是暗自决定待会一定要好好嘱咐秋痕她们。

    “老夫人一行的座船如今正在沙河一带,只不过如今开封城中匪患处处,不少道路都浸在水中,再加上寺内还有女眷,我等护送多有不便,所以还要请三公子和两位小姐在大相国寺再盘桓一段时间。”

    说到这里,沐宁微微一顿,板着脸侧头扫了一眼四周的人群,继而又笑容可掬地说:“开封城中的富贵人家在寺院道观中躲避的不少,像三公子这样大发善心的却不多见。不过人心隔肚皮,有些人你若是对他好了,他反倒会认为你可欺。寺内既然都是女眷,下官也不便进去,这就回去向老夫人报个平安信。另外,下官再留上六名小旗,万一有事也有个保护。”

    张越原本还对这个锦衣卫的小头头有些嘀咕,但这会儿人家说得在情在理,安排得天衣无缝,又完完全全是一片好意,他连忙诚恳地谢过。然而,就在他看见沐宁转身要走,于是准备上前送上两步时,却不防对方忽然停下步子又转过了头。

    “三公子,以后若是遇见事情还请多多思量,切勿莽撞,这回你父亲急得团团转,连千户大人也……嘿嘿……”

    面对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张越顿时停下了步子,心里着实吃了一惊——这锦衣卫莫名其妙地出动找人,竟仿佛不是看京城英国公和祖母顾氏的面子,而是好似和他父亲张倬有关?

    随着那一群鲜衣怒马的锦衣卫疾驰而去,刚刚避到两边的人群渐渐挪动开了步子。不过,山门那一块地方却没有人敢靠近——因为那儿除了那位自顾自皱眉沉思的张三公子之外,那旁边可是杵着六个仿佛钉子一般的锦衣卫小旗!

    除此之外,最感茫然的却是那一家三口人。妇人仍然跪在地上没有动弹,受伤的大汉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那小姑娘仿佛木头人似的站了许久,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把张越从数不尽的疑惑中拉了回来,使他想到这里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亟待处置。然而,他刚朝那一家三口人走去,旁边的一个锦衣卫小旗忽然闪到了他身侧,在他耳边低声咕哝了一番话,手指头更对着人群中指指点点。

    百姓最怕当官的,所以面对当官的最惧怕的锦衣卫,人们甭提有多惊慌了。不多时,就有五六个人挤出了人群,飞也似地打后头跑了,那撒丫子飞奔的架势就仿佛有恶狗在后头追似的。这几个人一跑,人群中顿时爆发了一阵骚动。

    “就是这几个家伙,他们居然要引外人来分咱们的口粮!”

    “那家伙还威胁我,说要是说出去就打死我!”

    “揍死那群忘恩负义的东西!”

    在这样嘈杂的声音中,几十号人仿佛如梦初醒似的一窝蜂去追刚刚逃离的人,剩下的一些人则是陪笑着渐渐朝张越围了上来,说什么那五六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没资格也没道理继续呆在这里,这一家三口人不如留下,也不至于坏了规矩诸如此类云云。

    此时此刻,张越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劲头去安慰那个大哭的小姑娘。他僵硬地点点头算是答应,随即就回身走进了山门。

    钟楼上看完了一整场戏的彭十三拿拳头使劲砸了砸脑袋,没好气地嘟囔道:“这都是一帮什么玩意!”

    一身白衣的杜桢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垂头丧气的张越,过了许久方才背着手施施然下了楼梯——这过程虽然和他预料的不同,但结果几乎相同,想必给张越的经验教训也相同,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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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简介:

    神笑曰:你下一世容颜绝世!她窃喜……

    神羡曰:你下一世富贵滔天!她暗喜……

    神叹曰:你下一世艳福不浅!她大喜……

    可正所谓人无完人,神无完神……

    在她阅尽天下事后……

第三十章 做好人难

    开封城的雨停了,但是开封城上空的阴云却没有散去;河堤上的决口终于堵住了,但是城里的水却还没有退;几个趁火打劫的家伙被砍了脑袋,但还有更多趁火打劫的人活跃在大街小巷,把你口袋里的东西变成我口袋里的……但总而言之,最大的难关已经过去,祥符县开封府乃至于河南布政司河南都司以及林林总总的各式官员,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

    张越很感激那位锦衣卫百户沐宁。因为顶着一张纯真孩子脸的他用了老大的功夫,终于从某个小旗口中套出了话,明白了那些准备打歪主意的是怎样一批混蛋,于是免不了有些后怕,同时更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盛世的时候名门固然是风光万丈,但若是遇到某些情形,名门出身那就是靶子——那群因为他才不至于忍饥挨饿的人,竟不但想要打劫大相国寺粮仓,还有人准备绑架他向张家勒索钱财。他这些天能够平安无事,仅仅幸运两个字不足以道出此中万一。

    这会儿临完了杜桢布置的整整十张字帖,他揉着酸痛的手腕子,忽然没头没脑地对旁边的琥珀问道:“琥珀,你想家么?”

