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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家园txt下载     家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归途(八上)

    走出中军之后李旭才现自己袍服已经被汗水所湿透。冷而粘的秋风卷着枯叶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人袍袖飞舞骨头节凉。而身上那些或新或旧的伤口则不约而同地开始难又疼又痒宛如有几万只蚂蚁在伤口上爬。

    “向对手示弱只会让他得寸进尺!”旭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软但他尽力挺直脊梁。几个亲兵见主将脸色灰试图凑上前帮忙被他用笑容和手势阻止在一边。

    “咱们回营!”跳上黑风后他一如既往地在马背上转身笑着命令。马蹄嘈切如雨快将中军大帐抛在身后。逃出来了旭子心中突然有了一点解脱的轻松。他在马背上抬头看天天依旧是蓝色的秋日的晚霞绚丽夺目。

    没有金鼓之声的时候天地之间的确很宁静。旭子能看到远处的树木被夕照镀上了一层金已经开始黄的树叶就像金子打的沉甸甸泛着柔光。近处一座座连绵的营帐也变成了淡黄色尽管一些帐篷上面打满了补丁但被阳光一镀那些补丁也变得柔和起来柔和得让人留恋。

    雄武营的位置在十里连营的边缘处比其他营寨略为整洁。已经到了吃第二餐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烟火气在营内飘荡。很熟悉也很温馨几个月来旭子就像习惯了自己的家一样习惯了营中的所有味道。但从今晚开始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输了一场战争一点反抗余地没有的将本钱输了个干干净净。

    在权谋方面旭子只是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孩子而宇文述是个力能举鼎的巨人。所以这场抗争他输得毫不冤枉。想明白了这一点后的他不愿意再多做纠缠草草吃完饭后就聚将议事宣布自己即将回家养病。养伤期间雄武营一切事务由宇文监军暂代。

    “那怎么成咱雄武营没有你还能叫雄武营么?”慕容罗第一个跳了出来大声反对。

    “大人不能走!”刚外放担任督尉的张秀也在第一时刻冲出来阻拦。这一刻他脸色青双眼中充满了愤怒。

    “大人不能丢下我们么?白天时分明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队伍末尾几名刚刚升职有资格进入中军议事的校尉也扯着嗓子大喊。他们距离风波的中心远不知道这些日子到底生过什么事所以喊声里充满焦急和失望。

    人声鼎沸无论站在李旭一边还是保持中立态度的军官们没有人不为这个消息震惊。这支队伍能在战斗中快崛起所凭得不是将士们之间默契的配合和某些人的运筹帷幄而是几个主要将领的个人勇悍。在李郎将的带领下雄武营就像一把神兵利器当者披靡无坚不摧。但如果郎将大人离开了雄武营这把刀就等于失去了刀锋拿来砍柴剁骨头还凑合用来作战则先前的逼人气势荡然无存。

    “杨玄感逃走了需要有人带领骑兵绕过洛阳去截住他。我身上伤都没好实在没力气带着大伙不分昼夜地赶路!”李旭向身边空着的监军座位上扫了一眼提高声音跟大伙解释。他不想把事实真相让所有人都知道既然已经承诺将雄武营交给宇文士及没有必要给接手者制造太多的麻烦。

    这个理由未必很通因为从用兵角度来看大军自然是越早出越有把握将杨玄感堵在半路上。而宇文士及偏偏这会儿不再军营内即便他一个时辰之内赶回来交接印信、准备辎重也得花上几个时辰。如是推算大军出的时间至少要推迟到明天凌晨敌人在这段时间内又能多跑出数十里。

    但这个理由让旭子自己心情又好过了一些。至少从国事角度考虑他的牺牲不无益处。他忽然明白了宇文述为什么在自己主动请缨去追杀杨玄感的一瞬间突然难‘老家伙算定了我会顾全大局!’这个结论让旭子对宇文家的手段愈佩服。‘但老家伙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家事摆在国事前面!’另一个结论让他感到无比荒谬‘肉食者并非无谋但肉食者考虑事情的次序和咱们不一样!’旭子记不清楚这句激愤之言出自谁的口中了。但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上来看大隋朝的‘肉食者’们的确在大多数情况下优先考虑的是家族利益而不是这个国家。

    雄武营众将领对旭子的解释显然不太满意他们的议论声虽然低了下去但脸上的表情却愈激动。小声交流了几句后更多人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有人选择了沉默有人义愤填膺。

    “大人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宇文家的人打算!”李孟尝大步走出队列站在帅案对面质问。“是不是他们逼的你大人咱们不能这样罢了。只要你一句话弟兄们都不干了咱们都去养伤要立功让他宇文家的人自己去立!”

    他回过头借助手臂的力量表达自己的观点:“大人救了宇文监军三次最后还落到这样的结果咱们对他宇文家没半点好处将来不知道要被他们怎么折腾!不干了大伙都不干了。咱们跟着李将军一块养伤去!”

    “不干了谁愿意干谁干!”崔潜、王七斤、张秀、还有几个被李旭一手提拔起来的校尉也一起嚷嚷。法不责众参与的人越多宇文述老贼越拿大伙没辙。有人抱着混水摸鱼的心态加入有人却唯恐天下不乱。一时间叫嚷声越来越大震得整座军帐都跟着颤抖。帐外当值的侍卫们不知道里边生了什么事频频弯下腰来伸长脖子向内窥探。

    “你们几个退下!”李旭用力一拍帅案站起身大声断喝。弟兄们有这份心让他觉得很暖和。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坏了所有人的前程。雄武营的将校们大部分人都像自己一样是靠刀头舔血才换来的功名自己不该把他们卷进争端中让他们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前程葬送掉。

    他目光从众将脸上扫过整个人看起来威严无比。“如果你们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由着性子胡闹!”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将堵在喉咙中的东西硬吞了下去。“大伙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是我自愿做出的选择。咱们提刀上马就是为了搏个功名。每个人都要守好自己那一份因为大伙的前程来得都不容易都是用命换来的就这样丢了不值得……”

    旭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语无伦次。心里有无数话憋得难受却拙于表达。“我只是养伤还是雄武郎将。说不定哪天还会回来还会跟着大伙一道建功立业!”在眼泪流出来之前的一瞬间他做出一个命令众人散去的手势“大伙都退下吧早做准备。最迟明天清晨你们就得带兵出!”

    将士们渐渐安静带头吵闹的李孟尝、张秀等人也难过地低下了头。郎将大人说得对大伙的功名来得都不容易。都是平民小户出门谋生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生下来就有功名在身。从雄武营建立到现在多少人怀着封妻荫子的梦就倒下了。能看到人生希望的就这么几个大伙即便再义愤也没有替李郎将主持公道的本钱。

    “唉!”有人叹息着走出了军帐。

    “这真***不公平!”有人低声咒骂却无可奈何。向缓缓坐下的李旭报以同情的一瞥无奈地摇摇头跟在人流后挪出帐门。

    慕容罗、李安远、张秀、崔潜等人相继冷静下来摇头叹息。片刻之后慕容罗大步走到帅案侧手搭住了旭子的肩膀“旭子我下去了。照说没有你就没有我慕容罗的今天我该守你这个冷灶。辽东还没平定用不了多久估计你就会重新被启用。但你知道我家里还有一大堆人…….”他无法将话题继续下去一时间竟面红过耳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几巴掌。

    “慕容兄哪里的话来你的功名是自己搏来的不是任何人的恩赐!”李旭抹了一把脸缓缓抬起头“一会儿我还有事拜托慕容兄呢这些年我也攒了些家底……”

    “你放心我马上去找人把你的全部家当装车替你护送回易县去!”慕容罗打断李旭的话大声承诺。在辽东到黎阳的途中他们曾经在上谷郡逗留。慕容罗记得当时军中有人帮李旭向家里送过一次财货。以他现在的身份安排人完成这件事不过是举手之劳。

    “让慕容兄费心了。我打算一个人途中逛逛那些财货你命人直接送到我家中就可!”李旭拍了拍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背微笑着叮嘱。他不想做出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他们这些人没一个有视金钱如粪土的资格。

    “旭子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你放心我们几个绝对不会人走茶凉!”李安远凑上前代表着其他几人承诺。大伙能帮上的忙只有一件已经被慕容罗包揽了。此刻除了承诺和友谊外其他人的确没什么可给予旭子。

    “哪能呢毕竟咱们一起刀尖上打过滚!”李旭裂嘴笑容依旧灿烂。

    “你手中有金牌皇上应该不会忘了你!”崔潜低下头用非常轻的声音提醒。他不明白到底生了什么变故让整个事态突然急转直下。但以其对大隋官场的理解旭子这次挫折不算太严重。虽然失去了实缺但封爵和职位还在随时都有翻身的可能。

    “以此人的名气只要肯点个头应该不少人会出面替他说话。”理智的崔潜在心中得出如是结论。他不再想说服旭子他知道总有一天旭子会顿悟。

    几个核心将领打过招呼6续走出中军帐。刚刚补了从五品实缺儿的张秀拖在了最后边步子放得极慢。他已经明白了表弟为什么不让自己再做他的亲兵校尉而是根本就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就将自己外放出来领兵。原来在数日前表弟就已经为今天做好了准备。可惜自己笨居然在为了突然升迁而兴高采烈。

    “既然他料到了这一刻应该不会太难过吧!”张秀安慰着自己转过身来重新走向李旭。“旭子我我…….”他难得地脸红了一次窘迫得手脚没地方放。军中惯例某个将领辞职他的嫡系亲信要跟着离开。李旭在雄武营中没安插什么亲信如果硬算他徇私提拔过什么嫡系的话张秀是其中唯一人选。

    “表哥你今后好自为之。勤练武平时尽力找几个武艺好的放在身边当亲兵!打仗时别光想着功劳先想想要冒什么风险!”李旭绕过帅案轻轻拍了拍张秀的肩膀。他理解张秀的心思好不容易熬到目前位置没人能够轻易放弃。

    “旭子我我…….”张秀忽然难过起来眼泪噼里啪啦向下落。表弟一直比他强从县学读书时开始护粮军、雄武营一直到现在。如今他终于有了越表弟的机会心中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

    “别说了我理解!”李旭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走出了中军。他理解他什么都理解。还在和宇文述对抗的时候他就知道生了什么。

    知道杨夫子是他的老师目睹了当晚旭子所有作为的只有一个人。别的知情者纵使被宇文家拉拢也不会把所有底细弄得如此清楚。

    李旭加快脚步将雄武营的中军大帐抛在了身后。

    人生路上挫折是最好的老师。他输过了也学到了很多。

第五章 归途 (八 中)

    在行经真定的时候李旭听到的杨玄感被剿灭的消息。“好消息好消息官军日前大胜杨贼玄感于上洛授!”负责宣布这个消息的差役用力敲打着铜锣喊得声嘶力竭。但街道上的百姓们显然对此不太感兴趣杨玄感被杀死的地方距离真定所在的恒山郡大概有一千四、五百里对于大多数从生到死没离开过家乡过百里的他们来说上洛和流求一样遥远。那里生了什么事情大伙不关心也没牵连。

    但是官府不这样看随着差役们的喊声邸报就在衙门口贴了出来。李旭凑上前瞅了一眼得知杨玄感是在距离潼关不到百里的阌乡被官军追上的。据邸报上形容战斗进行得非常激烈。叛匪居然摆出了一条长达五十余里的大阵旌旗蔽日。而为了上报效皇恩下安黎庶官军在宇文述的带领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打得杨玄感一日三败溃不成军。最后双方在皇天原展开决战叛匪全军覆没。杨玄感带着十几个随从突围逃到葭芦戍。他自知无力回天命令弟弟杨积善将自己杀死。杨积善杀了杨玄感后随即自杀未死连同杨玄感的级一道被官军抓获。(注1)

    宇文述好大喜功所以邸报写得再夸张十倍旭子也不会感到惊奇。令他他惊奇的是拖住杨玄感西进脚步的不是预料中的雄武营将士而是弘农郡的粮草。根据邸报上介绍杨玄感居然认为自己可以在被官军追到之前拿下弘农郡凭险据守。结果他在弘农城下逗留了三天三夜直到斥候看见了追兵的旗帜才不得不再次拔队向西。于是官军“不眠不休紧追不舍”终于顺利地平息了大隋朝立国以来最荒谬的一场叛乱。

    “吃不上饭的叛军自然跑不快!”旭子笑了笑将目光从邸报上收回。杨玄感为什么要冒险攻打弘农郡的原因他已经完全想清楚了。是因为粮草补给已经完全断绝威胁到了叛军的生存。而宇文述之所以能快结束战事也是因为叛军补给匮乏已经饿得没有了战斗力的缘故。至于那绵延五十里的长蛇阵只有宇文述才喜欢制造这种大而无用的声势。麾下已经剩不下多少人马的杨玄感如果这样做每里只能放百余人还不够给官军垫马蹄。

    “士及兄他们迂回包抄的行动没有成功!”李旭一边拉马出城一边推测雄武营未能完成任务的原因。天公不做美大雨滂沱沿途河水暴涨是一种合理的解释。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消极避战抗议宇文述老贼的肆意妄为。后一种推论让旭子感到有些报复的快意同时又隐隐为弟兄们的命运担忧。宇文士及是个极有手腕的家伙以前没表现出来是他刻意隐藏锋芒。今后为了掌控全军此人的说不定会做出什么狠辣的举动。

    但是现在自己已经在千里之外了再担忧也是白搭。旭子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到了马蹄带起的烟尘里。

    沿途的景色很荒凉比旭子带兵经过时还荒凉十倍。当时地里边还有没人收的麦子所以百姓脸上不会出现菜色。而现在地里的麦子已经烂尽路边就开始出现大量的流民。他们成群结队其中大部分是老人、女人和小孩把全部财物背在背上没有目的地沿着官道向南流浪。南方的冬天来得晚气温也不像北方那样寒冷所以大伙熬过这个冬天的希望相对会大一些。而各地官府对此视而不见大隋朝不许百姓随意迁徙但哪个官员都不敢把流民拦在自己管辖的地面上。饿死了人他们要受到弹劾。一旦有人效仿杨玄感揭竿而起他们头上的乌纱更是岌岌可危。

    看到骑着高头大马与自己逆向而行的旭子。流民们脸上纷纷涌现出厌恶的神色。就是这些骑着马拿着兵器的“官贼”将他们家中最后一口粮食给抢走了。他们对这些人的憎恶程度更甚于打破了平静生活的杨玄感。但没有人尝试着把旭子从马背上拉下来瓜分了他的行李。相比起吃不饱饭的逃难者而言李旭太高大了。接近九尺的个头和脸上的络腮胡子让人看上去就不敢轻易冒犯。

    李旭曾经试图做个好人他把几个馕塞给了一名抱着小孩的母亲。当他刚转过身准备上马远去的时候背后立刻传来了凄厉的哭声。旭子回过头看见那母子二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家伙推到路边的泥坑中馕滚落在一旁上面沾满了泥土。随后那几个馕被手脚最快的人抢到拼命塞进嘴里其他人则一边对抢到馕的家伙拳打脚踢一边试图从他嘴角抠出一团残渣来。

    “你们要干什么!”旭子大喝一声用刀背驱散人群扶起那对母子。流民们轰然而散苍蝇般逃远。女人用怨恨的眼神瞪了一眼旭子然后劈手夺过他从行李中再次拿出来的馕接着放下小孩利落地解开衣绊。

    “给!”女人在旭子震惊的目光中躺在路边双手死死护着馕双腿张开。“来吧!快点!”她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命令打算用最快的时间完成一笔交易。沾满泥巴和秽物的躯体上汗水和古怪的味道刺得人直想落泪。

    李旭不敢用目光亵渎那圣洁的身躯他掏出一把铜钱作贼一般放到了女人身边。然后跳上马逃难一样逃走了。他甚至不敢回头不敢看一看女人是否穿起了衣服不敢看跑远的流民们是否会转回头来再度将食物从那对母子口中夺走。他逃啊逃直到看见下一个城市。

    在博陵郡治所鲜虞县的饭馆里旭子听说了皇帝陛下大赦的消息。除了几个“恶”外参与造反又幡然悔悟的世家子弟们全部被赦免。皇帝陛下连判他们劳役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命令各位大臣将自家子孙领回家好生看管。其中有阵前倒戈功劳的虞柔居然被授了官直接爬到了四品武将的位置。

    旭子明白自己又上当了。既然那些在叛军中有名有姓的家伙都能被皇帝陛下放过杨夫子这样在叛军中不得志的幕僚更不会被追究罪责。至于自己私下放了恩师的行为恐怕也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会被朝廷惩处。

    “我怎么这么笨呢!”李旭追悔莫及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结果把饭馆的老掌柜吓得以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度窜了过来。

    “军爷您还要点儿什么?”老掌柜一边点头哈腰一边用颤抖的声音问。自从对方进了他这个店老人就一直祈祷上天大慈悲保佑自己躲过这场劫难。而上天没听到他的祈祷军爷还是怒了准备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店里本来就寥寥无几的食客们同时站起身把饭钱放在桌子一角悄悄地溜了出去。军爷找麻烦他们可不敢管。这些家伙都是从辽东归来的亡命徒杀了人往郊外的山沟里面一钻没几天就能聚起一票人马。惹了他们全家上下连街坊邻居都不得安生。

    “不不要了结帐!”李旭醒悟到自己的行为吓着了老人歉然地笑了笑说道。他不奇怪别人把自己当作兵痞虽然离开雄武时他没有带一个随从也完全改穿了市井百姓常见的装束。但长时间的军旅生涯已经在他身上打下一道深深的印记。无论走到哪不出半柱香时间人们就会分辩出他的身份继而远远地躲到一边去。

    “军爷您说结帐?”老掌管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个月来过往的兵大爷他见多了都说皇上准许他们沿途白吃白喝。不连抢带拿就算开恩了谁曾付过一文钱来。他用颤动的声音又确认了一次得到李旭的再次肯定后才撩起衣角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本生意不不敢算钱军爷若是吃得惯赏赏个本钱吧。五不三三文就足够了!”

    “三文?”李旭惊讶地问道。舅舅家开着饭馆他知道自己今天吃的一盘驴肉三个馕是什么价格。虽然自己在家的时候大隋朝粮食便宜这顿饭三文钱也不可能够本。他光顾着奇怪过于夸张的表情却吓得老掌柜连连摆手。“不要了不要了军爷吃得惯就好就好。小二哥赶快给军爷再切三斤驴肉包上要带筋透花的不要有一星点白肉在上面!”

    “唉马上就来!军爷稍等!”小二答应一声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在肚子里问候那个不要脸的兵痞祖宗八代。“吃人不吐渣的白眼狼早晚得添了垄沟!什么东西就知道欺负平头百姓……”

    看着饭馆里鸡飞狗跳的样子李旭知道自己又惹了祸。从军日久自己居然忘记了外边的人情世故。想到这他歉意地从随身行囊里掏出三十几个肉好一股脑塞进老掌柜之手。一边塞一边尽量和颜悦色地解释:“老丈莫慌我不是来抢东西的。这些钱你收着今天的饭连带后边正切的肉!”

    “爷爷用不了这么多用不了这么多!”老掌柜吓得一哆嗦把所有铜钱都丢在了地上。‘扑通’一声趴下去老人一边拣一边大声解释。“真的用不了这么多啊军爷您来这吃饭已经赏小老儿脸了!”

    一只突然伸到面前的手打断了老人的喊声。那是一只同样长着茧子的手手指长而有力但非常粗。手心中间摆着几个铜钱不是施舍是实实在在地支付。

    老人抬起头茫然不解地看着蹲在他对面的李旭。他看出来了眼前的后生是个好人和以往的那些的兵痞们完全不是一路货色。猛然想到了什么他跳起来三步两步奔向后院边跑边大声叮嘱“您稍后我马上就给您拿肉来。小二啊别加佐料军爷是好人好人哪!”

