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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世 (一)

    第一卷塞下曲第一章盛世(一)

    已经入了秋天气却依然像盛夏般炎热。掌柜的张宝生搬了个马扎儿坐在自家的小饭馆儿门前边一看夕阳一边伸着舌头吹凉风。

    这狗娘养的天气就像狗娘养的日子一样难过。暑热一直穿到骨子里不说连喘息的气儿都粘湿湿的仿佛灶台边上的污渍般油腻。官道上往来行人带起的灰土飘在空中不知不觉间就把饭馆墙面上那只倒扣着的“罩拎”(注1)给糊成了一个泥巴团儿。黑黑的散着丝丝缕缕馊臭味道闻在鼻孔里更令人没有食欲。

    如果是早年间张宝生还有心情打上桶井水把墙上的“罩拎”和头顶上烟熏火燎的招牌擦拭干净。在上谷、河间一带这“罩拎”代表着饭馆和酒店和头顶上的隶书招牌一样都是主人家的脸面。那时候他的饭馆刚开张又碰上仁寿年的好年景每天进帐的“肉好”(注2)就有十几个偶尔一天运气佳碰上大主顾赚上半匹绢都有可能。张宝生家里的填房与临近易水河边那五十亩地就是那时候置办下的。

    那时候张宝生记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将头顶上写着“有间客栈”的牌匾擦三遍。这牌匾是张宝生花了三头羊的润笔求易县学里边杨老夫子给写下的。人家杨老夫子曾经做过越公杨素大人的录事官若不是喜爱这边塞上的质朴人情根本不会在上谷郡落脚。他醉中写就的牌匾虽然没有“如意”“临风”般听起来有口彩但胜在贴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间客店”四个字饥渴之意顿生走进来住一宿吃两碗麦饭喝几盏浊酒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长仁寿年很快就结束了。紧接着年号变成了大业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后先修长城再开运河把府库里的积蓄折腾了个干净。你说他把自己的家业糟蹋干净了也就该收手了吧他还偏不今年初不知道从哪里又听来了“仁君登位、万国来朝”这一说力邀各国可汗到洛阳聚命令沿途各地必须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市肆酒楼凡胡人吃饭喝酒皆不得要钱。

    人都说天子圣明看什么东西都是那个什么瞳亲照也就是一只眼睛看俩影儿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圣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饭付钱这个理儿。上谷郡靠近边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来频繁大伙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胡儿谁是汉种。皇上的优待令一下四野里胡人马上就多了起来。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队队蝗虫般沿着官道吃过去就像当地人上辈子欠了他们一般。如此一番折腾下来皇上老人家得了什么好处大伙不晓得。张宝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馆为此辞了掌勺、遣散了伙计易水河边五十亩地也典给了别人一半。原来每天回到家老爷长老爷短哄他高兴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脸色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馆里睡板凳。

    没钱请掌勺也养活不起勤快伙计的酒馆自然越来越冷清。原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张宝生如今轻闲了过了午就可以搬着马扎儿盼日落。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乡邻们回家若哪个能沽上半斤浊酒就可以满足他一天最后的赚钱希望。

    生意虽然冷清了可衙门里的税还得照交。前些天易县户槽(注3)李大人门下的小跑腿儿赵二当家特地上门关照过今年“有间客栈”要额外支付五张生牛皮。张宝生好求歹求赵二当家才看在两罐子麻油和一坛子陈年花雕的面子上把牛皮的数量从五张减成了两张但是要求入冬前必须到县上交割否则任何后果由张宝生自负。

    有道是“破家的县令剥皮的太守”张宝生知道交不上税的后果是什么。他在县城里的几个同行如今就在衙门开的客栈(大牢)里住着。里边据说是一日两餐顿顿竹笋炒肉片。隔三差五就有血肉模糊的人从后门被人抬出来扔到荒野里去喂狗。可官府不准许百姓杀牛病牛、残牛向来是紧俏物资。即便想办法用驴皮充数也得有地方寻驴子去。

    官道两边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户人家的庄客们抗着木锹牵着牲口去主人家里交工。这些人不会买张宝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精神跟大伙打招呼。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官道尽头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有从塞外返回的行商经过。只有他们手里有上好的皮货也只有他们能给张宝生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

    “宝生叔今天生意不错啊!”官道边一个骑着马的少年人扬鞭戟指。

    “五娃子托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拨客人灶堂没冷着!”张宝生捶打着麻的双腿站起来大声答应。

    与他打招呼的前庄上张大户家的小五按辈分算是张宝生的侄儿。虽然自从张宝生开了饭馆从商后两家终止了走动。但彼此之间毕竟是一个宗祠血脉之间的亲近怎么隔也隔不断。

    “我爹说了如果您实在难支撑就把客栈关了吧!族里边这么多小辈怎么着也不会让宝生叔挨饿!”五娃子策马又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用皮鞭指点着地说道。

    “烦劳老哥哥了五娃子回头遣下人来抱一坛子酒给老哥哥漱口!”张宝生尽力站直了已经有些驮的腰身答道。五娃子是县学里的佼佼者据说是有机会被郡上举为秀才去京城参加科举的。在这种前程远大的年青人面前他可不敢摆什么叔公的臭架子。至于五娃子的老爹张宝良的话张宝生只当没听见。年初客栈里周转不开找这个本家借钱张宝生付出的代价就是出手三十亩好田。真的按对方说的关了客栈回族里养老张宝生估计自己剩下的二十亩好田也得换了主人。

    “谢宝生叔回头我派人来取我爹他别的不爱就好这一口!”五娃子说笑着跟张宝生道别拍了拍坐骑溶进落日的余晖里。

    “唉!”张宝生长叹了一口气。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没一个也在县学杨老夫门下读书的儿子。如果自己有一个儿子如五娃子一样前程远大那些衙门里的帮闲、乡里的小混混还有族中的长房们哪个又敢上门来欺负。

    想到县学他心里突然又涌起几分希望。自己的外甥也在县学就读论名声、论才学一点儿不比五娃子差。既然张家小五今天能从县学赶回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说不定也会回来。如果能遇上他自己面临的难处也许能有个着落。

    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张宝生没有像以往一样带着满心的失落关门。而是敲打着酸痛的脊背继续向官道上张望。果然不出其所料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官道上跑来一匹青花骡子骡背上一个身材魁梧两臂修长的少年人遥遥地向他作揖致敬。

    “舅公您今天忙得过来么要不要我帮你洗碗!”少年人说话间已经赶到了客栈门前手一按腿一抬干净利落地跳下了骡背。把缰绳向拴马桩上轻轻一系迈开双腿向里走。

    “使不得使不得旭官啊你是读书人可不能干这下贱营生!”张宝生见少年认真赶紧伸臂相拦。油渍麻花的手臂却不敢碰脏了少年人身上的青衫被挤得连连向后退。

    “什么使不得读了书您就不是我舅舅了。被我妈听见这话肯定上门来找您理论!”少年人用手轻轻拨开张宝生的胳膊灵活地挤进了客栈。

    只能摆放十几张桌子的一楼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由于生意实在冷清很多不常有人坐的地方都生了尘。李旭却不愿让舅舅觉得自己只会卖嘴脱了外面的长衫抓起抹布把所有桌椅擦了一遭又取来梯子爬上门梁把烟熏火燎的客栈招牌清理出本来面目接着摘下墙壁上的旧“罩拎”从厨房找了把半新的换了上去然后才把物件归到远处去了木盆打水洗脸。

    张宝生在一边看着心里暖烘烘地像喝了半斤女儿红般舒坦。他膝下无子两个女儿出了阁后难得回家。妻子死后续弦的填房又没给他延续香火所以一直把李旭当半个儿子来看。眼见着外甥准备告辞了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和孩子见面。大手在腰间摸了几回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见面礼儿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道:“看我这记性你先别急着回家我这有替你爹酿了几坛子老酒照胡人传过来的方子收过水的挂在骡子背上带回去让你爹冬天御寒!”

    “那可不行您烧这一坛子酒得多少功夫还是留着卖才是正经。再说了我爹去塞外办货还得些日子才回来呢!”少年人一边把长衫向身上套一边大声推辞。

    燕赵人性子烈连喝酒也喜欢烈性的。而烈性子酒得之十分不易为了提高黄酒的口感酿酒人需要多次用密法加工将酒里的水除掉大半才能让酒浓到令人三碗吐然诺的地步。所以一坛子老酒造价往往是普通浊酒的五倍。这么贵重的礼物即便放在好年景少年人也不忍从舅舅家搜刮更何况眼下正是张宝生的客栈濒临倒闭之时。

    “拿着旭官否则是不给舅舅脸面!”张宝生用油手爱怜地拍了拍外甥的脸低声命令。这孩子是开皇年间生的娘胎里养得好明显长了张福气面孔。过了年就要束(注4)可自己这个当舅舅的连件像样束的礼物都给不起。想到着心里不觉有些凄凉又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缓缓向后院的酒窖走去。

    李旭见舅舅叹气知道自己的举动又惹老人伤心了只好默默地呆在客栈中等。过了片刻张宝生转了回来抱着的却不止是一大坛子酒放酒坛子的柳筐上又挂上了两条干麂子还有半兜干荠菜、萝卜丝等。

    “这怎么成我这样搜括您回去我娘非动家法不可!”李旭挫着手满脸为难之色。

    “酒和下酒菜么舅舅也不白送。等你爹从外边回来你让他帮舅舅问问谁手里有生牛皮或驴、马之类大牲口的皮子出让。衙门里催得急舅舅愿意出个合适的价钱买。”张宝生憨厚的笑着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送礼物借口而高兴。不由少年推辞将柳条筐挂在骡子背上临了又变百戏般从后腰解下一个皮囊来硬塞到张旭手里。

    “这是开皇十八年的时候几个去辽东寻功劳的军爷喝醉了酒落到我客栈里的。十多年了也没人回来找怕是没人要了。舅舅寻摸着应该是把不错的弓呢所以每年都好生保养着。你拿去玩吧明年你就十五了你们李家人讲究马上觅取富贵有一把好弓正趁手儿!”

    少年人知道这是舅舅给自己的束礼不敢推辞双手接了过来。入手的刹那之间传来融融暖意不知道是舅舅的体温还是那黑漆漆豪不起眼的弓囊本身温度。解开弓囊上的皮绳再看只见一张两尺半长的角弓躺在细细的茸毛之间颜色居然如墨玉般温润(注5)。

    上谷郡靠近边境曾经是飞将军李广驻扎过的地方。所以民间好武成风只要不是特别贫苦人家平时都会让孩子拜个野师父去学些刀剑、弓马、拳脚来防身。所以李旭用眼睛略略一扫就知道舅舅给自己的是一把上上等好弓如果拿到市面上估计没三、五吊肉好根本换不回来。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无法客气了只能再次施礼感谢舅舅的一番美意。

    见礼物能得到自家外甥的喜欢张宝生比赚了几十吊还得意。一边关锁门窗准备收摊一边叮嘱道“这弓长时间没人用使起来硬得很。你玩时悠着点劲儿别伤了身体。这东西毕竟只是个玩物你是品学兼优将来被推了秀才考了进士放了县太郡守光耀门楣我这当舅舅的也没人再敢小瞧了去……”

    注1、罩拎北方捞米饭专用器具木柄一端带有细竹篾编成的网。在河北一带乡间挂此物于墙外为饭馆标记。风俗一直延续至上世纪八十年代。

    注2、肉好。隋文帝重铸五株钱禁止南北朝时所行的劣币。此钱“背面肉好皆有周郭每钱一千重四斤二两”所以民间称其为肉好。隋唐年间与绢布同时作为货币通行全国。

    注3、户槽隋代县里设户槽和兵槽地位等同于县丞。户槽负责收税统计人口等工作。手下可招募帮闲(协管)国家不帮闲俸禄由户槽从地方税收里扣后渐渐成为官员们搜刮地方的捷径。

    注4、束一般指男子15岁左右这时应该去学各种技艺。《大戴礼记-保傅》:“束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

    注5、汉尺一尺约为现在的23.1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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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世 (二)

    第一卷塞下曲第一章盛世(二)

    一直到自家的门口舅甥之间的亲情依然温暖着李旭。舅舅家与他家相类在各自的族中都属于末枝。属于他们自己名下的田产很少每年从佃户手中收上来的租子勉强够一家人嚼裹。至于其他应对官府和日常在族中迎来送往的花销则不得不依赖些其他营生了。而李、张两家都是历经了百年的大族号称礼仪传家的所以经商在族中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职业虽然族中长辈们每年不少从经商子弟手中拿孝敬。

    比起舅舅家的朝不保昔李家家境略好。这得益于李旭的父亲李懋身子骨结实还会说几句突厥话每年能跟着往来商队跑一两趟塞外。那边牛羊贱而茶叶、麻布稀缺往来一次可以赚到不少铜钱。只是近年来前往塞上的商路越来越不太平每月都有人财两失的噩耗传开。好在李懋跑塞上商路有些年头了跟的全是大商队。其人又是个直性子与沿途的胡人部落也能套上些交情所以买卖还能维持并能拿出些余钱来供儿子去官学读书。

    “二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来门口问了好几次呢?”远远地管家李忠就迎了上来。一边帮李旭拉坐骑一边小声抱怨。他是从小就追随在李懋身后的如今一个人把管家、护院、长随和帐房的职位全兼了所以对小主人说话也没太多客气。

    “我爹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刚好今天从舅舅家拿了些酒菜回来麻烦忠叔拿去厨房让忠婶热一下算我给爹办的洗尘宴!”李旭拍了拍骡子背后笑吟吟地吩咐。忠婶是老管家的妻子和管家忠叔一样兼了“李府”上的厨娘、夫人的贴身婢女以及李旭的保姆等职责。平素李懋飘渺在外整个家中只有李旭娘两个和管家夫妇主仆之间除了礼仪外更多是亲情。

    “又去搜刮你娘舅了么?被夫人知道少不得又要一顿叨唠!唉!早跟少爷你说过你娘舅那不容易这世道一天不如一天人肚子都填不饱哪来的闲钱去他那里喝酒吃肉……”

    管家忠叔从骡背上卸下酒肉絮叨着向院子里去了。李旭冲老管家的背影吐了下舌头自己牵了青花骡子去后院马厩把缰绳拴好又给所有牲口添了草料补了井水。把一切收拾利落了之后才换了件居家穿的短衣来到正房见自己的父亲。

    先前李旭交给管家的干麂子肉和杂菜已经由忠婶和他母亲两个收拾利落整治成了四样小菜摆在桌上。李旭的母亲不喜饮而非年非节管家忠叔又不好上主人家的桌子李懋一个人独酌正喝得好生没趣。终于看到儿子终于进了门举起杯来大声叫道“小旭子过来跟爹对一盏。就你小子知道疼人算着爹回来的日子去敲你舅竹杠!”

    “没正经!”李张氏不满地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计。

    “不了官学里的先生说酒酒能乱人品乱人品性!”李旭看了看母亲的脸色找借口搪塞掉父亲的邀请。脖颈上刚刚长出的喉结却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出了清晰的“咕噜”声。

    “算了别装了。从小就被老太爷抱在怀里抿筷子头的酒虫想不让你喝也难。只是莫多喝免得耽误了晚上背书!”李氏娘子听闻此声爱怜地看了孩子一眼低声叮嘱道。

    “哎!谢谢娘!谢谢爹!”李旭等的就是母亲这句允诺三步并做两步赶到自己的座位旁取了酒坛自己筛了满盏举起来与父亲的酒盏碰了碰然后继续高举到眉间向父亲致敬接着一饮而尽。

    “好小子单看这喝酒就是咱李家的种儿!”李懋笑呵呵地夸道爱意写了满脸。春末随着商队北去秋初才赶回家。一路上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能和妻儿坐在桌子边一块吃口儿安稳饭。三个月不见儿子的个头又蹿起了一大截只是自己的妻子看上去更憔悴了眼角间和面颊上的皱纹印证着男人不在家时生活的艰苦。

    “爹一路鞍马劳顿儿谨以此盏向爹爹表示心意。祝爹爹建康长寿生意越做越好!”李旭端起酒坛又给自己的父亲分别斟满。舅舅密法浓制过的酒看上去非常稠厚在油灯的微光下摇曳起来就像块温润的琥珀。这让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下午的事情待父亲把陶盏放下时一边筛酒一边说道:“我今天路过舅舅的客栈帮他收拾了一下。他那里生意很冷清呢!”

    “那是如今百姓手里钱少官府征的又多商路凋敝客栈自然没人光顾。偶尔去两个点菜的还都是些他不敢向人家要钱的主儿。而寻常人家谁又有钱去他那吃喝!”父亲李懋低叹了一声不知道为妻兄还是为了自己。

    日子渐渐变得艰难做生意的人总是最敏锐的感觉到世态的变化。开皇、仁寿年间皇上没那么英明神武也写不得好文章但自己从塞外弄回来的皮货和牲口总是很快就能脱出手去。而现在是大业年说是家大业大自己从集市上办货却要花费以往三倍的力气。从塞外运回来的货物也要花费三倍的力气和时间才能在不折本的情况下出手。

    “那你还厚着脸皮从舅家拿吃食下月去官学时记得顺路带件长衫给你舅舅娘今年春天时刚做好的本来想着入冬时给你穿。反正看你这身板长法谅也穿不下去了!”李张氏听丈夫和儿子说起自己的娘家放下筷子低声说道。

    屋子中喜庆的气氛被生活琐事冲得有些淡夫妻、父子三人都沉默下来。张家窘迫在那里明摆着而李家的情况仅仅是比张家好一点而已即便李张氏想多帮衬娘家人一点儿也挤不出太多的东西来。

    “啪!”麻油灯的灯芯爆了吐了一个老大的火花。李张氏借着剪灯草的机会离开了饭桌转身的瞬间轻轻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好好的你难过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哪天宝生哥的运气又转回来了!”李懋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有些不满地说道。见妻子低着头不搭话没来由地心里一软松口道:“我这次带了一头牛三匹瘦马回来。骨架还看得过去明个把牛找人驯了熟悉犁杖今年冬天再给马多加些料开了春就能卖个好价钱。到时候借宝生哥点儿本钱让他请个好厨子再到郡上把杨老夫子请来写幅字挂在大厅里说不定能转转运气!”

    “那敢情是好只是明年咱家办货的钱还够不够手?管宗祠的二哥最近老过来问看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好商量明年给祖宗加香火钱的事儿。旭子的书读得好后年县里推举乡贡去京城考试只两个名额没些钱打点……”李张氏听见丈夫决定对娘家施以援手感激之余想起自家的很多麻烦事情来又开始肉痛钱财絮絮叨叨地说着半晌也没说是否同意丈夫的安排。

    作为族中末枝平素就受族人排挤。丈夫迫于生活又从了行商这个贱业让族中那些长者抓了把柄在手。如果一切打点不周全李旭进京城考试的美梦就会变成泡影。虽然当今圣上一再强调各县送来的乡贡(注1)要唯才是举如果举来的学子不中用要追究地方官的责任。可不带‘贝’字的才永远比不上带着‘贝’字的财顶用况且上谷郡这么大官学里出类拔粹者又岂是自己家旭儿一个。

    “香火钱我已经预备好了若木二哥来寻我不过是想趁我回来时打些秋风而已。”李懋叫着自己本家兄弟的字解释道。“至于旭子考试的事情后年应试只能投考明经(注2)考取了也不过到地方上当个小吏。不如等上几年待加了冠(注3)后直接去考进士出来后至少能作个县令。一旦得中也算咱老李家坟头冒了青烟!”

    “可我听人家说二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考进士虽然能当大官可有几个能考上。哪如考明经一旦能放个县丞、户槽不用自己伸手每年就有百十吊舒坦钱送上门来”李张氏低声分辩道。开科取士是先皇独创的德政这种不分家世背景全凭学问的取才方法让很多像李家这样的小门小户看到了改变生活状态的希望。虽然取中的机会非常渺茫能进京之前还要打点通郡、县两级官员的门槛。但机会毕竟让人看到了不像上一朝时非豪门大族子弟就没有为官的可能。

    京城的考试种类很多但最热门的只有“明经”和“进士”两科。前者热门的原因是考取相对容易背熟了几本官府指定的书就能通过。而后者则是因为一经考取立刻闻名于天下前途一下子就变得不可限量。其他的如明算、明书等因为门槛高出路又少所以基本问津的学子也寥寥。

    “正因为进士难考所以才有前途!”李懋抿了口酒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旭儿书读得这么好万一真的高中了族里那些哥哥、嫂子们谁还敢让咱多交香火钱。衙门里赵二狗、杨秃子那些帮闲哪个再敢上门来欺负咱!”

    “那也得先过了县学那关杨老夫子虽然赏识咱们旭儿可他不管什么事情。管事的刘老爷虽然答应帮咱们但他毕竟是个官场上的人不像做生意的吐口吐沫砸个坑!(注4)”说起儿子的前程李张氏永远比丈夫眼光看得独到。管县学的刘老爷向来名声在外收起钱时来者不拒具体到办事方面则谁也分不清他心里本着什么原则了。

    “不会吧!”酒力相催之下老李懋的额头上渐渐冒出些汗来喃喃地说道:“刘老爷去年收了咱那匹突厥马可只有四岁口呢!他还真的能光吃不拉况且不看僧面看佛面旭儿怎么说也是杨老夫子的记名弟子。”说到这他把头转向李旭有些着急地问道:“我走之前要你请夫子赐个表字你向他求了没有?他答应没答应给你取字?”

    李旭年龄远未及弱冠此时求人取字未免太早。但那杨老夫子是地方上的大名士由他取了字则意味着与之有师徒之名份。今后别人即使想轻慢李旭也得先考虑一下其师父的感受。

    “求了师父赐字为仲坚。师父也建议我去考进士前些日子他教大伙写策论把我的策论批了‘义理通达见识卓然’八个字还给要我读给所有同学听呢!”李旭在一旁插言。他不太理解“明经”和“进士”的差别心中最大的志向就是作个户槽可以让父母和舅舅过几天不受人欺负的安稳日子。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晚考几年一则可以多帮着母亲照看一下家业二来也不必让父亲总是去给刘学究送礼。同窗们谁都知道刘学究只收礼不做事只有父辈们实在总是主动送上门去被他骗。

    “仲坚不知道出自哪个典故。这杨夫子……”李懋紧皱着的眉头少许抒展。当地最有学问的杨老夫子能亲自为儿子赐字就说明老人已经认可了与李旭的师徒名分。虽然这个名分是李家强赖上去的但有了这一层关系李旭被官府推荐的事情就多了一点希望。作为一个尽职的父亲李懋总是不惜一切手段为儿子绸缪。

    “把你舅舅上次给爹的好酒你娘一直没舍得开封那坛改天给夫子送去!对了顺便拿些塞外的蘑菇、干野味给你舅舅。虽然是杯水车薪好歹能凑个上台面的菜!”李懋犹豫了一下低声吩咐。

    “唉!”李旭高兴地答应突然想起了舅舅拜托自己的事情小声说道:“舅舅急需的不是珍稀风味舅舅今天托我问您说如果您回来了就帮他寻两张生牛皮。如果没有牛皮马皮、驴皮也将就他愿意出合适的价钱买官府催得急!”

    “皮货我手里倒是有现成的不需要去别人家买。只是好端端的官府怎么突然要起皮货来?”

