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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8节无福消受

    第88节无福消受

    到了肃顺府中,奕公服出临,把阖府上下都给吓了一跳:“有旨,着肃顺接旨。”

    肃顺不敢怠慢,命人准备下香案,行了君臣大礼,跪听圣旨:“奴才肃顺,接旨。”

    “肃顺一介微命下奴,受朕不次之恩,累加超迁拔擢,居于鼎铉弥密,乃不思精纯报国忠忱事主,于知晓郑亲王世子载垕肆行无法,有大不敬事实在前,暗中阴司庇护在后,朕思待尔之恩观尔之行,不胜寒心愤懑,本拟严惩置之典型以肃朝纲,念尔事朕年来,更张之间不无微劳,故免一死,着命肃顺如司工部郎中,从旁料理协助恭亲王,为恭奉康慈皇太后梓宫还京事宜以效趋走,续功赎罪。钦此”

    肃顺又惊又喜,赶忙用力碰了三个响头,大声答说:“奴才肃顺,领旨谢恩”

    等他从地方爬起来,奕笑呵呵的上前几步:“雨亭啊,天恩浩荡,你要好自为之啊。”

    “是,是,是。王爷教训的是,奴才今后再也不敢行此只知小忠小义,不知君父天恩之事了。”

    “这样便是最好。”

    肃顺猛的想起来,忙肃手邀客:“瞧奴才这份昏悖王爷,快请屋里坐吧。”

    奕正要举步入内,门口有人排闼而入,正是六福:“肃顺,接旨。”

    肃顺又一次到院中跪倒,“奴才接旨。”

    “着肃顺到书房见驾,钦此。”

    “奴才领旨,谢恩。”

    另有新命下来,肃顺不敢停留,和奕告罪一声,随着六福到了园中,一月有奇,再入御园,真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便是眼中一派萧瑟的晚冬景致在他看来,却有三月阳春一般的明媚耀眼。

    胡乱的想着,随着六福到了烟波致爽殿中,六福笑眯眯的替他打起门帘,“肃大人,请进去吧,皇上在书房等着您呢。”

    肃顺低头入内,这里是他很熟悉的,举步到了书房门口,唱喏一声:“奴才肃顺告进。”

    “进来吧。”

    肃顺撩起门帘,进到书房,皇帝背对着他,正在从书格中拿起一本书在看,听他脚步声响起,转过身来:“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听他说话之中带上了哭腔,皇帝心中一动,随手又把书放了回去,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起来说话。”

    “是。”

    “肃顺,你是不是觉得心中委屈?认为朕是在非刑之下,施以重法?”

    肃顺忙又跪了下去,“奴才怎么能这样想?奴才怎么敢这样想?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奴才为载垕之事阴柔做作,悬揣圣心之处,所犯律法罄竹难书,皇上临以重法,正是奴才……”

    皇帝的语气依旧一片冰冷,“你能够这样想便是最好。”他说:“朕这一月以来一直在看着你,总算你心中尚有天良,更知道自己所犯咎戾,本是惟人自召。若是敢于口中出不敬之言,你当朕就真的舍不得杀你吗?”

    肃顺连头都不敢抬起,声音闷闷的答说:“奴才心中敬服主子,又怎么敢口出大逆之言?”

    皇帝在一边坐了下来,又问道:“这几天来,到你府上去探问的官员很是不少啊?”

    这一次,肃顺连话都不敢说了,嗫嚅了半天挤出一句:“皇上圣明。”

    “由此可见,在朝臣的心中,你倒是一个可以值得交往的旗人。不要辜负了这些人,更加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再度启用之恩。”

    “是。奴才时时刻刻默念圣恩,不敢有片刻遗忘之处。”

    “再有,这一次让六福宣你过来,是有些话朕怕恭王说不清楚,在这里再告诉你一遍,休整跸道,迎请皇太后梓宫还京,是又一次工部、内务府所承办的大工,赵双山、刁清源、长宏之流前车可鉴,你嘛,朕还是知道的,不过工部、内务府的那些混账行子,都是板子不打到身上不知道疼的,你给朕认真的看好了。有那从中挪占侵鱼的,只要有实据,你就据实陈奏。”

    “是。奴才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内务府的善奎,你可识得?”

    “这,奴才认识,只是并未有过深交。”

    “他是承袭了当年和公爷爵位的,人很是谨慎守礼,不比现在很多内务府官员中的那般浮扬跳脱,你这一次办差,倒是可以和他多多亲近,多多请教。”

    肃顺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人来,不过听皇帝提起善奎来的时候,语气转为温和,似乎心中很好看重此人,当下又碰了个头:“是,奴才记下了。”

    “就这样,你下去吧。”

    用过晚膳,又批了几份奏章,看看时间,已经过了戌时,耳边听着园子中刮过的北风呼啸如虎,皇帝长身而起,“到兰妃那里去。”

    “喳。万岁爷传旨,到兰妃房中去。”六福答应一声,说:“容奴才下去预备一番。”

    “不用了,朕今天想走几步。”

    虽然不用预备下乘舆,还是要准备一番,几个小太监在前面打着灯笼引路,六福虚扶着皇帝在后面,皇帝的身后同样是几个小太监,端着金漆马桶、马扎,衣物,热水壶,茶具等物。

    热河的冬天非常寒冷,从暖阁中出来,绕行在园子中,不一会儿的功夫皇帝就觉得手、脸发木,远远的望见灯烛光亮,口中催促起来:“快一点,快一点。”

    皇帝来之前特为怕兰妃会在殿门口接驾,怕她受了风寒,没有让六福传旨,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到了殿口,听见里面水声阵阵,间或有女子轻笑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的几个嫔妃都睡得早,晚膳的时候没有翻牌子,兰妃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突然驾临,正在洗漱,要准备上床休息了。

    想到这里,皇帝心生绮念,猛的一把推开殿门,热气扑脸之下,传来一片女孩儿的惶急之下的呼唤声:“啊”

    诚如皇帝所想,兰妃和三五个身边的侍女见天色已晚,料皇帝也不会驾临,用过晚饭,说了几句话便准备休息,连兰妃都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衣,由宫婢伺候着取来热水洗脚抹身,不防皇帝会突然无声无息驾临。没处躲又来不及穿衣;又没法见礼,煌煌烛下,个个羞赧难堪无地自容,兰妃还是第一次如此妆容之下面君,臊得满面红晕,把脚从盆子里急抽出来,领着众人跪在地上:“奴才……”

    皇帝轻笑取来,向里走了几步,却不急着进去,也不叫起,站在灯下观赏着低声笑道:“好一幅群美沐浴图——朕若不是今天心血来潮,还没有机会如此的饱餐秀色呢起来吧。”

    “是,”叶赫那拉氏答应一声,又碰了个头,这才爬起身来:“天气这么冷,皇上怎么也不乘仪架就来了?若是让祯姐姐知道,”兰妃有心想说‘责怪奴才,让奴才如何自处?’

    不过她知道,皇帝对祯皇贵妃的感情不比旁人,敬爱有加之外,更是怜惜非常,自己若是言语中有了对祯皇贵妃的抱怨、责备之意,今天还就罢了,日后怕是恩宠即刻就要转衰。所以,话到嘴边变成了:“可怎么得了?”

    皇帝没有多想,低头在她腮边重重地吻了一下:“好香”

    兰妃羞得一笑,“奴才糊涂了。还不给皇帝倒茶来?”

    “不要倒茶了。喝得太多,等一会儿睡不着,”他yinyin一笑,又说:“到时候,怕是你要受苦了。”

    一句话出口,殿中数女同时羞红了娇靥,皇帝游目四望,目光落在一个只穿着件薄得透光的月白布小衣的宫婢身上。她的小衣薄可透光,雪白的鸡头乳上,两粒殷红清晰可见。

    那个宫婢给皇帝肆无忌惮的盯着,心头急跳冲得耳鸣,伸手想掩胸前才想到根本无物可掩,只好两手交叉护住**,低首闭目,口中喃喃呢呢,自己也不知说的什么。

    “叫什么?”

    “奴才叫……连环。”连环说了一句话,忙又跪下:“奴才叩见皇上。”

    皇帝看向兰妃,后者说:“她叫连环,是正白旗下的包衣,今年……”她忽的一笑:“已经过了年了,应该是去年才是的。去年选秀女的时候进宫,奴才看她做事稳重,就要到奴才身边来了。”

    选秀女分为两种,一种是三年一次,选择的是蒙古、汉军、满洲八旗佳丽,入选的或者为皇帝指婚,或者留在皇帝身边,填充后宫;还有一种是一年一次,选择的只有上三旗的包衣,入选之后,到宫中做婢女,到一定年限就会放出宫去,另行婚配。

    “起来吧。”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吩咐一声,“准备一番,朕有点累了。”

    兰妃心中无奈,看起来,皇帝是看上自己身边的这个连环了,其实就有那回事也不算闹笑话。连环虽是处子,但当宫女要负责‘司床’、‘司帐’,对男女间事,无不明了,没有见过也听说过。皇帝看中了那个宫女,不但不是笑话,雨露承恩,且是美事。换个思路想想,皇帝好新鲜,自己是管不来的,倒不如用自己身边的宫婢留住帝心,不比那些如肃顺所进的什么汉家女子更好吗?

    一念至此,兰妃微笑着推了连环一把:“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去伺候主子更衣?”

    连环羞红着脸蛋儿,为皇帝宽衣解带。他穿得很多,很厚,最外面是一件枣儿红的灰鼠皮袍,配上浅灰贡缎的‘巴图鲁’背心,平肩一排金刚钻的套扣,晶光四射,把人的眼睛都闪得花了。腰间系根明黄的丝绦,拴上平金荷包、彩绣表袋,又是叮玲啷当的许多汉玉佩件。头上是珊瑚结子的便帽,前面镶一块绿得一汪水似地‘玻璃翠’,辫子梳得油光闪亮,辫梢缀上极长的丝线。看上去又是爽利,又是漂亮,不过脱起来便有点麻烦了。

    皇帝的手还不老实,不停的在她胸前,臀后上下摩挲,弄得连环遍体酥软,都不知道该怎么为皇帝解扣子了。

    兰妃看她着实羞窘得可怜,从旁伸过手来,“还是容奴才伺候皇上更衣吧。你在一旁伺候着。”

    胡乱把衣服解下,看皇帝胯下早已经昂扬如枪,连环更是大羞,往常也多有皇帝在兰妃房中休息的时候,却从来没有过这般慌乱,一时间心中大骂自己不懂规矩

    皇帝却不理这些,由叶赫那拉氏伺候着登了床,又拉过锦被来盖住他的身子,“皇上容奴才洗漱一番,再来伺候皇上。”

    皇帝侧身躺在床上,支起上身望着兰妃,原本略显得有点不怒自威的长隆脸这一会儿看起来也显得无比柔和和秀美,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如同一汪春水般的波光荡漾,“快去快回,朕等你。”

    妃答应一声,转身欲走,突然又给她想到一件事,拉着连环的手到了一边:“连环,皇上喜欢你了,你知道吗?”

    连环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呆呆的站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主子,奴才,奴才……”

    “行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赫那拉氏一转念就猜到连环想说什么,无非是‘奴才自己绝无魅惑主子爷’的心思,请‘主子恕罪’之类的话,既然她心中深惧自己,倒不妨借此拢在身边?

    她有意笼络,便故意曲解连环的意思,说:“不怕,不怕的。皇上为人最是仁慈温柔,你只要用心伺候,总是有你的好处的。”

    连环颇有惊惶之意,想到自己会为皇上宠幸,又平添几分欢喜,其中滋味,恰如皇上前几天来和兰妃说话时提到的那句听过而不甚了了的一句陶诗,叫‘欲辨已忘言’

    兰妃拉着她的手向外一指:“去吧,去吧。”

    连环脚步轻缓的到了软榻前,定神看去,几乎笑出声来,皇帝大约是朝政劳累,躺在温暖的被窝中休息了一会儿,竟然就这样沉沉睡去

    这让连环大感无所适从,不敢、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回头望向兰妃,嘴巴动了动,又指了指床上的皇帝。兰妃几步走过来,扑哧一声笑了:“没福气的小妮子”

第89节有心接纳

    第89节有心接纳

    皇帝让肃顺和善奎多多亲近,肃顺不知其详,但皇上的话自然大有深意,既然不能悬揣,自己也只有奉旨而行了。

    从热河出来,到广仁岭、过三岔口、经双塔山就到了滦平,再往前走,就是进古北口,到了京师所在的范畴,而要休整的跸道,就是从热河到这里的这一大段路。

    说是修整,其实一来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季节里如何能够修整得动?二来上一年皇帝移驾热河,跸道早已经经过整修,这一次所作的,不过是重新铺垫打扫一番,容得皇太后梓宫通过而已。

    饶是如此,滦平县还是费尽了力气。滦平县的大老爷姓宋,道光三十年的进士,三甲出身不能点庶吉士,榜下即用,分到这里做了知县。

    雍正十一年,改热河厅为承德州,滦平县是州下辖的第一个大县,也是首县。地当京绥孔道,冲要繁杂,光是驿马就三百多匹,所以虽是一等大县,却是很不容易应付的一个缺分。

    宋老爷人很年轻,倒也不以为苦,咸丰二年的年下,皇帝决定要在来年的五月间移驾热河,这一下,宋大老爷可真的是忙起来了。

    道光一朝,皇帝从未临幸行宫,行在之中破败凋敝之景和宋老爷没关系,不过来往驿马奔走载途,都要靠滦平县中打点,这还罢了,滦平县北也有一坐行宫,也早已经年久失修,这些都是要重新整理、粉刷、糊裱的。

    内务府和工部的差员到了县里,趾高气昂之下,又以‘皇差’为名,大行搜刮之能事——办皇差是一件极骚扰地方上的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哪家的房子好,要腾出来;哪家有古董字画,要借来摆设——都是言出必行,从不许打半点回票的。

    宋大人委曲求全,既要敷衍上官,又要安抚百姓士绅,几个月下来,大有心力交瘁之感。好不容易把御驾迎送出界,方才缓下一口气来没有多久,又有诏旨传来:皇太后薨逝,整修跸道,迎请皇太后梓宫还京。着沿途州县府道,一应支撑,具礼陈奏。

    宋大人无可奈何,又一次准备开来。把县里的士绅请到县衙,秉烛聚议,众人吭唧有声,很明显的,对于上一年办皇差所遭遇的,都是心有余悸,这种不满和戒备,只待县太爷提出过分的请求,怕就会立刻遭致反抗。

    宋老爷心知肚明,忙用抚慰的语气说:“大家不必担心梓宫无非路过,,住一晚就走的。至于随扈的官兵,亦容易应付。而且,跸道上一年早已经修整过,这一次不过是略加铺垫,即可使用。至于各家孝敬,全在各位的良心。皇太后有惠政于民,想来皇上上体皇太后圣慈之念,下面的人也不会惊扰过甚。”

    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众人却有如释重负之感,首席一位耆绅代表大家答说:“这样子办差,是做得到的,一定遵命。”

    于是,县里大肆准备开来,等待着接待内务府、工部、礼部的司官前来。等到人来了,宋老爷意外的发现,内务府的司员,主事一改往日横挑竖拣的骄横跋扈,反倒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对于县里备下的住宿之地一概不要,全部在县里照例供奉的管驿中休息,行事之间也再不复往日做派,与县里商议起正事来,更加是客气有加,竟似是比最通晓圣人之学的自己,还要来得知书达理,让他很有点摸不着头脑。

    找了个空闲,他很婉转的问新任工部主事肃顺:“肃大人,这是为什么?”

    肃顺笑了,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称说呼他,“宋老爷,”他说:“上一年皇上重谴内务府主事郎中赵双山和工部书办刁清源的事情,你知道吗?”

    一句话真有探骊得珠之感。宋老爷长长地‘哦’了一声:“内务府的司员可是怕皇上再于大工之中寻捡出错处……”一句话出口,他便有点后悔,肃顺也曾经担过内务府的差事,这样的话经他之口传到旁的人耳朵中,自己一定会遭恨。一时一次这些人还敬畏皇上峻刑重法,不敢对自己做什么,日后呢?他的眼睛转了转,故意说反话:“这些话,大人以后有机会的话,不妨也和旁的人说说。”

    肃顺也极机警,“这可敬谢不敏了”他抢着回答,“我从不爱在人背后传话。无端生出多少是非,于人有损,于己无益,何苦来哉”

    宋老爷对他这个表示,印象深刻,心里便想:此人确是八面玲珑,可以放心。由于心理上的戒备已彻底解除,谈话无所顾忌,兴致也就越发好了。谈到这一次内务府赵双山等人贪墨之事,他有很多事都是从邸抄上得来,听肃顺解说的一遍,宋老爷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只不停的望空拱手:“天纵圣明,天纵圣明”

    肃顺和宋老爷敷衍几句,起身告辞。他的心思不在跸道大工,全在上一次面君的时候,皇帝说起的让他和‘善奎’多亲近一番的话上面,回府之后,他和龙汝霖说起来,对方也是莫辩其详——只有暧昧莫名的一句话,让龙汝霖如何可以为他判明上意?

    在来的路上,也曾经和善奎有过交往,不过善奎这个人的性情如同闷葫芦一般,一天也未必说上几句话,往往是问十答一,让人很难猜透,更加无法深交。

    不过肃顺是那等极机敏的,读书不多,识人之能却大有。极少有的几句胡爱上下来,就给他看出来了,善奎大约是接人待物中欠缺了几分历练,偶尔说出话来,也经常不在点子上。

    换句话说,他说的话从来都不为人重视,长此以往,他也就更加的视与人做言语交流为畏途了。

    善奎正是如此。他并不是瓜尔佳氏所生,他的生母早丧,和世泰很怜惜儿子从小就没了额娘,他很知道小民所讲的‘先有后爹才有后娘’的说法,所以在续弦娶了瓜尔佳氏之后,对儿子百般呵护,轻易不肯放手,置于卵翼之下多方呵护。

    只是和世泰脾气很坏,每每善奎稍有舛误,就要大动肝火,将儿子重重的责打一番,事后又后悔不迭,便更加疼惜有加,如此往复,直到善奎成家生子之后,方才好过了一些。多年下来,善奎就成为了这等只知道低头做事,于接人待物全无所知的性情。

    不过善奎也有两项长处,第一便是把事情交付给他,他总能够完成的妥妥当当,是故在公事上,是个很能为上官赏识的帮手;第二,就是为了他从来不与人做口舌之交,弄得众人谁也不愿意和他做私下的往来。

    每每散了值,就回到自己的府中,独坐度日。听人说,善奎全无所好,不吸烟,不打牌,不好金石古玩,不好吟风唱月,不去茶馆酒肆流连,更加不做侑伶消酒的勾当。所以也从来不会为了朝廷追比赵双山之流的贪墨之事,而找到他的头上。

    “那么平日他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有个内务府的官员和肃顺说,“一开始大家不知道,后来发觉了,便和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在府中养有男宠?善奎急得面红耳赤,却只是一味摇头,还是一言不发。大家见问不出来,有一次便相约一起,贸然登门,才知道,您猜怎么样?”

    “怎么样?”

    “到了他的府中,大家才知道,善大人原来也有所好的。一个是做家中的清洁,一个是亲下炉灶,为人做羹汤。”

    “啊?”肃顺大觉好笑:“怎么会这样?”

    “是呢您没有去过善大人的府上,那可真叫一个窗明几净,不但是正厅之中,就是灶下婢所呆的厨房,也比很多人家要干净得太多太多了。”这个官员和肃顺说,“您是没有看见,厨房中全无半点油垢,锅台也刷洗得如同全新的一般,光可鉴人。”

    “那,他的家人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善奎的太太和他一样,也是个闷葫芦,倒是他的儿子,”说到这里,这个官员更是来了精神,“可真是不得了。名字叫成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体貌端庄,而且脑筋极好,已脱尽童騃(音癌)之态,很有个成年的样子,凡有客来,如果他阿玛不在家,都归他接待。言谈举止之间,全无其父那般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样子。”

    这个人说,“善奎和他太太也把这个儿子当做心肝来看待,器重得不得了,了不得。”

    肃顺点点头,难得的掉了句文,“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就是这话喽。大家都说,善奎纵然一无所长,他的这个儿子,倒是决不可等闲视之。”他放低了一点声音又说,“大家都说,成祥这个孩子,将来是有大出息的,所以,善奎纵然言语中偶有失节之处,为长久计,还是不要过多责难才是的。”

    几番对答,肃顺做到心中有数,想想也真替善奎觉得难过,身在内务府这样一个天下第一等的‘利薮’之地,却只得领一份微薄的鹤俸之资。民间有云:三十岁之前子敬父,三十岁之后父敬子。听他这样一说,善奎不但在公事上不为同僚敬重,在家中怕也是全无地位可言哩?

    肃顺料事深刻之下,在和善奎相处之中更加是曲意逢迎,不到数日的功夫,善奎就把他当做很知心的朋友了。

    交往之下给肃顺发现,善奎并非如很多人说的那般不善言辞,只不过他因为性情与别不同,说出来的话总是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会顾及听者的感触,言语之间得罪了人,还殊无所知。时间久了,旁人都不再愿意理他,也就造成了他越来越沉默的尴尬情状。

    在谈话之中,果然给肃顺意识到,善奎为人不拘小节之处多有,便是论起家中事来,他也全无避讳:“上一次回京中看着老太太,老太太对我说,宗室之中最怕的就是房帏不靖,一旦给人知道了,传为笑柄啊。”

    肃顺不知道他这话有所指,疑惑的问道:“什么不靖?”

    “听老太太说,皇上于老公爷的侧福晋,略有钦慕之意。肃大人您说,我们做奴才的,要是遇到这样的事情,可怎么办才好啊?”

    肃顺恍然大悟,老和公爷侧福晋金佳氏为皇帝圣心垂念的事情,他也曾经听嫂子说起过,不过事关天子,费莫氏语焉不详,他也没有很认真理会,这一次听善奎提起,肃顺想起前情,立刻明白了皇帝为什么要给自己说那样暧昧的说话

    为皇上分忧,从来都是肃顺从事的第一攸归,既然皇上有意让自己通过善奎解决此事,做奴才的自然要办得妥当,让皇上满意。想到这里,他说:“此事啊,承祖老兄太过虑了吧?不提老太太本是皇上的长辈,就是没有这样的一层,难道皇上就会真的对老太太做什么吗?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善奎也觉得瓜尔佳氏对自己的说话分明是杞忧之谈,不过他脑筋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雨亭兄这话在理,只是,若是确有其事呢?”

    肃顺明亮的眸子一闪,“承祖兄,蒙你看得起我,折节与我论交,肃某又比承祖兄大上几岁,有些话就不揣冒昧了。”

    “当然,当然。我想,雨亭兄的话都是好话,绝对没有害我的意思在的。”

    肃顺心中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喜欢善奎如此说话的语气,倒如同是自己真的有心为恶一般,又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不好和他发怒,当下他说:“承祖兄,我等做奴才的,总是要赤诚事君。像你这般说话,与我在暗室交心,也还没有什么大碍,若是传扬出去,落到有心人耳中,奏劾你一番‘乱言宫闱,悬揣上意’,承祖兄,你获罪匪浅啊。”

    善奎呆呆的坐在那里,楞了好大一会儿,突然说道:“雨亭兄,善奎可从来没有轻慢皇上,妄加穿凿之意啊。”

    “我知道,我知道。”肃顺说:“只是啊,承祖兄,你说话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一下的好。”

    “可是,我平日和人交往不多,应该不会有什么话传到旁的人的耳朵中去吧?”

    肃顺大怒善奎这样说话分明是在指若是有人知道这番话,也一定是自己传扬出去的,这样的指责如何能够忍耐?

    心里强自按着火气,肃顺的语气也变得冷了下来:“承祖兄大可放心,若是我有意将今日所讲到处传扬,又怎么会和你做这样的交心之言?”

    “哦,那我就放心了。”

    听他这样一说,肃顺居然不再生气了。善奎就是这样全然不顾旁人感受的一类人,自己对他生气,语气变冷,他也全然听不出来,总之是个糊涂人。

    对这样的人,倒不好绕着弯子说话了——因为你绕了半天弯子,他却只会从中直直领悟,耽误时间不说,更加耗费精力,还不如和他直抒胸臆。

    他说,“承祖兄,我问你,若是你所说的是真的话,你想怎么办?”

    果然,善奎是直人,最喜欢旁的人也像他这般直来直去,“什么怎么办。”

    “就是譬如你方才说的,皇上于老太太的事情是真的,你当怎么办?”

    “啊,这样啊,还能怎么办?他是皇上,难道我还能和皇上顶着干吗?”善奎的语气像是在发牢骚,实际上却不是的,“不过,若说皇上真对我这个庶母有意的话,我是不相信的。”

    “为什么呢?”

    “您想啊?皇上富有四海,又怎么会对我家老太太这样的新寡文君有兴趣呢?”

    肃顺做到心中有数,继续问道:“那,若是皇上真的有意呢?”

    “我不知道,若是那样的话,就让皇上下旨好了,反正我也只有碰头领旨的份儿。”

    肃顺闻言愕然,这就没有办法再谈下去了。

    一直到奉迎着皇太后梓宫的灵驾穿境而过,回到京中,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行了停灵大典之后,肃顺才又回了热河行宫,宫门口请过圣安之后,回到自己的府中,命人把龙汝霖请了过来。

    听肃顺把这一行办差以及和善奎交往的经历说了一遍,龙汝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学生足迹遍及长江南北,当年在川陕之地,也曾经听人说起过,有这样一个人,与善承祖可称是一时瑜亮。”

    肃顺蹙着眉头问:“那,于他这样的人,可有什么好办法吗?”

    “办法嘛,当然是有的,而且不用费到很多唇舌。”龙汝霖说,“听大人说,善承祖为人很是惧内,可是有的?”

    “你是说,让他的太太出面,劝他顺应下来?”

    “不是的。正好相反,此事万万不能让善奎的太太知道。”

    “这是为什么?”