    后半句是叮嘱店小二的听得李旭一愣旋即哑然失笑。当年在舅舅的酒馆他就曾经这样给前来打秋风的赵二狗子下过料。鼻涕、耳屎抹了几大坨赵二哥却吃得嘛香。今天同样的事情居然生在自己身上他看看桌上剩下的饭菜肚子里有些犯恶心心中的感觉却突然变得十分亲切。

    他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了离家门不到二百里努力赶只要两天时间就能赶回家与父母团聚。想到大半年未见的双亲他脸上笑意更浓恨不得插翅飞回去看看家中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老掌柜很快转了回来带着满脸歉意“军爷您再等等我让他们给您煮壶好茶。驴肉刚要出锅新鲜热乎的保证干净。”他手足无措就像作贼被捉了现行一般窘迫。看看桌子上的酒菜指天誓:“这个这个保证是干净的。小老儿以王家先人的脸面担保!”说罢老人抓了一双筷子夹起李旭吃剩下的菜接二连三填进嘴里。

    注1:皇天原即董杜原在今河南灵宝县西北。关于杨玄感叛乱的具体记录见资治通鉴。酒徒个人认为资治通鉴上记载的宇文述六月二十八日从辽东回师八月初一在上洛平定杨玄感以及叛军列阵五十余里的记载均不属实。从地图上看从鸭绿江到董杜原的直线距离是一千六百公里宇文述率军每天走一百里才能按期赶到。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当年为闰七月但无法考证。

第五章 归途 (八 下)

    一股淡淡的温情在小酒馆里洋溢。旭子笑了老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片刻后伙计将茶煮好连铜壶一道端至客人面前。虽然是市井上最常见的粗茶叶柄和树梗在茶盏中清晰可见但滋味淳厚甘美喝在口中一直暖到心底。

    “军爷这是去哪里公干!”老掌柜见酒馆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可招呼坐在李旭对面给自己也筛了一碗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近乎。

    “回家去上谷。离您老这儿不远也就两百多里路!”李旭放下茶盏笑着回答。

    “上谷啊那可是个兴旺地方都说上风上水呢!”带着满脸歉意的店小二走过来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碟一边搭讪。客人的举止他已经听老掌柜说过了不但不白吃白拿还有厚厚的打赏。这种客人店里可是几年也遇不到一个把他伺候周全了若是也能收到一两文老婆孩子就多一份笑容。

    “山水不错就是偏僻了些!”李旭听人家夸自己家乡心中十分受用脸上的笑意也更浓。

    开店跑堂察言观色是第一本领。小二哥看到客人脸上的表情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端起残羹剩饭又不着痕迹地追加了一句。“瞧您说的怎么能叫偏僻呢您家那里可是尽出大人物。远的咱不说就说近几年。上谷李家有个李老爷文武双全……”

    “李老爷?”旭子的两眼瞪成了铜铃弄不清什么时候自己家乡出了如此名人。

    “是啊您没听说么?有个姓李的老爷读得好书使得一手好槊!被皇上钦点了将军封了那个什么忠勇伯的。这方圆百里都跟着光彩呢!”店小儿用脚勾开门帘声音渐渐向厨房而去。

    “这孩子人来疯军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老张柜怕冷落了贵客赶紧接过小二哥的话头。

    “不妨我听他说得有趣!”李旭笑着摇头。文武双全的李老爷忠勇伯这话说的应该就是自己了。但读得好书这个评价还不十分让人脸红使得一手好槊?旭子想想自己挂在另一匹用来驮行李的战马背后的长槊心下好生惭愧。

    “这街坊邻居都传说上谷有个李爷文武双全。去年皇上打辽东的时候领兵大将不小心上了那帮蛮子的当人死海了去了。只有李爷提槊策马几千里路杀了个来回。救下了几万人自己居然连根寒毛都没伤着。这不皇上一高兴就封他为忠勇伯。老李家一下子就在上谷郡出了名据说连郡守大人亲自去了好几回呢!”老掌柜满脸羡慕恨不得自己也能养个同样有出息的儿子。

    “哦。我好几年没回家了。还真没注意到!”李旭端起粗陶茶碗轻轻吹了口气吹散眼前的水雾。

    少年时梦想里的自己的确是跃马横槊豪气干云。想当年和徐大眼一道出塞时为了没钱买槊还着实懊恼了好几回。可自从得到长槊后只有不要命的时候敢拿出来耍耍。关键时刻保命的还是靠腰间的黑刀。

    想想少年时的梦和眼前的现实旭子心里涌起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那个少年的背影仿佛伸手可及但那个少年和现在的自己大不一样。

    “军爷贵姓?”掌柜的见识多把眼前的李旭和传说中那个跃马辽东的豪杰比较了一下暗暗留上了心思。不像他在心中评价。眼前的军爷顶多是个队正吃得简单人也一点架子都没有。人说将军都是一顿要吃两个猪肩膀的怎么会吃得像他这么少并且也不会吃这不值钱的馕。但眼前这个少年人的举止气度的确不一般。那叫什么来着从容对从容就是在衙门里行走的钱二爷身上也找不出这么从容的感觉。

    “免贵姓张!”李旭犹豫了一下报出了舅舅家的姓氏。

    “张姓那也是个大家子啊。我听说上谷郡张家有个小爷是李爷的表亲和他并肩闯辽东兄弟同心也立下了大功劳呢!”说话间手脚麻利店小二又冲了回来手里捧着一个油淋淋的荷叶包。“这是三斤驴肉带筋透光的。您收好了喜欢吃下次再来!”

    这说的是张家小五吧!旭子在心中长叹。兄弟同心自己也曾经这么想过。但五哥的志向很高自己追不上他的梦想。他慢慢地站起身又取了五个铜钱按在了跑堂的手里。然后拎起驴肉向掌柜的告辞。

    “谢谢军爷军爷您慢走!下次再来我给你还挑最好的肉!”小二哥连声道谢。军爷的脸色怎么突然变了难道我哪句话说错了么?他把拳头握得死死感受着铜钱的重量。军爷不喜欢人说起姓张的!他目送李旭跳上战马仔细看了看黑风的模样心里一哆嗦整个人楞在了当场。

    “喜欢傻了还不进屋收拾去。就知道卖嘴!”出来送客的王掌柜回头看见小二哥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抬手赏了他一记脖搂。

    “哎哎。掌柜的掌柜的您看军爷胯下那匹马您看第二匹马上那个长家伙。您看那是槊不?是槊不?”店小二指着远去的烟尘小声叫喊。

    “槊是他我的姥姥真的是他!”王掌柜猛然醒悟激动得将自己大腿拍得啪啪响。“赶快赶快把前天的剩馕给耍贫嘴的柳四儿他们送点去。借他的嘴跟街坊邻居吆喝吆喝说上谷李爷皇上钦封的忠勇伯李爷吃过咱家的驴肉大声叫好呢!”

    这回遇到贵人了!掌柜和店小二相视而笑感觉生活中充满了偶然和希望。

    旭子不知道自己在身后留下了什么传说他只顾想着心事埋头赶路。如果回到家爹和娘问起我军中的事情来我怎么跟他们说呢?杨夫子的事情告不告诉他们?五哥的事情讲不讲?

    有些话跟父母说了只会徒增他们的烦恼。有些选择本来就很难解释得清楚。马背上的旭子近乡情怯越想烦恼越是如乌云般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穿过易水离家乡就越来越近了。旭子小心翼翼地藏起一切烦恼先找个片树林钻进去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沿官道急急向家走。北方的太阳落得早才过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路两边没有行人旷野里不时传来悠长的狼嚎。没有月光的黑夜是野兽们最好的狩猎时间。

    黑风竖起耳朵浑身上下充满警觉。另一匹战马被狼嚎声吓得直哆嗦任旭子怎么呵斥它也不肯走快。没办法旭子只好跳下马背牵着它向前走。循着炊烟的味道慢慢靠近了自己的故乡。

    半年不见村子里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静静的透着股安宁与祥和。他的家在村东靠北的角落里很僻静。这几年家境好转父亲请人翻新了围墙所以庭院看着很整齐朴素中透着兴旺。

    院子门都敞开着今天好像是有客人在。离得老远李旭就看见家里边的灯光。他轻轻跳下马准备从侧门进家。上次他回家养伤一些以前从来不肯到家中小坐族内长辈走马灯似的来访不是想将自己的子侄塞进军中当官就是想打些秋风走。那些虚情假意的笑脸至今想起来还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旭子今天不想和他们应酬只想和自己的家人坐一坐听听母亲的唠叨看看父亲的花。

    院子里边的喧哗声很大很多人正唠着家常向外走。李旭加快脚步将战马和自己都藏进院墙的阴影下。乡村人家省院子里舍不得点太多灯笼所以他也不用担心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咱们李家能有今天全亏了大木伯养了个好儿子!”一个声音从院墙内传来客套中带着羡慕。是长房的若木二伯旭子记得此人。当年此人为了替族里催香火钱越到年关越要来堵李家门口。

    “可不是么眼下这十里八乡提起李大伯哪个不晓得他老人家福气大造化大。旭子这么年轻就封了伯拜了将以后还不是得封侯封公。大木伯啊您老将来说不定也能被皇上赏赐封个什么乡侯县侯的呢!”说此话的人应该是三房的峻木叔除了打秋风他很少上门的最近怎么有又空闲了?

    “嗨旭子那孩子是运气好。你们别夸他将来再有出息还不是咱们李家的晚辈!”父亲的声音也传了出来隐约带着股自豪。

    “话不能这么说还是他大木伯教子有方。咱们上谷李家蛰伏了这么多年此番终于扬眉吐气了。他大木伯您别在乎钱差多少族里边补。县令大人放下话了趁着还没上冻一定要把忠勇伯的府邸给完了工。完工的时候他老人家要登门给您道贺!”又一个带着酒意的声音传进了李旭的耳朵那文绉绉酸溜溜的调子除了族长大人外别人还真说出来。

    “不用不用。县里给拨了不少。前几天旭子的亲兵又押了些缣布和肉好回来说是皇上赐的。有个姓慕容的将军还捎了话说如果不够叫我随时给军中去信。我核算着用到新宅子完工总也够了。”父亲忠厚地笑着亲切的感觉一如既往。

    “弟兄们已经把我的财货送到了!那爹应该知道我已经辞了官怎么没听他跟人提起?”李旭站在阴影里心里充满了诧异。

    “缺什么就说包在我身上!咱们李家这么多年就出了一个贵人他的府邸怎么着也不能修寒酸了让别人笑了去!”族长大人打着酒咯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不缺不缺!旭子总是向家里捎钱我一直攒着没花。眼下就算请人描了梁漆了门窗还是有些富裕呢!”父亲跟在一众客人身后骄傲地从门口走出来萧瑟秋风中老人的腰杆挺得笔直。

    “爹在维护我的颜面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丢了实缺。”李旭忽然觉得鼻子酸酸地有股东西从眼里向外涌。

    我不是在为自己博功名。站在自家院墙的阴影里李旭终于知道马上取功名的全部内涵。他不是为自己在战斗也从来不是一个人在奋战。父亲、母亲、舅舅、忠叔所有关心着他的人都一直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他站在院墙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父亲送所有客人离开。不敢出来跟父亲见面也唯恐两匹战马出任何异常响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家。其实从他当年离开的那一瞬过去的生活已经成为了过去。他已经长大了该负担起自己对家的责任。他不能再向小时候一样于困难和压力面前退缩、逃避因为在父母眼中他已经是这个家的梁柱是最令他们骄傲的儿子。

    在院墙的阴影里李旭终于彻底长大。

    他牵着马慢慢地向村外走。皇帝陛下的车驾正沿着运河南行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我好像听见了马蹄声是旭子那匹黑风的!”张李氏挑着盏灯笼走出屋门迎住正在关大门丈夫。

    “我也感觉怪怪的好像旭子回来了一样。不过那慕容将军的亲兵说旭子被皇上调去公干了。他怎么有时间回家来?”老李懋吹熄灭院子里的灯笼顺手接过妻子手中的那盏然后与李张氏互相搀扶着向正房走去。这个小院马上要转给别人了县里夏天时专门划了地给旭子起忠勇伯府修好后全家人就要搬进去。忠勇伯想想都令人自豪。

    “是啊孩子那么忙怎么可能回来!”李张氏伸手抹了抹眼眶轻声叹息。

    马蹄声若有若无终于完全消失。屋门吱呀一声关牢把所有嘈杂隔在屋子外。

    屋子外的漫漫长夜里李旭纵马疾驰将小村抛在身后。

    他知道这次不该躲回家其实在当年离开故乡的刹那他已经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这条路没有终点。

    第三卷大风歌卷终。

    酒徒注:请继续关注家园第四卷《扬州慢》

第一章肱股(一上)

    才到九月天上居然就飘起了雪。纷纷扬扬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如若在往年这倒是个吉祥兆头。过早吹来的寒风把来不及钻进地里躲藏的虫子都冻死了雪又给黑油油的土地补足了水分来年多下些辛苦庄户人家肯定能落个好收成。

    但今年不成大业九年年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年景。夏天时为了讨伐高句丽边郡上的庄户人家都被征调去辽东听差了。等他们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麦子大部分已经烂在了地里。百姓们没有足够的吃食天气又冷这一场雪下久了不知道多少人将冻死在家中。

    “唉!”上谷郡守虞荷抱着白铜手炉不住地叹气。如若是往年天灾也好**也罢冻死几个平头奴子也不打紧。草民么不过是册子上的一个数字多几万少几万只要当官的会做事涂涂抹抹总能糊弄过去。但今年特殊皇帝陛下的车驾就停在上谷郡一停就是三天。那些御林侍卫、文武大臣都不是瞎子百姓家里冒不冒炊烟行人脸上有没有菜色他们都能看得见。一旦哪个不仗义的把这事情捅上去惹得皇上怒了这上谷郡大大小小二十几个父母官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到目前为止陛下还没有怒的迹象。据在皇帝身边行走的本家族叔指点虞荷得知皇上心情不错虽然早些的时候因为右御卫大将军独断专行擅自任免军中大将的事情生了阵子气但到今天中午气就顺了。据说气顺的原因还是由于右御卫大将军宇文述此人平定的杨玄感叛乱后顺手把梁郡人韩相国的叛军也给剿灭了。一干贼寇的级已经用草灰裹了起来送到东都城内等待圣驾回去验视。此外杨玄感、梁国相等人劫掠州县所聚集的贼赃和前楚公杨素家里的积蓄也被官军抄没。宇文述不敢擅专将所有财宝都送进了东都皇宫听候陛下处置。

    “这宇文大人甚会做官呢!”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上谷郡守虞荷羡慕地想。宇文述擅自任免军中大将的事情他亦有所耳闻。那个被宇文述夺了官职的将军的老家刚好在上谷郡治下此人还在县学里边读过书按常理虞荷这位地方父母也算得上对方的半个恩师。但这个恩师虞荷可不敢当那个叫李旭的少年人行事莽撞居然连大隋第一勋贵宇文述老将军都敢得罪跟他扯上关系将来说不定会受到什么牵连。

    不与对方产生过多瓜葛并不意味着虞荷对少年人的事情不闻不问。两个多月前虞荷还去这位大隋官场后起之秀所居住的“雅庐”探视过对方父母。见到对方家中稍嫌清寒他还特意命令县里在依山傍水的秀丽之所画出一块地皮来给大隋朝忠勇侯起府邸之用。怎么说这个李旭也是他治下生长出来的豪杰万一哪天真的成为陛下之肱股上谷郡这些父母官说不定还能上门去叙叙旧情。

    官场上的事情虞荷自认为还算精熟。眼下朝政虽然还掌控在豪门大姓手中但自从先皇开科举以来一些小户人家出身的官员已经渐渐在朝中暂露峥嵘。双方一个要保全自家利益一个要争取说话的机会。难免会生磕磕碰碰。朝中的大事小情一旦与这方面沾了边是是非非就再也扯不清楚。牵连进去的人转眼儿飞黄腾达转眼儿身败名裂是常有的事儿当事人往往自己都不知道背后到底生了什么。

    就拿忠勇伯被许国公夺了雄武营郎将实缺这件事情来说吧如果这事儿不涉及的双方出身恐怕皇上听说都不会听说。毕竟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大将军、许国公职位比一个小小的连采邑都没有忠勇伯、五品雄武郎将高出太多即便杀了他也如同捻死个小虫子掀不起多大风浪。

    但偏偏那些那个忠勇伯出身寒门让几个同样小户人家出身靠科举得官的御史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再加上有些人刻意一推动立刻弹劾宇文述弄权试图扩大自家在军中实力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了皇帝陛下案头。而宇文家养着的那几头“狗”也没闲着洋洋洒洒从李旭擅自处斩元务本开始写起到未奉朝廷政令就收编叛军壮大扩充雄武营实力不经户部允许私分黎阳郡公粮等各种恶行林林总总罗列数十条。

    “嗤!他分了一部分粮食给士卒但毕竟大部分都给朝廷留下了。若是被叛贼夺回去甭说整个黎阳仓朝廷连一粒稻壳都捞不到!”于理郡守虞荷不认为李旭的做法有什么错。但他不敢把这话明着说出来。像他这种豪门的旁支大姓中的小辈哪一方的势力也得罪不起。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左右逢源两头押赌注。这样做虽然永远没机会独立潮头呼风唤雨但即便输了也输不掉太多早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大人县学的刘老夫子请到了正在二堂恭候大人指示!”管家虞广达走到虞荷身后弓着身子提醒。

    “把他请到我的书房来吧。夫子是地方名士理当在书房奉茶!”虞荷点点头背对着老管家吩咐了一句。

    他不想在二堂那个处理公务的地方与刘老夫子絮话。今天他要问的事情是自家远房族叔皇帝身边的内史侍郎参掌朝政的虞世基大人吩咐下来的。具体得出什么结论怎么向上汇报都需要斟酌。所以知道的人越少对他来说越安全。

    老管家悉悉嗦嗦地跑了出去片刻后县学资格最老人望最高的刘老夫子被带到了书房。仆人送上一壶茶也在老管家的示意下躬身退走。书房里立刻只剩下了三个人在缕缕茶香中听着簌簌雪落显得异常悠闲。

    “大人今天请学生来……”刘老夫子甚为知趣明白自己没有在郡守大人书房喝茶的资格稍稍用茶水暖了暖喉咙便主动问起郡守大人邀请自己的用意。

    “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咱们易县县学最近出了两个有名的晚辈作为地方父母我自然得关注一下。否则一旦皇上问起来我连这些庶政都不知道岂不是要闹笑话!”虞荷盖好茶杯伸了个懒腰非常随意地说道。

    “学生明白。学生明白。这两个后生都是学生亲手教导过的弟子想当年他们在县学就读时学生就知道认定了他们气宇不凡总有为国出力的那一日!”提起易县县学最有名的两个学生刘老夫子满脸自豪声音不知不觉间就提高了几分。

    “当真是夫子的得意门生?本官可真要恭喜夫子了!”虞荷坐直身躯轻轻向刘老夫子拱手。

    “不敢不敢。是皇上德被宇内大人治政有方。所以他们两个学子方有成才机会!”刘夫子赶紧站起身躬着腰还以长揖。“郡守大人给我作揖了!”老夫子得意得眼前直冒火花“这可是谁都没有的荣耀。一郡之守给我这布衣之身作揖只为了那两个后生有出息!”老人感觉到自己的心幸福得几乎蹦出了嗓子眼更打定主意要把李旭和张秀归到自家门下。“杨老夫子已经走了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回来。这功劳和脸面都是老夫的别人谁也抢不去!”

    “是你教书育人哪有我什么功劳。夫子不要过谦否则我这个父母官也会惭愧的。”虞荷摆摆手制止了刘夫子的阿谀奉承。

    “若不是大人注重治学咱易县县学怎会有今天这番成就!”刘夫子为人圆滑主动将一部分“功劳”让给了虞大人。从今天虞大人的说话的意思上判断他感觉李旭和张秀二人又立了什么大功劳。所以朝廷关注到了县学向郡守大人问话。如果答对好了两个徒儿的功劳那么大老师还能不受些嘉奖?即便没法入仕吧至少几匹绢帛的赏赐是少不了的。

    “这老货没骨头估计教导不出李旭那种硬脾气徒弟来。看来传言是真的李旭的授业恩师是夫子杨继!”一边聊天虞荷心中做出如下判断。但跟自己的族叔怎么汇报呢?他有些犯嘀咕。

    刘夫子却看不出虞大人笑容后隐藏的玄机自顾絮絮叨叨地将当年李旭和张秀二人怎样在县学求学自己如何诲人不倦如何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如何传授他们兵法、韬略。只说得吐沫星子横飞连天外的雪花都为之带上的绚丽的颜色。

    “也好有人愿意做他的老师省了很多麻烦事!”虞荷揭开茶碗轻轻吹散如烟水雾。那小子是皇上御赐金牌的据说是在回乡路上还刚好碰到皇上的车驾。天下哪有那名巧合的事情说不定皇上这次驾临上谷这个穷乡僻壤就是为了解决他的事。

    虞荷猜不透上头的用意但已经想好了如何回复朝廷的问话。乱世快来了这为官么如果能糊涂一点又何必那么清醒!

