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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天子拜年(2)

    第56节天子拜年(2)

    六福连劝诫的话都不敢说,多年以来,皇上的脾气mō得太熟悉了,知道他的主意上来,旁人休想拦得住,当下转身下去,吩咐执事太监,伺候皇上更衣:穿一件石青sè的夹袄,外面套着枣红sè巴图鲁马甲,脚上蹬着一双足蹬青缎皂靴,连车架也不用,带着六福顺天街大步而行,直往宫外行去。

    出了大清mén,就是大栅栏,琉璃厂一带人头攒动,往来如织,皇帝看得喜笑颜开,净往人多的地方挤,六福不及他脚程快,一溜xiǎo跑的在后面跟着,“老爷,老爷,您……慢一点啊,奴才跟不上了。”

    皇帝也不理他,径直在前面闲逛,身边一个卖糖葫芦的xiǎo贩,扯着嗓mén在吆喝:“冰糖葫芦两文一串儿……”

    “哎?”皇帝招呼一声,说话的声音又带上了天津口音,“糖堆儿恁么卖的?”

    “哎呦,您是天津来的吧?”xiǎo贩嘻嘻一笑,“在这天子脚下,可是少见。得嘞,本来卖两文钱的,看您是外乡人,三文钱您拿两串吧!”

    “不行。”皇帝故意和他开玩笑,“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欺负我是外地人还是怎么着?卖旁的人就两文钱,卖我就三文钱两串?不行,不行!”

    xiǎo贩楞住了,“那……依您说呢?”

    “少五文钱一串就不要了!”

    xiǎo贩张大了嘴巴,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我说,您……不是有máo病吧?”

    皇帝扑哧一笑,从支架上取下两串糖葫芦,回身看看六福,“给他十文钱!”

    xiǎo贩接过铜钱,兀自看着这主从两个发愣,自问见的人多了,却不曾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摇头笑笑,又吆喝起来。

    皇帝把糖葫芦几口吃完,签子扔到一边,一眼看见对面过来几个人,赶忙错过身去,装作低头端详摊位上的物什,等到身后脚步声走远,才转了过来:“主子,您怎么了?”

    “是翁同龢。要是给他看见了,可就糟糕啦!”皇帝笑了一下,“不但不能再舒心畅快的游遍市集,怕又是有一番劝谏,没的影响朕的心情。走快一点,别给他发现了。”

    两个人脚下加紧,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远远的隔了开来。果然,翁同龢似乎觉得看见了很熟悉的面孔,不过无暇细辩,等到想到可能是什么人的时候,回头寻找,人海茫茫,早就不见了踪影。也只好罢了。

    和他同行的人叫孙毓汶,字莱山,山东济宁人,他的父亲就是与翁心存同为军机大臣的孙瑞珍。

    这一次进京,是为应咸丰八年的北闱乡试而来的,说来也真正是鬼使神差,孙瑞珍、孙毓汶一家是山东望族,孙瑞珍的父亲叫孙yù庭,嘉庆年间做到体仁阁大学士。

    他的一个孙子——也就是孙毓汶的堂兄——名叫孙毓溎的,是道光二十四年的状元,咸丰六年丙辰科,孙瑞珍有意让儿子夺魁,意在造就一段兄弟争相夺魁的佳话,不想闹了个灰头土脸!

    这要从两面说起,首先便是咸丰五年的北闱乡试,孙瑞珍身为乡试主考,明知儿子入闱,却并不自请回避,考试之后,孙毓汶中选了。

    到会试之前,孙瑞珍又做了一件很不地道的龌龊事:殿试前夕,赴试的贡士多住在朝mén附近的亲友家,以便第二天一早进隆宗mén,当天晚上,孙瑞珍以通家之谊,请翁同龢过府,席间殷勤款待,频频劝酒,絮絮畅谈,宾主非常欢洽,席散了之后,孙瑞珍又邀请翁同龢到书房,把殿试的一切规例不厌其烦的一一指点,直到深夜,翁同龢有了倦意,加以不胜酒力,更觉难忍。

    但不知道孙瑞珍是看不出来还是故意为之,直到临近三更天,方始促其安寝。而孙毓汶早在散席之前就已经休息了。

    这样一来的话,可以想见,第二天金殿对策的时候,翁同龢的jīng神一定不会好。据说是正觉得jīng力不济的时候,记起其父给他的两支老山参,藏在卷袋中,找出来折下半支咬着吃了,自觉津液流灌,神智奋发,振笔而书,一气到底,如时缴卷。

    孙毓汶失了状元名头不算,孙瑞珍身为乡试正主考,明知其子入闱,而sī心作祟,不肯自请回避的事情也给一个监察御史,名叫yù麟的揭发了出来。

    皇帝闻讯,把孙瑞珍找了来,问清经过,劈头痛斥,将孙毓汶一甲第二名的名次取消,连同他上年乡试所得的举人功名也给一股脑的夺了!

    孙瑞珍求荣反辱,碰得额头青紫,狼狈不堪的退出湛福堂,皇帝余怒未息,有心免了孙毓汶未来三科之内的入闱名额,还好有肃顺和翁心存讲情说项,以此事只是孙瑞珍名心未净,且孙毓汶虽身在其中,但乃父所为,并不知情为由,宽免了这一遭。

    不过,经此一事,孙瑞珍xiǎo人行径传遍天下,成为清流的笑柄!

    孙毓汶深知乃父所行是何缘故,口中不言,心底却发了宏誓,下一科入闱,不但要得中,而且非要在咸丰九年的殿试中一举夺魁不可,也好给老父出一口xiōng中积郁的闷气。

    等他到了京中,是腊月二十八,已经过了封衙期,父子两个每天无事可做,白天由老父分别指点文字之功,晚上把酒闲谈,日子倒也过得痛快。

    到了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孙毓汶到翁府,给翁心存、翁同龢拜了年,由翁同龢陪着,到了外面,“今年会试主考尚不知是何人,不过不出翰林院掌院学士许乃钊、méng古大员柏葰、左都御史袁甲三数人之外。这几个人嘛,xìng情各异,却都是理学大家,虽然往来‘行谒’有xiǎo兄为你引荐,但我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能否脱衣而出,还是要看你的文字之功——在这些时全}}文字]w]A~PO}0}。N]ET日内要多下苦功啊。”

    “是。叔平兄金yù之言,晚生永志不忘。”

    翁同龢一笑摇头,“我二人平辈论jiāo,这前辈二字,再也休提。”他说,“今儿我带你到琉璃厂去走一走,闱中所用,种类繁多,提前些时日购得,也好让你熟悉一番,省得入闱之后,慌luàn难成。”

    孙毓汶又有一番拜谢,自不必提。

    翁同龢回身找了找,早不见了方才所见的踪影,孙毓汶前行几步,回头问道,“翁兄?”

    同龢心中奇怪,是自己看错了吗?胡luàn的摇摇头,歉然的一笑:“我走神了。哦,前面就是三元店了。”

    皇帝一路走来,心情大好,听前面人声鼎沸,呼哨之声大起,围了好大一圈的百姓,不时发出阵阵哄笑声,心头好奇,勉力挤过去,正有两个身着青布长袍的汉子站在一张方桌后面说相声:“……所谓偷雨不偷雪,偷明不偷暗。”

    他身边的搭档立刻伸手一拦:“您慢点儿,怎么叫偷雨不偷雪,偷明不偷暗呢?”

    “您想啊,”捧哏的是个面貌很清秀的xiǎo伙子,天生了一副笑眼儿,tǐng直的鼻梁,看上去很讨人喜欢的样子:“偷雨不偷雪,有什么脚印也给雨水浇没了。”

    “那要是偷雪呢?”

    “转天早晨,本家顺着脚印就找家里去了。”

    六福还是第一次听,忍不住扑哧一笑。皇帝一如耳就听出来了,这是著名的相声段子《贼说话》,只是不知道和后世听到的有什么变化没有?

    只听捧哏的继续问道,“那怎么叫偷明不偷暗呢?”

    “听见外面哗啦一声响,这家人知道有贼来了,夫妻两个顾不得敦伦之事,赶忙点起灯火,这就要倒霉!”

    “怎么呢?”

    “这不就是告诉贼人,我家里有几口人在,你别进来啊!”

    众人嬉笑声中,捧哏的又问,“那,要的吹灭灯火呢?”

    “哎,那就对了。贼人一看,这家不能下手——同道中人啊!”

    笑声中,两个人接着说相声,一直到最后,听逗哏的把包袱抖开:“这时候,那个贼说话了:不能,没贼我棉袄哪去了?”引得围观的百姓一片哄堂大笑起来。

    皇帝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回头从六福手中拿过几枚铜钱,扔到铜锣里,“说得不错!可有什么新鲜段子吗?”

    逗哏的年轻人一愣,“多谢这位大爷的赏,新段子还有,请大爷容xiǎo的片刻,等一会儿,xiǎo的再伺候您几段?”

    “你叫什么?”

    “xiǎo的朱少云,艺名穷不怕。”

    皇帝朗声一笑,“哈哈!”他说,“好名字!只从这个艺名就听得出来,是个能安于困境的!好名字。”

    “哪儿啊!不过是胡luàn起来,叫着顺口的。”穷不怕嘿嘿笑着给他打了个千,起身又到旁的观众面前讨赏去了。

    皇帝站在那里,还想再接着听他下面的‘新段子”倒是他身边的六福,左顾右盼,神sè有些慌张。时下已经过了午时,今天是大年初一,百姓拜年之后,各自出行,这琉璃厂一带极为繁华,几乎是京中人新年前后必到之处,若万一给哪一个不开眼的奴才当街拜倒,坏了主子的心情不说,搞不好惹出事端来,自己这么担待得起?

    他靠近了一点,低声说道,“主子,还是回吧?主母娘娘要是知道了,奴才就活不成了。”

    皇帝眼看穷不怕和搭档坐到一边,翻开褡裢取出冰凉的食物,看起来是要用午餐了,周围的看客一一散去,不知道下一场几时开始,心中满是遗憾的叹息一声,转身走了开来,“有点饿了,你可带着银钱吗?”

    “奴才倒是带着银钱,不知道主子想吃什么?”

    “到那边去看看。有什么饭庄酒楼的,随便吃点。今天难得出来,吃完了再回去。”

    “那,容奴才给主子引路。”主仆两个一转身,迎面正好碰见翁同龢和孙毓汶走了过来,四目相对,翁同龢愣住了。

    孙毓汶咸丰六年的时候曾经在太和殿见过皇上,不过当时心情jīdàng,再兼以伏地奏答,殿阁深远,只是在进来的时候张望过一眼,心中早就没有了丝毫印象,看翁同龢再一次停步不前,拉了他一把,“翁兄,怎么了?”

    翁同龢知道他的脾气,这时候行大礼固然是圣心不喜,更且有碍观瞻。无奈苦笑着上前几步,躬身行礼:“老爷?”

    皇帝也大感讪讪然,低声问道:“怎么,你也到琉璃厂来了?”

    “回老爷话,”翁同龢尽可能的放低了声音;“臣这一次来,是陪孙少兄,到此购置入闱所需之物的。”

    “孙少兄?”这个名字在皇帝听来非常觉得陌生,用手一指后面的孙毓汶,“就是他吗?”

    “主子,您忘记了?就是咸丰六年,和臣同在一甲的孙毓汶啊。”

    “啊!是他啊?怎么,”他楞了一下,看看翁同龢,又看看孙毓汶,笑着点点头,”人言翁同龢孝悌君子,今日一见,名下无虚啊!”说完一摆手,“我还没有用午饭呢,这里你熟,可有什么好的馆子吗?”

    “主子,今天非比平常,饭庄酒肆之中,臣怕有不少人识得天颜……不如,由臣陪主子返驾吧?”

    “不好,不好!”皇帝皱起了鼻尖儿,“我不是骗你,真有点饿了。走不动了,吃完就回去,你看怎么样?”

    看着皇帝可怜巴巴的样子,翁同龢无奈的一笑,“那,不如请皇上御驾到臣的府上去?一来可以安心享用,二来,微臣也可从容安排?”

    “也好,正好给翁二铭拜年。”皇帝嘻嘻一笑,“多年来,只有你们这些人给朕拜年,朕还没有给臣下拜过年哩!”

    翁同龢知道,皇帝天xìng顽皮,在宫中的时候还好,到了外面,经常会故态复萌,他在上书房伴驾多年,这一节是早有所知的:“皇上这样说话,叫微臣父子怎么当得起?”

    “当得起,当得起,只要压岁钱给得足就行啦!”

第57节 天子拜年(3)

    第57节天子拜年(3)

    几个人到了翁府mén前,一进胡同口,就看见一个下人模样的跑了出来:“啊,四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正着xiǎo的去找您呢!”

    “怎么了?有事?”

    “柏大人到府,给老太爷拜年,老太爷留大人用饭,大爷作陪,柏大人说,要等四爷您回来再一同入席,这不,老太爷就让我出来找您了。”

    翁同龢一把拉过下人的肩膀,耳语了几句,年轻人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呆了片刻,‘哎’了一声,快步跑了进去。

    翁同龢故意放慢了步子,引领皇帝向内行去,等到了翁府大mén口,府中刚刚准备停当,大méndòng开,红毡条一直铺到内院深处,翁心存和柏葰为首,后面跪着男男nvnv十几个人:“臣翁心存,携阖府上下,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奴才柏葰,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跟在翁同龢身后的孙毓汶吓得张大了嘴巴,呆愣了片刻,抢上几步,也在红毡条上跪了下来:“学生山东人士孙毓汶,叩见皇上。”

    “朕本来说给你们一个惊喜的。翁同龢,这是你搞出的名堂吧?”