    “女人家,听闻到这样的事情,总是心中慌乱,善奎又是个窝囊的,只好找旁人商量,口口相传之下,事情办砸了还在其次,传扬出去,伤及皇上,大人,你就罪莫大焉了。”

    肃顺给龙汝霖提了醒,赶忙说道,“是,是。皞臣兄所言大是。那,此事该如何措手呢?”

    “现在还不急,左右和公爷的侧福晋也奉迎着皇太后梓宫还京去了,等到皇上御驾回銮之后,再做决断吧。”

第90节顽劣少年(1)

    第90节顽劣少年(1)

    正月二十二,皇帝心血来潮,动了游兴,在这寒冷的天气里驾临到万壑松风旁的书房之中,取出了康熙皇帝当年曾经在这里巡幸时候用过的西洋火枪出来,又吩咐侍卫,在距离三百步远的位置上,立了一个鹄子。

    火枪是两只,金黄色的枪身,象牙雕琢的手柄,和后世在电影中看到的火枪一样,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每一枪只有一发子弹,再用就要换来。

    把火枪擎在手中,皇帝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其时奕詝尚在年幼,也曾在圆明园见过同样的火枪,有长有短,其中的一支长枪还是道光帝做皇子的时候,于‘林清之变’一役中有功,为先皇嘉庆帝赐名‘威烈’,到道光登基之后,年纪逐渐老迈,不复往日激情,这支可谓古往今来最著名的‘猎枪之王’也常年藏于深宫之中,后来奕詝逐渐晓事,听宫婢聊天,这才知道宫中居然还有这样一件宝贝?

    于是便要。就不提这支枪是上用之物,不能给他人使用,即使道光帝肯于下旨,宫中的太监们也是绝对不敢把这样的武器交给一个站起来身长还不及枪高的孩子呢更何况,当年的奕詝,淘气是出了名的,枪落在他的手中,谁知道会有谁倒霉,碰到他的枪口上?

    所以只有哄,求爷爷告奶奶的说了半天,奕詝只是不听,最后大哭大闹无效之下,自己一溜烟的跑到额娘房中去等,等到道光帝来了,小奕詝和皇上说:“阿玛,儿子有意向古代圣贤之君学习,您看可好?”

    “当然好。”道光很宠幸奕詝之母,对这个晚年所得的儿子,也是分外的喜爱。只有一点,这个孩子天性太过顽皮,每天的恶作剧层出不穷,就是在今天上午,上书房上课之前,领上书房行走差事的大学士潘世恩到书房来巡查,亲眼看到一个教授满语的‘谙达’进门之前先用力的将房门打开,似乎是怕头上落下来什么东西似的,却一切平稳,谙达举步入内,不到三步,迎面飞来一物,谙达用手去挡,这一下可坏了,弄得手上,身上满都是墨汁——飞过来的竟然是一个半开启的墨盒。

    本来担任教授‘国语’,负责皇子‘骑射’的满人称为谙达,在上书房中,谙达的地位和汉人师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师傅是可以坐下授课,而谙达只能站着。所以,在上书房中,担任谙达的满人和担任师傅的汉人杯葛不断,是很平常的事情。

    潘世恩做官做到体仁阁大学士,管户部,同时进军机而不经行走,他的异数很多,号称有清一代三百年第一福气之人

    皇上命他担任上书房行走,也是看重他老成持重,为人又有真才实学,更主要的是,除了一个奕詝之外,其他的几小看见这个须眉皓然的老叟,都会不自觉的心中略有畏惧之意——奕詝是不怕的——他谁都不怕,不过道光皇帝想,只有一个奕詝,怕也是闹不起来的吧?

    潘世恩一副太平宰相的模样,军机处有穆彰阿,他不过伴食;内阁之中更是如此。而且还有一节,内阁大学士四正两协,两协不论,四正之中的穆彰阿、卓秉恬、宝兴,全都是他的门生有这样三个大学士的门生在,只要他肯于退让,宦海之中有何风险可言?——便是这份上书房的差事,他从来也只看,而不管事的。

    这一次,老人却还是忍不住了,隔着窗户大声呵斥——目标却不是奕詝,而是坐在奕詝身边,正在低头匿笑的礼亲王世子全龄:“胡闹”

    众人这才注意到,潘世恩站在窗外已经有片刻了,赶忙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来,但是看几小那挤眉弄眼的样子,可知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那个倒霉的谙达弄得一身漆黑,也顾不得生气,又是难过又是委屈的冲门而出,向潘世恩做了个揖,话也不说,低着头匆匆而过。

    道光帝听到人和他说起这件事,又是生气,又觉得奇怪,前几天曾经有人在一开门的时候,头上掉下来一盆水或者一个砚台,弄得师傅或者谙达一身蚁,这一次似乎不是这样呢?回到皇后的房中,正好奕詝也在,而且小脸儿一片光彩,似乎在为什么事大感骄傲一般。

    随便的和他说了一句,道光皇帝问他:“四阿哥,阿玛有话问你,”

    奕詝先不再纠缠,乖巧的答应一声,撩起小小的纱地袍子跪了下去,“是。儿子恭领圣训。”

    道光帝心中满意,只是这般识大体,懂规矩,便是偶有淘气调皮,也不过是顽童劣迹,就正如穆彰阿和自己说的那般,宁养贼子,不养痴儿啊一念到此,老皇帝的脸色和缓了一些,居高临下的望着儿子,“朕问你,你今天在上书房中,是不是又淘气了?”

    “是。儿子不敢欺瞒阿玛,今天在上书房中,儿子和六弟说话,六弟说,上一次把砚台放到门上,待开门之机掉下来砸人一身的把戏已经用过了,问儿子还有没有其他的把戏?”

    道光帝和皇后好笑的互相看看,强自忍者笑意问他:“那,你说什么?”

    “是,儿子说,可以用一个小小的机关,让人再度中招。”

    道光给皇后使了个眼色,后者过去,把儿子扶了起来,拍打着孩子的膝盖,做额娘的问:“那,你是怎么做得呢?”

    “其实很容易的,只是在户枢之处绑上一条绳子,带开门之际,让绳子逐渐收紧,然后在窗台上放上一个墨盒,墨盒半开,等到绳子收紧,墨盒就像弓箭一般弹出来了。正好可以打到站立在门口的人的胸口处。”

    道光琢磨了一会儿,大约知道了他所讲的设计原理,便又问他:“这样的把戏,你是从何得来的?可是谁教给你的吗?”

    “回阿玛话,这是儿子自己琢磨出来的,从来没有人教过儿子。儿子今天在书房摆弄出来的时候,连礼王爷世子全龄,也全然不知儿子在做什么,等到课散了之后,……”

    “行了。整天就知道调皮,功课呢?”道光打断了儿子的话,问道:“朕问你,今天的功课上的如何?”

    “是,儿子今天在上书房再也没敢淘气,儿子今天很乖的。”

    这番话答非所问,道光皇帝听出来了,难得的一笑,“朕问你,今天是哪位师傅给你教的啊?”

    “是汤师傅,官讳是上金下钊。”

    以皇子之尊,便是直呼汤金钊的名字,也自无妨,这样叫法完全是出自尊师之意。皇帝心里想,这样的话出自六阿哥奕也就罢了,四阿哥奕詝成天就琢磨着怎么样拿上书房的几位师傅开玩笑,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恶作剧。

    而且,他的这种恶作剧是完全没有目的的,任何一个人,不论是谙达还是师傅,都有可能在任何一次进门的时候中招。其行在前,其言在后,可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老皇帝暗中狐疑,便问道:“四阿哥啊,朕问你,你为什么总是要和书房中的师傅、谙达胡闹呢?每天乖乖的做在那里,和弟弟们一起听师傅授书,难道不好吗?”

    “回阿玛话,儿子不是觉得不好,只是五弟,六弟年级小,每天在书房中上学,上午的时候还好,到了用过午膳,要学国语的时候,他们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后来给儿子看到,每当儿子和师傅们开玩笑的时候,两个弟弟的精神总是很旺盛。”

    孩子毕竟还小,说话颠三倒四的,道光帝却完全听明白了,“你是说,你这样淘气,只是为了让弟弟们能够更加有精神?”

    “是。”

    老皇帝心中略有感动,看儿子说话情见乎词,一无虚假,当然是极真的心里话,不过他心里很看重此事,面上却装得很淡漠,又问道:“今天在书房学得什么啊?”

    “是,”小奕詝回答了几句,无非都是一些《五经六律》,圣人文章之类,用过午膳之后,学的是国语。

    老皇帝想了想,随手从果盘中拿起几颗糖莲子,问道:“莲字是平声还是仄声?”

    于是小奕詝知道要考他了。题目当然是由浅入深,所以他不敢轻忽,明知脱口可答,仍旧想一想,以防万一的错误。“是下平声。”

    “在哪一音?”

    “一先。”

    “莲跟荷,是不是一个字?”

    这个题目一下子很深了。奕詝想了一会儿,答说:“是一个字,可也不是一个字。”

    皇帝笑了,“你倒说道理我听。”他又加上限制,“先说,何以是一个字?”

    “原是北方人,以莲为荷。后来就不分了,荷花就是莲花,莲花就是荷花。”

    “这个说法不怎么透彻!”皇帝又问,“你再说,莲跟荷的分别。”

    由于皇帝有不太满意的表示,奕詝便说:“《尔雅》上说:‘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葭、其本密、其华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照此说来,荷是总称,荷的每个部分,都有专门的名称,莲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好!”这一次皇帝满意了,“那么,莲是哪一部分呢?”

    “莲蓬。”孩子很快的说,“剥去花瓣就看到莲子。”

    “莲子呢?叫什么?”

    中的’,的就是莲子;‘的中薏’,薏就是莲心。”

    “莲与荷既可通用,又不可通用。哪些是不可通用的,试举例以明之”

    “是”奕詝想了一下,“譬如‘莲房’,决不能叫荷房;‘负荷’,决不能叫‘负莲’。”

    这样解释并不算太圆满,但到底只是不到十岁的孩子,皇帝觉得已是非常之难能可贵了,又何忍再作苛求。当下又问,不过却换上了满语,“你姓什么?”

    詝也用满语回答,“儿子姓爱新觉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是黄金的意思。”

    “黄金,很珍贵的,是不是?”

    “是。不过儿子以为,最珍贵的不是黄金。”

    “那是什么?”

    “儿子以为,最珍贵的是仁义。”

    老皇帝听儿子对答如流,本就心中满意,再听到他如此通晓教化之言,甚至有些感动了:“你居然知道‘仁’之可贵?”

    皇后完全听不懂满语,站在一边听父子两个说话,看皇帝精神愈好,忍不住在一旁问道:“说了什么话啊,哄得阿玛这么高兴?”

    道光皇帝笑着转过身来,“这个孩子将来是有出息的,你要认真教养。”说完又想起来一件事,问小奕詝,“刚才来的时候,你对阿玛说,要效法前朝圣君,可是有什么意思吗?”

    “是。儿子几日前在上书房听师傅们说,阿玛当年做幌子的时候,曾经遇乱民犯禁,阿玛英武果敢,杀退乱民,皇祖父他老人家还把阿玛当年用过的鸟枪赐名‘威烈’,儿子听完之后,心中景仰无比,想以阿玛为榜样,做阿玛那样的英勇无畏之士。将来再有来犯之敌,儿子愿领一支军马,为阿玛一力挡之。”

    话虽然说得很堂而皇之,道光帝却立刻知道,儿子一定又有坏主意了。而且火枪不比他做的那些恶作剧,一旦出事,就是能要人命的大事,所以道光帝怎么也不肯答应,不过看儿子垮着小脸儿,一派可怜巴巴,做阿玛的心中不忍:“这样吧,明天,阿玛带你到箭亭去,让你放上几枪,你看可好?”

    奕詝很开心,笑眯眯的给阿玛又碰了个头,这才满意。

    箭亭在景运门外,文渊阁后,原名叫射殿,本来是为武进士殿试武艺时的场所,每当有武士献艺的时候,皇帝都会亲临,亭中设有御座。后来改为了这个名字。

    到了第二天,果然,散朝之后,皇帝临时传喻,今天上书房功课取消一天,带着四、五、六、三个阿哥,奉迎着皇太后钮钴禄氏,一众后妃,在朝廷大员的陪伴下到了箭亭,早有侍卫在距离一百步的地方设下了鹄子,那柄名为‘威烈’的散子鸟枪也被请了出来,擦拭一新,装填上子药,由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奕经捧着,随侍在旁。

    这一年道光皇帝还不到五十岁,精神健旺,抬起长枪,对准远处的靶子,放了一枪:“砰”

    硝烟弥漫之后,远处有检鹄子的侍卫,高举起两面红旗——这是正中靶心的标志,于是鼓声大作,穆彰阿等人高呼万岁,现场很是热闹。

    几小站在一边,又兴奋又激动,六阿哥奕还小,口中吱哇大叫,小手都拍红了:“阿玛,阿玛我也要放,我也要放。”

第91节顽劣少年(2)

    第91节顽劣少年(2)

    皇太后钮钴禄氏最喜欢的就是六阿哥奕,不喜欢四阿哥奕詝,倒并不是为了奕詝天性顽皮,而是为了他们两个人的母亲。

    奕之母是静贵妃博尔济吉特氏,为人健朗,万事不萦于心;而奕詝的母亲是皇后钮钴禄氏,当年在做贵妃,皇贵妃的时候,就很不为太后所喜,认为她恃宠而骄,每每有需索之处,令皇帝也很觉得为难。

    道光皇帝的节俭是出了名的,对皇后的需索自然也知道,不过他平日宠得惯了,轻易不愿意驳回,最后只好说,“你想要什么,府库里有现成的,或者不必另拨经费就可以拿到的,朕无有不准。”

    有了皇帝的话,皇后平日里更加多事,内务府的差事自然也就更加忙碌起来,因为后妃有所需求,也无非就是一些衣饰器用,都是归内务府承办的。

    皇帝自己说过的话不能不作数,就经常在召见内务府大臣的时候,拿一张纸,上面写满了需要的物品清单,要他办齐了,转交敬事房,听敬事房的人说,这些东西大多都转送到承乾宫——就是皇后的寝宫——去了。

    有个内务府大臣名叫英和,字树琴,为人很忠直,深知国家二十二年江宁条约之后,用度吃紧,而宫中如此奢靡,大为不满,公事上常常能推就推,能搪就搪。到了上一年的夏天,为了一件事很是惹恼了帝后。

    当时是皇后的三十岁生日,皇帝答应送给皇后一双翡翠镯子,让英和去办,偏内府的库房中没有可以做镯子的大料,若是为一双镯子下旨云南进贡,又觉得大可不必,英和便如实上奏了。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回到皇后的寝宫一说,钮钴禄氏就很不高兴了,说皇上答应奴才,要给奴才一双翡翠镯子的嘛。下面的话虽然碍于君臣大防没有出口,皇帝却觉得很讪讪然,便说,再想办法。

    后来给他想到了,高宗皇帝八十大寿的时候,两广进奉过一个翡翠寿桃,是不是的?现在在哪里?于是便问英和。

    “是。翡翠寿桃是两广总督福康安所进,现在包好了存于库房之中。”

    “你见过吗?”

    “奴才前年盘库的时候曾经见过。”

    “有多大见方?”

    英和想了想,说:“有七八寸见方。”

    “色泽怎么样?”

    “是上好的玻璃翠,稀世之珍。”

    “虽说是稀世之珍,放在库房里到底可惜了的。就切割开来,改为镯子吧,能改几副就改成几副。”

    英和心中很不以为然,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决定犯言直谏:“奴才以为不可。先皇的寿器,改作后妃的亵玩,大为不宜。而且,以大改小,又是极罕见的珍物,未免可惜。”

    这‘亵玩’二字,下得很重,先皇的寿器,改为镯子,到时候入寝如厕,片刻不离,无所不在,也实在是亵渎已极。皇帝听完,好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脸色很难看的摆了摆手:“那就算了。”

    这之后,英和就逐渐失宠了,到了上一年的七月间,为了商人在易州开银矿的事情,他上了一道本章,却碰了一个好大的钉子。皇上说,易州是雍正、嘉庆两代的陵寝所居,如此重地,岂能请开地脉?下旨严斥英和冒昧,由户尚改调理藩院尚书,后来更因为一件旁的事情,撤去内务府大臣,南书房行走的差事——有人说,这就是英和得罪了皇后的下场。

    皇太后对皇后这种恃宠而骄自然很不以为然,只不过身为皇帝的庶母,有些话不能直说,就只好借着孙子来说话了,“皇帝啊?”

    “是。额娘。”

    “既然六阿哥也想放枪,不如就让他也放一放吧。”皇太后笑着说;“只是看这份不落人后的出息,等到长大了,也是栋梁之才呢。”

    “是,额娘有命,儿子自当遵从。”答应了一声,皇帝让内侍准备,重新装填弹药,让奕放了一次。自然的,群臣又是喝彩声不绝于耳。

    皇后的心中就很不是滋味了,这一次皇帝带着后妃、群臣到箭亭来放枪,本来还是自己的儿子提请,皇上一时心血来潮所致,怎么现在四阿哥还不曾放枪,倒让六阿哥先尝到了新鲜?

    皇帝没有想那么多,又让奕詝也放了一轮,不过在皇后看来,儿子总是落在别人的后面,感觉也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手中握着短枪,十年往事奔上心头,年轻的皇帝竟然呆住了。还是六福上前一步,轻声呼唤:“皇上,皇上?”

    “啊,”皇帝如梦初醒,掂了掂火枪:“鹄子都利好了吗?”

    “万岁爷您看,三百步远,已经立好了。”

    皇帝举目看过去,果然,御前侍卫在湖边立好了靶子,同时展开警戒,为的是怕有人冒失闯进来,发生危险,及至布置以毕,皇帝举起枪来,‘碰’的放了一枪。

    过了一会儿,两面红旗挥动,自然的命中红心:“皇上神射无比,堪称养由基在世啊。”

    听着众人谀辞不断,皇帝权当没有听见,拿过另外一支枪轮番发射,砰砰连声作响之中,烟气弥漫,呛人口鼻。

    好一会儿的时间,皇帝才把火枪放在一边,拿过手巾擦了擦手脸,回头问道:“季芝昌和何汝霖上的折子,军机处看过了吗?”

    “是,臣等已经看过了。”

    皇帝随手把手巾把一扔:“走,我们到亭子中去说话。”

    万壑松风凭湖而建,尤其宜于年轻人居住,一面是数百株枝叶茂密的黑皮松树,另外一面是险峻的岩壁,下面临湖有个亭子,名叫晴碧亭,君臣几个绕过甬路,进到亭子中,赛尚阿领先,后面几个人鱼贯跪倒,就着皇帝刚才的问题答奏:“回皇上话,臣等已经看过了。”

    “于折子中所陈奏的话,你们是怎么想的?”

    祯是名副其实的首辅,碰头答说:“臣以为,铁路兴建,耗资繁靡,就不提季、何两位大人在折子中奏陈的,百姓于铁路‘观瞻者众多,略识其然者,殊无所见’之语,朝廷办理铁路兴建一项,就要花费七百二十九万两银子,而元年的时候,皇上下旨,天下十八行省之中,所有未曾生过天花的小民,尽皆要接种牛痘之善政,也不过花费贰佰余万两银子。”

    “臣以为,与之相比,铁路未见其利,已先见其害。更不用提小民愚钝,平白失去田亩土地,便是朝廷略有补偿,也难以抵消百姓心中怨怼之意。届时,铁路能否修成尚不可知,因为铁路之事,伤了百姓于朝廷兢兢之心,臣深以为忧啊。”

    “嗯,周祖培,你听见贾祯的话了?你怎么说?”

    自从何汝霖和季芝昌奉旨到江南为今年开春之后所行的铁路铺设工程安抚百姓的差事之后,周祖培在军机处也一跃而升为仅次于贾祯的地位,心中欢喜莫名,只盼着季何二人永远的留在江南,不要回来才算是顺遂了自己的心愿。

    皇帝知道周祖培是名利心极重的,不但不以为忤,在召见军机处的时候,还有意问到他,让他从容对答,“是,臣也看到了季大人和何大人从江宁呈送上来的折子,内中说,虽然百姓于铁路一物全无所知,然也深知,这乃是有利于国家的善政。身为天朝小民,自当以国事为重,其中偶有伤及自身之处,也皆能从容顺从。”

    “至于贾大人所说,臣以为,确是为国谋的诤言,圣明无过皇上,庙谟独运之下,圣心必早有决断,臣不敢妄言。”

    皇帝笑了起来,“朕给你们说个故事吧。是说有夫妻两个,有两个儿子,都做小生意,大哥卖雨伞,兄弟卖草帽。这爹娘两个性情全不相同,每到下雨天的时候,做娘的就会难过:‘卖草帽的小儿子又没有生意了,他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到了晴天的时候呢?她又担心:‘哎,卖雨伞的大儿子又做不成生意了,他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于是便每天都在发愁。后来,这个做爹的对妻子说:‘你不妨换过来想想,到了下雨天,大儿子的生意不就好了吗?到了晴天,小儿子的生意不就好了吗?’果然,这个做娘的这样一想,心里就觉得舒服多了。”

    皇帝的话就说到这里,然后问,“朕给你们说这个故事,你们能够想到什么?”

    赛尚阿听得半懂不懂,不过就是草帽、雨伞的,又有什么意义?虽然听不懂,不过他知道颂圣,碰了个响头,他说:“皇上出口成章,鞭辟入里,臣侍奉明君如皇上,实在是祖宗庇佑,天下之福。”

    皇帝给他逗得扑哧一笑。他知道赛尚阿并不善于辞令,这几句颂圣的话还是临时现抓现说的,颂扬得并不得体,不过对军机处的这个领班首辅从来都是优容有加,看他说不下去时,主动的岔开了话题,解除了他的窘态,“贾祯,从朕说的这个故事中,你能够领悟到什么?”

    “是。臣以为,皇上所言,正正契合是朱子所言的‘格物致知’至理。万事万物,皆可入理。便如皇上所说,故事中的那个做娘的,不知道天时变化本是四季日月之常,只知道左顾右盼,平白为孩子的生计担心,最终闹成笑话。”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又问周祖培,“周祖培,你怎么看这个小故事?”

    “臣以为贾大人所言极是,不过,犹有未竟之意。”

    “哦?怎么个未竟之意?”皇帝拿起温热得正好的**喝了一口,“你给朕说说。”

    祖培碰头答说:”皇上所说的故事,虽契合至理,却于今时今日之事,更有令臣茅塞顿开之感。便如同这铁路之事吧,与其现在我等君臣在此闭门造车,倒不如实行下去,待到日后铁路建成,百姓从中见到有利之处,自然为将来的铁路推行……”

    他的话没有说完,皇帝就抢先打断了:“你这是和赛尚阿同样的颂圣之言,不说也罢”

    周祖培迎头给皇帝驳了回来,不敢再说,偷眼看看,皇上的表情很阴沉,显然的,军机处的几个人都不能认识到皇帝所讲的故事中的寓意,有点让他失望起来:“彭蕴章,”皇帝用手一指:“你是怎么想的?”

    彭蕴章在军机处中很少能够有进言的机会,倒不是他不想,而是身份所限,不能贸然陈奏,这一次有了机会,老人斟酌着语句说:“臣以为,不论雨伞还是草帽,不过都是泛指,皇上的意思是以此二物,说新政旧法之别。”

    “哦?”

    “臣愚昧,当年在福建任上,听闻皇上登基以来,锐行新政,虽在各省之中略有阻碍,幸有皇上圣心坚定,一力推之,到今天,也终于见到了成效。臣不敢欺瞒皇上,当年入京之时,自问于新政各法一无所知,深恐辜负君父捡拔之恩。到京之后方知,皇上所行各法,实在也是圣人教化之道,不过更宜于今朝我天朝实际所需而已。”

    他猛的碰了个头,声调提高了起来:“臣以为,不论新政抑或旧法,于百姓有利,就该大力推行。祖宗所留,圣人道德文章教化之处,虽是不可易之玉论,也要与这世易时移,三千年未有之大变之局相辅相成,方算的是可用之策。若是于民无利,于国有伤的,就正应该早早祛除为尚。”

    “你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和朕说的这个故事,又有什么相关之处吗?”

    “是,臣以为,皇上给臣等讲述的故事中的母亲,所担心的,就是两个儿子生计。便如同新政旧法一般,该到使用到新政的时候,就该使用新政,使天下富足安康;该到教化万民之时,就该用圣人文字,礼仪典章,使百姓知荣辱,辩是非。臣以为,不论天时变化如何,只要能够把持住这两点,不但康乾前朝盛世可复,就是超越汉武唐皇,我天朝百姓有生之年,也是一定能够见到的盛景”

    皇帝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都起来吧,六福,给几位大人端**来。”

    赛尚阿也就罢了,贾祯几个喝不来**的味道,不过君父所赐,臣下不能推搪,像喝药一般憋着气,把**一饮而尽:“臣等谢皇上赏赐。”

    皇帝说,“刚才彭蕴章的话,有一句说得很对,不论新政旧法,施行之前,总是要想想,是不是于百姓有利?有利的,不论阻力有多大,也要一力推之;无利的,不论是何人奏请,也要立刻丢开一边。万万不能等到恶果隐现,方才想到解决之道,这一节,军机处要认真体会朕意。明白吗?”