    琥珀讶异地抬起了头,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眼睑,低低地说:“少爷,奴婢早就没有家了。”

    张越这才想起琥珀是获罪的官宦人家出身,这家人两个字恰恰是她最大的隐痛。然而,他却没有顾得上琥珀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软弱和黯然,而是转向了秋痕,问了一个同样的问题。

    “奴婢当然想家。”秋痕并不是心思缜密的人,再加上别人会给张越这个主子报平安,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关心张家的下人,因此她心里早就是七上八下,此时便脱口而出道,“少爷,您能不能派个人回家打听打听,奴婢实在担心他们。”

    “嗯,我明天就让彭师傅回去看看。”

    “什么回去看看?”

    听到门外传来这么一个声音,张越一抬头看见是杜桢,连忙把那些感慨全都按到了心底最深处,赶紧站起身迎了上去,然后才发现杜桢身后还有个眉眼熟悉的冷面少年。打量着这两位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他不觉心里纳罕。

    莫非这位杜先生有兴致再收一个弟子?

    这时候,琥珀和秋痕对视一眼,全都蹑手蹑脚地避开了。而顾彬侧头看了看杜桢,见对方摆手示意自己先说,于是郑重其事地对张越一躬身:“听说城西南的水已经渐渐退了,所以我准备和爹娘一同回家去,这十几天多亏了……表弟,我和爹娘才能住在大相国寺,大恩大德我顾彬感激不尽。”

    面对这么一番硬梆梆平板板的话,张越顿时愣了。只不过他这几天和顾彬抬头不见低头见,勉强算是习惯了这小子的别扭性子,当下便一把将那个沉着脸弯腰准备行大礼的人扶了起来,笑吟吟地说:“要说帮忙,那天在路上表哥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会儿就不要那么客气了。你我不但是表亲还是同学,何至于这么客气?”

    这要是换成平常的顾彬,面对这种富家公子哥满不在乎的口气,十有八九会拂袖而去。然而这些天冷眼旁观张越的所作所为,他渐渐发现一无是处的不是别人,而仿佛是自己。看着张越那张一如往常的笑脸,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上回在学堂人家的提醒。

    于是,他挣脱了张越的手,忽然咬咬牙快速作了一揖:“你上次的提醒恰是金玉良言,我一定会铭记在心。从今往后,哪怕是穷归穷,我也不会再做那些斯文扫地的勾当!”

    张越没料到又激出了顾彬这样一番话,当下直愣神,直到人都出了门,他方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转头却发现杜桢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如今已经了解这位冷面先生心里头弯弯绕绕最多,当下也不去问杜桢为何会与顾越同来,而是径直去取了自己临的那十张字帖,规规矩矩地交到了对方的手中。见杜先生一张张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些字帖,他很是庆幸自己这一世在读书写字上还算有些天分,至少比起从前那些狗爬似的字,这临帖已经很有长进了。

    “还好。”

    得到这言简意赅的两字评价,张越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却绝对不是轻松愉快的考验,因为杜桢竟是如同连珠炮似的开始提问考较经义。尽管只是《论语》和《礼记》,可他仍是应付得极其吃力,好容易支撑到最后时,他的脑门上已经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你是否知道这次大相国寺舍粥的事情,你究竟哪里想错了办错了?”

    正悄悄用手背抹去额头汗珠的张越顿时呆了一呆,旋即立刻醒悟到这几天杜桢看似撒手掌柜,但其实很可能一直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于是乎原本就满身燥汗的他顿时更感到后背心发热头皮发麻手脚发凉。

    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方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先生,是我在想事情办事情的时候太过想当然了,以为纯粹凭借恩惠和利益就能够让大伙儿满足。”

    话音刚落,他就发觉杜桢两眼放光,仿佛深有所得。正忐忑不安的当口,他又听到杜桢忽然爆发出一阵极其不寻常的笑声,最后才施施然道出了一番话。

    “你小小年纪能够考虑到那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倒并不是一味地滥好心,也不像有些世家子弟那么无情无义。以后做事只需记得不要想当然。人人都说做学问难,却不知道做人难,做好人更难,做一个让人家信服的好人则是难上加难。”

    看到杜桢意味深长地一合手中扇子,张越慌忙点头,心里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至少这位杜先生似乎还算欣赏他,而且没把他当成妖孽——正当他琢磨着是不是要借机请教一下如果换成杜桢会怎么处置今天的事,外头忽然响起了彭十三的嚷嚷。

    “少爷,少爷!有人来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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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介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重生在大明名门,张越却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半大娃娃。
靖难的动乱已经过去,郑和的舰队已经在海上航行,家族中已经有高官显贵……难道他能做的只是混吃等死?
盛世朱门觅风流,富贵也需稳中求。了却家国天下事,偕妻带子泛扁舟。

朱门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朱门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朱门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