第一章肱股(一下)

    当上谷郡守虞荷精心准备的奏折经过几次周转送到大隋皇帝杨广手中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杨广从一堆奏折中抓起它粗略地扫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随即他的笑意越来越浓突然间笑声如洪水破堤般迸出来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

    “坏了咱们揣测错圣意了!”内史侍郎虞世基吓得一哆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上谷郡守的奏折是经过他检视过的才放到御案上的虽然和他最初的暗示不完全一致但也基本符合圣上需要的结果。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皇上看了它居然会爆出如此凄厉的笑声。那决不是什么吉祥的兆头大隋皇帝陛下虽然对宠臣们很容忍但不意味着他暴怒时不会找借口杀人。事实上对于冒犯他威严的人皇帝陛下处罚起来绝不留情。

    “难道皇上不再打算重用忠勇伯?那他为什么还一直把此人留在身边!”虞世基低下头纳闷地想。最近两年特别是自从去年辽东战败后陛下的心思可是越来越难猜了。用个大逆不道的词汇来形容说他是喜怒无常也不为过。对于没有仆射之职却行使仆射之权的虞世基而言这等于无形中增加了他的辅政压力。因为虞大人和宇文述、裴矩、裴蕴等其他大臣不一样他没有什么固定的为政目标揣测帝王心思是他心目中的第一要务。

    “哈哈好哈哈哈好个会做官的虞郡守!”杨广将奏折在掌心中握作一团一边笑一边用力捶打着书案。巨大的嘈杂声惊动了许多人门外侍立的武士们甚至握住了刀柄只要陛下一开口他们立刻冲出去把某个不开眼的倒霉鬼抓回来讯问。

    虞荷是虞世基的本家侄儿内史侍郎虞大人不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侄子倒霉。趁着皇帝陛下还没做出拿人的决定他偷偷地用眼睛向站在御案旁替皇上捧着白银炭炉的老太监文刖出了一个求救信号。

    “皇上皇上小心气坏了身子!”文刖怒气冲冲地瞪了虞世基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劝告。他对朝中是非不甚关心相比之下他更关心的是杨广的个人建康。从前年开始自幼与杨广相伴的文刖明显感觉到身边的陛下衰老了下去。不对帝王家不应该被称作衰老而应该说更稳健但陛下的精神的确大不如前整个人看起来也不像原来那样乐观那样雄心勃勃。有个别时候文刖甚至看见皇帝陛下在偷偷地落泪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落泪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文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揣度皇帝陛下但他有时真的觉得皇帝陛下很可怜。近几年老天不开眼把大小祸事一桩桩接踵降临到大隋朝。先是太子薨了让陛下尝了骨肉分离之痛。然后辽东惨败然后是杨玄感造反紧接着余杭民刘元进起兵东海人彭孝才聚众为盗。最近又出现宋子贤、门向海明、杜伏威、辅公佑、苗海潮等大小二十余伙贼寇。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向软弱的百姓们突然都暴戾起来一个个比着赛干这株连九族的买卖。

    而这满朝文武也不让人省心今天你咬我一口明天我掐你一下。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合陛下心意的李郎将还被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们握在手中当刀子使。

    “生气朕有什么好气的。”杨广笑够了把虞荷的奏折向到屋子角落里一丢大声说道。“李郎将的授业恩师不是杨继那姓杨的老头只是县学一个普通教习没什么本事。朕正想着怎么处理李郎为报师恩私放钦犯的罪责呢这份奏折一上来还用得着朕操心么?”

    “这个上谷郡守想必不知道内情被底下人给糊弄了。臣立刻派人申饬他一定把这事儿查得水落石出!”虞世基凑上前一个劲儿做保证。

    黄门侍郎裴矩奉命安抚垄右一带的蛮族去了眼下给杨广出谋划策的重任大部分都落在了虞世基和御史大夫裴蕴身上。而那裴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这次御史们弹劾宇文述的举动就是他在背后撑腰。此人这样胡折腾让一心想和稀泥虞世基非常头大。宇文述那一方虞世基自觉得罪不起。而那些言官和裴家虞世基也不愿过多招惹。所以他才左右逢源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奏折上来结果反而触动了天威。

    “不用了他做得很好!”杨广摆了摆手说话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来是赞扬还是嘲讽。“虞世基这个虞荷是你虞家的吧他这般会做人怎么你也不让吏部把他的职位再升一升啊?”

    “臣不敢徇私”内史侍郎的虞世基脸色愈苍白比窗外的雪地还要白上三分。皇帝陛下这次可真气坏了可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按昨天的种种端倪的推测皇帝陛下分明是不想追究争执双方任何一方的责任。怎么到了今儿晚上他就完全变了卦。

    “怎么不敢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么?”杨广嘴角微微斜翘着继续冷嘲热讽。“若不是朕事先知道估计你这个本家会将杨继写成县学里的打杂的或者干脆告诉朕易县县学根本没出现过这个人。省得大家都跟着烦恼!”

    “臣臣亲自去查亲自去查!”虞世基恨不得跪在地上抱着杨广的大腿乞求对方原谅。陛下不是生气虞荷替李旭开脱陛下是生气大伙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把实话告诉皇帝有什么好处?李郎将已经把人放了罪责可轻可重。而宇文述老匹夫和李郎将小鬼头都没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宇文述把李家小鬼头踢出雄武营的理由是对方居功自傲蔑视上司。姓李的小鬼头做得更绝千里迢迢跑到蓟县迎住皇上的车驾不喊冤不告状只是推说自己伤口养好闲着无事所以特地到皇上身边来听候差遣。

    杨广的回答是一声深深的叹息“算了吧这事到此为止。”他站起身在屋子内轻轻踱步。当李旭出现在早朝队伍中时他就猜到了小家伙在军中那伙老狐狸手中栽了跟头。那时他已经收到了三份奏折一份是宇文士及写来的关于黎阳两次攻防之战的具体过程和善后处理措施。驸马在奏折上多次替李旭请功认为没有此人对战局的敏锐把握和作战时不畏生死黎阳城根本拿不下来事后也不可能守得住。

    第二份奏折来自宇文述老将军“非常大度”地将虎牢关之战的功记在了李旭头上。同时说明了让李旭回家养伤的理由一方面是因为惜才不忍他带伤作战。另一方面是为大隋长远考虑刹一刹年青人的傲气以便他今后的更堪大用。

    第三份奏折是来户儿将军所写他大力向朝廷保举李旭认为年青人智勇双全是难得的栋梁之才。具体原因就是此人在虎牢之战中的表现来户儿认为前右武侯大将军李子雄狡猾奸诈多亏了李旭识破其伎俩才保证了大隋军威未曾坠于叛贼之手。

    “这帮老家伙胡闹就胡闹呗何必拉上一个不懂事的小家伙!”杨广当时这样想。宇文述之所以突然变得大度没有独吞了全部功劳想必就是因为来护儿等人把李旭推出来闹事。而来护儿那份奏折分明是说宇文述用兵失误亏了雄武营补救及时才免于一场败局。

    当时杨广没有生气。将军们互相倾轧是大隋的传统。从皇家角度他也不希望麾下的老将军们过于团结。至于李旭被排挤的事杨广没打算深究。反正小家伙的官职还在又新立了功劳等回到洛阳论功行赏时给他升官进爵然后重新授个实缺也就罢了。

    可李旭出现没几天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御史们轮流上本弹劾宇文述弄权误国居心叵测。而几个和宇文家关系密切的官员奋起反击弹劾李旭擅分军粮收买人心。双方越战越激烈结果把许多隐藏在私底下的秘密全部揭到了明处。杨广再次检视才现事情群臣之中居然没一个好人!

    事情不是李旭挑起来的他这个每月只有六次上朝机会的五品郎将跟言官们没交情也没能力掀起这么大风浪。按杨广推断幕后黑手应该是御史大夫裴蕴内史令萧瑀等。这些家伙早就对宇文家权力眼红为了李旭报打不平只是他们应付局外人的一个幌子。

    对此杨广也早就习以为常。权臣们互相制约才更方便为君者驾驭。但大伙放着一大堆国事不去管不分时间和轻重地互相拆台就让他无法忍受了。他决定亲自关注此事通过此事处理过程中的具体表现看看群臣之中谁忠心些哪个对朝廷的事情比对自家的事情更关心些结果他霍然现满朝文武除了几个和李旭一样刚踏入仕途的小芝麻官外其他人都在假公济私。

    并且这些人都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朕之大隋原来是这个样子!杨广觉得自己心里很冷比外边的冰天雪地还冷。他记得父亲临终前告诉自己苏威、杨雄、裴矩都是良臣高颖、宇文述、李子雄皆为名将。结果这些良臣名将们要么背叛了自己要么就变得碌碌无为只知道争权夺利。

    “难道是朕真的无福么?”杨广恨恨推开侍卫伸手拉开窗子飘舞的雪花被风吹进来登时卷了他满脸。

    酒徒注:拿到了《指南录》的样书还不错的。希望喜欢该书的读者买正版支持一下。酒徒在此多谢。

第一章 肱股 (二 上)

    “陛下!”虞世基、文刖等人同时喊了起来。外边风雪正大他们担心杨广被冷风吹伤身体。

    “出去!”杨广没有回头低低地喝了一声。

    “陛下息怒臣臣等一定尽力将此事处理好请陛下宽心。”虞世基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再次低声乞求。他知道自己没有裴矩那样的谋划之才也不像宇文述那样知兵善战能在皇帝身边行走这么多年凭的全是过人的记忆力和皇帝的信任。一旦皇帝的信任没了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

    “出去滚你们全出去全给我滚!”杨广双手扶着窗框大声咆哮。太监、侍卫、大臣所有人都吓得如受惊的老鼠般狼狈而逃。瞬间之间临时征做行宫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低声喘息着就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

    外边的雪下得很急湿冷的夜风如同刀子一般割向人的脸。杨广不躲不闪尽情地享受着这钢刀刮骨般的寒意。片刻后他喘息着回过头来弓着身体走到书案边一挥手将所有奏折扫落在地又一抬脚踢飞了檀木做的书案。

    这位曾经指挥数十万大军作战的皇帝很有力气被他踢飞的檀木书案在半空中画了一道弧线撞在了包裹着绫罗的墙壁上一分为二。杨广却还不甘心追过去用脚尖将半截书案甩起来摔到另一侧墙壁上。再摔再踢直到将整个书案恢复成一堆原始的木材他终于累了双手抱着膝盖蹲到了炭盆旁望着里面跳动蓝色的火焰泪流满面。

    “一刀公公陛下陛下他…….”屋门口虞世基向老太监文刖作个了揖试探着问。屋子内的“乒乒乓乓”声停止了这说明皇帝陛下的怒气已经散得差不多。没弄清皇帝陛下到底想怎么处理此事前他不敢再胡乱去执行。

    老太监文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作为回应。虞世基的嘴脸他实在看不惯要不是这厮无能大伙今晚也不用如此担惊受怕。皇上的怒气你以为如此容易平息么。他有时候不追究一些人的责任是因为他不想计较。而就是这些他不想计较的人却恃宠而骄一次次让陛下失望。

    在文刖眼里杨广的就像一块着了火的冰。热烈的那一面感觉让人如沐春风甚至可以将人烤化。阴冷的一面却令人不寒而栗。这种性格在争夺皇位时很适合因为他可以让麾下人不惜效死而敌对方和那些中间派则不得不考虑得罪他的后果。但用来治理国家却未必真的……

    文刖不想在心里诋毁这个从小跟自己一同长大的皇帝。杨广对别人来说是个威严的帝王对文刖来说对方不但是帝王而且是同伴值得信任和维护的同伴。想到这他叹了口气又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虞世基和众太监伸手推开了面前虚掩的门。

    “谁叫你进来的?出去!”杨广快地伸手抹了一把脸低喝。

    “我看看炭盆里是否还有炭然后就走!”文刖慢慢走上前脚步尽量放得轻缓仿佛怕走路的声音会吓到了屋子里的人。他先走到墙边蹑手蹑脚地关上窗户。然后走到杨广身侧蹲在白银炭盆旁用镀了银的铁筷子将炭盆上的镂花银炭罩勾开向里边看了看低声问道:“陛下希望火缓一些还是急一些!”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尽量不去看杨广的眼睛。任何一个成年的男子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红肿眼皮在老太监文刖心里杨广是一个皇帝同时也是一个爱面子的男人。

    “你随便加这点事情也来烦朕!”杨广将身体向后挪了挪懊恼地抱怨。善待自己身边的人这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好习惯。老太监文刖伺候了他三十多年连“一刀”这个绰号都是他给取的。所以虽然此时心情依旧烦躁杨广却不想再对文刖一次火。

    “陛下不说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我们这些打杂、跑腿的笨人怎么会懂得怎么做。一不留神体会错了陛下的心思还不是又惹陛下生气么?”文刖熟练地用银铲从金麻炭袋里铲出了数块半寸见方大小整齐的香熏木炭一边往炭盆中加一边回应。

    炭盆中立刻跳出了几股金黄色的火苗照得屋子内陡然一亮。然后火苗又快弱了下去数道带着香气的烟雾缓缓升起来拧成一个团在屋子中慢慢弥散。

    “你是在替他们说话了?姓虞的给了你什么好处?”杨广无神地眼睛快亮了起来隐隐有火光跳动。但很快火光以炭盆中虚焰同样的度黯淡。一刀公公是个孤儿世上没有亲人。如果问身边哪个臣子最清廉杨广知道身边这个老太监绝对可以当之无愧地排在第一位。多年来连自己赐给他的财产他都缕缕拿去周济别人外臣的贿赂此人当然更不会去收了。

    文刖用银筷子在木炭上扎了两个眼露出黑炭下的红炭然后又轻轻地将炭罩盖了回去。“我只在乎陛下的心情至于他们”他骄傲地向门外指了指“不是我的主人我伺侯不到!”

    所有后宫内宦中直接用“我”回话是杨广赐给文刖一个人的权力。老太监说起来顺口顺心压根不让人觉得无礼。为自家辩解完了他静静地坐在了杨广身边与皇帝陛下一样双手抱着膝盖望火。

    “这死老头子!”躲在门外偷听的虞世基气得直咬牙。他本以为一刀公公心软进屋给大伙求情去了结果老头子居然玩起了袖手旁观的把戏。正当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时又听见屋子里传来了杨广的问话声。

    “依你之见朕该怎么做?”

    “天啊你终于开眼了。一刀公公唉你再说几句好话吧!”虞世基望着外间屋头顶的天花板喃喃祈祷。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祷告声文刖没有再保持沉默想了想笑着回答:“如果有人做事不合陛下的心思陛下尽管将他夺了官爵逐退便是。且不可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我是内宦这外朝的事情半点都不懂!”

    “这老不死的老贼!”虞世基心中再度冒起了浓烟。满朝文武如果说谁最被陛下信任的话排在虞世基前就是文公公。此人平素为人和善可今天出的这个主意简直是在落井下石。

    奇怪的是却没有人被石头砸到。杨广听完文刖的话非但没有跳起来宣布将虞世基赶出朝廷反而长叹了一声懒懒地回答:“唉换了谁还不是一个样还未必如这几个让朕顺心呢。”

    “谢天谢地!”虞世基猛然觉得心情一松身体仿佛被抽去了筋骨般软了下去。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耗尽了他的精神和体力。此刻危机终于解除整个人立刻没了支撑。

    两个和虞世基一样紧张的侍卫手疾眼快轻轻架住了他的肩膀。“多谢!”虞世基俯在对方耳边喃喃地道。他的目光顺着门缝又落在文刖公公的肩膀上。“此人很机智啊!”虞世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在感激之外又隐隐泛起了几分妒意。

    “既然陛下不准备处置任何人为什么要这样生气呢?”屋子内坐在炭盆旁的文刖低声问。

    “对啊朕为什么如此生气呢?”望着一点一点从木炭下渗出来的火光杨广奇怪地想。他记得当初自己的确没打算处置宇文士及也没打算处置李旭。但后来御史大夫裴蕴和几个言官们弹劾宇文士及弄权居然把三支精兵都抓到了宇文家手中自己就勃然大怒。然后然后是吏部尚书牛弘和另外几个言官为宇文述辩解将李旭私放钦犯的过错抖了出来。接着接着的事情就乱了套满朝文武分成数派互相指摘没一个是好人没做一件好事。几天来唯一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就是宇文述灭了洛阳附近最大的一伙反贼梁相国缴获了大笔贼脏。

    当最近几天生的所有事情如炭盆内的火焰一般渐渐清晰起来之后杨广觉得很泄气。不值得一切都不值得。鸡毛蒜皮一点小事扯来扯去就被无限放大。开始只是宇文述和李旭两人有错自己已经以一个帝王的包容之心原谅了他们。但现在两个最初惹起麻烦的家伙已经退到了幕后却有一群其他人走马灯一般窜到自己面前。

    “朕允许你替朕出出主意先不管此事生在外朝还是内廷!”杨广沉重地叹了口气把双腿张开箕坐于炭盆前。他觉得太累了简直想趴在地上就此长眠不醒。满朝文武见识居然还不如一个太监。这样的皇帝让自己如何能当得好!

    “依照老奴之见这是是非非原本起于宇文老将军和李小将军之间与他人并无干系!”文刖向门口望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低声说道。

    “本来也没别人什么事情想把水趟混的人太多!”杨广点点头对文刖的分析表示赞同。

    “那别人的对错陛下先暂且放一放。先把宇文老将军和李小将军的功过分开该奖地方的奖该罚的地方罚。功过相抵了则不奖不罚倘若功过不抵……”

    “则奖功惩过!”杨广拍了拍地毯大声道。

    “陛下圣明!”文刖及时地拍了一句马屁。

    “宇文述么他为朕平了杨玄感又灭了梁相国。运筹调度有方的确居功致伟!”杨广的心情慢慢恢复头脑也随之开始清醒。“宇文述最大的好处是知道体会朕的心思不像某些人一样装腔作势!”他在内心深处追加了一句对自己麾下这名宠臣的评价。别的将军缴获了叛军的物资要么自作主张分给部将要么故作清廉上缴国库。唯独宇文述将军宁可自己背着个溜须拍马的虚名也要把财宝交给皇家处理。这些年来别人弹劾宇文述贪婪杨广却知道其中大半罪名宇文将军是替自己背下的。当年和杨勇争位拉拢群臣需要钱讨好母亲的族人几个姓独孤的舅舅需要钱。而自己于表面上又要做出清廉的姿态来亏了宇文述将军吞没缴获物资才舍得各种手段得逞。继承皇位后安抚杨勇的余党稳固朝政剪除潜在威胁还需要大量钱来摆平。当时的国库不能轻动所有暗处花费当然只能靠宇文述等人的敛财手段。

    “但他排斥异己在军中安插亲信也的确是个大错!”说完了宇文述的功劳杨广又想起了言官们的奏折。宇文述的其他作为的确触了他的逆鳞其所控制的左御卫已经是大隋四府十二卫常备兵马中最为精锐的一支。而趁着这次剿灭杨玄感此人又把同样精锐的雄武营抓在了手里。据知情人汇报宇文述的另一个儿子宇文化及如今正替身受重伤的右武侯将军赵孝才掌控右武侯兵马。

    三支军队加起来总兵士数量已经过十五万。杨玄感造反不过凭着几千家丁和两万船夫。把十五万兵马放在同一家手里即便对宇文述再宠爱杨广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其实驸马这个人懂得进退从他将黎阳之功全部加在李将军头上就能看得出来!”文刖压低了声音在旁边替杨广分忧。

    “驸马的确是个懂得进退的!”杨广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嘲弄的表情和身体的动作非常不一致。

    宇文士及将黎阳两战之功大部分送给李旭表面上显得非常大度。但靠着算计亲生哥哥夺位的杨广却能从其中看出一丝阴谋味道。只要他冷静的时候这种阴谋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宇文士及这样做一方面可以在李旭走后让雄武营将士归心。另一方面私分军粮和处斩降将元务本的罪名也同样落在了李旭一个人身上。

    “算起来宇文将军有两功一过应该是功大于过!至于其他请求既然惹起了言官们的非议陛下斟酌着驳了便是没必要生气!”文刖顺着杨广的意思想了想建议。

    “高明!”在门外偷听的虞世基暗挑大拇指一刀公公不愧为一刀公公这一刀砍下去既符合了陛下的本意又让宇文家说不出什么话来。宇文述老贼心中即便有怨气也只能抱怨言官们不开眼怪不到其他人头上。

    正赞叹间忽然听到屋中有人喝道:“虞世基别在外边偷听了给朕滚进来吧。朕等着你拟旨呢!”

    “臣臣罪罪该万死!”虞世基被抓了个正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弓着身子赔罪。

    “算了你记着朕的意思!”杨广摆摆手不想在细节上追究过多。虞世基这个人没胆气自己刚才让他滚他肯定只敢躲在门口候着什么时候得知自己气顺了什么时候才敢进来告退。

    “臣尊遵命!”虞世基再次施礼看看杨广和文刖的姿态不敢站着跟皇帝说话蹭过去蹲在了文刖的斜对面。

    平素君臣议事最终结果向来是由虞世基记在心里待退下后再誊写出来第二天早上交到宫中用印。难得此人记性好居然从来不出错。今天君臣之间自然也遵从着同样的惯例。片刻功夫关于宇文述奖励和右武侯、雄武营的归属问题已经明确了下来。(注1)

    “宇文大将军有功赏绢五千匹赐田万亩!待回到东都朕要亲自给他把盏庆功。右武侯将军赵孝才无能罢了他吧。眼下叛匪张金称正闹得嚣张让兵部侍郎冯孝慈带着右武侯兵马去剿了他这个差事不好干派个老人去也稳妥些。至于雄武营先让宇文士及带着!”杨广想通了所有环节微笑着做出最后决定。

    “陛下圣明!”虞世基、文刖二人同声恭维。

    “我看你们巴不得朕糊涂!”杨广望着炭盆低声抱怨了一句。炭盆内来自底层的火焰已经将新加入的木炭完全烤透温暖的红光穿过镂花炭罩照亮人的眼睛。

    “臣不敢!”虞世基红着脸回应。

    “那个李旭千里奔袭替朕夺回黎阳断了叛军粮草是一大功。守住黎阳击溃李密、韩世萼是第二件大功。虎牢关下识破李子雄阴谋果断出击是第三件大功!”杨广一边说一边屈着手指数。“杀了元务本不算过。否则无法安抚降卒军心。收编叛军也不算过要不然他拿什么替朕守城。至于私分军粮么分得太多了对那些降卒不追究罪过也就罢了何必浪费朕的粮食!”