    “皇上施政以来,每每心怀百姓疾苦安危,臣等不胜感怀之至。”

    “铁路这件事啊,朕这几天一直在想,”皇帝举步在亭子中转了几步,他说:“百姓心怀朝廷,朝廷自然也绝对不能为兴一世之利,而伤了一时百姓之心。军机处下去拟旨,铁路沿线所经过之府县,除所征用的土地,田亩,祖宗坟茔之处一概以银钱相补之外,一律免除三年钱粮赋税。”

    赛尚阿碰了头答说:“是。铁路不但是我朝首创,更是亘古未有之善政。皇上一力推之,将来天下人见识到其中有大利于国之处,必当诚心讼祷我皇上英明神武,感念天恩。”

    “铁路是国之大事,上一年朕出京之前,就已经让阎敬銘会同工部,两江总督衙门,仔细计算工程款项,前几天朕把阎敬銘传了来,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三百余里的铁路工程,就要花费七百余万两银子”说完,叹息了一声,言下之意似乎是嫌花得太多了。

    件事贾祯也是知道的,主动接过了皇帝的话头,说道:“臣也看过阎侍郎所上的奏折,铁路着实花费太大,只一条铁路,购买其中各项物件,不论机车、铁轨、路枕,道钉,道岔之物更是其中最大花费之处,不过臣以为,铁路建成,乃是有利于国的大事,便是多花一点,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英国人从海路,将铁路构建所需之物运来,万里迢迢之下,自然也使得费用更有增加,最后落到我们手中,便是朕明知道耗资靡繁,也只得咬牙忍了。”

    “皇上为社稷计,为天下计,自屈若此,臣等不胜钦服。”

    “朕想啊,几时天朝有属于自己的,能够建造这样的铁路构建之物的地方,是不是造价就会少很多呢?最起码,这大笔大笔近乎白白浪费掉的银子,是不是也就可以省下来了呢?”

    贾祯想了想答说:“臣愚钝,我天朝自古以来从来皆是以道德文章教化四方,并无器作之匠可修建铁路所需之物。臣不知道皇上……”

    “朕想,就这一次英人前来,传授铁路兴建之事之外,让他们将这份铁路构建之术,包括钢铁冶炼之法,也在我天朝推行下去。未来……贾祯,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朕说?”

    正月的天气里,贾祯满头大汗。他实在不能理解皇上的圣意若何从皇上登基以来,不论是朝野上下还是小民口口相传,都说是新君登基没有几天,本朝圣祖仁皇帝托梦新君,定然是圣明在上,大清福祚绵长不绝之兆。

    这番话说得信而有征,皇上虽然很年轻,处理起政务来却极是老练,不论是盐漕弊政的剔除还是于穆彰阿之类的权臣的处置,在在证明,真正是明君气度,只是对那等奇伎yin巧之物的喜好,让人大感摸不到头脑。

    咸丰元年的时候,允许英夷进京,又在翰林院旁的东交民巷划出一块土地,给各国设立公使馆,之后又命庄亲王绵愉,恭亲王奕主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专司和夷人交往事宜,这也罢了。居然还要请英人帮助在国内修建铁路,架设电报系统,专使往来于两广、福建、两江之间,成果完全没有见到,钱却是花去了不少,今天听皇帝说的话,竟似是有意依靠夷人的帮助,未来在国内建造钢铁工厂?

    他是名副其实的军机首辅,这时候觉得不能不说话了:“皇上,臣窃窃以为不可。”

    “怎么呢?”

    “是,臣以为,钢铁锻造之法,我天朝本已有之,又何必仿效英人所长?铁路所需,也可以着我朝工匠参详研究之后,按图施工,不必苛求外人。”

    “你说的那些,朕也知道,不过都是一些粗糙技法,不论是产量,还是出产的钢铁的质量,都是不能和夷人所有的技术能够比拟的。上一年胡林翼有折子来,提到在天津大沽口外安置的英夷火炮,其中说:‘英人所铸之火炮,质地极佳而重量也远较天朝为轻,发射之间,全无半点窒碍之处,其中有臼炮三种,臣与大沽口炮台提督等人屡试军前,料实工坚,从未炸裂,验放多次,均尚合用。’”皇帝的记忆力相当惊人,复述了一大段折子中的内容,然后他说:“胡林翼不尚空言。他的话,朕还是能够信得过的。”

    贾祯无话可说,干干的答应了一声,“是。”

    “其实,不但是火炮的质量上乘,就是使用起来,也是分外的可以使大清炮勇胜任愉快。”皇帝说:“这一点,在胡林翼的折子中也是有着明确陈奏的。见微知著,英人的火炮技术能够让地方上切实使用者如此推崇,其他的方面,也就可见一斑了。”

    “朕当年就说过,做人家的学生并不可耻,圣人也说,三人行必有吾师嘛。难道就因为做老师的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夷人,我天朝就全然以上国自居,明知道不如人家,也绝对不肯去向人家学习了吗?”

    说完之后,皇帝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一点重,便又说道:“朕继位之初,在奉贤无私殿参谒列祖列宗圣像之时,就曾经对自己发下誓愿,一定要让大清国重现圣祖辉煌,让天下万邦万里来朝。其间就是有再大的难处,再多的阻力,朕也全然一身担之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皇考托付之重,才能对得起列祖列宗传承而下的这片万里锦绣”

第92节石郎觐见(1)

    第92节石郎觐见(1)

    咸丰四年的二月二十六,广西巡抚常大淳带领着任职桂林城守营千总的石达开满身风尘的来到了热河行宫。

    在宫门口请了圣安,递上绿头牌,皇帝本意立刻召见,却给军机处几个人婉拒了,理由是,此二人万里奔波,征尘未洗,容颜憔悴,如何能够觐见?还是让他们先回管驿歇息一晚,等到明天,皇上再拨冗相见吧?

    皇帝想了想,也觉得这会儿召见不大适宜,便点头诏准了,不过,为了明天的召见,君臣几个又有了抵牾:皇帝有意传常大淳和石达开在御书房相见,贾祯以为不可:“臣入值军机处时,也看过桂府与京中往来的奏报。虽然他说石达开‘有意向善,经臣多方劝解开导,一朝顿悟,方知往日大非错处,’并且于折本中陈奏:‘石达开为人勇略兼具,此人肯于为我朝效力,国朝更能多一干练之才’,然臣以为,石达开究竟是拜上帝会会首之一,其言其行,更早有洪秀全等会匪口中可证一二。这样的人若是心怀不轨,于面君之时有为洪秀全等人阴私报复,皇上万金之体,垂四海之望,不可不防啊。”

    有了贾祯的一番劝谏,军机处其他的几个人同声附和,大有泣血上陈的架势,皇帝转念想想,贾祯的话不无道理,也便答应了下来:“那好吧,明天,朕当着大家的面,召见常大淳和石达开,也就是了。”

    为了石达开可能会有的谋大逆之事,君臣见面之后,立刻把明天该当入值的礼亲王世铎和御前侍卫统领西淩阿找了来,对他们说,“皇上一定要见一见这个姓石的,镇常,王爷,我等责份攸关,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不是当耍的。”

    贾祯说:“你们得想个好办法,怎么样能够让皇上既能见到石达开,又不会有什么危机龙体之处?”

    “卑职以为,不如将这二人觐见的地方改在澹泊敬诚殿中,那里地方大,皇上可以离远了看。石达开老老实实便罢,即使他心中有大逆的念头,距离足够远,想近皇上的身边,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样也是正办,不过我想,进门之前,总是要搜身的吧?”看西淩阿点头,贾祯又说,“这一次的觐见非比寻常,我看,镇常,你辛苦一次,就由你亲自搜石达开的身好了,哦,还有常大淳,也要认真的搜检过,再让他们进殿。”

    “中堂大人思虑周详,卑职记下了。”

    贾祯回头看着赛尚阿,“汀公,您看呢?”

    “还有一节,”赛尚阿难得的头脑清明,对世铎说,“石达开到底是真心归顺朝廷还是心中另有谋算,我们谁也不知道,事关天子安危,便是明知道杞人忧天,也说不得了。王爷,石达开觐见之时,若是有什么事的话,总是要保证皇上的安危为第一要务,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要护持皇上周全。”

    “嗯,你能够这样想,那就是最好。”

    第二天的早上,常大淳和石达开早早的来到园子门口,等候宣召。周围的内侍、官员出出进进,听说常大淳和石达开来了,都借故围了上来——常大淳自然知道,众人有意见一见和自己同来的石达开,便故意像旁边退了几步,把个石达开露了出来。

    一见之下,众人大为失望石达开好大的名头,拜上帝会会匪首逆之一,金田城外从容逸去,只以为是个多么英武的汉子,谁知道身材倒是蛮高的,容貌嘛,不过中人而已。

    石达开自然也知道众人瞩目于他,长身玉立,任由别人打量,直到看到一个身着亲王服饰的年轻人举步到了园子门口,哄苍蝇一般的挥着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围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王爷发话,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做鸟兽散了。常大淳认得来人是礼亲王世铎,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给王爷请安。”

    世铎微笑着虚扶一下,“是兰陔啊,请起来说话吧。”

    “多谢王爷。”

    世铎的眼睛在常大淳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他身边站立着的石达开的身上,石达开生了一副南人颜色,前额微凸,眼窝内陷,配以他长隆的脸蛋,倒并不是很难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炯炯有神,看上去很是精神,“这位就是圣心念兹在兹的石达开了吧?”

    “卑职石达开,叩见王爷”

    石达开说话之间也是满口南音,世铎听来很觉得有点费神,容他跪地请安之后,摆一摆手:“起来吧,起来吧。”

    世铎说:“百姓常言,浪子回头金不换,石达开,你能够有这样一番际遇,既是皇上天恩浩荡,更是你改恶从善的良机,你万万不可自误。”

    “是,王爷教训的是,卑职记下了。”

    三个人说了几句话,世铎笑着点点头:“皇上召我领你们进去,和我到殿中觐见吧。”

    西淩阿亲自搜检过石达开和常大淳的袍服上下,确认没有违碍之物,这才放两个人进去。进到殿中,只见丹陛之上,端坐着大清国的至尊天子,正在含笑向下注视着。

    常大淳不提,石达开早就演练过礼法,趋前三步,在拜垫上跪倒:“臣,署理广西巡抚常大淳,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他的身后,石达开也跪了下来:“罪臣石达开,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摆手:“起来说话。”

    个人从拜垫上爬起来,前行数步,站到丹陛之下,安详的垂手肃立,任由皇帝上下打量着。

    皇帝看了一会儿,对常大淳说:“常大淳,朕在京中,你在广西,虽然路途相隔遥远,却时时惦记着你。”不等常大淳要跪倒谢恩、奏答,他继续说道:“桂省的差事不好做,朕是知道的,你能够在三年之中,使得桂省大治,民情恰然,再不复往日彪悍旧貌,可称是能员、干才。朝廷于你这样的忠贞之士,又岂能无赏?军机处,”

    “奴才在。”

    “广西巡抚常大淳秉性公忠,才识沉毅,值会匪猖乱,兵事孔殷之时履任桂省,三年间实心任事,厥功甚伟。着加封两广总督衔,赏赐黄马褂,双眼花翎。”

    “臣诚惶诚恐,叩谢皇上天恩。”

    “起来,起来吧。”皇帝很和煦的笑着,“你是于国有功之人,朝廷对你有褒奖,也是你应得的荣光。”说完,他转眼看向一边站立的石达开:“这就是石达开吗?”

    石达开轻打马蹄袖,再一次跪了下来:“罪臣石达开,叩见皇上。”

    “朕听过你的名字,也曾经在当年洪逆、杨秀清、冯云山等人所作的供述中,见到过你的事迹。年纪轻轻,就能够有这样的物望,倒是很不容易啊。”

    石达开心中一动,常大淳当年曾经对他说过,皇帝对洪秀全最是痛恨,听皇上于旁人都是只称其名,唯有对洪秀全口称‘洪逆’就可以看出此言非虚。心中想着,嘴上答说:“罪臣不敢罪臣年少之时在乡曲之间薄有微明,却不能一心向善,致为洪……逆所蒙蔽,身犯谋逆大罪,便是明正典刑,也难以赎臣罪衍于万一。皇上仁厚之君,不加以挞伐,反倒法外开恩,给罪臣自新之路,甚至罪臣的家人,皇上也多加保全。罪臣感戴天恩,更加深悔往日之非。”

    “你身犯不赦,却又勇于改过,朕断没有不包容你的道理。这才给了常大淳便宜之权,准许你下山归顺,本来呢,你在广西人地相熟,任职其间正当可为,不过朝廷有律法,官员入仕,要行以本省回避,所以,朕想,你这一次到行在来,就不必和常大淳一起回任了。你的家人全都住在京中,等到朕回京的时候,你也一起回去,也好和家人团聚一番,可好?”

    石达开心中一片悲凉从咸丰二年的五月间归省投案,常大淳对他可谓是关怀备至,除了刚刚抵省,把他投入牢中,要等待朝廷的成议下来,方能安排的一段时间之外,其他的日子,从来都是温语有加。他心中也甚为感念。这一次奉旨到行在陛见,他就猜到,自己这一次去,怕是不能再回到桂省来了——性命即便无碍,有生之年也休想离开京城半步

    常大淳还从旁劝解,说皇上年纪虽轻,却是明君气度,石达开难得的人才,而且是皇上金口特为嘱咐自己,要将其招安至麾下的,断不会有他顾虑之事,于是把省内的事情料理清楚,两个人临近元旦,方才启行——新年还是在路上过的。

    石达开料事深刻,皇帝果然不允许自己再返回桂省了

    在殿中见过石达开之后,皇帝退朝,命人把常大淳传至书房,这也在常大淳意料之中,随着世铎进到房中,再一次跪倒行礼:“臣,常大淳,叩见皇上。”

    “起来吧,六福,给常大人搬杌子来。”

    “臣谢皇上赐坐。”常大淳屁股稍稍沾在凳子边上,欠身等候着皇帝发问。

    想问的话只有两句,皇帝看看外面的天色,时间还很早,打定主意,今天和常大淳多做一番君臣交心之语,于是便吩咐:“六福,今天还有谁递牌子进来了吗?”

    “是。恭亲王递牌子进来了。”

    “让他先回府休息吧,明天朕再见他。”

    “喳。”

    六福下去传旨,皇帝这才对常大淳说,“这几年来,你在桂省任上很是辛苦了。”

    皇帝说这样的话,自然可以看做是恩宠正隆的表示,常大淳赶忙跪倒,“臣任职桂省,略有微功,全是靠皇上指授方略,将士用命,百姓心向良善所致,臣不敢居功。”

    “这件事嘛,我们先不要谈。”皇帝好整以暇的端起**喝了一口,“朕看,这个石达开啊,倒还是心中有君父的,是不是呢?”

    “是,圣明无过皇上。石达开于下山归省投案之后,深悔往日之非,听闻皇上更将其家人一体饶恕,并在京中安排居所,更是感怀圣德。这一次和臣北返,来的路上石达开和臣说,他自知罪衍深重,这一次北上,只为能够在有生之年再见父母妻儿一面,就可了平生所望。朝廷于他有任何的处置,他都是甘之如饴的。”

    皇帝倒有点奇怪了,“处置什么?难道他以为朕说过的话会不作数吗?把他哄骗到山下来,只是为了将其秘密逮捕,然后在京中处决吗?”皇帝又是奇怪,又是不满——这样的话到了外面给人知道,天下人还会有什么好听的话传传出来吗?

    常大淳听皇帝语气不善,心中更加惶恐,“皇上,请息怒,臣有下情上奏。”

    “你说。”

    大淳碰了个头,“皇上,石达开本是拜上帝会匪逆首领之一,虽然年纪尚轻,却是身符众望,这一次臣能够招降石达开下山归案,不但拜上帝会邪教会众唯石某人马首是瞻,一同归顺者众多,就是残余在湘省境内的悍匪李沅发余孽,也随之下山,同致桂省而来。”他说:“臣以为,石达开有如此人望,自然难免忧惧之意。臣奉上谕,将其安置在桂林城中居住之时,也曾经派人照看,石达开深居简出,与过往同伴全无半分接纳。可见石达开其人性情于万一。”

    “嗯,这也算是他识得大体。”皇帝慢吞吞的说,“他在桂林城守营中任职之后,办差如何?”

    起石达开的能力,常大淳难掩敬佩,语调之中也来了精神,“石达开年岁轻轻,却是少见的干才。在城守营任上,该员身先士卒,训练极为刻苦。操演之时,桂林城内百姓蜂拥而出,围堵得水泻不通,都当做是平生从未见过的奇景。”

    “哦?是什么样的奇景?”

    “石达开将麾下所领的兵弁分为三队,每一队二百人,分为五层,各执火枪,枪口对外,命令下达,第一排卧倒射击,随即起身向内,第二排卧倒射击,五番轮换之后,原第一排再度射击,臣也曾经亲临演武场观战,硝烟弥漫之中,对面搭建的草人被射的千疮百孔,不成人形。”

    皇帝心中一动,石达开居然懂得近代战争不必要求个人能力,而是靠集结火力,充分发挥打击力量,达到压制、消灭敌人的效果的至意?他能够有这样的认识,自己对他的处理,倒似乎应该改变一下了?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皇帝又问道,“对了,在你上一次给朕呈报上来的折子中,于石达开下山投案之事语多不详,这一次,和朕好好说说吧。”

    大淳答应一声,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第93节石郎觐见(2)

    第93节石郎觐见(2)

    常大淳到任之初,先将桂省会匪一案的全部卷宗调来,认真的研究了数天:桂省一案爆发以来,外间不闻其详,人云亦云都说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起谋反大案,自己人在浙江,看朝廷的京报,听过往的同僚说起,也很是怀着一份好奇之心,今天在南宁的巡抚衙门认真的看过卷宗,虽已经明知不碍,心头还是砰砰乱跳洪秀全等人在桂省经营多年,盘根错节之下,果然是人多势众,阴蓄反志啊

    看向坐在一边的闵正凤,正好,对方也向他看过来,目光接触,闵正凤欠了欠身:“大人?”

    “九原兄,”常大淳心中喟叹一声,虽然桂省的会匪之事为皇帝在京中传来手谕,施以雷霆手段之下被扑杀在了萌芽之中,不过这样的大案子居然要等到皇帝亲自插手过问方得解决,不论是郑祖琛还是闵正凤,都难逃御史言官的诘问:有个广西巡察道御史,在案子过去之后不久上了一份奏折,内中大兴问罪之师。

    认为郑祖琛、闵正凤等桂省官员‘待我皇上于万里之外指授方略,方知晓治下民情、匪患?真不知以上二员在日间所为何等?’除了问责之外,更是把石达开的事情也揪了出来:‘……罗网密布之下,仍为会匪首逆之一石达开从容逸去……该二员扪心自问,能无羞惭愧疚之心否?’

    这样的文字上达御前,皇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正好,郑祖琛第一次请求朝廷允许他致仕的折子很快也到了京中,皇帝照例挽留几句,后来他再三再四的上折子,便俯准所请,准许他以‘原品级’致仕返乡了。

    而闵正凤则不同,一来他的年纪尚轻,还不到四十五岁,谈不到致仕;二来,他在桂省多年,于当地环境、人脉都很是熟稔,自然还要留任,而更主要的是,他身为一省按察使,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他亲自去做,就是安抚、捕获那些已经漏网的拜上帝会余孽——特别是石达开。上谕中有交代,该犯不论身藏何处,都一定是要归案的。

    给省内一伙会匪搞得自己几乎连红顶子都保不住,闵正凤羞怒交集,派出大批的差役、弁员出去探查,大约得到的消息是,石达开已经逃离桂省,现在人在相邻不远的湖南九嶷山山区之中逃窜。

    他本来有心行文朝廷,请上头降旨,着他跨省追捕,就在折子还没有派折差送出的时候,常大淳履任了。

    常大淳到任,最紧张的无疑就是闵正凤了。上官历任各省按察使,于捕盗捉贼一项术有专攻,此番改调广西,其意不言自明,而派来这样一个上官,于他的工作,却绝对是弊大于利呢因为这样的缘故,闵正凤很是慌张、懊恼,生恐给他找到什么错漏之处,大加挞伐,以全新官上任三把火之志。

    不过常大淳却没有他这么多的胡乱想法,皇帝的意图很清晰明确,石达开虽然是反贼首逆之一,皇上对他却似乎有器重之意,若是能够招安,不但桂省会匪情状可以缓解大半,更加可以为朝廷添一员干才——从常大淳而言,他是不以为然的,不过皇上的谕旨不能违抗,还是先派人和石达开联络、接触一番再说。

    至于闵正凤的心情,更加不是他现在要关心的范围,日久见人心吧,想到这里,他拱了拱手:“九原兄?本府此次改调桂省,是皇上钦命所点,所谓何来,想来九原兄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是。总是职下办差不利,致使本省匪患迭生,上不能抒睿忧于万一,下不能安抚一省之地,卑职职分相关,想来真是惭愧。”

    “倒也不可这样说。此次本官赴京陛辞,皇上对我说:‘桂省之地,民风淳朴,百姓心向良善,却只因为念得书少,便容易为人哄骗、蒙蔽。给洪秀全之流以可乘之机。’至于九原兄……”常大淳卖了关子,笑眯眯的继续说道:“皇上也说:‘闵正凤是那等肯于为朝廷出力的,道光二十九年,带兵远赴湘省缉捕李沅发等流民一役中,他身中数处刀剑之伤,犹自不退,鼓舞士气,终于使乱民大溃’,这些事,皇上都是知道的。”

    “皇上……”闵正凤有点感动了,站起来向北拱手:“皇上也知道卑职当年之事?”

    “当然知道。皇上对我说‘你到桂省之后,替朕告诉他,让他好好的做,朝廷对于那些有功、有劳之人,是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而轻加挞伐的。’”

    “皇上圣心仁厚,卑职,卑职定当剀切报效,以慰圣心。”

    “你坐下,你坐下。”常大淳示意他又重新落座,这才说道:“皇上的意思,似乎以为这石达开尚算是可以造就的。所以,特为命我到省之后,先和石达开等取得联系,若是能够招抚于他,自然是上佳之法,实在不行,再派遣兵弁围剿也不为迟晚。总之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他说:“所以呢,本官想,此事,是不是酌由按察司衙门派人将石达开匿藏之地打探清楚,然后派人到该处,与石达开沟通一二?若是他终无悔改之意,再派兵围剿?”

    这样的说话是闵正凤没有想到的:皇帝居然要招抚石达开?便不提联系石达开有多么大的难度,只是联系上了,他又怎么会有归顺朝廷之意?不过这样的话是皇帝交代下来的,他不能过多的置评。想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既然是这样的话,卑职领命。下去之后,就派人多加探访,总要先确定石达开隐匿在何处,然后再做决断。”

    “既然如此,一切就仰仗九原兄高明了。”

    从抚台大人处领了命,闵正凤殊觉为难,石达开在金田县城外仅以身免,已成惊弓之鸟,能够知晓的只是他逃到紫荆山区,自己和向荣、长寿等人带兵掩迹而至,可惜终于还是功亏一篑——八旗、绿营的战力实在是低下得可以,虽有长官在后督战,这些人仍旧是畏葸不前,略一遇敌,前方便已大溃,给石达开领着一伙人从容逸去。只抓到了小猫小狗三两只的几个零星会匪。

    再到后来,就很难摸清他的去向了。听在紫荆山区被捕获的杨辅清说,石达开一路从金田县奔逃至此,全仰仗着他昼伏夜出,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又有从小练就的一身好功夫,饶是如此,到了山区的时候,其人形状之狼狈,也让众人完全不敢相认了。

    至于紫荆山区一场大战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了。有的说他已经买舟入海,有的说他到了极南瘴疠之地,众说纷纭,却没有一种是值得推敲的。在关于石达开的下落的的说法中,只有一种是闵正凤认为合乎情理的:他躲到了九嶷山中,招揽了巨匪李沅发的余部,还有一部分跟随他逃到该处的拜上帝会余孽,休养生息,等待时机,意图再次举事。

    九嶷山占地广袤,便是知道了他躲藏在这里,丛林莽莽,藏百把人在里面,便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又如何去寻找?闵正凤考虑了很久,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从已经处刑斩监侯的拜上帝会会众中选择一个出来,由他到山中去,让他负责找到石达开,并且把朝廷的意思转达给他,若是此行能够成功的话,自然是好;若是不行,也可以通过这个人,找到石达开的所在,为日后进兵围剿铺平道路。

    不过这个人不是很好找,首先要能够得石达开信任的,这样方能见到他;第二要能够在石达开面前说上话的,这样,他的话石达开才能够听得进去。至于选派此人是不是会留在山中,和石达开共同进退,却不在闵正凤担忧之列——他有的是办法让此人乖乖听话!

    对关押在广西府监狱的一众拜上帝会会匪进行了认真的搜检之后,他选定了一个目标,这个人叫陈承榕,金田县人,本人读过几天书,人也很是聪明,当年洪秀全在金田县宣扬拜上帝会主张的时候,他也参与了进来,不但是他,连同他的妻子,儿女,兄弟,侄儿,也都加入了进来。

    不想尚未举事,就为朝廷一网成擒,陈承榕一家人都被判了斩刑,甚至是连他只有8岁的儿子,也连同在内,无一放过。陈承榕倒是那等有骨气的,自认一身做事一身当,只是连稚龄幼子都被判了斩首,便是心中苦忍,也架不住家人痛哭流涕。仅有的几次在公堂相会,妻子,女儿对他无不大恨

    看着娇弱一家人只能有几日好活,陈承榕终于低头,在和同狱的人犯交谈的时候,言语中也开始有了悔意。自言:若是能够救得妻子、儿女的性命,便是把他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

    这样的话传到闵正凤耳朵中,自然是不当回事,不过这一次,因为事出有因,倒是很可以利用一番了。

    想到这里,闵正凤打定了主意,到府衙见过常大淳,征得上官的同意,定下一番做作。

    过了几天,闵正凤亲自带人到南宁监狱,单独提上了陈承榕,在广西南宁的按察使司衙门几次见过,陈承榕知道端坐在公案后面的朝廷命官是谁,老老实实的跪倒在水磨石的地上:“罪民,给大人叩头。”

    “陈承榕,这一次传你到堂,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闵正凤向天虚虚一拱手:“皇上宅心仁厚,于行刑之机再下恩旨,免去了洪秀全、冯云山等拜上帝会邪教首脑家人的死罪,改为流刑,发往宁古塔,与皮甲人为奴,永世为例,遇赦不赦。”

    陈承榕楞了一下,眼前一亮既然如同洪秀全一般的会首的家人都能够给皇帝下恩旨免去死罪的话,自己不过是从犯,是不是也可以有这样活命之机啊?