    翁同龢微笑着到乃父身后跪倒,“皇上驾临寒舍,本是翁府之福。臣万万不敢草率行事,请皇上恕罪。”

    “都起来吧。”皇帝摆摆手,示意众人站了起来,“刚才来的时候,朕和翁同龢说,往年都是大臣们给朕拜年,今年不妨颠倒一下,朕也到外面走走,到大臣府上拜拜年。翁心存,今天是大年初一,可不许你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啊!”

    “臣以诚心上shì君父,皇上关爱微臣,不顾万千之尊,驾临臣府,臣感戴莫名。”翁心存答非所问的躬身奏答:“皇上,请。”

    进到翁府,众人众星捧月一般围着皇帝,在府中转了一圈,翁府的占地不是很大,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走了个遍,当然,内眷所居,不宜落足,只好罢了。走到méndòng前,皇帝便转过身来,“府中有多少人丁啊?”

    “回皇上话,除却微臣及犬子家眷之外,共计六十九口。”

    “一百余人居于这样一处bī仄的院落,大非所宜呢!”皇帝嘻嘻笑着,回身吩咐,“柏葰?”

    柏葰一听皇帝的话头,心中暗自为翁心存欢喜,上前一步,口中答说:“奴才在。”

    “开衙之后军机处记档,赏赐翁心存海淀澄怀园宅邸一所。”

    澄怀园是当年三朝旧臣张廷yù的赐宅,占地相当大,在京中大大有名,翁心存父子几个赶忙跪了下去:“老臣诚惶诚恐,叩谢天恩。”

    把皇帝请到正厅,居中而坐,翁心存几个垂手肃立,皇帝左右看看,在翁心存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在场的众人,是唯一一个他不认识的,“这是?”

    “臣,吏部左shì郎翁同书,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哦,朕记得你,你是翁同龢的大兄吧,是不是?先皇二十年的庶吉士的,是不是?”

    “是。皇上圣记无错,臣生于嘉庆十二年,居兄弟之长。道光二十年,méng先帝拔于泥途。”他碰了头,又说,“皇上登基之后,捡拔臣做了吏部左shì郎。”

    皇帝满是欣喜神sè的点点头,“常熟翁家,一mén簪缨啊!起来吧。”他转过头去,看向一边站着的孙毓汶,“你就是孙瑞珍之子,叫孙毓汶的吧?”

    听皇帝提及乃父,孙毓汶更是站得笔直,随即跪倒碰头,“是,学生孙毓汶,叩见皇上。”

    “今天难得你有幸见朕,也算是你的福分,天假其便,朕有几句话要告诫你。”

    孙毓汶心中忐忑,头深深地伏下,口中答说,“是,学生恭领圣训。”

    “不论你日后能否中士,做人做事,首在一个‘诚’字,便如你父亲吧,身为礼部尚书,执掌国家礼法教化,偏做出这等下作之事,不但辱及自身,更且徒留天下笑柄!”

    他的手在座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敲打了几下,继续说道,“日后你若是能够认真汲取令尊的教训,为国出力,报答朕躬,报答翁同龢之流的一番提携之恩,还算你孺子可教;若以为彼此家世仿佛,而才具自问不知比他高出多少,但论功名殿试逊他一筹,屈居人下,已是莫大憾事,论仕途,晚上数科之外,更且处处不及,相形之下,有委屈之念之外,敢于挟sī报复的话,朕处置起来,可丝毫不会顾及你是什么人的儿子。你明白吗?”

    孙毓汶汗透重衣!伏地重重碰头,“皇上天语教诲,学生永生不忘!”

    “你起来吧。”皇帝让他退到一旁,转而望着翁心存和柏葰,“朕本来都忘记了,经翁同龢提醒,方想起来,今年是乡试之年呢。”

    翁心存躬身答说,“皇上日理万机,还请节劳才是的。”

    “今年乡试主考的人选嘛,朕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人选,等到正式对臣工公布的时候,朕还会提及,今天在这里,也不妨说上几句。”

    翁心存心中奇怪,皇帝的言外之意很清楚,正主考不出自己和柏葰之中,只是历来乡试主考,为求关防严密,都要等到临近出京的时候,才会公布人选,今年这是怎么了?心中狐疑着,众人鱼贯跪倒,“宗室之中,良莠不齐,一些人的人品,cào行,朕还是很能够信得过的。便如同你柏葰吧,当年出使朝鲜,坚峻朝鲜国主所赂遗的各sè礼物,一时间传为美谈。先皇也大以为是。这样的人,不说才具如何,只是这份德行,就是朕,也丝毫不敢有不敬啊!”

    “奴才不敢,奴才自幼méng父兄教诲,但知忠悃shì主,其他纷纷xiǎo节,奴才不敢留心留意。”

    “手~机看你的德行,不用朕多说,jīng白shì君,早在朝中大臣的眼中,但你府中的下人呢?他们是你身边的奴才,每日听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身为他们的主子,于他们,又有何定见?便说今年的北闱乡试吧,例如说,你府中的某个奴才,暗通款曲,引介其中一二入闱,闹出哄传天下的大笑话、大丑闻来,你难道就没有管束不力之罪?”

    皇帝用力吸了口气,语气逐渐转冷,“柏葰,朕知道你这个人,在府中惯常心慈面软,秉持君子待下慈厚之道,轻易不愿打骂下人。但若是为了你府中的一个或者几个奴才,使国家抡才大典之重大关节出了问题,就是朕肯饶过你,也要顾全天下众口籍籍,不能不学三国的诸葛孔明,挥泪占马谡了。这一点你千万千万不可忘记。”

    翁心存几个都觉得奇怪,皇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柏葰一定会是今年乡试正主考的人选,只是,皇上怎么知道他府中的奴才一定会惹出事来?或者,若是为保全其人打算的,何不干脆就免了他主考之职?

    柏葰正待奏答,外面一阵快速而凌luàn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孩子的呼喝传入,“师傅,我来了!”

    翁心存入耳便知,是大阿哥载澧!身后还跟着一个壮硕的男子,弯腰紧追不舍,“大阿哥,别跑,当心摔了!”

    “不怕的,不怕的!”载澧迈着xiǎo脚丫一溜烟的跑进厅堂,迎面正看见皇阿玛坐在正中,孩子吓了一跳,赶忙站住脚步,不合身后的男子收势不及,撞到孩子xiǎoxiǎo的身体,把他又撞出去几步,“哎呦,xiǎo主子,可撞到……呃!”

    男子慌luàn之下,赶忙跪倒,“奴才存佑,叩见主子!”说完xiǎoxiǎo的声音招呼载澧,“大阿哥,还不给皇阿玛行礼?”

    载澧这才想起来,撩起衣服的下摆,跪了下来:“儿臣叩见皇阿玛,皇阿玛吉祥。”

    载澧九岁了,每日在上书房上学,散课之后,居于原来叫‘乾西二所”乾隆登基之后,改名重华宫中后的长chūn书屋中。这里一般是皇子即将成年,却尚未成婚之前的居所。不想今天居然出宫来了?

    皇帝瞪着他,好半天的时候才问道,“你今天,可是偷跑出来的吗?”

    “儿子不敢。儿子是向母妃及母后请过旨之后,出宫来,向翁师傅拜年的。”

    “xiǎoxiǎo年纪,行动轻浮。”皇帝扳起脸,冷冷的训斥,“把你腰里那个水红线荷包给我撤掉,你是nv人么?看看你的靴子,宁绸里面儿,地下都是水,这靴子是踩水chā泥玩儿的?你可真有出息了,辫梢儿还打个红蝇结儿?看戏本子看mí了么?无行的东西!”

    一番雷霆训斥,xiǎoxiǎo的载澧不敢分辨,把水红线荷包撤掉,把辫梢的红绳结取了下来,靴子不能换过,只好仍自穿在脚上。等到一切整理妥当,孩子再一次跪倒,口中答说,“这,这不是儿子要的,是母妃和母后……”他向上怯生生的望望阿玛,xiǎoxiǎo声说,“给儿子打扮的。”

    听是皇后要给孩子打扮的,皇帝不好多说什么,“你也是有了贝子嘉号的,虽是朕的子嗣,却也要记住,社稷,公器的道理。行事之间多想想为弟弟妹妹做出表率,不要总那么飞扬浮躁!”他摆摆手,“起来吧。到阿玛身边来。”

    “是,谢阿玛。”载澧走到阿玛身边,不敢多言多动,乖乖的垂手肃立:“可用过午饭了吗?”

    “是。儿子回阿玛话,已经用过了。是和母后一起用的。”

    “去吧,过去给师傅拜年去吧。来人,取毡条来。”

    传取毡条,自是要行跪拜之礼,翁心存赶紧向皇上摇着手说:”若行大礼,臣不敢领受!“

    “也罢了!”皇帝挥一挥手,脸却对着翁心存:“按上书房的老规矩,大阿哥作揖吧。你可不许不受!”

    载澧到了翁心存面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口中喊一声:“翁师傅,载澧给您拜年了。祝您来年龙马jīng神,嗯,大发财源,不对,是心想事成才是的。”

    皇帝扑哧一笑,“猴崽子!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俏皮话!”

    说说笑笑间,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大阿哥看阿玛心情愉悦,逐渐的胆子大了起来,童稚之言不时出口,逗得众人或真或假的轻笑连连。

    六福看看时候不早了,皇上早上起来只用过一碗nǎi子,刚才就说饿了,这会儿只顾着说话,连午膳还没有进呢,站在皇帝身边,给翁同龢使了个眼sè,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翁同龢也给他提了醒,赶忙跪倒,“皇上,皇上方才对臣说,腹中略有饥饿之感,不如,就由臣府中伺候皇上用膳吧?”

    他不提还好,一经提起,皇帝真觉得饥肠辘辘,有如雷鸣一般了:“唔,朕还真有点饿了。府中可有准备?”

    “有的,有的。皇上稍待片刻,容臣下去准备一二。”

    东西都有,不过要临时加热,翁同龢怕他饿得难过,先命人将炉子上每天都有的,为翁心存准备的杏仁燕窝粥先进了上来。

    皇帝用膳,旁人不好围观,翁心存带头行了个礼,就yù待退下去,不想mén下又急匆匆跑上一个人来:“老爷,有客到了。”

    翁心存接过拜帖,呆了一下,“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皇帝满心无奈的看看燕窝粥,放到了一边,“翁心存?是谁来了?”

    心存又转了回来,“是曾国藩曾大人,周祖培周大人和肃顺肃大人联袂而至了。”

    皇帝和他同样语调的嘀咕了一句,“今天怎么这么热闹?让他们进来吧。”

    翁心存到二堂,命人大开中mén,将来人请到府中,肃顺大约是吃过酒,落轿之后未语先笑:“铭公,来得鲁莽,铭公勿怪啊!刚才在芝老府上,听说铭公府上有新从江南而来的糟鲥鱼,美味绝伦,这不,就过来叨扰了。”

    翁心存连chā话的机会都没有,一直等到三个人落了轿,彼此行过礼之后,方始说道,“几位大人光临,蓬荜生辉,只是,还请噤声。”他回身一指,“圣驾在内!”

    肃顺仰天大笑:“铭公,您真会开玩笑,当心我见到皇上,奏你一本!哪有大年初一,皇上就到臣子家中去的?吃饱了没事做了吗?”

    话音未落,从正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厉声喝道:“翁心存,让这个狗奴才在mén口跪着,待他醒了酒再让他滚蛋!”

    肃顺听到声音,酒意立刻醒了大半,噗通一声跪在院中,“皇上?”

    “你闭嘴!”皇帝为他语出不逊大大jī怒了,“曾国藩,周祖培,你们进来。”

第58节 天子拜年(4)

    第58节天子拜年(4)

    曾国藩和周祖培相视苦笑,看看苦着脸跪在地上的肃顺,跟在翁心存的身后进到正堂,进mén就可以看见,皇帝安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身边站着一个是六福,另外一个,居然是大阿哥载澧。

    二人抢上几步,在毡条上拜倒,“臣曾国藩(周祖培),恭请皇上圣安。”

    离得近了,可以闻见两个人身上涌出的酒味,皇帝大为不喜!他个人不喜饮酒,也不喜欢身边的人身上有酒味,只不过这天之美禄,与鸦片另有不同,不好强求别人戒断,身体向后挪动了一下,‘唔’了一声:“起来吧。”

    国藩和周祖培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的习惯,起来之后,向后退了几步,和翁心存几个垂手肃立在一旁。

    皇帝神情贪婪的看看身边的燕窝粥,咽了口吐沫,抬头问道,“周祖培,上一年的年底,朕让阎敬铭和肃顺两个,就新政推行之事,征询你的意见,可有所得?”