    “对了忠叔说前几日县城里的赵二当家曾上门来问你几时回说咱们今年得多交五张生牛皮给官府。忠叔求了他半天才改成了三张临走时还顺手拎了两只芦花鸡去!”李张氏听儿子说起生牛皮也想起了自己家被征的税外税低声向丈夫汇报。

    “五张生牛皮?这赵二狗子哪门子疯要那么多牛皮干什么?难道县太老爷家里死了人需要用来裹尸么!”李懋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诅咒。

    猛然间夫妻两个都白了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尽是畏惧。

    虽然二人都出身于小户人家但多少也识些字马革裹尸的故事耳熟能详。上谷郡临着边境官府大规模征收生牛皮除了为出征将士准备铠甲外还能为得哪般。可眼下大隋国周边能降服的外邦早降服了唯一还敢闹事的就是高丽。开皇十八年汉王杨谅和大帅高熲曾经带三十多万人马远征高丽据皇上自己说最后的战果是高丽王俯称臣但三十万东征壮士能回来的不到三千。留在异国他乡的二十九万英魂中就有李旭的哥哥李亮。

    那时候亮儿刚刚束和旭儿一般的身材和面孔……

    注1、乡贡即举人。隋代开创科举制度规定地方向中央推荐人才中央凭考试结果而录用。炀帝大业五年(6o9)下诏诸郡“以学业该通才艺优洽;膂力骁壮绝等伦;在官勤慎堪理政事;立性正直不避强御四科举人”

    注2、明经、进士。科举最初科目繁多有明经、进士、明法、明字等。隋代最流行的即明经、进士两科有正式文献记载。

    注3、加冠古时男子二十行冠礼意味着成年。

    注4、吐口吐沫砸个坑北方土话指人言而有信承诺的事情如石头砸在地上永远无法收回。

第一章 盛世 (三)

    第一卷塞下曲第一章盛世(三)

    第二天天才放亮李懋就爬起来收拾东西进城。临动身前从塞外带回的货物中拣了四张生牛皮两篓干菇、一捆牛肉干交到儿子手里命令:“给你舅舅送去这几天别去上学家里有事情要你做!”

    “随便旷课杨老夫子会生气的!”李旭大声抗议见父亲不理睬又嘟嘟囔囔地补充了一句“这两天讲的是策论会试时…….”

    “叫你去就去哪多废话!”李懋显然心情不太好竖起了眼睛呵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气父亲为什么火不敢在顶撞。把一干杂货挂在了骡子背上殃殃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出了家门。天还早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风卷着早黄的落叶在半空中飞舞缤纷的蝴蝶般映衬在淡蓝色的远山下绚丽中带着几分苍凉。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谷兵向来名声在外?”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满脸委屈的儿子叹息着说道。想想这些话远远出了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马远去。

    “打仗么?好事情啊?刚好从军去立功名。”李旭看着父亲越苍老的背影不解地想。平素在县学曾经追随越公杨素扫平江南的杨老夫子没少提他自己当年的英雄事。每谈起大军过江后势如破竹把陈后主从井里揪出来的壮举则挥掌拍案整个人仿佛都年青了十几岁。

    “大丈夫在世当立不世功名上则致君下则卫民若有利于国家虽百死而不旋踵…….”杨老夫子在众少年面前如是挥洒自己的轻狂。逢此时李旭等人也跟着如醉如痴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韩擒虎、贺若弼跟在年少的晋王身后一道指点江山。从来没想过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若从军亦只能为一个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机会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性比遭雷击多不出多少。

    想着想着不觉来到了“有间”客栈门前。这几年民间凋敝寻常人家都是一日两餐客栈里上午寻不到生意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张宝生居然没在客栈里准备食材偌大个客栈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怕是在后院忙吧!”李旭站在门口等了片刻牵着坐骑绕向了后门。客栈的后院就是舅舅的家两道破败的土墙隔出一个空荡荡的院落。李旭顺着后柴门向里边一探刚好看见自己最怕见到的小妗子张刘氏。

    这张刘氏是远近闻了名的泼辣女人在家中待字到十九岁四邻无人敢问。其父母实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钱的聘礼把她许给了张宝生做填房。那时候张宝生的买卖正红火娶了一个比自己年青二十多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刘大小姐过门后脾气暴涨很快吓得来打秋风的亲友乡邻不敢登门。可若不是如此张宝生的客栈也挺不到现在。只是如此会当家的女人却始终没能给张家延续香火害得张宝生总是想在续一房妾。每当他怯怯地把这个打算提出来总是被张刘氏指着鼻子骂出门去。日子久了也只好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作为一个读书人李旭自然不会看妗子顺眼。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舅舅年龄还不算老理当娶一个能生育的女人为他延续香火。但作为晚辈这些公论他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及只好尽量减少与小妗子的碰面机会以求“不见不知则无不言之过”的君子坦荡。

    他不想见到自己的妗子张刘氏却仿佛心有灵犀。察觉到家门口有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断喝道:“楞什么还不快帮我抓住这只鸡耽误了杨老爷定的寿筵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李旭打了一哆嗦这才现自己的小妗一手拎着尖刀正猫着腰和墙根的大公鸡对峙。那只公鸡显然知道大难临头竖起鸡冠伸长脖子咯咯叫着左冲右突试图突破张刘氏的五指山。而张刘氏亦不是肯放弃的主儿猫着柳腰翘着丰臀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鸡啄得满是血痕亦死战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开院门。把长衫下摆挽起来向怀里一扎几个箭步冲上前把公鸡按翻在地。张刘氏见来人动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楞了一下惊叫道:“旭官啊我以为是你舅舅回来了。赶紧放下赶紧放下这怎是读书人干的粗活老天会罚……”

    说着从张旭手中一把夺过“俘虏”莲步轻移三步两步窜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边上。兰指慢拢将公鸡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鸡翅膀鸡脖子握在一处另一只芊芊玉手轻轻一抹利落地将公鸡了帐。

    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刚好落入张刘氏面前的一个陶盆里。片刻间鸡血放尽张刘氏将公鸡向土坑里一丢伸手探向身边另一个装着鸡的竹笼。那可怜的大公鸡还不知道自己的阳寿已尽兀自在土坑中一伸一蹬地挣扎。

    “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别客气。十八里店杨大官人家摆寿筵着落你舅舅安排酒菜。他一早就出门张罗时鲜去了估计马上就能回来。学堂里今天没课么还是杨老夫子又出门撒酒疯去了扔下你们不管……?”

    张刘氏一边杀鸡一边问。手脚甚是利落顷刻间土坑里已经摆了四具尸体。

    “我爹回来了让我送些蘑菇、干牛肉过来!”李旭不忍心听妗妗继续糟蹋杨老夫子的名声低声插言道。

    “那感情好我正愁凑不足菜色呢。已经入了秋哪里找那么多时鲜去?”张刘氏闻言把尖刀向身边的泥地上一插跳了起来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门外的坐骑。

    “还有四张生牛皮没硝过的。我爹让我带给舅舅……”李旭一边从坐骑背上向下解礼物一边说道。那青花大骡被张刘氏手上的血腥味道惊吓边打着响鼻边拼命向后缩身体。

    “不是两张么怎么是四张?”张刘氏惊问不待李旭解释自顾拍手说道:“哈这下正好昨天我去卖草药的老刘家串门他家正为官府征收生皮的事情愁呢。我雪中给他送把炭过去刚好顺势宰他一刀报了春天你舅舅问药之仇!”

    说完把血手在乌黑的围裙上抹了几把。拎起两个牛皮卷飞也似地去了。

    李旭哭笑不得只得留下来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烂摊子。才把土坑中的鸡归拢好端起装鸡血的陶盆正准备收进厨房里听得门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经做完生意赶了回来。

    “这怎么使得你是读书人不该干着粗活。让老天爷知道会降罪我的放下放下!”张刘氏嚷嚷着劈手夺下陶盆。叉腿向胡凳上一坐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喘息着道:“那个天杀的刘老蔫婆娘我给她送皮货上门救她一家大小性命她还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还不是哭喊着追了出来。呵呵一百五十个肉好白钱(注1)咱一个不收!”

    说完从腰间解下一个崭新的麻布口袋掂在手中哗哗作响。

    “一百五十个肉好?还不要白钱?”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鸡蛋还大。他父亲是个行商平素杂货的帐目他亦没少帮父亲计算。按大隋朝的行情三文钱可以换半斗(注2)糙米。即使是新皇行的白钱一张生皮也卖不出五十文的价格。用两张生皮换人家一百五十个肉好这已经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为了。为人雪中送炭的话也亏得妗妗好意思说出口。

    张刘氏见外甥脸色瞬息万变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不情愿地解开钱袋用蚊蚋般的声音嘟囔道:“你爹千里迢迢送塞外贩货照理儿本钱也应该收回的。塞外皮子贱又是没硝过的看着挺大其实不禁用。给你二十个肉好不知道够还是不够?”

    看了看李旭慢慢露出怒气的脸色张刘氏语调渐渐变冷:“要不我给你加到三十再贵咱可就伤了亲戚颜面了!”

    “留二十个给你做脂粉钱剩下的还给旭官!”一个声音冷冷地从门口传了过来把张刘氏和李旭俱吓了一跳。

    二人闻声抬头看见张宝生挑着一筐洒了水的青菜一筐大块豆腐斜依在门口气喘吁吁。

    “不舅舅不是这样意思。我爹说这是送给舅舅的还有这些干菇、干肉。他平时总是喝舅舅酿的酒舅舅有什么需要他当然该尽力!”李旭赶紧走过去从舅舅肩膀上接过担子。

    “我就是说么人家妹夫做的是大生意哪在乎这些小钱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见动静?”张刘氏将钱袋藏于背后一边替丈夫捶背一边讪笑着说道。

    “我刚到路口就看见你着了火般从老刘家冲出来。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心里正奇怪呢?回来一听原来是去人家趁火打劫了!”张宝生横了自己的婆娘一眼怒气冲冲地训斥。“老刘家挖药材卖钱一年也赚不了百十文这下好全给你抄了家!”

    “我这是公平买卖找别人这个价钱他还买不到呢。谁不知道最近几天街市上生皮都断了货!”张刘氏听丈夫数落自己立刻加重了捶打力度“况且去年你生病他老刘家的参须子不也趁机卖了个天价。都是做生意的我凭什么管他家的艰难!”

    “轻你轻点!”张宝生被捶得直咧嘴想想怎么辩论也辩不过婆娘只好放弃了这个话题。瞅了瞅正搬菜担进厨房的李旭小声跟妻子商量:“千里迢迢妹夫哪次不是卖命的生意。你别那么贪咱们收了人家两张生皮已经欠了个大人情。再把另两张生皮的本钱也吞了财神爷也会骂咱没良心!”

    “大人情那张弓可是县城赵老爷出了三吊钱都没卖的你还不是眉头不皱就给了他。自己亲戚哪那么多事儿!”张刘氏摆出一幅舍命不舍财的样子故意大声喊道。

    “你这个婆娘!”张宝生怕这话被外甥听见多心赶紧将妻子扯到了院角。用身体挡在外边的阳光压低声喝骂:“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么多年妹夫哪次回来不给咱们带塞外的干货?人家一家子仁义咱也总沾便宜还不说句好也忒没良心了不是?再说旭官这孩子哪个月不过来帮忙?对咱们就像亲爹亲娘一样亲戚里读书人多哪个向他这么有良心?!”

    “我知道你怪我没给你生儿子!”张刘氏缩在墙角委屈地道。较了半天劲儿终究还是拗不过丈夫把藏在后腰上的钱袋恋恋不舍地解了下来。目光向袋子中探了探咬咬牙闭起眼睛把钱袋交了出去边递边带着哭腔嘟囔:“他自己说不要的你又不是没听见。况且没我去讲价妹夫自己也卖不了这么多钱来!”

    说着眼角已经落下泪来“给你你爱还多少给多少。就当我没看见!”

    “唉你这个婆娘!”张宝生无奈的骂。拿起钱袋去找李旭却现自己的外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几只控干了血的鸡两篮干菇一捆干肉还有两张生皮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子下。被秋日的阳光一晒散出融融暖意。

第一章 盛世 (四)

    第一卷塞下曲第一章盛世(四)

    从舅舅家逃也般地出来李旭才现自己无处可去。附近几个庄子里同龄的少年本来就少家境宽裕些的早就去学堂读书了。家境困顿些的则要跟随长辈下地当半个壮劳力用或自坠身份去店铺里做学徒给自家省一份口粮。此时正是上午除了县城里的泼皮无赖谁也没有大好光阴可浪费。

    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会儿李旭有了一个好主意。快跑回了自己家把青花骡子牵回牲口圈里上好草料清水然后跑到厨房胡乱找了些干粮填肚子。接着回到自己的小屋把长衫脱掉换上一身麻布短衣。然后拿起昨日舅舅赠送的弓抓了半壶平素习射用的箭兴冲冲地奔庄外大青山而去。

    上谷地方百姓胡汉混杂民风彪悍。此刻天下承平没多久大姓人家还保留着让族中少年子弟学习刀剑、射艺的习惯。一旦族中那个少年在军旅中混出些名堂来整个家族的势力都会跟着突飞猛进。即便不能阵前博取功名土匪前来打劫时族中长者也可以组织起他们保护家园。

    李旭的射技在本族子弟中算得上屈一指。传说中百步穿杨的本事没有五十步以内十七中还是有些把握。偶尔撞一回大运一百五十步外射中脱兔的奇迹也曾经生过。只是他今天运气实在差二十余支箭射出拣回反复使用最后几乎射脱了羽也没射得半个活物。手中那支在妗妗口中价值高达三吊钱的“宝弓”用起来非常吃力很难拉满不说弓臂处还总是微微震颤总是把好不容易瞄准的羽箭弄歪。只射了半日素来有些膂力的李旭就被累得两膀软手指头也磨脱了一层皮。若不是心疼此弓数千文的身价早解了弦去了耳(注1)把弓背砸在石头上当劈柴了。

    眼看着太阳在树梢头已经西斜李旭只好垂头丧气往山下走。大青山绵延数百里天黑后时常有猛兽出没。一个人上山打猎他可不敢耽搁得太晚。正走着忽然听见树丛里乱草沙沙作响抬眼望去一只肥硕的狍子从左前方三十步处急奔而过。

    这么好的机会李旭怎肯放过全身的疲劳顿失取出箭将弓一下子拉了个全满。手指一松羽箭如流星般向狍子射去。

    山林中的野狍子素有傻名奔跑的度虽然快却很少做急转弯。也是李旭时来运转那箭噗地一声端端正正从狍子后腰下射入深入胸腹。

    “哞!”急奔跑的狍子出一声哀怨的长鸣缓缓倒地。喜得李旭心花怒放拎着弓快跑上前。此时正值秋初山林里的野味攒了一春夏的膘肉厚脂肥。如此大一头狍子拖到舅舅的客栈中保准能担当小半月的招牌菜。把狍子身上的皮剥下卖给大户人家做靴子少不得又要赚上二三十文。

    正当他弯下身去准备拖那狍子前腿的当口猛然间心头传来一阵恶寒。李旭猛然抬头只见树林中缓缓走出一头毛驴大小的野狼绿幽幽的双眼正向自己凝望。

    “啊!”李旭吓得大叫一声赶紧挺直了身体弯弓搭箭。虽然出身于末枝他也算个良家子弟平素被人呵护得周到少有独自上山打猎的经验。这么大的野狼他听都没听说过更甭说正面遇到了。

    与狼相遇最忌转身而逃。大道理李旭背得比谁都熟练危急时刻手里的弓却不肯听从使唤。羽箭在弓弣上乱晃上上下下就是瞄不上狼的脑袋。眼看着野狼一步步走近马上要附下前肢。李旭吓得魂飞魄散脱手一箭射了出去。

    那箭势若流星般从恶狼头顶擦过“噗”地一声入地半尺。那畜生亦是吓了一跳嘴巴间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前爪在地上扒了两扒凌空跳起来直取李旭梗嗓。

    此刻李旭再顾不上瞄准抽出箭来一拉即放。箭一离手随即弃弓从腰间摸出防身用的短刀闭着眼睛乱挥。挥舞了半晌既没感到身体疼痛又听不见野狼动静即将跳出嗓子眼儿的心脏稍稍回落鼓起勇气把双眼偷偷张开一条小缝儿模模糊糊地看见地面上多了一条长长的血迹那头驴子大小的野狼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娘贼给小爷爷玩什么鬼把戏。李旭大声喝骂前冲几步跑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背靠着树干以刀护颈猛地转过身来。出乎他的预料恶狼并没如传说中绕到他身背后在他转头的一瞬间偷袭。偌大林子间除了落日投下的阴影外再无一物。秋蝉声在树枝上间或相闻夹杂于其中的则是自己粗重的喘息。

    李旭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挥刀乱舞居然能把一头恶狼吓逃了。提着刀四下转了几个圈子直到踩上了地上的角弓才相信自己的确已经化险为夷。恨恨朝误事的角弓上吐了口吐沫抬脚欲将其踹碎。方抬起腿笑了笑又慢慢地将脚放了下去。

    “这东西值三吊钱呢?”李旭爱惜地把这把差点让自己送了命的“宝贝”捡起来插回背后的弓囊里。“改天做价四吊卖给张家小五反正他从来射不准箭!”

    回头再看那头狍子早已死得透彻了。从肚腹箭伤处流出血已黑蔓延着在地上淌了一大片。这番看得仔细了才现狍子后腿上有一处深可见骨巨大的伤疤显然是被那头恶狼所伤。即便李旭不用箭射它用不了多久它也要血尽而亡了。

    “原来那畜生怨我抢了它的美食怪不得找我拼命!”李旭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射翻了狍子就引出一头恶狼来。想想刚才九死一生的危险心脏兀自上下乱跳。山风吹过浑身上下不觉毛孔紧。伸手一摸原来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了湿漉漉地贴到了身上。

    眼看着日头将落李旭不敢再耽搁走到狍子身前试图将它扛上肩膀。双臂晃了晃又无力的垂下。全身筋骨无处不酸软居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莫非那恶畜算到我无法扛猎物下山所以才不跟我争么?”李旭心中暗自叫苦这里是大山深处指望有人来帮忙那是万不可能。向了片刻急中生智挥刀砍了几根树杈、葛藤做了个爬犁。把狍子的尸体一点点滚到爬犁上用葛藤一端树爬犁一端搭在自己肩头。

    “嘿!”李旭大喝一声迈步前行。树爬犁被扯得咯吱生响顺着他的牵引缓缓向前滑动。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李旭感觉脚下野草不住打滑。低头看去现绿草上有一条血迹斜斜向上遥遥地指到远处的密林里。

    “莫非我慌乱中射出那箭伤了那畜生?”李旭惊诧地想。好奇心一起身上又恢复了几分力气心头也觉得不那么虚了。胆子壮起来后贪婪地打起了野狼的主意。

    禽兽在春秋两季换毛一季脱绒一季生绒。所以秋天的野兽皮毛最值钱那么大一张狼皮两石麦子都不换。想想拖了狼皮回去后母亲的笑脸李旭胆子越大了起来。找了些树枝将狍子盖好倒提着护身短刀顺着血迹追了下去。

    大约追出两里山路在一块凸起的石壁下李旭现了一个洞口。恶狼留下的血迹到此已经变淡却断断续续地洒入山洞深处。李旭侧着身子把身子贴上石壁。一手举刀另一支手拣了块石头丢将进去。

    石块在山洞中跳荡有声却没有什么野兽被惊出来。李旭在山洞口蹲了片刻听不到里边有什么粗重的呼吸声横了横心大起胆子摸了进去。

    山洞不深洞口正向西方。此刻恰巧有落日的余晖射入淡淡地照在一匹灰黑色的野狼身上。那头野狼肚子上插了一根长箭通体呈黑红色。箭尾处羽毛早已磨突分明是李旭慌乱中射出的那枝。只叹那孽畜生命力甚是顽强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还坚持着爬回自己的山洞。

    看到仅有一头受伤的野狼在李旭胆子更大提刀上前就欲“谋皮害命”。没等走近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野狼的前肢突然动了起来。

    “刷!”冷汗立刻又从李旭额头上冒了出来身体快向后退了两步背靠着石壁将弯刀上下挥舞。那头野狼却如同睡着了般再无动静。既没站起来与李旭拼命也没试图爬出山洞逃跑。

    “砰、砰、砰!”李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山洞间回响嗓子里仿佛着了火说不出的饥渴。大着胆子再度向前现野狼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前肢下一个小小的脑袋正在拼命吮吸最后的乳液。

    小狼崽子!李旭跑过去抓起毛茸茸的小狼抬手便打算向石头上摔。手掌间传来的温润之感却让他徒生几分不舍略一迟疑那头小狼闭着眼睛又用嘴巴吮起他的手掌边缘来。

    一时间李旭失去了主意。庄子里从来没人养过狼即便有顽童无意间掏到了狼崽子家长看到后也赶紧把它们抛到野地里去。狼最护崽循着狼崽身上的气味母狼会不远百里追来与你拼命。直到你将崽子还了它方肯离去。否则今天祸害驴马明天偷咬鸡鸭绝对是不死不休。

    可今天这只小狼崽子的母亲已经丧命于李旭的箭下自然不用考虑母狼的报复问题。能不能把狼养成一只好猎狗他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正犹豫间那头小狼从他的手掌边缘吮吸不出乳汁哼哼唧唧地叫了起来。

    一叫之下李旭登时心软。解下腰间褡裢做了一个斜背的肩囊把小狼崽放了进去。然后收起短刀上前扯住狼腿一步步拖出洞来。

    有了那条血迹指引李旭总算没有迷路。他心里仔细怕伤及野狼皮毛卖不出好价钱又找葛藤编了个爬犁给狼当起了纤夫。拖着爬犁沿着血迹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掩藏起来的野狍子尸体。把两个爬犁合并成一个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气喘吁吁地爬下了山来。

    有了这么大个累赘下山之路愈不易。遇到陡峭处李旭只得先把猎物逐个用葛藤顺下去然后坠下树爬犁最后自己才攀援而下。下得坡来又得重新将猎物装车再度拉扯前行。如是几番折腾不知用了多久才隐隐看见了村中灯火。

    进了村子口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管家忠叔提了个气死风灯正焦急地四下张望。见到李旭的身影慌不及待地跑过来大声埋怨道:“唉吆我的小祖宗你跑到那里去了。老爷、太太都等得急了再不见你肯定要纠集族人寻上山去!”

    “我打了两头大野兽拎不动所以下山晚了!”李旭满怀歉意地笑了笑低声解释。手指向爬犁上的狍子和野狼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得意。

    “你你我看今晚老爷动家法谁会给你求情!”老管家李忠看到那只硕大的野狼不喜反怒指着李旭骂道。“枉你读了那么多年书父母在堂不能以身犯险的道理都不懂!你何野狼去拼命一旦有个闪失这个家将来靠谁支撑!你父母由何人来养老!小没天良的看今晚老爷怎么剥了你!”

    “忠叔忠叔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况且打一头狼也不算犯险祖上的英雄不是还引弓射虎呢么?”李旭抱着忠叔的胳膊连声讨饶。李姓自认为汉代飞将军李广之后每位族人都以祖先事迹为荣。先辈的英雄事迹拿出来果然有说服力。老李忠的斥责声就此打住把灯笼向李旭手里一塞俯身拉起了葛藤怒气冲冲地喝道:“拿着头前去照亮。见到你娘就说天没黑时就已回来。山脚下遇到了同窗向他们炫耀收获所以才回家晚了!”