    闵正凤冷酷的摇摇头,说出话来完全让他失望了:“不过,这样的恩旨是可一不可再,而且,如你等家人的死罪,乃是经由刑部拟定,交由皇上勾准的。便是略有可悯,奈何王法如炉,怕也是宽贷不得。错非你或者你的家人中有立功情事,否则……”

    “怎么?”陈承榕呆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这时候也由不得他刚强了,戴着铃铛作响的镣铐向上爬了几步:“大人?若是能够救一救罪民家人的性命,便是让陈某身受万苦,陈某也当甘之如饴的”

    “你说的简单,像你等这般会匪均已落网,又都在大堂画供具结,还能够有什么功劳可以建树的吗?”闵正凤摇摇头,一副公事公办的情形:“便是只有一个石达开逸去,本官也已经知会湘省衙门,共同抓捕,想来不久之后便能归案成擒。又何来你立功的余地?”

    陈承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伏地碰头:“大人,求求您,只要能够免去我家人一死,陈某人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德的”

    “做牛做马倒说不上,不过本官有好生之德,现在就给你一个拯救家人的机会。”

    “大人请明言”

    “石达开从金田县城外逃走,年来一直追寻不果。抚台大人此番履任,带来皇上的口谕:石达开虽是邪教会首,然念在其人少年英武,若是轻易派兵进剿,只恐大兵到处,玉石俱焚。是故想给石达开留一条出路:若是他肯于归顺朝廷,则可免除他的死罪,容许他戴罪立功,为朝廷出力。”闵正凤给他解释了几句,又说到:“本官想,你和石达开当年毗邻而居,彼此交情不浅,更同是邪教会众,想来,是能够在他跟前说上话的。可是?”

    “这,是的。罪民不敢欺瞒大人,石相公与我家本是邻居,当年我入会,也是他从中引介。”他又说:“只是,石相公现在所处何方,罪民一概不知,又如何能够劝说得他归顺朝廷?”

    “这一节不用你担心,本官已经知道,石达开隐匿于湘省九嶷山中,你只要肯去,我想,见到石达开当不是难事。”说到这里,看陈承榕眼珠来回转动,闵正凤扳起了脸孔,他说:“陈承榕,我劝你趁早打消了那等荒唐的念头。你若是敢趁机逃窜,并与石达开会和,再行什么不法之事,便是你自己能够逃脱,也要想想你的家人,孩子,满院妇孺老幼你真的敢这样做的话,旁的人即使落得一刀斩讫,我也一定要上表朝廷,让你的家人受尽苦楚而死”

    陈承榕心中无奈,不敢再打什么歪主意,规规矩矩的磕下头去:“罪民不敢”

    “那就好。此事不论是否得成,只要你能够将话传带给石达开,本官在这里便许给你:你的家人,可以免去一死。”

    兹事体大,陈承榕也顾不得尊卑了,抬头向上追问了一句:“大人可莫是哄骗罪民?”

    “当然,本官是何等样人?又怎么会在此事上哄骗于你?”

    “既然是这样,那,罪民便走一趟九嶷山”

第94节石郎觐见(3)

    第94节石郎觐见(3)

    九嶷山位于湖南省界,占地绵延千里,山高林密,到处都是原始之地,陈承榕单独一个人从广西出发,几天的时间就到了山区,思及自己此番的任务,也忍不住心中苦笑:谁能想到,自己从拜上帝会会众,在一夜之间就变为身负使命的朝廷使者?若是能够见到石达开,说得他顺应朝廷所望下山归降自然是好,若是不能,罢了只要能够救得家人性命,苦上这一遭,想来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哩

    一个人在山中转了几天,却全无结果,九嶷山这么大,谁知道石达开领人藏到哪里去了?其时已经是咸丰元年的年初,湘省虽是南地,夜晚之间还是大有寒意,陈承榕找了个山洞,生了一团火,勉强忍着野兽便遗的恶臭味道和衣而卧,心里胡乱的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刚刚睡着,就觉得耳畔有脚步声响,他一时间还以为是山中野兽,转念一想,不对野兽从来怕火,又怎么会看见火光,还会扑过来的?一定是人脑子中想着,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顺手便抄起了身边的连鞘长刀

    进来的几个人一拥而上,将陈承榕按到在地,拿一条麻绳把他捆了,这时候陈承榕完全清醒了过来,借着火光可以看清楚,面前是四五个大汉,手中持着刀剑,虎视眈眈的望着自己,其中有两个人站在人后,正在低声说些什么。再看身前的几个人,也都是面露凶色,似乎不待发问,就要自己身首异处。

    陈承榕心知不好,差事还没有头绪,怕自己就要先把性命丢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了先一步大叫起来:“几位大兄,可是石达开石大兄的部众?我叫陈承榕,金田县人,这一次进山,是为了投奔石大兄而来的。”

    这一声呼喝果然起到了作用。那两个嘀嘀咕咕的男人越众而出,望着陈承榕:“你说你是谁?”

    “我叫陈承榕,……”陈承榕又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以上句句是实,并无半分虚假啊。”

    “便说你是陈承榕吧,你从哪里来?清妖追比甚紧,石大兄那样的英雄人物都费劲辛苦才能在九嶷山落下脚来,你孤身一人,是如何逃出的?”

    陈承榕想了想,“这番话,只能对石大兄说,对旁的人,我是不能说的。”

    站立的几个人低声商量了几句,认为陈承榕说话吞吞吐吐,神情中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本意是就地处决了他,不过通过几天的观察,陈承榕确实是孤身一人,并没有带着清妖上山的意图,若真的是有意来投的话,一刀杀了,难免令有意一同的人听了寒心,倒不好莽撞了。

    考虑了一会儿,那个领头的点点头,“那好吧,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先把你押到山上,等见到石大兄,请他老人家再做决断。”

    于是便把陈承榕绑上绳索,眼睛也用黑布蒙着,拉着他一路穿山过径,走到天色大亮了,才在一边山洼的空地前停下了脚步。解下眼睛上的黑布,陈承榕辨认了一下方向,入目全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群山莽莽间有几处苗族特有的吊脚楼,孤零零的矗立在一片翠绿之间,看上去分外的有画龙点睛之感。

    为首的那个人跑到其中的一坐楼下,踩着梯子蹬蹬蹬的上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身材高大、却略显瘦削的汉子快步而下,陈承榕望得清楚,不顾自己双臂被缚,向前冲了几步,就势跪了下去:“石大兄……”只叫了一声,就泣不成声了。

    石达开虎目满是泪光,把他扶了起来,给他解开了麻绳,一连声的问道:“可有人和你一起过来吗?会中的兄弟们可还好吗?”

    “会中的兄弟死的死,逃的逃,会册上该有的,也都给朝廷按图索骥,一个不剩的全给抓了。小弟这一次出省之前听说,不但桂林省城监狱几无立锥之地,就是南宁,金田、武宣等县的监狱中,也都是为会中兄弟充盈。还有很多人,都是连家人带孩子,一起给抓起来的。”

    “可恶”石达开跺脚痛骂,骂过之后,又给他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大事,问道,“你可知道,洪大兄、杨大兄他们几个,现在如何了?”

    陈承榕呜咽之声大作,抽抽噎噎的说,“听闻洪大兄几个,被朝廷押赴京中,已经在上一年的八月二十,明正典刑,凌迟处死了”

    石达开闻言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好不容易为人劝得收拾住眼泪,草草准备下香炉纸钱,北向哭祭,赌咒发誓,与清妖不共戴天早晚有一天,要领兵杀入北京,誓要取清妖皇帝的狗头,献祭于几位冤死的大兄灵前,以慰在天之灵。

    陈承榕自然随着他拜祭了一番,趁着众人哭声大作,无暇顾及自己的功夫,在周围扫视了一圈,随同石达开一起哭祭的拜上帝会部众不过三百余人,陈承榕心中苦笑,就凭这百数十人,居然也想杀入北京,取皇帝的人头,不太过笑谈了吗?

    石达开隐匿在山中,与外界消息断绝,恰好有陈承榕从省内而来,便向他征询细节,陈承榕把能够说的,对他说了一遍:“朝廷将几位大兄凌迟处死之后,将几位大兄的头颅砍下,装入匣子中,传遍全国,”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的打量石达开的脸色,“听说,这是朝廷中有人给皇帝献策,以此为天下人炯戒之意。”

    石达开经过一开始的悲愤,心情逐渐平缓了下来,闻言冷笑,“可笑以为用如此酷烈手段,就能够使天下百姓畏惧吗?”

    “大兄所言极是。朝廷于我等小民可谓酷矣这样一来,反倒收意外之功,想来,日后大兄起事之日到来之时,天下定当望风景从,清人一举覆灭,指顾间事尔”

    石达开又问道,“你在府城之中,可还听到有什么事吗?”

    “哦,还有一事,正要和大兄回禀,就是大兄的家人……”

    石达开心中一惊,家人是他唯一不能放下的牵挂,“我的家人,他们怎么样了?”

    陈承榕沉吟了片刻,却没有说话。石达开聪明过人,立刻知道他有什么隐情要向自己说,而且,一定是大大的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好消息。否则,若是家人遭难,陈承榕又何必有这样一番做作?当时摆摆手,把周围的几个人哄出楼去,这才问道,“陈兄弟,可是有什么话不好出口吗?”

    “小弟不敢欺瞒大兄,大兄的家人,现在居住在北京。”

    “哦?”石达开提纲挈领,抓住了他话中的语病,“你是说,‘居住’在北京?这话是何意?”

    “听说,朝廷有意将几位大兄的家人,不论老幼,一律在刑部天牢中以绞刑处死,只有石大兄的家人,不再此列。据说是皇帝说,大兄的家人,待到大兄落网之后,一体办理。”陈承榕说,“而洪大兄等人的家人,在临刑之时,又有恩旨下来,改绞刑为流刑,流放到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遇赦不赦,着为永例。”

    他最后说,“小弟也是半信半疑,以为是虚妄之词,后来打听了一番,此事确切属实,并非讹传。我想,不管怎么说,能够留下一条性命,总算也是好过断了香火吧?”

    石达开沉吟了半晌,他不认为陈承榕会在这件事上和自己撒谎,只是,清妖这番做作,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他突然灵机一动,转头看向陈承榕:“陈兄弟,你这一次入山,怕是奉命而来的吧?”

    陈承榕本意否认,又一想,自己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话对石达开说清楚,他愿意下山归案,自己立下大功一件;他不愿意,自己跑上这一趟,总也是为妻儿老小留下一份活命之机,至于自己,也就不必苛求甚多了。所以他很坦然的点点头:“石大兄所料不差,我正是身担使命而来。”

    石达开长身而起,心中悲愤莫名,“你好大胆想不到我教众之中,居然出了你这样不知廉耻之辈,转头投进清妖怀抱,怎么,你忘记了洪大兄、杨大兄几个在京中为清妖凌迟处死的苦痛了吗?今日到了我这里,居然为清妖张目,想劝某投降清妖吗?”

    “倒并非为了劝降。不过是为父母妻儿计,不得不尔。”陈承榕把自己这一次来的经过和目的说了一遍,最后他说;“石大兄,小弟人微言轻,说的话大兄也一定不当回事,这也没有什么。小弟一人身贱,不过借此机会,为家人留一份活命之际而已。大兄是不是听从,全凭您一言而决,不但如此,就是在这九嶷山中杀了我的头,也只在大兄一念之间。”

    石达开真想招人进来,把这为常大淳和闵正凤做说客的陈承榕拉出去杀了,不过念于过往的情分,他的家人落到清妖的手中,也难怪他会另有心志,又何苦反目成仇?于是就想等过上几天,把陈承榕哄下山去,着他把自己的话带给那个叫常大淳的清妖,也就罢了。

    不想在石达开身边有一个随他一起从广西奔逃至此的会众,叫秦典林,金田县人,和陈承榕也算是旧识。

    秦典林和洪秀全一样,也是秀才出身,不过屡屡赴试不第,再加上洪秀全从旁招揽,便也入了拜上帝会。因为他识得几个字,一张嘴能说,两条腿肯跑,很是为洪秀全等人重用,让他到紫荆山区发展会众,几年下来,成绩斐然。

    等到朝廷骤施雷霆,洪秀全等人在金田县落网,石达开仅以身免的一路逃到紫荆山区,把经过和众人说了一遍,秦典林吓坏了:尚未起事,朝廷就已经提前知晓,只怕洪大兄所说的泼天富贵都成了镜花水月?

    不但如此,朝廷追比甚急,凉州总兵长寿和广西提督向荣兜尾掩杀,根本不给漏网之鱼如石达开等半点喘息之机。接仗之下,仗着石达开武功高强,又有如罗大纲、杨辅清等人护持,这才再一次突出重围,不过,杨辅清等人却都在紫荆山围捕之中落网成擒了。

    石达开自知广西一省已无自己立足之地,带领着秦典林、罗大纲等几个人远路北上,到了桂、湘交界的九嶷山区,才放缓了脚步。其时在九嶷山有一股悍匪,为首的一个叫董金彪,湖南人,当年随着李沅发起事,流窜湘、桂、黔数省交界,成为当地很有名望的悍匪之一。

    到后来,朝廷派大兵进剿,擒杀了李沅发,董金彪带领残部逃出落网,隐匿在这九嶷山中。石达开带着拜上帝会的一众人逃到山中,和董金彪和成一伙。

    一路逃亡,秦典林顾不得多想,等到安顿下来,每每思及县城中的家人,总要饮泣半晌——朝廷大兵举处,玉石俱焚,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难过了一些时日,才算略减悲痛。

    不想这一次陈承榕进山,给石达开带来了这样的一个消息?不但石达开的家人没有被朝廷绳以重法,就是洪秀全等人的家眷,也统统给皇帝下恩旨,改为流刑了。照这样看起来的话,自己的家人是不是也能够得保平安呢?

    秦典林在这一次逃出来的会众中是少有的读书人,湘桂之地民风淳朴,对于读书人总是很看重的,所以,在这山中,也为他独立的划了一块地,作为他居住使用——他以同乡为名,把陈承榕请到了自己的居处,亲自准备了几份野味,又备上几杯薄酒,为陈承榕接风,他怕自己和陈承榕的说话有碍视听,连一贯交好的罗大纲也没有邀请,只是两个人把酒闲谈。

    主要还是陈承榕说,秦典林听,“我这一条贱命,早就扔到紫荆山了。”陈承榕说,“当年和洪大兄盟誓的时候,小弟就说过,誓死追随洪大兄,不将清妖铲除殆尽,誓不为人。只是啊,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博一个封妻荫子,已经是贻一世之羞,为了你自身的缘故,还要害得妻孥子女朝不保夕,为生死之事发愁,何以为人?所以,我这才答应了闵大人所请,走一趟九嶷山。”

    “陈大兄这话说得在理,不提我等本心如何,总不能连累自己的妻儿老小,是不是?”

    “就是这话喽”陈承榕伸出三个手指头,拈起一块鸭头,又喝了口酒,“这一次我总算是受人之托,却未能成事,只怕回去之后,嘿我的这条老命,不日即丧这顿酒,也就是我一生人最后一顿酒了。秦老兄,我们做朋友的日子,到了明天我启程南返,怕也是到头了。”

    “也不能就这样说吧?”秦典林眼珠转了转,问道:“听老兄你说,闵正凤是奉了抚台常大淳的命令,与你接洽,容你上山劝降石达开,不论事情成与不成,总能保老兄家小不死。我想,闵正凤稍有人心,念在你此行辛苦,总也会UU小说超生,留下老兄一命的吧?”

    “这个嘛,全要看闵正凤如何打算了。”陈承榕苦笑着摇摇头,他说,“我是不会抱很大的期望的。”

    看陈承榕不大能够理解自己话中未尽之意,秦典林有点着急,明天他就要给人带着下山了,若是不能在这一晚让他有所领悟的话,自己这样一番做作,岂不是白费功夫了?想到这里,他说:“陈老兄,你在桂林府城中,可知道,除了你的家眷,可还有什么人的家眷吗?”

    “这倒不知道,我只是知道,除了本主被捕获,连同家人一起押到府城之外,其他人的家眷,都是在县城的监狱中关押,等待北京有旨意下来,一体解决。”陈承榕吃多了一点酒,头脑有点不清楚,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秦老兄,你是想问贵眷属所在吧?”

    秦典林苦笑着点点头,“不瞒老兄,正是此意。”

    “这,对不住,我所知甚少,也不大清楚。”

    “那,”秦典林眼珠一转,故意说反话,“老兄不如就留在这山上吧?左右下山之后,也没有你老兄的好处?”

    “这怎么行?”陈承榕立刻拒绝,“便不提家人还在府城监狱之中关押着,就从闵正凤答应我,这一趟差事不论办得成办不成,都可以保我家人不死。陈某人便忘不掉人家的恩情——江湖中人知恩不报,处处难免给人家瞧不起,以后寸步难行”

    “也没有那么严重,这份情是闵正凤主动送上来与你的,受不受不是还在你吗?”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现在,就想我想不受,也不可得了。”

    “不受虽不可得,受了之后,再想办法还了给他,不就得了吗?”

    “老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闵正凤让老兄到这山中来,本意是想让老兄说动石大兄下山归省投案,若是能够做得到这一节,不但这一趟差事可成,老兄的性命可保平安,还可以大大的还了闵正凤的恩情了吗?”

    “你当我不想吗?不过石大兄执意不从,如何能够做得到?”

    “只要多多花上几天功夫,不愁石大兄不从。”秦典林小声说,“你想想,朝廷把洪秀全一众人的家眷全数处以流刑,交披甲人为奴,只有石大兄的家人,还押在京中刑部大狱之中,能说石大兄心中没有亲亲之念,能说石大兄心中不对朝廷的恩旨略有感怀之意吗?”

    陈承榕也是读过几天书的,闻言停箸不食,楞了好一会儿的时间,这才问道,“那,他今天……和我说话的时候,语气中大加挞伐,是何意思?”

    “我想,石大兄正在气头上,难免说话唐突,等睡上一觉,到了明天,再见老兄之时,其情必然不同。”秦典林说,“到时候,老兄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来石大兄不过二十岁年纪,又是命中渴求建功立业的脾性,难道就真的能够隐忍在这九嶷山中一生一世吗?”

    “只是,这番功夫怕不是几日之内就能够有成效的,我这一次上山之前,闵正凤和我说过,若是超过三十天仍然不见回转的话,就要杀了我的家人了。”

    这就有点难办了,秦典林想了想,又问道,“可知道还有几天,就到了期限之日?”

    “还有六天,这六天之中还要给我返程期限减去三天。左右还有三天之机。”

    “既然这样,老兄不妨多留三天,三天之内,若是石大兄略有情动之意,不妨狠下功夫,若是始终不能,老兄再下山不迟。”

    陈承榕也觉得自己来这一次,若是没有半分成果,即使家人性命可保,自己的头却在颈项上呆得却不是多么安稳,要是能够说服石达开下山归案,自己就算立下大功一件,性命得以保全不说,怕是闵正凤一朝心喜,给自己一官半职,说起来,虽不是正途得来,总也好过白身一世呢

    石达开一觉醒转,泪湿枕褥,凝神想想,竟然想不起来梦中所见为何?心中略有些遗憾,难道是因为昨天陈承榕到来,为自己带来父母妻儿的讯息所致?一念至此,石达开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清妖把洪大兄等人凌迟处死,这份海样深仇万难忘却,却又将自己的家人好生料理,至今关在刑部牢中,不予处置,不但父母妻儿感念,就是在自己心里,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决断了。

    不过有一点是石达开可以断定的,那就是,要想让自己下山归顺,万万不能就是自己死了,也绝对不能为清妖卖命。

    本来他想是容陈承榕在山上勾留一晚,明天即刻让人送他下山的,不过陈承榕说,今日一别,只恐今生再无相见之机,所以想多呆几天,和原会中兄弟尽叙往日情谊,然后再下山而去,石达开想了想,也觉得陈承榕所说不为虚妄,便答应了下来,只说,最多再呆三天,三天一到,就要他迁地为良。陈承榕答应了。

    就这样,他在这九嶷山中又呆了几天,他和秦典林商量过了,都认为直接向石达开说,他根本听不进去,弄得不好,反倒适得其反,不如从旁的人身上下手,由这些人集体向石达开说话,总要拿家人安危为据,以求能够达到效果。

    能够从连番大战中逃出生天的都是如同石达开一般的威壮汉子,不过这些人都是读书不多,行止之间全靠石达开和秦典林这样的读书人商议之后做出决断,然后交付下去执行,对这两个人也都是恭敬有加——这一次陈承榕到了山上,得秦典林的助力,展开三寸不烂之舌,经常在九嶷山中众人汇集之处看到的景致是,说的人泪水连连,听的人低声饮泣。

    洪秀全在桂省所招揽的会众,除了石达开这样的,更多的都是一些目不识丁的穷苦百姓,入会的目的也很简单,只是梦想着有一天能够享受到如洪大兄所言的:‘到了天上,能够饱尝这人生人从未尝过的荣华富贵’而现在富贵未至,阖家遭难却就在眼前,如何能够不难过?

    等到石达开注意到群情汹汹,肘腋之变就在眼前时,却嫌已经晚了一步,便是罗大纲也为陈承榕和秦典林说动,和他说,“既然朝廷肯于放过我等家人,何不就此罢手——以我等性命,换得家人平安,怎么说也可以说是合算的生意吧?”

    石达开没有想到自己养虎遗患,这时候再怪罪陈承榕和秦典林也是于事无补,最后只好说,若是有人愿意冒险下山归案,石某绝不阻拦,若要我下山归降,万万不能。

    眼见走进死胡同,陈承榕也不勉强,这一次上山,能够带引得数十位会众下山投降,总也算功劳一件,在山上呆了几天,带着秦典林等五十六名会众下山而去了。

    书房中,常大淳娓娓道来,皇帝听得津津有味,本想让他把石达开下山归顺一事解说得清楚明白,在一旁的世铎却有点着急了,眼看天色渐晚,行在虽然不像京中那般,每到申时就要下钥,外臣停留过久,传扬出去,总也是有碍视听,因此在一边说道:“皇上,今天天色晚了,不如明天再让常大人进园子来吧?”

    “哦,”常大淳也给他的话提醒了,挪动一下身体,跪在地上,碰头答说:“容臣告退,明日再奉召前来,为皇上解说。”

    “也好。”皇帝站了起来,想了想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哦,常大淳,等一会儿你回去见到石达开,告诉他,不要存着什么胡乱的想法,朕不是那等寡恩之主,不会为了他当年有过一番**从贼的经历,就白眼看待——这一次着他进京居住,只要他能够精白做人、做事,将来还有的是他报效之机的。”

    “喳。臣一定将皇上盛意逐一转达。”

    “就这样,你下去吧——明天,再递牌子进来。哦,带石达开一起来。”

第95节女心勘怜

    第95节女心勘怜

    用晚膳的时候,看看外面一片漆黑的天色,皇帝心中一动,随意的翻了阿鲁特氏的牌子,挥手让敬事房太监退下传旨:“着瑾妃阿鲁特氏,今晚在东暖阁伺候。”

    监躬身而退,皇帝拿起了一本奏折,是钦天监所上,说二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同时绘图呈览。说这是罕见的祥瑞,正是我皇上英明神武,四海大治之兆。

    皇帝心里也很高兴,不过,他到底还不是脑筋糊涂,见识浅薄,会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这种情况,尊重家法,先查成例。很快的查出嘉庆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当时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谕,说川陕战事未平,不敢侈言符应,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复业,铺陈祥瑞,近于骄泰,深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馆,用昭以实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觉得他祖父所说的这番话极好,这时候传军机处自然不宜,拿起笔来,想批上几句,又很快的放下了。祥瑞之说在他看来是很讨厌的,咸丰元年的夏秋之交,山东闹灾,泰安等府收成锐减,偏生济南府下章丘县的小麦生长得很好,一棵麦上有二个穗,这称为‘麦秀两歧’,算是祥瑞。

    景廉想拿它来抵消省内遭受的灾情,特为捡了‘瑞麦’的样品,专折入奏,这一下恼了一个御史李清标的,教他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他上条陈认为‘祥瑞之说,盛世不言’,又说,‘此端一开,地方官相率效尤,务为粉饰,流弊有不可胜言者’

    接下去又引经据典,《文献通考》所载,历代祥瑞,统称为‘物异’,祥瑞尚且称为异,现在‘以恒有无异之物而以为祥,可乎?’接着便谈到山东遭受的旱、蝗灾情,在‘双歧之祥,抑又何取’这一问之后,说山东省内各州县‘逢迎谀谄,摭拾微物,妄事揄扬’,景廉对‘此等庸劣官绅,宜明晓以物理之常,不足为异,绝其迎合之私,岂可侈为嘉祥,据以入告?’最后李清标在奏陈中提到,臣担忧‘此端一开,地方官相率效尤,务为粉饰,流弊有不可胜言者’因此‘请旨训饬,庶各省有所儆惕,不致长浮夸而荒实政’

    皇帝深以为然,却又对李清标奏章中提到的旱、蝗灾情不明所以,这才派崔荆南赴山东查访,后来便有了崔荆南办差被害,连动得山东一省官员纷纷落马的故事

    想到这里,皇帝叹了口气,在折子上用长长的指甲用力掐了一下——雪白而绵软的贡宣纸的白折子,质地松软,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灭——预备着放到第二天和军机见面的时候再说,京中各衙门,京外各省每每以祥瑞进献,上邀帝宠的这种歪风,非得好好的杀一杀不可

    批了几分折子,皇帝端起明黄的盖碗,喝一口浓淡正好的君山茶,听听临近的暖阁中,已经有太监给阿鲁特氏见礼的响动,一时间动了绮念,起身到了暖阁中。

    自从生下大阿哥载澧,阿鲁特氏晋为皇妃,虽然比祯贵妃钮钴禄氏在品秩上还差着一级,不过她是皇长子的额娘,皇帝自然也要高看一眼,如今中宫虚悬,就由她和钮钴禄氏分摄六宫事——隐然就是以皇后之礼待之了。

    而深宫之中雨露承恩,阿鲁特氏也算是前几位的,除了祯贵妃、瑜妃还有新入宫不久的佳嫔,就要算到她了。内侍前来传旨,瑾妃心中欢喜,沐浴一番之后,这才到了暖阁之中。

    她刚刚进门,皇帝就进来了:“奴才给主子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都起来吧。”皇帝看向打扮得千娇百媚的阿鲁特氏,她生得不是很美,却胜在为人很稳当,行动之间一派大家风范,也从来不为宫中用度之事劳烦自己,更加没有什么需索之举,皇帝拉着她的手坐在炕沿儿,“用过晚饭了吗?”