    周祖培暗叫侥幸!在府中用过午饭,三个人都略有了一点酒意,一时兴起,提议到不远处的翁心存府上拜年,谁知道居然遇到皇上?若不是今日有幸,日后便是新政得成,功劳也是阎敬铭和肃顺的,自己不过从旁协助料理。而今天则刚刚好!阎敬铭回乡不提;肃顺也给皇上罚跪在院中,正好可有由自己一展所长了。

    当下出列跪倒,口中答说,“臣méng皇上不弃,以国政相询,敢不尽心竭力,上报皇恩?十数日来,已xiǎo有所成,容臣细细奏来。”

    周祖培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把自己疏爬刑部细务所得以及今天早上在府中和肃顺所说的,一一做了回禀,最后他说,“臣感于皇上仁爱百姓,作养清官,圣德如天!臣的见识,实在不算什么高明,只是附庸骥尾,奉一愚之得而已。”

    “你能够想到这一层,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他笑着以手摩挲xiǎo腹,问翁心存,“今儿个时辰也是正好,难得还有军机处几个人在这里,翁心存,柏葰,你们说说,周祖培所奏的新政之法,有没有道理?”

    翁心存和柏葰方正君子,心中都明白,肃清吏治若是真的能够这么简单的话,只怕早在世宗、高宗朝就已经彻底根除世间贪墨弊政了。周祖培多年不入朝,功利心居然仍是如此热衷?想借此事再度登龙?只是看皇帝神情愉悦,有些话总要多多的打几遍腹稿才好出口。

    两个人对视一眼,翁心存躬身奏答,“臣以为,不论是皇上当年推行的商课之法,还是选派曾大人在天津演练新军,除却本身皆为无上良法善政之外,皇上任用得人,量才器使,方是使新政善法得以推行而下的不二法mén。故而臣想,此番推行新政,亦当从朝中选择德行俱佳之臣,负责具体施行为好。也好使皇上一片爱民之心,不会为下面的胥吏从中故意曲解,成为……”

    他的话说到一半,皇帝就大笑起来,“你这个翁心存啊!哈哈哈哈!”

    众人不知道他为何发笑,都呆愣愣的看着他,半天的时间,皇帝才收住笑声,“周祖培,你听见了吗?翁心存是用chūn秋笔法,向朕表示心中于新政的不满之意呢!柏葰,这恐怕也是你想说的吧?”

    “臣不敢!”翁心存和柏葰赶忙跪倒:“臣天胆也不敢在语中对皇上一力推行的新政怀腹诽之意啊!”

    “朕知道你们不敢,朕也不是怪罪你们。先起来吧,今天正得其时,朕和你们认真的说说。”

    翁心存更加不敢起身,“臣等恭领皇上训示。”

    皇帝也不勉强,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在天下人看来,读书做官,是第一等的好事。这又是为什么呢?翁心存,你告诉朕。”

    “是,臣以为,为国出力、光宗耀祖,是第一层的意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huā银,是另外一层意思。”

    “对,对帝说的,“司马文公曾经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名利二字,自古以来,便是促使天下读书人铁砚磨穿,十年寒窗,不改初衷的本意!自祖龙以来,千载以下,及至朕躬临朝,又之后千数百载,仍将如此。”

    “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定制:所有的读书人都知道,一旦金榜题名,便是声名大噪,日后吃穿享用不尽之日的开始。而从朕这一朝开始,就要打破这种定制!”

    翁心存迟疑了片刻,老老实实的摇摇头,“皇上的话,请恕臣不明白。”

    “你们起来。”皇帝让众人站了起来,望着他们的眼睛,慢吞吞的说道,“刚才周祖培的话中,有一番奏答大约是你们最担心的。那就是,一旦开这样的先例,只怕各省吏员,再无为国效力之心,公事上变得处处搪塞,人人袖手。这是你等最大的隐忧,朕说得对不对?”

    “是,皇上所见极是,臣心中正是有这样的担忧。一旦胥吏得不到任何的好处,臣恐就会开始变得偷懒耍滑,民情民怨不得上闻,长此以往的下去,于国政大大不利啊。”

    “这就是朕刚才说的,因为天下所有的吏员,都是抱着当官发财的念头,一旦得不到钱财上的满足,就会有你所担心的事体出现。而这,又要从三种不同的官员来说。第一种,是那些兢兢自守,从心底里为国出力,为朕分忧的;这些人,拿着朝廷的应得的俸禄,甘于清贫,只求为百姓做事——虽然朕不愿意承认,但这样的人怕是不多。就如同你翁心存,你柏葰,你曾国藩,还有一个现在人不在京中的阎敬铭。”

    他摆摆手,制止了几个人将yù出口的奏答,“第二种,就是如高宗朝的甘肃巡抚王亶望那样,当官只为了钱财,百姓的死活一概不管。这样的人,虽然可恨,还好的是,也不算很多。”

    本A]pOO“第三种,就是mén口跪着的肃顺那样的官员、奴才……”说到这里,他向翁同龢说了一句,“你去传肃顺,让他进来。”

    肃顺在院子中跪了一个多时辰,冻得脸sè青白,上下牙齿咯咯打架,进mén跪倒,说话都不成句了,“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理也不理他,继续说道,“像他这样的人,我天朝官员之中,为数是最多。既有一颗终于君父之心,另有爱财如命的天xìng。狡计百出,可以瞅准一切的机会,向一切可以伸手拿钱的人要钱。这类人,若是杀了,未免可惜,若是留着呢,又让人每每思及,心中觉得可恨——肃顺,朕可有说错你?”

    “不……不曾说错,总是奴才糊涂……”

    皇帝一笑,又说,“而朕所要推行的新政,便是对这些人痛下苦功的。具体的嘛,这里不妨告诉你们,朕要在我大清朝尚未入仕的生员中最终达成这样一种观感:今后做官,朝廷俸禄,三节两寿的种种馈赠,mén生的贽敬尚不必就此消除,各省往来京中的冰炭二敬,也是常用之资。除此之外,当官再不会有任何银钱上的好处!”

    “或者在你们看来,这不过是朕在痴人说梦,而实际上,这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达到的。只要持之以恒的推行下去,用不到三十年,天下人就会越来越接受这种观感,再不敢以为当官就是能够从百姓身上大捞好处的终南捷径~!你们以为,到那时候,我大清朝的吏治之风,当会如何?”

    翁心存、柏葰庄重的跪下,‘咚咚咚’的碰了三个响头,“请容臣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新政达成,便是连本朝圣祖仁皇帝,也要瞠乎我皇上圣明之后了!届时,不但吏治为之肃清,天下百姓感念圣德,衷心对待朝廷,则重现汉唐雄风,亦在可期矣!”

    皇帝也大感得意,“不过嘛,新政善法,总也是要靠下面各省的胥吏来执行的,cào作之间,难免会有或大或xiǎo的疏漏,开年之后,明发各省,让他们xiǎo心料理,于公事上有百姓呈讼的案子,要认真对待,万不可有敷衍搪塞情事——若是有百姓心怀委屈,在本省不得伸张,最后闹到京中来,朕第一个就拿这些督抚大员问责。”

    “喳,臣都记下了。开年之后,明发诏旨之时,定将皇上这一番爱民、护民的至意晓谕各方。料想各省大员,皆是饱读诗书,正途出身,心中亦多有顾念一方之情,不敢有胡luàn动向的。”

    皇帝心中想,口中说,“只有朕的旨意晓谕各方,怕还是不行。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可不防啊?”他望向曾国藩,“曾国藩,你以为呢?”

    曾国藩躬身作答,“臣倒在想另外一件事。新年之后,各省兵制改法陆续展开,八旗、绿营兵士汰芜存jīng,怕是有千万之众纷纷离军营,自谋出路而去。若是这些人以皇上的旨意为由,行四处勾结讦告之行,臣恐各省府道县三级吏员,公务骤加,不堪其扰也就罢了,若是一个nòng不好,臣恐有不忍言之事呢!”

    “嗯,你思虑得果然周密。这确实是个很大的麻烦。”皇帝离座而起,正待走上几步,不合腹中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咕噜噜!”

    众人相顾愕然,载澧童言无忌,第一个欢呼出声,“阿玛,是您!”

    皇帝大窘!苦笑着弯腰róuróu孩子的脑壳,“是啊,阿玛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用过膳呢。”

    翁心存也大觉失礼,府中来了平常的客人,到了正午时分,也要留宴,如今御驾亲至,竟迟迟不做准备?赶忙吩咐翁同龢,翁同书兄弟两个,到厨下去,把蒸好的鲥鱼呈递了进来,“啊,有鱼吃。这是个好意头。连年有鱼嘛。”

    皇帝也真是有点饿了,等不及众人行礼退出,自顾自的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皇帝用膳,除了身边伺候的六福,旁的人全数退了出去,翁心存身为主人,安排众人在二堂huā厅落座,下人奉上茶水、点心,流水价忙个不休。

    呆了片刻,柏葰抬起头来,望向翁心存,“铭公,您以为,方才皇上所言,可是意有所指?”

    皇帝刚才在堂上的一番话,让翁心存也有云山雾罩之感,口中说道,“涛兄,自道光三十年恩科开试之初,皇上就多有圣训,抡才大典,国之重事。不但各主考、房考要jīng白一心,为国选才。就是府中的下人,也要多方管束,若是为主子惹出泼天的祸事来,碍于天下清议,就是圣上有心保全,也不得不痛下杀手,断然处置了。”

    他说,“今儿个皇上于老兄有这番训斥,怕是在京中也有流短蜚长之言,传到皇上的耳朵中去了吧?”

    柏葰枯坐良久,豁然张目,“是了!年前我府上的奴才在广和楼与怡王府的车马争道,拥塞一时,引致百姓围观,后来还是巡城御史到了,这个奴才才不敢造次,慌luàn离去——皇上说的,敢莫就是这件事?”

    肃顺在一边端着一杯热茶,哈手取暖,闻言放下了茶杯,chā话道,“静涛公,不是我当着你的面编排你府上的下人。你府上是不是有一个叫靳祥的奴才?当年我奉旨整饬京中各营军务的时候,他就仗着你的名头,胡作非为。也是该好好的管教他一番了。”

    柏葰心中大为不满,皇上训诫也就罢了,翁心存与自己同为军机大臣,说话也要留心自己的观感,肃顺不过是仰仗皇上的宠信,nòng臣而已,居然如此不讲情面的指斥己非?心中不愉,脸sè就不是那么好看了,“哦,铭公,老夫近日读史有感,做了一首xiǎo诗,今儿个正得其便,还请翁兄赐以斧削啊。”

    翁心存自然客气了几句,柏葰朗声yín诵,“几度暄和几度凉,luàn山高下又夕阳,我如天宝闲鹦鹉,日向峰头哭上皇。”

    除却肃顺不懂诗文所指为谁之外,众人无不皱眉!翁心存干干的一笑,“涛公大才,闻名遐迩,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啊!”

    柏葰面有得sè的向肃顺看过去,他还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心中鄙薄他不学无术,鼻子中哼了几声。

    正在这时,六福从mén口闪身进来,“列位大人,皇上召几位大人进去呢。”

第59节 天子拜年(5完)

    第59节天子拜年(5完)

    众人进厅行礼,皇帝先对存佑摆摆手,“大阿哥出来时候太多了,你带他回宫去吧。若是皇后问起,就说朕再在翁心存府上呆一会儿,下钥之前就回去了。”

    佑答应一声,等载澧和阿玛辞了行,这才拉着孩子的xiǎo手,领着他出厅去了。

    打发大阿哥回宫,皇帝方回身说道,“刚才曾国藩言及的,各省兵制改法新政之事,柏葰,你是管兵部的大臣,你怎么想?”

    “奴才以为,不妨缓缓图之,一省一省的推行下去,及等数年之后,百姓越加认同新政,感戴皇恩,则便是有少数兵士从中裹挟,奴才想,也不至有民变之事了。”

    皇帝一双眼睛眯了起来,呆了片刻,又问曾国藩,“你说呢?”

    曾国藩知道,皇帝年少进取,有意借大胜联军之余威,彻底整肃各省兵制,若是依柏葰所说,缓缓图之,不但前期所得的效果未必能够持久,与圣意不符;就是光武营、神机营的那些兵士,长期聚拢在军营中,无所事事,也早晚变成一营疲军。

    不过柏葰身为军机处前辈,言语之间未可冲撞,心中打了一遍腹稿,他说,“臣以为,圣意缜密,此事早有前例可循,只需依例而行也就是了。”

    “哦?”

    “是。自咸丰七年十一月十六日,臣奉上谕入值军机处以来,多见各省督抚奏陈,请旨在省内照两江前例,修建铁路大工。便是两广总督桂良,亦于圣驾回銮之后,上书言事,自请在省内以自筹之法,修建支线铁路……臣想,铁路大工,动用民夫何止百万?若是以此收拢汰撤而下的兵士厕身其间,一来可省却民间青壮投身之中,以致田力不足之虞,又可为兵士谋一出路,可谓是一举两得之举。”

    柏葰为人yīn沉,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他心中虽不以为曾国藩是在有意冒犯自己,却也大为不喜,而且,曾国藩的话似是而非,具体哪里出了问题,又没有时间给他仔细究诘,便在此时,难得说话的周祖培进言了,“皇上,去臣以为,曾大人所议,不妥。”

    皇帝和柏葰询谋佥同,也觉得曾国藩的奏答之中有些问题,正在思考,随意的一摆手,“你说说,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祖培说;“去臣以为,绿营、八旗将士百数十年来,干领国家俸飨,兵事上,cào演训练之法早已经多年弃之不用,正该到了认真整饬一番的时候了。只是,去臣以为,一旦新法颁行天下,兵士人人自危,生恐断了这等成天hún吃闷睡,任事不用cào劳的好差事,故而改制之先,自当奋勇,以求躲过汰撤之危,这样一来的话,被裁撤下来的,自然是那些年老体衰,不堪重用之辈。若是以这样的人投入铁路大工之中,怕是用不到十数日,就将劳累而致伤亡,大伤我皇上爱民之德啊!”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皇帝和柏葰几个人也明白了过来。曾国藩脸一红,躬身答说,“周大人所言极是,臣虑事不周,请皇上恕罪。”

    “所以朕才和尔等集思广益吗?现在能够找出漏dòng所在,详加填补,总好过到日后,各省现实的麻烦重重,无所措手的好嘛!”

