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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乌纱txt下载     乌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段六八 放粮

    松山城内,大部分街巷空无一人死气沉沉,偶尔有巡逻的清军小队经过,人们都被集中在城东和城西两片区域内:城东看押妇孺,城西看押男人和老人。整个松山城的百姓,加上清兵从其他地方劫掠过来的人关在一起,总共接近十万之众。这些人对满清来说就是粮食和牲口,城东的妇人和孩子肉嫩,显然是他们缺粮时的选食物。

    同时清兵每天都会到城东选一些女人到军营里淫|乐,起初她们还拼命反抗,后来现那些被选到军营中的女人都能吃上一顿饱饭,每日只能吃人肉汤的妇人们饿得昏,在饥饿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反抗渐渐减少。

    城东的街巷上一个个衣衫褴褛无精打采的女人游荡,就像幽灵一般,人们神色呆滞,除了哭泣和痛苦的呻|吟,没有其他声音。

    这天出口处又回来了一群女人,她们上午才被选到军营里去,不知为什么现在就回来,有的在掩面哭泣,有的不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况,只是呆。

    脸上涂满了炭灰的玄衣卫使者陈玉|娘从一间房子里走了出来,她可不想被清军弄出去凌|辱,所以故意把自己弄得又脏又黑。陈玉|娘迎面走到那些从外面回来的女人前面问道:“他们为甚这么快就放了你们?”

    对陈玉|娘的问话,大部分当没听见,哭泣的只顾哭泣,呆只顾呆,总算有个女人说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清兵都到城上去了,就把我们送了回来。”

    陈玉|娘想了想,也无从得知生了什么事,又说道:“被建虏碰过的人都带到屋后去清洗,别怀上建虏的野种!”

    不多一会,突然听得一声炮响,很快远近的枪炮声就打破了城中的死寂,一时整个城市就变得热闹起来。

    “打起来了!”人们纷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茫然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期待。

    “难道是咱们的人打到松山来了?”有的人说道。

    陈玉|娘侧耳倾听了许久,眼睛里顿时光:“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你们听这热闹声中夹杂的鼓声号声,是明军!”

    眼泪顿时从陈玉|娘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她不停地说:“咱们的人终于来了,终于来人了……”

    陈玉|娘可以听出明军鼓声和建虏鼓声的异同,但是其他百姓却听不出来,她们满怀希望地不停问陈玉|娘:“是真的吗?”

    不被像牲畜一样地对待、蹂|躏、杀戮,不从地狱里走过一遭,难以有此刻人们的心情,那就像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曙光。

    大伙听说明军打过来了,纷纷走上街头,热闹非常,她们涌到出口处,守备在那里的清军大声呵斥,最后见呵斥无效,用弓箭射杀,射死多人,并拿着长枪严阵以待。人们害怕,这才远远地躲在后面。

    枪炮声持续了大半天之后,被看押在戒严区的女人们现出口处的清兵纷纷逃窜,她们再次壮起胆涌到出口。

    她们很快现了大批明军部队冲进了城中,那些身穿明朝圆领军装身披明朝盔甲的将士拿着各式兵器正在街巷之间围剿残余清兵。

    日月旗迎风飘扬,街面上全是明军。一员大将骑着高头大马,在众骑的簇拥下来到城东,他的左右挥舞着许多写着“秦”字的旌旗。

    数万衣衫褴褛的妇孺挤在街口,怔怔地看着这批军队,她们满怀希望,又不知所措。

    主将秦亮策马走到女人们面前,大家都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这时秦亮突然一挥手,只说了两个字:“放粮!”

    一部人马调往清军囤粮的粮仓运粮,其他明军看到百姓们的惨状,很多人心里都很难受,众军顾不得许多,纷纷解下随身的干粮袋,送给饥饿的百姓。那些被放出来的百姓顿时沸腾起来,一边哄抢一边大吃,就像一大群乞丐。

    这时一个浑身脏黑的女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说道:“我是玄衣卫使者陈玉|娘,将军是哪部人马?”

    “玄衣卫?”秦亮愕然。

    陈玉|娘脱下鞋子,掏了半天,总算掏出了一张纸来,递给秦亮道:“这是我的通关文书,因怕建虏搜了去,所以藏起来了。”

    秦亮忙抱拳道:“末将彰德营第十五装甲师主将秦亮,见过陈上使。”

    周围那些陈玉|娘难姐难妹见明军将帅竟然躬身向她行礼,不禁对她刮目相看,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敬畏。

    秦亮道:“末将奉内阁张大人的命令,专程率军攻打松山救援被建虏劫掠的百姓,昨晚和建虏激战半夜,建虏败走,末将趁机快穿插,突然兵临松山城下,打了建虏一个措手不及……呃,陈上使回去之后还请在张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陈玉|娘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秦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能帮到你的地方我一定做到。”

    “末将先行拜谢。”

    “你们有多少人马?”

    秦亮道:“原来有两万多人,打了两仗,死了几千人,现在不足两万……为防建虏反扑,咱们得尽快建立城防,死守松山,等待援军。”

    “只有一万多人?”陈玉|娘吃惊道,“孤军深入只有一万多人怎么守住松山?不如带着大家走吧。”

    “这……”秦亮沉吟不已。他心道:如今打下了松山,肯定出乎朝廷大员们的意料,如果再守住松山,为大明主力争取到一次战机,那以后老子在张阁老面前不就是红人了?

    这时旁边一个穿官袍的文官也说道:“秦将军,我们的弹药消耗太大,不容易守住。陈上使说得对,不如赶快撤出松山方为上策。”

    秦亮沉吟道:“锦州有朱大人的锦州军,南有我军主力,向哪里走都是好几十里的路,还带着这么多老百姓,不是自送虎口么?”

    众人都面色沉重,沉默不语。秦亮抬头说道:“没办法,只有死守此地,不用多说了,就这么办,抓紧时间清楚残余敌兵,修缮工事,准备迎敌!”

    不多久,城中清军或被消灭,或被俘虏,所剩无几,被俘的清兵押送到了城西谯楼前。

    秦亮登上谯楼,大声喊道:“宁远指挥司令:满人犯谋逆、滥杀、挑起战争等十项大罪,罪无可恕,凡抓获罪犯,斩!”

    楼下的战俘顿时一阵骚乱,四面全副武装的明朝官兵严阵以待,只听得一个将领喊道:“别浪费弹药,给我砍!”

    清军俘虏的兵器已经被收缴,手无寸铁,眼睁睁地看着弓箭飞来刀枪逼近毫无办法。明军官兵冲进人群,端着长枪乱捅,提着刀剑乱砍,鲜血横流头颅乱飞,惨叫四起惨不忍睹。

段六九 跳梁

    宁远城指挥司衙门,这个指挥司是朝廷征对辽东战事临时设立的行辕,相当于总督衙门那样的机构,由朝廷临时派遣的京官组建,战争结束之后便可撤销。

    此时的衙门里站满了文武官员,十分热闹,只听得熊廷弼的声音:“秦亮拿下了松山城?”

    一个背上插着三面锦旗的黑脸军士道:“这是秦将军的亲笔奏报,封漆内另有密文官报,请大人过目。”

    原本秦亮军在指挥司的勾划里就是当炮灰用的,如今炮灰没被消灭,反而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果,官僚们的惊喜可想而知。

    大堂中的官员们手足舞蹈地争相庆贺好不高兴,倒是坐在上方公座上的张问比较淡定。他身上是一件穿旧的直身青袍,帽子也没戴,髻上插着一根木簪了事,身边的两个玄衣卫侍卫也没有戴帽子,梳着男人的髻。

    在这样正规的场合,张问敢这么穿,其他官员却不敢乱穿衣,都穿着红青颜色的官服头戴乌纱帽,衣着比较正式,这样倒是衬托出了张问的与众不同。

    张问抬起手,说道:“把官报拿去译写,秦亮的信呈上来。”

    一个玄衣卫侍卫走下公座,从那黑脸军士手中接过书信,回身交到了张问的手上。张问扯开浏览了一遍,说道:“抛开舆情方面的考虑,从兵事上说,秦亮攻下松山作用也不大……让我吃惊的是秦亮居然打算固守松山城。”

    身穿红色官服的熊廷弼向前走了两步,先回顾了一遍周围的人,然后说道:“只要秦亮能守住松山城几天时间,松山完成可以为我们创造一次极好的战机!秦亮军占据松山,就像一颗钉子钉在锦州-小凌河一线到杏山-大兴堡一线之间,建虏定会调兵进攻松山,当此时机,如我军调出车师背上,迫使建虏与我在松山决战,将又是一次消耗建虏实力的战机。”

    一个兵部的官员说道:“下官以为,利用这次战机,咱们完全可以布置一次大战役:南部防线有重兵三十万,可一分为三,一部从正面向北施压;另一部增援松山拖住建虏;第三部从大兴堡沿边墙北上,加固锦州防线,三面合围,以优势兵力将建虏从辽西走廊赶到海里去!”

    熊廷弼也附议:“王大人所言老夫赞同,从几次战役的战果中不难看出,我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有很大上升,野战并不比建虏逊色,加上此时的优势兵力,我们不用再保守集中兵力的限制,这样反而会畏畏脚难有建树。”

    张问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暗红色的桌面,微笑道:“秦亮这次立了大功。”

    ……

    宁远城墙,张问在众大臣的簇拥下走上城头,下边的无数的官兵和百姓大声呼喊起来,张问一出现在公众场合,气氛总是这么热烈。

    只听得张问大声说道:“在九州之地,华夷之争自古就有,从未停止。汉家王朝的兴衰也在交替变化,有时候我们会因内乱积弱被异族欺凌甚至统治……但是,只要我们强大的时候,一定会翻过身来,中国一定会横行天空之下我们所有看得见的地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哪一个族群敢在几千年的时间保持这种霸气……”

    城楼上下成千上万的军民疯狂地挥舞着手臂,高呼万岁,以至于张问的演说几度被打断,他不得不停下来平息人们的情绪。

    “有的种族天生愚蠢,一朝武力优势,便如跳梁小丑上窜下跳,不可一世,忘记了自己的根基……这样的种族有个很好的例子:匈奴。一度猖獗,如今他们在哪里?”

    “现在,建虏利令智昏不断犯境,夺我故土,杀我乡亲,残暴之极令人指。无论它怎么猖狂,它也杀不完我亿万万炎黄子孙,却与我中国结下血海深仇,国仇家恨,一定要报!我们要让历史证明建虏的愚蠢……”

    到了最后,张问也被自己的这种热情冲击得激|情澎湃,声音几乎都喊哑了:“我中国信奉厚德载物,宽以待人,但是,历史会告诫那些在周边上窜下跳一时得志的小邦:与我为敌,与我为仇,绝非明智之举,亡国灭族终有一天会到来!”

    张问鼓舞完士气,随即调集十个师的兵力向松山增援,以五个装甲师稳住中军阵脚,步骑纵队为左右向松山挺进;同时增调十几万人马从大兴堡出,沿着边墙向锦州进,对辽西走廊上的清军形成合围之势。

    此战明军实际投入战斗兵力四十个师,接近三十万兵马,另有保障后勤的兵马民夫不可胜算。

    辽西走廊背靠松岭,东面大海,地势险要,周旋余地不大,双方的胜负对决就将在这里爆……

    增援松山的十个师由大将秦良玉统帅,他们很快离开南部防线,沿海岸线向北扫荡。

    ……

    这时松山的防御战已经爆,清军调集了优势兵力围攻松山,意图先吃掉松山的秦亮部,同时派遣松散小部在海岸线节节阻挡明朝援兵,为松山战役赢得时间。

    松山之战的第一天,明军在城头上陈列火器,以猛烈的火力击退了清军几次进攻,但是到了第二天,明军弹药紧张,情况急转而下。

    秦亮部约两万人,从明军大本营出之后,经过一次野战,一次攻城战,弹药已经消耗过半,在松山防守时清军又从四面围攻,再次让秦亮军快地消耗。明军过分依赖补给线的弱点很快暴露出来,这也是造成明军作战呆笨不灵活的原因之一。

    松山岌岌可危!交战第二天,清军就开始涉足城头,双方多次生白刃战,杀得城墙上尸体成堆。明军弹药消耗告罄之后,便开始消耗兵力,肉搏战完全靠人数去堆。

    城里还有十万百姓!数万男丁眼见战事危急,他们可不想再次面临变成肉块吃入腹中的“活粮”,纷纷叫嚷着宁可战死在城头,涌到了城墙下面。

    明军恐人群中有细作,只得陈兵城内,阻挡百姓靠近城防。壮丁们纷纷叫喊:“让我们上城与建虏拼命……”

    城墙上的秦亮看着这些人,沉思许久,突然说道:“给他们兵器!”

    当初秦亮军进城之后,缴获了许多清军的冷兵器,正好派上了用场,下给城中的壮丁,上城作战。而老人妇人也加入了城防战,她们搬运转头木头上城,修补城墙,能帮上忙的都做。

    秦亮大声喊道:“大批援军正在赶来,离松山只有几十里地,坚持住就不会被建虏当牲口杀戮!”他紧紧握着剑柄,严峻的表情让他的眉间形成三道竖线。

    回顾左右,四面都有建虏在攀爬,箭矢飞舞着射上城头,城上的军民用砖头木头往下猛砸,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禀秦将军,城北快守不住了!”一个浑身血污的将领奔了过来,哭丧着脸喊道。

    秦亮瞪圆了双目吼道:“我不想听见守不住这句话!带援兵去,把建虏赶下城去!”他想了想,招了招手,带着一股人马亲自去城北增援。

    他们通过北门城楼后,只见许多清兵已经上了城墙,云梯口还有清兵源源不断地爬上来。

    “杀!”秦亮喊了一个字。

    明军一拥而上,其中还携裹着百姓壮丁,建制早已分不清楚,反正大伙拿着兵器冲便是。那些百姓壮丁,身上没有盔甲,等于是赤膊上阵,只有手里拿着一把兵器。花招什么的东西没有多大用处,人挤人,都是以密集队形冲锋,根本没有施展的空间,见人便捅。

    不过清军明显更加凶悍,那种头戴尖帽子身披白甲的清军最是勇猛,双方对冲之后,明军死伤惨重,面对面拼刀枪根本不是对手。

    明军不畏死,前仆后继,有些人甚至抱住清兵向城下跳出去,玉石俱|焚。有的被砍杀之后倒在地上没有死透,还不顾一切地去抱清兵的腿,用牙齿乱咬……多大的仇恨才能铸成此情此景,清兵对眼前的状况感到莫名的恶寒,冷得直抵骨髓。

    “杀光建虏!”人群中爆出一声声怒吼,就算用几条命换清兵一条命,也让清军伤亡巨大。双方在城头上恶战,早已不成战争,完全就是在搏命。

    秦亮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水,低头看时,自己的靴子已经泡在血水里,成堆成叠的尸体中间,血水顺着砖地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了打雷般的炮声,明军看向远方,只见地平线上出现无数的战车,满清是不用战车的,那不是明朝军队是什么?

    城墙上下顿时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声,人们大喊:“咱们的援军来了!”

    清军不再攀爬城墙,向退洪的潮水一般慢慢退却,爬上城头的清兵可是倒了大霉,他们要与明军厮杀,很难再从云梯上爬回去,除非直接跳下城墙。

    城墙上的明人越来越多,就像狼群一样撕咬着清兵……

段七十 奴性

    明永历五年、清永昌元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战争并没有因佳节到来就停下步伐,这一天,明朝大将秦良玉以下十个师与清军主力在松山城外围大战,双方伤亡万计。清军铁骑无法冲破明军火力刚猛的车营,撤出松山,战役再次以明军获胜结束。

    当是时,明朝两线作战:西北有中央军五十个师,地方军参战人数无法统计;东北战场,从山东到辽西走廊,布置有中央军七十个师。两线战场投入兵力达一百余万人,每月战争消耗以千万两计,明廷此时的强盛可见一斑,否则不可能承担起如此巨大的战争费用。

    两线战场之间相比,东北战场与清朝的战争最受重视;起义军虽说打着信王的旗帜,几十万乱民如火如荼,但起义军没什么战斗力,只要持续围剿,胜负没有悬念。所以张问的行辕才设在东北,西北完全交给兵部侍郎杨鹤等一干文官打理。

    松山再度击退清军的捷报传来,让张问又高兴了一阵。玄月见张问心情好,便用开玩笑的口气调侃道:“咱们每次都只是击退建虏,虽说也是胜了,可又没消灭他们多少人,东家为何每次都这么高兴呢?”