    “奴才蒙主子爷垂问,已经用过了。”

    “孩子呢?大阿哥今天可还乖吗?”

    载澧继承了其父顽皮的天性,而且因为是在世的唯一皇子,宫中的太监、宫女百般回护将顺,可称是从出生就绝未受过半点委屈,性情也就更加的顽劣,而且他不及乃父的是,载澧天性不喜读书,专好练武,命内务府给他做了一把木刀,整天挥舞比划,经常是拿宫女作为臆想中的敌人,一天之中总要砍上几个,方才诚心如意。

    听丈夫问起孩子,阿鲁特氏羞得一笑,“知子莫若父。载澧天生顽皮,倒是和皇上当年略有相通之处哩。”

    皇帝心中冷笑,诚然,自己当年也是顽皮成性,不过载澧不能和自己相比的是,自己的顽皮不过孩童胡闹,而且,对上书房的师傅或者对下人会造成伤害的举动,自己都是从来不做的;载澧则不同,他的顽皮略带阴狠之意,似乎是不如此不能够让他获得满足一般。

    现在当然不必和阿鲁特氏说这些,相反的,他轻笑了几声,“大阿哥年纪还小,待到打上几岁,晓事了,朕想,就会好转了吧?”

    “皇上一语中的,奴才也常想,树大自直,等大阿哥年岁大一点,自然也能够为君分劳,为父解忧了。”

    “不说他了,最近,你去看佳嫔了吗?”

    上个月的时候,佳嫔连续两月天葵不至,请太医请过脉案,果然,喜讯传来,怀了身孕。她的反应之强烈不下于祯贵妃,一天到晚吐得面无人色,弄得皇帝也不好前往房中探问,只好姐妹几个互至问候,皇帝也是知道的,所以会有这样一问,“是。奴才今天中午的时候去看过妹妹。奴才去的时候,她正在休息,可怜巴巴的,小身子瘦了好大一圈,更不用提脸色青白,让人看了就心中疼惜。”

    “这样啊?”皇帝也觉得很为难,他几次到了佳嫔的房中,对方都以容颜不整,不能伺候皇上为由,和他避不见面,弄得他也不好再去探望。

    这时听阿鲁特氏一说,心中想起佳嫔初承恩泽时,彼此鱼水情浓,抚今追昔,难免心中怜爱,“那,她吐得还像以往那般厉害吗?”

    阿鲁特氏点点头,“好得多了。今天奴才去看她时,听妹妹房中的使女说,已经可以用餐了,不过还是不能太过油腻。”

    “那就好,”皇帝灵机一动,“这样吧,赶明儿个,朕给她下一道旨意,让她回府省亲一趟——眼看着就要回銮了,临行之前,总是要和家人道别一番吧?”

    尤佳氏的来历宫中无人不知,都知道其父是热河城中的大粮商尤杉——不过后来女儿进宫之后,为皇帝下旨,将一家人都抬入了旗籍,恩宠有加,今天听皇帝居然破天荒的允准佳嫔在回銮之前归府省亲,让阿鲁特氏很觉得吃味——她是赛尚阿的女儿,自从选中秀女,到宫中来之后,还不曾有过归府省亲这样的恩旨呢。

    于是她说,“奴才代佳妹妹叩谢天恩。只是,奴才以为,归省之事,浩繁复杂,尤佳氏的家人又要准备接驾,又要张罗铺陈,与皇上当年上谕中所言‘各方力杜浮冒,次昭撙节’的旨意略有悖逆。……”

    皇帝借着明亮的烛光望着她,古怪的笑了一下,“尤佳氏的家人很有钱的,你不知道吗?自家女儿回府,他破费一点,也是应该的。”他说:“这件事啊,你就不要管了。”

    阿鲁特氏不敢再争,垂下头去答应了一声:“是。”

    第二天叫起的时候,皇帝的脸色很有点不高兴,拿钦天监上报祥瑞之事大作文章,“现在的这些人,整天就想着怎么样在朕前邀功买好,正经事不去做,弄一些虚头吧脑的东西,上报御前。赛尚阿,你是管部的大臣,这件事你知道吗?”

    “是。奴才知道。”赛尚阿感觉出皇帝属意不善,碰头答说:“奴才想,钦天监的各位职司部员,也是想借此五星连珠的大吉天象,驳皇上一粲,皇上念在他们一片孝心……”

    “什么孝心?都是一群死没天良的东西。”皇帝的火气来得非常大,一句话把赛尚阿抢白得无言可对,他继续说道:“拟旨钦天监奉职无状,以天象物异之兆上邀朕躬,当年仁宗睿皇帝早有上谕昭昭,明发天下,该司部员全然不理,将祖宗圣谕抛诸脑后,只知为己身利禄奔走。着钦天监各司部员罚俸半年。还有,赛尚阿身为管部大臣,随声附和,全无主见,朕降你两级,仍在军机处行走。”

    这番雷霆之怒发得没有半点征兆,吓得赛尚阿半句话也不敢说,只是以头碰地,亟亟有声。

    赛尚阿是庸人,于朝政并无什么贡献,只是为了军机处从来都是旗人领班,他站到这样的便宜,具名而已。不过他这样的人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处处与人为善,军机处虽然南北对峙,壁垒分明,于他却是没有半分影响的,所以,他的人缘也是最好。

    这一次骤逢君王之怒,别的人不敢多说什么,心中都为赛尚阿觉得委屈。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还有,佳嫔尤佳氏,自入宫以来服侍朕躬,俭而宣敬,动符礼度,着晋为佳妃。另,佳妃祖居热河城中,为人父母这者亲亲之念长思,眷怀之意不绝,朕以孝治天下,不忍母女长受离散之苦,当此回銮在即,令其可于便宜之时,归府省亲。”

    赛尚阿收拾心情,碰头答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皇上仁孝天生,佳主儿阖府定当感念圣德。”

    “还有一件事,朕记得,去年八月间,英人的火炮就已经运抵天津大沽口炮台了吧?想来安装、调试之功均已完成,这一次回銮,朕想绕道去天津看一看,总不能银子花出去,最后收到什么样的结果,我们君臣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

    “是,皇上之言大是。臣等下去之后,酌命有司准备銮驾经由天津阅炮之事。”

    “还有,上月老六递折子上来,说肃顺于皇太后梓宫返京一事,整理跸道,迎驾事宜做得很是妥当,朕想了想,既然他于正事上能够剀切报效,以赎当初罪衍,朕自然也有容人之量。着肃顺官职复原,仍在内务府任上奔走,这一次佳妃归省之事,也由他一力操持。”

    “喳。”

    君臣几个说的几件事都是要明发天下,咸使闻之的。诏旨交内阁明发之后,佳嫔整理仪容,换上朝服,到暖阁中碰头谢恩,皇帝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今天还好吗?昨天朕听阿鲁特氏说,你的身子好一点了?”

    尤佳氏的小腹已微见隆起,妊娠反应也不像以往那般严重,闻言笑了一下,“奴才多蒙皇上垂问,贱躯已经不打紧了。”

    “在这件事上啊,你和你秀儿姐姐的身子倒是差不多。她当初怀着大公主的时候,也是吐得死去活来,那时候你还没有到宫中来,不过虽然事有先后,情致却是一般无二,朕有时候想到她那里去,总是给她婉拒。”皇帝说起旧事,也觉得好笑:“你今天这般做作,是不是也是和秀儿取过经啊?”

    尤佳氏赶忙作势欲跪,“奴才万万不敢推拒皇上,只是奴才容颜憔悴,深恐有辱皇上龙目所观。”

    皇帝连连点头,“朕知道,朕知道。”他说,“你们啊,有时候就是会多心乱想,你怀着天家骨血,又是朕的子嗣,又不是因为旁的原因造成的容颜憔悴?今后可不许再这样了,知道吗?”

    “是,奴才记住了。”

    皇帝继续说,“这一次回府省亲,多和家人说说话,今后怕是很难再回来了,你父、母亲那里,怕是也难以一尽人子之孝,所以啊,朕这一次让你回府一趟,和父母叙一叙离别情谊。”

    一听这话,尤佳氏再一次跪倒谢恩,“奴才叩谢皇上恩典。”

第96节问计鬼神

    第96节问计鬼神

    尤杉自从女儿进宫之后,家中的生活越发的惬意起来——旗人中也大有愿意趋炎附势的,再加上肃顺一再照应,更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这一次皇帝下旨,着内务府伺候佳妃回府省亲,尤家又大肆折腾起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话,是皇帝和瑾妃说话时提起来的,说‘佳妃的母家很有钱,自家女儿归府省亲,他破费一点也是很应该的”虽然不能不敢分辨这句话所谓何来,不过既然皇上开了金口,又是女儿仅有的一次回府,尤杉自然要和太太、儿子、媳妇一起商议,最后说,“若是照这样看来的话,女儿回府之前,虽是有内务府伺候差事,不过各项花费,不如请肃大人上一份折子,就说我等感念天恩,女儿归府之事,不敢虚糜国币内帑,一切都由我家孝敬就是。”

    尤太太和儿媳妇自然以老爷的话是从,只有尤家大公子尤栋觉得有点不对头,小妹进宫陪伴皇上,归省一次,怎么还要娘家花钱操办的?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他说,“爹,娘,儿子以为,这样不妥。便不提银子花出去多少,只是此事传扬出去,人家都会以为皇上舍不得为后宫嫔妃花钱,于皇上的名声怕也不大好听吧?”

    “这是什么话?为奴才的,伺候主子,本是一片孝心。你不要总是想着她还是你的小妹。别忘记,妞妞现在可是陪伴君王的人。再一说,皇上的妃嫔又有哪一个是有这番荣幸的?”尤杉瞪了儿子一眼,“你不要胡说。”

    看老父发怒,尤栋不敢再说,“是,儿子说错了,爹不要生气,一切都听您老人家的就是。”

    于是尤杉开始大肆操办起来,若是按照他的意思,房子最好都要推倒,重新找人搭建起来,不过时间上怕来不及,只好重新装裱、粉刷一番。其他的诸如亭台楼阁,相较而言,工程要小得多,在时间上是赶得及的——尤杉有的是钱,除了内务府的司员、郎中、主事之外,更大批的招募工匠,工钱银子不问,只要能够赶在三月初之前,把工程料理清楚。

    肃顺把这些告诉皇帝,后者扬声大笑起来:“这个尤杉啊他误会朕的意思了。”

    “主子的意思是说,这些钱不要尤家来出?”

    “当然不能要尤家来出。朕的妃嫔,回府一次,怎么能够容她母家花钱?天下人会怎么看朕?嗯,倒是要好好的解释清楚哩”

    肃顺吓了一跳,尤杉如此报效,适得其反,还要让皇帝发诏谕向天下人解释。虽然皇帝现在的情绪很好,未来发作起来就是极大的罪过,不能眼看着尤杉倒霉而不出一言相救想到这,他赶忙跪了下来,“皇上,奴才有下情回禀。”

    “你说。”

    “是。皇上,奴才以为,皇上仁孝感天,这一番降旨,允准佳主儿于回銮之前归府省亲,更是为天下人做表率之意。尤杉身为奴才,为朝廷报效,为皇上节劳,也是他一番赤诚之心,便是偶有失当,奴才以为,也是奴才孝敬主子的拳拳至意。皇上就不必为尤杉其人动怒了。”

    “谁说朕要动怒了?”皇帝笑了一下,“这样吧,等一会儿你到他家里去,让他把这番布置所花的银两如数登记造册,由内务府呈报上来,朕如数还了给他。”

    “皇上,奴才以为不妥。”

    “又怎么了?”

    “一来,尤杉这一番所花用之数,只有笼统的总数,并无各方明细账目可寻;二来,尤杉深感皇上天恩如海,阖府感戴之下,也是本心祈愿,能够借这一次的机会,上报皇恩。奴才以为,不如就准了其人所请,这一次,就由他报效吧?”

    皇帝考虑良久,他心中也很不愿意为了妞妞回府的事情多劳费国帑,便点了点头,“那好吧。朕就领受了尤杉的这份孝心。”

    “是。”

    “不过,肃顺,朕知道,每当有例如这样的大工之时,都是内务府那些人横征暴敛的好机会,你给朕盯严了,有那敢于伸手的,你就具折实参,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手长,还是朕的刀快”

    “是。奴才明白了。自当认真梳理,不允许内务府属下有任何一个人敢于行贪墨之事。”

    “就是这话了,不能让尤杉替朕出了银子,背后还要说朕派去的奴才都是一群贪酷之辈”嘱咐了他几句,皇帝一摆手,“你下去吧,有什么事情,随时递牌子进来。”

    肃顺跪安而出,皇帝命人传石达开和常大淳到书房来。不过这一次倒不是为了听常大淳说招降石达开的经过,而是另有安排。

    石达开总是年轻人,这一次下山归降,本意是借助入朝之机,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也算不负平生所学。在广西的时候,担任城守营千总期间,以新法练兵,卓有成效,他于兵士之间甚有威望,将佐也愿意与之交往。

    这一次奉召北上,石达开早有所料,知道皇帝可能会讲自己留在京中,派人监视居住,所以在和同僚、将士分别之前,他就说,“此番北去,只恐今生再难有相会之期,万望诸君毋忘石某所教练兵之法,长此以往,未来必有建立大功勋之时。切记切记”

    果然,到了热河,皇帝属意将其带往北京,名义上说是和家人团聚,实际上,却是永远为朝廷软禁在京中了。

    常大淳也觉得很不是味道,皇上的这番作为,他也是心知肚明,不过成议已定,他只好从旁开解,说皇上很赏识你的练兵之法,想来日后到了京中,自然更有你大展宏图之机——这番话说完,连他自己也不能信服,但是现在,又让他说点什么呢?

    在热河住了几天,常大淳远路而来,又是正得皇上宠信的大臣,各方邀请,酬庸之事无日无之,每一次常大淳都想拉上石达开同往,奈何他一来心如死灰;二来自己出身卑贱,走到哪里都为人视作拜上帝会余孽,电*脑]访最~快光是客座之间瞄过来的白眼就让他有羞愤欲狂之感,心中大悔当初不该一步走错,早知道如此,就是在九嶷山一辈子做个樵夫,总也好过这样受人排挤

    在热河的日子,石达开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全无一个落到实处的时候,整天患得患失,没有一天能够开颜。

    这一天常大淳来访,知道他心里憋闷得紧,怕在总呆在驿馆中闷出病来,拉着他从居所出来,信步闲游,石达开眼尖,远远的看见身后有几个半熟悉的面孔遥遥相缀。

    石达开真是难过之极,自己处处遭人白眼还不算,居然派人监视?做人做到自己这个份上,真可谓是生趣全无

    常大淳却没有注意,管自拉着他向前闲逛,在前面不远处是一家命相馆,当门坐着一个中年人,形相清奇,没有一般相士的江湖气息,门口悬挂着一副布招,上面写着‘范阳新安后人谈易’八个字。

    石达开觉得这几个字有点耳熟,在口中默默念叨了几声,轻‘啊’了一声:“怎么了?”

    “大人请看。”石达开用手一指那副随风舞动的布招,“这是个肚子里有些货色的。”

    常大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仔细辨认了一下,也点点头,“若是真正如此的话,倒是不妨向他问一问此行休咎了。”他又说,“只是不知道此人姓什么?”

    “过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石达开也学过《易经》,不过不能算其中通人,而且他平生信奉的是但求在我,不问鬼神,只是几年来的这一番人生际遇,让他不得不有了问卜之心了。

    命听差去打听了几句,听差回来说,“此人姓召。”

    石达开听错了,问道,“是刀口邵?”

    “不是,刀口召,没有一边的耳朵。”

    “这样就更对了。”石达开对常大淳说,“大人可还记得邵康节封过什么爵吗?”

    “我记不得了。这要查一查书才知道。”

    “卑职倒刚好记得,他在南宋咸淳年间封伯,称号是新安伯。”

    “这可真是信而有征了。”常大淳回忆了一番,徐徐说道:“然而其中也有未谛之处,召公封于北燕,后裔迁于范阳,固然其实,其中有一支迁居中州,在汝南,安阳一带的召姓,加‘邑’而成邵,此是信而有征。”

    “然则大人所言,未谛者为何?”

    “既称新安后人,自然是邵康节的子孙,康节之父迁共城,《左转》有载:‘太叔出奔共”在今日河南辉县,其时之召,已为加邑之邵,此新安后人,不当再用刀口召。所以我说略有未谛。”

    两个人莫辩其详,只好入内相询,进到门内,那个‘新安后人’似乎真是铁口能断,等生意的人居然很多。两个人只好暂时在一边等待,石达开打量四周,书架上陈列的书籍有一部《皇极经世书》,一部《击壤集》,倒都是邵康节的著作,看起来确实是‘新安后人”只是为什么不用河南之邵,特为标举范阳,等一会儿倒要问一问了。

    不一会儿,就轮到他二人卜卦了,但是桌旁只有一把椅子,石达开请常大淳坐下,自己搬了一把骨牌凳坐在下首。

    ‘新安后人’打量两个人几眼,问道,“贵姓?”

    “常。”

    “这位是贵介吗?”

    常大淳无心给他多费唇舌的解释,点了点头,“是。”

    “尊驾有何见教?”

    常大淳望向石达开,“你说吧?”

    “好吧。”石达开也不退让,开口却不是谈自己的事情,“贵姓想必是召公之召?”

    “是。”

    “可是康节先生后人?”

    那个人没有立即回答,很认真的盯了石达开一眼说:“我在这里设砚将近一年之久,知道先子封号的,足下是第一位。”

    邵康节名雍,字尧夫,康节是他的谥号。明世宗重定祀典的时候,尊称其为‘先儒邵子”所以这个人称祖上为‘先子’。

    常大淳在一边说,“这又何足为奇?热河行宫所在,圣驾陛临,朝中饱学之士众多,知道康节先生曾在南宋追风封为新安伯的,不知道有多少。不过不相信你是康节先生后人,所以懒得多说。”

    这算是替朝中同僚挣回了一番面子,但是这个姓召的心知之久的姓名、籍贯都瞒不过行家,也不敢追问朝廷中人为什么不相信他的标榜,免得为这两个人当场砸了他的招牌

    那人不敢多说,急转直下的问道:“听二位都是南地口音,想来是要有远行?”

    “正是。”

    “然则是要问此行休咎?”

    “正是要有所请教。不过不是我,而是我的这位朋友……”常大淳一摆手,示意石达开来问:“俗话说,君子问祸不问福,请召先生尽管直言。”石达开说,“附带请教,台普是?”

    “慕尧。”

    “尧夫的尧?”

    “也是尧舜的尧。”召慕尧很识趣,他走南闯北,见得人多了,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腹笥深厚,不敢再以邵尧夫来标榜,“请容许我布置一下。”

    说着话,他先将桌上贴上文王六壬字样,装着许多纸卷的木盒子移开,吩咐书童点燃一露檀香,然后从抽屉中取出来一个锦盒,内有三枚制钱。

    “井有君平掷卦钱。”石达开念了一句唐诗。

    “是,掷卦。”召慕尧接口说道,“既遇通人,不敢不以君平遗法虔卜。”

    说完,他取出卦钱,一面在香炉上缭绕,一面念念有词的在祷告。接下来就是掷卦了,掷一个记一笔,正面是阳,被面是阴,掷完上卦,又掷下卦,等他全部掷完,水派上出现了一个离卦,一个坎卦。

    “六十四卦。”

    “巧了。最后一卦。”常大淳望向石达开说,“水火未济啊。”

    爻称六爻——八卦的每一卦,都是由上中下三个部位的笔画组成,全挂为上下两卦相叠,便是六个部位,所以爻数有六,自上而下,第一爻称为‘初”第六爻称为‘上”其他的则是以数字区分。

    卜爻也可以使用掷钱之法,召慕尧的法子是,三枚制钱掷两次,出现六个阴阳面,或者数阴,或者数阳,以最后也就是最下那个部位的笔画而定,乾连坤断,如前面数阳,一阳为‘初”以此类推,反之数阴亦然,全阴全阳,一概为‘上’。

    第六十四卦水火未济的下卦为坎,坎的最下部位是‘断’成两小划的坤,所以应该数阴,哪知接连两掷都是阳面,全阳为上,也就是第六爻,六十四卦一共是三百八十四爻,所以这是最后一爻。

    最后一卦的最后一爻,如此之巧,连常大淳也面现狐疑之色,而召慕尧却笑盈盈的说:“恭喜,恭喜。此爻本卦平,而变卦却是大吉,我们来看看爻解。”

    于是翻开周易,找到未济上爻的爻辞,上面说:“‘有孚于饮酒、无咎;濡其首,有孚失是”象曰:‘饮酒濡首,亦不知节也。’”

    这一段话不需要解释,石达开和常大淳都听得懂,这是规诫之意,凡事自判,便可无咎,饮酒而不知节制,以致酒濡其首,便有祸患了。

    “变卦是解上。”召慕尧又继续翻看《周易》:“解为第四十卦,与未济相比较,下卦之坎相同,上卦由离便震,也就是火变成雷。解卦上爻辞是:‘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

    “无不利,自然就是大吉。”召慕尧解释卦象:“本卦变卦皆以坎水为根,升腾而上则由离火变为震雷。此是‘积阴临阳曦,阴险阳则夷’。变卦更有一鹗横空之兆,可喜可贺。”

    石达开苦笑起来。“你当我还有非分之想吗?”

    这个召慕尧所说的,是一句很含蓄的话,不过是用在祝贺人科场得意的方面,有荣膺鹗荐,鹗表横飞的成语。今天这个召慕尧居然拿这样的话来恭贺自己,想来是把自己当做明年即将赴试的举子了?

    常大淳在一边说道:“先生,刚才有所谓阴险之语,可有别解?”

    “此番北上,是水路还是旱路?”

    “旱路。”

    “这就是了。濡首垂节饮之戒,亦恐有溺水之厄。既然是走旱路,自然无妨。”

第97节天子算卦(1)

    石达开在热河的行动,随时有人向皇帝奏明,听说他和常大淳在命相馆勾留多时,皇帝无奈的苦笑起来,不问苍生问鬼神,可见这一次北上面君,他的心思也真是凌乱到了极点

    对于石达开的使用,皇帝早有决断。他总是会背负着反贼的名号,一辈子也休想脱身出来,所以,朝堂之上万无其人立足之地,还是等到过上几年,再给他找个‘善地’,远远的把他打发出去吧。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还不用考虑这些。皇帝凝神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人,对石达开说道:“石达开,朕听常大淳说,你在桂省城守营任上练兵得法,每每深得将士拥戴,而且练兵演武之时,总是有百姓驻足观望,可是有的?”

    “是。罪臣于兵制一道,略有所得。这一次蒙皇上,常大人不弃,以重责交托,不敢不将心中所学尽数呈现,以上报朝廷。”

    “嗯,你能够有这份心,自然是极好。只是,朕很好奇,你的这种练兵之法,可是师承有自?”

    “是。这种练兵之法,本是罪臣当年在家中读书的时候,受邪教匪逆洪秀全所传。听他说,这是他当年在广东游历之时,得天父于梦中传授。他知道臣为人喜谈兵事,故而相授。”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不再纠缠下去,“常大淳,朕,记得你是嘉庆三年生人吧?”

    “是。皇上所记无误,臣于睿皇帝三年三月十二,生在湖南。”

    “到今年已经是整整六十岁了。”皇帝想了想,“你的寿诞之日快到了吧?这一次朕回銮,你也陪着一起返京吧,到京中,和家人团聚,花甲寿诞,在京中好好的热闹热闹。”

    “皇上关爱老臣,臣感佩无地。只是,臣以为,桂省一地,事物繁重……”

    “不必急在这一会儿,你既然到了热河,就不用那么着急回去,总是要回京和家人相距一番再走。你先起来,”皇帝摆手让他站起来,自己拈起笔,由翁同龢和崇实伺候着,铺开宣旨,用一笔很下过一番功夫的颜体,当场赋诗一首,以为祝贺。

    御制诗是这样写的:“六秩宏开甲午年,嘉予元老璇仔肩,三朝雨露沾恩泽,一德谋猷济巨川。梁栋有征资启沃,丝纶必慎冠班联,长兹寿寓君臣庆,政政在亲贤幸得贤。”

    写过之后,由翁同龢捧给常大淳,后者接在手中,跪倒谢恩:“皇上待臣天高之恩,微臣贱辰之期,又赐诗相贺,这……让臣怎么说呢?”

    “你不用说什么。你是于朝廷有功之人,便不提在桂省任上来回奔波,荡平妖氛,只是这保荐有能如石达开者,更且是劳苦功高。前几天在烟波致爽殿中,朕于你大有封赏,那是你用功劳换回来的。朝廷对用功之人,从来便不能吝于嘉赏,至于今天这赐诗嘛……”皇帝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是朕与你君臣相得,以私情相贺,这一节,你要清楚。”

    常大淳用力碰头,大声答说,“皇上处事公私分明,臣钦佩无地。”

    “你起来说话。”

    “是。”

    皇帝继续说道,“朕于你破格封赏,其中还有一个缘故。朝堂大员,地方督抚,有能力者大有,不过,如你常大淳这般,能够心存善念,关注民生疾苦的,却也不多。”

    他看常大淳略有不解之意,轻笑着问道:“当年,你是不是上过一个折子,向先皇详细分解奏请免除‘佥(音乾)妻发配’之例?”