    “是叻忠叔!”李旭高兴地答应。伸手拖住爬犁的另一角与管家一起雄赳赳地向家门方向走去。

    见儿子平安回来又带着两头那么大的猎物李张氏果然欢喜。没等李懋盘问细节早把一块热手巾捂到了儿子脸上边替李旭擦脸上的血渍和泥土边夸赞道:“也就是我家儿子能干才十四岁就已经能箭射苍狼。当年祖上半夜射虎…….”

    “方才是谁说要动家法来?!”老李懋不满地说道“逾时不归你还夸赞他。若是与街头无赖儿同去鬼混莫非你还给他把风不成!”

    “孩子不是遇到同窗被人羡慕得脱不开身么?你生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他又不是真正在山上玩耍不肯回家。你看看这皮毛明儿找人熟了刚好给他做一件披风!冬天的风冷……”李张氏白了丈夫一眼笑着替儿子辩解。把毛巾塞进李旭手里怜爱地说道:“来自己把脸擦干净了用这水洗了手。你爹正等你跟他喝几盏呢!”

    见妻子如此溺爱儿子李懋也无法以一敌二。教诲工作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只好安排管家忠叔把两头野兽拖下去连夜处理干净。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胡凳低声说道“看在你娘高兴的分上今天不责罚你。坐过来吃饭吧肉羹都热了好几回!”

    “马上来爹娘先用饭。我今天射杀了头母狼顺手把小的也掏了回来!”李旭答应着从胸前褡裢里变戏法般掏出一只毛绒绒的小狼崽子。

    “赶快扔了出去那是败家的灾星!”老李懋登时色变跳起来大声命令。“咱家养了好几头牲畜一旦……”

    “母狼已经被我射杀了!爹――!”李旭拉长了声音祈求。他家家教本来就不十分严格长兄早亡后父母更将其呵护得厉害所以马上十四岁了父母面前还保留着几分孩子气。

    “那你也养不活它狼不是狗小时候看不出来长大后会明白自己与狗的差别要么反噬要么径自离去!”李懋听见儿子说母狼已死家中牲畜不会受到威胁心头震惊稍定。想了想低声解释。

    “何必非把它当狗儿来养大了后它不愿留我自放它到深山!”李旭笑了笑固执地说道。

    注1:汉唐时期中国弓的结构弓臂的两末相称为策策端装耳。耳是供挂弦用的多以骨、角制作也有铜制的安徽省阜阳县汉汝阴侯墓且出土错金银的铜弓耳。耳上挂弦的凹缺名弦。无论弦和耳都要求表面光滑以避免擦伤弓弦。但也有将弦直接缚结在弓臂上的这种作法名缘。弓弦有用皮条制作的也有用丝绢绞合而成的以采用挂弦者为多。弓臂中央的弓把部分名弣(弓+付)。弓把和弓梢之间的两个弧形部分名渊亦名肩。

第一章 盛世 (五)

    第一卷塞下曲第一章盛世(五)

    李懋和妻子见儿子目光热切想想白天从官府小跑腿赵二哥那里打听来的内部消息没来由地心里软相继表示了妥协。

    “你要留着就留着吧。反正这东西逆了季节而生从来没人养得活!”老李懋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唠叨。

    大凡野兽都是春天受孕夏初生养。小崽子趁着食物富足的夏秋两季拼了命生长这样待冬天来临时它们才能长到足够体重熬过冬天的严寒和饥饿。而李旭猎来的这头小狼崽子显然是刚刚出生没满月的成活的可能不到一成。所以李懋纵使心里不喜欢也犯不着为了一个不可能养大的狼崽子跟儿子较真儿。

    “记得别太娇宠它一旦现它露了野性。要么杀掉要么赶走千万别让它反咬你一口!”李张氏端起碗给儿子盛上满满一碗肉羹。“先喝一碗羹然后再去碰酒。你舅舅送来的酒多着呢没半个月喝不尽!”

    “谢谢爹谢谢娘!”李旭高兴地答应着根本没听进老两口唠叨些什么。飞也般跑出门去把狼崽子安顿到自己床头下又冲进厨房调了碗米汤给它。然后才兴冲冲跑回来陪着父母吃饭。

    当年亮子也是这般跳脱可惜……。李张氏看着来回忙碌的儿子眼角上又见了泪光。白天丈夫赶到城里打听消息花了二十几个钱才买得官府跑腿赵二狗子松口。据那姓赵的透漏皇上正筹划着御驾亲征高丽。上谷、涿郡、渔阳、卢龙(北平)四个边郡的官员已经急乱了套。这几个地方地靠边境士兵能适应辽东的气候所以也是抽丁的重点地区。

    “我说大木兄弟你可得早做准备!”下午十分收了李懋好处赵二官人神秘兮兮地透漏“据说皇上了话边郡良家子尽数入伍。无论家中兄弟几个上自四十下到十四…”

    “我家就剩下旭子一个孩了还不到十四我也过了四十!”李懋至今还记得自己扯谎时的窘迫口袋中最后几个钱也塞到了赵二手里希望对方届时能高抬贵手。

    “仗也不是立刻就打啊我的大木兄弟!”心满意足的赵二官人拍着李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导他“上边说了今年备粮食、衣甲明年春耕后抽丁然后集结整训真正出兵估计得后年开春儿。实话实说咱俩交情归交情兄弟我真不敢保证还能照看你三年。若是头上换了个实心眼的郡守老爷我们这些当差的还不是人家怎么说咱怎么答应着!”

    想到赵二官人善意的提醒李懋嘴里的酒就开始苦。大隋朝有过规定禁止征老弱入伍也禁止征家中独子从军。可那都是老皇上规定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老皇上活着的时候新皇上就没把他的规定当回事情更何况眼下老皇上已经死了那么多年!

    无论心里多苦多不情愿有些事情还必须去做。逃避是逃避不了的越是逃避事到临头时也越慌乱。李懋叹了口气轻轻地放下酒杯对着正在大口吃饭的儿子说道:“下月初的时候有一支商队要去塞外带队的是我的一个老相识姓孙…….”

    “嗯嗯!”李旭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一手托着大碗羊肉羹另一手抓着只咬去半边的胡饼大抵是在外边玩了一整天饿得很了吃得如风卷残云般利落。李张氏心疼儿子不断地在旁边温言相劝:“慢点慢点别噎着锅里多着呢!”

    “带队的叫孙安祖是我一个老相识。我想你年龄也大了该出去见见市面!”李懋狠了狠心低着头大声道。

    “好啊我还没见过大商队什么样子呢!”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瞪大眼睛喃喃地叫:“爹您您是说…….!”

    “爹年龄大了想让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儿子的双眼尽量用平缓的语调把自己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我我策论是学堂里最好的。我我能默写整本论语!我……”李旭手中的半块胡饼掉到了地上。昨天这个时候父亲还在和自己讨论是考明经还是考进士到了今天就变成了替他出塞行商。

    在李旭的梦想里有过考取进士立于朝堂也有过持槊上马称雄疆场平素梦想最多的则是穿一身户槽的官衣在上谷郡的县学边上买所大宅子把自己的父母都接进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还能让赵二当家杨老秃子这些场面人物俯帖耳。所有少年的梦里唯独没有像父亲一样作个商人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晒雨淋也落不了几个钱还要受官府差人、族中长者和地痞流氓的欺负。

    而且一旦从了商按大隋朝惯例他就等于自动放弃了良家子弟的身份永远不可能再参加科举。

    “爹爹这这也是没办法!”老李懋无颜面对儿子得目光躲闪着解释。

    李旭看着父亲永远不肯相信这个答案。家中虽然穷困但比起乡邻中的赤贫人家还能算得上富裕。读县学不需要给先生礼金平时官府还为学子们提供一日两餐。尽管那饭菜里鲜有油腥如果不是需要帮着母亲料理家务自己几乎可以赖在学堂里每月只回家吃一次饭…….

    李张氏默默无言转过身子不住地擦泪。儿子不是不懂事正因为他太懂事了做父母替他做出如此大的决定时才分外艰难。如果没有这该死的高丽如果皇帝老爷不老想着四夷宾服……。那都是她管不了的事如今她能做主的只有自己的儿子。

    “家里不是没钱供你!要打仗了上谷郡一抽一所有良家子弟自备铠甲兵器从军。爹想让你借着行商的理由出塞避一避等后年大军开拔了再回来照顾你娘!”李懋耐不住心中压力终于决定实话实说。虽然逼着儿子当逃兵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比起让儿子误会自己为了省钱而葬送他的前程这个理由多少能让人透过口气来。

    “我不去塞外当兵就当兵功名但在马上取……!”李旭听父亲说出真实原因心里一块石头当即落地漫不在乎地说道。

    “啪!”腮边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打断了他的话。素来和睦的父亲站了起来批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刹那间李懋被风霜和日子划得满是皱纹的老脸涨成了青黑色竖起眼睛大声骂道:“闭嘴功名但在马上取。你瞪大眼睛瞅瞅同乡数百户那家有人活着取过功名回来!开皇十八年东征去了三十万死了二十九万九……”

    “好好地你动什么手你!”李张氏扑将过了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想安慰一下儿子没待开口眼泪先落了满脸。

    “爹――”李旭捂着脸轻轻叫了一声豆大的泪珠顺着手指滚滚而下。这一记耳光完全把他打楞了本能地想说几句软话向父亲赔罪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何处。‘功名但在马上取’族里的祖训和先生的教诲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亲面前变成了忤逆不孝的言辞。

    李懋看看儿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丧地说道:“明天你向夫子辞了行准备出塞吧!你哥已经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样将来我死了也没脸去见祖宗。”

    听丈夫说起长子李张氏更是悲从心来抱着儿子的肩头呜咽出声:“旭子听你爹的话吧。娘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只指望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娶个媳妇生个儿子。你哥当年跟着高大人出塞三百个人里骑射最精…….”

    在李旭的记忆里已经根本不记得哥哥的模样。开皇十八年他才两岁据娘说终日骑在哥哥的脖颈上看过兵。后来哥哥也被征入伍再后来记忆里只剩下了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眼泪…….

    县学的杨老夫在李旭眼里总是那么睿智。当他喃喃地说出自己准备辞学替父亲跑塞外行商时杨老夫子立刻惊叫道:“难道又要打仗了么?你连书都顾不得读?”

    “先生父命父命难违!”李旭登时面红过耳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也难怪也难怪你在家中已是独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让你去做辽东枯骨你们李家就得断了香火。唉只可惜你一笔文章我本来给几个旧友写了信准备在来年明经试后叫他们照看一二的!”杨老夫子的话语里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是带着股说不出的惋惜。

    “多谢先生抬爱弟子虽然福薄这份恩情却永不敢忘!”李旭俯下身去长揖及地。求学这几年来杨夫子对他颇为看顾人后小灶不知开了多少回。从经、算诸学到诗歌策论几乎是倾囊相受。甚至连当年追随越公杨素南征时于军旅中写下的笔记都不禁止他这个挂名弟子翻阅。只是以李旭的年龄和见识背诵起来可以做到滚瓜烂熟真正理解却十中不及一二。

    杨老夫子摆了摆手回以一声长叹。“罢了你爹这么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东征有败无胜。升斗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诸公却做了睁眼瞎子!”

    “弟子受教多年无以为报。这几坛淡酒不值一醉!”李旭叹了口气指着放于院外的几坛老酒说道。东征成败与他已经无关。今日之后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汉代以来的规矩商乃贱业像东征这等国家大事商人是没有资格议论的。此后杨老夫子的家门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来那样随便来访。否则即便杨家老小不赶他出门其他饱学鸿儒也要嘲笑杨老夫子交游不甚自甘于商人为伍。

    杨老夫子对于这个赖上门来又主动请辞的弟子向来觉得投缘。他半生沉浮见得风浪颇多到老时心里也没那么多羁绊。笑了笑说道:“人家说行商是贱业为师从来没这么看。人之贵贱在乎于心其心贵虽为贩夫走卒难掩浩然之气。其心贱纵立身于庙堂之上亦是卑鄙龌龊臭名远播。你的表字为我所赐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无论将来为商为盗师门终是向你敞开!”

    “多谢师父指点!”李旭撩起长衣下摆拜了下去。自幼读的是圣贤书各行各业的高低贵贱早已如铭文一样刻在了他的心里。所以自从昨晚得知自己难脱行商命运来李旭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杨老夫子的一句话等同于在他头顶上开了一扇窗。让他在突然变得灰蒙蒙的天空中瞬间看到了阳光的颜色。

    “你起来吧为师授业多年弟子之中你天分不算高但胜在性子耿直心地淳厚。”杨老夫子阅人多年岂又听不出李旭话语中的不甘。有心再指点此子一次语重心长地说道:“恐怕你将来吃亏也要吃在这耿直与淳厚上!须知人生充满变数是非善恶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实亲耳听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看了看李旭茫然的脸老夫子知道自己此刻说这些话为时尚嫌太早。虽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李旭毕竟才十四岁有些话他根本听不懂。有些话即使他能听明白没有相应的人生波折他也无法领悟到其中真谛。

    人生就像一坛子酒经历过岁月的酝酿才能酿出其中甘冽味道。少年人就如一坛新焙即便再是精粮所凝甘泉所制依然要带着几分摆不脱的青涩。

    “弟子日后若有所得必登门来求教!”李旭亦是心思剔透之人笑了笑脸上带出了几分讪讪之色。

    “若能来则早来。过了明年恐怕为师的安稳日子也到了头该动一动了!”杨老夫微笑着摇头。

    “师父难道要去远游么?还是应朝廷之聘?”李旭不解地追问完全没看见杨夫子笑容里透出的淡淡苦涩。

    “也是为师命中该有之数吧。毕竟我曾受人之恩!”杨老夫子继续摇头终是不愿把话说明。

    “那是师父曾经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必相报以涌泉!”李旭顺着夫子的话回答。

    “此语未必尽对但人生在世心中羁绊几人挣得脱!”老夫子大笑几声故意把话题岔到了他处“不提不提。尽人力安天命而已。趁你今日还未出我门咱师父先论一论东征胜败之道!”

    “师父是考我么?”解脱了心结的李旭笑着问。他昨晚曾经听父亲说此番朝廷为了东征下足血本。现在已经开始筹备粮草、衣甲明年春天征集举国青壮冬天或者后年春天才正式开拔。以他的理解这么大个国家耗费两年的时间来准备一场战争断然没有战败之理。但今天在夫子口中听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论断。

    “先生莫非不看好这次东征么?我听父亲说要明春征兵后年出。朝廷如此充分的准备想必是谋定而后动怎会奈何不得一个小小高丽?”按照平日师父所教反复推敲了大隋与高丽之间的实力差距李旭依然得出同样的结论。“我有备攻其无防。我军械精良兵多将广…….”

    “打仗未必凭得是人多天时地利人和哪一点能够忽视。此去辽东天时在我么?此去辽东地利在我么?此去辽东表面是我大隋征讨高丽以众击寡。实际上靺鞨、契丹、室韦还有辽东说不上名字来的数百部族哪个不是与高丽唇亡齿寒。如此一来人和又岂在我?”谈及军务杨老夫子脸上颓废之色尽去须皆飞扬而起。

    “可可我大隋天朝上国持戟何止百万!”李旭兀自强辩。虽然被迫做了逃兵内心深处他依然期待着大隋朝能横扫辽东打出赫赫声威。作为一个在大隋朝长大的少年有种荣誉感与生俱来。虽然这个朝廷从来没给他予任何实际好处。

    “持戟何须百万如能指使如一十万足以荡平辽东。大隋朝之危不在高丽而在萧樯之内。一旦变生大军之后恐怕又是百万雄鬼不得还乡!”老夫子摇头拍案。

    临别在即一老一小均知日后相见怕是不易。一个借着难得的好例子用心指点一个借着最后的机会专心领会感叹几声大笑几声不知不觉间声音已经穿出了窗外。

    “这老东西前些日子就像霜打了的庄稼般。今儿个怎么又缓过了神!”窗外杨师母纳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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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世 (六 上)

    第一卷塞下曲第一章盛世(六上)

    与刘夫子话别时却是另一番情形。这位县学里说一不二的老夫子年龄不大身材富态。虽然没有杨老夫子那样曾经在越王帐下襄赞军务的傲人资历但年青时也是本地数得着的才子。书读得多了为人平和大气说起话来自然让人如沐春风。

    “也好当年陶朱公出身商吕不照样帮助越王吞了吴国么?可见英雄不问出身时运来时自可借风而起!”刘老夫子笑着安慰眼睛不断地向窗子外边瞟。至于陶朱公范蠡是先辅佐越王吞了吴还是先赚就了偌大家业那些是细节在一个辍学的无赖顽童面前想必没追究的必要。

    如果事先没经过杨老夫子一番开导这番话肯定要在李旭心中掀起巨大波澜。可如今李旭已经勘破了这一层刘夫子是真心也好敷衍也罢他已经看得淡了。拱了拱手笑道:“谢夫子指点先生终日操劳想必还有重要事情忙碌晚辈就不再打扰了!”

    “不急不急还不是些授业、解惑的琐事。夫子我身负教化一地之责实在不敢辜负皇恩哪!”刘夫子冲着京师方向拱拱手嘴里说着不急身子已经把李旭送出了门来。

    临下台阶老先生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叫住即将走出大门的李旭问道:“县学的张秀是你什么亲戚吧!两家生得近么?”

    “我应该叫他一声五哥姑表之亲!”李旭诧异地回过头来答道。对于张家小五他没什么坏印象好印象也不太多。二人应该算未出五服的姑表兄弟但家境差得太远了血脉里的缘分也跟着淡了下来。平素在学堂里相遇只是彼此打个招呼。张家小五自有一番富贵朋友交往李家旭官也没面皮去惹表哥生厌。

    “不错不错。上谷张家是本地望族有张秀在这一门恐怕还会继续扬光大。我早就说过那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子呵呵你不妨多与他走动走动将来有这亲戚和同窗双重情谊在他迹后与你少不了一番提点!”刘夫子笑呵呵地叮嘱。

    “多谢先生了!”李旭再次拱手转身出了刘家院门。看到自己的青花骡子才霍然想起临来前自己还给刘先生准备了一份礼物。此番拜别得过于匆忙居然忘记拿进院子去。

    ‘不如省了家中小狼正缺吃食。’李旭望着骡子背后了一小捆牛肉干笑道。飞身上骡快步往家赶还没出县学附近的成贤街就听见身后有马蹄声追了过来。

    “旭倌旭倌兄弟!”五哥张秀的声音紧跟着在背后响起。

    出了县学附近的成贤街就是闹市口这两条街道以拥挤闻名牲畜向来无法跑快。李旭无机会佯装听不见表哥的呼唤只好带住坐骑回问道:“五哥你喊我么?”

    “当然是喊你啊除了你我还有几个旭倌兄弟。”张五娃策马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抱怨。“看见你出了县学我就赶紧追了过来。没想到你胯下这匹骡子脚程还真不差!”

    “哪里比得上五哥的青云骢那可是万里挑一的名种!”李旭拱了拱手谦虚地道。

    “什么青云骢马贩子的话你也信?你真的要去经商么?一点儿也不想读书了?”张五得意地用皮鞭磕了磕镀银的马鞍笑着追问。

    “不读了父亲年纪大了需要有人帮他。再说我也不是读书那块料子!”李旭点点头回答。

    “可惜真是可惜。昨天刘夫子还说整个县学里就你我兄弟开了读书的窍。我那姑夫想必也是一时计短要不我跟我爹说说让他出钱帮衬你们一下!”

    “五哥美意我本该拜领。但家父心意已定还是不拂了他的意吧!”李旭再次拱手婉言拒绝。表舅张宝林家的钱除了被逼到死胡同的人整个上谷哪个敢借?去年舅舅借了他十几吊钱结果赔进半数地产。自己这个表外甥如果上门告贷恐怕李家那几亩薄田禁不住表舅大手一捋。

    “也罢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张五娃摇头晃脑地说道。用皮鞭敲了敲精铜马镫继续问道:“听说你前日猎了一头母狼有毛驴般大?”

    “都是大伙谣传真有那么大的狼我早被它吃了哪里有机会猎它。表哥还有别的事情么?”李旭没有在马路中央与人闲谈的雅兴带了带坐骑准备就此告别。

    “且不忙走你我是兄弟又是同窗好友让我来送你几步!”张五娃的话让李旭听起来心里一暖。可接着对方的话就把本意暴露了出来。

    “我听说你还掏了只小狼崽银灰色皮毛?”

    “那也是谣传小崽子的毛色向来都是灰突突的!”李旭一边徐徐前行一边应道。

    “逆了季节生的孽障还是独伢怕是养不大吧!况且狼性野你将来未必制得住!”

    “能养多久养多久我也是一时兴起。将来长大了就放到深山里去任其自生自灭!”李旭有些不耐烦了连日来关于小狼无法养大的话他一天能听到十几回耳朵上的茧子都磨起了老高。

    “不如把它让给五哥我厨房有的是碎肉好过跟了你受苦。我给你十个钱你说怎么样?”张五娃打马追上几步陪着笑脸问。

    李旭诧异地看了表哥一眼摇摇头继续赶路。

    “要不二十个不能再多了。一条训好的猎狗也值不了这个数!”张五娃不易不饶继续追着侃价。

    “五哥那小狼本来就不值一钱。但那是我的!”李旭回过头眉毛竖成了两笔浓墨。

    “实话跟你说了吧旭倌!刘大官仗着他家赛虎犬个头大总欺负我的狗小。所以我想养条狼来报仇。那东西天生喝血吃肉的种凭你的家底根本不可能养得活。不如转让给我看在亲戚的分上我给你五十个钱救急也好过你舍了学业去从贱行!”张五娃策马拦住李旭去路急切地说道。

    “五哥君子不夺人所好!”李旭黑了脸大声道“况且它是狼不是狗!”说罢推开张五娃纵缰而去。

    “旭倌旭倌咱们再商量商量再商量商量!”张五娃策马急追焦急的声音在街头回荡。

    “我再说一遍它不是狗!”