    玄月是张问的内务总管,不过张问出门的时候,她倒是长期跟在身边。在家里,一般是绣姑照顾张问的起居。

    相处得久了,就有一种亲近感,几乎什么话都能说。有权势的人往往和侍候他的奴婢随从最亲近,因有生活的点点滴滴积累,比如皇帝就常常和大伴太监亲近。

    张问放下手中的线装《新唐书》,书已被翻旧了,封面的四角都有些破碎。因为心情好,他便很耐心地说道:“就兵来说,战果最重要的自然是杀伤敌军数目,但就军政大局来说,胜负才是根本,其中有个关键的东西就是‘势’……”

    见玄月的神情有些茫然,张问想了想,换了一个口气道:“这么说吧,‘势’是很简单的东西。比如现在天下有三个人称帝,抛开满清不说,国内就有两个皇帝,一个是逃到西北的信王,一个是紫禁城里的小皇帝。为什么天下文武官吏都跟咱们,不跟信王?这就是一个势,因为跟着我们有俸禄、有权位、有前程。势就如水,没有常态,如果只拘泥于死板的宗法礼教,没有势,人心就像水一样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了。

    ……两国交战也是这个道理,如果一方老是吃败仗,整个军队系统的信心都会受到影响,就会产生怀疑、悲观等各种不利的暗流,以往我们对建虏的战争总是败绩,十几年无法收拾,就是在势上落了下风。”

    玄月笑道:“属下听明白了,东家是在感叹‘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呢?”

    张问看了一眼玄月,她的身材高大,体态丰满,特别是胸脯十分挺拔饱|满,皮肤成小麦色,虽说比不上那些美貌女子白|嫩娇媚,倒也给人一种健康活力的感受,看起来十分顺眼,特别是她的一对杏眼顾盼生辉目光流转,聪明灵动。

    他随即微笑道:“说起来好像就是这么个理儿,人是趋利的,没好处的事儿大伙为什么要去做?以圣人的道德标准去要求芸芸众生,那样的事只有书呆子才敢想。”

    ……

    清军大营,代善有点沉不住气了,心情烦躁动不动就在下人身上出气,刚刚就有个奴婢惹毛了他,以“欺君之罪”的名头砍了脑袋,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到了霉头。

    代善称帝之后,着装崇尚黄|色,他身上的批领马蹄袖衣服极具满人特色,朝冠被他丢在黄缎覆盖的案上,他光着脑袋,额头到头顶一根毛都没有,后边却扎着个大辫子……如此装束让很多汉人十分不解,大部分汉人还不习惯这样的“奇装异服”。

    他在案前来回踱了几步,闷闷地对下边弯腰站立的大臣说道:“秦良玉部只有六七万人,与我军优势兵力在野外对阵,大清铁骑竟然冲不破明军阵营,我大清的脸面何存!”

    一个大臣小心翼翼地说道:“圣上喜怒,明人所长者,火器与战车。秦良玉部初到松山,弹药充足,有备而来,我军攻其所长,未能破敌也情有可原……只要我们抓住明人的弱点,予以突袭,野|战还是大清为强。”

    底下有个亲王叹了一口气:“今非昔比啊,像萨尔浒之战的时候,明人根本不敢与我正面对阵,无论他们是挖沟壕也好,列火器也好,面对我大清铁骑照样土崩瓦解……”

    刚才说话那个头戴黑色皮制檐边暖帽的大臣又说道:“以往明人将领昏庸,兵器不修,故不堪一击;现今明人有所长进,但并非不能击溃。明军有其长,也有其短。过分依赖车营和火器的短处至少有二:其一,机动不便,行动呆笨;其二,无法久战,依赖补给线。圣上只要从这两方面入手,定能大破明军。”

    代善听罢一面沉思,一面微微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他的长子岳托说道:“探明明军动向,有一大股人马沿着西面边墙北进,很明显是要增强对小凌河一线的控制,切断我军退路。皇阿玛不可大意,稍有不慎我大清主力将处于危险境地!

    ……如今我军粮草不济,形势不利,不如暂时放弃辽西走廊,趁明人尚未完善北部防线,我们先渡过小凌河,跳出包围圈,整盘棋便又活了起来。”

    “退兵?那不就等于向明人低头认输?”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

    岳托怒道:“松山一失,囤积在那里的粮草尽被明军所夺,加上你们捣鼓的什么‘活粮’也不复存在,如今粮草紧张,再不知进退,要把咱们十几万人马都饿死在辽西走廊?咱们的军粮能够坚持到小凌河结冰之时?”

    他越说越愤怒,“还有那个不男不女的汉人范忠孝,提出的‘活粮’策略,不仅没解决军粮问题,反而使我大清朝民心尽失,得不丧失。如今每攻一城,都会受到汉人的誓死抵抗,其原因就是‘活粮’之策惹的祸!请皇阿玛当机立断,将范忠孝治罪,退兵小凌河北岸,以为上计!”

    范忠孝听大阿哥也弹劾自己,心中大急,忙伏倒在地,尖声道:“圣上,奴才有罪,考虑不周,可奴才万万没料到南人竟然能突袭松山啊,松山一失,活粮之策自然就前功尽弃……”

    这时代善一挥大手,说道:“好了,别争了,范忠孝跟了朕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范忠孝感动得泪涕齐流,身子趴在地上哭道:“圣上……有圣上这句话奴才纵是千刀万剐也毫不后悔……”

    代善又看着岳托,同时摸了摸自己斑白的双鬓,叹气道:“打败明人入主中原的宏图大业,以后还得靠你们……”

    岳托忙跪倒:“皇阿玛春秋鼎盛,一定能入主紫禁城,君临天下。”

    代善想到自己的年龄,表情有些沧桑,又问范忠孝:“你以前见过张问,他长什么样?”

    范忠孝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怨毒,尖声道:“此人生得尖嘴猴腮,整个一小白脸,是南人赢弱的典型,和英明神武高大雄壮的圣上一比,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

    代善将范忠孝的神色看在眼里,但并不体恤这个奴才的悲哀,反而笑道:“他割了你的鸟,所以你才这么说。”

    “哈哈……”众满人根本不顾这个汉人奴才的感受,顿时哄堂大笑。

    范忠孝心里委屈得慌,这种嘲弄让他的心坎冰凉一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同时激起了他满肚子的不服……可是,为了生存他只能逆来顺受,因为这里都是满人。

    在尊严和荣华富贵之间,范忠孝觉得后者更好一些,他想着自己锦衣玉食之后,心态才平衡了一些。他忍住各种委屈,用阿谀的口气说道:“奴才的一丁点心思也逃不过圣上的眼睛。”

    此情此景范忠孝的表现,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被别人按在床上奸|淫,自己却跪在床前不敢作声,反而要讨好地问:您舒服吗?

    “哈哈……”代善满意地看了范忠孝一眼,心情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好了一些,他笑骂道,“狗奴才。”

    范忠孝道:“是,奴才是圣上的狗奴才,别人家哭着喊着要做圣上的狗奴才还没资格呢。”

    代善笑道:“悄悄这奴才,嗬嗬……咱们哪天要是把所有的汉人都驯服成范忠孝这样,也就功德圆满了。”

    众满人纷纷附和道:“待我大清入主中原之后,驯服汉人非常简单,愿意自称奴才都就给饭吃,冥顽不化者杀掉便是。”

    大伙儿都做着春秋大梦,岳托却沉声道:“范忠孝这狗奴才没有骨头,皇阿玛可别听他说……”

    “朕自有分寸。”代善看了一眼岳托,又看了一眼范忠孝,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

段七一 降霜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篝火,相应成辉。代善的大帐门口站着一整排白甲勇士,里面还亮着灯火。

    大阿哥岳托身穿朝服头戴皮制暖帽,弯着腰走进大帐,只见他的父亲正坐在正位上看着一本线状册子。岳托忙跪倒在地,恭敬地说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起来,起来吧。”代善放下手里的册子,抬了抬手说道。他没有戴帽子,此时看起来已然不如白天穿戴整齐时那么英武,火光下,他的皮肤显得有些松弛了,加上花白的辫子,仿佛骤然老了一头。

    “喳!”岳托从地上爬起来,垂手立于一旁。

    帐篷中除了他们父子俩再无他人,安静中显得冷清。代善用食指撮了一下放在黄缎桌面上的册子说道:“你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代善不只岳托一个儿子……岳托的言行十分沉稳,就算是很简单的问话,他也是顿了一顿,用脑子想了一下才答道:“皇阿玛日理万机,儿臣不知。”

    代善忽然欠了欠身,放低声音说道:“《中兴新政》,明朝那边一个叫商凌的进士编撰刻印的。”

    中兴是指明朝天启之后的年号,中兴新政自然就是张问最开始实行革新政策的一个重要步骤……代善在琢磨张问这个人。岳托心里一下就想明白了,但是他没有多言,依旧垂手立于一旁。

    代善又问道:“朕仔细琢磨了一回张问干的这件事,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如此与缙绅地主作对的政策居然没有让张问垮台,反而让他翻过身来,越来越难对付了,你说说看法。”

    岳托看着地面想了一会,然后才说道:“回皇阿玛,儿臣以为,明朝的中兴新政虽然得罪了很多人,但对人数最多的黎民草民有益无害,新政先是得人心的事儿,就绝不会引起天下大乱;当时张问的主要敌人就是已经得利的大地主,他们的势力是很大,但是天下有更多这样的人:他们读书明理有能耐有野心,但因为出身等原因没能分到羹……

    这些人巴不得从以前的旧权贵口中夺食,分享好处,自然会极力支持新政,借此上位,这就组成了新党,张问依靠新党压制旧党,借势成功而已。如今明朝的新贵就是那帮人。”

    代善听罢沉吟许久,然后叹声道:“看来张问这个人倒不是善主……”

    岳托趁机说道:“皇阿玛切勿受那些昏庸的人误导,一定要看清形势。儿臣以为,眼下在辽西走廊的实力明朝占有绝对优势,况且这地方活动不开,情况越来越严峻。儿臣叩请皇阿玛早下决断,迅渡过小凌河,再图大计!”

    代善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萨满图腾,沉声道:“鸟兽聚集在一起,因为有巨大的好处可以分享。一旦示弱,恐引起内部动荡。”

    岳托道:“皇阿玛已称皇帝,是各族共主,谁敢有异心就是与我整个大清为敌!”

    代善道:“朕自称帝以来,各旗各主满怀希望,不料如今却屡战屡败……但大部分都还沉浸在大清的强势里,所以朕在众人面前一直保持对明朝的强势姿态,是不想人们有所动摇。”

    “皇阿玛带着我们打进沈阳、占领整个辽东、使得许多部落臣服,儿臣相信您一定会让大清保持强盛。”

    代善看了一眼桌上的《中兴新政》,又看向帐篷外面的夜色,突然说道:“我们的敌人张问在想什么?”

    ……

    宁远指挥司衙门,张问正放松身体歪坐在一盆火旁边烤火,周围几个穿红衣服的大员也正坐在旁边。

    “东北的天气下凉得真快,夜里肯定打霜了。”张问看向旁边的一个红袍文官,那官员刚从西北那边过来。张问问道:“王御史,杨鹤最近在陕西进展得如何?”

    那个御史嘴上一把大胡子,因为很少有机会能见到第一权臣张问,他的表情有些紧张,屁股也是轻轻挨着板凳,不敢坐实了。

    “回张阁老,朝廷给了杨侍郎几十万大军,大部分人他都没调上战场……”

    张问愕然道:“那他在干什么?”

    “修水利,屯田,杨侍郎言认为先让大伙都有饭吃才能根本解决问题。”

    张问脱口道:“效果如何?”

    王御史道:“叛军主力已被压制在陕北一带,饿也快饿死了。”

    “呵呵,那地方确实不好养活军队,要抢也没什么东西抢。”张问笑道,“当初我让杨鹤总理西北,就让他按照自己的方法办吧,我们也不便过多干涉,只要能平定叛乱就行。王大人远途劳顿,你先下去休息,我这里还有其他事儿要谈。”

    王御史站起身来,抱拳道:“下官告退。”

    过了一会,张问又看向熊廷弼道:“熊督师觉得建虏下一步会干什么?”

    熊廷弼摸了摸下巴,说道:“松山大捷让建虏的粮草供应雪上加霜,加上我们的两个大动作:南线北压,增援锦州。对建虏的合围之势很快就能成为定局……这样的布局十分明显,建虏肯定很清楚。他们现在应该会考虑渡过小凌河,趁增援锦州防线的兵马未到迅跳出辽西包围圈……”

    熊廷弼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军机动素来缓慢,否则大军能赶在建虏之前布防锦州一线,那代善除了跳海真没地儿可去了……不过就算放跑了他们,咱们也能取得一定战果:辽西走廊将完全成为我军大后方,战线推进到锦州以东,直接威胁建虏占据的义州、广宁等地,夺回辽河以西的所有地盘指日可待!”

    张问站起来,走到一副宣纸地图前面瞅了一会,回头笑道:“控制大小凌河之后,整个辽西如囊中之物耳。然后逼近辽河流域,辽东重镇辽阳、沈阳不远了。”

    熊廷弼苦笑道:“以前咱们丢掉这些地方的时候一溃千里,丢得容易,拿回来却是艰难。”

    “只要能歼灭或重创建虏八旗主力,咱们用大炮一轰,所有的城池也可以跑马般地很快夺回来。”

    熊廷弼摇摇头道:“建虏以骑兵为主,一向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要想一口气吃掉他们谈何容易。”

    张问收住笑容,“说容易也不难,围歼清军主力就在眼前。”

    熊廷弼愕然,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忽然抬起头说道:“您是说此时建虏不会急着渡过小凌河?”

    张问点了点头。

    熊廷弼“嘶”地一声倒吸口气,沉吟道:“现在朱部堂手里只有七八万人,既要防备锦州,又要河防,暂时还无法有效阻挡建虏渡河。站在建虏的位置上,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渡过小凌河,跳出包围圈,就食于义州,整盘战局又重新活了……下官实在想不出建虏不渡河的理由,张阁老何以认为他们不会渡河?”

    “我猜的。”张问淡淡地说了一句。

    熊廷弼无语。

    张问看了他一眼,说道:“记得几年前的京师保卫战,代善可是不计伤亡一个劲死磕北京城。我猜这个人的性格放不开,‘妄念’很大。”

    熊廷弼道:“阁老什么时候信佛了?”

    张问道:“这几个月来,在辽西走廊生了大小多次战役,代善没讨着两次便宜,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眼下满清最大的问题是缺粮,只要粮草能够坚持到河水结冰,他们可不怕包围……解决粮草的问题还有一个:突袭增援锦州的部队,以战养战。”

    熊廷弼点点头道:“这倒是要防着点,不过我军以车师为屏,建虏想破阵并不容易。”

    张问道:“敌军骑兵战术机动很强,用突然袭击对付调动中的部队并不是没有机会……”

    这时一阵风把窗户吹得嘎吱乱响,张问转头看向窗户,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给他们几只兔子,怎么能让他们上钩?”