    他一指周祖培,“你接着说。”

    周祖培面有得sè,当庭侃侃而谈,“去臣想来,兵士畏惧离军,并非是心存君父家国,只是舍不得这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日子,即便为抗拒上命,装出一副奋勇磨练的样子来,一待事过,又有故态复萌之弊。这还不算,各省汰撤兵员,以新兵充盈其间,若是为这些人的恶习,连带着新兵也沾染上了好逸恶劳的习xìng的话,则皇上多年来的苦心,就全数付诸东流了。”

    皇帝为周祖培这番话悚然动容了,将光武营兵士打散,派驻到各省去,一来是避免出现将帅拥兵自重的状况,二来也是为了让这些人起到一个传帮带的作用,要是恰如周祖培所说的,到外省任职之后,为之污染,兵制之法不得推行,反倒使前期所做的一切工作,全数泡汤?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那,依你之见呢?可有防弊之法?”

    “这,请恕去臣愚昧,并无良法。”

    “若是拿不出解决办法的话,就不能以光武营和神机营兵士外放——搞得不好的话,连这些人也成了污糟猫,还不如就留在京畿之地呢!”

    听皇帝说出这样负气的话,翁心存几个都跪了下去,“臣等奉职无力,上贻君父之忧,惭愧已极。”

    皇帝厌烦的挥挥手,“说这些话有什么用?还是想想,怎么找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吧。若是今天拿不出个办法来,开年之后,jiāo六部九卿公议,总之没有一个防微杜渐之法的话,朕是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多年心血,废于一时的。”

    翁同书随众跪在地上,也开动脑筋,认真思量,“皇上,臣倒有一个想法,只恐过于粗略,未成系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翁心存回头训斥,“hún账!圣驾在上,又有这么多军机重臣在此,还不及你的见识深刻?”

    听老父训诫,翁同书期期艾艾的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皇帝倒不以为然,“翁心存,三人行必有我师嘛!让他说说。”

    得到皇帝的首肯,翁同书怯生生的出言了,“臣以为,军营之中的弊政,不过钱粮二字。若是军中上上下下,从提督到士卒,全无chā手其间的机会,则弊政自销!”

    一句话给曾国藩提了醒,在一边碰头答说,“皇上,yào房兄所言极是!只要能够杜绝贪墨的罅隙,则上至上官,下至士卒,知道没有能够供其挥霍、挪用、挤占的钱粮,自然也就会安心训练了。”

    皇帝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朕……不明白。”o]O

    “皇上,就以臣来说,自咸丰四年起,臣长驻天津,演练新军,其间兵士粮饷,均按月由京中兵、户二部按军中名册,逐一发放,每一份俸银,皆是由兵士排队自领,本人因故不到,钱粮数目由臣与军中司务暂时保管。外人绝无chā手余地,也就断了那些佐领、参将、副将克扣兵饷的弊政——新法执行之际,兵士欢呼雀跃,营中一干将佐却叫苦不迭,经臣训导之后,也只好顺应天意,再不敢有旁的胡luàn想法了。”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一年之中,十二关粮饷充足,士卒训练之际,奋勇异常。数载而下,方有山东一战收功之效。”

    皇帝默然良久,终于手敲桌案,点了点头:“就照这个办法施行!兵士每月的饷银,全部照此例,向军士发放,其余日常用度嘛,逐一奏请,……虽然这样做会麻烦一点,但只要坚持数年下来,想来日后道路愈加顺畅之下,也就不碍大局了。”

    “是,皇上圣虑如天,臣等不胜钦服之至。”

    “这件事啊,曾国藩,开年之后,你详细的拟一个条陈上来,朕再jiāo部公议一下,便推而广之吧。”

    曾国藩自然是奉命唯谨,诺诺而退。

    正事有了了断,皇帝心情大好,“今儿个到翁府上来,本来只是想破除旧例,给朝中重臣拜个年的,这倒好,又成了朝堂奏对的局面了——都起来吧,大过年的,没的影响了心情。”

    “皇上居处,便是行在。这是前朝圣主的话,况且说,今日所议,皆是为国为民的大政,臣感念皇上圣德,心中只有钦服之意,又岂敢有他想?”

    “不说这些了。”皇帝摆摆手,“对了,翁心存,闲居多日,可有诗文啊?”

    “皇上是我朝第一诗文大家,臣又岂敢在圣天子驾前卖nòng?”

    皇帝摇头摆手一起来,“若是谈及旁的事情嘛,朕还敢自夸一二,诗文之道,浩如烟海,又怎么能说朕是诗文大家?这样的话,未免吹捧太过了!”

    曾国藩在一旁凑趣说道,“皇上,臣子纪泽,上年乡试不第,自做了一首xiǎo词,可供皇上与在坐列位一粲。”

    “哦?是怎么做的?”

    曾纪泽的诗是这样写的:““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jiāo,外氏之懿亲。自我慈母死,谁馈此翁贫?江关断消息,生死知无因,八十罹饥寒,虽生犹民。昨梦来哑哑,心肝何清真!翁自须发白,我如髫淳,梦中既觞之,而复留遮之,挽须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灯而烛之,论文而哗之,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

    曾国藩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水箭jī石;待他念完,皇帝展颜一笑,“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恃爱与须眉皆白的长亲,戏谑无礼的情状如见,可见你这个儿子啊,倒是比你还要有趣得多呢!只不过……”他问,“‘磨墨揄揶之”可有出处?”

    国藩说,“犬子赴试之年,磨了墨请臣之二弟写字,他开玩笑说:‘你就喝一年墨,肚子里不通还是不通。’故而有此一说。”

    “曾国藩方正可风,不想家人竟是如此诙谐滑稽?”皇帝真诚的笑了起来,“还有谁有诗文?拿出来奇文共赏嘛?”

    肃顺在一旁说道,“皇上,奴才有诗。”

    “你??”不但皇帝为之一愣,众人亦无不侧目,“你居然也会作诗了?这倒是奇闻。说来听听,可不要是什么顺口溜啊?”

    “奴才不敢以下里巴人之词有辱圣听,真的是奴才做的诗文。”肃顺解释了几句,朗声yín诵:“时也沃(音先)星明,帚形倍砢碜,相告而静观,往来人踔踸(音戳沉)。晚现斗勺旁,晓扫扶桑葚,天意难知远,使我心谨凛。”

    皇帝真的愣住了,“这,真是你做的?”

    “奴才不敢欺瞒主子,奴才这首诗文,乃是经mén下人润sè之后,方始功成。”

    “即便如此,你能够想到假借见彗而行文与笔端,也算你大有长进了。翁同龢,你在南书房多时,依你看来,诗中隐喻之词如何?”

    “臣以为,肃大人所做之文,诗眼当在结句两言。所谓天道茫茫,圣人难知,我辈后生xiǎo子,焉敢悬揣天意?不过谨凛之外,多加检点而已。”

    “肃顺,你听见翁同龢的话了吗?这才是爱人以德的君子之道……”看他一脸mí糊,又笑骂了一句:“呸!和你说你也不懂。”

    众人为之莞尔。

    正当此时,水獭胡同外的街面上人声鼎沸,车马喧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御驾在府中,出了任何岔子,都是担待不起的,翁同龢不敢怠慢,赶忙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转了回来,“皇上,九mén提督富廉富大人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来此请驾还宫了。”

    “真讨厌!让他进来。”

    富廉是满洲瓜尔佳氏,字叫保德,道光二十七年恩科进士,咸丰七年的年底,以都察院左督副御史的职衔,放了九mén提督。九mén提督是俗称,正式的官谓叫做:提督九mén步军巡捕三营统领,到了道光年间,编制更大,将职衔中的‘三’加改为‘五”简称为步军统领,九mén提督是民间通俗的称谓。

    这个职位非常重要,大约相当于今天的首都卫戍区司令员,‘一呼而集数万兵士”非是皇帝极为亲信的近臣不点。富廉能够雀屏中选,在于他和皇帝的妹婿德穆楚克札布有姻亲之谊——他的福晋,正是德穆楚克札布的亲妹子。

    上任不足一月,新年到来,正在府衙,不想宫中传来皇后娘娘的懿旨,圣驾微行,到了水獭胡同的翁心存府上,着他离开带提督府弁员,到该处促驾。

    富廉丝毫不敢怠慢,带人赶到,经由肃顺引领,进厅跪倒,“奴才富廉,叩见皇上。”

    皇帝劈头就问,“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是。奴才在衙mén中得宫中李公公传皇后娘娘的懿旨,方才知晓圣驾巡幸在外,生恐luàn民惊了圣驾,特此赶来护驾返回的。”

    “朕现在还不想回去,你出去,告诉你带来的那些人,让他们别胡luàn嚷嚷,再有喧哗,一律按惊驾罪论处。”

    富廉苦着脸,伏地碰头,“皇上有旨,奴才不敢不尊,只是,圣驾轻出,已历时一日,若是有个闪失,奴才如何向天下臣民jiāo代?还请皇上起驾回銮吧?”

    翁心存也赶忙跪了下来,“皇上,富大人所言极是。圣驾离宫,非长久之计,臣恳请皇上还宫,以安臣民之心。”

    “翁心存,你糊涂了?哪有你这样做主人的?客人还没有呆够,就想往外赶吗?”

    “皇上身担四海,臣不敢以一时清誉,冒失留客。”

    皇帝扑哧一笑,站了起来,“也罢,朕要是再在这里呆下去,怕你们也不会舒服,就把朕困在四面高墙的紫禁城里,就顺遂了你们的心意了,是不是?”

    这一次,翁心存连话也不说了,带领众人连连碰头,“臣等,恭送皇上。”

第60节 苗疆之事

    第60节苗疆之事

    返驾回宫,进到养心殿中,惊羽赶忙迎了上来,“皇上,皇后娘娘差人问过几次了。”

    “没什么,等一会儿朕就过去。对了,朕不是说放你几天假的吗?怎么又来当值了?”

    惊羽伸出手,轻柔的为他解下披风,“主子御驾在外,皇后娘娘急得什么似的,奴才怎么好仍自做闲游之举呢?”手背碰触到他略显凉意的下巴,“皇上,您身上冷得很,先进殿中休息一会儿吧?奴才这就去回皇后娘娘。”

    “六福已经去了。你就陪朕说会儿话吧。”拉着nv孩儿的手,进到暖阁,大大的炭火盆烧得正旺,映衬得暖阁中chūn意融融,坐定之后吩咐,“倒一杯茶来,有点渴了。”

    “瞧您,倒像是在臣子家中,没有人伺候您茶水似的。”口中说着,惊羽走到一边,用保暖的壶套中取出茶壶、茶杯,倒了一杯,端了过来。

    “倒也不是他们不尽心伺候。只不过啊,中午用膳晚了,翁心存府上的厨子,大约是习惯了南地口味,淡而无味,朕用得很是不惯,就多吃了一点,齁着了。”

    惊羽扑哧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却见他双膝盘好,坐在御案前,拿起了一本折子。她在宫中当差时日不短,知道皇帝有正经事要做,身为奴才的,绝对不能打扰,当下放轻脚步,出阁而去。

    仍旧是用腰间随身带着的xiǎo铜钥匙打开密匣,取出来细细看着,“云贵总督吴振棫谨奏,为敬陈苗疆事宜,仰祈睿鉴事。”

    在文中他说:“窃念楚南边境,半属苗疆,界连黔属粤西三省,杂以瑶獞,其人贪忍居心,犬羊成xìng,是以抢夺劫杀视若范常,即新经改归者,缘其礼让之风未习,故强悍之气未消,若非经理有道,将何以为久安长治哉?”