    “算一场小过!小过!”虞世基见杨广脸上没有怒意顺着对方的话说道。

    “嗯小过。”杨广点头赞同虞世基的看法。总体上他心中对李旭的好感还是过了恶评。特别是对方受了委屈后不吵不闹直接来找自己效力的做法。让杨广再一次感到了自己身为帝王的力量。

    “朕给了他金牌就是打算替他撑腰的!宇文述这个蠢货朕的人他也敢欺负!”杨广把圈起的三根手指伸开一个忿忿不平地想。

    “但他私放钦犯的行为的确不可鼓励!”文刖公公在一旁低声提醒。陛下还有两根手指卷着用过错抵消一支对年青人的安全构不成什么威胁。如果一下子让他升得太高恐怕会让借机闹事的裴蕴等人得到错误的暗示。

    “宇文将军没奏明此事不知道别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是否属实!”虞世基赶紧替李旭辩解。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还李旭清白自家的族侄做事糊涂陛下还没说是否追究。若是能一并遮掩了过去当然是最合人愿。

    “以那小子行事风格此事却十有**为真!”杨广犹豫了一下又伸开了一根手指。李旭当初既然明知道李渊不受朝廷器重还不肯与之撇清关系。以他这种恩怨分明的秉性恐怕私放杨夫子的事情十有**为真。但宇文述却没将此事列为他贬斥对方的理由显然他也没有确凿证据或是以此跟对方做了什么交易。

    “算了朕说过要护着他!他是个知道报恩的自然会懂得如何回报朕!”杨广大度地想晃了晃最后一根手指向虞世基叮嘱道:“按我大隋军律立一次功即升职一级。他三项功抵消掉两项只升一级军职为武牙郎将吧。至于爵位也升一级从三等伯升到二等伯赐食邑五百亩。你写道圣旨把升职的功劳和他的过错都写清楚了。先议功然后再申饬。”

    “尊旨!”虞世基大声答应心情十分愉悦。皇上不追究李旭放杨夫子的事情了估计上谷郡守办事不利的事情也能敷衍过去。宇文家和裴家瞎闹腾自己姓虞的受牵连可真是十分没趣。

    “你那个亲戚认真做事反而擅自揣摩朕的心思妄图献媚邀功这种人让他回家去吧!”杨广的思维方式永远不是别人所能理会。处理完宇文述和李旭的纠葛他就想起了被人欺骗的这个茬。虽然是郡守虞荷心怀善意但他觉得依然不能原谅。如果所有人都像虞荷这样做满朝文武岂不全成了溜须拍马之徒?

    “今后无论谁蓄意欺骗朕全照此论处!”杨广看了看虞世基愕然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补充。“捕风捉影无事生非者也同样论处。所有旨意你们几个先看了有道理的送上来没道理的别再拿来烦朕!”

    “陛下怎能把挑选奏折的重任交给此人那不是闭塞视听么?”文刖猛然坐直了身体试图阻止这个荒唐的命令。看看杨广那疲惫的眼神他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算了吧虞世基没那个胆子!”他默默地想“如果虞世基真的敢胡作非为咱家也会提醒陛下!”

    “是!臣尊旨!”虞世基心中悲喜交加颤抖着声音答应。透过炭盆中的火光他看见自己和虞家的运气像炙炭一样兴旺。

    注1:关于虞世基的过人记忆力和凭记忆草拟圣旨的记载见于史书。正因为他的记忆力好杨广才对其甚为器重。

第一章 肱股 (二 下)

    杨广的车驾一共在上谷郡停留了五天等到雪完全停后方才离开。关于皇帝陛下为什么光临这个穷乡僻壤的具体原因上谷百姓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根据这次皇帝车驾南下途中突然改道的行为演绎出很多传说。传说之一就是上谷郡守虞荷横政暴敛被圣明的陛下觉所以陛下亲自来上谷处理这个大贪官。支持这个传说的依据是在暴风雪停下来的同时出的邸报据上面的文字所云郡守虞荷因为对皇帝的衣食“供费不给”而被免职逐回老家永不岂用。

    百姓们总是善良的在他们心目中天子往往是正义和圣明的化身。至于那些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所干的坏事都是瞒着皇上的。一旦被皇上察觉重瞳亲照后贪官就会得到严惩他们头上就会恢复朗朗青天。虽然新来的郡守做的任何事情都和前任郡守别无二致皇帝陛下也没对被暴风雪冻死的人表示过任何怜悯但大伙宁愿相信传说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关于皇帝陛下光临上谷郡原因的第二个传说的流传得更广并且在民间获得了更多的支持者。很多人甚至信誓旦旦的以脑袋作证他们亲耳听御林军的军爷们说过皇上陛下到上谷来是为了看一看忠勇伯大人的出生地。这位令上谷郡百姓提起来人人觉得脸上有光彩的大隋二等忠勇伯是皇帝陛下的爱将曾经匹马独槊在辽东救下了数十万大军。所以皇帝陛下亲临上谷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水为大隋培养出一位有功之臣。

    “知道独闯辽东的忠勇伯李爷么那是咱们上谷李家庄人。他们村子就跟我村挨着!”很长一段时间内去外乡走动的上谷人都会自豪地向对方介绍。

    “旭官那孩子啊从小就有出息。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当年在县学里几十号学生我就看好他们表兄弟两个!”刘夫子不知道正是因为自己的谎言导致郡守大人丢了官兀自在县学里吹嘘。受到传言的影响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来易县县学的报名求学者猛然多了一百余位虽然上一年是灾年并且开春后道路上并不太平。

    这些生在背后的故事旭子全然不晓。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背后的身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传说。他也不知道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很多家长拿来教育孩子的偶像。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想当年人家李家旭官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为人父母者望着满脸泥巴的孩子总是如是数落。而被数落的孩子不敢顶嘴心中却把夺走了他们玩耍机会的那个姓李的恶棍想象成了天下最大的流氓土匪。

    旭子总是忙忙碌碌的从早上忙到天黑。自从在蓟县加入皇帝陛下的随行队伍中后他就彻底地失去了时间概念。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反正一天接一天就在打招呼和拜望同僚的过程中流逝了下一个早晨起来他会现新的一堆请柬和新的一堆杂事。

    在皇帝车驾离开上谷之前旭子抽了一个下午跑回家看了看。这回有皇帝车驾驻跸上谷这个借口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回自己的家。族里人分不清虚职和实缺的区别见旭子又升了官并且爵位也从三等伯变成了二等伯对他更是敬畏。儿时的许多玩伴也躲躲闪闪地凑到李家老宅前打上一个招呼说上几句客套话从而得到一种满足。这种敬畏和满足让人感觉很生分但旭子已经开始习惯了所以也不太在乎。他在乎的是母亲眼角的皱纹和父亲脸上的微笑。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寻个媳妇了!”母亲从厨房里端上一大盘冒着油花的炒鸡蛋一边命令儿子吃一边唠叨。

    “嗯男人先立业后成家你现在的成就应该算立业了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娃爹找人给你去做媒!”父亲将酒盏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品着火辣辣的幸福滋味心满意足地建议。

    “爹不急不急我还小!还小!”李旭慌不急待地替父亲将酒盏斟平再用鸡蛋填满母亲面前的饭碗试图用酒菜来替自己“挡灾”。

    “还小呢马上就十八了前村刘二娃比你小两个生日呢已经当爹半年了!”母亲用筷子敲了敲碗佯装出一幅怒的样子地抱怨。紧接着她把自己碗里的炒鸡蛋又夹回了儿子碗里。虽然如今家里宽裕不缺这些东西了。但母亲依然保留着看儿子吃菜的习惯。那是她的记忆也是她的快乐。

    “前些日子你妗的姨母托人来问她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已经及笈看能不能亲上加亲。你这次回来如果待的时间长咱们抽空就去她家走走。她家就在北平(注1)是博陵老崔家的远支。跟咱们上谷李家算得上门当户对。”老李懋又干了一盏酒高高兴兴地向儿子介绍。博陵崔家是个远近闻名的望族据说做过宰相的就是十来个其家子侄即便贫寒落魄也轻易不与小户通婚。如今崔家的人能辗转找上门来说明儿子确实有出息让书香门第的人都另眼相看。(注2)

    “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旭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没让嘴中的鸡蛋给噎死。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跟自己家是什么亲戚他实在算不清楚。但小妗那一手提刀一手拎鸡的形象霍然于眼前出现。如果那双属于人类的温馨眼睛再换成宇文述的狐狸眼则所有的温馨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雪一样的冰冷。

    “慢慢吃别噎到!”李张氏赶紧起身用力替儿子捶打。“都多大了你吃饭还噎在嗓子里。”她拉起袖子擦了把李旭额头上憋出的冷汗。“不就是去相个亲么仗你都打过还怕这!”

    “娘我这回陪着皇上明天一早就得南下!”李旭怕两位老人误会赶紧替自己解释。世家大族的旁支这种婚姻可不是那么好结的。刚刚被蛇咬过一次在没弄清楚隐藏在这桩婚姻背后的弯弯绕之前他可不敢轻易去冒险。

    “咋这就走?”老李懋手一哆嗦半盏酒全部泼到了衣襟上。

    “看你!”李张氏顾完了小的又去顾老的拿抹布挪盘子手忙脚乱。趁着儿子和丈夫不注意她扭转身轻轻擦去眼角的泪。儿子是官场上的人物了自己不能拖他的后腿。自从他当了队正那一刻起这个家已经光鲜了许多。作为母亲她明白自己应该知足。

    哪怕每次母子重逢都是聊聊数语后就匆匆而别。哪怕是对着一碗儿子喜欢的吃食空空守望比起将儿子留在在身边却日渐困扃的生活她宁愿望着儿子渐渐远去。

    “看你孩子这不是在皇上身边听用么?自古以来何时忠孝能够两全过!”老李懋拍了拍妻子肩膀说出了一句与自己身份极其不相称的话。这话是谁人来自己家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时说过的?老李懋已经不记得了但他学会了用这句话来安慰妻子和自己。

    “我只是觉得觉得旭子还没来得及看看族里为他起的忠勇侯府。还没还没来得及进去住一天!”李张氏手足无措端起桌上已经没菜的旧盘子匆匆走向厨房。

    “那宅子不是没干呢么?咱们今年冬天先给他烧烧炕明年开了春儿回来他不刚好住!”老李懋冲着妻子的背影喊了一句。转过头给了儿子一个宽厚的笑脸“别跟你娘学他女人家头长见识短。好好为皇上尽忠等下次回来咱们一家人搬到新房子里喝酒把你舅舅也叫上喝个够!”

    “明年春天如果朝廷没事我一定回来!”李旭高举着筷子手臂突然间有万钧之重。

    “先公后私先国后家!这道理爹懂!你放心爹的身子骨还不老这个家还能撑得住!”老李懋笑了笑再次举起酒盏往嘴边送手臂接连哆嗦了好几下终于一滴未洒地将那盏生活的琼浆全部倒进了嘴里。

    “我肯定会回来看你们!”看着强颜装笑的父母双亲李旭心中也涌起几分伤感。他很后悔上次过家门而不入又很高兴自己终于踏出了这一步。明天的路上会很累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风雪、是非、阴谋、谣言将从此与他相伴每一步可能都是荆棘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万丈深渊。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昂挺胸地向前走。

    因为在他身后永远站着互相依偎着的父母头斑白皱纹满脸。

    注1:隋代北平县即现在的河北完县。

    注2:北魏一朝中崔氏为相者六人。所以有崔家旁支的人上门提亲意味着李家渐渐被士族承认。

第一章 肱股(三 上)

    从易县向南皇帝的车驾走得是和李旭北返时同一条官道但于路边看到的景色却截然不同。官道两侧的饿殍已经被提前得知消息的地方官员早早出动人手丢到了沟壑中沿途的乞丐流民也被郡兵们强行驱散。再加上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雪整个大地上顿时一片白茫茫干净再也看不见田地里腐烂着尸体也看不见百姓眼中隐藏的哀怨。

    那哀怨如火早晚会熊熊燃烧起来。李旭好几次梦见那个用身体换饼子的女人还有那些拿着木棍、菜刀硬生生挡在自己战马前的暴民。每当从恶梦中醒来他背上的汗都是湿漉漉的下体部位偶尔也是一片冰冷。但这个恶梦他却无法告诉任何人无法让任何人分担这种恐惧。

    他没有胆量将沿途的郡县的灾情禀报给皇上知道他是武官不能轻言文事。经历过一次众叛亲离的他学会了更谨慎地保护自己的利益。事实上即便他有勇气反映民间疾苦也没办法让皇帝听到。他现在官职是从四品武将每个月可以上朝六次。迟到或衣冠不整则要被扣掉一个月的俸禄。但由于对辽东战事的结果过于失望的缘故杨广已经借天气恶劣的借口取消掉了大部分早朝。从蓟县走到博陵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旭子只上了两次朝。第一次被皇帝看见皇帝问了他一句你怎么不在家中好好养伤?他答了一句伤已经养好愿继续为陛下奔走然后就没有了继续跟皇帝说话的机会。第二次上朝生在十天后朝中言官们因为他和宇文述之间谁对谁错的问题争执了起来从早晨一直争吵到下午把他这个当事人反而晾到了一边上。

    在那之后皇帝陛下就不再给任何人被扣俸禄的机会了。早朝成为虚设皇帝找各种借口避免出席。即便生的天大的事情百官们也需要将奏折交道裴蕴、虞世基等人手上由两个皇帝陛下的亲信大臣负责根据奏折上面的内容分为轻、重、缓、急四类依次转给皇上处理。

    在这种情况下旭子即便写了奏折递上去也要先经过虞世基、裴蕴等人之手。而这种不合体制的奏折注定要被打回来根本没有让皇帝陛下看到的机会。旭子私下拜访过几个文官期望他们能为民请命。但那些很热心替他伸张正义的文官们似乎对民间生饥荒的事情漠不关心任凭前来迎驾的地方官员信口开河地吹嘘在圣人治下各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在车驾到达博陵的时候终于太史令庾质大人实在看不过眼了入内觐见请求杨广下旨赈灾。杨广大惊将各部官员和亲信大臣召集到一起议论了小半日最后得出了一个“因为叛匪肆虐所以各地军备粮仓不可轻动的结论”下旨令地方官员自己想办法。

    “除了杨玄感这种人之外家里有粮食吃谁还当叛匪?”李旭对圣旨的内容甚为不满但无计可施。这样的朝廷远非他读书时所被人灌输的理想朝廷。在先生的口中理想的朝廷应该是皇帝勤政爱民臣子们鞠躬尽瘁忠心梗梗。而摆在他眼前的事实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旭子很失望找不到任何泄途径。好在经过了这几年的摸爬滚打他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心情才又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来。

    他是一只刚刚走入狼群中的独狼必须先学会适应才能分享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四周都是通红的眼睛如果他真的露出破绽那些眼睛的主人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给他一口。

    博陵是崔氏家族的聚居地这个家族在北魏一朝曾经出过六个宰相十四名列侯所以拥有很多富丽堂皇的宅院。得知御驾经过崔家人腾出了最好的几处宅院给供皇上驻跸并进献百壁两双钱二十万贯以表忠心。杨广非常高兴崔家能如此善解人意于是在他离开博陵郡之前崔家又多了一位三等侯一位三品将军和一位郡守。

    “这样升官倒是快!”旭子再次见识到了世家的力量。他已经是升官最快的武人之一了打了两年多仗身上负了十几处伤才换了个武牙郎将的虚职。而崔家的人以二十万贯钱的价格便“买”到了更高的职位。

    类似这样令人长见识的事情随处可见。旭子几乎每天都在增加着对大隋官场的了解。以前他与这些上层人物之间隔着一道水晶墙只能仰望却无法踏入对方的圈子。如今他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为了不再被踢出去就不应该再对官员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懵懵懂懂。

    一经留神后旭子大有现。

    先帝在世时共有十六人担任过仆射或纳言之类的职位其中七人出身为世家九人在军中战功赫赫号称军中勋贵。而本朝十二位曾经和正在行使仆射职权的人当中出身世家的人竟然高达十个。

    先帝设立了开科举士制度但先帝在位时科举出身的人没一个能做到三品以上高官。当今圣上喜欢读书人但如今朝中同时拥有权力和才名虞世基和裴蕴两位大人也都是江南士族。谁也没有应过科考。

    大隋从朝堂到地方甚至在郡县即便是户槽、兵槽这样的底层小吏也很少是科举和行伍出身的。本朝有不成文的规定凡为吏者需要家世清白有地方士绅保荐。而那些地方绅士们保荐的人才绝对不会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草民!

    比较一下眼前事实再想想自己当年于县学苦读时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旭子忍不住想仰天长叹。他更加理解了为什么当年徐大眼的志愿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这个朝廷简直就是为了世家大族而设立平民出身的人通常情况下只有膜拜的资格根本没机会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旭子不知道自己现在算寒门还是士族。他有着士族的官职爵位却依旧保持着一双寒门的眼睛。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令他极其孤单越是尽力想融入周围环境对孤独的体会越深。

    御林军的将校中有许多与旭子年龄差不多的少年他们踌躇满志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建功立业。所以大伙对李旭这些年的经历很是神往。当与旭子有意或无意中在酒宴上相遇后他们都喜欢哄闹着要求李旭讲一讲辽东和黎阳城下的故事。

    每当旭子讲完那些血染的故事后却在大多数人眼中看到的不是佩服也不是尊敬。“如果当时我带兵就从爬到山谷顶上居高临下!”谈到无名谷之战有人挥舞着手臂奋力比划。“几十丈高的地方随便扔一块石头都会重逾千钧。那高句丽将领真笨居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此人说得吐沫星子飞溅根本没想想如何爬上那么陡峭的山峰。即便爬上去了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石头。

    “元务本根本不懂用兵那么多人至少要摆一个八卦大阵。生、死、惊、兑……战马冲进去云弥雾合立刻迷失方向!”对于黎阳第一战有人的看法更是独特。说话的家伙是一个易经八卦的拥敝者脸色苍白嘴唇黑青。旭子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只有经常服用五石散的人才会拥有如此虚幻的脸色。脸色每白一分他们距离天人合一的境界就又近了一重。

    “李将军守城时怎么不在城墙和街道附近堆木柴。先把敌军放进来然后柴薪尽燃……”有人幻想着烈焰腾空的样子两眼星光直冒。至于黎阳城内的粮食会不会因此被点燃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御林军的将校们出身都很高贵几乎从娘胎里就有了功名。雄厚的家庭背景和优越的生活使得他们看那些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时习惯于俯视而旭子偏偏没有学会怎样仰脸装出一幅献媚的笑容。对于这些人的指手画脚他能敷衍就敷衍实在敷衍不了了就干脆装做没听见。少年们见自己的“高见”不被人接受一个个气得火冒三丈。但他们却没有当面和李旭切磋一下武技的勇气“那个新进的李侯眼神冷得怕人跟这个疯子比武气势上先输三分!”。

    “早知道伴驾是这种滋味当时不如…….”李旭不止一次为自己轻易放弃的雄武营的做法感到懊悔。如果当时向宇文述服软然后阳奉阴违呢?他不知道如果这样做自己留住雄武营的可能有多大。但他知道自己在离开军营这段时间里真的很孤独。

    南行路上的风是冷的少年人的心一样慢慢变冷像官道两边的积雪般黑黑的着寒光。每当队伍找到大户人家腾出来的房屋宿营的时候他总是怀念自己走过的战斗岁月。无论是在护粮军还是在雄武营旭子从来没这么孤独过。虽然最后的结局是他不得不从这两支队伍中离开并且先后和两个朋友因为选择的不同而疏远。但他怀念那些谜底没有揭开前并肩战斗、流血的日子。每每在黑夜里回望过去就像野兽在瞭望着篝火。

    “我一定要想办法回到军中去那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炭盆前抱着膝盖旭子愣愣地想。

第一章 肱股(三 下)