    张问等人一夜未眠,在衙门里制定新的计划,并于第二天以密文的形式送达前线各部,调整部署。

    一大早,几路快马便携带着中枢密文出了宁远城,一路黄尘向北而去。张问登上城楼,久久望着尘土扬起的方向,马蹄声渐行渐远。

    他这么一站又是大半天,一动不动的……随时跟随他左右的玄月又无辜地陪站了半天,她时不时看一眼张问的脸,那思考的表情玄月不只看了一回,但每次她的心里都莫名生出一股崇拜的感觉来,读书不多的女人常常很敬仰肚子里有墨水的男人。

    两人这样默默地站了不知多久,张问突然说话道:“天下之大,望眼处,除了尘土什么也没有。”

    玄月脱口道:“山河沟壑都在东家胸中呢。”

    张问听罢忍不住露出笑容:“我现你是越来越和我谈得来了。”

    “好听的话谁都爱听。”

    张问哈哈大笑,指着玄月道:“说了句实话。”

    片刻之后他停下笑声,有些深意地说道:“每天只能看这样的荒原,不厌烦都不行,我有点想回京师了,不知何时能够成行?”

    其中内容,玄月无法想透……什么时候成行,自然要看战事的展。

段七二 权守

    清军大营经常换地方,这时正驻扎在女儿河一处水浅的岸边。女儿河在小凌河南边,于锦州东边汇流,一齐汇入大海。它是一条小河,很多地方都可以徒步涉水而过,没有太大的战略作用。

    代善和众亲王大臣刚刚开完一个军机会议,主要商议是否马上渡过小凌河的事宜。因军需大臣宣布军粮供给不足半月,而河水结冰起码还有一个多月,所以大部分人都主张先渡过小凌河,但代善没有下决定。

    散了之后,代善留下了岳托等心腹,其中包括汉人范忠孝,对于范忠孝这个奴才的忠心,代善还是比较放心,很多非常重要的事儿都让他参与。

    事到如今,明军四面布兵,天罗地网之势渐渐形成,形势越来越危急,一向沉稳的大阿哥岳托都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心里很替代善着急,可又不敢言辞激烈,只得劝说道:“皇阿玛,松山城的秦良玉正在挖壕沟,从松山到锦州、松山到沿路一路挖过去,明摆着想围咱们,咱们是时候从小凌河下游突围出去了!”

    “再这么下去,南边是大兴堡-杏山一线,东边以松山为中心横着一条沟,西边是松岭大山城墙封锁,小凌河锦州上游很快会有十几万明军,他们往中间这么一挤,咱们跳海都没地方跳!”

    代善道:“慌什么,松山那边挖两条沟能挡住咱们?填一段沟能花多少时间?”

    “我们的粮草只剩半个月,没吃的仗没法打下去啊。”

    代善镇定地说道:“不是半个月,只剩三天口粮……为了稳定军心,先前军需官才说半个月。”

    岳托顿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还剩三天口粮,还留在这里干甚?他不知该说什么了,更不知皇帝想干什么。

    在场的几个人都默然无语,表情沉重,关键是没粮,想用什么招数都用不出来。

    这时只听得大肚子黑脸的兵部呈政固尔布锡说道:“明朝军队只会扎在一个地方等咱们冲,一动起来就找不着北……不然现在这里也就方圆几十里丁点地方,他们几十万人马怎么不敢直接进攻咱们?因为他们一动起来就乱,跑不赢还得跑散架。”

    岳托瞪眼道:“粮草怎么办?”

    “好了。”代善平息住二人的争执,说道,“明军目前的布置犯了一个错误‘有前权,而无后守’,看似合围险地,实则是战机:目前战场上的明军数目大概三十万,增援锦州的援兵加上锦州朱燮元部一共十七八万人;松山秦良玉部总共有兵力八万左右;那杏山-大兴堡一线乃至宁远,总共还剩多少人?至多不过几万兵力!且分散在各城各堡。

    而他们还有一二十万人马尚在山海关甚至山东,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样分散兵力、虎头蛇尾的布置,咱们哪门子善心就这么放了他们?只要解决一段时间军粮问题,咱们就迅南下,直捣宁远城,把张问从窝里逮出来!”

    众人略微一想,精神头很快好起来,只等拿出怎么解决军粮的主意。

    代善拿着一份折子在桌案上拍了拍:“明军‘重前权轻后守’的蠢事不仅在大局布置上,在那股锦州援军调动上也是如此。斥候营刚刚报上来锦州援军行军的各营序列,车营在前,步骑在中,后勤辎重在后。咱们解决军粮问题就从这里入手,截取明军辎重,抢夺粮草,以战养战!”

    代善兴奋地说道:“明人准备在锦州一线增兵到十七八万,这么多人吃粮肯定会随军运送大批粮食;而就在这两天,锦州援军正要涉渡女儿河,只待他们前军渡河,最后的辎重未渡之时,我军突然动袭击,定可拿下一部辎重营。女儿河虽浅,足可延滞前军增援,此战定可达到目的!”

    等代善说完,岳托依旧劝说道:“还请皇阿玛三思,我军军粮告罄,只寄希望于女儿河一战夺得粮草风险太大。”

    代善道:“有多大风险?夺得粮草之后我们便直接挥师南下攻城略地,就算未能达到预期目标,立刻退兵渡小凌河也来得及,明军车营行动缓慢,没个十天半个月能指望他们到锦州一线?”

    众亲王大臣商议了半天,最后代善还是拍板决定采用进攻的策略。毕竟十几年来满人骑兵对付明军几乎没战败过,突然丢失了本来已经到手的辽西走廊诸多城堡,认输退兵实在难以让人接受……

    八月二十四日,锦州援军序列开始缓缓涉度女儿河,由于人马车辆太多,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才大半度过这条小河,还剩最后一个后勤师准备过河。

    就在这时,斥候突然来报清军骑兵正在接近,这下明军有些慌神了。诸师将领立刻建议负责节制调兵事宜的兵部官员:一面让前方各师各营备战,一面下令最后一个后勤师官兵烧毁辎重,人马快渡河。

    不料那几个兵部官员犯傻,居然下令后勤师就地摆开备战……后勤师主要是运输物资,整师负责护卫的战斗官兵只有两千多人,其他大部分是民夫骡马车仗,战斗力自然无法和战车步骑师相比。

    诸将听罢这个命令破口大骂,也不知那几个文官哪根筋有毛病,嚷嚷着抗命者以军方论处。

    不多时,清军大股骑兵沿着女儿河南岸直扑辎重师,北岸明军一时无法保持阵型渡河增援,只得用火炮轰击,但无法阻挡建虏突进。

    女儿河两岸,“轰隆隆……”的炮声震天响起来,硝烟弥漫天空,喊杀声响彻云霄,一场大战立刻爆。

    清兵前锋以分散纵队直冲明军南岸后勤师,护卫军拿起火器抵抗,但骑兵来势太快,清兵付出伤亡之后冲近后勤师阵营,双方短兵相接。

    疯狂的铁骑左冲右突,杀得明军步兵四处溃散,后勤师不久便被击溃。清军又调兵阻击北岸明军,其他人冲到后勤师抢劫物资。

    “只抢粮食!”乱兵之中传来喊声。

    清兵从驴车骡马上寻找粮食,却现全部装载的是弹药、衣甲等玩意,八旗军不善使用火器,也没几条火枪,拿弹药屁用……

    没有几粒粮食?代善得到禀报之后心里咯噔一声,犹如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中计了?

    “传令全军,立刻撤出战场!”代善急忙大喊。

    旁边的岳托急道:“皇阿玛,可能是南人的奸计,咱们不能犹豫了,赶快北撤!”

    河流南岸,辎重弹药被点燃焚|烧,不时传来“轰”地一声火药爆炸,四面黑烟弥漫,乱兵惊马到处乱跑,战场上一片狼藉。

    对岸的战车在河边排成一线,不断炮击掩护,步骑涉水而来。清兵冲破了后面的一个辎重营,却没捞到一点粮食。代善下令离开战场之后,他们奔走十几里地之后,不见明军追来,这才下令停下来修整。

    忽报锦州援兵中的步骑离开了车营大队,直上小凌河,满清众臣顿觉不妙,大都意识到明军故意将辎重营暴露在骑兵打击下完全是个诱饵,目的是为了拖延他们。

    粮食没抢到,很快就面临杀马充饥的境地了,众人纷纷进谏代善退兵。

    就在这时,探马来报:东面秦良玉部主力离开了松山,正向小凌河下游调动。

    岳托忙道:“皇阿玛,现在我军战无粮草,小凌河下游被秦良玉控制,我等应立刻从锦州西面渡河,突出重围。”

    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地,代善只得下令北退。

    小凌河上中游东西流向,从蒙古哈刺镇进入辽西走廊之后,经锦州转向,向南直入大海,现在是横在清军主力北退路线上的一道屏障。

    河防以锦州为中心分为两段,秦良玉部七八万人调往小凌河下游地区之后,极大地增加了清军从此段渡河的难度;相比之下,锦州上游防御比较空虚,因朱燮元部要重点防守锦州,兵力不足……待从南边过来的十余万大军到达小凌河之后,方能巩固上游防卫。

    代善遂决定从锦州上游渡河。

    正行进时,忽报边墙一带的明军骑兵离开了车营大队,正在迅北上;锦州内也有一部骑兵出城向西运动。

    很显然这样的异动是为了在锦州上游阻挡清兵。于是代善下令加快行军,同时调令前锋骑兵一部赶到小凌河相机而动。

    前锋骑兵迅赶到小凌河锦州上游时,现北岸有大量的明军枪骑兵和一些骑马的鸟枪手。待清兵靠近河岸时,对岸的鸟枪手便从马上下来,用火器射击。

    明军步兵使用的燧鸟枪,射程一百多步,直接便可以从对岸杀伤清兵;而弓箭的射程无法企及。清兵奈何不得,他们沿河寻到一处水浅的地方,试图涉水过河。对岸明军在河岸一直监视清兵的东西,不多时明军的一支马队也出现在面前,那些人从马上下来,排成火器队形向南岸的清兵射|击。

    清军前锋将领见那股明军人数不多,便下令冒着铅弹涉水过河。清兵在水中行进缓慢,成了活靶子,中弹落水者不计其数,他们尝试了两次都未能过河,眼看附近更多的明军陆续赶来,他们只得放弃渡河,从河岸离开。

段七三 日月

    九月初,辽西地区的天气已十分寒冷,很多京官不适应东北的天气,都穿上了袄子或大衣御寒。但是气温仍然没有低到让河水结冰的程度。

    小凌河南岸的清军主力粮草耗竭,迫不及待要越过小凌河,明军增调各路兵马在小凌河与清兵大战。永历五年初以来历时半年多的辽西走廊大战,已到了最后决定胜负的关头。

    时义州的六万清朝新军南下接应代善主力,明军参战兵力主要是锦州兵以及沿边墙北上的骑兵,双方人数相当,交战总兵力三十余万人。

    小凌河流域战况激烈,而宁远城这边依然很安静,甚至连炮声也听不见。张问一大早就站在城头等待消息,一站又是半天。因为是大战的日子,许多文武官员也来了城头。

    寒风时起时息,城墙上下安静无事,除了官兵经过时的脚步声和官员们小声的议论声,只剩下旌旗被风吹得“哗哗”的响动。

    张问一直都没有说话,却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道:“关键时刻,还是没靠上战车,松岭下面的装甲师要赶到小凌河估计还得两天,朱燮元应该已经下令步军离开装甲师北上增援了。”

    这句话正好被刚刚走上来的熊廷弼听到,他便说道:“清军士气低落仓皇强渡,败北是注定的事儿,阁老只管等朱燮元传捷报来。”

    张问闻声回过头,只见熊廷弼正向自己拱手作礼,他便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熊督师不用多礼……这场大仗你没赶上恐怕有点遗憾。”

    熊廷弼想了想说道:“朱部堂在前面,下官在南线,也算参与了的,张阁老不也在宁远么?”

    张问心道我现在没升官加爵的必要了,还要军功干什么?

    熊廷弼搓了搓手,又说道:“这两天天儿真冷,建虏要涉水半身泡在河里真够他们受的。河上的所有桥梁和渡船都被朱燮元烧了,从锦州城倒是能过河,可建虏没时间攻打锦州。上午报来的消息,章照率骑兵正和南岸的建虏对冲,看来建虏想脱身没那么容易,这一仗打下来,咱们对建虏的优势将进一步拉大……”

    张问道:“等锦州的仗打完,我要回京师了,辽东事还得靠你们主持。”

    “朱部堂也要回京师?”熊廷弼忙问道。

    张问听到这句话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笑意:“等大战结束之后,看情况商议决定。”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走了上来,抱拳道:“禀张阁老,京师来人了,是玄衣卫的人,她想见见您。”

    “哦?”张问听到是从北京派来的玄衣卫,便回头对玄月说道:“带她去谯楼。”

    “是,东家。”

    和熊廷弼告辞之后,他便来到东城谯楼上接见了来人。那人进来之后取下头上的黑纱帷帽,张问顿时认出来:她是巧娘,经常跟在张盈身边的人。

    于是张问便道:“盈儿派你来有什么事?”

    巧娘的脸蛋身段确是真生得巧,娇小的身姿看起来有种南方烟雨的感觉,有些柔弱。不过张问知道她的头脑肯定不弱,要不然不会得到张盈的赏识……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也是很考验头脑和手法的。

    果然巧娘还没回答张问的话,便看向后边的玄月轻轻点了点头以示招呼,这个小动作倒是巧妙,给足了玄月的面子。

    她轻轻上前了两步,低声说道:“夫人让属下赶着告诉东家,太上皇醒过来了。”

    “什么……太上皇?”张问随即意识到这个太上皇是指天启皇帝朱由校,喜欢木工那个。

    朱由校在南宫躺了好几年,几乎所有人都把他当死人看,却不料这时候竟然苏醒过来!

    完全出乎张问的意料之外,让他一开始就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就算朱由校苏醒过来,对大局应该也没什么影响……因为权力已不在朱由校手里。

    少年时代张问就开始想权力是什么东西,记得那时候他问父亲什么是权力,父亲只说了三个字:搞平衡。权力这个概念在那时候便第一次进入张问的脑子,以后进入官场之后很多年他一直都在琢磨这东西。

    这玩意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它不是金钱可以直接换取东西,可以压箱底保存;也不是某种技能完全是个人的能力……

    不过张问很早就明白:皇权不是上天赐予的;官僚的权力也不是皇帝恩赐的,如果皇帝一个人可以统治整个国家,他肯定不会恩赐给官员任何权力。

    所以,现在朱由校没有权力,上天也不会给他;权力到了张问的手里。

    短暂的惊讶之后,张问表现得很淡定,他想了想问道:“太上皇都见了些什么人?”

    巧娘道:“四个太监两个宫女在侍候太上皇,其他人都没去见面,夫人在外边看了一阵……太上皇醒来的消息就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太后、司礼监的王体乾,可能王体乾的心腹李朝钦和覃小宝也知道……”

    “好了。”张问打断巧娘的话,“哪些人我心里基本有数……李芳应该也知道了吧?”

    李芳便是受到张嫣赏识的那个胖太监,如今做了司礼监秉笔,在宫里也有些门路。其实张问对这个太监没什么好感,但考虑到李芳有张嫣撑腰,正好用来制衡太监体系的权力,便一直默许他的存在。

    巧娘点点头道:“知道,侍候太上皇的太监里面,有李芳的人。”

    张问沉默了一会,这个李芳的嘴是不是靠得住,他不是很有信心。

    巧娘又加了一句:“太后(张嫣)已经吩咐李芳不要让消息外|泄。”

    “嗯。”张问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没去见太上皇?”

    “没有……夫人叮嘱太后不要去见太上皇。”巧娘的一句话中间很明显地顿了一下。

    张问抬起头,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一丝笑意被他闷在了肚子里。

    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将整件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说道:“巧娘,你先回京师,告诉盈儿稳住局面,有什么突然情况的话找黄仁直和沈敬二人商量。我要过几天才能动身。”

    巧娘也不多问,拱手道:“属下告辞。”

    张问点了点头。玄月说道:“我送送巧娘。”

    日已西斜,张问走出谯楼,在附近独自走了许久,努力将几处的事儿都理顺。要说张问的现在的位置,还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坐稳的,很多关系需要在肚子里清楚才行。

    他走几步,便抬头望一会远方的地平线,风景他自然没心思看,除了风景,远处没什么可看的,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很多事都只能在脑子里想象,要搞清各处的关联有点考验抽象思维。

    旁晚时分,张问寻思着该吃晚饭了,正欲下城,这时只听得远处大喊:“捷报!捷报!小凌河捷报!”