    接下来他比附了一段雍正十年,苗疆事起,朝廷派兵征缴的朝章故事,‘虽旋经轸灭,然亦损折弁兵,即使官兵毫无损伤而能尽除余孽,’也不及,“……事先尽心经理,使苗民知有田园之可乐,官长之应遵,法纪之可畏,化悍暴以臻纯良,与彼编氓,共循此dàng平正直之路,同为此熙晖之民,闾阎无犬吠之惊,驿路无烽火之报,必在知之以其得也。”

    “……今辰沅一带,人文与内地相同,可见强梗者原可驯良,虽功效不可以年计,要之千里远行必始于足下也,臣谨稽之往昔,合之今时,其有治理如是,而不便见诸题疏者,谨胪列为我皇上陈之……”

    “其一曰,劝苗人开种水田,以养其生也。查苗民赋xìng懒惰,从不习耕水田,唯刈其山上草莱,侯日sè曝干,以火焚之,锄去草兜,而撒种杂粮。历代相传,名曰刀耕火种。既无粪土,又无池塘,丰稔之年,可收菽粟荞麦等项,稍愆雨泽,所获极少,汪汪为穷所迫,甘为盗贼,每致滋生事端。”

    “此蠢尔苗人,不知衣食本乎地利,无怪舍同而趋异,若任其因循故习,则温饱无由可得,礼仪亦无由而生。”

    看到这里,皇帝拿起了笔,做了一段长长的‘行批’。“苗民地方,于高山峻岭之中可有水田?汉民惯用犁耙耕种水田,苗民可曾熟悉?水田不可或缺之水牛,苗民可曾听闻、识见一二?籽种非一,迟早不同,必相其天时,因其土脉,播种以时,然后乃获有秋。苗疆可有苍谷?可堪做种?抑或必须内地购买之种,始可布种?”(注1)

    他一边想着,一边UU小说不停的写了下来:“……若因牛种莫凑,器具不全,苗人本无出境之例,亦无赴内地购买之求,故野多弃壤,致多有贫乏困穷,而礼仪遂无由兴也。准于在新辟苗疆内,每处酌量动支公项银四五百两两,发jiāo该地方官库内,以为代买牛种器具之用。”

    “凡苗人垦田一亩,赏籽种一斗,仍免其升科。每寨给犁耙一副,更可酌由当地方官购觅匠人教其造作之术。用力勤劳者量赏以盐茶若干。俟年底时,将垦荒田亩报明存案,用过银数造册核销,并可徐徐教以蓄粪及一切深耕浅种之法,至低洼处所,劝之筑塘蓄水,栽藕养鱼。”

    写完停笔,揽卷顾盼,皇帝没来由的苦笑起来:自祖龙而今贰佰余帝,在奏折中教臣下蓄粪之法的,大约只有自己了吧?

    想了片刻,皇帝拿起笔,正要再写几句,养心殿mén口有李莲英说话的声音:“主子娘娘,兰主儿,几位主子,慢点走。”于是他知道,是皇后到了。

    果然,六福和惊羽分左右挑起棉布mén帘,皇后在前,佳贵妃、瑾贵妃、兰妃、云妃、yù妃几个在后,鱼贯进到暖阁中,皇帝抬头看了一眼,“六福?把帘子挑起来,屋中炭气太旺了。”

    皇后几个进屋行礼,若是往常的日子,皇帝总是会先一步劝阻,皇后算是尽到了礼,请个安就算完事,这一次皇帝大约是注意力都在折子上,气氛大为不同,或者是有意闹别扭,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这一来,皇后逃不掉了!只好由柳青青扶着低下头去,在御座前恭恭敬敬的碰了个头,其他嫔妃当然也得下跪,就跪在皇后身后。

    “哦,都起来吧。”皇帝仍自不抬头,运笔疾书,“还有几句话就写完了。”

    妃扶着皇后站起身来,嫣然一笑,“皇上是国事在身,奴才等还是先退下去吧?”

    这是兰妃以退为进的一句话,皇上若是留下众人,说明心中尚不记挂今天之事,若是一言不发的任由众nv退下,就要另外想办法解劝了。

    还好,皇帝犹豫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不用走,就呆在这吧,大冷的天,来回跑什么?”说完,又低下头去。

    兰妃暗中捏了皇后的手肘一下,示意她没有大碍,扶着她坐到皇上对面的榻上,自己和其他几个在一边落座。

    皇帝继续写:“督劝数年之后,诸利并行,水田成熟,与内地人无异,而于苗疆大有裨益也。该员可通查苗地可以开垦者有其若干数,及牛具籽种需弗多寡,另行谘部办理,合并陈明。钦此。”

    后面还有另外的六项关于苗疆事宜的陈奏,只是现在来不及细看了,他把折子上的朱砂吹了吹,合上放好,这才转过头来,“今儿个是怎么了,来得这么齐整?”

    “大年初一头一天嘛。举国同欢的日子,奴才们陪着姐姐过来,一来给皇上拜年,二来,也想和主子多呆一会儿,说说话。”

    皇帝笑了一下,看向yù妃和佳贵妃,“你们两个的身子,可还好吗?”

    “是。奴才méng主子圣心挂念,贱躯已经不碍事了。”

    皇帝点头说道,“御膳房伺候的差事啊,现在是越来越回去了。做的饭菜,怕你们吃得不是那么顺口——想什么,就着宫中的xiǎo厨房给你们做,想要什么,就派人来和朕回,朕让内务府给你们cào持,嗯?”

    妃和佳贵妃在杌子上屈身跪倒,“奴才叩谢皇上天恩。”

    “你们都有了身孕,就不必行礼了,起来吧,起来吧。”皇帝抚慰了两位宠妃几句,转头看着皇后,正好,她的目光也向这边移过来,四目对视,皇后羞涩的笑了,“皇上,今儿个臣妾多有失礼,请皇上责罚。”

    “算了,你也是心中挂念,怕朕在外面出什么是嘛!”

    “是,臣妾听大阿哥回宫之后说,皇上到翁心存府上,以帝王之尊,却给臣下拜年,……”皇后抬眼,清亮的眸子飞快的梭巡了一下他的脸sè,看并无什么不愉的神情,方始继续说道,“虽是皇上体恤下臣,终究是礼法相关,而且,臣妾想,一旦传扬出去,京中百姓蜚短流长,不但于翁师傅不利,那些不曾有如此荣宠的大臣,怕是心中觊觎……”

    皇帝一面听,一面想,皇后为人忠厚,而且在国事上从来不肯妄言,这样的话怕不是她能够想出来的,一定又是兰妃!眼睛瞅向叶赫那拉氏,果然,后者眼神闪烁,一副不自然的神情。

    不过,皇帝认真想想,也不得不说,兰妃的话不是全无道理,只是身为一国之君,认错是不能的,更要将错就错下去,“你的话朕明白了。虽然是体念君父,关爱下臣之言,但朕以为,身为君父,敬天法祖之外,也要有一份尊师重道之心。天地五伦,师弟有谊也是其中之一嘛!”

    兰妃立刻chā言,“皇上的话面面俱到,奴才心中钦服。只是奴才以为,圣驾轻出,多有不谐。不如就由大阿哥等皇子代父分劳吧?等到其余几位阿哥大了几岁,也学着大阿哥的样子,每逢新年的时候,到大臣府中拜年?”

    “这倒是个可行之计。等明年新chūn到来之前,朕再亲自下旨吧。到时候,二阿哥、三阿哥几个也长了几岁,可以和大哥一起到各位朝中耆宿、上书房师傅家去拜年了。”

    看皇帝心情转好,殿中气氛又自不同,皇后笑着问道,“皇上,在大臣府中,居然遇到大阿哥前去拜年,怕是也没有想到吧?”

    “嗯,确实没有想到。”忆起白天在翁心存府中见到孩子乖巧可爱的样子,父怀大慰,“说起来,大阿哥年长了几岁,懂事多了,行动趋拜之间,像模像样,xiǎo大人似的。只有一节,你还有你……”他分别一指皇后和瑾贵妃,带着笑意说道,“你们根本就不会打扮孩子。好端端的男孩儿,偏像nv娃娃似的,披红挂绿,难看不难看?”

    一番话说得众nv娇笑连连,“本来大阿哥也是不愿意的,只是啊,五阿哥还xiǎo,皇后就把一片爱子之心,全数放在大阿哥身上了。”五阿哥叫载湀,也正是咸丰皇帝的嫡子,生于咸丰六年的腊月,刚刚满一周岁,成天hún吃闷睡,不解人事。所以瑾贵妃会有这样的说话。

    皇帝也笑了,伸开双tuǐ,飘落在外面,皇后给身边伺候着的柳青青使了个眼sè,这秦淮河上风月无边的娇xiǎonv子忙上前跪倒,“奴才伺候主子。”

    皇帝心中一动,任由她捧起靴子蹬好,站了起来。柳青青身材娇xiǎo,所以当年流落江湖,有一个‘赛香君’的名号,汉人nv子,从xiǎo裹足,皇后知道丈夫喜欢xiǎo脚nv子的xìng情,特意下懿旨,让她在宫中穿轻便的软鞋,不必穿huā盆底,更加不必放足——就更显得体态玲珑了。

    皇帝站直了身体,比柳青青高出一大截,nv子的额头只能碰触到他的xiōng口,向后退了半步,“皇上?”

    帝向mén外招呼,“六福?”

    “奴才在。”

    “传膳,朕今天晚上和皇后及宫中嫔妃同进。”

    “喳。”

    用过了晚膳,皇帝把皇后留在暖阁中,其余众nv带着不同的心思跪安而退,冷凄凄的下弦月投shè进来惨白的光,夫妻两个并头而卧,躺在被窝中说悄悄话,“皇上,您不会怪臣妾多事吧?”

    皇后的身子向男人怀里缩了一下,口中讷讷说道:“臣妾听大阿哥一说,真的吓坏了!您想,今天是大年初一,街面上到处围拢的都是百姓,一旦遇到什么心怀不贵的歹人,可怎么得了啊?这才不揣冒昧,传旨给富廉,着他到翁府促驾的。”

    “朕不怪你。其实,朕今天出去,并不是为了到翁心存府上去,只是想出去散散心……”他把今天的经过和皇后说了一遍,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还不老实的在她xiōng前摩挲着,“也真是不巧,朕看见翁同龢,还想躲他来着,谁料终于还是给他撞上了?”

    皇后给他nòng得浑身发软,娇喘细细的转过身体,她于房事所求不多,刚才一场欢愉,**jī烈,大觉有些吃不消,偏丈夫两tuǐ之间,xiǎo将军坚硬如铁,一派跃跃yù试的样子,勉力维持着灵台一点清明,握住丈夫愈见向下的手掌,“皇上?”

    皇帝从她xiōng前抬起头来,凑过去wěn了她一下,“什么?”

    “臣妾有件事,想和您说?”

    “是什么事?你我份属夫妻,本是一体,有什么事就说吧。能够准了你的,朕一定准了你。”

    “年前,嗯,嫂子入宫来了。求臣妾关照……”

    皇帝的手停在下来,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是为广科而来的吧?他现在是什么差事?”

    广科是皇后的哥哥,他们的阿玛叫穆扬阿,任职广西右江道,nv儿进封为皇后,于后家照例有一份恩典,首先就是抬旗。

    皇后身分尊贵,照理说应出在上三旗,但才德俱备的秀nv,下五旗亦多的是,或者出身下五旗的妃嫔,生子为帝,母以子贵,做了太后,则又将如何?为了这些难题,所以定下一种制度,可以将后族的旗分改隶,原来是下五旗的,升到上三旗,名为‘抬旗’。

    钮钴禄氏家是满洲正蓝旗,照京城八旗驻防的区域来说,应该抬到上三旗的镶黄旗。第二就是对后家的一些惯常封典,其中之一就是后父被进封为‘三等承恩公’。

    后父封为‘承恩公’是雍正年间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这个例封的公爵,定为三等,理由是不劳而获的‘承恩公’,与栉风沐雨,出生入死,在军功上得来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清朝对于外戚宦官之祸,特加警惕,以及高宗多方裁抑的缘故。

    穆扬阿由nv而得了一个三等承恩公的爵位,自然不能再做他的差事,回京之后,因为年迈体衰,也无法安置,总算皇帝和皇后琴瑟相和,有心照顾,让他做了‘散佚大臣’,也不用入值,每月干领一份俸飨。临到佳节,来自帝、后的赏赍不断,本来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的,不过家有愚子,就难说得很了。

    这个愚子就是广科,他是皇后的嫡亲哥哥,任事之能全无,每月在户部领一份俸飨,却全然不够huā销,三十余岁的汉子,沉mí赌博,俸禄输光了,就手心朝上的找同僚告帮,别人知道他是皇后的哥哥,不敢不借,但前脚借给他,后脚进到赌坊,又输个jīng光,再转头来借,旁人惹他不起,就只好敬鬼神而远之。

    在同僚处筹措赌资不得,广科就只好回府找老父挪借,穆扬阿不给,就找母亲,老太太心疼儿子,总是办法满足,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只好进宫去求nv儿。这一次是怎么了?广科吃猪油méng了心了?居然打主意打到自己头上了?皇帝心中如是想着,口中随意问道,“怎么?又要借钱吗?”

    “不是的。臣妾的嫂子说,广科痛悔往日之非,想请皇上赏他一个稽勋司的差事,也好为国报效,为皇上分劳。”

    若不是皇后多年来为自己敬重怜爱,皇帝几乎忍不住要大笑了。忍住笑已经不容易,说话却结巴起来,“他……想为朕分劳?到稽勋司去?好啊,先让他把辖内的本分事做好再说。若是真有起sè,朕会想着他的。”

    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皇后沉沉睡去,皇帝却瞪大了眸子,无半点睡意。心中放不下白天处置到一半的折子,躺在榻上向外问了一句:“惊羽?”

    “惊羽在。”

    “西暖阁那边,可点有炭盆吗?若是没有的话,去命人点来几个,朕等一会儿过去。”

    “回皇上话,有炭盆的。暖阁中暖和着呢。”

    “进来,伺候朕更衣。”

    惊羽答应一声,撩起mén帘进到阁中,皇帝轻手轻脚的撩起被子,给皇后盖好,自己则luǒ着身子,坐到榻上,hún不当回事的望着惊羽,“怎么了?”

    惊羽暗骂自己不懂规矩,皇帝在养心殿招寝不是第一次了,她虽仍是处子,却也多有所见,不合晚上帝、后行**之事时,柳青青和她在外间听用,姐妹间一番谈心,让nv子心中绮念升腾而起!