    接下来数日李旭俱在与亲朋好友、族人同窗的话别中渡过。众人闻听他要弃学从商有人惋惜有人庆幸更多的人则是好心地前来安慰让他且顺天命。在饱含了人间冷暖的目光中日子过得倒也快。转眼来到月末心结早已被老夫子几句话解开的李旭除了不舍之外内心深处反而涌起了对几分流浪的喜悦与期待。几乎寸步不离的小狼崽子仿佛更理解主人心态的变化缀在李旭脚边不断地打滚耍赖讨要吃喝。

    虽然没有足够的肉食可吃与人一样有了固定进食机会小狼崽依然育得极其迅双眼睁开后即不肯在躺在李旭为其安排的木箱中休息而是跌跌撞撞地跟在李旭脚边乱跑。

    对于这样一个逆季而生的怪胎左右邻居和族中长者甚为不喜几度找上门来要求李懋将狼崽子处理掉以免其长大后为祸乡邻。待听说李家唯一的儿子辍了学马上准备去从事贱业硬气话也就无法说得出口。

    士农工商百艺之中商人排在最末。寻常人家子侄能在田间刨得一口吃食都不会曲身为商贾。务农者可以凭借苦读或别人赏识改变命运而从商者这一辈子就要被打上商人得印记永远没有读书做官的机会。

    大多世人皆羡慕比自己过得好的乡邻巴不得人家遭灾。而遇到境况比自己差的乡邻反倒心生几分同情。“反正这东西注定长不大!”“反正他走时会把这孽障带走!”邻里族人们自我找着借口6续离开了李懋的家。

    “你不但要长大而且要比别人大。”落日下李旭对着自己的小狼讲。小狼在地上打一个滚呜呜嗯嗯叫唤数声以此来回答李旭的叮嘱。

    “不如我就叫你甘罗!”李旭摸了摸小狼绒绒的短毛笑着说道。突然间从一个众人瞩目的少年才俊变成了一个大伙不愿意搭理的小行商虽然那天已经被杨夫子及时解开了心结但巨大的生活落差也使他的性情在不知不觉间生了变化。一言一行间除了原来的坦诚敦厚外又多了几分玩世不恭。

    甘罗十二岁为相是世人眼中少有的神童和幸运儿。既然小狼崽被所有人称为孽障霉运缠身李旭就偏偏给他取一个世间最幸运的名字。至于无聊的人是否为此火冒三丈李旭不想管也管不着。

    “甘罗甘罗!”一个少年在阳光下边跑边叫。

    “呜呜呜呜!嗷――”小狼张开四蹄银灰色软毛在暮色中飞舞。

    酒徒注:独伢。狼通常一胎多生大部分幼崽会夭折如此才保证整个物种不灭。所以独胎狼崽被视为养不活的怪物。请大家多多支持新书不易。

第一章 盛世(六 下)

    第一卷塞下曲第一章盛世(六下)

    出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李家的人也渐渐忙碌起来。李旭平时上学骑的那匹大青花骡子跑不快只能用来驮货不可用来乘人。所以李懋特地将自己此番贩卖回来准备催肥了赚钱的三匹突厥瘦马中挑出最强壮的一匹来配了新的嚼络鞍凳给儿子当坐骑。

    舅舅张宝生则把当日卖皮货收到的钱借着给外甥凑盘缠的理由全部送回了李家。李张氏好推歹推张宝生最终只肯收下三十个肉好算作给妻子的跑腿钱其余的硬塞进了李张氏手里“穷家富路咱们再苦但不至于揭不开锅。旭官出门在外多一文钱在身就多一份胆气!”

    “也好等咱家旭官赚了钱让他给你沽酒!”李张氏接过带着汗味的荷包强笑着说道。一转过身立刻用手背去揉眼睛。

    “你这作甚他能出门帮衬家里是好事儿啊。难道你还能把他夹在胳膊底下护一辈子!”张宝生不忍看妹妹难过低声劝慰。听说侄儿弃学他亦非常失望恨不得上门与李懋打上一架让他断了这个短视的念头。但家里的婆娘却说:任谁家的父母都不会祸害自己的孩子妹夫这么安排肯定是有什么长远打算或是有什么不得以之处。所以张宝生也只得强作欢颜来贺顺便看看妹夫这里是否有转不开的急难需要自己帮忙。

    “他文章写得好字也周整。当年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说旭子是李家祖坟上一垄蒿子…….”李张氏低声说着用手抹干眼角的泪。无奈坏了儿子的前程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注1)

    “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一时黯淡谁又能看得出今后短长来!旭官这孩子生就一身福气相你放心他将来肯定有机会出头!”张宝生装做信心十足的样子故作神秘地解释。

    李张氏不说话了儿子临行最忌说出错话来坏了口彩。明知道哥哥是安慰自己也只能把安慰的话当希望来听。况且儿子还小谁知道会不会有更好的前途在等着他!

    想到这心下稍宽。把刮光家底搜罗出来的钱凑在一起穿成一百文一小串打在了行李卷里与干粮吃食厚衫夹袄归做一堆怕人路上看见起了歹意又特地在装铜钱的袋子外边缝了一个粗麻布口袋脏兮兮的仿佛里边装得全是破烂。

    待晚上李懋回家夫妻两个少不得又在灯下把所有东西重新翻检一遍。御寒穿的冬衣防暑穿的丝裾互相提醒着越收拢越多。直到李旭在一旁“抗议”说如果把东西全部带上已经可以压垮两头骡子夫妻两个才相对苦笑了几声想办法为儿子精简行囊。

    “那姓孙的在家排行第九是最好说话不过。爹和他搭过十几次伙算得上老交情。一路上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与他知晓。叫他一声九叔他自然会照看着你这个晚辈!”李懋突然变得像婆娘一样絮叨起来翻来覆去地叮嘱。左手刚从行李卷中裁撤下一包路上吃的干果子右手却把更大一包腌肉塞了进去。

    “嗯爹您放心我知道了!”李旭有一句没一句答应着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孙九如果真的和爹交情那么深这么些年怎没见他到家中喝口水?如果只是生意上的交情托了估计也是白托。大伙都说生意场上只认钱不认亲朋。同行搭伴罢了出了塞一切还都得靠自己。

    “那边天冷得早夹袄里我给你絮了丝绵。自己记得换别逞能硬挺着。一旦腿上受了寒就是一辈子的罪孽!”李张氏抖开一件厚厚的新衣重新用力卷成卷期望能减小寒衣体积。老李懋在一旁看得累伸手过来帮忙夫妻两个费了好大力气把放衣服的包裹压缩了三分之一体积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抄了一件契丹人常穿的皮袄搭在了包裹外面。

    “我知道了不要放那件皮袄膻腥气太重闻了恶心!”李旭跑过了笑着祈求。“我肯定会记得换寒衣皮袄就不要了。否则人非把我当成胡儿不可!况且这东西足有二十斤沉把马都压趴下了!”

    “你倒是聪明!”李张氏狠狠地点了儿子额头一把。“那边滴水成冰冻掉了你的耳朵就不得意了!”

    “嗨我这么大人了!”李旭聪明且自信地道。

    父母俱不作声继续努力让包裹看起来更小。昏黄的油灯下李张氏将里外衣服全部抖开无论新的、旧的沿着原有的阵脚一针一线缝了个遍。老李懋则佝偻着脊背将值钱的东西反复翻检唯恐落下什么让儿子途中受苦。

    “这铜钱不能多带百十个足够。又重又麻烦人丁稀少的胡人部落还未必认!”李懋将妻子码的整整齐齐的近千枚铜钱扯了出来扔到了一边上。

    “那旭子花什么?说出去办货总得装得像个样子吧?”李张氏一愣针脚失去了准头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手指内。

    “看你慌的!”老李懋不顾儿子就在身边一把抓住妻子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用力吸了几口把血吐到了地上呵斥道:“那么急干什么赶快用盐水洗洗去!”

    “那旭子的钱……”

    “明天我去县里把铜钱尽数换了斜纹提花锦那东西细密颜色又亮胡人那里是女人都喜欢。旭子到了草原上可以直接用锦换了他们的牛马。至于日常花销就靠那几篓粗茶。与胡人换干肉、奶豆腐蘑菇黄花一斤能换百十斤!快去洗手大热天别伤了风!”

    老李懋是个塞上通什么东西什么价钱怎么和胡人以物易物趁着没出之前手把手地教导儿子背熟了。按他的估算商队初九离开上谷一个半月后可到达草原深处。如果能换得些皮货就求孙九等人把李家的货物和青花骡子一并捎回。至于李旭则以等待明春办货为借口找个待人和气的部落先寄住下来。

    如此明年春忙过后李懋就赶了牲口到塞外来寻儿子官府征兵也好拉夫也罢父子两个一个年近五十一个接不到军令谁也奈何他们不得。

    “您放心我打听过那边甘草甚为便宜。到时候咱爷两个一个在塞外收一个在上谷卖保准能赚一大笔!到时候给借给舅舅些翻本娘也不用整天苦着脸!”李旭对塞上生活充满幻想。失去考科举的机会不要紧关键是能有办法把自家振兴起来。家门兴旺了什么麻烦事情都会少很多。

    想着想着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亮起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机缘让自己家日子过得好一点的本事还能有吧?

    “你自己拿主张吧!”老李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强笑着说道。

    在李懋和妻子把行李整理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孙九的商队终于姗姗进了易县城。有求于人李懋自然不敢怠慢包了‘有间客栈’整个底层款待孙九和李旭未来的同伴。舅舅张宝生和妗妗张刘氏也使出全身手段把硬菜炒得在锅里噼啪直爆。十几样菜色摆到桌案上再送上张宝生密法缩过水的老酒不消半个时辰就让孙九等人达到了眼花耳熟的状态。

    “大木兄弟你放心旭子包在我身上。有我孙九在他就少不了半根儿寒毛。这趟我孙九手中能落下一个铜板你李家就不会只分得半文!”拉开短鞨孙九的大手在胸前拍得啪啪做响。

    “也不指望赚多少钱孩子第一次出门做生意主要是个锻炼。我这腿脚不灵天一冷就爬不上马背。如果不是怕耽误了大伙的买卖我就自己去了!”李懋陪着笑脸招呼大伙吃菜。转眼又把李旭叫了出来让他给九叔倒见面酒。

    “九叔!”李旭规规矩矩地叫道。斟了一碗酒高举过眉。今天这伙几桌客人吃相实在太不雅观把他先前对商队的幻想通通敲了个粉碎。满座没一个穿金带银绸衫纱帽的吕不韦般风流细嫩人物相反一个个披短执长横肉满身活脱刚从良的土匪。唯一一个吃相文雅些的人坐在窗口看上去像是读过些书可他的身影在商队里显得如鹤立鸡群不仅是显眼而且带着孤单。

    河间人孙九正如李懋所说是个非常爽利的汉子。接过李旭高举过眉的酒碗每次都闷得一滴不剩。三碗闷罢指指李旭又指指自己大声道:“我姓孙排行第九。叫我声九叔也好九哥也罢都随着你。但进了商队就得守商队的规矩。咱做买卖盈亏自负路上遇到麻烦却要生死不弃这一条你做得到么?”

    “但依九叔!”李旭闻言下拜大声承诺。

    “起来咱这不是官府不讲究这调调。”孙九赶紧站起来把做势欲拜的李旭用力拉住:“说实话大伙十里八乡集结起来的这次推举九叔带队下次还不知道推谁。所以谁也不比谁矮半截这次你拜我下次一旦选了你当头俺老孙难道还把头给你磕还回去?”

    “哈哈!哈哈!”一屋子人都被孙九的话逗得笑了起来有人就跟着开始起哄:“别听这老小子的。他是怕你把他拜得辈份高了没钱给你做见面礼儿!”

    “去去我老孙是那吝啬人么?”孙九被挤兑得涨红了脸从腰中摸索半天掏出一个弹丸大小的银豆子塞进李旭之手“不能让你白叫了九叔这个小豆子拿着将来娶媳妇用!”

    “那可使不得!”李懋一个箭步跳上前把银豆子夺下硬塞回孙九之手。“已经给你添了麻烦旭子怎么再能收你的钱。况且你老孙也不是什么阔绰老板何必跟孩子这么客气!”

    纵使现今太平世道银子落价市面上一两银子也值两吊之数。那东西分量重丁点个小豆子亦过了二钱。求人办事不给人送礼却先讹了人家四百个钱即便郡守老爷家也没有这么做的道理。

    “大木兄弟这你可就见外了。我年龄大他年龄小都跑这条商道将来不一定谁照看谁呢!”孙九不依不饶地又把银豆子塞进了李旭怀里。“拿着休得惹九叔火!”

    “侄儿怎敢向九叔讨赏!”李旭赶紧将带着体温的银豆子举还给孙九。昨天晚上收拾行囊娘告诉他在衣服角上也缝着几颗银豆那几乎是李家的全部积蓄。此物各民族通用无论是胡是汉送到任何一家当官的眼前他都会看在赵公元帅的面子上给些照顾。(注2)

    “大木哥你就让旭倌拿了吧你几时看到过老孙送出了礼物曾收回来?”见双方拉扯不下另一张桌子上有人过了帮腔。

    此人年龄比孙九略小胡子很稀落衣裳相对干净看样子也是商队中说得上话的人。怎奈孙九却不肯领他的情瞪大了牛眼珠子佯怒道:“好你个张小个子老子正准备推辞几回后就把银子收回来你却非害老子赔本。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银豆子是我给大侄儿的见面礼你们都是长辈也得跟着一回彩头!”

    “九哥九哥您这不骂我么!各位兄弟你们千万别这么干否则我李大木没脸再跑这条道了!”老李懋吓得直作揖办酒席虽然贵了点但那是为了给儿子维护个好人气。经孙九这么一搅和酒菜本钱肯定回来了可儿子的情面也跟着薄了。

    他不肯收众人却不肯答应。有大方的就直接排出了肉好有人不愿意肚子里骂着孙九的祖宗也不得不从腰中摸出了两个白钱来。孙九带着李旭挨个给他介绍商队的伙伴每介绍一个李旭就给对方斟上一碗酒那人一口闷了随即就把见面礼钱塞进李旭手里。

    一圈酒斟下来直累得李旭两膀子酸。肉好、白钱杂七杂八收了近一百个人也差不多认了个脸熟。给孙九帮腔那个人姓张是孙九的老搭档这伙商队的临时副头领。只给了一个白钱的那个疤瘌脸姓杜是河间杜家的一门远亲。面相凶恶的那个姓王穿着露脚趾头布靴的那个商人姓李算是李旭的本家。而远远坐在窗子边与众人格格不入的那个大眼睛少年姓徐其家乃峻县富豪名下田产、店铺无数。却不知道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错触怒其家长被其父狠了心送到商队里长见识。

    众人给了李旭见面礼吃喝起来便更放得开。也有性子窄者核计着如何把礼钱吃回肚子扯开腮帮子猛嚼。一时间客栈里行令之声大作居然恢复了当年几分热闹光景。李旭被吵得头大如斗又不能离席只能把了盏酒慢饮相陪。想想今后三年内自己就要与这些糙人为伍不觉黯然神伤。

    “你真的要去塞外办货么?”身背后一个声音低低的问。

    李旭闻声回头看见徐家少年那双明澈的大眼。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家父年纪大了塞外又冷得厉害。我不去替他忙碌还能怎样?徐兄呢家中那么多店铺你要体察世务何处不可落脚缘何也跑了塞外?”

    “唉休提!我爹新娶了七姨年纪比我还小。我看不惯所以找茬跑出来散心。”徐大眼笑着解释自己加入商队的原因“况且这个季节据说能收到好皮货。眼下中原皮货正贵?你说呢?”

    皮货两个字被他咬得音极重。李旭心里突地一跳仿佛所有秘密瞬间被那双大眼看了个透彻。想想对方不过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断不能有杨老夫子那般见识勉强稳住了心神笑着答道:“正是为了皮货最近在上谷郡生皮价格几乎翻了一倍呢。我们去回说不定能赚上一大笔!”

    “我可不想那么早回去!”徐大眼的双目在闪动间总是带着一股与年龄丝毫不符的凌厉“难得出来一次我且玩尽了性再说!”。

    李旭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酒盏。正如自己也不肯直言告诉对方北行的目的一样徐大眼说的也未必是实话。家世如此好的少年出游自有扬州、洛阳这些风光迤逦之所即便是跟父亲怄气也犯不找去苦寒之地找罪受。

    徐大眼见他举盏也把自己手里的酒盏举了起来。找由头着跟李旭干了两盏酒带着几分醉意问道:“我姓徐名绩字懋功贤弟可有表字?”

    “我叫李旭字仲坚!”李旭挺直了胸脯说道生怕别人把自己的年龄看小。

    “那你我在路上互相照应并肩走一趟塞外仲坚贤弟意下如何?”徐大眼拍拍李旭的肩膀笑容里带着几分神秘。

    “愿从懋功兄之命!”李旭翘了翘脚伸手拍了回去。二人都是正在育的少年骨架都很大站起来高矮也就差不多。比了半天身高也没比出胜负各自捧着酒杯‘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那场酒李旭喝得很忧伤也很高兴不知不觉醉倒在了座位上。待第二天他酒醒时启明星已经照透了糊窗子的草纸。父亲、母亲和忠叔、忠婶早已经爬起来替他收拾好了一切行装。他的宝贝弓护身刀一样不少就连小狼甘罗都被放进了母亲亲手做的一个麻布褡裢里挂在了青花骡子的脊背上。

    大青花骡子受不了小狼身上的野兽气味惊得前窜后逃直到李懋举起了皮鞭才不得不低下头殃殃地出门加入等候在外的商队。

    百余匹牲口的凑在一起规模甚为壮观。孙九一声令下商人们排成一条长队慢慢移动起来。叮当叮当的銮铃声敲破晨曦的静谧。

    “旭子路上小心些!”老李懋跟孙九等人再次打了招呼得到了对方信誓旦旦的保证后又走到儿子身边叮嘱道。

    “嗯爹娘二老也小心身体!还有忠叔忠婶都小心些!”李旭答应着眼里总觉得有东西向外滚。

    “要是要是就”李张氏想叮咛些事情又怕坏了口彩犹豫着迟疑着舍不得放开缰绳。

    “你娘的意思是遇到麻烦逃命要紧其他都是扯淡!”李懋附在儿子耳边用自家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说完一把夺过缰绳塞进李旭之手“跟上吧别掉队。尽量在正中间走。吃饭时多吃肉和菜路上该花就花别省钱……”

    坐骑打着响鼻缓缓地跟上了商队。李旭回头朦胧泪眼中看见父亲、母亲彼此搀扶着向自己挥手。他们背后鸡啼声唤醒黎明时的村庄。

    直到很多年以后那双彼此扶持的身影还经常萦绕在李旭的梦里。

    注1:蒿子。北方农村迷信认为祖坟上生青蒿预示者子孙成大业。所以长者会说:“旭儿是我家祖坟上的蒿子。”

    注2:隋唐年间白银尚未成为主流货币与铜钱没有固定兑换价格只是作为重礼打点官府用。云南、塞外均有少量流通。本书参考宋代金国物价一两银折合两千铜钱。及至明清外界流入白银过多则一千钱折银一两。

    新书请大家尽力支持。

第二章 出塞 (一)

    第一卷塞下曲第二章出塞(一)

    平生到过最远的外乡就是县城平生见过最高的岭子就是村子前那座大青山。虽然心中早已把出塞的路程设想了一百遍离开了家李旭才终于明白外边的山河与自己的想像大相径庭。

    比起巍巍太行连绵近百里的大青山只是一个山孙子。比起滔滔滦水家乡的易水简直是一个小河沟。向北向东再向北再折向东身边的山越来越高山外的天空也越来越纯净。沿着官道和摇摇晃晃的浮桥跨过涞水拒马河桑干水一路上不断有出塞的行商赶来汇集把商队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上谷号称边郡实际上距离边境还非常遥远。一连走了五、六日后在涿郡的治所蓟县商队停了下来开始出塞前的最后一次大补给。

    “赶紧检查行李缺什么补什么。今天在张老庄停留一下午明早寅时三刻点卯过了卯时一概不候!”孙九把商队带进一家相熟的农庄扯着嗓子吼了一句。

    嗡地一声浑身散着臭气的行商们立刻如受了惊的苍蝇般散了开去。卸行李的卸行李安顿牲口的安顿牲口转眼间偌大院落里就剩下了李旭和徐大眼睛两个人手足无措骑在马上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干什么。

    “烦劳几位兄弟把帮这两位小哥把行李卸了牲口牵去喂点儿精料。他们都是我的晚辈第一次出远门!”一堆乱哄哄的人喊马嘶声中孙九的声音显得格外亲切。几个庄客打扮的人立刻走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帮李旭和徐大眼睛卸行李。

    李旭跳下坐骑想上前搭手又不知如何搭起。想如孙九般悠闲自在地躲到人群外透气却唯恐一时照料不到被人把行李掉了包。那里边有父亲高价买来的锦缎还有自己最喜欢的干果一件棉衣的下角还藏着几粒银豆子…….

    “旭官到凉棚里喝茶主人家早预备好了!”孙九的话再次于耳畔响起。李旭连连摇头想跟孙九说自己不放心行囊又怕让惹火了庄客。站也不是走亦不是吱吱呜呜几声额头上一下子冒出了汗来。

    正午的阳光从碧蓝碧蓝的天空中射下脸红得如被煮了般的少年和其额头上晶莹的汗珠在纷乱的人群里成为一道独特风景。几个已经安置好行李和牲口的老行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善意地笑着远去。几个促狭鬼则故意趴在李旭耳边嘀咕“小心看着呃庄客们的手脚从来不老实!”

    闻此言李旭心里更急这行李中裹着他一家人的生活希望。正鼓起勇气就要上前夺下行李却被徐大眼睛轻轻地拉住了手腕。

    “别听那帮家伙瞎扯如果不放心九叔会把咱们向这领?”徐大眼角站在李旭身边用极低的声音点拨。

    “年青人真是第一次出门啊咱刘老庄的名声方圆百里你打听一下十年来从没有客人在这里掉过一根线头!”一个负责指挥庄客们干活的老人走上前向李旭介绍。话语在自豪之外已经带上了几分不满。

    “刘老疙瘩你别吹牛我上次就被你家的枣树挂了半片衣服去。论线头足有几百根!”孙九赶紧走过来给李旭解围一边说着笑话一边向李旭喝叱道:“还不去树荫下灌碗水去大太阳底下不怕晒傻了你们两个!”

    李旭涨红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红仿佛有股火从面皮下直烧出来。这几天在路上他已经闹尽了类似的笑话。住店打尖吃饭喝水甚至连途中拉野屎都得人在耳边指点。好在众人吃了他家的酒席承几分人情脸上还没露出厌烦之色。

    “我我…”李旭尴尬地嘟囔慌乱中倒生出了几分智慧指着青花骡子道“我不是不放心是怕那畜生吓了他们!”

    “一头骡子!”刘老汉大笑道话音未落骡子旁有庄客大叫一声跳将开来。小狼甘罗从布囊中探出半个头喉咙里出连声的低啸。

    这一下不但是人连牲口也受了惊。几头距离青花骡子近的牲口打着哆嗦拼命后退任庄客怎么拉都拉不住。

    “是一头小狼崽儿还不到一个月大。看你们这点胆色!”孙九怕甘罗惹出更大的祸来赶紧向众人解释。“这孩子是厚道人怕狼惊了你们所以才一直在旁边看着。你们这些家伙却把人家的好心当了驴肝肺!”

    李旭缓过一口气口齿和头脑立刻变得清晰起来。笑着跑过去将甘罗抱在了怀中躬身向众人赔罪道:“小子莽撞惊扰诸位大哥了。本来该早些提醒又怕诸位大哥说我多心!”说完搭起小狼的前抓摆出一幅作揖状。

    “这狼崽生得倒也有趣!”刘老庄的庄客见多识广自然不会跟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较真儿。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后哄笑着继续忙碌。孙九赶上前拉了李旭的手将他扯到庄子里的树荫下塞过笆斗大一碗凉茶笑着骂道:“看不出你小子还有几分急智别担心这刘老庄主是地商有行商从他家过才能保证货源不断。若是大伙总缺长少短他的招牌早砸了。砸了招牌所有生意紧跟着黄汤!”