    只有递传捷报时信使才敢这么大声嚷嚷。张问听罢心里顿时一喜,忙唤人出城将信使带过来。不多一会,许多官员听到嚷嚷都从各司衙门里出来,向城东这边走来了。

    信使被带到张问的面前,跪倒在地,双手呈上漆封信筒,大声说道:“禀张阁老,朱部堂命卑职递传捷报。”

    张问回顾了一圈城下的官员,说道:“识字么,念出来。”

    “是。”信使将双手伸出来,慢慢地刮开漆封,好让整个过程在大伙的眼睛下看清楚。他抽出信纸,展开大声念道:“下官兵部左尚书总理辽西军务朱燮元顿……击溃义州虏兵六万,斩四万三千级;击溃小凌河一线建虏主力,斩八万。建虏大溃,犹如丧家之犬,侥幸生还者向义州方向奔走,疑敌酋代善未死,在乱兵中逃脱。建虏主力遭受毁灭性的重创,整个辽东已在我手……”

    念完捷报,宁远城上下无数的人竟然出奇地安静。

    城头上有一面日月旗,被风吹得“啪啪”直响,张问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那面汉人的旗帜,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此时他完全理解大家的沉默。

    突然听得“扑通”一声,一个红袍老头扑倒在地,嗷淘大哭:“十年……九泉之下千百万亡灵可以瞑目了!辽东汉人不用再做奴才了!”

    想起那本大明日记,张问心道:咱们所有人都不用再做奴才了。

    他淡淡地说道:“朝廷总算给了战死的将士一个交代。”

    欢呼声随即便响彻云霄,这是胜利的声音。大家都很高兴,胜仗意味着升官财,意味着在外族面前找回了脸面,找回了尊严……只是……

    只是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对满清的胜利真正意味着什么。大概,只有窥知天机的张问和另一个时空的那些人才能深深地体会到:

    这不只是一场战争的胜利。

    张问在热闹的气氛中想到:千百以后,读青史的人们或许会领悟偶然的拐点意味着什么。

    他也不知道以后的历史长河会如何流向,不过汉人们或许最不该忘记的是:自己是谁,来自何方。

段七四 白菜

    满清主力被剪灭,广袤的辽东地盘在数十万明军威胁下几乎成了囊中之物。张问不认为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如果这样满清都还有办法死灰复燃,他就只好承认天道非人力可以改变。

    ……昨天他听说有个文官接见了一个辽东方士,那方士自喻精通风水玄学并心怀忠义,所以很巧妙地破坏了爱新觉罗氏的祖坟风水,才使得满清气数耗尽。很多明朝文官多少都信点这种玄乎的东西,所以不敢擅自做主,便将这事儿报到了张问那里。当时张问大怒:老子们血里火里才打败了清军,这方士竟然把功劳都揽到他的什么风水气象上!便立刻下令将那妖言惑众的方士腰斩。

    人的想法是最不稳定的东西,昨天张问还毫不犹豫地杀掉了方士,今天他心境一变,又有些怀疑这世上兴许真的存在一些常人无法参悟的玄虚。

    ……

    不管怎么样,平定辽东应该是**不离十的事儿了。

    消灭建虏改变历史不让清朝这个时代再出现在青史上,是张问的一大宏远。如今目标基本达成,他心里反倒有些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爬山的人,爬得十分辛苦,在途中一直坚信爬到山顶会看到美妙无比的景色,但真的爬到山顶后,却现也不过如此。

    窗外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这几天宁远城的热闹一直没有停息过,不管怎么样,打败了满清是汉人都应该高兴的事儿。此时此刻,张问却呆在屋子里拿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寻求宁静致远的境界,他不是故意装笔,不过内心确实没法平静下来,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甚至手里的,各种各样的念头都冒出心头,可谓百感交集。

    一个梳着“二环”头式的丫鬟怯生生地转过屏风,见张问正拿着一本书很专心的样子,她便不知该怎么办。张问回头问道:“什么事?”

    丫鬟道:“晚膳摆好了,东家要用膳吗?”

    “好,这就来。”张问说罢将书籍随手扔在桌子上,站起身向外面走。

    只见玄月也站在外间,张问便随口问道:“你吃了饭么?”

    “属下一会就去吃。”

    张问便不多说,当然不会让玄月和自己一起吃饭,虽然玄月不是奴婢,但上下尊卑还是要讲究的。

    他坐到桌子旁边,拿起筷子就吃,也不担心饭菜里有毒之类的,身边有大批负责他安全的人。如果像曹操那样睡觉还担心在睡梦中被人弄死,还要搞谎称梦游杀人的技俩,人生就实在无甚趣味了。

    不过张问突然现自己争夺了这么多年,最后有趣的事也只剩下两件:吃饭和玩|女人。最郁闷的是随便拥有多少山珍海味和美貌女人,能享用只有那么一点。

    所以他拿起筷子之后准备好好享用这剩下不多的乐趣。他先夹了一块炒白菜,因为他的伙食里还难得见着一回这么平常的蔬菜。

    吃了一口之后,他顿时现今儿这白菜十分可口,能将一盘白菜炒得如此鲜美,实在不容易,他不由得多吃了一些饭。这时他不禁说道:“是不是换了个厨子?”

    旁边一个奴婢忙道:“东家吃一口菜就知道换了厨子,真是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张问不由得看了一眼拍马屁的奴婢,长得不怎么样脸上有许多土斑,“厨子能和秋天扯上关系,你的脑子转得可真快。”

    “东家学富五车,奴婢们耳熏目染的也学到些皮毛的东西呢。”

    “嗬嗬……今天这菜炒得真有意思,都是些最平常的蔬菜,却样样有味道。”

    虽然此时张问的脑子里被大事占据,对满清的大胜仗和紫禁城里朱由校苏醒这两件大事都足够抓住他的注意力,但是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越是有大事,越不忘细细地体会生活中的点滴。

    这一点倒是和刚刚从植物人状态苏醒的朱由校有些相似,朱由校以前干着皇帝的事,却花大量的时间去捣鼓一些没用的小事,甚至对集市上的贩夫走卒有特别兴趣。

    于是,张问决定见一见炒菜的厨子。

    “去把厨子叫过来,我要肯定一下他做事用心的态度。”

    不一会,玄衣卫侍卫便将厨子带了过来,进门之后,张问现原来是个厨娘,而且是个长得不错的厨娘,个儿高高体态匀称,张问先注意到的是她的臀髋肥美很有风味的样子。

    对于女人,张问最注意的是髋部,这点却是他的个人口味;一般男人看女人会注意胸、腰、臀、腿等特别的部位,张问也看这些,不过最先看的一般是髋……主要是腰以下、腿以上的那个位置,特别是坐着的时候有的女人在这个部位会呈现出一种令人愉悦的皱褶和曲线。

    那厨娘自然知道张问这个人意味着什么,她也没想到竟然可以受到他的亲自待见,所以表现得十分紧张,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奴家……奴家毕氏……”结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要知道在大明朝张问已经被宣扬得就像神一般的存在。

    可惜的是这个被张问召见的厨娘连大名都没有,只有一个姓,小名又登不得堂。这种情况在大明很常见,普通妇人又不读书,人际关系就是邻里和亲戚,一般称呼就是彼此的关系,比如“陈家的”“王婶”之类的,大名根本就没有用,还取什么大名完全就是瞎子点灯。

    旁边的玄月正打算说一下厨娘的来历,表示身家清白不可能是细作之类的,但见毕氏如此紧张一看就是个很少见识场面的普通妇人,玄月也就不再多说了。

    “你炒的菜不错,一会让玄月赏你十两银子。”张问说道。

    十两银子是笔大数目,厨娘又是高兴又是紧张地急忙叩头道谢。她心道:还是男人有见识,他说能在大官身边做点事,动不动就有丰厚油水,比做小店铺的老板还好,现在看来真没说错。

    张问一边看着厨娘的髋部,一边不怀好意地说道:“别紧张,来人,给她一根凳子。”

    由于大战结束,张问心里自然也就轻松了许多,又因许久没碰过女人,陡然被一个细节吸引,他立马有了兴致……人生就两件乐趣,吃饭和玩女人。吃饭是本能需要,几乎所有动物每天的正事就是寻找食物;性也是本能,没有这个本能人和动物都没法延续。这两件趣事,当然是最低级的趣味。

    当人经历了无数高级趣味之后,会现低级趣味才是最长久的欲|望。

    厨娘听张问说话很是和气,稍稍放松了一些,忙说道:“奴家不敢在老爷面前坐。”

    玄月道:“东家让你坐,你就坐。”

    厨娘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到给她的凳子上,低眉垂眼地看着地面,不敢正视张问,虽然她心里有强烈的好奇想看看这个大人物是啥样,是不是三头六臂。

    如果木匠皇帝朱由检是个昏君,那张问无疑也是昏主,他完全不管许多大事要他去处理,却饶有兴致地问厨娘:“我注意到今天的晚饭都是些家常菜,却十分鲜美,你做菜有什么诀窍?”

    君子远庖厨,张问却突然对厨艺来了兴致。

    厨娘道:“回老爷的话,因为老爷这里什么都不缺,管事的也说只要做的好吃,不管什么都随便使,奴家便先熬了鸡汤,先把白菜在鸡汤里泡一阵,然后下锅炒出来就更鲜美了。”

    张问听罢说道:“这法子做出来的菜我也吃过,却没今天这种味儿,不对,你肯定有什么诀窍。”

    ……门外那些想找张问禀事的官员如果听到这里的对话,非得气死不可。

    厨娘听张问就问些家常话,她都听的懂,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满口之乎者也,心下也就越来越轻松了,她趁张问说话的时候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张问的相貌从她的眼睛里闪过,她的心里顿时猛跳了一下,就像猛地被闪电劈了似的,差点没喘过气来……这样的男人,好像在她的梦里出现过。

    “东家问你有什么诀窍,你就如实回答。”玄月见厨娘涨红了一张脸,半天不说话,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啊?奴家……奴家没有什么诀窍,因为一直做厨娘,也就常常琢磨怎么把菜肴做得让大家伙吃得高兴。”

    张问回顾左右,挥了挥手让几个奴婢下去,然后站了起来,看着厨娘的髋部走了过去,一边说道:“你的菜肴味道不错,却不知本人的味道如何?”

    一直跟着张问的玄月已经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她顿时无语,但依然面无表情。

    厨娘见张问站起来,自己也欲起身,却听得张问说道:“别动,就这样。”

    张问笑了笑,心道:争夺得来了权力和财富,虽然自己享用不完,但是有权选择也是件称心如意的事儿。比如现在,他突然想亵|玩这个厨娘,她便不敢说个不字。

    权力还是很有好处的。张问这时又想起了京师的事,心道:做皇帝是无数人的梦想,也许真的会有很多乐趣。

段七五 权柄

    一番折腾之后,张问回到书房继续看:“东家,您不知道天下多少名门闺秀梦里边都有您,您要什么女人没有,何苦找那厨娘……”

    玄月的口气里酸溜溜的,大概是因为张问竟然找个厨娘也不找她的原因,多少有点打击她。张问听到口气,忍不住注意了一下玄月,现她好像刚刚换了一件衣服,现在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紧身衣,她的身体高大壮实,可观的挺拔胸部因为衣服紧贴在身上更加显眼……现在是旁晚,换什么衣服?其中的小小心理耐人寻味。

    张问看明白这个细节之后,顿觉有趣。相比朝廷大事,生活小事才最有乐子。

    玄月长期跟在张问身边,有时候张问出行身边是不带女人的,身体上的需要就找玄月解决……她也没说什么。

    其实玄月的心态是宁吃好梨一口不吃烂梨一筐,在她的眼里张问是天下最牛笔的男人,有了他,玄月打心眼里瞧不起其他男人,自然就把青春都扔在张问身上了……不过她倒没觉得亏,对很多女人来说,身体上的欲|望不是最重要的,她们希望的只是男人经常在自己身边而已。

    大部分女人和男人的价值取向是不同的,比如很多男人希望占有无数女人的身体,最好是各种类型的都有,特别是律法和道德都认可的明朝男人更是这种心态;而女人则希望拥有最好的那个男人,只需要一个,其他人都没有价值了,毕竟明代有搞后宫趣味的女人不是很多。

    这时只听得张问说道:“老是吃山珍海味的,今儿这白菜还真不错。”

    玄月看着他脸上的坏笑,心下一寻思,顿时明白了里边一语双关的内容。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张问突然收住笑容,沉吟道:“……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你说的那些名门闺秀,我可不能碰。要么娶进门来,要么就会得罪名门闺秀们的家人,试想谁乐意自己的妻女姐妹被人玩完扔掉?闺秀们的家人自然有权有势,我把他们都得罪了,谁来紧张我的权力?”

    玄月听罢点点头:“东家想得深远,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说到权力,张问的思绪又转到当皇帝那事上,左右书房里只有他和玄月两个人,而玄月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他便说道:“你说我称帝当皇帝能不能成功?”

    玄月脸上顿时露出惊讶之色,在明代一般情况下说自己想当皇帝简直等于拿刀杀|全家然后抹自己脖子……不过玄月很快意识到说这话的人是张问,也就镇定下来。

    “东家手握重权一言九鼎,没人有那能耐反对东家,称帝谁能阻挡?”

    张问摇摇头:“我这两天也在想此事,也觉得可以称帝,但不是手握重权的原因……有明以来,手握重权的臣子多了去,不是没人敢称帝么?”

    玄月皱眉苦思了一会,说道:“属下想不明白,实力不是决定胜败的原因?”

    张问端起茶杯,吹了一口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末子,喝了一口茶,然后看着玄月的眼睛说道:“什么实力?我现在就打不过你,你要杀我的话随时都可以,那不是说你的实力比我强?”

    玄月大吃一惊,急忙跪倒在地:“东家,如果在某时玄月和东家之间必须活一个的话,玄月希望那个人是东家!”

    “别紧张,起来起来,我就是打个比方,要是对你我都信不过,我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张问笑道,“你刚才说那句话,我完全相信。”

    玄月抬头悄悄观察张问的神色,见他说得十分真诚,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心道:看样子东家是要当皇帝了,人说伴君如伴虎,皇帝都防着别人害他,可东家好像从来没有防我,现在想来如果他真的在防我的话,也不会说刚才那句话。

    张问又道:“我信你刚才说的话,那你现在想想自个为什么会这样做?”

    玄月道:“贵贱之别,玄月的性命比不上东家的性命重要。”

    张问闭上眼睛,眉间竖起两道皱纹,仿佛在苦思什么玄机,一边说道:“不对,对于自己来说,自己的性命最重要……你不愿意我死,不是因为我地位高,而是因为我能给你权力、地位、锦衣玉食,我死了你的所有都可能失去;你如果愿意为我死,也不是因为我的地位或者比你高,而是因为相处这么久的感情。人都会有感情,一块石头捂在胸口也能捂热,没有人可以做到完全冷血。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玄月低头沉思,沉默不语。

    张问睁开眼睛,长嘘了一口气,笑道:“就是这么个理,你也别不好意思承认。人就是这样的东西,能独立思考所以会自私,完全不为自己想的人那是圣贤,我至今没亲眼见过。

    你是这样的心思,天下的心思也大概差不多。我身边有一批朝廷大员,只要我登基称帝,他们就可以封侯进爵,贵不可言;假如我倒台,他们已得到的东西和有希望得到的东西都很可能烟消云散,这批人肯定愿意看到我坐稳位置。还有其他官员因为政权的存在能得到权力和俸禄、将士能领到军饷,大家都不愿意看到朝廷垮台,否则会对他们的利益造成损害……就是老百姓,也盼着能真的太平,可以踏踏实实过日子。大家为自己作想,我的权力才能现实啊。”

    玄月专心致志地听着张问说话,时而还点点头……但是张问知道她没听明白,她做出倾听的样子完全是因为想让张问有好感。

    她也许不懂国家大事,但是对人际关系的技巧却很有些心得,善于揣摩别人的心理,这大概也算作善解人意吧:人总是有种倾述的**,这时候如果有人能听他倾述,就会让他感觉很好……不需要在意他倾述什么内容,只需要做出在倾听的样子就好。

    玄月无疑就是这样做的。

    张问突然感觉有些十分寂寞,他推开窗户时,夜色中虽有些亮光,但宁远终归比不上京师,一到晚上就黑漆漆的。

    这时玄月问道:“东家什么时候回京师?”