    佥妻发配实在是清朝刑制之中少见的恶例,也就是除了罪犯之外,他的妻子也要随同发配。这件事的来源是常大淳当年任安徽臬司的时候——。

    安徽一省,民风强悍,尤其以凤阳、颍州为烈。壮汉经常是成群结队的到外乡抢劫。朝廷为了防微杜渐,订下一条只适用于颍州所属州县的律例:团伙作案三人以上的、有持凶器伤人者,不论首、从,一律发边瘴之地充军。这比惩治江洋大盗更加严酷,尤其是‘佥妻发配’,更是恶例。

    本来犯妇发配,照刑部则例,应拨解差两名。充军人犯的解差,俗称‘长解’,除非是很少遇到的那种犯人本身家中有钱,家属尽可能的在路上敷衍打点,还算是优厚之外,从来都为人视为苦差事。

    所以不知道从何时起,规定变更了一下,即押解犯人的时候,只派一名解差,不过却是领两个人的盘缠——以此为补贴之策。天下州县都是如此办理,也没有人觉得不对。

    不过这样一来,在押解女犯的时候,就算倒了大霉原来的时候,有两名解差押送,犯妇在押解途中,便如同侍婢一般,早晚伺候解差,比如要给差官打洗脚水之类的,但是还好的是,这时候还不会有奸污犯妇的恶行。因为在选择解差的时候,州县官总会认真斟酌,不会点派两个品行不端的坏人办差,这样才能彼此牵制监视,不会有太出轨的行为。

    等到改为一个人押解,无所顾忌,便为所欲为了。犯妇下了店,白天是侍婢,晚上就成了姬妾,略有不从,自有各种手段,折磨得犯妇不成人形。

    有鉴于此,常大淳上了一道奏折,即以此为言,请求改革此恶例的主要理由,他说:“该府民风强悍,非此不足示惩,至佥妻发配,例内似无深意,此等妇人本系无罪之人,一经随夫佥发,长途摧折难堪,兵役玷污可虑。”

    颍州所属的妇女,很重名节二字,因为有这样的恶例,虽是随夫一起押解,实际上夫为重犯,在途中上手铐,下店加脚镣,又如何庇护妻子,不受玷污?

    因此,‘闻夫犯罪,例应佥配,或自残以求免,或自尽以全身。在本犯肆为凶暴,法网固所难宽,而本妇无故牵连,亦所宜恤。’

    除了这些之外,常大淳还有一层顾虑,即本犯到了配地病故,‘则异乡婺妇,漂泊无依’,而且,犯妇发配,照例是准许带婴儿同行的,如果‘本妇身亡,则失恃孤婴,死生莫保’,凡此种种,均极可悯。

    封奏之后,道光深以为然,命刑部议奏——这样的建议,只要刑部六堂中有一个头脑清楚的,就一定会接纳。于是,很快就准了。

    这一来,不但颍州所属州县家家称颂,而且对捕治盗匪也有很大帮助。因为有的人犯案之后逃亡,不仅仅是为了本身企图幸免,也考虑到了佥妻发配之例,连带着妻子也会受苦。自从恶例一去,逃亡在外的或自我悔悟,或听人劝,回乡投案的,大有人在,省里积存的悬案,也为之清结了不少——皇帝今天说的,就是这件事。

    常大淳恍然大悟,“皇上也知道臣当年所言之事?”他有点局促的笑了一下,“那是臣荒悖之言,幸有宣宗成皇帝仁厚之君,于例中非是之处圣心早已默察。这才俯准所请,臣万万不敢居功。”

    “朕夸赞你,就是因为你心中长存着圣人‘忠恕’之道,所谓行得春风有夏雨。你在臬司任上能够想到这一层,先皇与朕躬,都是看在眼里的。”说着话,他摆了摆手:“你和石达开下去吧。改日,再递牌子进来。”

    常大淳和石达开跪安出去,皇帝转头看看外面,正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之时,皇帝在这园子中呆得久了,又动了游兴,吩咐一声更衣,“你们两个人也换上便装,和朕出去走走。”

    在书房中伴驾久了,翁崇二人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气,他想出去闲逛,自己两个人是拦不住的,躬身答应着举步出屋,崇实命书房门口听用的苏拉赶紧知会领御前侍卫大臣的载垣——他已经从宗人府中放出来了,虽然因为赵双山贪墨之事遭致重谴,不过在高墙内呆了半年,还是官复原职——比起那个代子受过、几乎身家不保的端华,还是不知道幸运了多少倍。

    皇帝穿一件青湖绉的夹袍,紫缎套珊瑚扣的琵琶襟褂子,系着一条明蓝色的腰带,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的玄色缎子小帽,上面镶嵌着一块长方蟠龙的碧玉,打扮得非常俏皮。

    载垣眼见皇帝走出园子,抢上一步跪倒请安:“主子,可要奴才安排车驾?”

    “不用了。这样的好天气,正适合散步。坐在车里,没的浪费。”说着话,他自顾自的向前走去,走了没有几步,又转过头来,对载垣说,“你和其他人离我远一点,别让我看见你们。”

    “喳。”

    翁同龢和崇实相视一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出了园子,甘子义心情大好,已经到了春天,热河城中到处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街市上人流如织,道路两旁桃花开得正在灿烂,闻着微风中送过来的花香,心中更加高兴,兴冲冲的举步在前,也不管身后的翁同龢和崇实能不能跟上,更不用提载垣带着人远远的跟在后面,看着这人头攒动,心中担心跟丢了主子,更加是汗出如浆。

    前行不远,就是听说石达开和常大淳在这里算过命数的命相馆,甘子义心中一动,看里面有一两个人在等候,心中略有不喜,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崇实察言观色,紧走几步,低声问道:“主子?可是要试他一试?”

    “听常大淳说,此人倒是有实学的。方技之言,也不妨看做舆论之一。”甘子义笑了一笑:“看看他怎么说再说。”

    崇实心中不以为然,皇上的命格贵不可言,还需要这等江湖术士做批语吗?更有一节,天子的生辰八字,如何能够轻易示人?想到这里,他说:“主子,听常大淳说,这个召慕尧不过是草莽术士,怕是难有什么真才实学。而且,事关主子的生辰数相,奴才以为,还是不好容这等人知晓吧?”

    甘子义为他的话说得一愣,一开始没有听得很明白,但是立刻醒悟过来,崇实的话有防微杜渐之意,生恐为人知晓之后,会有什么魇震所行。他是后来人,于这样的事情完全不去理会,更加不会相信当下一笑,“怕什么,听听他说什么。”

    说话间,载垣带着人也赶了上来,他不敢靠近,只得指挥侍卫倚门而立,把有心想请召慕尧批算命格的客人都挡在了门口。召慕尧没有注意,他身边的书童眼尖,觉察出了不对,“老爷,老爷?您看?”

    召慕尧自从前几日几乎为石达开弄个灰头土脸之后,收拾起了骄狂的心思,把个‘范阳新安后人谈易’的布招都撤换了下来,改为‘论命不论人’的幌子。生恐再有通人登门请批,自己言行之间惹恼了对方,给人当场砸了招牌不说,恐有大祸上身。

    这一次听书童一说,召慕尧凝神细看,也是心下惊惶门口站立的都是形容威武的汉子,虽然都是便装出行,他在这热河城中呆得久了,一眼就看得出来,都是官面上的来人。

    他心中害怕,只以为是自己前几日惹恼了客人,今天来闹事来的,转头看看,都是生客,没有当天所至之人。于是召慕尧知道,这一定是有什么贵客登门了。

    收拾一下心情,起身拱了拱手:“这位客官,可有什么见教的吗?”

    崇实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甘子义身前,“老爷,您坐。”

    甘子义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上一次在家中听人说,你的子平之术还称得上精准二字。今儿个我也来你说得准不准。若是准了,奉上区区微意,聊致谢意;若是不准,不但砸了你的招牌,还要亲自拉了你,去衙门打官司。”说到后面,甘子义自觉这番话说得很有点电影中的豪强意味,忍不住面带笑意。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召慕尧不敢不小心,看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容貌虽然很清秀,却是一派大家风范,行动之间龙骧虎步,不用问,这一定是随扈在行在的某一家王公贵戚的子弟,他要说亲自拉着自己去打官司,就铁定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当下很是谦卑的再一次起身拱手,“就命论命,小的也是按命书如实而言。”

    甘子义点点头,却不忙说正事,很悠闲的问道,“听人说,你是河南人?你说话却是关外口音,这里面可有什么缘故吗?”

    “您老圣明。在下自幼生长在关外。”V!~!

第98节天子算卦(2)

    第98节天子算卦(2)

    甘子义楞了一下,崇实贴近一点说:“主子,这一定是前朝充军发遣到关外的‘流人’之后。”

    甘子义心中有数,又问道,“在关外几代了?”

    “连我在内,七代。”

    “是尚阳堡,还是宁古塔。”

    这两处都是遣戍之地。召慕尧便说:“客官知道这两处地方,就请不必多问了;反正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客官何事见教,请直说吧”

    “足下论命不论人,我说个日子,请为推算,道光十一年辛卯,六月初九日,子时。”

    “原来辛卯年生人。”召慕尧回头唤那个书童:“小哲”

    叫小哲的书童一言不发的在另一张小桌后面坐了下来,桌上有笔砚,还有一面白漆水牌,他提起笔来说道:“好了。老爷?”

    召慕尧便说道:“辛卯、丁酉。你查道光年间。”

    小哲是经过他教授的,知道辛卯年是道光十一年,酉月是六月,‘年上起月’依‘丙辛之子由庚起’的歌诀,正月是庚寅,二月是辛卯,顺序推至酉月便是丁酉。但日子却非查万年历不可。“初九是庚午。”

    “那么子时,就是丙子。”召慕尧掐着手指,口中念道:“辛卯、丁酉、庚午、丙子。”然后就一动不动的沉思了。那小哲早已将‘四柱’在水牌上写好;定睛看了一下,突然大声说道:“老爷,这个八字火炼阳金;地支‘四方夹拱’,大贵之格。”

    “小孩子懂得什么?别胡说。”召慕尧回头接着问客人:“客官,请问这个八字是男命还是女命?”

    “男命如何?女命如何?”

    “女命是个游娼。”

    听他脱口而出,语气又斩钉截铁般硬,甘子义倒有些不大服气,当即诘问:“何以见得?”

    “子午卯酉谓之‘四柱桃花’,年上地支之卯,见时上地支之子为‘咸池’,煞犯桃花,这叫‘遍野桃花’,绝非良家妇女偶尔红杏出墙者比。”

    解释得倒也有些道理,甘子义于这等纤命星纬之学也略通一二,崇实却是不懂的,在一边插嘴问道:“那么,何以见得是游娼呢?”

    “子午卯酉,坎离震兑,请客官看一看八卦图就知道了。”

    这幅八卦方位之图与乾南坤北、象征上天下地的先天八卦不同。图上划出一个八角形,中央是半阴半阳的太极鱼,表明“戊己”,便是五行生克中的“中央戊己图”;北方“壬癸水”,是坎卦;南方“丙丁火”,离卦;东方“甲乙木”,震卦;西方“庚辛金”,兑卦。

    乾卦在西北,坤卦在西南;东北是象征山的艮卦,东南是象征风的卦。至于十二地支,恰如自鸣钟的钟面,子时在十二点的位置,正对面的午时便在六点的位置;卯与酉是…与九点相对。子午卯酉在八卦是坎离震兑,而在方位便是正北、正南、正东、正西,因而星士称此格局为“全四正”,又叫“四方夹拱”说是难得的贵格。然而何以在女命便是游娼?崇实看了半天,始终参不出其中的奥妙,就只好老实请教了。

    “南北西东,游走四方;而且这个八字,五行缺土,托足无根,命中注定了要漂泊风尘的。”

    “言之有理。”甘子义深深点头,“那么,男命呢?”

    “是男命,又要看他的家事出身,作何行当?不可一概而论。”召慕尧停一下又说:“讲实话,我行道二十年,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奥妙无穷的八字,心里倒是想到了,不敢说。”

    “为什么?”

    “现在虽未必‘偶语者弃市’,忌讳甚多,君子明哲保身;先请客官说了‘乾造’是何等样人,,我再就命论命。”说的奥妙无穷,而且话中有话,崇实心中越发的感兴趣,却不编造次开口,要看本人自己肯透露多少,因而只是看着皇帝微笑。

    “足下说这个八字奥妙无穷,倒要请教,假如说,此人是个读书人呢?”

    “是个幕友,聪明绝顶,名震四方,可惜好酒爱色,潦倒以终。”

    “名震四方,好酒爱色,都容易明白,何以见得聪明绝顶,潦倒以终?”

    “时辰上的子水是‘伤官’,主智慧。年上卯木是个‘财’,卯酉对冲,酉是‘劫财’;卯上天干之辛,也是‘劫财’,上压旁冲,哪怕象邓通有做铜山,也要饿死,命中注定,无可如何。”

    “嗯,嗯,”他又问:“如果是武官呢?”

    “好”召慕尧脱口称赞,“这就走对路了。秋金生于八月,是‘阳刃’,强极、旺急庚辛金加丙丁火,好比精金百炼,成了干将莫邪。子水伤官,月上之丁是‘七杀’;好的是一个‘杀’,所谓‘独杀为贵’,又好的是有伤官‘驾杀为用’。利器在手,兵权独操;征南讨北,威震八方,一定是青史扬芬的名将。”

    “‘遍野桃花’不碍吗?”

    “碍什么?”召慕尧笑道:“攻城掠地,只要打了胜仗,玉帛子女,任所取催,武将何在乎交桃花运?而且就因为南征北讨,无战不克,才会‘遍野桃花’。”

    甘子义轻笑起来,“这话道也不错。不过,”他正色问道:“先生就看得这么准?”

    “是的。”召慕尧毫不迟疑的答说:“这个八字的精华所萃是时辰,那个子不但是主智慧,敌‘杀’生‘财’,而且成了‘四位纯全’之格,不管做什么都是第一流;倘是游娼,也一定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尤物。”

    “高明之至”甘子义心中佩服;想了一下又问:“此人照足下所说,兵权独操,威震八方,会不会功高震主呢?”

    “这也说不定,要细推他的大运流年,才见分晓。”

    “有理。”他沉吟了好一会,方又开口:“先生,你我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只当听评话。这个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呢?”

    召慕尧先不作声,然后问说:“客观真的是姑妄听之?”

    “真的。请放心,来的两位都是我的至交,跟我一样,都识的轻重,不会拿戏言当真。”

    “而况,”崇实看皇上说话之间很有兴趣,便壮着胆子接口补充,“我们如果拿说不得的话,到处去乱说,岂不成了谣言惑众,自己先就遭殃了。”

    “两位这么说,那么我也就说实话了。这个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是当皇上的命。”虽已猜想倒是这么一回事,崇实和翁同龢还是动容了。甘子义却声色不动,只问:“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天命所归,不可以常理来论。帝皇之命,第一看本身强弱。秋月之金,当权得令,**内阳,坚刚之性,独异于众,万物遇之,无不摧毁,此为秋金之体性。”

    “照先生所说,不就成了暴虐之君了吗?”

    “不然,这是论其本质,八字中只占得庚与酉两字。是有道明君,还是yin昏之主,还要看另外六个字。”召慕尧摇头晃脑的念道:“‘火来锻炼,遂成钟鼎之材,土多培养,反惹顽浊之气。见水则精神越秀;逢木则琢销施威。金助愈刚,过刚则折;气重愈旺,旺极则催。强金得水,方挫其锋;气旺得泄,金清水秀。’这个子时,真正是千载难得的好时辰。”

    接下来,又为他解说:八字中三金、三火、一水、一木。譬如锻冶,金属要多火要旺,水则不必多但要寒,得此淬砺,方成利器。

    “亥不是水吗?如果早一个时辰生,是不是差不多呢?”

    “差的远了。第一、不能成子午卯酉四方夹拱之局。第二、如果是亥时,就是丁亥;‘丁火其形一盏灯’难言锻炼,而且丙是‘正官’,丁是‘七杀’,杀重总非好事。”

    “那么,”甘子义又说:“这四方夹拱在这个八字上也有说法吗?”

    “怎么没有?坎离震兑,贯乎八方,金瓯无缺,声威远播之相。”

    “可是没有疆土。五行缺土,总不算完全吧?”

    “好就好在缺土。刚才不是说过,‘土多培养,反惹顽浊之气。’至于说到疆土,既然贯乎八方,当然土在其中,何消说得?”

    甘子义听他谈得头头是道,反倒有些不能相信;疑心他是有意捡好地说,起来走到小哲面前,看他在水牌上画的符号,子午与卯酉之间,都有一个‘冲’字。当即问说:“先生,子午一冲,卯酉也是一冲。有冲克就有妨碍。不是吗?”

    “冲克也不止子午、卯酉。”召慕尧从容答道:“客官请细看,四柱的干支,不都是冲克的吗?”

    他低头往水牌上一看,不由得暗中称奇,年柱辛金卯木是金克木;月柱、日柱都是火克金;时柱丙火子水是水克火。无往而不冲不克,这样的八字是在少见。

    召慕尧说,“惟其少见,所以为贵。凡冲克不一定是坏事,相反也可相成,比如锻冶,出火之金,不能无水来淬,这就是水火既济,而非水火不容。这个八字正就有相反相成之妙。”

    甘子义年幼的时候涉猎甚广,于召慕尧所说的‘相反相成之妙’,他大致也能领略,心里在想,所谓‘水火既济’的道理,他说得很透彻;至于火克金为锻炼,拿人来说,便是受教育,他从小淘气,不过禀赋极聪明,一旦收起顽劣之心,在严父慈师的督责之下,在年龄相仿的叔伯兄弟中,以他的资质,学到的东西也最多,就像烈火炼精金,终成利器。可是辛卯及卯酉之间的金克木,又说明了什么呢?

    想了好一会想不通,少不得还是发问:“先生,你刚才说年上卯木是‘财’,上面的辛是‘劫财’,对冲的酉也是‘劫财’,上压旁冲,虽邓通之富,也归于无用。如今又怎么说呢?”

    “邓通会饿死,汉文帝就不会饿死了。天子富有四海,区区之财,要它何用?命理者与我同类者,称为‘比’、‘劫’,兄弟朋友都是,只是性善为比、性恶为劫。比劫帮身,这个八字强极旺极,比劫无益而有害,不过害也不大,劫财而已;不惜财自然无事。”

    一听这话,甘子义暗暗吃惊,这上压旁冲的‘劫’,是不是就是指当年为大位暗中争斗的老六了吗?转念一想,江湖术士的话若是可信的话,还要这朝中大臣做什么?一切都由他们在自己身边指出哪一个忠、哪一个奸好了。“不惜财自然无事。可是,朋友呢?”他问:“也是无益而有害吗?”

    “天子无友,不算比劫。”

    甘子义对这个解释很满意,“先生真是高明之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完,他站起身来,笑呵呵的点点头:“看起来,传言不虚,阁下倒也算得一个通人。这砸招牌的事情嘛,就不必做了。崇实,看赏。”

    实答应一声,从随身的荷包中掏出几粒碎金子,拉过召慕尧的手来,将碎金纳入他掌中,“区区微意,不足言谢,有机会再请教。”

    从二月二十一日的下午起,尤家开了流水席,广邀城中交好、外省商户过府相庆——大家知道尤家二小姐入宫伴驾,深得皇上宠爱,不但将他一家人抬了旗,这一次还特别降恩旨,让已经晋为佳妃的尤佳氏在回銮之前,归府省亲,自然是值得大肆庆祝的事情,于是,从过了二月以来,从通州、沧州、直隶各府县奔载于途的客人络绎不绝,都想趁这个机会,凑凑热闹。

    很多来热河的亲朋故旧都是交往有年的大粮商,大都是捐过官的,顶戴是国家名器,不能自行变更,只好在官服上推陈出新,绫罗绸缎各种花色济济一堂,弄得尤府简直比在北京城中的乾清宫叫大起时,看起来还要花色百出,不一而足。

    尤家从城中请来一个专门为人帮忙办红白喜事的朋友,姓赵,在家行五,人称赵五爷。赵五爷在热河城中有很多市房,每月有大笔房租收入,日子过得很舒服。他为人热心好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交,所以茶楼酒馆,提起赵五爷,无不知名。因为热心而又喜欢热闹的缘故,专门给人帮忙办红白喜事,提调喜庆堂会,久而久之,成了大行家。

    尤杉慕名之下,托人延请,赵五爷也欣然应命,自觉帮人办了一辈子的喜事,到底熬出来一个名堂,说起来,这场喜事在热和城中也算是天字第一号了,是不能再大的喜事,日后人家提起来,都会说,佳妃娘娘回府归宁,是赵五办的,那是多够味、多有光彩的一件事?

    然而一拿上手,不知道这场喜事的难办,倒不在于规模大,在于根本与任何喜事不一样。他要应付的不是饭庄子和杠房,难伺候的也不是出堂会端架子,从京中花钱请来的名角儿,为的是大小衙门的老爷特别是内务府的一帮老爷们,应付起来,简直让人的头都要炸开了。

第99节冠盖一方

    第99节冠盖一方

    二月二十,皇帝简派御前大臣载垣、内务府大臣文庆到尤府正式降恩旨,尤杉领阖府亲眷家丁跪在桌子前面,由载垣宣读。骈四俪六的恩旨,用的都是《尚书》中的典故,抬头的地方很多,载垣是个笨人,连断句读起来都很费劲,结结巴巴总算应付下来了。

    在恩旨的最后说道:朕以孝道治天下,不忍母女长受离散之苦,当此回銮在即,令其可于便宜之时,归府省亲。

    除了恩旨之外,于妃家另有一些赏赍之物,不过是一些绸缎、绢匹、黄金百两、宫中珍玩之类。

    等到宣旨完毕,尤杉跪着接下,转授长子,捧放着西面的长案。等授受完毕,尤杉又率领全家亲丁,向禁宫所在的西北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谢恩。接着,匆匆赶到门外,跪送使臣。典礼到此告成,而麻烦却还甚多。

    主要是为了犒赏,在行礼这天,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恩旨降下之外,照例赐宴,由内务府和光禄寺会同承办,名为赐宴,自然领了公款。筵席分为两种,上等的每席五十两银子,次等的每席二十四两银子,一共两千二百多两银子,尤家也须照样再出一笔,用来另外犒赏执事杂役,由总其成的一个内务府主事出面交涉,讲好五千两银子‘包圆儿’,结果礼部、光禄寺、銮仪卫等等执事,又来讨赏。问到经手人,他说五千两银子‘包’的是内务府,别的衙门他管不着,也不敢管。这明明是个骗局,但闹开来不成话,尤杉只好忍气吞声,又花了三、四千银子,才得了事。

    犒赏之事礼让内务府的人坑了一下,害尤杉多花了几千银子,赵五觉得自己的‘专办红白喜事’的‘金字招牌’为人砸得粉碎,当时便向主家‘引咎请辞’。尤杉倒很体谅他,事情本来难办,另外找人未见得找得到,就找到了,头绪万端,一时也摸不清。多花钱不要紧,这样的大礼出了错不是当耍的事,所以一再安慰挽留,赵五也只好勉为其难。

    赵五爷的字号这时候喊不响、用不着,那就只有软磨,他和他的帮手,分头跟内务府、礼部、鸿胪寺、銮仪卫、上驷院的官员说好话,从午前磨到下午…钟,才算开销完毕。

    这一场交涉办下来,赵五累得筋疲力尽,但他无法偷闲息两天,皇帝御赐的赏赍之物到府,更加是非同小可,其中有一些玉器、玻璃器皿、还有几面镜子,碰坏一点就是不吉利,怎么向人家交代?为此赵五爷日夜担心,魂梦不安

    不过热河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却是喜气洋洋,轻松的居多。各衙门虽不象封印以后那么清闲,但也决不象平日那样认真,皇帝回銮在即,公事能搁的都搁了下来。朋僚相聚,谈的总是如何在回城之后好好热闹一番。

    到了二月二十六,佳妃的仪架出避暑山庄的丽正门,前导后跸,迤逦而行。街上早已经有内务府、热河都统衙门派人清静一空,弹压秩序。

    到了府门口,尤杉领着阖府家眷跪倒接驾,仪架不停,直接抬入正门,到了堂上,方才有太监请驾,佳妃落舆,入内居中而坐。

    门口有乾清门侍卫守门,缉查门禁极其严厉,尤其是男子,不论是如何的至亲,也不让进门,倒是佳妃的母亲、嫂子、家中的女眷,不在此列。却也是恭具衣冠,碰头行礼。

    数月光景不见,女儿和初初离家时相比,更显得珠圆玉润,眉目如画,小腹微见隆起,一派雍容华贵,尤太太眼圈一红,心中又是感念,又是怜惜,“……在宫中,可还好吗?”

    尤佳氏缓缓的摇摇头,头上戴着的双喜如意碧玉簪摇动了几下,没有回答母亲的话,而是很关切的问道,“娘,您和爹的身子,可还好吗?”

    “好,好。娘和你爹的身子都好。”

    “女儿蒙皇上恩宠,这一次降恩旨回府归宁,不日皇上就要启銮北返,到时候,女儿和爹娘……”佳妃这一次来之前,很是受了兰妃的指点,说说心里话自然无妨,却万万不能落泪,免得把这大喜的日子,弄得让人恻然不欢,沉默了一下,用力憋回涌上眼眶的泪水,她说,“女儿和爹娘怕再难有相见之日,万望爹娘保重身体,……女儿在宫中,也会时刻为爹娘焚香祝祷。”

    “妞妞……”只叫了一声女儿的乳名,母女二人同时泪水奔流,弄得满脸都是

    还是尤栋的妻子,赶忙在一边劝道:“阿娘,这是什么时候?也是能够落泪的吗?快不要惹得主子难过了”

    “喔,是太太听劝的收拾眼泪,向女儿挤出一丝微笑,“在宫里面,可还好吗?”