    “多谢九叔!”李旭放下茶碗低声道谢。

    “谢什么谢你爹把你托付给我我总不能辜负了他。我跟你说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这还冒失。一个人背了包裹去闯塞外什么规矩都不懂。没有商队肯让我入伙不说有一次还差点让人当成马贼的卧底打死!”孙九摇摇头目光一下子变得格外幽邃。

    那一定是非常忧伤的记忆李旭在心中默默地想仿佛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同样孤独的少年为了生存在崇山峻岭中挣扎没有同伴也瞅不见路的尽头。刹那间他觉得孙九身上的破衣服和汗臭味开始亲切起来。

    “你跟大眼多学着点儿那小子贼机灵心肠也不坏。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精的人!”乘了一会儿凉孙九拍拍屁股上的泥土站了起来冲着正在抢茶水的人群喊道“大眼大眼兄弟!”

    “唉九叔我在这呢!”徐大眼从一排窗户中探出半个脑袋才片刻功夫他已经净了脸身上短鞨也换成了一套淡蓝色的长衫配上那张略带书卷气的脸标准一幅大户人家的公子相。

    “呵呵瞧不出我这草窝里还飞出只凤凰!”孙九笑着打趣道。

    “待会儿不是要进城么?穿得齐整些也好逛些大铺面!”徐大眼还以一笑用手指了指其他几个窗口“张叔杜叔他们几个也在换衣服九叔难道就一身短鞨去城里送货么?”

    “小兔崽子就你嘴巴会说!”孙九笑着骂了一句。把李旭推到面前说道:“带着旭倌兄弟他比你小两岁呢!”

    “那是自然我刚才就想约他见九叔在面授机宜不敢偷听!”徐大眼大声答应着招呼李旭进屋换衣服。

    又乱了一阵子大伙都被安置停当。由孙九出面带着几个年龄大头脑清晰的行商开始交割主人家托他们从中原带来的南方货物。其他的行商们则自己到门外找鸡毛小店吃了口饭带上准备留在蓟县的俏货搭着伴进了城。

    李旭和徐大眼睛没有货物可卖各自骑了匹马在城内漫无目的的游荡。这是李旭平生见过的最大城市光城南一角就比他所熟悉的易县大上一倍。青灰色的云瓦图了彩的飞檐雪白的墙壁无一处不令人目眩。更难得是城内青石铺就的街道平整得居然如镜子般让人不忍心纵马踩过去。

    而店铺里的东西更为光鲜南方来的丝绸北地来的毛毡西域来的宝石东海来的珍珠没一物不让李旭看得心惊肉跳。而那些货物的价格也如其质地一样高得令人不敢伸手去摸。每次上马跟在徐大眼身边的李旭都提着万分小心。怕万一马惊了闯入人家的店铺损坏了其中一两样货物让李家从此倾家荡产。

    “如果能在蓟县城内开一座店铺然后把父母接过了养老也是神仙日子!”逛了片刻李旭又开始做白日梦。“如果生皮价格一直维持在目前这种状态来往一趟塞外就可以赚一千多文再顺贩卖些马匹、牛羊和药材一年三趟扣除给官府和族里的孝敬三年后可积攒七千个钱。有七千个钱不知道能否在蓟县主街上租个门脸…”

    “这是大隋朝最北边的一所重镇渔阳、安乐、上谷、河间俱在其俯视之下。取了此地整个幽燕尽在掌握之中!”徐大眼不知道身边的李旭存着如此平庸短视的想法用马鞭指点着重楼后的青山豪气干云地说道。

    酒徒注:新书请多支持。

第二章 出塞 (一 下)

    第一卷塞下曲第二章出塞(一下)

    一路上徐大眼指指点点话语中所感慨的尽是如此大一座城池能藏多少兵聚多少民囤积多少钱粮等。李旭磕睡虫般点头答应着心里盘算的却是这么大一座城市如此茂密的人流在闹市上开一家杂货店每天能有多少进项。二人一个顾盼雄飞地说一个有口无心地听倒也配合了个相得宜彰。

    “始皇帝王统一天下大将军蒙恬曾在此屯兵两万。终其生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马!”徐大眼跳下马指点着一座破旧古庙说道。那座庙宇香火聊聊大门上的漆都斑驳脱落了与周边热闹的景色相对照愈显得凄凉。但当地百姓却不嫌其寒酸凡路过庙门者皆下马缓行。就连沿街摆摊的小贩也尽量不靠近寺院门口。

    “蒙恬他不是被二世皇帝杀了么?”李旭跟着跳下马背低声问。逛了半天街他终于和徐大眼找到了一个共同的话题。

    “惜未死于异族之手!”徐大眼耸耸肩膀叹道。身边跟班一样的李旭与他性格相差甚远对这个总是心不在焉的闷葫芦徐大眼早憋了一肚子无名火。但整个商队里只有这么一个读过书的人他再不满意也只能迁就。

    小李旭却没时间听他的长吁短叹刚刚跳下马背他的目光就被远处一个雕梁画栋的双层小楼吸引了过去。那座楼通体被彩漆刷成了亮色里边隐隐传来丝竹之声。门口走近走出的皆是些衣着光鲜的豪客一个个面色红润异常仿佛每个人都刚刚成交了一笔大买卖般。

    “一座青楼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徐大眼低声喝道望向同伴的眼神更加多了几分不屑。

    接下来李旭的回话就把他的眼珠子都气得掉了下来。

    “青楼不是彩漆的么?怎么起了这般古怪的名字?里边卖得什么货茂功兄可愿前去一观!”李旭扯着马缰绳一步步向前凑。

    “不卖货只卖笑!”徐大眼气得哭笑不得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卖笑?”李旭楞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了青楼原来就是窑子一下子脸又红到脖子根上。

    “难道上谷郡民风竟质朴如斯么?你连娼馆都没听说过!”徐大眼实在无法忍受同伴如此孤陋寡闻声音不觉提高了数分。

    李旭则又扭过头去不再与他说话。徐大眼以为自己说重了惹得他心中着恼。刚欲把话题岔往别处李旭却猛然回过头来红着脸拉了拉他衣袖说道:“张大叔、杜疤瘌、王麻子他们他们都去青楼不被青楼边上的一个老女人扯到胡同里走了!”

    “他们是市井群氓手头有了闲钱不干这点事情还能干什么?”徐大眼跳上马背没好气地说道。“咱们快点走这些地方实在污人耳目!”

    李旭见同伴突然间变得极不开心只得跟着跳上坐骑。豪爽仗义的孙九奸诈吝啬的杜疤瘌凶横好色的王麻子几天来数十个行商小贩仿佛寺院里的罗汉相每个都带着不同的面孔。到底哪个才是行商的真正面目或者说哪张面孔会成为将来的自己他不知道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实在迷茫得很。

    街道上人流汹涌两个少年想快些离开也快不起来。才行得百十余步前方忽然一乱所有人都挤了过去。

    “打架了打架了!”有个地痞无赖唯恐天下不乱一边向人群中间挤一边大喊大叫地给动手者加油助威。前面围观的百姓却不肯配合猛然向后一退把地痞挤翻在地上数只穿着草鞋的大脚丫子不由分说地踩了上去。

    “哎呀我的姥姥直娘贼!”小地痞被踩得吱哇乱骂爬起来想找人拼命抬头向前一瞅被吓了一身冷汗。连被踩丢了的头巾都不敢拣撒腿就向路边的店铺里边跑。左右店铺纷纷关门落窗唯恐有人趁火打劫偷了自己家的货物去。

    宽阔的大街瞬间空荡起来街道正中央两个突厥打扮的男子挥舞着弯刀“乒、乒、乒”冲着几个小商贩乱砍。被追砍的商贩虽然人多却没有趁手的兵器。只能拿着货郎担子边抵挡边逃。有人胳膊上已经见了彩货物也落了满地。得了势的胡人却仍然不肯放过一边砍一边用汉语高声喝骂:“找老子要钱老子是你们皇帝的客人你懂不懂。你们皇帝都不敢找老子要钱谁借给你的胆子!”

    胡人不讲理这是边郡百姓的共识。所以买卖货物很少与有人过往的胡儿讨价还价。一口价报出后你爱买就买不卖就请便。绝不会把自己的货物交到胡人手中给他先看货后付钱的机会。而这几个商贩估计是从南方远道而来的行商根本不懂得与胡人做买卖的规矩。被胡人白拿了货后试图讨回钱来因而被恼羞成怒的对方追杀。

    “住手!”李旭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虽然临出前父母一再叮咛叫他路上别管闲事。但眼看就有人要命丧当场他立刻把父母的嘱咐丢到了耳根子后。

    一声喊完了李旭才想起今天自己出门时没带防身的短刀。那两个胡人倒也听话放弃了被追杀的小贩狞笑着走了过来。

    策马逃走显然已经来不及。有徐大眼在身边李旭也不想过分被人小瞧了。双手一撑跳下马背弯腰就去路边拣砖头。如此繁华的街道上哪里找得到残砖烂瓦慌乱之中不知什么人在他手里塞了根门栓。李旭虎吼一声抡起门栓冲了上去。

    街道中央徐大眼早已和两个胡人打做了一堆。他凭手里的一根马鞭子居然挡住了两柄弯刀。再得李旭不要命般跑上前助战徐大眼愈神勇一根马鞭抡得呜呜生风转眼间就让两个胡人脸上开了花。

    那两胡人脸上吃了徐大眼的鞭子不小心后腰上又挨了李旭的闷棍气得哇哇乱叫。周围百姓看见两个胡人吃亏立刻给两个不要命的少年大声喝彩来。

    “好!抽他使劲抽他!”

    “好砸砸他爷勒盖!”(注2)

    隔着门缝百姓们大声叫好。

    两个胡人在中原混了一年多汉语比家乡话还熟悉。久战两个少年不下又听到百姓的喝彩声被激得恼羞成怒步伐一变刀光下立即生了寒。

    这才是胡人博命的招术方才欺负几个小贩在胡人眼里不过是闹着玩。如此一来场上形势登时逆转徐大眼手中皮鞭软不方便招架被弯刀逼得连连后退。李旭虽然拿了根门闩做兵器他却没经过名师指点举手投足皆不成章法只能凭着一股子狠劲乱抡。

    “啪!”徐大眼的皮鞭与弯刀相遇被搅做了数段。与他放对的胡人见了便宜快旋身弯刀如匹练般斩向他的手臂。正在抵挡另一把弯刀的李旭见势不妙放弃自己的对手抡起门闩直抄追杀徐大眼那个胡人的后脑。

    “砀!”门闩被胡人用弯刀隔开。两个胡人一前一后把李旭夹在了中间徐大眼扑上前相救早已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两把弯刀奔向李旭的双膝盖。

    “兄弟!”徐大眼脑袋嗡地一声挥舞着双拳就欲冲上前拼命。虽然今天的祸端皆由李旭管闲事而起作为一起出门的同伴他还是不忍看到李旭年轻轻地变成跛子。

    就在这千钧一的当口突然间半空中闪过一道黑光。“砀砀”两声两把志在必得的弯刀先后被挑开一根丈八长槊巨蟒般横在了李旭身前。

    “要命的住手!”马背上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怒喝道。

    两个胡人早已打起了火气哪里肯就此收手。后退半步错开身体居然摆出了一个合击的阵势号叫着向军官扑去。

    “砀砀”又是两声脆响。两把弯刀同时飞上了天空。那根巨蟒般的马槊颤了颤纹丝不动地停在了两个胡人中间。马槊头寒光闪闪直射在二人梗嗓上。

    “我们是你们大皇帝请来的客人!”两个胡人不敢再移动身体嘴巴兀自强横地说道“你你不不能杀杀我!”。

    “咱们大隋欢迎远客但若有恶客欺主回答只是一个字!”那军官冷笑着道单手一抖扯回丈八长槊紧跟着大喝了一声“滚!”

    “滚!”街道两边无数脑袋从窗子后探出来喝骂。在众人的哄笑与喝骂声中两个胡人抱头鼠窜而去。

    待众人笑够了那军官把马槊交给了随从。跳下坐骑笑着对徐、李二人问道:“两位小哥好胆色居然敢赤手空拳阻挡胡人行凶。不知二位从何方而来可否留下名姓!”

    “这这….”李旭登时又慌了神。长这么大他见过最大的官员是县衙门跑腿的帮闲赵二狗子其他级别的大人物只曾耳闻不曾接触。对于眼前这位客客气气向自己问话的军官根本分不清对方是什么品级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向此人施礼。一时慌乱连手中被砍得坑坑洼洼的门栓也忘了放下紧紧握着横挡在胸口处。

    “我们兄弟两个是上谷人听说蓟县这里繁华所以瞒了家人过来开眼界。没想到这里的胡人如此蛮恶多亏了将军大人及时赶来否则我兄弟二人非被砍死不可!”徐大眼到底比李旭见得世面多拉着李旭上前几步拱手施礼向军官致谢。

    “多谢将军大人及及时赶来救救了我兄弟二人!”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因为拘谨李旭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结巴。

    “我这兄弟向来胆小将军勿怪。不知道救命恩公尊姓大名在哪位大人帐下立功!”徐大眼开口将军闭口恩公就是不肯透漏自己和李旭的身份。

    那军官亦是个豁达之人见徐大眼把身份藏得仔细也不再追问。摆摆手笑道:“我哪里是什么将军罗公帐下一老卒而已。姓步你叫我一声老步即可。依我看你这位兄弟的胆子可不小。弯刀在颈他还敢舍了命来救你!”

    如此一说反而让李旭的脸色更加红了起来。期期奈奈的骂了自己几句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在下在下也不是胆子大。只是一时着急蛮性作而已!倒是步将军一槊击落两柄弯刀真是难得的好身手!”

    “这是远近闻名的步将军当年曾经一槊挑了二十余契丹乱匪的区区两个胡儿怎是对手!”道路边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的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李旭和徐大眼听了对眼前这个军官更加佩服。感谢的话说了一大车弄得步姓军官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带着二人分开人群边走边解释道:“你们刚一与胡人交手我已经赶到。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当街行凶。所以才出手迟了两位小哥莫怪!”

    徐、李二人闻言一楞随即露出了坦诚的笑容“早知道将军在旁边保护着我两个就打得更不要命些。敲断两个胡人的腿看他们是否还敢当街行凶!”

    “那样反倒不美!”步姓军官摆手道“涿郡乃边塞之地民风彪悍。当街打架的事情时有生只要不伤了人或害了对方性命官府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有人受了伤或告到了衙门。官府就不得不出面处理取证听审要耽误很多时间待官司审完了届时二位小哥的游兴恐怕也被搅光了。”

    李旭和徐大眼都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步姓军官话语里的回护提醒之意。二人当即再次施礼感谢步将军的高义。那步姓军官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没人跟在自己身后笑了笑说道:“不瞒二位那胡儿欺人太甚如果换做我在你们两个的位置上也要冲上去狠狠跟揍他们一顿。所以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上马吧我送你们出城免得地方上有人多事!”

    两个少年依命上马由姓步的将军和他的几个随从陪了缓缓走向外城。没多远果然有地方差役拎着铁尺、锁链大张旗鼓地赶了过来。见有军官在此众“勇士”不敢惹事端收了家伙悄悄地躲到了路边。

    “这还是我大隋的官差么?”饶是徐大眼肚量大见到官差摆出如此阵仗也气得浑身直哆嗦。

    “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胡人他们不敢惹只好欺负自家百姓!”步姓军官仿佛司空见惯了般苦笑着说道。

    “早知如此将军不如一槊把两个胡人了结了省得他人再受其害!”李旭向地上啐了口吐沫恶狠狠地骂道。

    “杀了他们倒是举手之劳只怕给罗公惹上麻烦!”步姓军官摇头苦笑连声。

    “难道以虎贲中郎将罗公之威也不敢招惹几个胡人无赖么?”徐大眼诧异地问道。

    “怕得不是这些无赖而是怕有人借这个理由起了边衅。突厥人本来就对中原虎视眈眈朝中诸公不知道提防反而一再叮嘱边将不得生事。一旦突厥人以族人被杀之名打上门来即便弟兄们将其击退了朝里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家将军!”步姓军官摇头叹息低声向二人解释其中复杂原因。

    原来此时驻扎在蓟县的是虎贲中郎将罗艺此人武艺和谋略在边将中都是数得着的。再加上麾下数千生死与共的弟兄虎贲铁骑之名足以让草原上小儿不敢夜哭。可这位罗将军什么都好就没生在一个富贵之家。虽然凭着武功、运数和皇上的赏识被破格提拔为将在世代华衮的大族眼里却依然是个兵痞子。所以为了不被人无端挑毛病罗艺只能约束自己的手下平时切莫给自己惹事。

    “罗公真乃大丈夫!”听完步姓军官的讲述徐大眼拊掌赞叹。

    “罗公真是出身于行伍?”李旭关心的重点永远仿佛不会跟徐大眼在一个地方扬起头期待地问。

    “罗公当年就是一个小卒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功名。这一点罗公从没向弟兄们隐瞒过!”步姓军官抬起头带着钦佩与自豪地口吻说道:“罗公曾经教训弟兄们说配牲口时需要名种名血这样才能生出好崽子。但人不是牲口成虎成豺凭的全是自己!”

    刹那间一个纵马挥槊风流倜傥的盖世英雄形象出现在李旭心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慢慢热胸口处仿佛有一股火汹涌着要从嗓子里喷将出来。

    “大丈夫当如是!”徐大眼挺直身躯大声点评。

    “若有机会大丈夫当如是!”内心深处李旭听见自己的灵魂出不甘的怒吼。

    注1:蓟县此处蓟县是隋朝重镇非现在的蓟县。具体位置在如今的北京市南大兴附近。

    注2:爷勒盖土话特指脑门。

    修正了两处笔误。请大家多多投票支持多多宣传推广啊。

第二章 出塞 (二)

    第一卷塞下曲第二章出塞(二)

    “开皇二年突厥人见咱们大隋刚刚立国内乱未平兴兵四十万叩关。把武威(今属甘肃)、金城(今兰州)、天水、延安等地抢成了一片焦土。三年杨大将军率领十二万大隋青壮分七路迎敌在白道(呼和浩特一带)刚好把突厥头子沙钵略可汗堵住。当时各路兵马均不在附近大将军本部只有两万人。众老将都建议撤离大将军却不肯坠了我军威风带着五千铁骑直冲沙钵略本阵。我家将军当时只是个旅帅一直冲在最前面。突厥人万弩齐把将军麾下一百个兄弟射死了七十多个我家将军换了两匹马最后硬是冲上前用刀子捅了沙钵略的屁股蛋子。一场仗下来咱五千人弟兄把他十万胡骑杀得溃不成军尸体躺了三十余里!”那步姓军官对自家将军素来佩服听两个少年交口称赞罗艺一时心情大阅。比比划划说起了罗艺从军以来的英雄事迹!

    “大将军杨是卫王千岁么?”徐大眼、李旭异口同声地问道。卫王杨爽是整个大隋年青人的偶像即便是李旭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对这位年青将领也佩服得很。此人为先皇的异母兄弟十四岁领兵打遍中原无敌手。二十岁北征突厥以弱势兵力破突厥兵四十万。二十四岁再度出塞打得突厥诸部望风而逃根本不敢搠其兵锋。

    “那时候杨大将军只二十岁我家将军只有十七岁!”步姓军官口中不提封爵只有将军脸上的表情又是自豪又是羡慕。“收兵回营后身上中箭太多根本无法脱下铁甲!大将军亲自给他奉酒命人拔箭。每取一箭赐酒一盏。身上的箭拔完了我家将军饮酒逾斗醉倒不起从始至终没呼一声痛!”

    军中汉子说话修饰之词甚少听起来却更令人血脉贲张。那一役也的确不需要文人墨客过多去渲染文帝杨坚得国非常正是凭此战才使得中原百姓认同了头上的大隋朝。而塞外诸胡也是因为此役才打消了把边塞诸地当作他家钱粮牧场动辄进来打一次草谷的心思。

    李旭与徐大眼俱在最容易为英雄心折的年龄对当年那场战争悠然神往。二十岁的主帅十七岁的将军金戈铁马。如果当年自己也在卫王帐下冲上前去捅沙钵略屁股的人中未必没有自己。

    “将军那时也在罗公左右么?”李旭按耐不住心中彭湃的热血大声问。

    步姓军官笑着摇头看着李旭充满期待的双目解释道:“我晚生了几年没赶上。功名但在马上取若是我早生五年定能为罗公擎旗!”

    “将军现在擎旗为时未晚!”徐大眼笑着恭维。

    三人甚是投缘谈谈说说直到离城老远才互相道了别。李旭目送着步姓军官的背影又是佩服又是羡慕。对方说得好功名只在马上取。像罗艺那样出身低微最后不也能成为威震天下的虎贲将军么?只可惜父母膝下只有自己一个要不然就此从了军追随在罗公帐下不愁将来没有出头之日。

    “这位步将军年纪这么轻就做到了虎贲铁骑的校尉位置上不知道出身于临汾步家还是洛阳步家!”徐大眼却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打造的玲珑心方才还激动得恨不能立刻投笔从戎一转眼就开始冷静地探究起步姓军官的家族来。

    “有什么分别不都是姓步么?我村前也有一户卖膏药的人家姓步说不定还是这位将军的至亲!”李旭对别人动辄就提起家族没来由地反感。

    徐大眼知道他在故意抬杠也不跟他去争笑了笑解释道:“当然有区别临汾步家乃东吴大将军步骛之后家传的文韬武略。他肯投身罗公帐下而不是凭家族声望去朝廷钻营这份脚踏实地的劲头就令人佩服。而洛阳步家是鲜卑大王步鹿更之后跟当今圣上还有些渊源。他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而投罗艺帐下从军这份心劲儿就更令人叹服了!”

    “你怎知道他祖上不是卖膏药的他罗艺将军说过人不是牲口不需要什么名血名种!”李旭冷笑了一声强辩道。先皇虽是汉人原名却是普六如是个鲜卑姓。步鹿根与普六如家有瓜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反感徐大眼把人的成就跟姓氏联系的做法况且步校尉为人豪爽大气也不像靠家族荫庇才出头的人。

    “他那杆槊使得动若脱兔稳起来却如泰山般让人无法逃避那压顶之势。没十年苦功根本达不到。这马槊可不是人人能炼的就便买得起槊也请不起师父。你没听他刚才讲罗公捅了沙钵略的屁股用的是刀而不是槊?”徐大眼倒是好口才好细心仅仅从步校尉的几句话中就给自己找到了旁证。

    “说不定罗公的槊折了所以临时改用的刀!”李旭心里明白徐大眼说得有道理嘴巴上却不肯服软。同样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自己除了书本外对外界的认识几乎一片空白。而徐大眼却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懂。就像一湾泉眼源源不断地流淌出人生的智慧。这份才智让他很佩服佩服之外又深深地感到一种自卑。所以跟胡人拼命时他可与徐大眼同生共死。下了博命场彼此之间的隔阂依然如断崖相互看得见却始终无法走近。

    “若是你平生用惯了一种兵器生死关头会以别的兵器相代么?”徐大眼摇头反问。看看李旭非常不自然的表情低声安慰道:“兄弟其实在我眼里很多所谓的大族不过是烂了根的老树表面上看上去高大结实哪天被风一吹立刻就倒了。但没倒之前那上面的枝叶长得比野草茁壮这也是实情。若你李家是连饭都吃不起的贫户你父母有本事送你去县学读书么?那些口口声声有教无类的名师鸿儒肯收一个乞丐就学么?”

    “那那是自然!”李旭感到自己脸上烫嗓门却陡然提高:“可罗公说过人不是牲口能否有成就全凭自己的本事!”