    张问答非所问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第二天张问总算穿戴整齐出了行辕,乘轿去指挥司衙门。辽东天气寒冷,他呆在行辕里几天不想出门,而他一天在辽东,一天就是最高决策者,导致许多公务积压没有处理。衙门的官员们见他到来,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张问并不处理公务,只对众官说道:“今天我会安排职权,以后这些事儿找负责相应事务的人处理。”

    他进衙门之后,随即便召集大员议事,兵部左尚书朱燮元在大战之后也奉命赶回了宁远,这时身在辽东的朝廷大员倒是一个都不缺。

    众大员济济一堂,张问与之一一见礼寒暄,然后各自入座议事。此事大家关心的自然还是对清战事,张问也先和众人说这事儿。

    小凌河大战之后,清军主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无法再同明军进行大规模的角逐,此后几乎不存在艰难的恶仗,只需要逐步收复辽东即可。

    张问提出之后的作战分作两个阶段:先收复辽东湾北部辽河以西所有的城镇,将清军消灭驱逐出去,重新恢复以前的卫所防卫,充分保障后勤线;然后兵渡辽河,图谋辽阳、沈阳两大重镇。

    清朝都设在沈阳,等明军拿下沈阳之后,清朝政权就几乎被颠|覆不复存在了,以后的事儿只剩下清剿余孽。

    对于张问提出的这个方案,大多数人都十分赞同。既然胜券在握,在充分保障后勤线的基础上稳打稳扎逐步平推的办法确实是明智之举。

    “辽东战事大势已定,朝廷和西北都还有一些事要做,过几天我打算回京师了。”张问淡淡地说道。

    大员们听罢几乎摒住了呼吸,等待张问说出谁来负责辽东大局。大家几乎都在想:肯定是朱燮元,朱燮元不仅是兵部左尚书,而且小凌河大战他是最大功臣,由他主持辽东大局最恰当不过。

    张问看着茶几上的杯子,头也不抬地说道:“大将章照、叶青成等所部三十个师由朱部堂统一协凋部署,尽快推进到辽河一线;余下秦良玉刘铤等各师由熊督师节制,主要负责收复辽河以西各镇、监管后勤补给、构筑辽西防务保障线路等诸事……诸位以为如何?”

    众官听罢都没有马上说话,寻思着这次任命的玄机。有的人认为张问安排得比较合理:从多次战役看来,朱燮元善攻,熊廷弼善守,这样安排是知人善用各取所长;有的人却在寻思,张问安排了两个互不从属的大员,这是分权和制衡。

    不管是哪个原因,大家都没有理由反对,否则就有“机深志险”的嫌疑,所以众人都纷纷附议。

    “好吧,就这样安排,具体的事拟成官文之后再行商榷。”

    ……其实张问还是很信任朱燮元和熊廷弼的,不过信任是一码事,从客观上制衡防止某人权柄过重是一码事,有必要这么做。

    天下有多少完全安全而稳当的好事?

段七六 沧桑

    九月间上旬,张问及其随从、官吏在卫队的护送下启程返回京师。九月间的太阳软绵绵的,就算在晴天的正午时分到太阳下暴晒也不觉得**,张问甚至觉得天空仿佛灰蒙蒙的,他挑开车帘看时,又见阳光明媚。大概是沿途的机器车烟尘太大的原因。

    他们的路线是沿着驿道行进,大战前为了向辽东输送战争物资,骡马不足所以在宁远城以南的驿道上修了铁路,铁路上时常有烟雾腾腾的机器车队行驶。

    张问和一干官吏是乘坐马车,随从和卫队官兵大部分骑马,因为乘坐机器车实在太慢了,况且修建路轨主要是为了运物。

    驿道旁边的路轨上时常有机器车队在上面如蜗牛一般爬行,慢得和人们步行差不多,车厢上装载的物资倒是可观,堆得跟小山似的。机车噪音极大,整个路上都能听到“轰轰轰”的机器转动巨响,连彼此说话都不容易听清,搞得张问等人的旅途十分郁闷。

    有了这黑漆漆的铁机器之后,驿道上的驿站明显比以前多了,因为要给那些机车不断加煤加水。

    张问坐在马车上,拿了两块棉花塞在耳朵里,对于这种噪音十分不习惯……而且周围时常都弥漫着一股煤炭燃烧的臭味。

    这时候他在寻思,使用铁路上那些玩意运载的成本肯定不比使用骡马低,因为沿途的驿站要因此许多维护人员、机器车又要消耗大量的煤,这些都要算上成本……当初工部采用这种玩意,完全是没办法的事儿,因为当时辽东突然增加了上百万人口,急需大量粮草军械物资,骡马缺少,无法完成补给需要,只好用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替代骡马的不足。

    张问一边想,一边观察路边的那些机器车,制造得实在惨不忍睹丑陋非常,浑身都在冒烟……他顿时觉得好笑,想起《大明日记》上提到的飞机汽车,应该也是技术的产物,他心道:在那个世界,肯定从来没有使用过这种机器,因为这玩意还不如马车。

    他们就在这样的吵闹环境中一路赶到北京时,时间已经进入十月间了,连北京的气温也降下来,寒冷非常。张问总隐约觉得这天气是一年比一年冷,记得小时候的十月间根本没这么冻啊。(小冰河期到来)

    北京的风也大,把地上的落叶吹得满头飘飞,搞得气氛十分萧索。

    德胜门外辅顾秉镰带着朝廷一众官员迎接,张问从马车上下来,大伙纷纷向他见礼,他回礼后四下看了看,除了朝廷官员,张盈和几个玄衣卫的人也来了。最后张问把目光停在工部侍郎宋应星的身上,说道:“宋大人,你们搞的那个机器车整个驿道都是,闹哄哄的好不烦人,我这耳朵现在都在嗡嗡嗡地响。”

    众官以为张问故意说笑活跃气氛,顿时便笑起来。

    张问道:“这几个月各司衙门的政务先呈到内阁去,我得休息几天再说。没什么事儿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又说了些恭维的话,簇拥着张问的车队进城,一路上浩浩荡荡好不威风。张问让张盈上了马车说话。

    几个月没见她,张问打量了一番,觉她变化不大,没胖也没瘦,额头照样饱满亮晶晶的,举止之间照样慵懒松懈,神情之间仿佛对什么事儿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张问知道她实际上在乎很多东西。

    张盈伸手摸了摸张问的脸颊,嘴角笑了一下:“相公晒黑了。”

    “那边的太阳不辣,站在太阳底下也不觉得热,这样反而叫人不惦记遮蔽阳光,更容易晒黑。”

    到底做了十年的夫妻,久别重逢之后张问心里面暖洋洋的,有种熟悉而亲切的感受,不过越看张盈越没女人味,他心里完全没有一丝那方面的冲动。

    果真应了那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这时张盈说道:“朱由校醒了的消息还没泄漏出去,知道这个消息的几个中,只有太监李芳的嘴最不严实……”

    听到这里张问不禁点了点头,和她所见略同。

    张盈继续道:“不过太后亲口对他交代了,如果消息传出去了就拿他是问,李芳倒是很听太后的招呼。”

    “嗯。”张问的身体松垮垮地歪在榻上,大概是受了张盈那种放松感觉的影响。张盈的姿态也真是奇怪,平时总是给人没有骨头一样的感觉,软软的就像浑身不用使一点力气似的。

    “相公是要休息一下,还是先去看太后和二娃?”

    二娃就是张问的儿子张志贤的小名,张盈姐妹是南方人,习惯用这样的排行给孩子起小名。

    张问想了一下,儿子是中兴末年九月生的,现在都满过五岁了,儿子长期住在西苑由太后照料,张问此前很少有空去看他,不知道他还认不认识老子这个爹……

    “先去看看太上皇。”张问道。

    ……

    朱由校住在南宫,在紫禁城的东北角内阁大库旁边的一座宫殿,以前英宗从蒙古旅游回来当太上皇的时候就住过这里。

    两个太监带着张问进去,为了安全起见,玄月也跟在他的身边。玄月有些身手,就这宫里的太监十个八个对她都不在话下。

    走进大门,就听见了“哗哗”刨木头的声音,张问忍不住问道:“太上皇的手艺还没落下啊?”

    太监躬身道:“醒来没几天就做上了。一开始的时候太上皇想出门看看,李公公吩咐奴婢们不让他出门,太上皇也就不再说出门的事儿了,只要养心殿的那些木工物什,奴婢们就给太上皇搬来了。初时奴婢们以为不准太上皇出门他老人家会脾气呢,奴婢紧张了好一阵,不料太上皇一点都难为咱们,而且什么也不问……”

    张问默不作声,心道朱由校还能猜不出大权已经落入他人之手?他难为几个奴婢有什么用。

    走到内殿门口时,只听得里面有个太监的声音尖尖地说道:“太上皇,张阁老来看您了。”

    一个沙沙的声音:“张阁老是谁?”

    “内阁次辅……”

    “现在内阁次辅是谁?”

    “张……问。”太监总算说出了张问的名字,这些小太监心里也明白得紧,知道谁有实力,所以都有些怕张问。

    张问走进院子,只见朱由校站在一张横摆着的门板旁边站着,正转头看过来。朱由校的脸色苍白,头有些枯,身子骨瘦得厉害,可能因为干活热,连大衣都没穿。

    “微臣内阁次辅张问拜见太上皇。”张问走到院子中,抱拳躬身说道。

    朱由校怔了怔,上下打量了一番张问,满是凌乱胡须的嘴巴动了动,却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大概是张问居然没有下跪的缘故。他将手里的刨刀放下,声音沙哑地说道:“到屋里说,罗德友,把我的袍衣拿来。”

    在张问回北京的路上,常常想起朱由校,想象和他见面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副场景。张问甚至猜想朱由校可能会装疯,不过他身边有太监日夜监视,装疯并不容易,而且也要别人相信才有用……总之张问想象了很多种见面的情形。

    他没有想到的是:和朱由校的再次相逢竟然是这样平淡宁静的气氛下进行。

    张问顿时觉得世事有些沧桑,世间万物就是在这样的平静中缓慢地沧海桑田。

    “坐吧。”朱由校坐到椅子上,一边让太监用温水侍候他洗手,一边招呼张问。

    房间里烧着无烟炭,暖烘烘的,摆设用度一点都不差,显然在日常生活上没有人难为他……虽然曾经朝廷里的刀光剑影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无数的人死在他的手上。

    “臣谢恩。”张问说罢在椅子上坐下。

    两人沉默相对,都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也许是该说的话太多了。

    “当今的皇帝是谁?”朱由校总算淡淡地问了一句,“罗德友他们告诉我,我在床上睡了七八年。但问起他们当今皇帝,他们都不愿意说,我也没有为难他们。大概是当今皇帝不让他们说的,我难为这些奴婢也没有用。”

    张问道:“当今皇帝是永历皇帝。”

    张问只说年号,不说名字,倒不是想故意隐瞒,而是他作为一个臣子的身份,直接说皇帝的姓名是不合礼法的。当然他就算直呼其名也没人能治他的罪,不过张问在官场浸|淫了这么多年,很多东西早已形成了习惯。

    “朱慈炅吗?”

    张问道:“前面的年号是中兴。”

    朱由校的神色有一点变化,但随即就重新黯淡下去,他拨|弄着茶杯盖子,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事情其实很简单:他的儿子中兴皇帝当时还是个婴儿,大权只能在太后和权臣手里,现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被迫退位了,新君继位后权臣张问没有因改朝换代而下台,这事情就很蹊跷了。

    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张问这样曾经在前朝手握大权的权臣,新天子是不能容忍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大权仍在权臣手里,连新天子都奈何不得。

    朱由校的神情黯淡,脸色愈憔悴。

段七七 牢笼

    薰炉里焚的香清香缭绕,火盆里的木炭偶尔会出一声丝丝的轻响,房间里很安静,一如朱由校的表情。

    朱由校颓然地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没心力去想天下大事了。我现在是万物皆空,可惜我并不太信神佛,否则倒是有心思皈依我佛。还好有院子里那些小玩意,干活的时候我觉得很好……嗬嗬,每个皇帝都希望自己的王朝延续万万年,所以才称万岁,但是我从来知道那只是一句口头上的话而已。大明立国已有两百余年,就像一个人终究会老去……当今的皇帝我不用问也知道是个孩童,有的话他说了天下人不会信,张问,我把帝位禅让给你吧。”

    禅让?当张问听到“禅让”这个词时,顿时砰然心动。不得不说,在帝制社会中,皇位对几乎每个人都有巨大的诱|惑力,张问也不能免俗,要说他不想当皇帝实在有故作清高之嫌。

    朱由校说得对,让当今的小皇帝“禅让”没有任何意义,一个孩子知道什么禅让不禅让,如果朱由校这个太上皇下诏的话,作用不小,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就增加了张问称帝的合法性。

    在中国的儒家普世价值观里,君君臣臣是很重要的价值体系,下臣谋位,叫做篡位,在道德观里是完全不合法的……当然,实际上这种道德无法阻止谋朝篡位,历史上经常生,不过毕竟它和名正言顺相违背,每个图谋大位的皇帝都会设法寻找合法的理由。

    “禅让”是上古时期可能存在的权力交接方式,虽然在后世的各种太平盛世禁止议论这种观点,但人们也知道这么回事(明朝中期就有人把这种东西用在党争上,弹劾别人宣扬先古禅让,居心叵测意图不轨)。因此,如果由朱由校来承认张问的合法性,那将对他的政权名声起到很大的积极作用。

    张问惊喜之余,突然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危险来自他的直觉,这种直觉来自他的价值观: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

    朱由校为什么会平白禅让帝位?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是朱家的人,别人要谋夺他们的天下,难道还真想帮着别人?

    张问急忙收住喜悦,装作不安的样子道:“太上皇此言让臣惶恐不已。”

    朱由校摇摇头道:“从你一进门的礼节只是弯腰打拱,我就知道张问你已是今非昔比。你看我现在左右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就连嫣儿恐怕都不是我的人了,没有她在内宫默认你的权位,你又如何稳得住阁臣的位置呢?”

    朱由校倒是个明白人,如果没有张嫣认可张问的权位,情况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要么张问早已下台、要么他就早已篡位。

    张问心道:汝妻子我养之,汝无虑也。

    朱由校道:“我已无能为力,不如顺水将帝位禅让给你,我也好安享富贵……现在我想起来,三国里面那个刘禅其实是个明白人。”

    “太上皇的这个见解与微臣略同,微臣也觉得刘禅是个明白人。”

    张问一边说话,一边心道:如果让朱由校下诏禅让,那天下人都知道朱由校醒来了,这时候难不保有许多旧臣遗民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张问不动声色地寻思着其中玄机,有时候换位思考是最有效的方式:假设现在我是朱由校,目前我最大的障碍是什么?是我被身边的敌人控制了,外界根本不知道消息,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办法。那么我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无论用什么方法,先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朱由校还活着,已经醒过来了。

    想明白这一节,张问恍然大悟,原来朱由校说“禅让”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把他醒来的消息告知天下的人呢?

    朱由校见张问低头沉思,又不动声色地问道:“张问,这些年你主持朝政,都用了些什么政策啊?”