    在柳青青以为,惊羽伴驾多日,早为皇上临幸过了,却全不知内中关窍,听惊羽羞红着娇靥,把皇上当初和她说过的话复述一遍,柳青青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你啊,真是糊涂!难得皇上爱你重你,怎么……就会荒怠了呢?”

    惊羽和柳青青原是主仆,现在却以姐妹相称,听她话里有怨怼之意,心中没趣,不过夜sè深沉,倒不怕柳青青目有所视,“那,依姐姐之见呢?”

    “若是换作了我的话啊,呵呵……”柳青青笑了一下,突然改了话题,“前数日,主子娘娘和我说,皇上圣心之中怎么想的,做奴才的不能多问,不过,既然决意将你我二人从江南带到北地,想来也不会只是为了宫中少了两个听用之人吧?”

    惊羽心中奇怪,当年秦淮河边的赛香君,容颜俏丽,不知道引得多少富豪公子、府城大员倾心爱慕,yù求一夜之欢,都给她以种种手段推拒在外,怎么到了京中,进到御苑,反倒是这样一番形容了?难道当年所做,都是佯装出来的吗?

    正在思忖,柳青青黯然叹息一声,“好妹妹,你感莫是心中瞧不起姐姐?”

    “啊,姐姐误会了,不论到了何时,姐姐在妹子心中,都是那清节可风的……”

    “清节可风?天下又有哪一个乐户之家的nv子,是可以称得上这四个字的?总算姐姐清白未失,幸遇真龙,方有今日处境,否则的话,能够当得了一时,难道还能当得过一世吗?”柳青青自嘲的笑道,“若是左右难免,何不将这清白身子jiāo付一国之尊?能够得皇上宠幸,不总比那贩夫走卒,满头疮痢之人胜强万倍吗?”

    惊羽给她的话说得xiōng口烦闷yù呕,“好姐姐,不要再说了,太让人难过了。”

    “妹子,你朝夕陪伴皇上,便没有求凰之心吗?姐姐可是不信哦?”

    柳青青出言调笑,令惊羽大羞,转念想想,她的话并非无礼,当初在秦淮河边初见,不过以为是一个满口荒唐的北地乡下汉子,谁料多次往还,言语调笑无忌中,竟不知不觉让自己一缕柔情,全数系在他的身上,到后来,陪着他和自家xiǎo姐一起到御用车厢之中‘探险’,眼见事败在即,终于不克忍耐,在车厢中倾吐真情……,现在想想,他那时候一定会以为自己是个浑不要脸的轻薄nv子吧?

    正在胡思luàn想,听见暖阁中皇帝的声音,nv孩儿赶忙进来,伺候皇上穿上了衣服,在他身前掌着烛光,到了对面的西暖阁中。

    “六福,多多的调一点朱砂,朕今天晚上要用的。惊羽,你去泡一壶酽茶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二人完备差事,皇帝就着灯光,开始阅看日间未曾看完的折子。除了第一项的劝慰苗人学汉人耕种水田之外,吴振棫的另外六项条陈分别是:设义学,教诲苗人子弟;令苗徭砍伐树木,刈除草莱,以平险阻;多制火器,示威苗徭,并以资固守;苗疆文武官员驻扎之处,请量给帑项收储,而广为积蓄,以备急需;苗疆之地仿照沿海之例,令居民团结守望,以固边圉;还有最后一项:苗徭犯罪逃匿,应立法悬赏擒献,务期必获也。

    这样的一份奏折,提纲挈领,通观全局,不过,正如吴振棫在折子的最后所奏陈的那样,是yù‘富之以田亩,教之以礼仪,绳之以法度,示之以军威,yòu之以利益’,达到‘虽无可近功,总冀渐臻于纯良’的目的,但奏折中于各种所闻所见,及苗疆之地与内地中原之别,及cào行之间的种种繁杂,却无一言以答对。

    如‘设义学,教诲苗人子弟’一项,吴振棫只是说,‘苗徭劫抢凶横,皆缘僻处万山,未睹礼让之风,聆诗书之训,以致肆为盗劫,拒捕官兵,若再不为化诲,则是终属野人,而驯良无日也’。

    文中所议,仅此而已,全无半分能够有的放矢的建设xìng意见,nòng得只好由皇帝在行批中详加料理!‘安设义学,讲读律令,并导以尊君亲上,孝亲敬长之义,四五年间,即可大见功效。若果教化有成,则该馆中生员量加议叙,以示鼓励。’

    最开始的几节,皇帝还能压下xìng子来逐一批示,到了后面,仍自如此,就让他分外觉得不满意了。吴振棫是怎么回事,存心要把难题抛给朕,让朕来为他寻一个解决之道吗?若是这样的话,朕要这个云贵总督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把折子翻到最后一页,濡湿了笔端,在留白处快速写道,“该员糊涂!凡此种种,皆为该员任上所料、所知,所厘清之事。今全数呈递御前,是意yù使朕行一省总督事职权耶?若系如此,尔亦毋须留任,自寻你的去处吧!”

    放下笔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着该员于任内通详苗情,行文再报,钦此。”

    抬头看看多宝格中放着的西洋自鸣钟,已经过了23点,皇帝jīng神正好,又拿过崇实上的折子,认真看了起来。

    注1:‘行批’也叫‘夹批’,一般而言,是指奏折的文字分为不同的段落,大臣书写之时,预先留下空白,为皇帝批示方便而准备的——和其对应的,是总览文字之后所做的‘总批’,和行批比较起来,总批的文字会比较短,大约是一些规定的句式,例如‘知道了’、‘jiāo部议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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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风起云涌

    第61节风起云涌

    正月十八开衙之后,各省奏报纷至沓来,两湖所属、江浙一带、山东直隶各省纷纷上书朝廷,请求仿照两江故事,在省内开始分定界址,修建铁路,特别是湖南巡抚龚裕,在折子中说,“臣捧读主子咸丰七年九月十二日于江宁城中所颁上谕,痛悔之下,更深悟己非。铁路大工利国利民,实为功在当代,利于后世之善政。臣虽愚钝,亦倾慕上古圣人‘见贤思齐’之益,湘省、两江方域虽殊,人情不远。比户皆有世业,毋庸更为筹划。臣公务闲暇。长思上报君恩,请君父俯准微臣所请,并训示施行。则天下幸甚,湘省百姓幸甚矣。”

    其他各省的折子大同xiǎo异,也皆是希望朝廷允准,在省内修建铁路工程的,军机处奏报到御前,皇帝特意把户部二堂并总署衙mén属员都叫到了养心殿中,“阎敬铭,你是户部尚书,从咸丰四年至七年铁路竣工,户部共支出多少工程款银?”

    “回皇上话,铁路工程,立时三年方始告竣,其中种种huā费,总计费银一千六百九十六万三千三百零七两整。其中户部拨款九百四十九万零四十八两七钱六分。剩余之数,为两江藩库并各省捐资而成。”

    柏葰静听阎敬铭说完,立刻跪倒奏答:“皇上,奴才以为,一条三百余公里长的铁路,用时四年,耗资千万!这还是江宁至上海,道路整齐,地势平缓之区,湖南、湖北山脉纵横,修建铁路,更是苦难重重。故而奴才想,不如驳回龚裕所请,改为在直隶、山东之地施行铁路大工,一来可使该省之地纵横贯通,二来,也可大批收容兵制汰撤的弁伍之人。是为一举两得之法。”

    皇帝不置可否,“你们呢?你们议一议,认为柏葰的话怎么样?”

    奕碰头答说,“皇上,臣弟以为,事缓则圆。铁路大工一旦动兴,则承建各省,定然是一派蒸腾之景。而山东、直隶之地的文武百官,全无兴工经验,便是征调民夫,亦费力伤时。故而臣弟想,不如将各省奏报,逐一发还,等到时机成熟,再做研判,岂不是更合乎天理人心?”

    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陈奏御前,皇帝丝毫不觉得难以取舍,倒似乎很感兴趣似的,“嗯,老六是持与柏葰相反的观点,还有谁?有什么与之不同的意见吗?”

    肃顺张张嘴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柏葰和奕都是心中恨妒皆有的朝中大员。奕不用说,他身为皇帝的弟弟,累受提拔,如今更是领军机大臣,名副其实的朝中首辅,肃顺虽自问圣眷不衰,却也是比不过的。

    而柏葰,大年初一在翁府相会,他还做了一首诗讥讽自己——肃顺虽不懂诗,但mén下数子,自然深喻,听他回府之后复述了一遍,给他解释:这是拿他比作唐玄宗时代的杨国忠——有了这样一遭,朝物之间,彼此更相凿枘,肃顺心中记恨,总想找个什么机会,狠狠地报复他一番,只不过未有缘由,隐而不发罢了。

    旁人不说话,皇帝主动点将,“翁心存,两江之地是你桑梓所在,铁路同行之后,可有什么家书往来吗?于铁路怎么看?”

    皇帝问到,翁心存不能不说话了,“回皇上,臣上年有幸随扈江南,又méng皇上恩旨,回乡探访,其间与桑梓畅谈良久之下,皆言,铁路一物,虽平生仅见,然体如巨龙,蜿蜒不绝,更全不需用人力,拖曳之际,轰鸣大作——百姓以为怪物。但等通行之后,百姓切身体会,深有所悟,以为朝廷拨重金修建铁路,使往来行商坐贩,升斗xiǎo民再不复往日雨雪载途之苦,虽乘车huā费不菲,但思及朝廷所huā重金,造福于民,百姓也就心甘情愿了。”

    “你们有谁知道,新铺设而成通车的火车,多少钱乘坐一次?”

    “回皇上话,车票每人限价三两五钱。”阎敬铭心算极快,“每趟共计载客六百五十人,每天四列,便是九千一百两整。朝廷所huā费的银子,用不到三年,即可全数收回——在此之后,每日、每年所得,就俱是赚头了。”

    皇帝扑哧一笑,“这不过是我等君臣在养心殿中异想天开的算法,实际上,收入之数远不及此。铁路沿线所征用的土地,给百姓的补偿、铁路经营之中所huā费的煤炭、公用、损耗,还有,百姓乘坐铁路,多为贪图新鲜,等到风头过去,乘数必然减少,此消彼长,一一算起来的话,能够在十年之内收回铁路成本,就已经是邀天之幸哩。”

    “那,奴才以为,不如将票价上扬,改为……”

    “呸!”皇帝笑骂了一句,“你真以为朕下旨建造铁路,是为了与民争利吗?没出息的东西!”

    肃顺挨了骂,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奴才糊涂,请皇上教诲。”

    “铁路之用,主要是两条。第一是可以增进流通,无远弗届——这是要在天朝各省铁路越次铺开之后的事情,到时候,从天府之国到鱼米之乡,百姓乘坐铁路运行,旦夕可至,不比顺江而上,既安全又快速得多?还不用提两地货物流通,又是何等便捷快速?”

    “第二,便是为天朝武备之力,可以通达四周!所谓兵贵神速,就是这个意思了——这一层,用不到朕多说,上一年和英夷jiāo兵之时,历历可见。你们想想,若是能够有一条贯通南北的铁路,从龙兴之地调兵至东南半壁,虽是朕明知道英夷绝不敢以火炮轰击广州城,但城中人心惶惶,物价飞涨,终究是不可免的吧?”

    皇帝停顿了一下,“扯远了。还是回到刚才翁心存的话中来,百姓xiǎo民,一开始见到火车,骇异之下以为怪物,但等通行之后,受惠其中,也就乐见其成了。至于刚才柏葰和老六说的话,都不是没有道理。huā费如此巨大,动用民夫动辄百万,一旦从田间chōu调的话,电脑访问}最快必然伤时害农——治一经损一经的事情,朕是不做的。”

    “皇上圣明。”肃顺碰头答说,“奴才也以为,该当选择农闲之时,或者从兵制新法推行之后,以各省汰撤而下的绿营兵士为主,到大工之中修建铁路,也好收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道理。”

    皇帝没理他,问奕道,“老六,英使也快来了吧?”

    “是,奥德里奇子爵及巴夏理领事一行人年前从京中南返之后,始终未见归来,间中有电报发来,请求我朝宽免数日,称将于咸丰八年,会同外相格莱斯顿阁下,并被俘之天朝兵士共同北上,一举完成换俘及两国停战事宜。”

    “哦?”皇帝问了一声,“他们不是很急的吗?怎么居然主动拖延了?”

    “这,臣弟也并不全然知晓,不过,听在京各国公使说,天朝兵士在香港羁留期间,饱受欺凌!眼见彼国兵士在我天朝受到更多照应处,奥德里奇等人心中惭愧之外,更怕将来换俘之际,为我方攻讦。故而拖延数日,待兵士形状恢复如初之后,再行彼此jiāo换。”

    “这件事确实吗?”

    “道听之言,臣弟也不能辨真伪。不过想来,英夷自诩文明之邦,这样的事情,怕是不耻为之的。”

    柏葰答说,“皇上,奴才以为,便是英人自诩有道,也不可不防下面的兵士胡作非为。想来空xùe来风,未必无因。此事,总要向英人讨要一个说法才是的。”

    “真相不明,谈什么说法?再说,香港之地,距离京中万里之遥……”

    皇帝打断了两个人的争论不休,“行了。不要再吵了。”他说,“这件事也容易解决,日后兵士到京,朕将亲见,是不是有凌辱之事,一问便知。若是没有,一切休提;若是有,总要让英国人付出代价!”