    事情做起来总是比想的时候艰难。

    大隋朝在夏天时出动了一百多万大军进攻辽东返回涿郡后大部分兵马就地解散只有那些内府兵和前去平叛的少数几支队伍还保持着完整编制。编制解散了士兵们可以各自回家一边清理田地一边等候新的召集令。而将军们却没有事情可做只好跟在皇帝车驾后蹉跎。所以眼下随着圣驾返朝的三品以上武职就有二十多个四品、从四、五品的各类郎将更是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其中家世显赫或已经年过花甲的自然不在乎领一份俸禄悠哉游哉地混日子。而那些年龄三十刚出头心里有些建功立业想法的少壮将领却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寻找实缺儿。

    僧多粥少实缺的位置自然贵得离谱。而旭子现在身为从四品武牙郎将职位不高不低。安排他外出独领一军则资历显得太单薄。给其他将领做下属则其战功又过于显赫。因此他只能慢慢候着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修身养性。

    这一年是闰年有两个九月。第一个九月下旬东海盗贼彭孝才的势力飞膨胀威胁到了州郡安全朝廷得到奏报后认为贼人势力不大用不到兴师动众所以派遣来护儿将军之子来整领兵前去征讨。

    第二个九月到来的时候余杭盗贼刘元进拿下了毗陵、东阳、会稽、建安四地实力扩张到整个东南沿海地区。在部属朱燮、管崇等人的拥戴下刘元进自立为帝。朝廷震怒觉得需要派重兵剿灭所以差遣左屯卫大将军吐万绪、光禄大夫下鱼俱罗领军出征。

    尾随着皇帝陛下的车驾旭子从博陵郡走到了恒山郡又从恒山郡走到了赵郡。眼看着闰九月都快过去了他依然没有补上任何一个实缺儿。

    旭子终于感觉到了裨下生肉的滋味郁郁不得志却毫无办法。该使的钱他已经使过了收礼的人总是笑脸相迎笑着脸夸赞他的卓越战功然后笑着脸将他送出来让他耐心等待。

    等待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才算尽头。

    可怜的旭子终于明白了宇文述为什么那样着急在自己手里拿走雄武营。那是唯一一支规模不大不小适合年青郎将做主帅的队伍。手中拥有这样一支队伍就等于骑上了一匹在加官进爵道路上飞奔的骏马。不但能够个人建功立业而且还能在军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一派势力。失去了它自己这个忠勇伯的官位再升也是无本之木无水之鱼。而宇文士及拥有了雄武营就等于让宇文家在军中又衍生出来一个生机勃勃的分枝。

    慢慢成长起来的旭子对官场玄机越看越明白也越来越无奈。在等待补缺的日子里他认识了许多赋闲武将却很少交到朋友。他尽量让自己合群与众将领们一同喝酒买醉试图忘记眼前烦恼半夜之后头脑却异常清醒。

    可怜的旭子只学到了官场皮毛却没理解官场精髓。眼下主管兵部的裴寂大人出巡西北其他的兵部几位大人要么不敢得罪宇文述要么说得不算。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送多少礼也收不到成效。

    “李将军要不您再等等。裴寂大人就要回来了像您这样的猛将大人自然会做出合理安排。这次征讨吕明星的差事朝廷已经有了人选。主帅、副将都有了下官的确没办法帮忙!”兵部承务郎虞庆之一边低声解释一边将旭子向院子外送。临时征做兵部衙门的民宅过于狭窄三步两步就送到了门口。“做押粮官那怎么行。您是武牙郎将好钢得用刀刃上!您慢走下官就不远送了!”(注1)

    大门“吱呀”一声再次将旭子的希望推进呼啸的寒风里。他无奈地摇摇头缓缓走向自己的战马。已经到魏郡了再走二百多里就是黎阳。三个多月前自己和黑风在那片土地上纵横驰骋意气风。而现在自己这个主人赋闲黑风也跟着掉了膘。

    他伸出手去轻轻抹掉马络头上的霜花。黑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无奈低下头来轻轻舔舔他的手背。漫长的冬天中这是唯一的温暖。旭子笑了笑用力拍了拍马脖子给老朋友打气。黑风摇了摇头棕毛飞舞继而出一声长嘶寂寞而又苍凉。

    “好一匹特勒膘终老槽厩恐怕非其所愿吧!”冷风中传来一声独特的问候。

    李旭闻声回头看到一张满是笑容的面孔。这张面孔他在辽东时曾经见过当时他刚刚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校尉。那天此人就站在文官的队伍中间笑容也和今天这样慵懒之外带着几分萧索。

    “见过独孤大人!”李旭上前几步抱拳施礼。刑部侍郎独孤学的名字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大隋在边郡各地通缉巨盗徐达严、李富梨的荒诞文告就是出自此人UU小说。

    “李将军不用客气大冷天的礼来礼去的麻烦!”独孤学带住坐骑从皮裘内伸出手还了一个平揖。“李将军不嫌冷么冰天雪地的不在屋子中烤火还眼巴巴地赶到这里来吃闭门羹!”

    李旭知道刚才自己被人拒之门外的一幕都落入了这位独孤大人和他的随从眼里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崔潜告诉过他豪门世家不会帮与自己利益无关的人除非你对他们有可用之处。把受到的磨难跟他们倾诉除了给对方添加些霄夜时的谈资外不会有其他任何用途。

    “你那么着急去补实缺作甚?”独孤学仿佛没感觉到旭子隐藏于笑容后的抵触情绪用马鞭指了指紧闭的大门低声补充了一句。“他们这些人都是土偶木梗怎么动作都要别人摆弄的。求他们一点用都没有!”

    “这是末将唯一知道的途径!”李旭拉起缰绳飞身上马。这不是一句实话其他途径有的是。从他赋闲之后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酒席前隐隐约约地暗示某家庶出的女儿还待字闺中;某位老人年过五十膝下犹虚期待有一个义子继承家业;某人门下弟子无数却无人成才衣钵待传…….如是种种每一条路都比贿赂兵部官吏等候安排便捷但是每一条路的代价都比赠送珠宝来得更大。

    “建功立业嗯功名富贵人人逐之可到哪才是尽头呢?。”独孤学故意放慢脚步等着李旭的坐骑从后边跟上来。

    “末将只是想为国出力。”李旭想了想非常谨慎地回答。他猜不到独孤学今天没事跟自己搭讪抱着什么目的但对方的确曾经于自己有恩。如果不寒暄几句就扬鞭而走实在有失于礼貌。

    “你真的长大了居然这么会说话!”刑部侍郎独孤学摇头轻叹不知道想表达的意思是夸奖还是讽刺。他今天好像闲得厉害刻意与李旭这个不得势的武牙郎将纠缠不清。

    李旭再次以笑容作为回答。他本来就不善于言辞心中有了防备出言更为谨慎。独孤学见他谈兴不浓也微笑着闭上了嘴巴。二人和众随从分成两波缓缓穿过青灰色散着淡淡白烟的街道。伴随皇帝亲征归来的庞大队伍给这座名叫安阳的小城制造了很多难题主街两旁模样稍为齐整的房屋都被强行征做了官署。所以城市的主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街道两旁也没有任何炊烟风夹着碎雪在房檐下吹出呜呜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鬼蜮。

    “照这样下去各地盗匪只会越来越多恐怕朝廷把所有武将派出去都不够用。到时候还怕仗没有你打的?”走了一会儿独孤学用马鞭指了指远处巍峨的城墙悻然道。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陈述的却是一个事实。秋天的时候民间因为青壮短缺没有收上足够的粮食。朝廷为了明年继续征讨高丽不肯减免各地税赋。今年冬天又出奇地冷从上谷郡开始风雪几乎追着御驾的脚步同时南下。百姓又冷又饿在冻死和当流寇之间他们之中大多数人肯定会选择后者。而朝廷为了给剿匪士卒提供补给愈不敢动用仓库里的存粮。如此循环下去结果必然如独孤大人所说旭子也的确不用担心没仗可打。

    李旭笑了笑继续保持沉默。他不敢接茬对方姓独孤是已故皇太后的族人无论如何大放厥词皇帝陛下看在他自己母亲的份上都不会追究。但别人不行他们既然没有大放厥词的本钱老老实实地三缄其口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想不到小小挫折居然令纵横辽东万里的李将军颓废如斯!”独孤学长叹一声继续叨唠。

    “末将是武将不可轻言政事!”李旭淡淡地回了一句。已经陪着对方走出很远从礼节上讲他今天做得足够了“如果独孤大人没有其他事末将就告辞回营了!”

    “先不急陪我看看城外的风景!”独孤学摇摇头用一种近于乞求的口吻说道。

    “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李旭无法拒绝只好陪着此人继续在寒风中漫无目的的游荡。几匹坐骑很快穿过了城门走上肮脏的官道。城墙外是另一个世界大大小小的窝棚以官道为主轴散乱地向远方摊去。为了保护皇帝陛下的安全流民、乞丐和地位低贱的人家都被官府赶到了这里在御驾没了离开之前无论野外风有多大他们都不得进入城内避寒。

    独孤学的坐骑在一座窝棚前停了下来。窝棚内的主人听到马蹄声拉开稻草和树枝扎成的小门探出了半个脑袋。待看清楚面前是两位身穿官府的老爷和数名让自己无家可归的差役时他吓得惊叫一声冲出“家”门撒腿向远方逃去。

    此人的举动影响了很多“邻居”很快李旭和独孤学二人坐骑附近的窝棚里就没了人。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们逃得远远地仿佛一旦走得慢了就会大难临头一般。待到达他们认为的安全区域后众人转过身默默地蹲成一堵墙肩膀挨着肩膀在寒风中瑟瑟。他们不知道两位大老爷的目的何在。但无论对方做什么他们都没有力量暂时也没有勇气去抵抗。

    很多人的命运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是写好的也许他们挣扎过。但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时他们学会了忍耐。

    忍耐一切痛苦直到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你看到了么这也是大隋!”独孤学报以一声长叹他年龄本来比李旭大许多由于保养得好看上去却好像仅仅三十出头的模样。只是说话时意兴阑珊语调中带着股难言的沧桑感。

    “末将看到了末将小时家里也很穷!”李旭点点头回答。这种景色看多了人早晚都会麻木。对独孤学等人来说也许还可以抒一下悲天悯人的感慨。对他而言那是他经历过的也是今生再也不想重复的过往。

    “而那也是大隋!”独孤学又指了指背后的青灰色城墙。秋天时为了防御乱匪安阳城的城墙刚刚翻修过。贴在城墙外表的青石很新使得整座城市都像刚刚兴建起来的。

    “末将知道!”李旭轻轻笑了起来。他明白孤独学想表达的概念。在他认识的世家豪门中此人算是为数不多还有责任心的。

    城墙内外都是大隋一面是是繁华一面是贫困。也许不久之后城内城外就会生一场战争作为武人你必须选择一面去保护。

    “其实你的性格的确不适合留在朝中!”孤独学也笑了拉了拉马缰绳带领大伙向回走。

    “大人见过末将一直在想办法外放!”李旭点点头心中的戒备渐渐放松。对方不是代表某个家族来招揽自己的。这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他已经感觉到了那来自地底层的破坏性的火焰。

    野火一旦烧起来可分不清谁的血脉高贵谁的血脉低贱。

    “你的最大靠山是皇上根本不用找别人废话!”独孤学狠狠朝马屁股后抽了一鞭子快向城门奔去。

    “皇上?”李旭楞了一下转而想起了怀中的金牌。他瞬间明白了独孤学的全部暗示同时心里又是一阵茫然。

    皇上还记得我么?旭子骑在马背上晕晕糊糊地想。

    一名随从的坐骑脚步慢了慢拉下了一堆马粪。然后再次加追随着大伙一同冲进了安阳城。没等马蹄声消失远处的窝棚中立刻冲出了几个少年乞丐光着红肿的脚丫向马粪上踩去。

    新鲜的马粪可以治冻疮第一个冲到目标前的小乞丐感受着粪团中的温暖笑了起来满脸幸福。

第一章 肱股 (四 上下)

    第一章肱股(四上)

    就在与独孤侍郎偶遇的第三天旭子又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召见。当传达圣上口逾的老太监文刖转过身时李旭立刻被无数羡慕的眼光包围。他却早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一下慢慢跟在了文刖身后。

    “见到陛下后好自为之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先想想再说。陛下好不容易有了些笑模样你别不知好歹把他的好心情破坏掉!”待离开众人稍稍远了文刖头也不回低声丢下这样一句。

    “多谢公公关照!”李旭上前几步将袍服袖子中事先预备下的一个翡翠扳指塞到了文刖手中。连续几个月来四处求人他已经习惯了官场规矩。每月到手的俸禄基本剩不下就连在苏啜部分到的那些红货也不得不哪出来救急。

    时间已经过去快三年了那些财宝上的血腥味道已经被流光漂洗得干干净净。旭子几乎忘记了当年自己是如何讨厌这些硬抢来的财富只有偶尔看到其中几件时才追忆起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因为年少无知而留下的遗憾。

    奚人的收藏品远不如中原人制造的精美但胜在块头大质地纯。这么大一块翠少说也得二三十贯钱。李旭经过几年来人世间的摸爬滚打已经充分意识到这批宝物的价值。文老太监却像当年的他一样对翡翠上散出来的诱人光泽视而不见。

    “你留着吧我又不弯弓搭箭的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用?”他轻轻甩了甩衣袖将翡翠扳指又丢回了李旭怀里。

    已经熟悉了官场规则的李旭为对方的表现大吃了一惊先反应的是自己送错了礼物继而想起了宇文士及曾经说过的话。眼前这位一刀公公是内宦之中唯一不收礼的给他送礼非但起不到贿赂效果反而适得其反。

    少年人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从耳根到脖颈的肉皮全都火烧火燎。他后悔自己一高兴后就疏忽大意却又找不到台阶下。一双腿走快也不是放慢也不是简直比作贼被人抓了现行还尴尬。

    文公公内外行走多年看到旭子如同刚被人抽过一巴掌般的表情立即就明白刚才自己的举动过分了。他知道旭子是入乡随俗所以也不想存心让对方难堪主动放慢了脚步等旭子跟上来笑了笑低声解释:“咱家素来不好这个如此贵重之物还是留给别人为好。再者说来有本事的人不用关照没本事的人受到的关照再多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公公说得极是!”大冷天李旭的额头上汗珠清晰可见。想到自己作为一个肢体健全的人行止却不如一名太监坦荡他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可大隋朝官场惯例就如此不适应它的人走到哪里也吃不开。自己这么做只是随波逐流不能算是贪赃枉法。正当他在内心深处自我开解的时候耳畔又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嗨才几年的光景外庭就变成了这样想为国家出力还得花钱怪不得官员们越来越不争气!”文刖倒背着手脸上的表情十分愤慨。没等李旭搭话老太监又自己摇摇头转过身来叮嘱道:“这些话不要在陛下面前说你管不了提起来只会让陛下心烦。民间的事情也少讲为妙你只是一个武牙郎将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尽自己分内之责就好就好!”

    “末将遵命!”李旭抱拳肃立感谢文公公的提醒。陛下最近心情不太好的消息在随驾的文武百官之间早就传开了。谁都怕晋见皇帝时一时应对失误把一场幸运瞬间变成不幸。有了文公公这几句指点就等于考试之前从先生那里偷听到了出题范围。学子应付起来随即轻松自如得多。

    今早杨广的心情比前些日子又好了些吃罢了早饭就开始集中精力处理国事。有几个郡县出现了大股反贼气焰非常嚣张。地方官员无力剿灭恳请朝廷派遣精兵强将支援。

    “嗤!精兵强将凡事都找朕还养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杨广“低声骂了一句对官员们的无能表现非常不满。猛然间他想起昨天召见自家人问话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关于李郎将的笑话。想起少年人已经被晾了三个月估计身上的棱角已经磨的差不多了也符合地方上需要的强将条件于是他决定看一看这匹已经驯熟的千里马。

    旭子上前行过君臣之礼后被赐了一个座位他不敢坐再三拜谢才微微沾了半个屁股。见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杨广开心地笑了起来摆摆手大声命令道:“不要装了朕知道你不怕的。万马军中都杀进杀出好几回的人见了朕还会像个猫一样谁信!”

    “陛下天威更胜千军万马。”李旭试探着拍了一记马屁然后坐稳了身体。

    “你倒学会了说话!”一股笑意涌上了杨广嘴角。他知道旭子说得是一句奉承之言但这种蹩脚的奉承听在耳朵里却比平素听惯了的歌功颂德声更新鲜。“怎么样你身上的伤痊愈了么?”他笑着问同时也感觉了自己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恢复。

    眼前这名青涩的少年身上充满了阳光的味道每次看到这个年青人杨广都会觉得自己也跟着多出几分活力。这是他欣赏李旭的原因之一人皆希望青春永在帝王家更不喜欢衰老。

    “蒙陛下垂询末将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李旭尽量压住几乎狂跳出嗓子的心脏抬起头迎住杨广的目光。

    “陛下问我身体状况是要派我出去领兵了么?”他高兴地想。为了给杨广留下沉稳有力的印象他特意将身体坐得笔直。两眼也决不乱看径自对上杨广的眼睛。

    在旭子眼里此刻的杨广比几个月前在辽东时脸色更憔悴了些身体也愈显得虚弱。两次无功而返的征辽结果仿佛已经压垮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如今这具躯体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去年辽河畔校阅将士时那股霸气相反旭子当年隔着御辇感觉到的那股暮气更浓了些浓得令人有些无法适应。

    “嗯哼!”皇帝身后传来一声轻轻地咳嗽吓了李旭一跳。他知道自己把目光留在陛下脸上的时间太久了过了一个臣子应该保持了礼貌范围。赶紧将头低下将所有经观察结果埋藏在心底。

    “一刀别吓唬年青人!”杨广却不甚在乎李旭的莽撞回过头低声对文公公呵斥了一句。待目光转到李旭这边他又在乎起了自身形象来。“朕看上去是不是比原来老了你还记得么朕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你自己还有印象么?”

    “陛下看上去憔悴多了!但在臣心中依然记得陛下指点辽东三千里江山的英姿!”李旭不知道怎样回答皇帝的问话才算得体只好说了一半实话又补充了一句善意的安慰。“陛下当时说要看看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陛下说我等没有令您失望!当日诸将争相请战弟兄们的喊声震得河水都为之生寒!”

    “嗯-”文刖想咳嗽猛然又憋住了。他大为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多叮嘱几句眼前的少年人太莽撞了居然随随便便就提起了第一次辽东之战。要知道那是陛下心中永远的痛这内廷中无论谁提起来随之而至的肯定是一场狂风暴雨。

    暴雨迟迟未见空气中却弥漫起一股忧伤的味道。“是啊朕依旧记得当年麦老将军横槊立马的模样。当日河水都是红的一切犹在眼前啊!”杨广叹息着附和了一句声音中带上了几分伤感几分激烈。

    那段记忆是如此荡气回肠让很多人想起来都心潮澎湃。杨广闭上了眼睛面孔像喝了很多酒一般瞬间出现了大片的潮红。他的手指不定地伸曲显然在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过了许久他终于从回忆中将自己脱离出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临时征做行宫的房间里很安静却没出现文公公担心的那种失控场面。相反君臣之间的关系猛然又被拉近了许多。显然杨广在想起自己当年英姿的同时也记起了眼前这名武将的青涩表现。

    “日子过得真快当年朕提拔你做校尉还怕你不能胜任。转眼你斩将夺旗已经成了咱大隋目前最年青的武牙郎将了。”过了一会儿杨广睁开双目叹息着说道。

    “陛下知遇之恩末将永生不忘!”李旭赶紧站起来再次施礼。这个感谢是自内心的虽然因为李渊这一层关系杨广对他的信任总时强时弱态度也是时好时坏。但总体而言杨广一直没忘记给他升官并基本上能做到有功必赏。比起那些在六品武职位置上徘徊一辈子的人旭子知道自己很幸运也一直对杨广心存感谢。

    第一章肱股(四下)

    “这小子倒是打蛇随棍儿!”刚才还在担心旭子表现的文公公不觉愕然。今天到目前为止有两件事情让他感到震惊第一陛下听人提起次辽东之战居然没有生气。第二那个看上去毛手毛脚的少年到目前为止整体表现非但不青涩而且很会和陛下套近乎。

    紧接着令文刖第三次震惊的事情就生了。听了旭子的表白之言杨广没有像以往一样以微微一笑或者哈哈一乐将这句明显的马屁话忽略过去而是站了起来走到李旭身边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朕相信你!”面对着满脸坦诚的李旭大隋皇帝陛下杨广亦是坦诚满脸。

    “陛下!”李旭和文刖同时喊了一声李旭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而文刖的声音里却隐藏着不满。作为皇帝他必须保持高高在上保持和臣子的距离感这样才符合他天之骄子不同凡人的身份。而杨广这一站一按等于把他自己从云端降下来落入凡尘。从此与世间那些凡夫俗子毫无差别。(17k文学网)

    “一刀!”杨广回过头来白了文刖一眼。文公公知道自己放肆了赶紧低下头把手垂到了膝盖处。杨广也不深究他的无礼将头扭向李旭笑着追问:“你知道朕为什么相信你么?”