    他是想引导张问说出自己的功劳,想让张问自我膨胀,认为自己够资格当皇帝。

    张问也不点破,便将“中兴新政”、装备革新、训练百万新军等数年来的大事都一一叙述了一遍。

    朱由校听罢赞不绝口,称张问是力挽狂澜的第一人,“万历后期,那时候我还是皇长孙,当时我就在想,大明朝延续至今,各种利益关系已是错综复杂,实难理清,没想到你竟然办到了,你是我大明朝的功臣。”

    对于大明这个王朝来说,张问当然不是功臣,哪里有意图攫取别人社稷的功臣?不过他并不动声色,只是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听着朱由校说话。

    要是在以前,就算皇帝赐他坐,他也只能用屁股轻轻沾着一点凳子边缘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哪里敢像现在这样大模大样地坐着?

    朱由校又说道:“如果我大明朝一直处于内忧外患状况下,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夺国。夺国的人是汉人也就罢了,就怕像蒙元鞑子那样的蛮夷入主中原,搞得民不聊生百姓水生火热。”

    “太上皇是指建虏么?”张问又想起了《大明日记》。

    朱由校点了点头:“要是咱们自己乱了,建虏说不定可能趁虚而入。”

    张问试探道:“建虏的武力可比不上当初成吉思汗时的蒙元,太上皇认为建虏那点人有能力攻下我大明朝么?”

    朱由校苦笑道:“人心难测,也难不保很多汉人会投降过去,如果投降更有好处,人们就会认为投敌叛|国是天下大势。”

    张问沉默不语,人心趋利,很多简单的事情也只会有少数人明白。他想起有些汉人投降之后提出“亡国与亡天下”的说辞,厚颜无耻地为背弃祖宗寻找理由,忘本竟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成是正义了?可见什么道义都是摆设和工具,真正能注定大势的还是一个利字。

    “太上皇放心,建虏现在大势已去。”张问道。

    这时候他在想,如果自己是个忠臣孝子,当初没胆子暗算朱由校,极力效忠使他可以长久掌握国家大权,那么说不定朱由校也可以维持住大明的统治。

    但张问不是忠臣,所以现在他和朱由校实际上是敌人……张问突然觉得世间事有时十分可笑:真正懂自己的知音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对手和死敌。

    张问站起身道:“太上皇安心调养身体,臣先行告退。”

    朱由校忙道:“张问,我从鬼门关转了一回,现在别无所求,就想多些日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门外的木工物什。

    张问道:“对了,微臣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现在太上皇的处境换一个人,换成您的皇弟信王,他肯定不会说禅让的事儿。”

    朱由校怔了怔,“朱由检?如果换作他会怎么办?”

    张问苦笑道:“他可能会痛骂微臣,也可能会寻短,但绝不可能愿意禅让帝位。”

    朱由校品着这句话,颓然坐回椅子上。

    张问走出南宫,周围的巍峨宫殿雄伟壮观,砖石路面一层不染,紫禁城让人感受到庄严神圣,这样的构造和氛围耐人寻味。

    忽见黄仁直从内阁衙门那边迎面走过来,走到张问的面前沉声问道:“大人去见太上皇了?”

    “嗯。”

    “太上皇……”黄仁直看着张问。

    张问道:“太上皇提出想禅让帝位,以求保得身家退享富贵。”

    “禅让?”黄仁直摸着胡须皱眉沉吟片刻,“大人,绝不能同意!太上皇一旦下诏,天下人都知道他醒来了,平白增加局势动荡的可能。”

    张问默然不语。

    黄仁直又急道:“大人应当机立断,立刻下令处死他,向外宣称驾崩,反正他已昏迷七八年了……老夫看太上皇绝不是刘禅,从要禅让帝位这点便能看出他十分危险,留下就是后患!”

    张问回顾四周,紫禁城很安静,高大的建筑之间只有微风荡漾,除此之外几近死寂,张问不由得叹道:“这皇城确实是一座牢笼。”

    黄仁直一时没明白张问何故有此一叹,只是面有急色道:“大人,此时万不可有妇人之仁!老夫知道大人与太上皇曾有君臣之义,太上皇对大人有知遇之恩,也许下不了决心……但是,宫阙争斗向来不能讲情义,试想唐太宗李世民连亲兄弟都能杀,不照样成为千古圣君?”

    这些东西张问当然明白,他看着不远处会极门(今协和门)外面的玉白台阶,心道这宫殿里的每块石头都曾经染过鲜血吧?

    张问道:“黄大人放心,我现在还说什么情义不是太矫情了么?”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紫禁城实在寂寞,寂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难道是因为和朱由校有惺惺相惜之感?

    黄仁直道:“有大人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大人要早下决定才好。”

    黄仁直自然着急,名垂青史是他一生的梦想,如果张问称帝建立新的王朝,他就是重要的开国功臣,无论什么版本的史书都不可能遗漏他的名字和事迹。

    张问仍旧在观望周围的景色。初冬的风一起,天气该越来越寒冷了。

段七八 大剑

    张问在内阁办公楼上的套间里睡了一晚上,可能是太累了,起床时已到了中午,在胥役的照顾下收拾了一下,又吃了午饭,这才走出办公楼。

    内阁院子里静悄悄的,几颗槐树的叶子掉得精光,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张问抬头看时,光线晃眼,久睡后的脑袋一阵眩晕。

    他从辽东回来后一直没回家,就住在内阁里,这地方是他办公时间最长的衙门,熟悉的地方让他安心;官吏皂隶都井井有条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秩序让他心情平静。

    只是他站在阳光伸懒腰的时候,突然想起几年前那次叛乱,乱军攻打紫禁城,冲进内阁把里面的官吏都杀了个精光,记得当时到处都是尸体,血流遍地……此时张问都仿佛能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取我的剑来。”他回头唤一个胥役。

    过了一会,胥役就取来了张问的牡丹重剑,双手呈到张问的面前。张问没有直接接剑,而已抓住剑柄,缓缓地将重剑从剑鞘里抽出来,剑鞘还留在胥役的手里。

    黑的剑身在阳光泛着金属光泽,那个胥役忙将腰弯得更低,他的心里一定有些恐惧。

    张问当然没有杀人玩的嗜好,他提着剑走到院子中间的一颗槐树下,看着手里的大剑站了一会,看见这把剑,他就想起了张嫣,因为它是张嫣送的。

    如果杀掉太上皇朱由校,张嫣会是什么感受?

    “呼!”张问身形一变,摆好叶青成教授的剑法姿势,挥舞着手里的重剑练起剑来。

    可能是周围的环境太安静了,内阁衙门这样严肃的权力机构,人们工作时都谨小慎微,不敢大声喧哗。如此安静的环境,让张问几乎听得见剑锋划在空气中出的“丝丝”细响。

    没过一会,他就感觉手臂酸,气息不畅,不由得气喘吁吁。在路上颠簸了半个多月,这段时间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他没有停止,不过剑招已有些凌乱,只觉得胸口犹如捶鼓一般,喘气如牛,脑子也眩晕恍惚(脑部缺氧)。

    “嘡!”他猛然将剑插|到地面,正打在一块石头上,击得石头粉末乱飞,还闪出一点火花。

    张问弯着腰喘气的当口,心道:太上皇醒来之后,太后在她姐姐的劝说下,连去看一眼都没有,她的态度显然已十分明确。毕竟她已经为张问生了一个儿子,又是张盈的亲妹妹,这么些年的阅历让她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正确。

    太后那里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张问最纠结的是遂平公主朱徽婧……她是朱由校的亲妹妹。

    朱徽婧身在宫内,恐怕迟早会知道朱由校醒来的事,如果朱由校死了,她一定能猜到是张问授意杀死的。那张问不就是她的杀兄仇人?

    对张问来说,最简单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连朱徽婧一起杀掉;对朱徽婧来说,她如果想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最好就是完全不计较朱由校的生死,宫廷斗争亲兄弟都能杀,她应该明白一些道理。

    但是,人毕竟是人,谁又能真正毫无感情?饶是张问这样善于决断的人,此时心里都一阵混乱。

    他心道:不如把朱徽婧一起杀掉,让她永远消失,我就不用烦了。

    杀朱徽婧太简单,她又没权又没势,连亲人都几乎没有,现在最亲的亲戚大概就是太后张嫣,她的兄嫂,不过张嫣早已是张问的人,连嫂子也算不上了……至于那些朱氏藩王,远方叔伯,面都没见过,根本谈不上亲。

    就在这时,一个绿袍吏员远远地说道:“禀张阁老,遂平公主来了,想见张阁老。”

    那吏员远远地站着,因为现在张问的样子看起来显然心情不太好,而且手里还拿着把兵器……吏员心道:万一他一刀把老子杀了,老子找谁申冤去?

    张问头也不回地说道:“请殿下过来。”

    “是。”

    过了一会,张问听见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应该是朱徽婧过来了。他心里冒出一股念头:现在就回头一剑将朱徽婧劈死。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人之初,性本善,人的本性真的是善?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人总是在内心里时不时会冒出各种可怕的念头?不会付诸现实只是因为人存在理智而已。

    张问回过头,只见果然是朱徽婧款款向自己走来。

    饶是张问认识朱徽婧好几年了,不是第一次看见她,却仍然震惊于眼前看到的情景。在明媚的阳光中,张问甚至怀疑朱徽婧是刚刚从天上下来的人。

    一袭浅色的刺绣的襦裙一尘不染,脸颊脖颈手腕等没有被衣服遮住的肌肤在阳光下白得耀眼,泛着玉白的光泽,明眸生辉,朱唇姣|好……这样的人不是天上来的是哪里来的?张问不相信人食五谷能不染人间尘土。

    张问提剑的手软,胸中的戾气一扫而光。相信不仅天下所有的男人下不起手杀这个女人,而且女人也下不起手杀她。

    如今朱徽婧已年满二十,没有了以前那种稚气,浑身脱|去青涩后越夺目……张问注意到,她以前不满意的小胸脯,也挺拔成熟起来。他不敢多看,觉得看这样的胸脯有罪恶感,是一种亵渎。

    张问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将手里的剑递给胥役,让他们退下。

    朱徽婧道:“张问,你能放过皇兄么?”

    张问吃了一惊,不知如何作答,心道:谁告诉她我要杀朱由校的?

    朱徽婧的如黛如画的眉目间带着一丝忧愁,就像山水之间有朦胧的薄雾,她见张问目瞪口呆,又说道:“我得知皇兄醒过来了……你一定想害他。”

    由于这几年张问一直忙着整军备战对付建虏,公务繁忙,几乎没有和朱徽婧见面,他的印象里朱徽婧还是个单纯的小女孩。而她突然猜出这种事来,张问脱口道:“是谁在你旁边谗言?”

    朱徽婧冷冷道:“没人谗言,我猜的,你不用骗我……你的位置就注定要做这样的事。”

    张问这才意识到这个遂平公主本来就是个明白人,天启朝时还帮她皇兄出谋划策,不过因为以前年龄小在某些方面不懂事,这才给自己单纯的印象。

    这时又听得朱徽婧声音有些哽咽道:“我只有皇兄一个亲人了,从小到大,也只有他和我最亲,所以我才会来求你,你放过他吧。你只要别害他的性命,软禁起来让他安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好……只要你放过我唯一的亲人,你就算要谋朝篡位我都不怪你。”

    她说罢看着张问,只见他低头沉思一言不。

    张问步伐沉重地迈了两步,忽然抬起头迎着阳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太阳,长叹了一声气。

    他敢看中午的太阳,也不敢看朱徽婧一眼。

    他看着别处说道:“既然你能想到这些关系,自然也知道太上皇醒来后是我们巨大的隐患。公主生在帝王之家,应该懂权力意味着什么……为了皇权,父亲(隋炀帝弑父)、兄弟、亲生儿女,谁不能杀?”

    朱徽婧急道:“你派人把他看起来,或者干脆关到中都去守陵,你让他踏踏实实做个匠人……”

    张问神色一凛,冷冷地说:“太上皇真的最喜欢木工?他最喜欢的不是木工,是江山!我还记得当初他在东宫第一次受百官朝贺的时候,他看着鼎炉上刻画的大明山河图,眼睛里的光采让我至今难忘……”

    张问转过头,直视朱徽婧的眼睛:“我敢保证,如果太上皇现在仍然大权在握,为了江山需要杀你、杀我,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不可能!”朱徽婧生气地说道。

    张问冷冷道:“骗自己有意思么?你想想,当初是谁要把你嫁给一个秃顶的市井小人?”

    朱徽婧的大眼睛浸在了晶莹的泪水中,她咬着下唇冷冷道:“张问,如果你杀了太上皇,我一辈子都会恨你!”

    她说罢转身便走。

    张问也没留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窈窕的身影从消失在朱门处。他这时在想:遂平公主肯定知道自己在太上皇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她也清楚我必须杀掉太上皇否则麻烦更多,那她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让我放过太上皇呢?

    也许是太久没有见过朱徽婧了,现在张问觉得自己根本就无法了解她的心思……管她呢,大势所趋,张问称帝的时机已到,一旦他登上了皇位,这个前朝公主留着朱家的血脉,连收入后宫都不太适合,还管她那么多干什么?

    张问回到屋里,叫人打了一盆冷水擦了一把脸,理清头脑,准备当机立断叫人杀掉太上皇。

    他坐在椅子上寻思了一会,最后觉得让玄月去干这事儿最适合:玄月是他最信得过的人之一,杀人也绝不手软。

    当然他也信任张盈,她杀人也很干脆。不过考虑到她和太后的关系,总有些不适合……毕竟张嫣是儿子的生母,万一张问只能有这个儿子,还指着他继承大位呢。

段七九 血案

    比起紫禁城的富丽堂皇,张问更喜欢德胜门城楼。宫里庄严却压抑,在安静的环境下呆久了会觉得死气沉沉,怪不得以前朱由校会说紫禁城就是一座牢笼;而德胜门则不同,深灰色的基调有些沧桑,却时常能听见守城将士的吆喝,有时候还能听见鼓声和号角声。

    除了内阁,德胜门内的西官厅衙门也是张问常去的办公场所,因为这里是他的嫡系大本营。张问到西官厅时,黄仁直再次向他建议杀掉朱由校,张问不置可否。

    黄仁直离开后,张问也从西官厅出来,走上了德胜门的箭楼。时值正午,突然听得“轰”地一声炮响,倒让张问心里一紧。

    随即他才意识到这是德胜门报时的炮声,并不是打仗……大概是刚从战场回来,张问的心态还没适应过来。

    这座箭楼雄踞于四丈多高的城台之上,灰筒瓦绿剪边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后出抱厦五间,楼连台通高十丈余。对外的三面墙体上下共设四排箭窗,总计八十二孔。

    他从箭孔往下看,感觉就像站在悬崖上一样,有种想向下跳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心里一阵害怕。人真是奇怪,张问当然不想死,但站在高处却情不自禁有种跳下去的想法。

    正午过后,一个玄衣卫侍卫带着一个太监找到张问,禀报道:“遂平公主想到南宫看太上皇,王公公叫奴婢来问张阁老,允许公主进去吗?”

    又听人提起遂平工作朱徽婧,张问的内心深处闪过一丝愧疚,想了想说道:“让她进去看看吧。”

    “是,奴婢明白了。”

    张问心道:让她和朱由校道个别也好。

    他也没觉得会有什么事,朱徽婧不过是个公主,基本没有什么威胁……却不料没过多久,就有太监急冲冲地找到张问,扑通一下跪倒道:“张阁老,大事不好了……”

    “生了什么事?”

    “太……太上皇死了,遂平公主把太上皇杀死了!”

    张问愕然道:“你说什么?遂平公主杀死太上皇?”

    那太监哭丧着脸道:“可不是,刚不久遂平公主进南宫见太上皇,她是皇室的人,又是张阁老亲口同意的,奴婢等大意,没搜她的身……万万没有想到遂平公主将短刀藏在袖中,单独和太上皇见面时将太上皇刺死……”

    张问怔怔道:“我也没想到。你们看清楚了,真是遂平公主刺死的?”

    “当时太上皇的屋里就只有他们兄妹俩,奴婢等听见响动,急忙破门而入,只见遂平公主正拿着短刀在太上皇身上猛刺,地上全是血,慌忙之下夺了她的兵器,拉开时,太上皇早已……”

    “好了,我先去看看。”张问转身便走。

    刚走下箭楼,玄月拦住张问道:“事情太过蹊跷,遂平公主不是要求东家放过太上皇么?现在连东家都没决定除掉太上皇,遂平公主为什么杀他?”