    “是。皇上明见万里,事情真伪,等待我方军士回京之后,一经问答之下,即可知晓。若是真有其事的话,奴才想,不等皇上追讨,从奴才这里,就饶不过这些人,定要详加追询,一振国威!”

    皇帝端起御案上的nǎi子,啜了一口,“现在还谈不到这个,一切等事情安稳下来之后再说吧。”他说,“崇实在任上给朕上折子了,提及苗疆扶绥办法及苗人生计办法。朕详加批示,jiāo军机处议奏——此事,等一会儿朕让人给你们拿过去,该怎么办,是不是按照崇实折子中提及的办法来行,还是另有谋划,军机处这几天拿出一个办法来,朕等着要。”

    奕心中打鼓,崇实是很得皇上宠信的近人,而且腹有锦绣,不比肃顺那样的不学无术,上一份整顿苗徭的折子,不用问,定是有居为奇货的心思,一旦折子中有太多过jī言行,自己可要认真对待了。一边思考着,口中答应一声,想觉得不妥,又加了一句,“崇白水乃族中大才,更在皇上身边经圣上调教多年,此番新硎初发,其锋可知——原折臣弟虽尚未见到,但亦可想见其中颜sè了。”

    “他终究是年轻人,有时候会有想当然的心思,诉诸笔端,难免荒唐。奕不提,柏葰、翁心存、孙瑞珍和曾国藩几个都是他的师长辈,于他奏折中不妥之处,不必隐晦,针砭一番,也是顺乎君子爱人以德的本意嘛!”

    看众人诺诺的应了,皇帝一笑,又说起了铁路修建的话题,“铁路之法,天朝数年来即或有了一些经验之谈,很多事,却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做到的,便如同铁轨、路基、机车、车厢等物,到现在为止,仍是要靠从国外购买。”

    “是,此事是臣等的疏忽。江宁钢铁厂初初建成,尚不具生产能力,都是臣等和地方上督导不力,以致上……”

    皇帝抢着说道,“朕不是要怪罪你们,你们也看见了,各省督抚纷纷上折子,请求在省内修建铁路,今后这样的事情怕是越来越多,还怕日后铁厂建成开工之后,没有用武之地吗?朕要说的,也不是这件事。”

    他说,“咸丰二年的时候,朕移驾热河,有一次宫外冶游……”当众承认荒唐事,即便是天子,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登基八年来,年近三十的皇帝越加的威势凌人,羞涩的一笑,让人生出难得的亲近之心,肃顺立刻碰头答说,“皇上身居九重,挂念天下万民,奴才倒以为,道光三十年,皇上临御乾清宫,所言:‘……整天呆在这内院之中,于民间之事全无了解……必成如晋惠帝那般的昏君’之语,方才是皇上每每出外探访的圣意!与前明朱厚照那般毫无心肝,甚至不知身为帝皇的本务为何不可同日而语的。”

    奕几个心中同时大骂!居然能够给皇上出宫冶游找一个依据?真亏了他在这一会儿的功夫是怎么想到这番奏答的?

    皇帝终究不是昏君,虽然肃顺的话说得他心中很感慰贴,倒也不至就拿他的话当了真,“有一次带着崇实和翁同龢两个出宫,闲谈的时候说起铁路建设之事,当时朕说,铁路技术,并非什么不传之秘。英国人有,美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甚至是丹麦国,也大有通晓之人。今天朕想说的,仍是一样。铁路之工,多和英法两国之外的夷国商讨,借助旁的国家的技术和人力,做我天朝自己的大事,没有必要只靠着英国人!”

    君臣几个说了几句话,奕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皇上,臣弟和总署衙mén年前所上的《两国战事休止,战俘对待办法》的折子……”

    “朕还在看,再过几天吧。朕再和你们详议。”

    众人跪安而出,六福、惊羽、进到殿中,xiǎoxiǎo声的吩咐太监把地上的拜垫逐一收好,两个人轻手轻脚的到了暖阁前,皇帝背对着他们,正盘膝坐在炕上,口中念念有词的说些什么,“不行啊,记不来了呢!”话间叹息不绝,似乎在忧烦什么似的。

    惊羽xiǎo心翼翼的进到暖阁中,躬身行礼,“皇上,可是要什么奴才伺候的吗?”

    “这和你们没有关系,有些事,朕记不清了,哦,没什么,没什么。”

    看皇帝颜sè有些慌luàn,二人不敢多问,“若是主子要查阅什么,不如jiāo代给奴才?”

    “这件事,不是你们这些人能够懂的,还是朕自己来吧。”

第62节 兄弟情谊

    第62节兄弟情谊

    曾国藩几人回到军机处,已经过了巳时,看几位大人回来,军机处的苏拉上前伺候,把暖帽摘下放到帽盒中,奉上香茗、点心,又有人取来热手巾把,“几位大人请稍坐片刻,奴才这就传令,准备午饭。”

    跪了一上午的时间,柏葰uǐ脚酸胀,并不就座,而是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王爷,过几天就是七爷好日子,您今儿个见面的时候,怎么不和皇上请旨呢?”

    奕脱口而出,“啊!忘记了!”他满脸懊恼的挠挠头顶的月亮真是的,怎么把这件大事给忘记了呢?不行,我还得递牌子请起。”

    “下午再说吧。左右皇上刚才也说了,崇白水的折子,让我们早早拟个成议出来,不如和这件事一起奏闻吧。”

    曾国藩也附和的点点头,“涛公的话极是,此刻皇上也该传膳了,何必为此事打扰。”

    “老七的事情,我早上之前还一再提醒自己,居然还是忘记了?”奕说,“你们不知道,十五那天,兰主儿奏请皇上,给我府里赏赐了几件珍玩,赍旨而来的李莲英说,是为了我多年为国献力——实际上,哪个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自家妹妹,也难怪她做姐姐的挂念。虽说恩出于上,但终究是同胞手足,先皇血胤又并不兴盛,想来就是六爷不说,到了迎娶之日,皇上也定然有一番大大的赏赍的。”

    “这也罢了,老七今年十八岁了,过年到我府中拜年,和我说,希望能够为祖宗基业出一份力,让我得便在皇上面前请旨,……”

    众人默然,想想也是的,十八岁的年轻人,又是皇帝的手足弟兄,眼见那个最最不成器的老五都日渐大用,偏生自己只是领着一份贝勒的禄米,连个散佚大臣的职衔都没有,浑身的力气施展不开,自然心中急躁,更有几分为人轻视的委屈。趁着过年的时候,到六王爷府上求恳,也是应有之义。

    “那,王爷以为呢?”

    “总要遂了他的一番心思为好。总这样在府里呆着,愁怀不解,憋出病来倒是其次,只怕时日久了,自暴自弃,学得和那些旗下大爷一般的百无用处——到时候,皇上就是想用他,怕也是不得了。”

    说话间,御膳房的太监抬着食盒进到外间房中,铺陈一番,碗筷杯碟摆好,各自退了下去,众人围桌而坐,正待用餐口进来一个内廷的苏拉,捧着一本奏折,“是皇上jiā代拿过来的吗?”曾国藩起身迎了过去。

    “是。”

    曾国藩接过奏折,命军机处的苏拉先行登记,然后就着座椅当场打开来,草草浏览了几眼,“王爷?”

    “先用饭吧,用过之后再说。”

    曾国藩一笑,“我还不饿呢。王爷和列位大人先吃吧,我先看一看奏折。”

    看他捧着折子进到里间,孙瑞珍似笑非笑的嘀咕了一句,“谋国之忠君之诚,莫过曾涤生者啊!”说着一摆手,“王爷,列位,请用吧。”

    曾国藩坐了军机处‘一团和气’的匾额下面,一面端着茶盏,一面细细翻阅崇实的奏折,“……各省苗徭,时或蠢动,佥谓野凶顽,难以驯服,今奴才亲赴苗寨,详加体察,乃知苗徭之可悯而易化也。查苗人最善种田,山头石角,无不垦艺,兼擅盖屋,曲室重楼,结构万密,比户皆有世业,以长子孙,又其语言文字,皆与华通,奴才尝传集其头人而训诲之,凡奴才所言,皆能通晓。所过岗寨,扶老携幼,焚香跪道,其愿谨如此,本不应有叛逆之事,而时或有之者,则由经理未善也。”

    在这一段文字的下面,皇帝加了很长的一段朱批,“览奏,不亦怪哉?前有云贵总督吴振棫所奏,苗徭不善经理,省内荒地无数,更且不知中原耕种之法,唯知靠天而行。丰稔之年,尚可iǎ有收获,稍愆雨泽,则贫困jiā加,往往以盗贼为业。凡此种种,朕实不知是彼此风土殊异所致,抑或另有缘故?”

    曾国藩不敢有先入之见,拿起吴振棫的折子,翻开来认真梳理,一看之下,也不由皱起了眉头,确实,两人所奏,几为一体,却又有这样大的差别?到底是因为地情不同,还是有人在撒谎?

    往后看看吴振棫的文字,以及皇帝开始尚能温文相告,到后来火冒三丈的文字一一入目,曾国藩也觉得好笑:哪有这样给皇上上折子的?吴振棫糊涂了吗?想及皇上越来火气越大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涤生,有什么好笑文字吗?”

    曾国藩一抬头,偏uǐ落地,“是老师啊!可用好了吗?”

    翁心存道光二年成进士,入翰林,按照常例,入馆三年,经考试以等第高下任用。但入馆只用了一年,就赶上宣宗即位之后的第一次正科——癸未科,ūn闱之后,庶常馆无法容纳两科的庶吉士——所以翁心存得以一年散馆。

    到了道光十四年,翁心存被放为湖南乡试的副主考(正主考是潘世璜,关于这个人,后面还会提及)——衡文湘省,所得的一个最著名的学生,就是曾国藩——他是这一科的第三十六名。所以对翁心存要执弟子礼。

    翁心存笑了一下,“怎么,还是不改多年用餐旧习吗?”

    曾国藩也笑了。他用餐之时,习惯与众不同,把热热的饭菜总是要放到温凉适口的程度,方始举箸,这一层翁心存自然是知道的:“老师知我,学生积习难改,长久以来,也只有听之任之了。”

    翁心存不再纠缠,问道,“刚才听你发笑,可有什么诙谐文字?”

    “老师请看。”曾国藩把两本折子递过去,翁心存盘膝坐在他对面,浏览了一番,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吴伟山这个人啊,若是连直言不隐都做不到的话,也就难怪皇上文字之中怒意盈怀了。”

    “那,老师以为,皇上把这两份折子jiā下来,可有何深意吗?”

    翁心存宦海多年,自然知道曾国藩的言外之意,“皇上登基以来,锐行新政,吴振棫天胆也不敢欺瞒圣主,也只有以民情异殊一节为由,从旁解劝了。”一面和曾国藩说着,一边低头看奏折,他虽年老视弱,但看得折子多了,心眼之间无比灵动,很能够提纲挈领,寻重点文字端详,“也难怪皇上破除成议,不次提拔,崇实的这篇折子,可谓不负主知啊!”

    曾国藩没有看完,他天又是不愿附和他人的脾气,只是淡淡的答了一声,“哦?能得老师一语褒奖,想来定有过人之处了?”

    翁心存给他念道,“……武弁张大其词,而通详文员,推诿其过,而捏禀上司者,或剿或抚,意见不同,行文查议,动经时月,苗人得风而预备,四处勾连,多方煽动,血酒一饮而凶党固结。木刻一传则良苗胁从。比及官兵之至,已聚集多人,乘高居险,此其所以反之易而平之难也。”

    “……而天威远播,叛逆削平,乃经营于后事者,仍复蹈其前辙,搜捕株连,滋扰愈多。叛余孓遗,文员之漠视更甚,苗徭愈苦而无所告,则承衅复动,唯力是视耳。”

    曾国藩站在他身边,探头看着下面的朱批,轻声念诵,“见得深。治苗之官无爱养之道,又无约束之方,无事止于侵鱼,有事止于剿杀,若不能解弦更张,其弊未有底也。”

    翁心存合上折子,放在一边,“你怎么看崇白水的折子中所言及的事情?”

    “善为政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学生以为,崇实所言,苗人散居无统,故各服其头人,凡做jiān寓匪之处,兵役侦之而不知者,头人能知之,斗争劫杀之事,官法绳之而不解者,头人能解之……故治苗之道,制其头人而已。”

    曾国藩说了几句,停顿了片刻,他要顾着自己的身份,便不能人云亦云的随声附和,转而说道,“不过,学生想,崇实折子中说的,于‘各寨之中取头人为寨长,数寨之中,去众人所信服者为崮长,层层相束,使约束寨长而统于县令’之法,并非上策。”

    “哦?”

    “不论寨长、崮长,都是一方头人,统归于县令所管,每月按百户之例减半的俸禄给赏工食银子,彼等未餍所如何能够心甘?身处万山之中,于外界往来不便,种种敛收苛政,必将伤及良善苗徭,到那时,即便皇上有新政,奈何苗徭一无所知——便是知道了,又有几个肯于下山来呈告的?”

    “那,你以为呢?”