    尤佳氏点点头,微笑着答说,“好。皇上待女儿很好。”

    “那就好,宫里不比在家,皇上在私是你的丈夫,在公是你的主子,可不敢和万岁爷使小性儿。知道吗?”

    妞妞心中想,皇上就喜欢你女儿不时的耍一耍小性子,不过这不必和母亲言说,点点头,“女儿知道了。”

    在一边跪着的尤栋媳妇插言道,“阿娘也真是的,主子娘娘难得一次回府,您还惹得娘娘落泪?”

    尤太太赶忙笑道,“还是媳妇说得对,是娘糊涂了。”

    尤佳氏对她说,“嫂子,今后,府里的生活,也要全靠嫂子支应了。哥哥是个老实人,更不懂得生意上的事情,阿爹,阿娘年纪老迈,身子不好,以后,嫂子也要多多辛苦。有什么要的,尽可以和家里人说,不要客气的。”

    “是。多承娘娘垂怜,奴才记下了。”

    尤佳氏点点头,“阿娘,让阿爹和哥哥也来吧,女儿和他们见上一面,就该启銮回去了。”

    说是见面,实际是见不到的,只能隔着轻纱布的门帘,父、兄遥相叩拜而已。太监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在一旁进言道:“佳主儿,天色不早了,请主子的谕,是不是该回去了?”

    尤佳氏第二次红了眼眶,长身而起,“娘,嫂子,我该回去了。”

    “哎,哎。回去之后,用心伺候皇上,不要像在家中这样的闹脾气,不要惹主子生气,知道吗?”尤太太泪水连连的嘱咐女儿,“还有,到了京中,别忘了给家中来信,也不要为爹娘挂念,用心伺候万岁爷。有什么要的,只管来信。啊?”

    怀着一泡珠泪,尤佳氏连连点头,终于辞别家人,蹬舆而去。

    回到园子中,尤佳氏不等坐下,先让身边服侍的小太监回奏皇上,说自己要面君谢恩。

    内侍回奏的时候,皇帝正在和肃顺说话,“朕看过了你递上来的折子,内务府这一次的差事做得不错。你从中监督调派,也出力不少啊?”

    “奴才不敢当主子嘉勉之言。奴才只记得主子说过,最恨身为奴才者,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假借主子的名头到外惹祸不说,每逢到有事情的时候,先要想着怎么样中保自己的私囊。奴才有皇上的话以为上谕,不怕得罪人。所以,内务府的这些人,也就不敢多多的贪墨了。”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他又说,“肃顺,街面上为此次佳妃归宁之事,可有什么议论吗?”

    “是。奴才风闻,皇上降恩旨于佳主子,百姓都说,皇上乃是仁厚之君。我大清朝以孝治天下,皇上身为表率,更且推己及人,便是古之圣君,也无不瞠乎其后也。”

    皇帝为肃顺的奏答难得的笑了一下,“怎么,你这奴才,现在也学会读书了吗?居然能够出口成章了?”

    肃顺也笑了,“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奴才自知读书不多,现在再学也来不及,平日里只好多和读书人亲近亲近,不提能不能学到他们的学问,言辞之间略有长进,总是好的。”

    皇帝大笑起来,“你这个奴才啊”

    正在说话间,内侍来报,说佳主儿回来了,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退下,又对肃顺说,“朕听人说,你和尤佳氏的母家走得很近,有这回事吗?”

    “是。尤家上一年为娶亲之事,给城中御史大肆折腾了一番,后来,尤杉派人找到奴才,烦请奴才从中说和,奴才觉得尤杉在此事上虽多有反复,也终究可怜。便管了这件事。”肃顺不知道皇上问自己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趴在地上奏答完毕,也不敢起身,继续说道:“奴才自知此事做得荒唐失礼,请皇上责罚。”

    “这件事朕也知道。尤杉虽然不过一介商贾,行事之间但以利益为尚求,总也是尤佳氏之父,朕就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会为你与他交往之事动怒的。”

    说了几句,皇帝吩咐一声,“摆驾,到书房去。”

    书房是皇帝每天都要来的,翁同龢、崇实、袁甲三等天子近人也每天都要伴驾,行礼已毕,皇帝让几个人站了起来,提鼻子嗅了几下,回头看看,“六福,怎么不焚香?”

    福答应一声,取来皇帝珍玩的瑞龙鼎,正要准备焚香,皇帝又说了一声,“把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取出来。”

    一听这话,翁同龢几个心中大喜和崇实、袁甲三对视一眼,都是难耐笑意——《韩熙载夜宴图》自从乾隆中为皇帝私藏以来,视如拱璧,不论是怎么样的近臣都难得一见。可称是万金难易想不到临启銮之前,皇帝居然肯将这件宝贝拿出来,与臣下一观了?

    六福口中答应着,在铜盘中调弄香屑,用回文篆字的铜格子压出花纹,然后取火点燃,将铜盘移至鼎中,盖上鼎阁,两缕袅袅青烟,从鼎盖上雕琢的盘龙的鼻孔中升起,氤氲香郁,令人心荡。这瑞龙鼎是高宗朝旧物,是征回部的时候得来的,整块和田羊脂玉雕琢成一座高可近尺的鼎,鼎盖是一条鳞甲飞动的盘龙,玉质极佳,雕镂更精,是高宗生前很喜欢的一件珍玩。

    点燃了鼎炉,又让两个小太监帮着,把书房中珍藏着金石字画的一个大柜子打开,从中取出了卷成厚厚一大卷的《韩熙载夜宴图》取了出来,在黄梨木的丈八条案上珍而重之的缓缓展开。

    这副流传千古的名迹在自己面前展露它的真容,翁同龢实在难以抑制,伸手欲碰,却很快缩了回来,回头期期艾艾的一笑,“皇上,下臣失仪。”

    “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天生万物,奉养世人,更不用提这等书画之物了。”皇帝好脾气的摆摆手,他说:“朕知道你性喜此物,走近一点看,朕不怪罪的。”

    “哎”翁同龢大声回答了一句,弄得众人齐声失笑,在他却全然顾不得这些,“学生谢皇上。”这才走到长卷近前,认真的左右梭巡着脚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

    翁同龢年纪轻轻,幼承庭训之下,倒是这等鉴赏类的大行家,停步移时,满足的叹息一声,”真不愧是千秋画卷。不但运笔所到之处无半点雕琢痕迹,更且用色着墨,各有独到之处。臣曾读《石渠宝笈初编》,内中说,其画所记,虽为‘……臣下私亵以观’,然画作之内‘……历历鲜明,洋洋大观,不可以亵玩之物度之。’”

    谈及这样的话题,翁同龢也少有的脱离了痕迹,在书房中大发阐论,一直到说完,年轻人才猛的惊醒过来,“皇上,下臣胡乱品评之语,不着绳墨,皇上……”

    “你说的不能算错。这副画嘛,若是单论画工的话,倒实在是值得大肆褒奖一番。不但是你,就是高宗皇帝,也从来不吝于天语赞佩之言。”皇帝逐渐收收敛了笑容,缓步走到画卷前,用手一拉,把画卷卷了起来,示意六福把画卷收回柜中,重又上锁,他这次转过身来,“你们以为,这韩熙载,是何等样人?”

第100节史家漫谈

    第100节史家漫谈

    翁同龢从来借自己身为天子近人之资就政事做谈论,闻言向后退了半步,众人知道他平日里的做派,这样的事情也不会问及他,崇实和袁甲三互相看看,“韩熙载以自污之策为安身立命之法,在南唐多年,历任户吏两部侍郎、尚书,无相位而有相权,却无一计上呈国主,只知逢迎君上,暗中行小人行径,以秦淮女官,中伤他国来使,使南唐、后周两国不能联手抗敌,种下亡国之因。”

    这段历史皇帝也是很清楚的,韩熙载为明哲保身,始终不肯轻居相位,在国中甚至留下他帷薄不修,为人滑稽的口碑。据说他家中有四十余个姬妾,他年老体衰,照顾不来,这些姬妾每每豢养面首——很多还是韩熙载默认的。

    这样的人,李煜自然不能让他做到一国的相位,不过正如崇实说的那样,韩熙载无相位,而有相权,他最为人诟病的是两件事。第一件就是用秦淮女官,勾引后周使节,做下荒唐之事。

    后周世宗时候,派出了一个使者,名叫陶谷,当时的职位是兵部侍郎、翰林承旨,奉使江南,名义上是因为金陵多六朝碑碣,来此观摩书法,其实就是来窥探江南的虚实。

    当时南唐的国主还是元宗皇帝,对于后周来使,很是客气,不想陶谷这个人自以上国来使自居,言语之间傲慢得不得了,整天拽得二五八万一般,便是面对南唐国主,也不改骄横本色。对于李煜,也只是称呼其为吴王而已。

    当时,李煜的哥哥文献太子病殁,李煜由郑王改封吴王,移居东宫,是无形中的太子,陶谷言语之间如此不恭,南唐臣下很生气,都想杀一杀他的威风,韩熙载想出了一条美人计,并开始实行起来。

    其时陶谷在江南已经呆了几个月的时间,白天策马而行,以访碑为名,考差江南士气民心,辰光总还好过,到了晚间,客馆孤灯,凄凉万状,滋味就不是那么好受了。

    韩熙载故意找了个很冶艳的家ji,嘱咐一番,送到客馆为陶谷侍寝,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就给送了回来,还有一封陶谷所写的道谢的书信,用四六体文字,其中有一联,以韩熙载的渊博,居然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联是这样写的:巫山之丽质初临,霞侵鸟道;洛浦之妖姬自至,月满鸿沟。”巫山神女,洛浦妖姬自然明白,这霞侵鸟道,月满鸿沟是什么意思?

    找来家ji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家ji恰好红信传来,不能成就好事这样一来,美人计自然就失败了,于是,韩熙载又做了第二次的部署。

    第二次的布置有些麻烦,先请陶谷住到另外一家客馆,然后着一个秦淮女官,装扮成管驿中驿丞的女儿,每天持着一柄扫帚在打扫庭院,这还不算,韩熙载故意让这个女子用轻帕遮脸,只留下一双晶莹而灵动的眸子在外。

    陶谷是色中恶鬼,很快就留意到了,多方打探之下,才知道,这个女子名叫秦弱兰,是驿丞的女儿,三年前嫁了个寒士,不想丈夫用功读书过度,得了个咯血的毛病,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秦弱兰决心守寡,但是夫家四壁萧然,守无可守,只好回娘家长住,闲时帮助老父做一点事情,消磨时间。

    陶谷心中大喜。相法上说,克夫的妇人若是与人做妾,又当别论——如能得此姝娱老,倒也不坏。

    存了这样的心思,便下了好大的一番水磨工夫,说得秦弱兰盈盈欲泣,颇为感动。这样过了半个月,汴梁派人来召陶谷,据说要他回朝复命,即将有大用。

    韩熙载得到消息,携酒相贺,陶谷的脾气本来就大,这回更加是眼高于顶,只管自己督饬随从整理行装,对客人也不大理睬。

    到了晚上,听到有人叩门,陶谷开门一看,正是朝思暮想的秦弱兰,她一进门就把烛火吹灭,投体入怀,自道感于知遇,以身相报,不过名节相关,所以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方来相就。

    陶谷不曾想有这样一番艳福,芗泽初闻,喘气细细,一切都似梦如幻,直让人有遇仙之感了。

    一夜缱绻,天明之时,秦弱兰起身整衣,又对陶谷说,希望能够留下一番墨迹,作为别后思念的慰藉,陶谷志得意满,正待借文字发泄一番,不过时间上不容许他精心构思,便写了一首小令,词牌叫《*光好》。

    这首词是这样写的: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再把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写罢交付秦弱兰,陶谷的精神又全放到离别之事上了。几天之后,李煜设宴,为他践行,酒宴上,陶谷还是照旧,架子拿得十足十,不言不笑,弄得宾主都分外尴尬。

    李煜心中生气,命人取来琉璃钟——这是一个里外晶莹的水晶酒盅,五寸口径,高有一尺——倒满了,可以容纳三升酒不要说陶谷这样不善饮酒之人,就是素称海量的,喝下一盅,怕也要立时化作一滩稀泥

    陶谷自然不喝,李煜也不着急,“看起来,要有歌ji劝酒,陶大人方才赏脸。传歌ji”

    教坊早已等候,听见传唤,有一名歌ji盈盈上堂,手持檀板,当筵而立,正是秦弱兰。

    陶谷立刻知道坏事了,而秦弱兰视如未见,轻击檀板,曼声高唱,开口便是‘好因缘,恶因缘’,分明就是自己所写的那首《*光好》。

    众人心知肚明,纷纷看向陶谷,之见他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坐立不安的样子,忸怩万状,平日的威严早就无影无踪了。

    唱完一曲,秦弱兰领着内侍来给他劝酒:“大人,请干了这一盅酒?”

    陶谷知道不能讨价还价,硬着头皮干了一巨盅酒,谁知道李煜仍然不肯放过,吩咐一声,“好事成双,再劝陶大人一盅。”

    陶谷实在喝不下了,一再艰拒,终于惹恼了李煜,命内侍强行动手,掐着陶谷的脖子,硬生生灌了下去

    他本来就量浅,喝得又急,因此很快就涌了上来,伏地大呕,弄得一片狼藉,大大的失仪了。

    这还不算,李煜在这几日之中,派人到了开封,到处散播陶谷在南唐的风流勾当,那首《*光好》的小令,也成为街知巷闻的yin词浪曲,当然,如何灌酒的内容不会说,只是说陶谷在吴王设宴践行的时候,如何的酗酒大醉,狼狈不堪,丢尽了大邦威仪。

    这样的结果就是本来后周的国主有意召陶谷回国之后,予以重用,经此一事,认为其人秉性荒疏,奉职无状——这份本来应该有的恩命,也为之取消了。

    不过后人谈及此事的时候都认为,陶谷虽很是骄横,但是南唐建都江陵,正是天下菁英齐聚之地,行事之间当心存圣人忠恕之道,又何苦出此下作手段?

    他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保荐小有微才的张洎(音季)出使大宋,这件事更加糟糕

    张洎实在是青史中少有的败类竟是比同时的北齐大臣,为史家评为‘小人之尤,言之污口’的祖珽更甚一筹

    他出使大宋期间,败行之事缕缕不绝,后来更与赵普狼狈为奸,以谋反的罪名害死了北宋一直以来视为心腹大患的南唐武功第一的林仁肇,使一国之中再无可领兵与大宋抗衡的英雄人物——终于也导致了亡国的悲剧。

    到后来,北宋派曹彬为主帅,潘美为副帅,领兵南下,大破南唐水军主将朱全斌的水师于长江一线,朱全斌战败,投水自杀。时任知政事的南唐大臣陈乔见大势已去,便找到了张洎。

    原来,在三个月前,两个人曾经有过一次君子约定:一旦金陵不保,两个人就要携手赴死,以求不堕臣节。张洎随口答应了。等到水师大败,陈乔来找张洎,要他同践宿诺。

    张洎如何肯死?胡乱的应承着,和陈乔一起到了枢密院用来存放典籍、图表、书籍的高阁,张洎搭好两条白绫,自己先伺候陈乔升天,然后偷偷下楼而去——他自以为自己做得妥当无比,却没有想到,有个打杂的小吏,把他的所行之事一一看在眼里,自然的,张洎这等无耻行径,也终于大白天下

    袁甲三在一边也说,“韩熙载侍奉南唐三朝,恩遇可谓隆矣。然其人其行,皆有不可问之处,臣也以为,崇大人所言一语中的,韩熙载与为其保荐的张洎一般,都是与国同戚的老臣子,却不知报效国主,反而为一己之私,竞相奔走,后更为个人利禄,苦劝国主望风而降,臣每每读史到此处,都有怒发冲冠之感真恨不得起其人于地下,当面痛斥其非,以出胸中郁郁之气”

    皇帝点头而笑,又把话题引开了,“张芾在江苏学政的任上呆了两任,其人虽当年略有不谨之处,朕却也不敢求全责备。上个月,他又有奏章呈上,自呈年纪衰老,求朝廷允准他告老还乡,朕让军机处议过此事,都说张芾求卧之心甚坚,朕也便准了他折中所请。至于他的遗缺嘛,袁甲三,朕想,就让你去吧。”

    袁甲三心中一动,赶忙跪了下来,“是。”

    “江南一地,是我大清第一赋税之区,你虽然是学政,管不到这一层,却有匡正百姓,教化万民之责。这几年,你在京中,对振兴文教,很是用了些心思,更有一方之得,这一次到江南去,更要大力整顿一番江南奢靡浇薄的风俗。”

    “是,臣定当谨记想心。”

    “还有,铁路铺陈一事,最晚等到今年的五月间就要正式在江宁,上海之间展开,你身为一省学政,更加要切实的晓谕百姓,把这件事做得妥妥当当。凡事多和桂良、黄宗汉几个商量,有什么难处,给朕上折子。百姓有什么苦楚,也要酌情安抚。最主要的,铁路工程是朝廷拨巨款兴建,不论是省内,抑或是京中派往提调的官员之中,有敢于伸手要钱、拿钱的,你也不必和他们客气,具名实参就是,朕给你这个权利。”

    “皇上圣德如天,臣不胜钦服之至。”

    “还有,”皇帝轻笑着回头望望站在一边的翁同龢,“明年就是乡试年份,翁同龢怕也是到了赴试之期,袁甲三,虽然翁同龢才学俱佳,你又和他同在上书房中任职,却也不要徇情啊?”

    众人相视一笑,只有袁甲三,丝毫不敢有欢颜流露,“臣与翁小兄同为上书房侍读文臣,却也是君子之交,更不敢以私情,费皇上为国选材的大事”

    “你能够这样想,可见朕命你做江苏学政,得其人也。”皇帝让袁甲三站了起来,对他说,“朕知道你也是学理学的,行事之间要时时把持新安、金溪之平,守‘致良知为圣学之脉’刻历实行,讲求实用,万不可有杳冥放荡之举,你要记住。”

    “皇上天语教诲,臣都记下了。”

    三月初二,行宫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人来人往,箱笼山积,每人心里都有着掩不住的兴奋,终于要回城了行宫到底不是久居之地,而况亲友大部分在京里,仅仅是想到远别重逢,把臂话这一年的离乱,便觉归心如箭,神魂飞越了。

    初四的早上,皇帝銮驾启行,御辇出丽正门,一路浩浩荡荡向北而去。第一天只走了不到三十里,就在喀拉河屯行宫停了下来——这之后就要分路而行了。

    后宫的嫔妃由礼部孙瑞珍、内务府大臣等护持,入居庸关,过密云,进京;皇帝的御驾则转路向东,由赶到行宫陛见的恭亲王奕、军机处、御前大臣载垣、兵部尚书柏葰等人随扈,转头奔天津——皇帝要亲自到海防前线的大沽口炮台,去阅看已经安放、调式完毕的新式火炮。

    早在康熙年间,就已建立了完善的巡幸制度,虽在旅途,照常处理政务,当奕、驻京的兵部尚书柏葰递牌子进来的时候,直隶总督纳尔经额已经从保定赶到了行宫,在殿中除去大帽子,翎管向着皇上的方向,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老奴,署理直隶总督纳尔经额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向下望了一眼,纳尔经额中等身材,脸上的气色很是好看,红扑扑的,有如婴儿一般,看得出来,在直督任上保养得非常好,“朕看过你上的折子了。上个月的时候,朕让军机处告诉你,朕这一次去天津,不是为欣赏京畿风光之美,让你也不必铺张。免得百姓又要从中受惊扰之苦,怎么……”

    他拿起一本白皮奏事折子,在手中一摊,“……怎么你还要弄这些事呢?你看看,看看这上面写的,‘天津百姓闻知不胜欢喜,更有粮商、盐商自愿输诚,卞舞之情,溢于言表。’”皇帝把折子放在一边,他说,“什么卞舞之情,还不是天津府道强行勒派?弄到最后,朕一片爱民之心,全然落到空处不说,就是想看一点真实民生民情之望,也全数画作了泡影”

    纳尔经额碰头答说:“皇上,奴才以为,小民心怀圣君,情见乎辞,并非虚妄之语。天津与京师近在咫尺,自从高庙以来,百姓未识天颜久矣。这一次皇上玉趾降临,百姓感念圣德,略有报效,不但可以全了君臣之意,日后颂扬起来,也是光大门楣的大喜事。”他又碰了个头,说道:“皇上念在津城百姓一片孝心拳拳,便准了天津百姓所请之事吧?”

    皇帝想了想,“这件事啊,百姓于朕的这番孝心,朕领受了。不过,什么迎驾、接驾的事情,都免了他。国事繁重,朕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在天津驻跸,等到过几年吧,等过上几年,等到四海平定,库藏充裕了,便是你不提,朕也要下去走一走,看一看。”

    尔经额自然奉命惟谨,“皇上圣明有为之君,奴才以为,不用等到几年之后,现今万方升平,百姓皆言皇上圣明,如天之福,正是皇上移足四海之时。”

    皇帝扑哧一笑,“算了,你这份心思,朕知道了,下去吧。”

第101节铁汉轶事

    打发纳尔经额出去,奕和柏葰递牌子进来,皇帝立刻传见,“老六啊,这一次到天津去,最主要的,就是想看看朝廷的银子是不是都花到了地方?火炮的威力几何,效果怎样,士卒可能熟练使用?这件事,你可有什么要向朕提前奏报的吗?”

    奕心中一动,听皇帝说话,倒像是自己在购买使用火炮之间有不法情弊,皇帝为日后保全计,先要自己坦诚过失了?想了一下,向上碰头答说,“回皇上话,臣弟办差之际,只知循例循法。未有别情上达圣躬。”

    这样的说话就有点意气味道了,皇帝当然听得出来,脸色也立刻阴沉了下来,“你这是在和朕说话吗?”

    柏葰吓了一跳。从咸丰元年以来,皇帝大力增加和英夷的联系,火炮、武器、弹药,几乎全数将本国所用之物废弃,改用英人火炮,他是正牌子管着兵部的,也曾经到各地走过几遭,英人的火炮威力之大,效用之精,让他也觉得大开眼界,每发一炮,虽也有烟气障目,然而参详到原先本国使用的火炮,却要清减得多了,更不用提射程之远,更加不是大清所产的火炮可以比拟的。

    天津海防前线事关京畿国本之地,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在他和奕参加完英人火炮在大沽口安放调式之后,给皇帝上的折子中,也说,‘海防之地,固若金汤,京畿重地,稳如泰山’。

    这一次皇帝亲赴天津,要实地视察海防前线,他也是要随扈的,谁知道从京中到行宫,第一天面君,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从旁边看过去,只见奕满脸都是不屈之色,生怕他说出什么顶撞的话来,激怒了皇帝,获罪匪浅。想到这里,他膝行了几步,向上碰头:“皇上,奴才有话说。”

    “你说。”

    “喳。奴才以为,六王爷年来为与英夷接洽之事前后奔走,为皇上推行新政,主持总署衙门之事殚精竭虑,可称朝臣表率;这一次皇上亲临海防,六王爷更加是提前准备,功劳卓著,虽是在言语之中略有不敬之意,请皇上念在他年少气盛,宽宥则个吧?”

    皇帝本是随口一问,不想奕如此多心,正如柏葰所说,奕年少气盛,说话之间经常有失节之举,自己一贯优容,想不到发展到今天,居然有当面顶撞君上之言了?他有意重重责罚,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必,一来柏葰的话非是无理;二来,这样的事情如果弄得太大,人人都以为自己寡恩刻薄,反倒都以为奕受了太大的委屈;第三,总署衙门本来就是大为清流不耻,若是有人假借奕被重谴之际从旁兴风作浪,对总署衙门没有什么好处;第四,也是最主要的一点,自己有意容得奕这般不讲礼法,待到日后,再找机会发作开来,彻底的杀一杀他的骄狂之气

    沉默了半晌,皇帝考虑清楚了前因后果,勉强点了点头,“嗯,兵尚的话倒也有点道理。你们……跪安吧,朕有点累了。”

    和柏葰不再多说,各怀心事,碰头而出。

    到了行宫的外面,奕叫住了转身欲行的柏葰,“涛公,刚才面圣之时,小王言语失礼,天威难测之际,多承涛公从旁缓颊,小王在这里多谢了。”

    “不敢,不敢”柏葰赶忙拦住了奕的躬身动作,“王爷,不是奴才大胆进言,实在是王爷功勋,在在民心。只是这于皇上面前,奏答之际,王爷还当谨慎为尚啊。”

    奕笑着点点头,“我记下了。不瞒涛公,我这个脾气啊,哎宝佩衡和少荃也曾经多次劝慰,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柏葰苦笑起来,“王爷,皇上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这等时候也就罢了,若是日后发作,只恐……总之,请王爷多多保重吧。”

    奕不当回事的拱拱手,“多承涛公教益。”他说,“哦,我今天在行宫居住之地请了总署衙门和随扈的王公大臣,涛公若能拨冗,也请过府一叙吧?”

    “好,我晚上一定过府叨扰。”当下二人拱手作别。

    到了晚上,柏葰应约到访,奕开了中门,亲自迎接,陪客早已到齐。除了宝鋆、李鸿章、文祥、唐文治等总署衙门的官员、直督纳尔经额和随同他到行宫陛见的天津知府胡林翼等人,另外还有几个陪客,分别是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怡亲王载垣和肃顺。

    奕今天面君时言语失节,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别人苦劝良久,在他不过是清风过耳,从来不肯往心里去,别人纵然有心多劝,上下尊卑有别,一些言辞激烈的话也不好出口,只能是暗中为他发愁:现在皇上重用他,还不算是什么,日后一旦发作起来,就是泼天的大祸可怎么得了啊?