    “如果有人因为家族出身而轻视你这种滥人你不理睬便罢却不可因此坏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为对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愿意与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错。与轻视你的滥人没什么区别!我分析其家族为的是更清楚地看清他这个人却不是为了攀附。你坚持自己的谬误只会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徐大眼亦抬高了声音不客气地指责道。

    “我我….!”李旭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说不上来是怒也说不上来是悲连日来受到的种种委屈均被徐大眼给勾了起来直想找人打一架出气。而对方说的话却句句在理让他想作也找不到理由。

    “这是你自己的坎儿没人能帮你。如果罗公亦如你般看重出身麾下也收不得步校尉这般人物。况且你上谷李家本来就是名门望族!”徐大眼拍拍李旭肩膀脸上的表情根本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兄弟你今天能舍命救我所以我才提醒你。虽然在本族中你可能受过人欺负。可飞将军李广之后依然是块金字招牌。将来用的着时这么好的东西没理由不用!”

    “如此多谢徐兄了!”李旭感觉到肩膀处传来的温暖挺直腰杆说道。

    “不必谢我咱们本是同路人。你去塞外干什么愚兄我去塞外干什么?”徐大眼笑着说道流露出满脸坦诚。

    经历了一场争执二人之间的关系反而被拉近了许多。李旭本来不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徐大眼也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彼此间年龄又差不多所以在一楞之后会意的笑声立刻响了起来。

    “徐兄那槊真的很难炼么?”走了一段李旭又试探着问道。下午的时候步校尉横槊立马的风姿已经深深刻入了他的脑海。

    “易学难精学到步校尉那个地步至少得花上十年功夫!说实话十八般兵器炼槊最是亏本!”徐大眼点点头低声解释。

    “这是为何?”冲突之后李旭反而把徐大眼当做一个难得的老师非常认真地求教起来。

    “马槊很贵也很难做不是一根木棍绑上个铁头便可称槊。那是秦汉以来的贵重兵器长度、材质都有标准…”徐大眼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东西灌输给李旭就像兄长教导自家弟弟般认真。他之所以这样一则是因为少年心性喜欢在同龄人面前展示自己与众不同。二是因为李旭下午时舍命相救按徐大眼的理解这是生死之交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的。

    听了半晌李旭终于明白原来一根马槊里边有非常多的讲究。槊杆根本不像步槊所用的是木杆而是取上等韧木的主干剥成粗细均匀的蔑胶合而成。

    那韧木以做弓用的拓木为最次以桑、柞、藤最差也得用竹子。把细蔑用油反复浸泡。泡得不再变形了不再开裂方才完成了第一步。

    而这个过程耗时将近一年一年之后将蔑条取出荫凉处风干数月。然后用上等的胶漆胶合为一把粗丈八长(注汉尺)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涂以生漆裹以葛布。干一层裹一层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如此才算合格。

    然后去其尾截短到丈六左右。前装精钢槊后安红铜槊纂。不断调整合格的标准是用一根麻绳吊在槊尾二尺处整个丈八马槊可以在半空中如秤杆般两端不落不坠。这样武将骑在马上才能保持槊尖向前而不费丝毫力气。

    如此制造出来的槊轻、韧、结实。武将可直握了借马力冲锋也可挥舞起来近战格斗。只是整支槊要耗时三年并且成功率仅仅有四成因此造价高得惊人。所以汉唐以来马槊一直是世家出身将领的标志。以南梁武帝之富造了把长两丈四尺的槊也要四处跟人卖弄。而在大隋只有皇家禁军嫡系才大量装备了标准马槊。其他诸府兵马通常找根木棒装以铁尖充样子这种伪劣产品严格的说只能称为矛与槊半点瓜葛都扯不上。

    “所以我才根据步校尉那杆槊推测出他的出身。本朝不禁民间携带刀、剑、弓、矢但马槊是绝对不准许买卖的。能在家中藏有那么精致的一杆槊又请得起师父教导的人怎会是小户人家!”徐大眼介绍完了马槊的妙处低声指点道:“我并不是看重他的身家而是听师父说于细微处可见大局如果领兵打仗自己这边将领什么出身什么本事敌人那边将来什么来头是万万不可忽视的!”

    说着说着听李旭那边又没了声音。徐大眼侧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同伴微微耷拉着脑袋仿佛刚刚丢了个包裹般沮丧。

    徐大眼一转念立刻明白了李旭为什么而难过。想必他经历下午一场风波心中早已把步校尉当成了偶像。一直打算买杆槊去慢慢学经自己这么一罗嗦整个美梦刚刚开头就被打了个粉碎。

    想到这徐大眼心中不觉歉然。暗骂只顾着卖弄本事却忘了身边这位兄弟家境有些贫寒。以李旭的身世和性格无怪他对世家两个字反应那么大。

    惭愧拍了拍李旭肩膀徐大眼郑重承诺:“兄弟别灰心等这场仗打完了哥哥送你一根长槊。质地未必赶得上步校尉手中那枝却保证不是白蜡杆子装了铁头糊弄的!”

    “多谢哥哥美意!”李旭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徐大眼的好心他明白但以自己的身家哪里去请好师傅。金戈铁马纵横江湖注定是美梦一场罢了。

    “兄弟忘了罗公用的是刀照样捅沙钵略的屁股!武器再好用他的还是人!”徐大眼见李旭愁眉不展继续开导他。

    “谢谢徐兄不过一切等仗打完了再提。”李旭好像把满腔悒郁全吐出了喉咙般长长地叹了口气换了一幅笑脸问道:“以徐兄这般身手见识又为何不去阵前博取功名。反而学我这短视之人千里迢迢躲到草原避难!”

    “我说兄弟啊那姓步地把你害惨了!”徐大眼放声大笑双眼仿佛洞穿了世间一切般明澈:“我四岁开始读书六岁开始练武八岁起家里找专人教导我世间俗务。十年苦功就为卖个好价钱。此番东征有败无胜。明知亏本买卖还做我徐家还对得起生意人三个字么?”

    “啊呃呃噢!”李旭惊讶得差点背过气去看着徐大眼坦诚的笑容一股笑意慢慢从肚子里涌了上来一瞬间少年人温和无邪的笑容绽放了满脸。

    酒徒注:累吐血了票票嘴里全是血泡。

第二章 出塞 (二 下)

    第一卷塞下曲第二章出塞(二下)

    一笑过后二人之间隔阂更淡。看看天色尚早还不着急回刘老庄报道干脆在官道边找了个看上去干净一些的酒馆把马缰绳仍给小二径自走了进去。

    那店家正愁门口清净得鸟雀已经搭了窝见有两个书卷气十足的年青后生走了进来岂能不卖力气招待。片刻后几样地方特色的小菜和半坛子米酒摆小几徐大眼和李旭把两张矮几并在一处边吃边聊越说越是投机。

    一谈之下李旭才现作个大户人家的子弟真不容易。从小就被囚徒一般拘束着如何走路如何吃饭都有许多规矩。至于读书、练武、写字、吟诗等诸般李旭觉得乐在其中的事对徐大眼来说却是每日必修的苦差稍微有差池竹笋炒肉片(打屁股)铁尺炙熊掌(戒尺打手心)都是家常便饭。其余的观察天下大事参与家族事务与其他家族往来、应酬更是不胜其烦。

    而徐大眼对李旭的日常生活颇为好奇。搂草捉兔子玩泥巴、打群架都是他做梦都梦不得的游戏。至于拿了茅草堵人家烟囱向牲口圈里丢点燃了的野花椒等诸般可以与“上房揭瓦”同罪的“恶行!”更是闻所未闻。其中有多快活多刺激徐大眼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这家酒馆的酒与张家舅舅的私酿相比起来就像白水一般没味道可徐大眼和李旭两个依然觉得平生最痛快一饮就在今天。说着说着二人就谈到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上。

    “那小子也是硬气得很明知道上了我事先设下的套眉头都不皱一下到我家米店里扛了一下午麻包。虽然回家后被他爹打了个半死第二天依然趔趄着来上学与大伙见了面还是那样傲气!”徐大眼美滋滋地喝了一盏酒得意地介绍。

    他最得意的壮举生在去年。十五岁的徐大眼设了圈套让平素瞧不起自己的一个侯姓子弟输了赌局自愿到徐家的米店当了半天小伙计。虽然事后被家长打了一顿并且被勒令去登门道歉至今想起来的却全是得意。

    “那那姓侯的人家难道比你家田产还多么?”李旭惊诧地问道。在言谈中他了解到徐大眼家中有粮田数百亩名下店铺四十余家遍布周边数郡。李旭记忆里这么大的家业上谷附近几乎无人能比得上。怎么到了徐大眼的故乡居然还有人会瞧不起他。

    “不是家财的缘故。论家财徐家不是小户。论门脸却是个确确实实的寒门数得着的好日子不过五十年。而那侯家自两汉之时便是望族绵延数十几代。所以平时我连他们家门口都不能靠近!靠近了就被他家的家丁骂。那回虽然是去赔礼却直闯了进去谁也不敢阻拦!”徐大眼带着三分酒意把寒门两个字咬得铿锵有声。“他家不受我的赔礼就找不回这个门面。让我进去赔礼就不能说与我这寒门子弟从无往来。那天他们家老太爷的脸色比猴子屁股还好看!”

    在河东诸郡遍布着一些世家大诸如瀛冀刘清河张、宋并州王氏濮阳侯族还有一些如萧、梁、李、郑、郝等有着帝王将相血脉的豪门。这些大族眼中只有与自己家族历史差不多悠久的豪右对于徐家这种刚刚崛起的爆户根本瞧不上眼。甚至连当今皇帝因为其曾经姓过普六茹他们也不愿意与之联姻。相反历代朝廷因为这些人家血脉高贵人口众多还不得不授予高官以示安抚。(注1)

    所以徐大眼当年也曾与李旭一样对豪门大户充满反感但随着年龄增长他心态渐渐平和起来。不想再找这些人的麻烦只是期待把自己家族有朝一日也变得比那些世袭豪门更强大让所有轻慢过自己的人全部去后悔。

    “事在人为所谓豪门不过是风云际会出了几个英雄人物。我就不信十年苦功给我换不来一件可以傲人的基业。贤弟呢你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可否说与愚兄下酒?”徐大眼干了一盏再给自己斟一盏高举着年少轻狂之态尽现。

    “我?”李旭再次没了话说。自懂事以来他每日除了学习玩耍外就是帮着母亲整理家务。十余年的记忆里全是些日常琐事。带着几分温馨也带着几分苦涩。寒夜中自己慢慢回味尚可拿出来与人分享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是啊难道贤弟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一点得意一点的事情么?”徐大眼的眼睛瞪得能塞进一个包子期盼着问道。今日与李旭闲聊他看到了与自己生活完全不同一面好奇新鲜还弥补了从小到大总未尽兴玩耍的缺憾。心里总把李旭年少时的故事当作自己设想着如果自己是李旭该如何调皮捣蛋捉猫逗狗。

    “就在上个月我独自打了一头狼足足有这么大!”李旭的手向面前并在一处的两张小几上比了比自豪地说道。这已经是他能想起来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了虽然当时差点被母狼吓尿了裤子。

    “然后你就把人家的崽子也掏了取名甘罗是么?”徐大眼大笑着问道。在他眼里李旭虽然木呐见识少但算得上一个少年才俊。年纪小小敢独自一人上山打狼就凭这份胆量也值得自己一交。

    “嗯他们说小狼是灾星所以我叫它甘罗!”李旭点点头脸上带出了几分黯然。就在得到小狼的当晚父亲命令他辍学逃兵役原来对生活的设想全部被推翻。直到现在想起这些事情心里还隐隐约约感到遗憾。

    “给一头畜生取名叫甘罗真有你的!”徐大眼大笑着举盏齐眉“来干了这盏。为兄佩服你的胆色两年前我自己甭说追杀孤狼了门都没出过!”

    “哪里是追杀啊差点被它吃了!”李旭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抿了口酒讪讪说道。看看徐大眼茫然不解的样子只得简要地描述了自己怎么与狼相遇怎么差点被“值三吊钱”的“宝弓”害死怎么闭着眼睛射死了母狼怎么循血迹追到小狼的事情说了一遍。

    一字不落地听他把话说完了徐大眼想了想提醒道:“仲坚贤弟你那把弓说不定真值三吊钱。按你说的长度力道应该是咱大隋的骑弓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好东西。”

    “听你说了马槊的事情后我也这么想。请问徐兄这骑弓与步弓有什么不同么?”李旭点点头问道。对舅舅给自己那把性能时好时坏的弓他一直爱恨交加。转让给别人吧心里又十分不舍。自己留着用吧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弓大爷脾气枉送了自己的命。

    “骑弓短小但力道却未必比步弓来得弱。”徐大眼拍打着面前的小几低声唱起了治弓秘诀。“冬治弓干春治角夏治筋秋合诸材寒修外表酒蒸、火段、钳紧、手撕慢冶条。丝缠节干贴胶上漆被弦重驯导……”这又是李旭从来没听说过的他瞪大双眼如渴望食物的幼儿般拼命吸取着歌诀中的养分。

    “骑射之艺源自赵武灵王。但治弓之法却是我中原流传了数百年的绝技。造一把好弓和造好槊一样需要选材、合胶等每一步据说都很严格。通常四年才得一把好弓我大隋当年为了南征集倾国之弓匠也不过造了万余把这样的良弓出来。后来新皇登基把钱都拿去玩乐良弓良匠都绝了种。嘿嘿你那把弓甭说三吊卖给步校尉十三吊钱他都肯出!”

    “噗!”李旭一口酒没咽落肚子一下全呛了出来。十三吊?!!一万三千个钱?!!姥姥啊这是他长这么大没听说过的大数字。有这么多钱开个店铺的本都够了何必再往来塞上受苦。

    正计算着又听徐大眼说道:“不过打仗时将领们都穿重甲很难用弓真正伤了对方。所以罗公才能身重多箭而不死。如果没有我大隋的铁甲护着甭说多箭一箭就被射穿了!”

    “那是自然徐兄可知骑射之法!”李旭端起酒杯虚心求教。

    “不太清楚!我学弓时师父总是说多射几次自然手熟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射箭玩想想人家骑了战马穿了重铠也没那么容易被我射!”徐大眼摇头提供了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

    看看天色已经擦黑徐大眼拿出十几个铜钱结过帐。与李旭相跟着回了刘老庄。秋高又值满月十分地面上非常明亮。不用点灯也能看到对面人的模样。

    二人才把马匹拴好还没等喘过口气来就听见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两位英雄回来了见到罗将军么?他有没有给你等些铜钱以酬谢你二人下午见义勇为之功!”

    李旭抬头看见孙九、张三王麻子等几个资格较老的行商正在月光下看着自己看情形众人在院子中已经等待多时了。

    正当他琢磨如何回答的时候徐大眼站上前抢先说道:“罗将军何等人物怎么会理睬这点小事儿。只是他帐下的步校尉嘉许我等仗义硬拉着吃酒到现在。还许诺说如果将来商队在涿州、渔阳、安乐各地有事情尽管报他的字号!”说着趁别人不注意用后脚跟轻轻踢了踢李旭的小腿。

    “是是罗校尉热情我们两个被拉着走不开所以所以回来晚了!”从没撒过谎的李旭结结巴巴地说道胸口处感觉到有头小鹿在一直跳个不停。

    “嗯!”本来想欲做一番的商队副头目张三没了脾气铁青着脸骂道:“经商的笑迎四方客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报打不平来。一旦到了人家的地面上…….”骂到一半想想现在还是涿州地界得罪了官府更没好果子吃。吐了口浓痰在地用草鞋狠狠地跺了几脚悻然而去。

    王二麻子见副头领不说话了也跟着没了词。白天他和老杜等人亲眼看到姓步的校尉笑呵呵地把徐、李两个小兔崽子送出了城。此人虽然只是个六品校尉可在边塞各地虎贲铁骑的校尉比一郡之还威风。万一与虎贲铁骑破了面子今后自己就甭想再通过涿州了。

    “以后小心些能不管的闲事就别管。一旦让两个胡子把你们伤了我跟你们家里的人没法交代!”孙九见自己的同伴都走开了摇摇头叹息着奉劝。看看两个少年涨得通红的脸把声音压低了些说道:“他们下午赌输了钱心里不痛快。所以你两个别惹他们。下午被你们所救的那几个商贩是扬州人找上门来送了两大块苏绸给你们做谢礼。我替你们塞到被窝里了你们好生收着吧!应该值不少钱呢!”

    “谢谢九叔!”李旭和徐大眼同时施礼。商队头领孙九的秉性与其他几个老江湖截然不同豁达大度懂得疼惜晚辈这样的老人无论身份贵贱都能令人心生敬意。

    “早些睡吧明天还早起呢!”孙九善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一场突然而来的风波凭借徐大眼的从容应对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少年相对着吐了吐舌头跟在孙九身后向各自的卧室里走去。

    所谓卧室只是正对着的两间大屋。每个屋子中用木板相对着搭了两溜通铺上面铺了些稻草供行商们休息。虽然有些简陋比起野地里露宿这已经是高档雅间了。所以此时在屋子内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李旭蹑手蹑脚进了屋按孙九的事先指点找到了自己的铺位。被子卷已经展开了从边角处齐齐正正的折痕来看是九叔亲手帮的忙。李旭心里感激冲着窗外的身影使劲点了点头伸手摸进了自己的被窝。

    一股温水般柔和的感觉立刻顺着指尖滑到了胸口。是上等的苏绸怪不得几个赌输了钱的老商贩都看着眼红。李旭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捧起绸面看到蓝天上云丝般的颜色。这是大户人家读书人最喜欢的颜色徐大眼身上就穿了这么一件张小五也有一件类似的直裾却不舍得总穿在身上只是重要日子才穿出来显摆。

    想想白天生的事李旭有些睡不着。步校尉策马持槊的样子就像刀刻一样印在了他脑子里一闭上眼睛满心都是那个雄姿英的豪杰形象。比起这个清晰的英雄形象步校尉所叹服的罗将军的样子反而有些模糊。虽然罗将军是个大大的英雄他的故事令人热血沸腾。

    来回翻了几个身李旭还是睡不着。明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与马槊无缘也没机会像步校尉一般在如此轻的年纪就做了五品武职。白天跟徐大眼聊天时他了解到即便是从了军普通士兵也很难出头。世家子弟门路比自己硬武技比自己高升得自然比自己快。而自己这样的小户人家子弟通常只有资格运送辎重或在攻城时抱了柴草填壕沟。死后也不会有马革裹尸而是胡乱一埋没几天就便宜了野狼、秃鹫的肚子。

    想起野狼李旭又想起了被安置在马厩一角的甘罗。自己这个主人不讨大伙喜欢甘罗估计也没人照看。爬下铺位接着月光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大块肉干李旭蹑手蹑脚溜进了月色里。

    月光如水一般泻在满是驴屎马粪的院子里整个地面如同被染了一层霜柔和漂亮。四野里很静偶尔有蟋蟀的叫声从院子角落里传来涩涩地好像被秋风吹伤了嗓子。李旭记得自己临行前舅舅总是咳嗽。不知道他的嗓子现在怎么样吃了自己挖来的草药是否好了一些。母亲呢如此月光下她又该坐在院子里借着月色踩织布机了吧。三日断匹总是不停地织麻布的母亲好像很少穿新衣服记忆里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打着补丁。

    离家才数日李旭现自己已经非常非常想家了。临行前那点流浪的喜悦荡然无存此刻藏在内心深处的只有对双亲的深深思念。然而那个家在短时间内他却回不去了征兵在即据徐大眼分析官府一旦着了急谁家的子弟都会强拉。想用钱买通关系的大户人家都得看看老爷们能否先保得住头上的官帽。

    一点灯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主人家专门给商队头领开辟的小间。整支商队内只有孙九有资格去住。想想老人一路上对自己的照顾李旭又溜回屋子抓起那块苏绸向孙九的卧室摸去。

    脚步再次跨进院子的刹那他却听见了几声吵闹声顺着孙九房间的窗子冲了出来。

    “你总是护着他今天他敢管突厥人的闲事。出了塞他就敢管别人的闲事一旦给商队惹来祸端大伙都跟着倾家荡产!”这是张叔的声音尖利中透出焦急。平素里他总是笑呵呵的呼喊李旭帮他做事。

    “是啊九哥。那小子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料子又没眼力架脾气又倔。什么都得人教又好惹事。带着他将来肯定有数不尽的麻烦!”说这话的是王麻子李旭清晰地记得他说话时嘴里那口令人恶心的黄牙。

    “还有那头小狼眼看着越长越大。九哥您得拿个主意。大伙信任你可不能由着他胡闹。姓徐的咱惹不起李大木是个三脚踹不出屁来的家伙咱还怕他?”说这话的是杜疤瘌。李旭知道从离家的第一天起此人就一直念叨在有间客栈吃的饭菜付出了在别家吃饭一倍的代价。可那天李旭分明记得此人给自己的见面礼只是一个白钱上面还缺了半个角。

    刹那间漫天无形月光都变成了有形的冷水直浇在李旭身上。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冰凉冰凉的血肉都被冻结在了一处。这就是最初当着自己父母面拍胸脯说要照顾自己一路平安的“好友”。这就是曾经摸着自己的头满脸慈爱的长者。只为了一个可能生的危险他们就打算赶走自己而昨天晚上在自己帮他们给牲口喂水的时候他们还说带着自己同行是福气!

    你亲眼看到的未必是真相。亲耳听见的未必是事实。李旭想起了杨老夫子的临别赠言眼里慢慢燃起了火焰。

    “你们闹够了没有是不是打算站在旭倌床头去把这话亲口告诉他!”孙九的声音透过粗纸窗慢慢传了出来。不高却坚定有力。李旭看见九叔站了起来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纸窗上显得如山般巍峨。

    “你们逼我做什么我都明白。我孙九今天也撂这一句话如今蓟县城准备出的商队不止我这一拨。大伙谁打算拆火加入别的商队明天早上别起来应卯就是我孙九决不拦着。但是谁想把旭倌扔下门都没有。我再说一遍大伙听好喽。今天晚上你们随便嚷嚷出了涿州谁要是对旭子动歪心思别怪我孙九不拿他当朋友!”说罢把一件东西从腰间解下来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张三、杜疤瘌、王麻子等人都被震住了。谁也没想到孙九会为了一个小毛孩子跟几个老搭档火。几个人嘟囔数声不敢再多言语。看看大伙不服气的样子孙九抚摩着短刀坐下来低声说道:“那孩子是鲁莽了些可他心肠不坏。一路上你们谁的忙他没帮过?。他没出过远门一切得人教导。可他用你们教导第二遍了么?一个读过书热心肠知道冷暖的孩子你们还忍心欺负他不觉得丢人么?我也知道你们是欺负他爹李懋老实可兄弟啊咱们别只顾着眼前。有句老话说过莫欺少年穷…….”