    张问道:“是有些奇怪,待我们看看再说。”

    玄月沉声道:“东家不可大意,谨防有诈,让属下先带侍卫到南宫查探后东家再去。”

    “有诈?没听说遂平公主身边有什么势力,她能干什么?”张问踱了两步,心道宫里的太监会使什么阴谋?这个可能很小,毕竟张问有实权文武部下无数,几个太监想耍花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但这件事确实很蹊跷,张问接受了玄月的建议,说道:“你先派人过去控制现场。”

    “遵命。”玄月抱拳道。

    不一会,张盈带着巧娘等心腹也赶到了东华门,张问便提剑和她们汇合一处。等了一会,西大营骠骑营也调来了一队骑兵,将领正是绣姑的哥哥袁大勇。

    张问皱眉道:“没有西官厅的授权,京营是如何调动的?”

    袁大勇摸了摸脑袋道:“不就是西官厅叫俺来的么?黄大人,没事玩自个山羊胡的那个老头,还有调令,妹夫看看。”

    张问心道:狗嘴吐不出象牙,黄仁直到底是西大营将领上峰衙门的官员,还兼着礼部尚书的官衔,竟然被他说成玩山羊胡的老头。

    “你们在这里等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乱跑,更不准冲进紫禁城去。”

    “得令!”

    张问说罢带着人进了东华门,很快见玄月正从里面出来,对张问说道:“没现什么异常,遂平公主和太上皇的尸体都在里面。”

    他们便一起走进南宫,推开朱由校住的房门,顿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只见朱由校倒在血泊中,恐怕早就死|硬了;而遂平公主的衣服、脸脖、手上溅得全是血迹,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张问等几个人。

    张问一言不,走到朱由校面前蹲下,在他的脖颈动脉上一摸,触手处冰凉毫无动静。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朱由校那张苍白的脸,眼睛依然睁着,但已经变成了死鱼眼睛的模样。

    他遂伸出手在朱由校的眼睛一抹,将那睁着眼睛合上。此时此刻张问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没有这个皇帝,张问肯定没有可能爬得那么快,朱由校对他的成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虽然皇帝本身的愿望不是想把他变成一个权臣,但却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此时张问原本应该感概颇多才是,可他心里竟然没有多少感受,仿佛地上躺着的这个死人和他没有多大的关系。如果有一点感受,那就是又一个熟人永远离开了。

    张问看了一眼朱徽婧,问道:“太上皇真是公主杀的?”

    他也就是随口问一下,看样子朱徽婧受到的精神冲击不小,她可能暂时无法回答张问的问题。不料朱徽婧竟然颤|声说话了:“是我杀的,我亲手刺死了太上皇。”

    这时一个太监将一把短刀用白布托着呈了上来,“张阁老,凶器在这里。”

    张问只是看了一眼那把血淋淋的短刀,并没有去碰,过头看朱徽婧时,只见她的眼睛里竟然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像笑又像哭,初一看以为她在冷笑,再一看又像很痛苦的样子,总之是带着笑意。

    在血污之下,仍然能看出朱徽婧如仙女一般干净的外貌……真看不出,有如天上之人,也会亲手杀人,而且杀的是自己的亲哥哥。

    张问想了想又问道:“此前是不是有人在你旁边说了些什么?”

    朱徽婧只是失神地看着他,不再开口。

    玄月道:“等下拷问殿下身边的太监宫女便知。”

    张问点了点头。这时张盈和玄月都在寻思:难道是黄仁直等力主张问杀掉朱由校的官员教唆的?问题是他们就算想除掉朱由校,教唆谁不行,竟然教唆他的亲妹妹就有点不可思议了,而且还成功了?

    朱徽婧为什么要杀太上皇,没有人知道,张问也想不通。

    张问宽慰道:“公主殿下好生养着,这事不算严重。”对于张问等一党来说,当然不严重,他本来就打算杀朱由校,现在被别人杀了,倒也省去一件事。

    杀人对于普通人来说是难以饶恕的罪孽,会受到王法的严惩,但是律法对于手握重权者不具有作用,张问认为朱徽婧杀人不严重,就不会有人去追究她的罪责。

    他又说道:“叫人好好照顾公主,不要忤逆她的愿望。”

    张问的话里大概包含了一层意思:如果朱徽婧因自责要自尽,也不用忤逆她的愿望……他甚至希望朱徽婧自行了断一了百了,这样他就不用想得太多,心里会好受点,反正朱徽婧自己要自尽,和他没有直接关系。

    见朱徽婧一言不,张问又多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或许这是最后见她。

    张问的心里有一点伤感,毕竟朱徽婧才十几岁的时候,他就认识她,而且还生过一些隐秘的事。这些回忆多少让他不太痛快。

    到了旁晚,玄月到内阁禀报张问:这段时间遂平公主没有和任何外人接触,甚至没怎么说话,她身边的太监宫女都是很早就跟她的人。

    张问道:“这就排除了遂平公主教唆杀人的可能,再说我真不认为黄大人等人会去教唆公主。”

    玄月皱眉道:“下午我们在南宫时,遂平公主亲口承认人是她杀的,这就说明一定有隐情……东家,要不要审讯公主?”

    张问忙道:“不要逼她。”

    玄月默然。张问又道:“审出原因也于事无补,公主不愿意说就罢了。”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叹了一声,走到东墙边上,取下横放在案上的长剑,“喀”地一声拔出一截,看着锋利的剑锋,头也不回地说道:“玄月,你说说当皇帝有什么好处?”

    “这个……属下倒是没想过。”玄月很认真地想起来,她其实很喜欢和张问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相干的事。张问总是说一些奇怪的事,他大概也只有和玄月说这些。玄月也乐得和自己喜欢的男人说废话,比起一个人寂寞地呆着,两个人说着话时间会好过得多。

    玄月煞有其事地说道:“大概是可以为所欲为,还有尊严。”

    张问笑道:“为所欲为倒是不见得,你的后半句有些道理。”

段八十 小炉

    “老爷回京都这么些天了,连家都不回一趟。”余琴心叹了一口气,看着对面的吴氏说道。

    她穿着一件洁白的毛皮大衣,脚上蹬着鹿皮靴,衬托着脸上白里透红的紧致肌肤更加可人,尖尖的下巴、流转的杏眼,十分贵气。余琴心的模样儿看起来就像某个郡主一般。

    她们正围在一个小泥炉旁边,红通通的火焰让人产生暖和的感觉。亭子里一共三个女人,余琴心和吴氏,还有一个丫鬟。

    亭子外面就是“借景湖”,水面灰蒙蒙的,湖边上大部分树木都落叶凋零了,初冬的园林也是萧瑟一片,只有像松树那些常青植物还留着绿色,但是在这样的阴天,仅存的绿色也呈暗绿,没有什么生气。

    相比余琴心的贵气打扮,吴氏倒是朴素得多,她今年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不过自打进张家的门十几年来没吃过什么苦,更没有风吹日晒,保养得不错,看起来仍然像个年轻少*妇一般。

    吴氏捧着一杯热茶喝了一口,接着余琴心的话道:“老爷身负朝廷重任,自然要以天下事为重。”

    余琴心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吴氏的豪华胸|部,“吴姐,你这样穿衣裳真是糟蹋了这么好的身段。”

    只见吴氏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襦裙,而且是立领的,外面是一件小袄子,将身上包得严严实实。不过她虽穿得厚而呆板,却仍旧掩不住那饱涨硕大的胸。她的年纪过了三十之后,已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丰腴非常,别有一番熟|妇的滋味。

    吴氏两腮很快泛出红晕,“我一大把年纪了,要是穿得像你们这样,非得让人笑话不可。”

    余琴心和吴氏的关系还不错,平日里吴氏常常到余琴心这里来打叶子牌消磨时间。余琴心和绣姑就不合,基本不相来往。

    张府后院的女人也是有派系的,像余琴心以前教过张太后琴,和张盈的人有关系,所以属于张盈一个圈子的人;绣姑等人和沈碧瑶来往密切,就是沈碧瑶一派的人。两边都有实力,张盈是正室夫人,手里有玄衣卫,还和黄仁直沈敬等一派大臣关系密切,最重要的是张问的长子是张太后所出;沈碧瑶有庞大的沈氏财团,朝里同样有大臣支持,如吏部尚书崔景荣、户部侍郎沈光祚等,从中央到地方还有大批新浙党官员与之有利益关系。

    吴氏的本意当然不想去掺和这些派系,但身在其中是身不由己,除非她和别人老死不相往来。她和余琴心打成一片纯属偶然,不过是一起打打叶子牌,这么经常碰面当然就被认定是张盈一派的人了。

    余琴心打量着吴氏,突然好奇:她是怎么和张问好上的?

    吴氏和张问的关系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余琴心是后来才进张府的,自然不清楚,她便试探道:“老爷以前应该很喜欢吴姐才是,不然也不会平白给你一个名分……咱们姐妹有话就说,你也别见气,吴姐这样的出身是怎么让咱们老爷上心的?咱们这院子里像吴姐这样出身的人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袁绣姑,听说是因为她救过老爷的命,那吴姐……”

    吴氏听罢脸上一阵烫,想着自己和张问的不|伦关系,她就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里还好意思对别人说?

    余琴心见她的模样,便笑道:“妹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这几年老爷好像从来没去过吴姐那里,恐怕是吴姐后来没能挥出自己魅力……当初老爷是怎么喜欢你的?你给我说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让你偶尔能见到老爷,也不用这么寂寞不是。”

    吴氏小声道:“我觉得现在很好,锦衣玉食,还有人侍候着,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只要老爷平安就好了。”

    余琴心见她的余光里瞅了一下身边的丫鬟,那丫鬟是余琴心的近侍,并不是吴氏的人,可能她因此才不便开口。

    余琴心心细,便给丫鬟递了个眼色,让她下去。

    过了一会,余琴心又鼓励道:“吴姐你在镜子里看看自个,正是大好年华,要是这么白白浪费了多可惜,再过几年不定还有现在这模样呢。”

    吴氏道:“真的没关系,现在的日子很好了。妹妹是没吃过苦头,所以才不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是什么。小时候没进张府之前,家乡经常闹饥荒,吃人的事儿都不少见,我就差点被煮了,幸好张……张家的一个朋友路过,就用一斗米换了我。”

    吴氏看了一眼余琴心,又说道:“那时候要是能吃上一顿白米饭,死了也愿意,哪里还想得到今天这样的日子,山珍海味享用不尽?”

    余琴心沉吟道:“既然是用米换人,那吴姐应该做奴婢才是。”

    吴氏听罢神色一阵慌乱,生怕余琴心胡乱猜测,就隐去以前的一些事,半真半假地说道:“有一次沐浴不慎被老爷看见……”

    余琴心顿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是了,就是这个原因。有句话这么说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嘻嘻……老爷把你娶进房了,反而没有那种感觉了,所以才会冷落你。”

    吴氏忙道:“那时候老爷还没成亲娶媳妇,可能是年轻冲动的缘故,哪里有妹妹说得这么龌龊?”

    余琴心笑道:“吴姐你不懂这个,这人的心思得琢磨才明白。就比如现在你穿的这身衣服,就显得很外行。”

    吴氏低头看了一番,说道:“我还是觉得穿素净些的颜色好。”

    “不是颜色的问题。”余琴心笑嘻嘻地说道,“就算是你这身衣服,也能穿出味道来。”

    吴氏不解。

    这时余琴心站起身走到吴氏的面前,向吴氏的领口伸手过去,吴氏急忙捂住胸口红脸道:“妹妹要做什么?”

    “别紧张,我又不脱你的衣服……真是,我也是女人,还要调戏吴姐么?只解开两颗纽扣。”余琴心一边说一边伸手将吴氏的襦裙竖领布纽扣解开两颗。

    吴氏正色道:“你要我这样穿衣服?衣冠不整成什么样子,非得被人闲言碎语不可。”

    余琴心一拍额头,白了她一眼道:“哪来那么多闲言碎语,袒|胸|露|乳了么?什么也没露出来,难道就有伤风化了?”

    吴氏低头仔细看了一下,果然不算暴露,只能看见锁骨的位置,并不显眼,便不解道:“这样和扣好有什么不同么?”

    “对女人来说没什么不同,大家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么点细节,就算注意到了也只是认为你大意没扣好。但是对老爷来说,就完全不同了,因为他是男人。他看见你的领子有个缝隙,乳|房轮廓又这么高,就会想:从领子缝隙里往下看能窥见什么?

    ……比你脱光了站在他面前还管用,玄机就在‘窥’字上面。”她说着说着,又把手伸到了吴氏的腰间。

    “别,痒!”吴氏忙躲着。

    “不要动,马上就好。”余琴心拉住她,轻轻把手伸进她的上襦下摆,摸到亵衣的下摆向下使劲一拉,把白色的亵衣衣角拉了出来。

    只见吴氏的袄子下面露出了亵衣的衣角,因为亵衣是白色的,倒是有些显眼。余琴心笑道:“好了,那边有镜子,吴姐瞧瞧,自己是不是衣冠不整了?”

    吴氏坐到镜子前面,左右看了一会,喃喃道:“倒没觉得什么。”

    余琴心笑道:“是吧,院子里都是女人,别人瞧你瞧不出弥端,但是老爷要是看见你……”

    “你把我的亵衣拉一点出来做什么?”

    “因为那是你的贴身衣裳,老爷想得到。”余琴心掩着小嘴笑得合不拢嘴。

    饶是吴氏平日里的举止一直端庄正派,可她心里藏着什么别人并不清楚。又因余琴心这样教她是为她好,所以她并不反感,笑骂道:“瞧你浪|笑那劲儿……”

    就在这时,只见亭子外面有个奴婢正径直向这边走过来,余琴心忙停止笑声,看着那奴婢。

    过得一会,那奴婢便走到亭子边上,说道:“曹总管叫奴婢来告诉余夫人,宫里有公公来传旨,让余夫人收拾一下即刻进宫。”

    余琴心听罢沉吟道:“听人说昨天又开始上朝了,太后肯定也搬回了紫禁城。”

    那奴婢道:“正是太后传的懿旨。”

    “好,我知道了,马上就去。”

    余琴心遂向吴氏道别,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身衣裳,最后还不忘吩咐丫鬟去绣姑那里打声招呼,太后召见所以要出门。

    绣姑没有那么大的魄力能管住院子里的女人,但是谁要出门或者见外人她还是会管一下,叫人看着。毕竟明朝的风气还没有太开化,女人出门干什么去了有人见证也少些流言蜚语。

    余琴心打扮了一下,又叫奴婢带上她的雷公琴,这才乘坐马车出门,身边也有几个张家的家丁侍卫跟着。

    太后这几年一直住在西苑抱孩子,倒是很少再见余琴心了,这会儿回到紫禁城,大概有些无聊,又想起了练琴。

段八一 关心

    余琴心教了张太后这么多年的琴,该教的也教得差不多了,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陪着张太后练习,然后指正一些细微的地方。

    宫里的密事,诸如遂平公主杀死了太上皇、公主正绝食这些事儿余琴心并不知道,从张太后沉静的脸上也看不出来。

    只是琴声中忽然冒出来一声突兀的变徵音让余琴心感觉十分异样,她长期和音律打交道,自然对音十分敏感……变徵音一般是表达悲伤的基调,她不由得看了一眼张太后。

    张太后穿着青色老气的大衣。抛开这身黑衣服代表的礼制规格,余琴心单从颜色和样式上看,觉得它就像中老年妇人穿的衣服。但是如此黯淡的衣服上面的脸却艳丽非常,饱满光滑的额头,画得又弯又细的黛眉,施了脂粉的粉嫩脸蛋,湿|润朱红的嘴唇,无疑就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红颜。

    明暗对比,反差极大。余琴心联想到了陈酿美酒,旧瓶里装的琼浆。

    余琴心听得琴声越来越走样,不由得小声说道:“太后有什么心事?”