    此时的旭子正感动得热泪盈眶猛然听皇帝陛下如此一问禁不住楞了楞顺口答道:“末将不知请陛下指点!”

    “就因为你实诚!”杨广又将李旭的肩膀向下按了按示意对方坐下然后回转身慢慢走向自己的“龙椅”。他今天穿了一件滚花龙袍料子有些柔贴在身上毫不掩饰地暴露出了微驼的脊背。杨广浑然不顾自己的帝王威仪一边走一边笑呵呵地说道:“朕就喜欢你这实诚劲儿你明知道李渊在朕这里不受宠还死咬着认他这个族叔。你明知道那杨夫子是朝廷钦犯还敢偷偷放了他……”

    没等杨广把话说完旭子已经吓得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杨夫子的事情宇文述没明着提宇文家的爪牙在弹劾自己时亦说得捕风捉影不尽详实。升官进爵的结果出来后旭子以为此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没想到杨广知道得一清二楚根本没被那些亦真亦假的谣言迷惑住。

    “末将罪该万死请陛下处罚!”想到这李旭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紧抱着双拳肃立在杨广面前一动不动大气亦不敢再多喘半下。

    “你知罪就好朕岂是那又瞎又聋之人!”杨广的声音忽冷忽热瞬间又从红尘中漂移到了云端之上。他人绕到了“龙椅”前却不忙着坐下双手支撑在御案上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遍李旭直到看见有明显的汗珠从对方的额头上滚下来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朕不聋不瞎只是不愿意跟你们这些臣子较真罢了。如果朕想治你的罪此刻你早已经住了大牢中了。刻意欺骗于朕还能加官进爵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儿?至于杨继你也不必担心那杨玄感已经败了杨继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朕已经下了旨像他这样罪责不显只是一时受了叛匪蒙蔽者一概不予追究。”

    “还不赶快谢恩!”文刖公公扯着嗓子在一旁帮腔。

    “谢陛下隆恩!”李旭举手齐眉上前一步双膝跪倒把头深深地俯了下去。刚才这一瞬间的变化太突然了他感觉到自己就像在生生死死之间走了一遭。心神慌乱不堪根本来不及想出任何正确的应对举措。

    但杨广直接把台阶给他留了出来不但放过了他而且也给了他的恩师一条生路。这份深重的君恩让旭子无法不铭刻于肺腑。

    “你起来吧坐下说话!”杨广摆了摆手吩咐。

    “谢陛下大度!”李旭依旧垂片刻然后才直起上身仍举手齐眉起双膝双手垂于身边恭恭敬敬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是一个完整地稽之礼用于君臣之间。旭子几次上朝时都是敷衍了事唯有这次他的尊敬自内心深处沉重而虔诚。

    杨广把旭子的一举一动全部看在了眼中。无论是先前的恐慌还是后来的感激年青人的所有反映都没有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杨广平时对其他臣子也施加过类似的恩惠但无论是亲密无间的宇文述还是善解君心的虞世基他们身上的恐慌和感激都是装出来的一看就知道在作假。只有眼前这个年青人对他的尊敬实实在在对君恩的感谢认认真真。这让杨广的心情又好了许多也更加一步感觉到自己还拥有强大的控制力。

    “驭下之道难道朕还用你来教导么?”杨广回头得意地瞟了文刖一眼。然后坐正身躯轻轻地摆了摆手。“你是朕的爱将如果这点小事儿朕都不能包容那还做什么帝王!”他顿了顿继续命令道:“抬起头来别学那些文官。朕喜欢你昂挺胸英姿勃的样子!”(17k敬请订阅正版)

    “末将遵命!”李旭答应着缓缓抬起了脑袋。目光与君王的目光相对从对方双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笑意。

    “你既然不肯为高官厚禄辜负他人将来也必不负朕。所以朕相信你!”杨广微笑着对李旭说道。“谢陛下!”

    “你不必谢我时刻记得为国尽忠就是。朕听说你四处求人希望被派遣出外作战可有此事?”

    “陛下圣明臣臣是劳碌命跟在御驾后享福反而不太习惯!”李旭偷偷在官袍上抹干净手心上的汗低声回答。这是遇到独孤学之后他刻意准备好的答案。不完全属实但至少听起来不会让对方觉得刺耳。

    “嗯你在军中呆习惯了乍一闲下来的确不太舒服。朕当年也是这个样子但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杨广果然接受了李旭的借口想了想说道。他又想起当年领兵北击突厥南平陈朝的往事多少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

    “这种事情你应该来找朕而不是找兵部那些官吏!”杨广轻轻叹了口气把话题又岔回到了正事上。“朕既然给了你免罪金牌就等于认可了你为朕之肱股。你的请求朕岂会置之不理?!”

    “末将多谢陛下!”李旭站起来再次躬身抱拳肃立施以武将之礼。杨广笑着摆了摆手又补充了一句“送礼么也不用给他人送直接送到朕的宫里来即可!”

    “末将末将…….”李旭大吃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双手在衣袖中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皇帝陛下说得是一句玩笑。

    “好了好了天下都是朕的朕还缺你那点儿珠宝?别找了你有一颗忠心就是对朕最好的礼物!”杨广哈哈大笑眉宇间刹那恢复了几分年青时的风采。

    “这少年倒是跟陛下投缘。”站在杨广身后的文刖笑呵呵地想。好久没见到陛下这么开心过了让他这个内臣也跟着觉得心情舒畅。他不禁又多看了旭子两眼。现少年人除了满脸新生的胡子比普通年青人浓了些肩膀比别人略宽了些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决定将少年人记在心里。皇帝陛下很护短凡是跟他投缘的臣子都官运亨通。这些人平素即便生些是非也不会被严格追究责任。如今陛下的近臣名单上又要增加上一个人了虽然此人出身寒微做事也有些毛手毛脚。

    “末将定以敌人之血来回报陛下的信任!”李旭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一句合适的表白。回军中去这是他盼望已久的梦想。是雄武营么?他又想起了慕容罗、李安远等人诚挚的面孔。猛然间宇文士及、张秀的脸也在记忆中涌现刺得他心里一阵针扎般地痛。

    “雄武营你不能回去了。这支兵马朕另有安排此外驸马亦是朕的爱将朕不能厚此薄彼!”杨广相信自己已经彻底收服了眼前这匹千里马笑着说道。

    “末将听从陛下差遣!”李旭想了想回答心情未免有些失望。

    杨广很敏锐地感受到了年青人的情绪他今天心情很好直觉敏锐程度和思路清晰程度都比平素提高了许多。“宇文老将军私心太重你去他麾下用不了几天又被他抓住小辫子。朕知道他这个毛病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杨广想想宇文述为国家做过的贡献继续说道“用人要用其长而能补其短你说朕的话可有道理?”

    “陛下圣明!”李旭顺着杨广的意思回答。我没看见宇文老将军的长处在哪?他可以腹诽但这话绝对不能明说。

    “你们都是朕的肱股所以朕不希望看到你们互相倾轧。特别是你还年青得很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杨广把身子仰在座位上尽量使自己觉得舒服。“朕派你去另一个地方主将是朕的右光禄大夫张须陀他素能容人眼下又正缺得力臂膀。你去了后齐心协力地方定可恢复安宁。”

    “谢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拱手谢恩。张须陀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如雷贯耳最近一段时间在军中赋闲平素里听到的战绩大多数都是关于此人的。此人在开皇十七年随同史万岁将军平叛有功被先帝授于仪同赐缎三百匹。大业八年此人在岱县击溃反贼王薄斩数万级。打得王薄狼狈而逃。逃到临邑时张须陀又从后面追上一场恶战后斩万计缴获贼脏不计其数。(注1)

    今年夏天王薄趁着大隋官军俱在辽东又联合群贼聚众十万试图攻打章丘被张须陀得知后以两万步骑将其击溃。十万反贼几乎全军覆没仅有王薄、石秪阇、郝孝德等人仅仅带着数百亲卫逃离生天。

    身为一名勇将张须陀脾气虽然不暴戾反而心肠极其仁慈。他的兵马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感激其恩德常常主动向军中赠送米粮物资。此外张须陀将军为人素有大度之名其麾下督尉、副都督一有战功即上报朝廷请赏从不将属下的功劳据为自己所有。

    与这样一个勇敢、宽厚的将军共事旭子当然是非常愿意的。只是张须陀麾下所带为地方兵马而自己身为府兵将领彼此之间原本互不统属骤然走到一处关系着实有些不好安排。

    “你莫小看了他若论战功他在咱大隋可是屈一指。朕一直想将他调到左右卫统军只是地方治安混乱没有人能替代他而已!眼下他虽然只挂着郡丞的职位但河南乃腹心重地郡丞亦为四品官。不比你这武牙郎将差!”杨广见李旭谢恩后即沉默不语以为他看不起张须陀笑着补充道。(注2)

    “陛下放心臣去后一定尽心尽力!”李旭察觉到杨广心生误会赶紧保证。

    “你抓紧时间和他一道把河南诸郡的流寇抓紧时间剿灭了。多立些战功朕明年还要征辽那时再调你回来也好大用!”杨广在桌案之上摊开一张画像望着上面的人低声叮嘱。

    那是张须陀的画像杨广刚刚命令地方官员画好后送到手边来。大隋朝不是没有名将大隋朝人才济济只是看为君者如何使用而已。待平定了地方张须陀将军、秦督尉还有眼前的李将军就都调到身边来。到时候自己重新召集内外府精锐不信拿不下小小的高句丽!不信洗刷不了这平生奇耻大辱!

    这样想着杨广的心潮又彭湃起来脸色忽然间再次变得殷红红得就像被霜打过了牡丹花。

    注1:仪同隋代一种官职为大将军之下领兵将领车骑将军的前身。当时为正四品武职后降为正五品。

    注2:隋地方官制郡分上、中、下。郡守为三到四品。京兆、河南则俱置尹郡尹为正三品。郡丞在尹之下从三或正四品。当时的河南诸郡包括现在山东大部分和江苏、安徽、陕西一部分地区地位类似现在的直辖市。

第二章 壮士 (一 上)

    “张须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容得下我么?”南行赴任路上在宇文述手中吃过一次大亏的旭子一直忐忑不安。过了齐河后他终于不再烦恼了因为更大的麻烦找上了他。一伙无赖从背后跟了上来目标正是他胯下的黑风和另一匹坐骑背上的行李。

    旭子数次纵马飞奔希望凭度能摆脱这伙人。他的目的地历城距离这里没多远快马加鞭的话半个时辰之内就能看到敞开的城门。但那伙流民显然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每当旭子认为自己已经将他们抛得很远时流民们总能从斜岔里的小路或者某个山旮旯后钻出来吹着一种凄厉的号子通知伙伴们“肥羊”的具体位置。

    李旭对这伙流民非常无奈如果他拔出刀来这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一个也甭想活着离开。但他不愿意于自己的刀下再多添几条无辜的性命。那些人也是万不得已来齐郡上任的路上旭子已经见到了太多的悲剧。

    河南诸郡的土地远比河北诸郡肥沃奔腾而过的黄河滋润得这里每一把泥土都能攥出油。在充足和养分和温暖天气的作用下即便是十一月田野间也不乏油油绿色。那些碧绿整齐的东西是不是麦子?旭子不敢确认。他老家的地方每年只能种一季庄稼收完了第一季粮食后即便抓紧时间洒下种子去长出来的秧苗也无法成活。

    按旭子的猜想土壤肥沃、气候温暖的地区应该更富庶才对。毕竟这里在黄河以南靠近东海宇文述的大军长途回援洛阳的时候没有糟蹋过这些地方。杨玄感的乱兵也没有波及到此地。但一路上看到的事实却恰恰和他预想的情况相反见过沿途风景的人除非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否则都能明白河南诸郡上空为什么腾起了这么多烽烟。

    河南诸郡的确富庶特别是城市随便一个无名小县拉出来也比旭子老家上谷郡的治所易县阔气十倍。高大的城墙整齐的官衙笔直的街道朱红色的大门这些都是易县见不到的景象。上谷郡的郡府衙门跟河南诸县的富豪宅院比也顶多能算个破落人家。但出城两里远后眼前即是另一个世界。一间又一间茅草棚子密密麻麻地排着从来就望不到头。只有三尺最多五尺高没有窗户门只是一把麦秸窝棚的主人坐在门口两眼茫然一脸愁苦。

    皇帝的御驾没有经过这里他们不是给官府强行赶出来的。除了官府以外还有一种叫做钱的东西让他们失去了住在城里的资格。

    在距离城墙最近和最远的窝棚区总是有两个热闹的集市。集市上没有肉类、鱼、粮食、茶叶这些生活必须品供应里边只有一种货物那就是活人。男孩三百钱女孩一百钱壮年半吊少*妇一吊半及笈少女两吊。如果你是个大买主人贩子会给你打折扣。偶尔有衣衫华贵的人从官道上经过“掌柜的”们立刻挥舞着手中的皮鞭赶牲口一样把几十名活人陈列出来。而那些脚踝间拴着麻绳头上插着草标的男女货物则土偶木梗般任人摆布。他们不懂得反抗也失去了反抗的意思冷冰冰的如同僵尸只有偶尔被北风吹得打起喷嚏才让人明白他们还在呼吸。

    “难道这里的官府也不管管么?”在驿站饮马的时候旭子曾向一名老驿卒抱怨。老卒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如同遇到了一个怪物般大叫起来。“大人您要是心好就花三五吊钱买上十几个。这是就他们的命!有人买他们为奴为婢还能活下去。要是熬到青黄不接时还找不到买主人贩子嫌赔本将他们撵了他们就得活活饿死!”

    听完老驿卒的话旭子明白自己又因为泛滥的同情心闹了笑话。于是他愈厌恶那些叛匪。如果不是那些人四处烧杀掠夺朝廷就不用养这么多兵。如朝廷不养这么多的兵赋税就不会这么重。如果没有沉重的赋税流民们就可以安居乐业了吧。旭子以最简单的推理来麻醉自己至于这个推理是否说得通他不敢深究深究起来他怕自己晚上会做恶梦。

    作为经历过剿匪战斗的官军将领旭子决不相信叛匪们在“替天行道”这个说法。黎阳城外的事实告诉他对民间破坏最严重的恰恰是那些打着各种正义名号的叛匪。官军的军纪再败坏至少会在城市内或者主将面前有所收敛。而叛匪则不然他们根本没有军纪。

    官道左侧的树林中又响起哨子声这次是三下预示着打战马主意的流民又多了一波。旭子厌恶地向哨子想起的地方瞪了一眼然后抖动缰绳加快两匹战马的度。他有些后悔自己过于相信以往的经验上任前谢绝了同僚们推荐的亲兵。如果此时有三、五名亲兵在哪怕他们是抱着各种目的而来至少可以凭人数将那些大胆的流民唬住令对方不敢轻易上前挑衅。

    “吱――吱――吱-!”看到李旭逃走哨子又响了三声这次是两长一短好像在传达着什么命令。紧接着前方的官道上弹起一根脏兮兮的绳索“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二十几个衣不蔽体手中握着木棒的人自树林后跳出拦住旭子的去路。

    “一点新意都没有!”旭子低头从腰间拔出了黑刀抬手的瞬间他已经将绳索砍成了两段。黑风和另一匹驮着行李的战马“唏溜溜”出两声长嘶示威般从拦路者的面前跑了过去背后留下了一片叫骂声。

    “小贼有种别走!”“前面都是我们的人你跑不掉!”流民们以一种腔调怪异的方言七嘴八舌地喝道。“傻子才跟你们玩!”旭子用北方官话回了一句加快度沿着官道冲上前面的山梁。

    这是一片丘陵地段每一座土丘都不高但一座挨着一座。战马在这种地势上奔跑很耗体力也非常容易出危险。大约跑了半柱香时间旭子就放缓了度。他认为流民们见识过他的刀法后应该再追上来。

    还没等他和黑风缓过一口气哨子声就再度于左前方响起。这次更凄厉更急促还伴着隐隐的马蹄声。旭子觉事态有些不对劲了流民们应该没有这么大胆量。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三个月前在河北诸郡的官道上也遇见过流民那些人的身子骨比刚才遇到的还强壮但那些人从不敢打战马的主意。

    一伙“骑兵”斜着从谷地上冲出前面三个人骑马中间一个人骑了匹长耳朵骡子骡子后还有十几人挥舞着菜刀和竹矛胯下坐骑是拉车用的轿驴。

    “站住站住呢(你)是什么银(人)打那(哪里)来。不准响千(向前)去。带队的头领身后插着一根灰白色的角旗一边冲向旭子一边大声嚷嚷。他身上没有任何铠甲手中兵器也是根疤痕犹在的木杆只在尖端处绑了把刀子。由于全身上下的装备分量很轻人马在短距离冲锋时度极快说话间他已经冲到了旭子的身侧。

    “噗!”李旭只一刀就把来人连同他手中的兵器都砍成了两段。遇到叛匪了旭子不敢再手下留情。文书和印信都放在另一匹坐骑的行囊里一旦落入叛匪们手中对方肯定不会轻易饶过他这个即将去协助张须陀剿灭各路反贼的武牙郎将。

    他听到了嗖嗖的风声那是羽箭破空的声音。贼兵手中有弓但箭法很差或者是因为舍不得射死两匹骏马。那些劣质的长箭从他身体两侧很远的飞过很快就失去了力量在官道两边的硬地上溅起了一溜溜烟尘。

    “弓力不到一石!”旭子凭沙场上用血换来的经验得出结论。他的角弓就挂在马鞍后但他不敢取弓还击。前方的叛匪越来越多呐喊着向官道上压过来。好在他们跑得都不够迅或者说没有人想重蹈那名头领覆辙。所有叛匪都尽力和队友保持步调一致以便不第一个触上那黑漆漆闪着寒光的刀锋。

    “杀了他杀了他!”乱匪们气势汹汹地喊。声音越来越高亢胆子随之也越来越大。“谁拦下他就可以得一匹马!”不知道哪个头目出了命令重赏之下多勇夫有人大着胆子跳上了官道用手中竹竿去捅旭子的大腿。黑风从他的身边疾驰而过旭子的手臂用力向下一抽紧接着耀眼的血浪就在阳光下跳起带着股烟雾地跃上半空然后烟雾越升越高灵魂飞走血如花瓣一样被风吹散。

    “杀了他杀了他他杀了土根儿杀了他为土根儿报仇!”乱匪们了疯般叫喊没有任何队形一拥而上。

    旭子砍翻了第一个试图拦路的人又抹倒了第二个。很快第三条性命倒下了他的刀下。贼人们大吃一惊苍蝇般向官道两旁散去。但不知道他们的头领又开出了什么价码这些胆小却贪婪的家伙叫嚷着再次围拢上前。所有的兵器都招呼向旭子几乎没有人试图伤害战马。

    很快旭子身上的衣服就被血湿透了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全部是别人的。这些乱匪比元务本麾下的反贼训练程度还差几乎是硬向刀尖上送。旭子记不清自己到底砍翻了多少人但他看见黑风用前蹄至少踢飞了三个。缰绳被拴在黑风鞍子上的另一匹菊花青也不甘示弱连踢带咬根本不给贼人们靠近它的机会。

    “哄!”土匪的队伍硬被旭子冲出了一条血河前方道路再次清晰。旭子挥刀劈飞一名追得最积极的贼人然后快抬头。眼前的道路通向另一个土丘土丘上有个供过往旅人休息的凉亭。凉亭的四壁有三尺高几个人骑马的人正站在里面观望。

    那些人穿的是大隋武将铁铠!旭子的精神猛然一振他现了同伴。几乎在同一时间凉亭里的人也现了他两名骑手留在了凉亭里弯弓警戒另两名打着马冲了下土丘一左一右快冲到他附近。

    “拦住拦住!别让他们靠近别让他们靠近!”叛军的叫嚷语无伦次声嘶力竭。几十名壮汉从自家队伍中脱出试图将旭子和前来救援的人隔开。大量的羽箭、竹枪、木棒从敌军中飞起叛匪急红眼了再也没人珍惜旭子胯下和身边的两匹战马。

    “他们非常忌惮冲下来的人!”李旭意识到了敌军痛下杀手的原因。他自问没有将所有羽箭一刀接下来的本事一边将黑刀舞成光团护住自己和黑风的要害一边拼命地催动坐骑试图利用度逃离生天。

    大部分羽箭都失去了目标两根竹枪被黑刀挑飞还有一根刺中了菊花青的肚子。驮着行李的菊花青出一声痛苦的悲鸣软软地倒了下去。李旭一刀砍断缰绳避免了黑风被雨花青扯倒的悲剧。然后他快拨转马头以极短的半径打了个盘旋兜回来将靠近菊花青的手臂全部砍断。

    几名试图夺取行李者抱着肩膀跳开手指捂住断臂眼睁睁地看着血从伤口处向外喷。他们没想到李旭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眼睛中充满了愤怒和不解。数息之后几个人的脸色就白了下去相继倒地。

    “抱歉!”旭子心中嘀咕。在这一瞬间他真的对敌人有些怜悯。很快他心中的怜悯就变成了恐惧更多的人扑向了倒地的菊花青如饿晕了的群狼看见猎物。“马背上有大笔财物否则那个持着黑刀的家伙不会放弃逃走。”群盗们这样想着争先恐后。

    “里边没有钱!让开!”旭子怒喝着以最快度挥刀割断绑着行李的绳索。然后俯身单臂将行李卷提起放在黑风背上。另一只胳膊快舞动弯刀砍下更多的胳膊和脑袋。

    驮着太多负重的黑风身体不再灵活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多处负伤。被困在人群中的李旭也手忙脚乱他气得两眼血红刀刀都是杀招。一杆木矛刺伤了他的手臂木矛的主人力气太小未能伤到他的筋骨。旭子劈手夺过木矛然后单臂将木矛刺进了来人的喉咙。

    两把镰刀三根木棒。危急时刻旭子的感觉变得万分敏锐。他记起了当年铜匠师父教导的所有招式。磕飞了一把镰刀砍翻了试图伤害黑风的另一把镰刀的主人。同时侧身躲开木棒的尖端刀刃顺着木棒溜下去借着战马前冲的惯性剁下数根手指。还有两根木棒连不及对付了旭子绷紧肌肉试图硬扛这两下。意料中的疼痛却没传来凉亭上飞出两支羽箭将木棒的主人射倒在旭子的战马前。

    这时从左右夹击而来的援兵也杀穿了拦截者的队伍。是两名身材和旭子差不多高大的年青人使得俱是长槊。借着战马的冲击力和长槊的良好弹性他们只是挥了几次手臂就将那些上前拼命的壮汉们挑飞到了半空中。

    一名匪徒挥舞着四肢从半空中落下夹在旭子左侧的将领用长槊一捅瞬间将匪徒的脖子捅了个对穿。紧接着他用力一甩将尸体甩向敌军。然后刺翻距离李旭最近的一个匪徒在马上横槊俯身快用小刀割下两个人鼻子。

    “我要记数!”此人将鼻子丢进马鞍后的皮袋子里然后冲着旭子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罗士信罗士信!”旭子听见乱匪们惊恐的喊叫随即现自己身边又空了。匪徒们快后退唯恐跑落在同伴后边。

    右侧冲过来的那名将领骑马追上去长槊翻飞瞬间捅翻了四五个敌军。他斜着兜了半个圈居然将周围的敌军硬生生逼开了二十多步。随后此人快兜回和左侧那名将领一道护住李旭的两翼。

    “历城罗士信!”长着一张娃娃脸有收集敌人鼻子嗜好的年青将领微笑着向李旭伸出一只血淋淋的大手。

    “上谷李仲坚!”李旭伸手和对方双掌相击。

    “历城秦叔宝!见过李将军!”另一名大隋将领随即伸出手与李旭双手相击。三匹战马转过头快向凉亭冲去。

    “你就是那个横闯辽东的李仲坚?”