    李旭擦了把脸上的泪捧着冰冷的苏绸慢慢退开。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人世间也许就是这样有可能踩到马粪也可能拣到蘑菇。没有一件事情生来完美也不会是所有的人都欣赏你理解你的付出。

    当天夜里李旭做了一个梦。梦境中他看见自己策马持槊冲杀在疆场上。而战场周围无数陌生的或者熟悉的面孔在大声喝彩。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种名血。醒来时他牢牢地记住了虎贲将军罗艺这句话。

    注:普六茹杨坚的鲜卑姓。其父为鲜卑族争战立下大功被赐姓普六茹。

第二章 出塞 (三 上)

    第一卷塞下曲第二章出塞(三上)

    出了蓟县向北官道渐渐变得破旧起来。路边的行人越来越少两边的草丛里不住有五颜六色的山鸡和惊惶失措的野兔跑出来每当这时商队里就有人拎着弓箭嘻嘻哈哈地追上去。只是大伙的射艺实在不佳追过半个山头野兔和山鸡早跑没了踪影只好空着手悻悻地赶回队伍中来。

    在密云县扎营的时候孙九和张三、杜疤瘌等人又起了争执。嚷嚷声持续了小半夜直到丑时才平息下去。第二天动身时队伍里就多了四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

    然后商队副头目张三哥就向大伙宣布说这四个人是为商队雇佣的刀客负责护送大伙到武列水源头的奚人部落。而大伙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每个人二十个钱肉好、白钱不限。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跳了起来说刀客雇得太贵春天走这条道时同样是五、六十人的队伍每人只要付十六个钱就能雇到能双手使刀的绝顶好手。

    “你们说的那个双刀刘和他的兄弟们折在黑石岭了这个月初生的事儿。雇他的六十多个商贩被人抓了二十多人每人割了一只耳朵当作信物让同伴带回去向他们的家人筹赎金!”一向吝啬的杜疤瘌突然转了性子颤抖着脸上的疤瘌威胁道。

    大伙闻听此言脖子后都了炸只好忍痛掏出二十个铜钱交付给张三哥统一保管。道上的规矩启程时说价到地儿时付款。如果路上遇到截匪因此让商队蒙受了损失所有损失都要从刀客的报酬里扣除。如果商队没遭受损失哪怕是刀客全部战死了商队的头目也得一文不少地把铜钱送到刀客们的家人手里哪怕是这名刀客的家人住在万里之外。

    过了燕乐官道就彻底消失了。脚下的道路变成了一条商贩们用脚踩出的小径羊肠子般粗细连两骑并行都容不下。周围的山也越陡峭起来巨岩垒垒几乎就挤在路边上。而路的另一侧则经常变成不可见底的幽谷绿的黄的红的金的各色树叶把人们的视线遮挡住让你无法探究下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只能听见淙淙的水声和山风吹过树枝时出的呜咽。

    山一座挨着一座没完没了。人和牲畜都慢慢开始麻木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坡还是下坡。说是下坡吧连青花骡子这种强壮的大牲口都得伸直了脖颈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捱。说是上坡吧周围的高耸的山峦却告诉你你的位置在一点点向下降。

    人们都紧张起来不再说话甚至蠢笨的沙鸡(注1)咯咯叫着从脚边晃动着肥硕屁股跑过也再没人再有心思去追。孙九、张三、王麻子等老江湖都瞪起了眼睛粗糙的大手片刻也不肯离开刀柄。而那四个卖命吃饭的刀客则分成了两拨三个人走在商队最前一个骨架最大的人扛着把门板宽的大刀缀在商队末尾。

    整个队伍中唯独徐大眼和李旭镇定自若。二人都出过塞不知道路上到底有多凶险。只是觉得又刺激又兴奋。平生走过的所有路唯独以此最为精彩。兴奋之余李旭还注意到了山上的树木与家乡的不同。家乡的树大多生着宽阔的叶子到了秋天这个时候就会一点点变黄然后飞雪般飘落下来。而山中的树却是以细细的针叶松树居多其次便是柏树只有在山脚下或谷地里才能见到杨、柳、枣和野杏子树越向山坡的高处越是松树的天下。所以山的颜色一直在生着变化底下的黄半山腰处红再向上开始绿黑待黑色浓到无可再浓时则突然变浅成了灰蓝色。那是岩石固有的颜色高到此已经没有了树只有巨大的石块伫立在风中阅尽古今沧桑。

    “看长城!”徐大眼突然从后边喊了一嗓子吓得李旭差点没栽下马背去。侧转头顺着对方的手指远眺只见一条土黄色绵延万里的巨龙横亘在左侧的山岭上。山绵延不绝巨龙也绵延不断九万里长风将巨龙的身躯吹得曲曲折折龙的头颅依旧高傲地扬着扬在纯净的蓝天之下群山之颠。

    “那是蒙将军率部众修筑的长城东临大海西入祁连一万多里。从秦汉到现在已经伫立了一千多年!”徐大眼指点着万里长城低声赞叹道。在这历史上最壮丽的工程面前他收起了自己的骄傲没再说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豪言壮语。话语里流露出的全是自内心的钦佩。

    “可他的庙早就断了香火!”李旭感慨道。步校尉、罗将军、卫王、长城修筑者这一路上他见到、听到了太多的英雄事迹。每一个都比书上记述得生动。但英雄们的境遇好像都不太妙。罗将军一面替朝廷戍边一面还要防着朝廷内部的弹劾。卫王殿下在横扫突厥诸部之后的第二年暴卒据说是杀人太多遇到了鬼。可据徐大眼介绍卫王是先皇抚养长大最疼爱的异母兄弟。先皇在世时曾经有把帝位传给兄弟之意。而那位修长城的蒙大将军的遭遇似乎更惨史书上用四个字记载他的人生结局身死族灭。

    “有这样万里长城他哪里还用得着人间香火?”徐大眼望着远处的敌楼满脸崇拜。如果什么可以叫不世功业的话眼前的长城算其中之一吧。千余年草原上部落换了无数个每一支部落南下前先都要面对这道人工屏障。

    “后边的人抓紧从鲍丘水旁穿越长城咱们就算出塞了!”孙九的喊声遥遥地从前面传来打断了兄弟二人的议论。

    商贩们6续答应着如一条长蛇般缓缓加快了移动度。这样险恶的山路能早结束一刻就便宜一刻。很多地方险要异常如果有土匪突然探出头来大伙只有乖乖举手投降的份儿。

    现实永远与人们的欺骗相左孙九所说的出口就在燕乐的东北方。一千年沧海桑田鲍丘水不知道何时变了流向从北折向南把长城某个不知名的关口冲做了两段。大隋立国后没时间去重新修建要塞也没在这里驻军。所以这段城豁口就变成了商队们逃避孝敬官府钱的理想选择。

    实际上这里距离燕乐的直线距离没多远。出了这道豁口就真正离开的大隋。出了这道豁口也等于真正进入了燕山。

    燕山万里。

    山更高路更窄更陡。人不得不从牲口背上跳下来拉着缰绳在前面用力拽。遇到突然出现的陡坡牲口便成了主人需要人用肩膀顶着它的屁股向前挪。

    只一天李旭脚上离家时刚刚换上的厚底鞋便被磨漏了。脚指头带着血泡从鞋前端探了出来。脚后跟也开了口每迈出一步脚前脚后就同时传来钻心的痛。肩膀上的茧子也不知起了多少层顶着牲口屁股的时候完全失去了知觉。大腿胸口粘粘的全是汗与风中的尘土胶合起来糊在皮肤上偶尔一动便散出可以令苍蝇晕倒的酸臭味。

    徐大眼的境况看起来比他略好价格不菲的长袍早已被树枝挂成了袈裟贴身而穿的精致短褐也被挂得四处是口子风一吹便露出里边白皙但肮脏的皮肤。一双爬山专用快靴也与李旭脚上的鞋子做了难兄难弟前面见“蒜瓣”后边见茄蛋。

    李旭知道此时的自己已经和王麻子等人没了分别一样脏一样憔悴。想想这样的生活还要伴随自己很长时间浑身上下就不寒而栗。想想父亲这么多年来过得全是这样的日子却从来没在自己和母亲面前叫过一声苦内心深处就更体会到了什么叫父爱如山。

    “我一定要赚到钱!”李旭用力推着坐骑的屁股暗自誓。这样的日子一定要早日结束为了自己的将来也为了父母。

    “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身形饿其体肤行弗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坐骑前徐大眼嘟囔着把缰绳挂在自己的肩膀上拼命前拉。累成这样他却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离家前父亲本来告诉他徐家可以利用买通官府的办法让他逃避兵役甚至可以买来流民冒充他去从军。但是他拒绝了。或者说他更想抓住这个机会到外边看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有看到了才能把学到的东西与外边的世界连接起来。

    这样才有机会振兴整个家族。并且在浩瀚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如卫王杨爽如大将军蒙恬如虎贲中郎将罗艺。

    少年人缓缓向前向前双脚迈过万里关山。

第二章 出塞 (三 下)

    第一卷塞下曲第二章出塞(三下)

    有一天山突然消失了。就像脚上已经变成了老茧的血泡一样消失得只剩下几点痕迹。

    眼前的景物骤然开阔无边无际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荒野横亘在商队面前。几座‘小山孙子’在远处低低的趴着用脊背顶起头顶上半圆形的蓝天。那天蓝得纯净蓝得干脆蓝到一点渣滓都没有。

    蓝天下微微泛黄的野草翻卷着波浪映出一层层风的痕迹。高可齐腰的草尖起伏跌宕里边没有隐藏牛羊也没有野兽没有石头除了草什么都没有。一条大河就在不远处的草尖顶端丝绦般向南飘荡无桥、无渡、也看不见帆影如果不是那顺着风传来的哗哗水声你根本无法相信其是真实的存在。

    “嗷!”地一声商队里所有人都了疯扔下牲口不顾一切地向大河跑去。这是濡水草原上一条宽窄不定的季节河!见了此河即意味着商队彻底走出了燕山来到了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奚部的游牧区。

    走出了燕山不仅意味着此行成功在望。还意味着与山贼遭遇的几率减小了一半大伙可以平平安安地赚一次安稳钱。激动之下几乎所有年青商贩都冲了出去不顾高原秋凉手捧着河水狂饮。饮够了则将身上已经分不清颜色的衣服扯下来向草尖上一丢赤着身子走进河中央。

    李旭现自己的胳膊和大腿都变结实了撮掉半担老泥后身上的肌肉从皮肤下面一块块紧绷出来。而在行程初始时总被磨破的双肩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洗尽泥巴和污垢那些曾经火烧火燎的地方变得光滑、平整肉垫子般与别处皮肤迥然相异。这是生活留下的痕迹此后将和他相伴直到永远。

    徐大眼也变成了野人一丝不挂地站在水里与商贩们同样用河泥和草根来清洁身体。从河上游出来的寒风早已把他白皙的皮肤冻成了淡红色而他却丝毫感觉不出河水的冷。只是一味地向身上撩水撩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彻底变成一个男人。

    在濡水河畔休息了一夜孙九带着大伙再度动身。不再被大山的阴影所压抑商队很快活跃起来。特别是杜疤瘌、王二麻子几个自以为雇佣刀客立了功说话的嗓门格外响亮。

    “旭倌哪旭倌!帮我把马肚带紧一下。行李歪了向上推推。啧啧你这小子怎么这么笨连这点儿小事儿都弄不好!”

    “旭倌旭倌啊给杜叔把这件包裹挂到马背上去。三岁邙牛十八汉你这么大个子挺头竖脑的怎么这么笨呢!”

    不知不觉间李旭再次成了众人的小跟班儿。有了那一晚的经历他已经彻底认清了这些叔叔伯伯们的“慈祥”。所以答应得不再那么痛快即便是实在无法推脱了也尽力做得“笨”一些。不是弄得牲口受惊就是用力过大把歪在左侧的行李推得向右歪去再不就用力过猛一下子拉断了绑带。但是他自己和徐大眼的行李、牲口总是被照料的干净利落从来不会出现走到半路散架的现象。

    众人指使不动他心里就落了气。有孙九在旁边镇压着大伙也不敢过分拿他怎样。了几回牢骚后决定用其他手段让这小子得到些教训。

    打击一个年青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孤立起来。老江湖们走过的桥比李旭走过的路还多很快就找到了收拾他的最佳策略。所以杜疤瘌、王麻子等人快变成了历史迷纷纷围绕在徐大眼身边主动要求他谈古说今。

    年青人都有表现自己的**这一点徐大眼也不能例外。他虽然自幼被按照智勇双全的标准来培养双眼经常能现别人所不能现的秘密但总体来说如今的他心中还没有太深的城府很快就落入了老江湖们的圈套。

    从霍去病封狼居胥班投笔从戎到伏波将军马革裹尸徐大眼娓娓道来。能来到草原上看看前辈英雄们的足迹让他胸怀激荡。他本来就知识渊博口才又佳被王麻子等老江湖有意无意的帮腔很快成了商队的核心人物。就连孙九、张三和那几个见多识广的刀客每逢休息时都喜欢围到徐大眼身边来喝上一碗热水然后听这个博学多闻的后生讲古论今。

    每逢此时李旭总是坐在人群外围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老实说他曾经忌妒过徐大眼但现在他看向徐大眼的目光却非常平和。经过那天跟徐大眼小酌李旭领悟道是自己和徐大眼的出身不同决定了现在彼此之间的差距。在自己还沿着家乡门前的小河沟与伙伴们互相甩泥巴的时候徐大眼已经开始在教习的指导下分析总结《吕氏春秋》的精义。当自己跟伙伴们背着草筐追兔子的时候徐大眼练习的是马槊、骑弓。自己刚刚开始识字启蒙徐大眼已经背完了《孙子兵法》、《吴子兵法》、《黄石公三略》和《司马法》。自己曾经的人生最高目标不过是当一名县里的户槽。而徐大眼却从生下来就背负起了让徐氏家族崛起的重担。(注1)

    这种差距在短时间内无法逾越同样是逃避兵役自己是为了避免当一名死在半路的小杂兵。而徐大眼是为了给他一身的本事找到合适的价钱和出售时机。两军交战徐大眼可以凭良家子弟的身份纵马舞槊陪伴着主帅冲锋陷阵。而自己想攒钱买一把合格的马槊至少要在这条商路上跑上三年!

    但这些差距不是天堑完全可以凭个人努力来慢慢弥补九叔说得好莫欺少年穷。自己还不到十五岁有的是时间去学习。实际上与徐大眼一路同行自己已经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易县县学里那个除了书本外什么都不懂同龄少年中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对手的李旭。

    想起在易县城时那个自己李旭现自己的确不虚此行。无论这一趟生意最后赚不赚钱自己都看到了许多先前没机会看到的东西领悟到了许多先前不可能领悟的人生道理。

    ‘也许这就是长大。’少年坐在火堆旁悄悄地对自己说。小狼甘罗蹲在他的脚边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睛里闪出一串串金芒。

    离开濡水三天后商队如期来到了奚人最大的一个部落所在。令人绝望的是这个草原上数得着的大部落居然消失了。四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几千根东倒西歪的木桩和一圈圈毡包留下的痕迹。仿佛告诉商贩们他们没有迷路。只是主人家有大事要忙上万家族成员在入秋后集体迁徙去了未知所在。

    商贩们抱着脑袋6续蹲到了地上。除了李旭和徐大眼之外所有人出塞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趁着秋末冬初天刚开始变冷的时候赚上一笔快钱。每年这个季节胡人部落都会根据夏、秋两季所收集的干草数量决定越冬牲畜的多少。大批老弱牲畜被宰杀大批的雄性牲畜被卖掉干肉、生皮、牲畜的价格都会在瞬间跌到谷底。只要平安走完这样一趟整个冬天商贩们的家中都能听见欢笑声。

    可是奚人部落迁徙了。草原上手最巧能提供精美毛毯和锋利佩刀的奚族部落迁徙了。商贩们没等开张即遭受到了重大打击。最大的一个奚人部落生迁徙其他小的奚族部落肯定也追随着移动。如果大伙不能在落雪之前把手里的货物抛售掉这次买卖就可能血本无归。如果逾期不掉头南返草原上突然而来的暴风雪就有可能把这支小小的商队全部吞没掉。

    有人开始低声叹气更多的人开始咒骂奚人缺德搬家也不肯事先通知一声。商队的两个头领孙九和张三则铁青着脸走到稍远的地方商量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局。

    突然而来的打击让李旭也感到很迷茫。临行前父亲和他约定的第一落脚点就是这个奚部。比起凶悍的突厥人来奚部以脾气平和得多。更关键的一点是这个部落距离中原足够近家乡有什么风吹草动李懋可以托商队以最快的度把消息送过来。而这一切安排都随着奚部的大搬迁落了空。草原上那一个个毡包留下的圆圈仿佛还带着奚人的体温。告诉李旭你的计划很完美但世界变化实在太快。

    苍茫暮色里毡包的痕迹散出缕缕白烟。晚风吹过把人们的咒骂声哀叹声远远地传了开去。告诉附近一切生灵有一伙人被困在了这里。

    “嗷――嗷――嗷!”有野狼的声音远远传来在数千根木桩间萦绕。

    “嗷-嗷-呜!”小狼甘罗扯着嗓子唱和。声音就像一个刚刚开始育的男孩纤弱沙哑。绝望的人们立刻被甘罗的不恰当举动所吸引一个个对它怒目而视。甘罗自知惹了祸出一声低低的呜咽跳起来逃到了李旭身后。

    “都是这个狼崽子闹的整个一灾星!”王麻子突然跳起来指着李旭骂道。

    “对我早就跟九哥说让他别带这个狼崽子。逆季出生又是独伢肯定不是好东西。他偏不听偏不听看看祸事来了吧!”杜疤瘌气急败坏撑着佩刀从地上站起来大声指责。

    都是这个爱惹事的小杂种和他的小狼闹的刚出就让大伙赔了彩头。然后一路上就诸事不顺走哪哪赔钱。在蓟县逛窑子又碰上这个小灾星管闲事招惹胡人害得自己差点软掉。出来赌两手换运气反而又输了一百多文。

    “灾星肯定是它!”人们无法解释奚人为什么不早不晚在他们赶来前迁徙把满腹怨气泻了出来。

    “它不是灾星!”李旭站直了身躯山一般挡在小狼甘罗身前。杜疤瘌等人看自己不顺眼这点他早知道。一路上对这些人的欺负他也是能忍则忍。但李旭不能让他们伤害甘罗这个小狼是他的伙伴除了徐大眼外唯一的朋友。

    小狼甘罗从李旭身后跳出来前肢下伏后腿紧绷喉咙里出呜呜的低吼。这个威胁动作吓了杜疤瘌一跳赶紧向旁边闪。不料脚下却绊到了跟烂木头一下子磕了个狗啃屎。

    “嗷-嗷呜呜!”甘罗出胜利的吼叫不屑地甩了甩尖耳朵蹲在了李旭腿边。几个看热闹的人纷纷笑了起来生活虽然苦涩但如果你认真面对总是能在出其不意的时候现些有趣的笑料。

    “你们两个灾星今天有你没我。说吧你们两个一起走还是赶走这头小狼!”杜疤瘌在哄笑声中爬起身“呛啷”一声把短刀拔出了大半。王麻子紧随其后手里握着根木棍虎视眈眈地看向甘罗。

    李旭楞住了他没想到有人居然这么无耻。抬头看向众人却现商贩中不少人相信王麻子的话认为今天的意外完全由甘罗引起。而少数清醒的人却抱了看热闹的心态对王麻子等人的行径不闻不问。这种情况是他预先没有料到父亲也没叮嘱过的。四下张望想找九叔求援却现孙九和几个刀客都不知去了哪里附近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赶那头小狼走否则大伙还会继续倒霉!”受了王麻子的盎惑或者单纯为了给自己找个泄怒气的理由十几个面目愁苦的商贩握着刀柄慢慢地靠了过来。

    “它不是灾星!”李旭喃喃地辩解被众人逼得一步步向后退。杜疤瘌得势不饶人伸出大手准备把他拔拉到一边去。孙九说大伙不准欺负这混小子老子赶走野狼总没问题吧!

    手指尖传来的痛楚却告诉杜疤瘌他又碰到了硬茬。抬起满是疤瘌的老脸他看见自己的手指被一双白净但有力的手掌掰成了直角。

    “哎!”“直娘贼”杜疤瘌和王麻子同声骂道。一个赶紧向后缩手指头另一个抱着脚在地上乱蹦。小狼甘罗则趴在李旭面前嘴里叼着半只草鞋双眼冒出幽暗的光芒。

    “想打架跟我来。拳脚兵器随便你们两个挑!”徐大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了过了站在李旭身边冲着杜、王等人说道。

    “你!欺老忤逆!”杜疤瘌甩动被掰痛的手指对徐大眼不干不净地叫骂。

    “是你们两个为老不尊在先。疤瘌――叔!麻子――叔!”徐大眼拖长了声音答道。脚尖轻挑把一根奚人迁移时遗弃的长木杆踢到了半空伸手抄在手里对众人说道:“一起上吧还有谁想欺负人我让你们欺负个痛快!”

    王麻子和杜疤瘌两人怎肯在一个小辈面前失了威风拔出短刀恶狠狠地跳步上前。还没等李旭找到趁手家伙迎战徐大眼不慌不忙把木杆向地上一捅左右一拨两个老恶棍已经滚地葫芦般摔了出去。

    这一手玩得实在是漂亮连几个试图跟在杜疤瘌身后打太平拳的商贩都被吓蒙了。捂住腰刀慢慢向后退去。杜疤瘌、王麻子见众人士气要散大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试图携手找回场子。刚刚迈出脚步膝盖处与上次同一个地方再度被木棍打中腿一软又摔了个狗啃屎。

    两个恶棍爬不起来了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开始哭骂徐大眼欺负上年纪的老人。骂李旭的父亲不怀好心弄个灾星儿子来坏大伙财路。骂其他商贩是窝囊废明知道灾星在旁却不敢出头。几个平素与杜疤瘌交好的商贩被挤兑到了死角再度按着腰刀围拢了过来。

    徐大眼看得心头火起木杆一摔重重地砸在身边的草地上。“你们给我闭嘴再乱嚼舌头休怪我下手狠。想凭人多欺负人少么?谁敢上前我姓徐的保证整个河南诸郡再没一家店铺会收你们的货!”

    此话一出比手中的木棒子还有威慑力。围拢过来的众人立刻退了开去。杜疤瘌和王麻子也被吓得止住了哭声瞪大了眼睛开始想别的歪主意。

    “好威风啊好大杀气!”人群外传来孙九的声音。众人皆吓了一跳闪开一条通道把孙九等人让了进来。

    “九叔!”李旭和徐大眼赶紧施礼。这下祸闯得有些大了。孙九是商队的领商队成员打架生事完全归他处理。他刚才只听见徐大眼威胁众人却没看到众人怎么欺负李旭。如果他想刻意偏袒王、杜等老江湖完全可以凭着众人的支持把徐、李二人赶出商队。在这样空旷的草原上一没有向导二没有经验两个少年的结局唯有饿死一条。

    即便孙九秉公处理此事为了维护商队的团结他也可能顺从众人之意将甘罗赶走。寒冬将至一个多月大的小狼在荒野中基本上没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人家欺负你你不会还手么非得靠别人护着?”孙九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头稍稍偏向徐大眼依旧是怒目而视“他们是匈奴还是胡人值得徐大将军下如此重的手?”

    “九叔!”两个少年都红了脸。徐大眼见事不妙赶紧扔下木杆拱手赔礼:“晚辈失礼请九叔责罚!“

    “哼!”孙九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愤愤不平的大伙:“从这向北两天路程有一个新迁来的霫人部落很大。郝老刀兄弟他们上次去过可以给咱们带路!咱们今晚连夜启程后天上午就可到达!”

    “真的?”濒临绝望的人群立刻沸腾了起来什么灾星什么祸害统统忘到了九霄云外。霫人是草原上有名的巧手那里皮货精美毛毯花式繁杂百姓脾气也比突厥人善良。并且霫部还提供一样好东西在其他部族无论多少钱也买不到!(注2)

    “千真万确!”被称为郝老刀的刀客红着脸向大伙保证:“两天之内肯定到达一个半月前我从那里赶回来认识他们的族长!”