    等到延请入席,主人奉恭王为首席,恭王一定不肯。论爵位、辈份、年齿,应该怡亲王载垣居首,他是个人云亦云没主张的人,恭王让他上坐,他也就当仁不让坐下来了。

    主宾几位之中,话题自然要听恭王挑选,由于是府中家宴,自然少谈朝局政务,于是就只有闲谈了。

    旗下贵族,闲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本事真正是一等一的大,由鼻烟壶谈到古玩,这一下开了载垣的话匣子。他是怡贤亲王允祥一支,是世宗皇帝最信任的一个弟弟,在世之日,赏赐甚厚,数世以来的蓄积,古玩字画,收藏极富,所以载垣大数家珍,十分得意,据他自己说,‘四王’的山水,未曾裱的,府中有的是。这话在那些奕听来还不觉得什么,唐文治、汪康余、董恂等人就不免艳羡不止了。

    这等事肃顺是插不上话的,抓住一个空隙,在一边忽然说道:“听说,曾国藩服阕起复,皇上命他到行宫陛见了,可是真的吗?”

    贸贸然的一句话,把众人的精神都收拢过来,奕掰着手指头算算日子,“可不是吗?已经快三年了呢”

    咸丰元年的十月间,曾国藩以老母在家乡病重,倚闾盼儿为由,向皇上请假,回乡探母,皇帝准予所请,并且说,回乡之后,一待太夫人病体康复,就着曾国藩奉母北返,入朝视事之外,更可以在京中伺候母亲,即使老人病情再有反复,也可以在京中找人调治——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圣眷之隆,一时无两。

    曾国藩回到湖南老家,本意是待母亲病体略见好转,即行北上,江氏老夫人看见儿子回来,心情舒爽,病体也大见好转,不想多用了几块油腻之物,停滞之下,再度发病,这一次发病可就再也起不来了秋温转成伤寒,一命呜呼

    曾国藩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哭过之后,开始操办母亲的后事——本省的总督,居于湖北武昌府的总督府,临近的广西省、贵州省,云南省从总督以下,纷纷送来挽联,幛子,以示哀婉、垂悼之意。身后哀荣,极是可观。曾国藩身为长子,一边操持家事,一边起草报母丁忧折,请求在籍守制三年。

    皇帝无可奈何,曾国藩荣升户部尚书,朝中一品大员,照例是可以夺情的,不过一来现在天下承平,更无战事,没有夺情之基;二来,就是自己下旨,他也一定不肯奉旨依从。

    自从圣祖朝的李光地为同乡彭鹏上折子攻得体无完肤,几乎身败名裂之后,清流中人视‘贪位忘亲’为第一大忌,可以肯定的是,曾国藩也一定以礼法相抗,与其弄得人言籍籍,不如顺势俯准所请。

    就这样,曾国藩在湘潭老家守孝三年——说是三年,实际上只有二十七个月。到了咸丰四年的正月月底,曾国藩就已经服满了。把家中的事情料理清楚,这才携妻子再度北上。

    今天突然听肃顺说起来,众人倒是同时心中一动,曾国藩自新皇登基以来,隆宠无双,两年之间越次拔升,朝臣之中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当年若不是为了谢恩折一场风波,只怕他现在早已经入阁拜相了这一次起复,想来昂然而入军机,也是指故之间尔。

    奕若有所思的望向在一边坐着的李鸿章,“少荃兄,曾涤生是你的老师,近年来和他可有书信来往啊?”

    “有的。”李鸿章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师太夫人故去的时候,我也曾经想请假到湖南吊丧,不过老师热孝之中给我来了一封信,内中说总署新建,百事繁重,这一次,就不必到省了。”他说,“于是,我也只好在府中遥寄一瓣心香,为太夫人守弟子之孝。”

    “曾涤生不愧是皇上赏识的重臣,只是于国事、家事之间这份丝毫不苟的性子,就可见一斑啊。”

    于是,话题从曾国藩身上引申开来,众人不再拘泥于风月闲谈,转而论起朝政要闻,柏葰说,“上一年中到天津外海观炮,老夫是不懂得这其中奥义的,只是看英夷火炮打得又远,声音又大……”

    一句话出口,引来众人轻笑连连,柏葰继续说道,“后来还是由朋霞大人为我解说一二,方才通晓其中。”

    柏葰口中的‘朋霞’就是当年任职大沽炮台管带的滑褚琇,奕身为专使到天津外海与英人接洽的时候,奉旨视察过大沽炮台,虽然火炮陈旧,不过这非是滑某之罪,不但如此,奕认为他在管带任上任劳任怨,训练士卒得法,回京之后在皇上面前大大的保举了他一番,后来改任参将。

    滑褚琇究竟是身份低微,还轮不到他跟随总督大人到行宫来,不过平日里他和胡林翼很是交好,听柏葰提及老友,胡林翼心中一动,在旁边说道,“是啊,正如涛公所言,滑朋霞虽是行伍出身,又识不得多少字,不过却也很有上进心,只看当年奉妻为师的一段轶事,也可见其人颜色哩。”

    载垣对这等风闻轶事最感兴趣,听胡林翼说滑褚琇奉妻为师,大感好奇,忍不住追问道,“什么奉妻为师?可是拜自己的太太做老师吗?”

    胡林翼嘻嘻一笑,“正是如此。”

    “那,润之兄可要好好的讲一讲了。我最喜欢听这样的故事。”

    “好吧。”胡林翼看看众人都是一派兴致盎然,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滑褚琇字朋霞,祖上是山东菏泽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移居湖南,就在永顺府治下的桑植县落下脚来。

    桑植县内赌风极盛,滑褚琇年轻的时候,便日夜在赌场中讨生活,有一次耍无赖,为他一个亲戚批颊痛斥。滑褚琇大为悔恨,年轻好面子,这一来自觉在同里无脸见人,远走同省的零陵,投奔他一个姨丈,叫李秉衡的,任零陵县县令。

    李秉衡也知道这个外甥少年无赖,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识丁亦无用处。不过天下每一个县衙门,都有这类‘官亲’,处置之道,无非每天两顿大锅饭,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滑褚琇就是这样在他姨丈那里吃碗闲饭。

    麻烦的是闲饭也吃不饱。滑褚琇生来魁梧,闲来无事玩石锁、仙人担练膂力,所以食量甚大,饭桌上风卷残云似的,害得别人常常吃白饭,厨子对他更加厌恶。

    滑褚琇自觉无趣,只好节食,在衙门里吃了饭,再到外面食摊上去找补。这一来,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自然不够,连剃头洗澡的钱都没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简直像个要饭的,李秉衡见了就骂,这碗闲饭,着实难吃。

    到了道光二十六年,湖南人雷再浩组成棒棒会,一举起事,闹得很大,零陵县距离乱匪起事的新宁县很近,眼看着兵锋扫过,玉石俱焚,李秉衡又害怕又无奈,召集县内士绅商议,决定凑出钱来招募乡兵以自保,招募了几百人,却少了一个领头的,李秉衡想出了一个办法。

    李秉衡有个女儿,是美人也是才女,钟爱异常。李秉衡心里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自然与城共存亡,家人亦必不能幸免。与其这样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觅一条出路。于是亲笔写了一道告示,贴在十字路口。这通告示,轰动了整个县城,津津乐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有能守得住县城,击退乱民的,县令以爱女许配此人为妻。这个奖赏,重于千金,但却没有谁敢学自荐的毛遂,都说:‘这分艳福,只有让滑大哥去享。’

    于是,滑褚琇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带着这三百人饱餐一顿,出城埋伏,到了夜晚三更时分,一声呼啸,奇袭敌营城内是早就约定好了的,李老爷调派守军民伕,多备鼓角号炮。一见前方有了行动,城上便大张声势,呐喊助威。

    雷再浩等人仓卒应变,不知官军有多少,无心恋战,纷纷溃退。这一来,零陵县城自然得保,这还不算,雷再浩的乱民在归途中遇到新宁知府王振中和江忠源带领的民团的掩杀,落得大败亏输,为日后江忠源使反间计埋下了伏笔。

    谁知道危情过去之后,李秉衡居然有了悔婚之意——他实在看不起这个粗鲁不文的外甥,还是太太出面为其说话,又有百姓士绅,甚至王振中、江忠源等人在一边鼓噪,这才无可奈何的将爱女下嫁,成就了一段姻缘。而且保举他做了直隶省青县的县令。

    李小姐是名符其实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并且精于吏事。滑褚琇不大识字,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处理。外人却不知道,都说滑大人是文武全才,上官亦以其为能员。

    到后来,有个天津籍的御史刘毓楠,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声,上了奏折,奏劾他‘目不识丁’。原折下直隶天津知府查察属实,一字不识,如何能掌理一县民政财务?照例由文改武,便改为调派天津镇总兵属下的大沽炮台管带。

    这是很丢面子的事,滑褚琇既怒且愤,但无可奈何,只能拜夫人为老师,象蒙童那样,从认字号开始读书。

    年纪长了,自然是悟性好、记性不好,背书背不来,老师往往大发娇嗔,有时骂得人下不了台,而滑褚琇爱妻如宝,倒也甘之如饴。

    听胡林翼说到这里,众人失声大笑,“果然有趣”

    载垣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胡林翼轻笑了几声,“这不过是外间传闻,不足为实。滑朋霞惧内是不错,不过是另延名士为师,不是太太的学生。”他说,“我和滑褚琇公务往来甚多,也曾经看过他的尺牍。”谈到这里,胡林翼举了实例:“书法倒也楚楚可观,颜之骨、米之肉,比之长茂德的一味粗豪,犹胜一筹。”

    “还有件事,真可以看出滑朋霞的性情。”胡林翼又说:“刘毓楠当安徽凤颖道,被劾落职,回天津静海县老家,贫无聊赖,居然跟滑朋霞通殷勤。诸位猜他作何态度?”

    “自然是不报。”宝鋆答说。

    “不然。”纳尔经额难得的插话说:“贻以千金。”

    “是的。”胡林翼点点头,“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给刘毓楠的信上,都钤一方小印,四个字:‘目不识丁’。”

    “这不是揶揄。”奕大为赞叹,“是感念刘毓楠栽成之德。胸襟如此,真正可爱。”V!~!

第102节《议汰兵书》

    第102节《议汰兵书》

    三月初十,曾国藩携妻子家人回到北京,安顿一番家事之后,即刻启程,奔赴天津——皇帝的御驾已经到了天津,驻跸一日,明天就要起驾前往绿营驻防营地,巡视兵勇,随后到大沽口炮台观炮,至于几时从天津起驾还京,还是下一步的事情。

    曾国藩是在夜里赶到天津的,城门早已经关闭,只好在城外的驿站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换上朝服,到皇帝驻跸的行宫递牌子请见。

    皇帝正在和军机处,直隶总督纳尔经额、恭亲王奕等人说话,话题和新任的天津知府胡林翼有关,皇帝东巡到天津驻跸,随后还要巡视八旗驻防,大沽口炮台,这份旨意早在去年的十一月间就定下来了,自然的,接驾事宜由天津知府胡林翼主持。

    依照军机处发下来的公文,天津是驻跸的第一重要之地,届时圣驾由东面入城,需要开一条非常宽敞的跸道,容御驾通过。

    胡林翼在天津呆了几年,地理非常熟悉,再做过一次实地勘察之后,对新任天津道的同僚,叫丁习经的说:“这一开,起码要拆几千户人家的房子,实属万难,只好不开。”

    “不开怎么行?”丁习经大摇其头,“出警入跸,自古就是这样的定制,不开跸道,且不说有损天子的威仪,而且难保没有人犯跸,那时候怎么办?”

    “保护圣驾,当然警戒要严密,与开跸道的关系不大。”

    “怎说不大?”丁习经指着鳞次栉比的人家说,“这里面随处可以藏奸隐究一疏虞,冷不防冲了出来,岂是儿戏的事?”

    “丁公”丁习经虽是胡林翼的下属,却比他大上几岁,所以他这样称呼他:“拆数千民居,以开跸道,我总觉得期期不可。皇上圣心之中时时牵挂民生疾苦,这一节不但早有上谕,且亦见诸行事,昨天有人来说:亲见皇上在千里堤堤上,抚慰修堤的民工,圣德如天,或者反不以拆民居开跸道为然。丁公,这一层请再思。”

    细细一想,丁习经的原意有些动摇了,他害怕的是责任,他问:“如果皇上怪罪,何词回奏?”

    “有罪归我承当就是。”胡林翼很:“若蒙诘责,请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这一个疑难,总算由他一肩承挑而解决,于是他即日就道,和纳尔经额一起,赶到喀拉河屯行宫去接驾了。

    和纳尔经额他还不敢说自己不曾准备跸道,见到皇帝,却不能不说实话了:“臣死罪,不曾预备跸道。”

    “喔”皇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转头看向纳尔经额,后者大惊之下,给他的自作主张气得脸色铁青,只为在御前不能发作,只好用恶狠狠的眼光死盯着胡林翼。

    “臣原曾拟修治跸道,臣以需拆除民居数千,”胡林翼伏地奏答:“而且日子上也来不及,故而不曾预备。臣请罪”

    皇帝刚刚为纳尔经额接驾之事训诫过臣下,不过这只是为人君者一番爱民如子的做作而已,听胡林翼竟然真的没有准备跸道,心中很有些不喜,却又说不出什么,“请什么罪”他装出十分欣慰的表情说:“你干得好这才是朕的本意。”

    他摆摆手,“你们回去吧明天朕骑马到天津。”

    皇帝非常善于骑射,舍了銮驾,改为策马而行,迎着晨曦,由东门入天津;老百姓夹道跪香,而街道太狭,以致御驾不易通过,弹压的差役兵丁,不断拿皮鞭子抽打叱喝,皇帝大为不忍;一面阻止,一面下了马步行,传旨:百姓不必跪接。

    天津的百姓,兴奋若狂;从古以来,皇帝出巡,惊天动地。这一次听说皇帝巡幸至此,虽知道不会成为明武宗第二那般的昏君,但天威不测,又听说总督府有拆民居、辟跸道的主张,但是由胡知府压了下去,到底不知道皇帝的意向如何?万一龙颜震怒,总是百姓遭殃,所以跪香之际,还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

    现在看皇帝是这样和颜悦色,好得令人不能相信;然而不信亦不可,事实摆在那里,皇帝欣悦的笑容是装不出来的,就算能装得出来,也教人感激涕零;想想七品官儿的县大老爷是如何威风,就知道皇帝的笑容多么宝贵了。

    皇帝这时候倒是真的觉得高兴起来,民心向背,已经非常清楚了。他在想,如果不是胡林翼坚持不拆民居,那么他今天到天津来,就绝不会受到这样的爱戴;即令自己有爱民之,依旧不能为百姓所了解。照这样说起来,胡林翼实在应该奖励,应该重用。

    于是,皇帝特赐胡林翼御书狐裘的蟒袍、美酒;并撤御撰命太监送到知府衙门。不但如此,更在行宫之中召见了他,“你这一次做得很好朕对你这番爱民抚民之心也真是觉得很意外,只是啊,你这样不经请旨,不与上官沟通,贸贸然就行此法,就不怕朕会怪罪你吗?”

    “臣以为,皇上爱民之心,天下皆知。这一次臣在天津荒唐之举,也是深知皇上万万不会为了臣下有爱民之意,而大加挞伐,方才敢于疏怠差事的。”

    皇帝大声笑开了,“哈哈”笑过之后他说:“这样说来的话,你倒是瞅准了,才敢走这一步险棋的?”

    “臣不敢。”

    “算了。”皇帝笑着说,“你这件事做得很好,朕不怪你。”他又关切的问道,“你这天津知府,可称京畿之间第一档苦差事,忙差事。有什么苦处,在这里只管和朕说,确是积弊的,朕立刻降旨,一概免除。”

    胡林翼想了想,积弊之事太多了,不过碍于总督大人在,有些话不能说出来。皇帝看出来了,“你不用管纳尔经额,他若是为今天的事情敢于挟私报复你,朕给你做主,你说吧。”

    胡林翼自然不能因为皇帝有这样的话就真的直抒胸臆,认真的盘算了一下,捡能够出口的说了,“臣只是认为,京朝官员,过a境甚多,供应浩繁,赔累不起。”

    “要如何供应?莫非顿顿要吃燕翅席吗?”皇帝说:“以后供应过境官员,一荤一素,米饭管够。准予在公款开支,其余夫马等等,一概按照规定办理。如果有噜嗦需索的,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送到朕这里来,自有办法处置。”

    “皇上圣德如天,爱民如子,臣不胜钦服之至。”

    “不过啊,这等事解决了,相较而言,府里的经费大约也能够节省下来,既然有了钱,就再不能层层伸手,处处拿钱。知府不准要州县的钱,州县不准要书办、百姓的钱。谁要钱,谁负责任。”

    皇帝的脸色逐渐转为严厉,“若是日后再有人向朕奏报,说你这天津府治下有什么盘剥行径,胡林翼,你仔细你的皮”

    “是,臣旁的不敢保,这份清廉之心,必不落于海瑞刚之下。”

    “你能够有这样的志向,自然是好。”

    君臣几个说着话,有内侍把曾国藩的牌子递了进来,皇帝听说他来了,立刻传见。

    曾国藩稳稳当当的走进大殿,进门先碰头请了圣安,然后起身趋行几步,在拜垫上再一次跪倒:“臣,曾国藩叩见皇上岁万岁万万岁。”

    “是从京里来吗?”皇帝问道,“家里的事情,可都已经安顿妥当了?”

    国藩碰头答说,“皇上万几繁重,还时刻挂念下臣,臣带阖府家人,叩谢皇上圣恩。”

    “你在去年三月给朕上的折子,朕看到了,”皇帝说,“本来是想即刻交部公议,然后找寻到一条可行之法,推行下去的。不过朕想,这等大事关系匪浅,可称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各省八旗、绿营之中,兵士、将佐得闻此事,事先托人烦窍,闹到朕的案头来,也实在难以两全。所以,才始终没有给你一个批示。”

    国藩在家乡守孝三年,虽然不能入朝辅政,但是也不是荒废时光,咸丰三年三月的时候,皇帝把文煜请求裁撤各省兵勇,然后用结余下来的饷银给八旗兵士加饷的折子下发到各省,由各省督抚,统兵大员共议,他在家乡也看到了,他同时看到的,还有阎敬銘从京中派人给他寄来的一份信,内中大约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桴鼓相应,于裁撤兵勇之事一呈赞同之声,而对于给八旗兵士加饷,也请他共同抵制。

    曾国藩在家中想了很久,他很清楚的知道这样的一份折子封上,会为自己怎么样的在朝中树立起太多的敌人,不过就自己多年来所见,兵制也实在是到了不能不改革的时候了。而且他知道,皇上年轻果敢,有为之君,定能虚心纳谏,一力推之。到那时,自己就算是落得个‘名满天下,谤亦随之’的结果,也是君子正色立朝,在所不惜了。

    于是,他起草了一份奏章,是针对各省兵员冗杂,国家用度不足为由,请求大力裁汰。这份奏章的名字叫《议汰兵书》。

    奏章封上,皇帝那边再也没有了下文,弄得曾国藩心中很是嘀咕了一番,是不是自己在折子中的话太过切直,引得皇上不喜?

    在上一年三月中旬的时候,皇帝就看到了曾国藩的这份奏折,其时正是各省督抚为文煜的一道裁撤各地勇营奏折闹得沸反盈天的当口,皇帝明知道曾国藩奏折中陈奏的都是正言谠论,也不想、不情愿让他为了这件事得罪了全天下的人,故此,一年来,他一直把这份折子留在身边。

    这一次曾国藩到行宫陛见,皇帝先向六福说道,“去,把朕随身带着的匣子取来。”

    匣子取来,皇帝拿钥匙把上面的铜锁打开,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白皮折子,“曾国藩,这是你上一年给朕上的折子,赛尚阿,你给同僚念一遍。”

    尚阿从地上爬起来,在六福的手中接过奏折,先展开来看了看,奏折的内容很长,不过用字很浅显,他确认能够念断句了,这才朗声诵读:“……窃维天下大弊有二端,一曰用度不足,二曰兵武不精。兵武之情状各省不漳泉有悍卒,以千百人聚众械斗为常;黔蜀冗兵,勾结盗贼为业。其他吸食鸦片、聚开赌场,各省皆然。大抵无事则游手恣睢,有匪则雇无赖之人代充。见贼则望风奔溃;贼去则杀良冒功。章奏缕陈,谕旨缕斥,不能稍变故习。”

    接下来,曾国藩在折子中就用度之绌大发阐论,“……至于用度不足,内外臣工人人忧虑,自庚子以致甲辰,五年之间,一浩于夷务,再浩于库案,三浩于河决。固以不胜其浩繁,乙巳之后,鲁豫之旱,歉收恒在千万之外,又发帑数百十万两以赈济之,天下财产安得不绌?”

    “宣宗皇帝每与臣下谈及开捐一事,未尝不咨嗟叹息,憾宦途之滥杂,悔取材之非计也。臣尝计国家岁入之数与岁出之数,而统筹之。一岁本可余二三百万,而水旱偏灾,虽尧汤不免。以咸丰元年之丰稔,而有江浙大风而灾,广西以兵事而缓计。额内之歉收已不下百万,设更有额外之浮出,其将何以待之?今虽捐例暂停,而不别筹一久远之策,恐将来仍不免开捐。以天下之大,而无三年之蓄,汲汲乎为朝夕之图而贻君父之忧?此亦为臣子所深耻者也。当此之时,欲于岁入常额之外,别求生财之道则每多搜括一份,民受一分之害,诚不可以妄议矣。”

    “至于岁出之道,兵饷为第一大宗,臣尝考本朝绿营之兵制,窃见乾隆四十七年增兵之案,实为兵饷羸绌一大关键,请即为我皇上陈之。自康熙以来,武官即有空名坐粮,雍正八年因定为例,提督空名粮八十份,总兵六十份,副将而下依次递减,至千总五份,把总四份,各有名粮。又修制军械有所谓公费银者;红白各事有所谓赏恤银者。亦皆取给于名粮,故自雍正至乾隆四十五年以前,绿营兵数虽名为六十四万,而其实缺额尝在六七万。”

    “至乾隆四十六年,增兵之议起,武职坐粮另行添设,养廉、公费、赏恤另行开销正项。向之所谓空名者,悉令挑补实额,一举而添兵六万有奇。于是费银每年二百余万。此臣所谓饷相羸绌一大转机者也。”

    “……是时海内殷实,兵革不举,普免天下钱粮已经四次,而户部尚余银七千八百万两。高宗规模宏远,不惜散财以增兵力,其时大学士阿桂即上书陈论,以为国家经费骤加,不觉其多,岁支则难以为继。此项新添兵饷,岁近三百万,统计二十余年即需用七千万两,请毋庸概增。高宗旋以廷臣议驳卒。”

    “从增设至嘉庆十九年,仁宗睹帑藏之大绌,思阿桂之远虑,慨增兵之仍无实效,特诏裁汰,于是各省次第裁兵一万四千有奇。宣宗即位,又诏抽裁冗兵,于是又裁两千有奇。乾隆之增兵一举而加六万五千余,嘉庆、道光之减兵两次仅一万六千。国家经费,耗之如彼,其多也易;节之如此之少,且难矣。”

    接下来他说,“今臣冒昧之见,欲请汰兵五万,仍复乾隆四十六年以前之旧,骤而裁之或恐生变,唯缺出而不补,则可缓缓行之,而可万无一失。医者之治疮癣甚者,比剜其腐肉而生新肉,今日之劣弁羸兵盖亦当量为简汰。以剜其腐者,痛加训练,以生新肉,不循此二道则武备之驰怠不知所底。”

    “自古开国之初,恒兵少而国强,其后兵愈多而力愈弱,饷愈多而国愈穷。北宋中叶,兵常至二十五万,南渡以后,养兵百六十万,而军益不兢,明代养兵至百三十万,末年又加练十八弯,而孱弱日甚我朝。神武开国,本不籍绿营之力,康熙以后,绿营屡立战功,然如三番、准部之大勋,回疆金川之殊烈,皆在四十六年以前。至四十七年增兵以后,如川楚之师,英夷之役,兵力反远逊于前,则兵贵精而不贵多,尤为明效大验也。八旗劲旅,亘古无敌,然其常数,不过二十五万,以强半栩卫京师,少半驻防天下,而山海要隘往往布满。”

    “臣今之说,缺出不补,不过六年,五万即可裁撤完毕。行一马二步之计,每年可省饷银一百二十万两,十年以外,于经费大有裨益。此项银两不可轻动,督抚岁终奏解户部,另行封存,专备救荒,救灾之款。永塞开捐之门养兵为民也,备荒亦为民也,塞捐以清仕途尤爱民之大者也。一分一毫天子无所私利于其间,岂非三代公心贤于后世搜括之术万者哉?若夫训练之道,则全视乎皇上精神之所属。”

    “臣考本朝以来,大阅之典举行凡二十余次,或于南苑,或于西厂,或于卢沟桥、玉泉山。天弧亲御外藩,从观军容一整,番部破胆。自嘉庆十七年至今,不举大阅者四十余年,凡兵以劳而强,以逸而弱,承平日久,京营之兵既不经于战陈之事,又不见集狩之典,筋力日懈,势所必定。”

    “伏求皇上于三年之后,行大阅之典,明降谕旨,早示定期。练习三年,必大有起色,外省营伍势虽远偏,求皇上先注意数处,物色将才,分布天下要害之地,但使七十一镇之中有十余镇可为腹心,五十余万之中有十余万可为长城,则缓急之际,隐然可恃。天子之精神一振,山泽之猛士云兴。在我皇上加意而已。”

    “昔日宋臣庞籍,汰庆历兵八万,遂以大苏边储,明臣戚继光,练金华兵三千人,遂以荡平倭寇。臣书生愚见,以为今日论兵正宜法此二事。谨以此案进呈,伏乞圣裁。”

    曾国藩所上的《议汰兵书》,笔者照实而录,并不是为了凑字数,而是是想请很多关怀、关注这部书的读者看一看,在当时的士大夫阶层,也已经认识到了兵制其中的危害,并且在思考着正确而可行的解决途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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