    “你就是被皇上专门命人画了图形的给群臣传看的罗士信?”

    “久闻秦将军大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

    “秦某亦久闻李将军之名!”

    三个人寒暄着根本不在乎身后有多少双恶毒的目光。

第二章 壮士 (一 下)

    半个月前北海郡的盗匪郭方预再次下了牛山试图在岁末来淄川大捞一票。张须陀带领齐郡的弟兄们狠狠赏了叛匪一顿“暴凿”将他们一直追进了尧山才奏铠而还。昨夜半夜十分大伙入了城分散回家休息。谁料今天上午刚吃完早饭就有探马跑回来报告说裴长才、石子河两名大贼三天前攻破济北郡的长清县将城中粮食牲畜劫掠一空如今正气势汹汹地越境而来兵锋直指历城。(注1)

    事仓卒召集郡兵已经来不及。张须陀无奈只好恳请郡守裴操之代为整军自己率领心腹爱将秦叔宝、罗士信和独孤林三人出城打探敌情。大伙刚赶到西放鹤亭就看见贼兵如同乌云一般从天边卷来。几个人不忍心看着来不及撤入城中的父老乡亲遭贼兵屠戮急中生智直接在凉亭旁扯起战旗。贼军素畏张须陀名声见其麾下只有三名部属唯恐遭遇埋伏所以把兵马停留在西放鹤亭附近不敢动攻击。正当敌我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贼军背后突然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有名勇士一人双骑透阵而过。

    张须陀佩服此人英勇赶紧命令秦叔宝和罗士信前去接应。结果这一下刚好把朝廷派给自己的臂膀接到了身边。

    “末将李仲坚奉命前来听候张老将军调遣!”李旭看见凉亭下有一位身穿大隋四品武将铁衣的老将军知道此人必是张须陀无疑。紧跳下战马急行两步抱拳问候。

    “老夫闻听朝廷派李将军前来助阵日夜期盼。没想到李将军居然在危急关头自敌军背后杀到老夫面前来!”张须陀刚才看见旭子一个人闯透敌阵亦非常佩服其勇武。此刻听其报出名姓立刻翻身下马拱手肃立郑重地还了一个军礼。

    “历城郡兵副督尉独孤林见过李将军!”跟在张须陀身边的另一名武将也上前打招呼。他的官职比李旭略低按军规必须主动向上司施礼。但郡兵们向来和府兵不是一个体系朝廷突然放下一个从四品郎将到他们中间着实令人心里不舒坦。

    “见过独孤督尉!”李旭侧开身双手抱拳还礼。初来乍到他对本地将领的反应十分敏感。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方才跟他并肩战斗彼此见识过对方身手自然感觉亲切些。张须陀素有容人之名又是他的上司也不会对他有太多排斥之意。但这位独孤督尉给人的感觉冷冰冰的举止之间都流露出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大敌当前旭子没时间跟别人计较。他四下看了看快观察敌我双方情况。现身边的凉亭距离历城已经不远在这里隐隐约约能望见历城的墙。大队的百姓正蜂拥着向城里拥两队士兵持着兵器站立看样子是在维持入城秩序。除此之外再看不到有任何自己一方的将士。而土丘之下蜂拥而来的贼军至少有一万五千余人。看旗号来自两股势力一股持灰旗另一股的军旗为暗红色。

    “敌军来势汹汹!”李旭向张须陀抱了抱拳低声总结道。脚下的土丘刚好挡在通往历城的必经之路上。敌军如果不想绕远必须从凉亭附近的官道上穿过去。张老将选择了一个非常理想的阻击点但他麾下的兵埋伏在哪李旭却一个没看见。

    没等他继续问山脚下的贼军却大声叫嚷起来。他们久闻历城富庶汹汹而来却被四个人阻挡在一个小土丘下时间长了难免心情烦躁。此刻见对方居然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顾着“闲聊”气得破口大骂。南腔北调的污言秽语一波接着一波吵得人面对面说话都无法听清楚。

    罗士信大怒跟张须陀打了个招呼再度提槊上马冲下土丘。一边在敌军面前纵马驰骋一边喝骂道:“有胆子出来单挑难道你们都是卖肉的泼妇么除了骂街什么也不会!”

    两军作战比的是将领谋略军队素质。又不是流氓抢地盘哪里有单挑这种战法。但此刻郡兵们正在集结之中一时半会儿无法出城迎战。所以张须陀等人能拖延一下叛军的脚步自然要多拖延片刻。

    叛匪们不知道罗士信使诈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声音瞬间小了下去。有心一拥而上罗士信却不肯站在原地挨打策动战马在敌军面前快兜了一个圈子把威风撒够了一转身又跑回了土丘半腰。然后他兜转坐骑再次冲下去边冲边骂“有种就上来单挑娘们儿才比谁嘴巴贱!”。没等对方做出任何反应又快兜回。气得裴长才、石子河等人暴跳如雷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伙山贼按耐不住率先动了攻击。他们追着罗士信的脚步试图还之以颜色。凉亭上独孤林见罗士信力孤也带马冲了上去。他一边向罗士信靠拢一边挽起角弓瞬间将追过来的敌军射翻了三个。

    敌军的势头被羽箭所阻顿时慢了下来。罗士信猛然带住坐骑原地打了个旋子长槊乌龙般回转戳到了距离自己最近一人的胸前。那是一名手持铁棍的和尚跑得太快所以和本队脱节。见眼前突然出现一条长槊来不及躲闪只好用铁棍硬拨。罗士信岂肯让他将长槊砸到手臂轻轻抖了抖让开铁棍。然后反手又是一下将耐不住寂寞得花和尚刺了个透心凉。

    “呀!”罗士信大喝一声奋力挑起和尚的身体。直接向冲上土丘的那伙人掼过去。几个叛匪逆着山坡正跑得气喘吁吁猛然间半空中突然砸下一个人来躲避不及当场又被砸倒了两个。没等其他人缓过神罗士信的长槊已到。“噗!”“噗!”两声将正对着自己的两名贼兵刺翻然后长槊向下将倒在地上的另外两人戳死。

    这几下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贼人根本来不及做出正确反应。等他们觉吃了亏罗士信又打马走远了独孤林挽着角弓给他断后有人敢追迎头就是一箭。

    叛匪们弯弓还击手中弓箭的质量却太过于低劣瞄不上快移动中的目标。偶尔有两箭射正了力道却太弱根本穿不透罗士信和独孤林身上的铁铠。

    “张将军怎么就带了三个人迎战?”李旭四下望了望现周围不像有伏兵的迹象压低了声音问道。

    “郡兵们昨天半夜才分散回家休息仓卒之间很难召集!”张须陀苦笑着摇头解释。

    “老天!”明白了真实情况的李旭心中暗叫佩服他本来以为自己的胆子已经够大却没想到碰到了胆子更大的人。在黎阳城下雄武营以五千对三万已经创造了近年来大隋官军作战的一个奇迹。此刻张须陀居然以四个人硬撼两万盗匪无论此战是输是赢后人都足以把它当作一个传说。

    “李将军害怕么我刚才见你护着自家行李时却是毫无惧色呢!”独孤林刚好打马跑回凉亭听见李旭嫌自己这边人少忍不住冷嘲热讽。

    “行李之中是朝廷的军书和印信。李某虽然胆小却不敢让它落入贼人之手!”李旭笑了笑从行李中取出军书和印信交给张须陀检验。独孤林和罗士信二人都是眼高于顶的家伙从他们作战时的表现上就能看得出来。在骄傲的人面前旭子不想自己被人家小瞧了。

    张须陀验看了一遍军书和印信将其又归还给李旭。他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李旭身份的真伪骏马、黑刀、年纪青青却长了脸络腮胡子这些特征太明显贼军如果想找人冒充还真难找了得出来。

    “你受伤了先回城去休息把。”他为人素来宽厚见旭子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低声建议。

    旭子轻轻摇摇头慢慢地收起了印信。军中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今天自己先撤了此后永远不用想在齐郡郡兵面前大声说话。念及此他又向土丘下扫视了一圈现土丘下流寇们的气焰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嚣张在罗士信手中吃了一个大亏他们正在更稳妥的进攻策略。

    “末将需要一点时间!”旭子一边跟大伙解释一边从行李中取出把短刃。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他挥刀割开肩膀受伤处的衣服然后用刀尖轻轻挑出肉里边残留的木刺。接着取了一包金疮药封住伤口。然后割下一段衣袖将伤口和药粉一并裹牢。

    “这里有我们四个人足够!”秦叔宝见李旭疼得满头是汗却一声不吭心中对他也升起了几分佩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建议。

    “既然来了就算我一个。”李旭回以宽厚的笑容。同时从行李中取出唐公赠送的铠甲“叔宝兄搭一把手帮我将系一系背后的绊甲丝绦!”他笑着请求一丝不苟地将铁甲穿戴齐整。

    注1:牛山在今天山东淄博附近。济北郡今天山东平阴一带。长清县即今日长清县距离历城不足百里。

第二章 壮士 (二 上)

    张须陀见到旭子在谈笑之中拉近与自己麾下部将的关系忍不住对年青人又高看了一眼。李旭的勇武之名他早有而闻同僚口中和勇武并称的是此人的桀骜不逊。据说此人曾经在虎牢关之战后当众顶撞过大隋军中第一人宇文述所以才惹得宇文老将军怒不得不夺了他的官职。谁知道这小子不服气居然又跑到皇帝面前告御状把满朝文武搅得不能安生。令人惊叹得是一番御前官司打下来平素威风八面的宇文述居然没占到什么便宜。不但把已经到手一半的右武侯大军弄丢了而且还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陛下给李郎将加官进爵。

    对宇文述老贼张须陀素来没什么好感。但这不等于他认可传说中李旭那些冒犯上司恃宠而骄的举动。骄傲的人通常都是刺头他们经常因为过于骄傲让自己和周围的人付出巨大的代价老将军以几十年的阅人经验可以确保这一点。所以他对朝廷派遣李旭来辅助自己剿匪的安排并不十分满意。实际上齐郡郡兵现在缺的不是什么勇将名将而是物资补给。近几年跟叛匪反复纠缠民间越打越穷已经不能再承担得起郡兵们的装备损坏。为了弥补亏空老将军已经被迫使用了许多不愿意使用的手段却还是无法给麾下士卒们凑全合格的兵器与铠甲。

    如果张须陀强行从民间征守养兵费用肯定能刮到大笔钱财。但他不忍心这样做在老将军眼里所谓叛匪大多数都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百姓。他们最初造反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有口饭吃现提着刀吃饭比提着锄头在田地中刨食效果更佳后才成为四处打家劫舍的流寇。别的地方百姓安危张须陀无权过问但在他自己防御范围内张须陀不愿意做逼良一剑为盗的事情。

    山丘下的叛军又开始鼓噪大约三百多名身穿灰布衣服头上包裹着灰巾的壮汉高举着盾牌列队而上。这是石子河的灰衫军脑袋上灰扑扑的头巾是他们的标志。两股盗匪合伙打劫彼此之间的权力和收益却要分得一清二楚。从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生意人做拿人命换钱的生意。张须陀笑了笑从远处收回目光。叛匪如此大隋官军其实也差不多。郡兵们打仗府兵们很少帮忙。这回皇帝陛下派一个府兵将领加入郡兵作战已经是打破了以往的惯例。

    “敌军并不和睦!”李旭提着弓走到张须陀身边低声征求对方的意见。“末将认为咱们痛打其中一方对另一方稍微手下留情时间久了他们肯定自己要闹起来!”

    “脑袋上包着灰布头巾的是一伙领是叫石子河当年是个有名的泥水匠。腰间缠着白布带的是另一伙领叫裴长才是个卖老鼠药的混混人很龌龊!”张须陀点点头没有直接回答李旭的建议。年青人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桀骜不逊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没头脑他在心中又重新更改了对李旭的评价。“也许是有人恶语中伤他罢!”老将军暗自想转过头冲着大伙命令。“一会儿士信和重木先出击将这伙灰衫军杀散则已不要制造过多杀伤。叔宝和仲坚两个打第二轮能杀多少杀多少。石子河的人败下去裴长才的兵马肯定杀上来灯,火~书城!”

    重木是独孤林的字这个家世显赫的年青人对李旭不服气张须陀早已看在了眼里。所以他将罗士信和独孤林放在了一组虽然从性格上搭配李旭和他组合到一起更合适些。

    “遵命!”李旭和其他几人同时拱手。

    “我和仲坚打第一轮罢!士信和重木刚出击过先缓口气!”秦叔宝为人素来谨慎想了想建议。

    “嗯!也好”张须陀点头答应。“你们两个先上马吧。老夫第一箭后立刻冲下去!”

    “尊命!”李旭和秦叔宝答应一声飞身跳上坐骑。

    秦叔宝身材与李旭差不多高肩膀却比李旭还宽出数寸。他手持一把丈八长槊槊锋比普通槊长上半尺两侧都开有锋刃。见李旭的兵器过于短小秦叔宝主动策马挡在了对方身前。“我冲进去杀了他们的头目你用弓箭骚扰其余的人给我制造机会。流寇和正规军不同只要带队的头领一死其他人立刻没了胆!”

    “叔宝兄不要急这个距离我应该能射得中!”李旭笑着用弓稍向敌军中央指了指正指向举着木盾弓着身子前进的流寇头目。那个家伙战场经验不多半个身子都露在了盾牌外面。这个距离上的敌人对旭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块活靶。

    秦叔宝的眉毛诧异地跳了跳他没想到旭子对自己的射艺如此有信心。“成么山上风向多变!”他善意地给旭子找台阶下。对方急着竖立威信的心情他很理解作为一个已经四十三岁在低级军官位置上滚了多年的人他能明白一个无本之木的悲哀。(注1)

    没等李旭再做解释敌军已经开始冲锋。逆着山坡他们跑动的度并不快跑着跑着队形就开始变得散乱。张须陀默默地扣着箭心中计算叛匪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一百步九十步七十步他松开弓弦射出一支响箭。

    “嗤――”长箭出一声凄厉的悲鸣从跑在最前方的一名草寇的前胸处射进去。那人的身形猛地一滞向后倒退了几步跌倒咕噜噜滚下山坡。秦叔宝快一磕马镫胯下黄骠马出“唏溜溜”一声咆哮四蹄腾空直冲而下。他的骑术十分精湛胯下战马也是一匹少见的良驹两个跳跃已经冲进了敌阵当中。

    手起槊落秦叔宝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两人挑飞。然后右腿轻踹马镫命令胯下坐骑跑斜线切开敌军阵列直奔队伍中的小头目。

    他很遗憾地现自己扑空了那名小头目身上插着两根箭一根射在胸口上另一根插进了眼眶。无论任何一支都足以致命。秦叔宝快扫了一眼李旭然后手中的长槊横扫半圈将试图夺回头目尸体的数名草寇抽倒紧接着来了个侧面横切将惊惶失措的敌人一个接一个抽下山坡。

    李旭在黑风闯入敌阵之前射完了预定中的三箭。他射死了这伙人的头目又射死了举着灰布战旗的那个旗手。叛军很穷身上的衣服都是用草灰染的更不可能买得起铠甲。所以这三箭一点也没浪费直接夺下了两条性命。

    顾不上给敌人任何怜悯旭子藏弓拔刀。在黑风前蹄踏入敌阵中的一瞬间借助惯性用刀刃抹开了一人的胸脯。血在他背后喷起来溅了临近几名乱匪满脸。那些人出声嘶力竭的惨叫闭着眼睛狼狈而逃。

    旭子没有追杀他们而是拨马横切他也走了斜线于秦叔宝的方向恰好相反。两个人的任务是将敌军完全冲垮掉而不是多做杀伤。

    在冲下土丘前的瞬间旭子现秦叔宝是个将帅之才。此人知道如果让罗士信和独孤林来完成这个任务肯定是杀戮过重。所以他主动抢在第一轮出击既弥补了主将考虑不周全之处又没损坏同僚的颜面。

    对于没有任何训练的流寇而言战马几乎是他们的天然克星。他们不知道如何有效利用手中的长兵器也不知道互相保护。旭子的黑刀很快抹倒了第二个人那是个四十多岁胡子拉喳的男子。看到战马冲向自己此人犹豫了一下没有向其他同伴一样抱头逃走。这片刻的勇敢让他付出了生命为代价锐利的黑刀切断了他脖颈上的血管。勇敢的男子在原地一圈圈打独家着旋子手指用力抱住脖颈试图把生命和血液留在体内。转了几圈后他跌跌撞撞地倒下了。双眼瞪得老大留恋地看着生命中冬日最后一缕阳光。

    横向跑出一百五十步后旭子再度拨转马头。他的身边已经没有敌人了锐利的刀锋面前盗匪们鼓不起更多勇气。他放慢度缓缓撤回凉亭。不远处秦叔宝也结束了对敌军的追杀策马向他靠拢过来。

    “我杀了四个!伤了大概二十几个!”秦叔宝伸出手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他不夸赞对方的箭法好已经被战果证明了的事实不需要夸赞。他现在需要摆正位置把对方作为朋友同时作为一个不错的对手。

    “我杀了七个伤得肯定比你少。”李旭笑了笑回敬了秦叔宝一拳。“我不会使槊这把刀太锋利……”秦叔宝比自己擅长控制兵器旭子不得不承认。丈八长槊在对方手里就像有了生命般可以随意施展。这点他自问做不到认识的朋友中好像也没人能做到。

    “我们去休息且看士信和重木的。士信的槊法在我之上重木的射艺不亚于你!”秦叔宝点点头理解李旭话语中不服的意思。不过他一点都不生气男人么心里就得有这种不服输的劲头。

    “愿意为他们两个喝彩!”李旭大笑着和秦叔宝并络而回。他们相继跳下马在凉亭内找了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山坡下又传来了喊杀声二人对敌军的举止视而不见。有张老将军在居中调度有两名值得信任的弟兄前方冲杀他们对自己的安危很放心。