    “这下可达了!”王麻子坐在地上拍着大腿说道。鼻涕眼泪依旧东一道西一道地挂在脸上人却笑得比拣了元宝还开心。

    “没出息!”孙九看看转眼中陷入癫狂状态的大伙低声骂了一句。转过身把李旭和徐大眼拉到了人群之外。

    “你们两个小东西不知道尊敬长辈么!”孙九呵斥声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得见。商贩们得到了好消息心情舒坦早不把打架的事情放在心上。所以也根本不在乎孙九给两个少年什么样的惩罚。

    “旭子!”孙九伸出手轻轻搭在了李旭的肩膀上低下头用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安慰道:“今天的事儿别往心里去人走路难免有踩了狗屎的时候!”

    “谢谢九叔!”李旭感动地施礼。老人不擅长言辞但说出的话里却充满了人生的智慧。

    偷眼看了看商贩们的反应孙九低声叮嘱:“要么别打架要打就打得他们再不敢惹你。通常两个恶汉在一块混谁也不敢欺负谁。一个恶一个善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说完孙九轻轻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狡猾的笑容却让人感到格外亲切。

    注1:《司马法》论述的范围极为广泛基本涉及了军事的各个方面;并阐述了古代用兵与治兵的原则。与《孙子》、《吴子》、《司马法》、《尉缭子》、《三略》、《六韬》和后世的《李卫公问对》并称武经七书。

    注2:霫人曾经生活在内蒙古乌兰浩特一带少数民族皮肤白皙故又称白霫。参见《新唐书》。

    酒徒注:欢迎大伙多提建议啊最好把错别字、历史错误也给找出来酒徒将根据建议统一修改。贡献突出的读者将给予级龙套角色。另外本书主角不是李靖。马槊杆部是复合材料如复合弓不是硬木。

第二章 出塞 (四 上)

    第一卷塞下曲第二章出塞(四上)

    有了盼头众商贩们心里的烦闷一扫而空。连夜启程向北一口气居然赶了六十余里路直到后半夜才在郝老刀的带领下找了个丘陵背后的低洼地驻扎下来生起火堆抵御草原上凌晨的寒风。

    草原上缺乏森林阻挡所以夜风大得吓人。虽然躲在了土丘后寒气依然直刺入骨髓来。而对于这彻骨的秋寒商贩们绝不敢支帐篷为自己保温。只好把能裹的衣服全部裹在身上而后抱着肩膀缩卷着身体围着火堆苦捱。

    关于为什么不扎帐篷九叔给李旭的解释是:占地方越大的物件受风越大万一地上的木桩打得不够牢固大伙睡着时连人带帐篷都有可能被风卷走。所以行李中尽管带着一件加厚的麻布帐篷李旭也只好学着大伙的样子抱着肩膀在火堆旁煎熬。

    如此冷的天气第一次出塞的人怎能睡得着。片刻功夫夜风已经透过重重寒衣吹得小李旭的脊背像结了冰一样凉。他缩卷着身体转了半个圈把脊背冲向篝火没等脊背感受到丝毫暖意前面的衣服又像铁一样咯在了胸口上。

    李旭被冻得实在难受再次把脸转向火堆。就在转过脸的刹那小狼甘罗轻轻地跃起跳进了他的怀里。

    尽管近来一直过得是风餐露宿的日子甘罗的身体却以肉眼看得见的度在长大。此时的它已经有家中报时的公鸡般大小毛绒绒的狼皮灰中带银摸上去格外的暖和。也许是为了报答主人昨天傍晚的回护之恩甘罗跃入李旭怀里后就轻轻地卧下。温暖的身躯刚好贴在了李旭被风吹得最难受的腹部让他登时感到一股浓浓的暖意。

    “你不是灾星!”李旭拍了拍甘罗的脑袋心里说道。

    小狼仿佛理解主人的意思把头回过来轻轻抬起。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刚好与李旭的目光相遇看上去竟然如星光般明亮。

    “睡吧!明天还赶路呢!”李旭再次拍拍狼头用手挡住了它的眼睛。小狼甘罗慢慢地把头缩卷进了李旭的怀中片刻后以极低极其的声音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野兽有时候比人善良!”抱着小狼李旭默默地想。抬起头想找个机会跟多次给自己解围的九叔聊聊。既然九叔对自己一直很真诚自己就应该把此番北行的真实目的告诉对方。欺骗如此一个善良、豁达的长辈李旭心里无论如何都会感觉到不安。仔细看去却现坐在自己斜对面的九叔已经睡着了一条亮晶晶的口水正从他口中缓缓流下来被跳动的火焰照得闪闪光。

    “这么冷的风中也能睡觉?”李旭惊诧地瞪大的眼睛。再度细看才现不光是孙九郝老刀、王麻子等人都已经缩卷着身子睡熟。而不远处另一个火堆旁张三叔呼噜声打得居然如雷鸣般响。

    借鉴徐大眼那天所说的观人之法李旭的目光从同伴们的脸上一一扫过。他惊讶地现每个人在睡觉时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同行的所有人中没有任何两个人的表情完全一样。坐在自己左的郝老刀是个卖命混饭吃的汉子所以他睡觉时脸上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凶悍口里在打着呼噜右手却紧紧握着刀柄仿佛随时都可能跳起来与人拼命。而市侩的王麻子的脸上却带着讨好的神色仿佛正在与人谈着一笔生意唯恐对方半途反悔的样子。缩卷在王麻子身边的杜疤瘌则撇着嘴好像刚刚跟人起过争执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脸上的疤痕看起来愈狰狞。所有人中徐大眼脸上的表情最平静睡姿也最优雅。只见他双腿盘坐两手微垂于腿上随着细而绵长的呼吸胸口上下起伏。显然他连睡觉的姿势也是经过专门训练的。

    “细节背后隐藏的往往是其生活经历。”李旭突然现徐大眼的话非常有道理。留心观察熟睡中的孙九现九叔的腰刀插得位置很特别。队伍中除了几个刀客的兵器向来是握在掌心之外其他人防身用的配刀通常是或左或右很随意的一挂。而孙九的佩刀却半横在左侧腰间刀柄永远冲着右前方。即便是此刻在熟睡中如果有人来袭击他也能飞快地拔刀迎战。

    “九叔可能当过刀客或者从过军!”李旭在心中得出结论胸口处旋即涌起一股极其不舒服的感觉。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偷偷探测一个对自己好的人的秘密。但是连日来张三叔、杜疤瘌王麻子等人的所作所为又让他给自己的举动找到了足够的理由。

    “是非善恶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实亲耳听到的也未必是真相!”临别时杨老夫子曾经这般叮嘱。但是如何透过人们的虚假的笑容永不会兑现的承诺观察到重重迷雾后边的真相杨夫子却没有来得及指点。

    徐大眼的观人术刚好弥补了这个缺陷。经过训练的他可能从步校尉一杆兵器上把对方的家世推测得**不离十。李旭认为自己如果平时在细节处多留心就绝对不会在一次被张三叔、杜疤瘌等人表面的热情所蒙骗。

    谎言说得再像真实细节处也会露出端倪来。而抓住这些细节就是抓住真相的关键。这是多日来李旭领悟到的另一条人生道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易县城中那个懵懂少年他能感觉到自己像怀中的这头小狼般在慢慢地慢慢地长大……

    有了事情分散心神半夜得寒气也不那么难熬了。研究了一会儿众人睡梦中的表情想了一阵子连日来生的趣事李旭抱着小狼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他看见一只狼在雪地里孤独地奔跑奔跑。有一刻他觉得那就是自己。

第二章 出塞(四 下)

    第一卷塞下曲第二章出塞(四下)

    天刚擦亮王麻子等人就跳了起来催促着大伙赶紧赶路。商贩们都知道霫人是一个特别喜欢迁徙的民族从弱洛水到太弥河方圆千里内都曾经有人说见过他们的足迹。如果大伙去得晚了说不定霫人也和奚族一样突然间如露水般消失于草原上。倘是如此所有人可能都要血本无归了。所以也没有人抱怨王麻子毛躁大伙就着冷风啃了块干饼子匆匆忙忙向北一路狂奔。(注1)

    到了下午的时候队伍的行进度却不得不再次慢了下来。草原上的地势再度生了起伏不像万里燕山那样一座山峰挨着一座山峰。而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缓坡无法用双目观测到其尽头。连绵山坡让人不得不跳下马拉着缰绳前行驮货的牲畜也紧绷了四肢一步步奋力向前挪动。

    按郝老刀等人的说法这种地势被草原民族称作坝。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算结束。除了去辽北秣鞨部外其他地域只要向北走都要经历这一道坎儿。所以从中原过来的商队很少走得这么北但越是商队稀少的地区大伙的赚头可能越大。(注2)

    听向导这般介绍商贩们鼓足了精神努力前行。大隋朝的赋税不算高但各地方的官员有各地方的敛财手段。如果商队这次北行赚不到钱明年个别人就可能因为完不成官府规定的杂税也失去再度踏上草原的机会。所以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也没人打算半路折回去。

    对于筋骨上的劳累李旭早已麻木。跳下马后随即把青花骡子背上的负担分了一小部分到马身上。小狼甘罗也被他从袋子中放下来跟在自己身边慢慢向北爬。对于这种久违的自由甘罗显然非常兴奋围着李旭身前身后挨挨擦擦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爬坡的劳累。

    商贩们见青花骡子身上的负担减少后明显力气见足。也学着李旭的样子把部分货物匀到了驮人的坐骑上。如此一来商队的度又多少提高了些至少那些驮货的牲畜不再口吐白沫看上去像随时会死掉般模样。

    当太阳再一次从东南方爬出来时李旭现自己迈出的脚步不再软。眼前的荒野更加宽阔更加苍凉。远山看上去更矮顶峰处却个个白显然那是积雪的痕迹。周围的野草不再像濡水河附近那样高可齐腰枯枯黄黄的只盖到了人脚脖子。但草丛中却突然多出了许多小动物肥胖的野鸽子、体态臃肿的沙鸡眼睛巨大耳朵却很短的怪异地鼠不时在人眼前跃起晃晃悠悠地逃向远方。更远处甚至有一大群粗颈短尾长着黄色皮毛的羊在悠闲的吃草。看见商队经过负责警戒的雄羊只是抬起带着直角的头好奇地观望。看样子它根本没打算通知自己的同伴逃走。(注3)

    “就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让牲畜缓缓脚力。咱们已经上了坝下午就能赶到目的地!”孙九与郝老刀等人碰了碰头大声宣布。

    “呼啦!”队伍立刻开了锅。年纪老的商贩在草地上铺开行李卷儿不顾冰冷倒头就睡。年纪轻或体力足一些的商贩则用平生最快的度把坐骑上被的货物卸了下来然后不顾牲口的抗议跳上马鞍挥舞着弓箭冲向了远处的黄色羊群。

    那是黄羊性子温和肉味鲜美。秋末正是其肉最肥毛最厚实跑得最慢的时刻。随便打到一头想办法弄回中原去那结实的短角棕黄色带有白毫的皮毛都能卖上一个好价钱。

    “小心些别跑太远!”孙九冲着远去的人群大声喊。他的话转眼被淹没在马蹄声中。商队中的年青人除了徐大眼这个根本不在乎钱的富家子弟和李旭这个根本不认识黄羊为何物的懵懂少年谁不希望顺手一笔小财?片刻之后营地中就只剩下了他、张三和几个实在疲惫得无力骑马老商贩其他人几乎全部冲了出去。

    “原来那些羊是野生的!”李旭后悔地想。欲纵马去猎却对自己的射艺实在没把握。摇摇头殃殃地铺开行李卷儿。

    “还在为前天傍晚的事情生气?”徐大眼见李旭蔫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犯不着有些人像狗屎他们存在就是为了让你感到恶心。恶心到了你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至于自己有多臭他们不在乎!”

    李旭被这个贴切的比喻逗得笑了声音面颊上立刻出现了几条浅浅的褶皱。一路颠簸让他的身板瘦削了不少皮肤的颜色更深更粗糙并在耳根附近出现了几排依稀的黑毛。这让他看上去仿佛成熟了许多根本不像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郎。

    “你怎么看上去一夜间长大了许多!”徐大眼转到李旭身前皱着眉头看了看他。伸出拳头来捶了捶他结实的肩膀戏问。

    “是么?早上没洗脸的缘故吧!”李旭傻呵呵地笑着目光中却多出了很多复杂地东西。他非常钦佩徐大眼的目光之锐利。但昨夜自己具体想到了些什么他却不愿意宣之于口。

    徐大眼也没太多的兴趣来研究李旭的变化他的目光很快被远方传来的喧闹声吸引了过去。出猎的商贩们运气不错才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已经有人打到了一头家犬大的小羊。放在马背上正高兴地向回跑。而其他人显然将目标定在被惊得开始高飞奔的壮年公羊身上呼喝着拼命催促坐骑飞奔包抄。

    羊群显然没有与人类作战的经验慌乱地向远方逃窜。很快就有几只体力稍差的成年羊脱离了队伍惊叫着向两侧逃去。这更合了追猎者的心意马背上商贩们弯弓搭箭一箭接一箭向猎物急射。

    “你们不去打猎?那黄羊皮是做靴子的上佳材料。穿在脚上又轻又暖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九叔走了过来站在两个少年的身边低声询问。

    “不想跑脱了力反而赔上一匹马!”徐大眼很不屑地说道。他的坐骑是一匹四岁口的枣红驹比商队中任何一人的坐骑都好上许多。但算起每个人一路上步行的时间除了几个刀客外徐大眼能排在第一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不顾坐骑连日劳累的短视行为绝对不可能在他这个爱惜马匹的人身上生。

    “我我不太会射箭!”李旭低声回答。黄羊这个名字他记住了下次碰到时一定要打头大个的把皮子硝了托人送到老家去给父亲做双靴子。这些年为了自己安心读书父亲从来没提起过北上的路有多累。很多时候在父子两个的交谈中漫长而又孤单的商路仿佛还带着许多诗意。

    “你的马鞍旁不是挂了把弓么?”这回轮到孙九诧异了。他曾经留意到在整个队伍当中只有徐大眼和李旭用的弓能拿到台面上。其他人手里的弓或木制或竹制没一把是真可以用来作战的。

    听人提到自己的宝贝李旭更觉尴尬。以前射得不准他可以推说是自己手中的弓太差。而经过徐大眼的分析此刻他已经知道舅舅给自己的束礼是一把上好的骑弓。但是自己拿着这把宝贝在地面上都十射九空。颠簸的马背上开弓更不可能射准目标。有这么好的弓却射不准箭暴殄天物的行为实在令人汗颜。

    “挺大的男子汉别动不动就脸红拿弓来我看!”孙九见李旭神态扭捏以为他弓囊里藏的是把样子货笑着骂道。

    李旭答应一声匆匆跑过去取了弓囊和箭壶来。孙九从囊中抽出弓臂用手颠了颠分量然后分开拇指和食指量了量弓臂的长度又仔细看了看弓耳的质地不住点头。待挂好了弓弦再从壶中抽出了李旭自制的羽箭点头动作立刻变成了摇头。抽一支摇一次直到把头摇成了波浪鼓才将箭壶丢还给李旭冲着徐大眼说道:“把你的羽箭借几支来用旭子这壶箭全错了。骑兵弓却用步兵箭能射得准才是怪事!”

    徐大眼闻听此言赶紧双手把自己带的羽箭奉上。以他的观人之术孙九显然是行过伍的否则他挂刀的位置不会如此规矩人的性子也不会如此豪爽。只是孙九在军中到底干过什么差事武技能到达什么水平。以徐大眼目前的能力还是推测不出来。眼下孙九要求试箭正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一射之后徐大眼保证自己能把孙九曾经行伍时间的长短推测得**不离十。

    孙九从徐大眼手中接过箭壶拔了一支在手飞身上马。双腿在马肚子下轻轻一磕一人一骑立刻纵了出去。徐、李两个少年见状赶紧策马跟上才跑出一里多路赶得正巧几头失了群的大个黄羊被商贩们追逐着横冲过来。

    好孙九搭箭开弓。只听“绷!”地一声清脆的弓弦响跑在最前方的个头最大一只公黄羊应声而倒。孙九一手持弓纵马冲上马背上微微俯了一下身子断喝一声喝“起!”。单手将猎物从地上掠了起来横搭在身前纵马而回。

    “好!”不但是商贩连跟过来看热闹的刀客们也喝了一声彩。在疾驰中箭射中目标已经非常不容易更难得的是孙九一箭就射穿了黄羊的脖颈非但立刻夺走那畜生的命连皮子的完整性都得到了保全。

    “那是自然九哥当年用命于高大帅麾下也曾万马军中射落过萧摩诃帅旗。要不是被某些王八蛋贪了军功九哥至少也能做到校尉!”张三叔撇了撇嘴得意洋洋地向刀客们吹嘘。(注4)

    众刀客甚为惊诧纷纷围拢来探听当年大帅高颖兵伐南陈的旧事并打听到底是谁这么有本领居然能让素有公正严明之称的高颖将军徇私听凭他强抢孙九的夺旗之功。孙九却不肯多言只是拔了羊脖颈上的箭还于徐大眼然后把整头羊丢给张三命他安排人手将羊肉烤了给众人尝鲜。

    众人见孙九如此沉稳对他愈加佩服。特别是几个刀客眼看目的地即将到达轻狂之态尽现。见识了孙九射艺后也纷纷收敛自己行为不再信口乱吹。

    孙九拎着把空弓转回李旭身边却不松弓弦。指着打在弓臂上的标记向李旭解释“这是开皇年间为了讨伐南陈专门打造的骑弓。集中全国的制弓名家费了数年之力能达到这种档次的也不过千余把。这么硬的骑弓你偏拿它当步弓来射当然不可能射得准!”

    “请九叔指点!”李旭与徐大眼见了宝贝般祈求道。

    “拜师需要磕头的!”杜疤瘌拎着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黄羊从旁边走过悻悻地说道。

    孙九也不理他把弓交还到李旭手中手把手指点了他一遍握弓的位置双臂和身体的基本动作然后说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军中有专门的歌诀每个骑兵都会背。”说罢将弓又握在自己手上毫不避讳别人偷听低声吟唱:“势如迫风目如流电;满开弓紧放箭……”(注5)

    “就这?”跟过来“偷艺”的几个刀客不相信地叫。走刀头的人讲究藏技少一个人学会自己的本领自己在路上的安全性就多上一分。像孙九这般当着众人面随便把歌诀唱出来的行为他们从来没听说过。

    “说着容易做着难。歌诀谁都会背能射准的一百个人里找不出一个!”孙九头也不回地说道将弓再度交还给李旭笑着叮嘱:“其实还有两个字的秘诀大伙都明白。无他‘手熟’而已。你多练几次自然能领悟其中道理!”

    说罢跳下坐骑摇摇晃晃地走向张三叔帮他剥皮烤肉。

    李旭握着弓高兴得已经忘记了下马。无意中找到了自己射箭不准的原因并且听到了军中骑射的歌诀这些收获固然令他喜出望外。内心深处更高兴的却是自己在徐大眼处“偷”学来的观人之术第一次使用居然就蒙了个**不离十。九叔的确曾经弃商从军只是在军中被人抢走了功劳所以才愤而回头。

    如果将来自己学好了武艺安顿好了父母双亲是不是可以像徐大眼一样找场能必胜的战争给自己谋个出身呢?九叔的功劳被人所贪所以他退出了行伍。如果自己运气比他好一些也许能熬到旅率(百人长)位置吧。

    这些梦虽然很遥远但毕竟还可以做一做。好过了在草原上常年奔波累得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

    作为一个懂事的孩子李旭不敢把父亲的谋生之业看低了。但他却非常害怕怕自己有着一日变成像王麻子、杜疤瘌那样的人麻木而无耻。

    “傻楞着干什么呢还不把弓收起来!”徐大眼见李旭又开始呆用箭壶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随即从壶中分出一半羽箭塞给了李旭。

    “徐大哥这这怎么好意思!”李旭赶紧推脱。徐大眼用的东西都比较考究这样精致的半壶箭不知道价值几何?虽然二人已经成为朋友但随便拿朋友的东西可不是李旭的习惯。

    “拿着防身!”徐大眼低声叮嘱。四下看了看现周围没人注意自己压低了嗓子说道:“九叔刚才是故意立威事情有些不妙!”

    “故意……!”李旭低低出半声惊叫后半声旋即被他自己硬憋回了肚子。好端端地九叔立威干什么。难怪他素来很平和的一个人居然会突然卖弄起射技来!原来他是故意给卖弄给众人看的。给谁看呢?这支商队中除了河北、河南各地聚拢在一处的商贩就是几个兼职当向导的刀客。难道他们…….?

    “咱们被几个陌生人引着千里迢迢赶到这人困马乏。如果对方是纵横草原的马贼咱们可就等于一群自己送上了门去的大肥羊!”徐大眼背对着众人向李旭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姿势。“即便今晚找不到霫部也不能让商队乱了套。所以九叔必须露一手防着别人也防着自己人绝望之下故意生事!”

    “噢!”李旭轻轻地点头缓缓爬下了马背。如果不是徐大眼提醒这些蛛丝马迹后隐藏的玄机他一样也没看出来。想想可能生的战斗他感到浑身一阵紧两条腿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如果遇到马贼商贩们的心本来就散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抗。以张三叔的为人肯定丢下大伙自己先逃了。而向王麻子杜疤瘌之流能不为了活命而帮马贼提绳子就已经是仗义。九叔找不到帮手总使武艺在高能挡得了对手几个?

    “别害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到你!只要我有一根木棍在手三两个杜疤瘌那样的根本靠不近身!”徐大眼信誓旦旦地保证见李旭依然面色苍白轻轻用胳膊碰了碰他低声安慰道:“那天遇到突厥人是因为家伙不趁手一把马鞭…….”

    “谢谢徐兄到时候我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李旭把徐大眼给的羽箭一支支插入自己的箭壶缓缓地回答。徐大眼用的箭的确很精致虽然比步弓用的箭短了几分但箭杆更平滑箭锋更尖锐尾羽修得整整齐齐就像斜插着的几把刀。

    “这小子变得真快!”徐大眼看了看李旭惊诧地想。就在插箭的一瞬间好朋友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懦弱、胆小、木呐这些平素与他如影随形的毛病相继消失代之的是山一般的沉稳厚重。

    “九叔前天说得好我不能什么事情都靠他人来帮!”李旭边收箭边努力地提醒自己。

    注1:弱洛水即沙拉木沦河在今内蒙赤峰翁牛特旗与巴林右旗之间。太弥河故道在今白城附近。

    注2:秣鞨。在今吉林、黑龙江与被俄国占据的库页岛一带曾为隋末大国。

    注3:黄羊。学名蒙古瞪羚曾经在我国内蒙古地区广泛分部。体长1oo~15o厘米体重一般为2o~35公斤但最大的可达6o~9o公斤。曾经是草原牧民冬季的主要食物现在濒临绝迹。

    注4:隋伐南陈之役此战主帅为杨广实际指挥者为老将高颖。

    注5:见于唐代王据所著《射经-马射总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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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五千年浩瀚历史中,重重天威下,总有一两个男人站着吧家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家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家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