    “咚!”张嫣把指尖按在琴面上停住琴弦的震动,也不理余琴心,怔怔地看着棂窗起呆来。

    余琴心猜测太后一定有什么心事,却不好打搅她,只好无聊地陪坐在旁边。

    西暖阁的布置这么多年几乎一成不变,因为宫里重要的地方都有一定的礼制章法。常年呆在这样一成不变的地方,确实有些无趣。

    张嫣犹自在那出神,她也不知在为朱由校悲伤,还是在为朱徽婧悲伤,又或是为自己悲伤?

    她细想之下,虽然朱由校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但是她知道自己在朱由校心中没有多重要的地位,不然他不可能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权力平衡考虑而冷落她那么多年。张嫣算什么呢,大概是明朝皇帝需要一个出身平民的皇后名分的人,于是她就担任了这样的角色……就如一处有规格的宅子,门口需要一头石狮子,于是就要找一头石狮子放在那里一样。

    所以现在朱由校死了,要说张嫣因为这事儿有多伤心,那是骗自己的……

    她的伤感大概是因为遂平公主朱徽婧,眼看朱徽婧绝食也要死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朱徽婧为什么会杀死太上皇,那个人就是张嫣。张嫣住在紫禁城时,经常和遂平公主在一起,长时间的相处,朱徽婧的心思她实在太明白了。

    看到朱徽婧的下场,张嫣突然意识到:张问和朱由校其实是同一种人,她以前的那些春心萌动实在是幼稚可笑……当她想着所谓感情的时候,他们都在考虑如何保住自己的权力,在他们的眼里,江山和权力永远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东西诸如女人完全微不足道。

    张嫣突然看透这件事,大概是她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成熟,成长又上了一个台阶?

    她心道:我以前对张问有用,是他需要我维持内廷;现在我对他还有什么用?作为前朝太后,能保命的原因只有两个:生了那个孩子,还有姐姐的保护。

    就在张嫣呆时,突然听见有个声音唤她,她这才回过神来,一看原来是胖太监李芳,便问道:“李芳,你有什么事?”

    看到李芳,张嫣又想起一件事:李芳和王体乾比起来,到底差了不少;李芳一直想依靠我,而王体乾却只琢磨张问。难道王体乾早就看出来我迟早会成为一个多余的人?

    李芳跪倒在地,恭敬地说道:“禀太后,张阁老说该丧了,让奴婢对太后说一声。”

    旁边的余琴心听到丧,吃了一惊,却不知道宫里谁死了。

    张嫣面无表情地说道:“大臣们觉得应该丧,就传人先敲钟吧。”

    “是,奴婢遵旨。”

    ……

    太上皇朱由校薨,庙号熹宗,谥号“达天禅道敦孝笃友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葬于昌平德陵。

    外面并不知道朱由校曾经苏醒,更不清楚他是被谋杀的。因为他已经躺了七八年,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现在这么一个人死了,在朝野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

    甚至几乎没有人怀疑朱由校的死有什么内情,原因很简单:张问一党如果要杀一个昏迷不醒植物人,为什么早不杀,非要等到七八年后才杀?

    丧礼按部就班地进行,没有任何意外,朝廷里风清云淡。事实证明张问等人不同意朱由校“禅让”是完全正确的,封锁他苏醒的消息,有效地避免了一场可能出现的政治风浪。

    张问站在乾清宫大殿里,看着正北的御座,他感觉自己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

    这种感受让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普天下有抱负的人大多把目标定为辅佐君王的辅臣,希望能够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留名青史……这样的目标就算实现了,也比不上自己当君王啊。更何况是开国之君,那得有多大的影响!后世的人也许不知道明宪宗是谁,但肯定知道朱元璋是谁……

    奴婢们都远远地站在角落里,乾清宫静悄悄的,可张问却产生了一种错觉,这里站满了文武百官。这座宫殿仿佛变成了皇极殿,他想象着自己坐在上面那把龙椅上,正受百官朝贺。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张嫣的声音道:“张阁老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声音把张问从幻想中拉了回来,周围文武百官朝贺的场面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冷冷清清的乾清宫,几乎连一个人都看不见。

    张问循着声音看了一下,这才现张嫣正站在西暖阁的天桥上,身后还跟着几个太监宫女,余琴心也在她身后。

    我怎么会在这里?张问一下子懵了,过了片刻,他才想起来之前在紫禁城里随意散步想事儿,因为宫里没人敢阻挡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乾清宫里来了。

    但是听张嫣问起,不能说“我来看看龙椅”吧,他应该找个借口,恍惚之下便脱口道:“遂平公主怎么样了?”

    怎么突然说起遂平公主来了?张问自己都不明白,刚才明明没有想到朱徽婧,怎么一下子就从口里冒出这事儿来?

    朱徽婧绝食的事,张问也有所耳闻,紫禁城里到处都有他的耳目,这样的事他不想知道都难。他的想法是:既然朱徽婧因自责要寻短见,这种事拦也拦不住,不如由她去,我也省了心。

    前朝的朱姓公主,身上留着朱家的血,又和张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对他来说是左右为难,确实有些麻烦。不过朱徽婧最近干的两件事倒是正中张问下怀,不仅使他免去了良心的谴责,又达到了最有利的结果。

    张问可以这样思考利弊,但内心深处对朱徽婧的事却感到隐隐作痛……所以他才会脱口就问出关于她的话来吧?

    这句话让张嫣也怔了怔,说道:“憔悴得不像样子了,估计就这两天的事。”

    张问原本想说些“尽量施救”等虚情假意的话来,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希望朱徽婧就这样自行了断,要是因为自己说一句施救的话,宫里的人真把她救了回来,岂不又是个麻烦?所以张问最终只是“哦”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

    “哦……”这个字就像一把尖刀刺进了张嫣的心口,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张问的冷漠和绝情。

    她想责问张问,为了权力真的可以牺牲所有的东西?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朱徽婧从十四五岁起,这么多年来对张问的情意如何,张嫣从她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句话里都能察觉到。没想到到头来快要绝食而死了,却只换来别人的一个“哦”字。

    “你们先下去。”张嫣回头对身后的人说,然后从天桥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对张问说道:“你想知道遂平公主为什么刺死太上皇吗?”

    张问惊讶道:“太后知道?”

    “我知道。”

    张问皱眉道:“是什么原因?有人指使她?”

    张嫣冷笑道:“真可笑……可悲……”

    张问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张嫣忙摇摇头道:“我是说遂平公主。”

    两人沉默良久,张问等着太后说出原因,却不料她又继续说着不相干的话:“我和她一样,可笑可悲。”

    又是一阵沉默,张嫣才平静地说道:“太上皇苏醒之后,遂平公主就知道你一定会下令杀掉他。她来求你,可不管用,为了你张问一党无数人的利益,遂平公主的那点感受算什么?你终究会杀掉太上皇,如果这样的事生,你就是亲手杀死遂平公主唯一亲人的人……她还能心安理得地想念你、还能心安理得地在无数个日夜期盼着能见你一面吗?

    你杀了她的亲哥哥,她连想你的权力都没有了。她该怎么办?”

    “这……”张问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张嫣冷笑道:“好吧,她来求了你之后,你并没有马上下令除掉太上皇,是在犹豫?遂平公主认为你在犹豫,于是她就趁你犹豫的时候,帮你解决这个问题。最后她是罪人,但你不再是她的仇人……”

    这时张问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朱徽婧那清脆如铃的声音:你关心着上下五千年,而我,只关心你。

    “这不可能!”张问瞪圆了眼睛,“她脑子又没病!”

段八二 香消

    “不可能!”张问只觉得手脚凉。

    张太后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逼近,冷冷地说道:“那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你难道还不明白,在她的心里你比太上皇重要得多?”

    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张嫣已练出了一些威压的气质,这时一动气,竟然让张问也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兴许是张问有内疚在心,气势上就先短了一截,这时张太后向前逼近,他不由自主地后退,怔怔地念叨:“这不可能……不可能……”

    空旷的大殿中,张嫣的脚步声都听得清楚,她一边向前走,一边气愤地继续说道:“你心里清楚,遂平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的良心么!”

    我清楚?张问的手心里冒出了细汗。

    他退两步,张嫣就逼近两步:“想做皇帝吗?为了做皇帝什么都可以做?”

    张问脑子里就如一团浆糊,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责问……试问整个天下谁敢责问他?张嫣竟然咄咄逼人地责问他,偏偏他这时候怎么也提不起气势来,让自己变得就像一个被审问的罪犯。

    张嫣也是受了点刺激,情绪有些激动了,“张问,扪心自问,你现在还缺什么?别人想让你做皇帝,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你就算当了皇帝又能得到什么?让你最亲近的人都对你诚惶诚恐,孤独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值得吗!”

    听到张嫣这么一说,张问顺着她的意思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恍惚中,他觉得这乾清宫堂皇的大殿十分空旷,仿佛连一个人都没有,全世界就只剩下自己。

    这殿宇之间,仿佛有许多鬼魂在嘲笑自己,阴惨惨的好不恐怖;寒冬就像在一瞬间降临,从头冷到脚,冷到了骨头里。

    ……不过他随即意识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君临天下那种感觉不是一心只想着情啊爱啊的这种女人可以理解的!不能听她怎么说就怎么样!

    帝王,天下共主,男人的梦想!所有看得见的地方都是自己的领地,可以支配一切,从权力的平衡到每个人的生死,无论是想改变什么、毁灭什么、创造什么、添加什么,都遵从自己的意愿。

    他看了一眼北面那金光闪闪的御座,又看了一眼张嫣,张嫣那饱满的额头和她姐姐一样,突然之间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个女人……自己弱小的时候曾经无力保护的女人。

    张问的内心受到了双重的影响:拷问和诱惑。

    过了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总算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心道:被张嫣这么一逼,头脑混乱,现在不是应该先救下朱徽婧么?

    就像魂魄在外面游荡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身体,张问镇定下来,稳稳地站在原地,任张嫣再次逼近他也不躲,张嫣差点就撞到了他的怀里。

    他镇定地说道:“成王败寇,明朝皇帝没能耐治理好国家,外受辱于蛮夷,内受困于地方,死不足惜!我要杀朱由校,还需要一个女人来做挡箭牌?”

    说罢转身便走,出了乾清宫,带着几个玄衣卫女子直向东而去,将张嫣丢在乾清宫内,任她在那里怔怔地呆。

    张问一路走进东六宫的永和宫,朱徽婧就住在这里。这处宫殿原本是嫔妃住的地方,朱徽婧的母妃就曾经住过这里,后来她的母妃去世,她也没出嫁,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永和宫砖木结构,琉璃瓦顶的宫室,没有中轴线上的皇极殿乾清宫等建筑那么雄伟,倒显得小巧玲珑,更适合人居住。

    院子里有个老太监正在扫地上的落叶,那太监的头花白,动作迟缓。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仍然还是个扫院子的角色,这种太监不少……不是谁割了都能荣华富贵。

    张问等人从他的旁边走过,老太监也不理睬,犹自专心致志地扫落叶,仿佛对所有事都不再关心了。

    满院子的落叶,光秃秃的树枝,还有一个拿着扫帚的老太监。这副模样让张问的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凄冷感受,继而愈觉得朱徽婧可怜。他的心中一痛,心道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有谈什么君临天下?

    这时里面的太监宫女现了张问,几个年轻的奴婢没有见过张问,但是有所耳闻,见到宫里来了一个嘴上长着胡子的男人,身后还跟着玄衣卫侍卫,他们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太监宫女们不敢怠慢,急忙走出大门,低头躬身向张问行礼。张问道:“遂平公主呢?”

    一个小太监急忙抓住在张问面前露脸的机会,抢先说道:“在里面呢,好几天不吃不喝了,奴婢们送来各种各样的吃的,殿下什么也不吃。奴婢又不敢逼殿下,只好劝说,可怎么也不管用……张大人快进去看看吧。”

    张问忙让小太监带路,走进内室,只见朱徽婧正歪在床上,她的身子蜷曲着,就像很冷一样,样子十分可怜。

    “去拿一晚粥来。”张问走到床前,一个侍卫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他便坐到椅子上,低头去看朱徽婧。她的嘴唇干燥白,脸色憔悴,眼睛紧紧闭着,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这时小太监端来一碗莲子羹,张问接过来放到嘴边欲尝了一口冷热,刚把碗放到嘴边,旁边的玄月忙伸手欲制止……平日张问的饮食都有严格监控,怕他被人下毒。

    张问看了一眼玄月,她只好作罢。他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甜丝丝的,冷热也适合。然后才轻轻拍了拍朱徽婧的脸蛋,想把她弄醒。玄月看见张问如此温柔的举止,她不由得也是一阵嫉妒。

    朱徽婧大概是昏过去了,张问没把她弄醒,便撬开她的嘴,将莲子羹倒也一些进去。突然“咳”地一声,朱徽婧被呛醒了,将嘴里的汤水咳在了张问的身上。

    她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地说道:“张问?”

    “是我。”张问忙把莲子羹端过来,“先吃点东西再说。”

    张问以为她既然下定决心绝食,要她吃东西可能有点困难,却没料到朱徽婧十分顺从地就吃了。女人的心思难解,还是她饿晕了此时忘记自己在绝食?

    张问慢慢喂她吃完了一整晚莲子羹,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你没必要这样……我与太上皇之间的争权夺利,在君臣道德上也许有谁对谁错之分,但那是我们的事,你只是一个公主,从未掌握过权力,自然也不必为权力牺牲。就算是你亲手刺死了太上皇,凶手还是我,你又何必强行骗自己呢?”

    “嗯。”朱徽婧乖巧得像一个小白兔,这让张问感觉有些异样。

    过了一会,她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张问,谢谢你来看我。”

    张问见到她的笑容,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柔声道:“以后我经常来看你……以后我还会娶你。”

    朱徽婧道:“是不是要戴盖头,还要三拜?”

    张问笑道:“当然,还有其他讲究,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你得先好好活着,以后别这样了。”

    两人含情脉脉的样子,玄月看不下去,有些生气地悄悄退出了房间,到外面透了一口气。不过她又忍不住要向房间里看,见二人四目相对,真是柔情似水,正情意绵绵地低声呢语。

    玄月暗骂了一句,心道刚不久还觉得遂平公主可怜,现在却看到这么一副恶心的场面,早知道不来了眼不见心不烦。

    不知过了多久,张问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又对太监宫女交代了几句,这才从永和宫出去。玄月沉默着跟在他的身后,看着张问脸上带着的微笑,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在妒嫉,很正常的心理。

    张问心情很好的样子,步伐也轻快起来,一路走到景运门。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想了一会,神色一变道:“不对!”

    玄月忙道:“怎么了,东家?”

    张问也不多说,转身大步就走,走着走着,开始跑起来。玄月不明所以,只得跟着他跑。

    一行几个人急冲冲地奔跑回永和宫大门时,只见一个太监正踢踢撞撞地从里面出来。那太监一见张问,也不问他怎么回来,直接就扑通跪在地上,哭道:“张大人,不好了……”

    张问的脸上腾起一阵黑气,冲进内殿,只见门已倒在地上,应该是被人撞倒的。他垮进门槛,只见那几个太监宫女正跪在地上大哭,旁边躺着朱徽婧……的尸体。

    张问抬头看时,房梁上的白绫还挂着。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之间,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无趣得紧。

    玄月小心问道:“遂平公主是自杀?要不要属下进去查查?”

    “不用了。”

    玄月又道:“刚才她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自杀?”

    张问怔怔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院子里那个老太监好像已经老糊涂了,别人都哭得死去活来,他仍旧在扫落叶。只是,旁边那些大哭的人,有一两个人是真的在哭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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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介绍:
宦海沉浮,谈笑间不过半尺乌纱;
金银亿两,抵不过笑靥如花。
翻开,一副大明朝的山水人物画卷就在眼前,如身临其境;机杼声声,丝竹管弦,娇娃轻唱,如在耳际。
沉思,暗藏杀机,盛衰难料;江山零落,谁人参破玄机,一手把玩日月,尽在乌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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