    注1:秦叔宝出生于571年书中故事是在大业九年。所以其虚岁四十三。本次战斗为真实事件具体生在大业九年春。笔者将其挪到冬天是小说之曲笔行家勿怪。

第二章 壮士 (二 下)

    望着被弟兄们用血染红的山坡裴长才的心里不住地犯嘀咕。“这老石会不会坑我?他当初可是说张须陀中了郭方预的调虎离山之计跑到淄水边上去了!怎么这会儿张须陀又赶了回来麾下还带着四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张须陀的厉害裴长才曾经亲身体会过。那时候他还在知世郎王薄麾下做一个旅率日子正过得开心。王薄号称是南华老仙的嫡传弟子知道前一千年已经生的和后五百年即将生的所有事情。能算出谁这辈子能得到多少钱财谋取多少富贵。他算出大隋官军会在辽东兵败所以带领一波弟兄造了反。他算准大伙的心思所以编了一歌告诉所有人跟着他能够吃香喝辣。他几乎算准了所有事情可他就是没算到齐郡的张须陀是自己的克星。听说这齐郡地方富庶他带着弟兄们来捞一票。结果被张须陀从华山一直撵到岱山又从岱山撵到黄河北岸的临邑连缠了三道皮索的快靴都跑丢了一只儿。多亏了临邑附近的芦苇丛密才于野鸭子窝底下拣到了一条性命。

    那一次裴长才在泥浆里蹲了三天三夜只饿得前胸贴了后脊梁骨才壮着胆子爬上了岸。上了岸后他听说王薄又在召集旧部推算出大伙跟着他将来一定能封侯拜将。裴长才这回长了个心眼儿没听王某人的忽悠。自己收集了百十号残兵在东平郡的巨野泽边上拉起了队伍。

    当山贼这行当就跟街头打群架差不多谁心肠狠胆子大谁手下的弟兄多谁就能吃得开。裴长才利用他在王薄麾下学到了那些真谛和自己在街头当混混的经验混得风声水起只半年多的时间身边的队伍就由当初的一百多人展到上万号。

    他这人做事机灵喜欢在村寨之间转悠。选好了目标后干一票就走如果对方识相肯花钱免灾他也不会把人逼到砸锅卖铁的份上。因为秉承着和气生财的原则所以他的队伍一直没受过什么挫折。反而在绿林道上名声甚好当得起义贼这个美称。

    本来齐郡这块骨头裴长才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啃的但他耐不住石子河的撺掇。那石子河是有大抱负的人他认为放眼河南诸郡大小山寨有百十来个像目前这样各自为战下去谁都成不了什么气候。这两年朝廷忙着打高句丽人一直没腾出手来收拾地方大伙还能活得逍遥自在。如果朝廷哪天不打高句丽了把主要目标对准各路英豪则大伙就都成了秋后的蚂蚱谁也蹦达不了太长时间。

    如果不想被朝廷逐一剿灭大伙就只能联合起来共图富贵。但合兵一处有个关键问题难以解决那就是谁来当这个大领。本来知世郎王薄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随着他缕战缕败那套打卦算命的说辞已经吃不开了。所以石子河以为在朝廷开始把目光从辽东收回来之前谁闯出来的名声最大谁就能取代王薄成为河南诸郡绿林的总瓢把子。而增长名气的最方便手段就是找一个比任何人名气都大的人来对付一旦成功地在此人身上捞到便宜哪怕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胜也足以让其他好汉们心服口服。

    找遍河南诸郡名气最大的人就是张须陀。一年多来已经有数十条有名有姓的好汉坏在此人手上。正面打败张须陀大伙谁都没那个本事。但趁其不备从身后捅他一刀却不是什么难题。

    所以石子河大老远地跑到巨野泽与裴长才合兵共谋大业。他的计划是带领兵马在齐郡、鲁郡和济北郡交界处转圈。一得到张须陀离开历城的消息众好汉立刻兵抄了他的老巢。张须陀官拜齐郡丞如果他把齐郡的治所历城丢了不用绿林好汉们动手大隋朝的文武百官们也饶不了他。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石子河以十头牛三十个年青漂亮的女人和五十吊铜钱的代价请来了北海郡的好汉郭方预由他出兵将张须陀从历城引开。然后石、裴两位好汉带着麾下弟兄趁着张须陀不在直扑历城。走到半路上大伙还顺手做了一票买卖把济北郡和齐郡交界处的长清县洗劫一空为两支队伍筹集了充足的军粮。

    谁料就比原计划多耽误了一天时间居然被张须陀赶回来了。眼下此人就堵在历城西侧五里不到的放鹤岭上的放鹤亭内。要说那放鹤岭也没多大弟兄们绕岭而过顶多浪费一个时辰。可那张须陀是谁啊没点埋伏和后招他敢以四个人迎战两万大军?

    从战斗一开始裴长才就觉得这里边有猫腻。他特地多长了个心眼派自己的大儿子裴光带着斥候搜索侧后。事实果然不出其所料斥候才派出去没多长时间一名比张须陀还狠的悍将就从大伙背后杀了过来。好在此人没带着任何兵马否则放鹤岭下这两万弟兄非让人包了饺子不可。

    从那名骑着黑马拎着黑刀的壮汉透阵而过时起裴长才就想撤兵。善战者不打没把握的仗谁能保证那名黑大个不是个送信的跟在他的战马后还有大股的官军随时会杀过来。但他这个想法被石子河硬压了下去。石子河认为张须陀可能在虚张声势如果二人这次来大张旗鼓地来了不试探一下对方实力就走消息传出去后肯定会被三山五岳的豪杰们当作笑柄。

    “呸!你是舍不得那三十个女人和五十吊钱!”裴长才翻着眼皮嚷嚷。气归气他到底拗不过石子河只得跟对方约定双方轮班派人前去试探。每波人数不过三百一旦现敌军有埋伏立刻撤兵。

    这个计策非常公平石子河不但没意见还主动派自己麾下的灰衫军打头阵。裴长才见对方行事仗义也暂时打消了退兵的念头。可三轮试探过后他现自己又吃了大亏。张须陀和他手下的将领欺负人遇到石子河的灰衫军上前通常是驱散了事。而轮到他的白带军出头则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前三轮试探石子河麾下总计损失了不到四十名弟兄。而他的白带兵却被那个天杀的罗士信和独孤林二人用长槊捅死捅伤了七十多个。凡是从罗士信槊下逃生的人没一个愿意再向前冲。其他人的情绪也受到败回来的人感染任裴长才把冲锋一次的赏钱由六个白钱提高到十个肉好都调动不起弟兄们的士气来。

    石子河认为对方五个人即便是铁打的也有杀人杀累的时候。如果那时伏兵还不出现则意味着前方根本没有埋伏存在。所以不顾裴长才反对他很快又组织了第四轮攻击。

    “左右他们看你老石的人顺眼!”裴长才小声哼哼。到了这个时候他非常怀疑石子河与官府有勾结否则为什么张须陀这么快就从淄水旁边赶回到历城谁给他通风报信?那郭方预也是一方大豪麾下弟兄少说也有七千多。如果他认真与跟张须陀纠缠会这么快就被击败么?还有石子河的人每次进攻都像演戏几乎走得是同一个路数。先磨磨蹭蹭沿土坡向上爬爬着爬着旗子就被人射倒了。然后那名使长槊的隋将打左边使黑刀的隋将打右边双方就像约定好了般还没怎么交手战斗就轻松的结束。

    越看裴长才现自己的怀疑越有道理。眼瞅着石子河的人又败了下来。这次他们损失的人更少除了掌旗的小卒和带队的头目外其他的人几乎毫无伤。而那两名隋将一个黄脸黑须和一个黑脸络腮胡子的居然也不认真追杀。轰鸭子般尾随着溃兵轰了几步然后就大摇大摆走回了凉亭。

    “爹这事情不对劲儿。你看那些官兵怎么只杀咱们的人?”裴子才的二儿子裴干凑上前小声提醒。他的看法与自己的父亲极其相似如果是白带军的攻击行动失败对方可没那么好心肠。罗士信几乎是追着溃兵屁股撵直到快冲进大军本阵了才恋恋不舍地把战马兜回去。

    “是不对劲儿我觉着石当家在玩驱虎吞狼!”裴长才的三儿子裴净读过几天书见解最为透彻。

    “别多嘴叫咱们的弟兄也悠着点儿。如果攻不上去别恋战!”裴长才四下看了看以极低的声音吩咐。

    有了大当家这句话喽啰们哪还肯真玩命。罗士信的坐骑刚从山坡上冲下来白带军的弟兄已经在小头目的率领下集体转身向后。只有两个逃得太慌张半路摔了跟头的被罗士信追上戳死其他人成功完成使命。

    “小娘养的贼娃子们就这点本事么?”罗士信杀得不过瘾用长槊挑着个人脑袋在半山腰间呼喝挑战。独孤林则平端着骑弓狼牙箭架在弓臂上对着山脚下的人群瞄。今天这仗打得痛快比以往任何一战都过瘾。唯一令人觉得不满足的是居然有人的射艺还在自己之上。

    “李郎将出手时几乎不用瞄!”独孤林心里计算着和李旭在射艺上的差距。今后自己得加倍努力了独孤家的人可不能被一个无名小子比了下去。

    他随便射倒了山脚下的一名倒霉蛋然后回头看向凉亭。下一场恶斗轮到该秦叔宝和李仲坚有他两个人在自己可以放心地到凉亭中喘口气儿。

    “郡兵怎么还没到长时间下去我怕流寇们会狗急跳墙!”放鹤亭内秦叔宝一边整理战马的鞍络一边低声向主将提醒。大伙已经出城一个多时辰在这段时间内家住在城里和城周围的郡兵们应该得到消息集结完毕。太守裴操之是个精明人他应该知道凭着四个人的力量根本挡不住两万敌军。

    “老裴你的人怎能不战而逃?”土丘下石子河也是满脸狐疑。“没等交手就向回退这不是丢咱们河南好汉的脸面么?”

    “我觉得这里边肯定有诈!”裴长才心虚不敢直接回答石子河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咱们还是撤吧张须陀是个精细人儿他怎么可能会如此冒险!”

    为了让自己的论断更有说服力裴长才指指凉亭中的几个人。“你看张须陀一直在和那名黑脸汉子嘀嘀咕咕。看那个大个骑黄膘马的他怎么转了身牵着战马下山去了!”

    裴长才指的是秦叔宝对方正牵着坐骑向土丘另一侧走。看样子不慌不忙好像一个人在游山玩水。这更坚定了他认为眼前是个陷阱的判断“咱做买卖讲就的是见好就收反正已经打下了长清县咱们这票够本了!”

    石子河没理睬裴长才的话他的目光也转向了秦叔宝。此人要去做什么?难道凉亭附近真有埋伏么?他一遍一遍推翻自己的判断又一次一次屈服于来自内心深处的诱惑。“如果我不顾一切杀上去呢?”忽然间石子河心中涌起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击杀张须陀给弟兄们报仇以老贼级号令天下…….”

    仿佛感觉到了山脚下那疯狂的目光张须陀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他快走了两步追上秦叔宝。

    “你对太守大人说唐公李渊的侄儿陛下最宠爱的将领李旭李仲坚已经到了就在我身边。还有上柱国独孤楷将军的族弟独孤林也不肯单独退回城内!”张须陀向山下看了看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叮嘱。

    注1:文中华山为山东的华山在历城边上。不是陕西华山。

    注2:史书记载此战初始张须陀来不及召集兵马只带了四个人出战。后郡兵赶到击溃敌军。非酒徒随意杜撰。另外有读者认为隋唐时无马镫据相关史料中国的马镫最晚出现时间不晚于东汉。魏晋时期的壁画中已经有骑兵和马镫侧面图像。

第二章 壮士 (三 上)

    看到马脸上高高堆起的柴薪秦叔宝就知道大伙误解了太守裴操之。太守大人不是故意要耽误战机他真的不是故意想把所有人害死。

    突出城墙外用以弥补防御死角的马脸上此时已经堆满了干柴齐郡太守裴操之大人身穿一袭干净整齐的大隋官袍脖子上挂着印信满脸肃然。十一月的天气城头上的风有些大老大人却一点儿也不怕冷。没等秦叔宝开口求援他扯着嗓子冲城下喊道:“叔宝既然你也跟着张郡丞自谋出路了老夫亦不能怪你。烦劳你看在这么多年来老夫并无慢待之处的份上给张将军带句话。就说老夫祝他一路顺风。如果他想兵不血刃地拿下历城你且来看!”老太守一手指了指脚下的干柴一手高高地举起了火把。“老夫不会半点武艺却舍得以这条命来报效国家!”

    “这哪跟哪啊!”秦叔宝气得眼前黑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好在他为人沉得住气趁着裴太守没下令放箭之前赶紧大声解释:“大人大人不要误会张郡丞没有投降敌军。贼军被我们挡在放鹤亭外了我回来不是劝降是替大人来求援兵的!”

    城头上的郡兵本来就不相信张须陀会投敌但三个最有威望的将领都跟着张须陀出战在外剩下的人没有主心骨所以才被裴操之说得不敢出城相随。此刻听秦叔宝这么一解释大伙立刻鼓噪起来欢呼着准备冲下马道去开城门。裴操之却不肯相信秦叔宝的话扭过头去连声喝令依靠亲兵的家将的力量强行将郡兵们约束住。随后一心以死铭志的太守大人将目光转向城下伸手戟指:“秦将军老夫原以为你是个君子没想到你也学会了信口开河。以四个人挡住数万贼军你当老夫是傻子么?”

    放鹤亭距离历城不到五里站在城墙上可以清楚的看到远处的人影。从历城方向看去张须陀从到了放鹤亭后就一直坐在凉亭下看风景。贼军从始致终就上来一个人跟张须陀秦叔宝、罗士信几个见礼客套。然后罗士信等人就一趟趟向山下跑一趟趟返回来。那情形分明是双方在谈条件哪里像是在拼命!

    风中隐隐又传来的喊杀声裴操之可以对此充耳不闻秦叔宝却心急如焚。张将军的疑兵之计挺不了多久再晚片刻贼人肯定踩着张将军的血杀到城墙之下。到那时恐怕城头上的老家伙除了**之外不会有任何退敌之策。

    强压着一箭将裴操之从城头上射下来的冲动秦叔宝鼓足丹田气大声反驳:“弟兄们张大人这几年四处征讨杀了多少土匪流寇。他怎会是变节投敌之人。哪个土匪胆子大敢接受张大人的投降。”回头焦急地向远方望了望秦叔宝又把目标对准了裴操之:“裴大人不相信秦某不相信张大人和罗士信难道还不相信独孤林的忠诚么他可是上柱国独孤信大将军的弟弟当今皇上的表亲。陛下的心腹爱将李旭李仲坚也来了正在和张大人并肩抗贼。他可是把三十万大军从辽东救回来的功臣难道大人连他也信不过么?”

    最后两句话极为犀利裴操之即便一心以身相殉社稷也不得不考虑再犹豫下去的后果。万一秦叔宝所言属实自己现在的举动恐怕不会像想象中一样留下千秋英名。独孤家会找裴家算这笔帐皇帝陛下那里也不会甘休。万一府兵中再有几个居心叵测的将领打起给李仲坚报仇的借口……

    裴操之犹豫着手中火把“突突突”地直冒黑烟。个人生死是小家族利益最大。反复考虑后他终于决定放弃殉国的机会用火把指了指城门低声命令道:“开城虎翼、鹰扬两营郡兵出去随秦督尉救援张大人。其余人继续在城头待命!”

    “是!”郡兵们答应一声立刻敞开城门冲了出去。秦叔宝顾不上跟太守大人再呕气喊了声“弟兄们随我来!”带领大伙向扑向放鹤亭。不算路上耽搁光在城墙下等着裴操之做出决定就花了半柱香时间。他不知道那个不甚高明的疑兵之计此时是否还没被人看破如果露馅了年近五十的张大人能否有机会活下来?一切都看运气了秦叔宝气愤地想回过头扫了一眼历城县高大的城墙他看见裴操之换了一支新火把又站在了那堆干柴之上。须飞扬长袖飘舞。

    此刻放鹤亭外的战斗已经进入到胶着状态张须陀带着三个人和数百名灰衫军胶着。石子河在又付出了两位小头目的性命后终于决定亲自来试一试前方到底有没有陷阱。他由三十多名亲兵护着站在攻击序列的最后监督两个旅的精锐向上仰攻。山坡上可供攀爬的地方不太宽敞只能放下这六百人。如果不是因为场地拥挤的话石子河恨不得麾下的万把人统统塞上去。

    头包灰布巾帕身穿灰色号衣的流寇们高举着柳木做成的盾牌小心翼翼的向上爬。没有人愿意走快一上午的战斗已经耗干了大伙的士气。他们都是普通喽啰不需要像山大王那样考虑长远也没有什么宏伟志向。此刻他们唯一想到的就是前方那几个人不好惹虽然才四个人但自己身边的袍泽没一个人对方敌手。特别是那个喜欢割人鼻子的罗士信简直就是杀星下凡。凡跟他交上手的肯定没有活命机会。还有那个脑门被阳光晒得黑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手中的弓箭就像长了眼睛任你怎么防都防不住。

    一支羽箭飞入人群流寇们的队伍登时一顿。距离放鹤亭还有一百二十多步亭子中的人居然在这个距离上也敢开弓!短暂的惊诧后有人开始尖叫:“六当家六当家中箭了。”听了喊声喽啰们的脚步立刻放得更慢不断有人回过头去希望在自己被羽箭射中之前能听到大当家那里出撤退的命令。

    “加快了上他不出几箭!”石子河从盾牌后露出半边脸来冲着弟兄们大叫。“不就是几支箭么?大伙既然干了这行…….”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一名亲兵抢上前用身体替他挡住了飞来的白羽。随后那名亲兵就像被人当胸推了一把仰天跌倒再也没机会爬起来。

    “保护大当家保护大当家!”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情急之下喊出了这样的命令。刹那间举着盾牌想起挪的喽啰们不约而同地退了下来。距离石子河近的举起柳木盾在亲兵们的外围再度叠出一层足以挡住阳光的防护墙。距离石子河远的则肩膀并着肩膀在防护墙两侧拍出一个人字。

    “上上都***给我上。”石子河彻底被激怒了从亲兵尸体上捡起盾牌将靠近自己的喽啰兵砸了个人仰马翻。“***老子怎么养了你们一群废物!都给我上再有向后跑的老子亲手点了他的天灯!”

    喽啰们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不敢抗拒逆大寨主的淫威哆哆嗦嗦地开始了第二次进攻。裴长才见自己的白带军帮不上忙为了显示双方的合作诚意他命令弟兄们用踏歌方式替友军助威。听到将令万余喽啰在山脚下肩并着肩脚步踏出了同样的节奏。

    “巨野泽畔好儿郎纯著红罗锦背裆。”这是王薄造反时的战歌裴长才拉杆子单干后苦于不识字做不了属于自己的战歌所以只好将王薄的战歌借用掐头去尾地窜改一番拿来鼓舞士气。

    “横侵矟天半轮刀耀日光。”山坡上又有人被射中了队形猛地一滞。山下的踏歌声也跟着停了停然后又响了起来。

    “入泽吃獐鹿出泽食牛羊。”歌声渐转高亢喽啰们憧憬着以前没有过今后可能会拥有的富足生活满脸幸福。激昂的歌声鼓舞了所有人流寇们的士气慢慢恢复。山坡上举着柳木盾向前爬的人慢慢直起腰开始加冲锋。

    “弟兄们加把劲儿先过亭子者赏羊一头酒半斗!”石子河见军心可用躲在亲兵们身后大声命令。

    “羊一头酒半斗!”大小头目齐声响应欢呼声有如雷动。历城在以前从来没被任何一支响马光顾过周围郡县的很多富户把家都搬了进去。如果今天能顺利冲过眼前四个人组成的防线攻入城内…….

    “也许晚饭时可以分到一块肉吧!”冲在最前拍的小头目微笑着跌倒一支凌空飞来的羽箭射断了他的喉咙。没来得及叫喊血已经涌满了他的嘴巴。腥腥甜甜的带着股子新鲜得肉味道。上一次闻到肉味是两天前大伙刚拿下长清县后。再上一次再上一次是两年前吧那时他替庄主大人收粮食回来路上幸运地用石头打中了一只后腿受伤的兔子。兔皮拿去换了半斗米兔子肉熬着咸菜吃了十多天。那是他平生最幸福最安宁的日子比死亡来临时还安宁。

    “忽闻官军至提剑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歌声突然变得悲壮慷慨喽啰们踏着同伴的血向前冲去。他们也许愚昧粗鲁他们连如何握兵器都没学会但在这一刻无人能否定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勇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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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五千年浩瀚历史中,重重天威下,总有一两个男人站着吧家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家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家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