    “学生想,有两个办法,第一,西南数省之中,各县均要在一年之内规定次数,定期上山中,体察民情,一旦有头人、寨长、崮长有滋扰、悖逆之事的,即刻处置。不过,巡视苗疆,苦不堪言,我怕,朝命之初也就罢了,过上几年,当地所属畏惧山高林密之苦,又将浮于表面,敷衍了事。”

    “老夫也以为,这非是长策。”曾国藩和翁心存没有注意到,孙瑞珍几个已经到了口,围成一团,听他说话,孙瑞珍捋着颔下的短髯,慢悠悠的说道,“便拿老夫来说,要是年轻四十岁,任职西南一县,恐怕亦如曾涤生所料的一般,为雨雪冰霜所惧,数年下来,又将弛禁如初了。”

    曾国藩一笑,“原也不能求全责备,若是人人都像汤文正那般,也毋须皇上日夜为吏治之事,忧烦圣怀了。”

    翁心存很觉得无可奈何,他知道,曾国藩月旦人物,好以类似之人或事做譬,而且咸丰六年,为翁同龢和孙毓汶争状元一事,孙瑞珍所为着实是不地道——这一次,就是他为自己这个做老师的出气了——他摆摆手,故意岔开了话题,“那,第二种办法呢?”

    “第二种嘛,学生想,苗徭jīng壮,于山野之间奔走如飞,身体健壮之处,远过内地青壮。若是能够一道恩命,允准苗徭下山投军,不但我天朝可平添数万虎贲,而且,苗徭秉良善,便如白纸一般……”他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了?”载垣听得很感兴趣,不耐烦的追问道,“怎么不说了?接着说啊?”

    众人无不苦笑。曾国藩话中涵义很是浅显直白:苗徭秉纯良,一旦训练得法,兵士感念帝恩,作战之时一定是勇猛异常,很可以为朝廷大大出力。偏偏是这样的话,载垣也理解不了?这样的糊涂虫居然也给选进了军机处,只能是靠着父祖余荫了!

    恭亲王不在,柏葰给他解释了几句,载垣长‘哦’了一声,点头说道,“还是曾涤生脑筋灵。不过,若是兵士下山来投,家中少了壮劳力,一孺,又当如何料理呢?”

    死棋腹中出仙招,载垣懵懵懂懂的一句话,把曾国藩几个都给问得愣住了。翁心存心中苦笑,这可真是愚者随便一虑,就有一得了!

    奕用过午饭,从军机处出来,正要传轿去大清外的总署衙朝房,六福迎面iǎ跑着过来,就地请安,“王爷,皇上命我招王爷过去呢。”

    “可是有事?可是传军机处全体?”

    “不。皇上说,只要王爷过去。”

    奕想了想,正好自己也有话想造膝密陈,挥退了轿子,跟在六福的身后,直奔养心殿。进到暖阁中碰头行礼,皇帝放下笔,问道:“老六,总署衙那边,于《两国休兵,善待战俘办法》的条陈,议得怎么样了?”

    奕正要和皇上说的就是这件事,闻言答说:“臣弟正想向皇上请旨。”

    “哦?是什么事?”

    “臣弟和总署同僚会商之下,皆以为《战俘办法》非兵部和臣等共议,不能融通——臣弟想,闭造车下去,案牍之间有个疏漏也还罢了,日后和列夷会商之际,为人耻笑我天朝无通达之人,岂不是丢了朝廷的颜面?”

    “你说得不错。不过朕想,与其只有我天朝一家人集思广益,不如顺势邀请列夷共商——左右这件事最后还是要列夷与天朝同议,并报请该国政fǔ批准之后,方能施行的,何不就在现在,邀请各国参与进来,一人智短,两人智长嘛。”

    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且正如皇帝说的,这件事必然是要和列夷商讨之后,才能通过施行的,这时候邀请他们进来,也好为章程的拟定,出一份力气。当先碰头答说:“臣弟下去之后,即刻知会各国驻华公使衙到总署衙来,共议此事。”

    “朕这里写了一点东西。”皇帝说道,“是多日来冥想之下,自问能够列入章程之内,并为其圆满融通起到一点助力的,你拿下去看看。”

    惊羽上前,接过上谕,转递给奕,“臣弟奉旨无能,与列夷jiā往之事,本是臣弟兼理,如今却累及君父,……”

    “行啦,不用自请有罪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你跪安吧。”

    奕答应一声,突然给他想到一件事,又跪了下来,“皇上,臣弟还有一事。”

    “是什么?”

    “七弟奕譞皇上指婚,迎娶兰妃胞妹,臣弟想,……”

    “啊!是了!老七今年和叶赫那拉氏就该完婚了,”皇帝自嘲的挠挠头顶的月亮你回去告诉他,他大好的日子,朕定有一份赏赍到府。这件事,就是你不提,怕是兰儿也不会忘记的呢!”

    “是。皇上于七弟,君臣之义之外,另有手足深情,此事不但臣弟多有所知,奕譞每每提及,望阙谢恩,心中感念。”奕说,“不过,七弟年中到臣府上,请臣弟在皇上面前奏答:身为先皇血胤,他总盼着能够有为国出力的一天。望皇上体念其一片忠忱,不次录用。”

    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问道,“老七今年十八岁了吧?”

    “是。”

    “再等一等吧。等他成亲之后,朕才降旨,让他为国出力。你下去告诉他,趁这段时间,在府中多多读书,修身养将来有的是他建功立业的日子!”A!~!

第63节 中英会商

    第63节中英会商

    军机处几个人鱼贯到养心殿前,等了片刻,皇帝升座,行礼之后,奕说道,“纳尔经额自上年十月间患病以来,皇上两次赏假,命他回京调理,如今再度陈情,请求免去直督之位。臣弟等皆以为,直督拱卫京师,公务繁忙,实在是不可或缺。既然堂翁确系有病在身,不如就请皇上另选贤能,以充其用。”

    一省督抚大员,或者患病,或者为年老体衰,上章请辞的时候,朝廷照例是要有一番诸如赏假、赐yào、慰留的恩旨的——这也不过是为表示朝廷顾念之意而行的举动而已。

    “朕年前曾经让薛宝善到他府中为之诊脉,回来和朕说,纳尔经额年纪老迈,眩晕之疾每日发作,只能静养调理——既然如此,也不好强人所难——你们以为,可有谁能够作为适当的人选?”

    “臣弟想,湖南巡抚骆秉章,出仕多年,久历外务,而且在任上,官声极好,可担其责。”

    “也好,骆秉章是道光十一年的进士,先帝也是很赏识的。”皇帝做了决定,“他走之后的遗缺嘛,着荆州将军官文补上——军机处下去之后,廷寄以上二员,让他们进京来,朕见一见。”

    “是。”

    “还有,朕接到椿寿的折子,山东自去年战事之中下过一场雪之后,到开chūn,就再无雨雪落下,想来,开年之后,墒情难保啊!”

    “是,臣弟也知道此事,不过臣以为,自咸丰四年起,各省新建官仓,不下一二百处,所囤积之粮,足够赈济、发放及作为种粮之用。便是天时偶有不谐人意处,两年之内,亦毋庸担心百姓有流离失所之景。”

    翁心存虽然jiāo卸了户部尚书的差事,但自入军机以来,就是奉旨管部的,听奕说完,他也chā言道,“皇上,恭王爷的话臣也赞同。各省官仓所储,总数不下六千万石。只要天朝不是出现全国范围的大旱,一省一地之灾情,大可以从邻近省份调粮供应——臣敢保证,即或山东省内出了大旱,亦定当可以缓解。”

    皇帝的心中总觉得有些不托底,但在场的这些人,都是饱读圣贤文字,所谓天道茫茫,圣人难知。自己若是再追问下去,旁的人即便不说什么,心里怕也是不以为然的,认为他是在杞人忧天。

    当下点头,“水旱灾荒,最牵万民之心。廷寄山东椿寿、劳崇光,告诉他们,组织民力,开挖深井以取水,chūn粮播种不能耽搁。”

    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随即碰头,“臣弟记下了,下去之后,将皇上的这番保墒爱民的至意,廷寄鲁省。”

    “若到了五六月间,仍自无雨的话,”皇帝临时转变了话题,“告诉椿寿,省内晴雨表改为每旬日奏报一次,朕要随时知道山东一地的旱情进展如何。还有,河南、山西两省,也要照此办理。”

    奕心中奇怪,现在不过是二月上旬,往年山东这时候也是最最缺雨的季节,也不见皇帝如此重视,这一次是怎么了?难道山东今年真的要大旱了吗?心里想着,口中答应下来。

    “再有……”皇帝说,“去年的时候,朕让阎敬铭、肃顺和周祖培几个拟定《吏治整顿章程》,前几天已经呈抵御前了,你们也拿过去,其中尤其以百姓与所属州县各级官员,有贪墨、挪用、砌词推诿等项,有越级呈告一节,朕以为,正合了今天我们说到的话题。自古以来,这等朝廷为体念百姓而行的赈济善政,便是底下那些黑心的hún账上下其手,人人腰包丰盈的利薮呢!”

    阎敬铭几个人在做的事情,奕也知道,整顿吏治是一篇大文章,只是,皇上意yù使百姓有告官之权,他心中是大不以为然的:自古以来,官官相护。不说没有哪个胆大的xiǎo民敢于为所受不公而越级呈告,就是真有人去递了诉状,官司审下来,难道还有判百姓胜的吗?

    曾国藩随众跪着,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和奕所思虑的差不多的是,他也不认为有哪一个百姓敢于呈告。不过,若是能够借助这一次山东大旱之机,给天下人看到朝廷有意整肃吏治的决心,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说道,“告诉椿寿几个,省内百姓若有呈告,断不许各级互相推诿扯皮,要是有人为了人情而伤了理法,最终使百姓到京中来呈讼,朕第一个就找椿寿问责。”

    奕干干的咽了口吐沫,“是,臣弟都记下了。”

    皇帝点点头,“都跪安吧。”

    回到军机处,命俗称‘达拉密’的军机章京的领班王文韶起草廷寄,几个人在房中说话谈天,载垣笑着说道,“定是上一年之事,皇上始终记挂在心,这回,终于还是饶不过椿子密了。”说完哈哈大笑。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皇上南巡的时候,驻跸山东,椿寿本意是献美邀宠,不料惹出来一场大败兴的故事,奕苦笑着摇摇头,“怡王,留几分口德吧。椿子密终究也是一片shì主之心,又何必如此?”

    载垣的年岁虽然比奕大上很多,按照辈分来说,却是他的侄子,闻言讪讪的一笑,不再说话了。

    王文韶UU小说极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廷寄写好,进屋来面jiāo奕,后者站起身来,双手接过——这倒不是奕礼贤下士,而是军机处的传统——还不及细看,mén口就有人呼喝了一声:“王爷?王爷?”

    听声音正是总署衙mén任职章京的惠瑞,奕把奏稿放在一边,迎了出去,“啊,是畿雅啊,有事?”

    “是,回王爷的话,总署电传司收到天津府所发的电文,英国首相特使,新任外相格莱斯顿阁下所乘坐的船舶,已经到了天津大沽口外海了。”

    “电文呢?”

    惠瑞递上电文,奕拿过来看了看,正是天津府知府胡林翼所上,内容和惠瑞所说的大同xiǎo异,英国外相格莱斯顿阁下派所属文员并通译一名,于咸丰八年二月初九日辰时三刻抵达天津知府衙mén,递jiāo外jiāo照会,请求大清政fǔ允准,赴京商谈两国停战事宜云云。

    看了几眼,奕点点头,“你回去,叫宝鋆、李鸿章、容闳,几个人到禁中来。我去递牌子请起。”

    瑞答应一声,转身退了下去。

    奕手拿电文,想了片刻,招手唤过军机处的苏拉,“你到养心殿去一次,就说本王要递牌子请起。”

    “是。”

    过了片刻,xiǎo太监又转了回来,“王爷,皇上让您到养心殿呢。”

    奕和军机处几个人打了声招呼,跟在xiǎo太监的身后,到了养心殿,皇帝正躺在御塌上,他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正想趁着这会儿睡上一觉,不想太监请旨,只好坐了起来,“老六,有什么事吗?”

    “是。臣弟接到电传司报上来的电文,是天津知府胡林翼所奏。英国外相格莱斯顿阁下所乘坐的船舶,已经到了大沽外海了。”

    皇帝手指用力的捏着鼻梁,强自驱赶着睡意,“怎么,格莱斯顿是外相了吗?”

    “是。此事臣弟也是初初知道,原本只是作为英nv王的特使,到我天朝来,会商罢兵休战事宜,不想人在途中,就有消息传来,英国新任首相任命其做了一国外相。”他迟疑了一下,问道,“皇上,来者身份非同寻常,天朝接待一事,……?”

    “不必升格。”皇帝说道,“不要说是一介外相,就是英国首相来了,于两国如今的战争态势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一切,等到停战协议正式签署之后再说吧。”

    “是。”

    左右给他搅合得也睡不了了,皇帝挪动了一下身体,坐直了一点,“朕的意思,一如以往,鸦片断然不能再行进口,战争赔款,也要英国人大大的伤一笔财。不过,除此之外,天朝也毋须真的和英国人就此断了彼此jiāo往。正好相反,谈判之间,你告诉英夷外相,我天朝以前如何和英国人做生意往来,日后仍当如此。”

    还不等奕说话,mén口有人唱名而入,“奴才宝鋆,叩见皇上。”

    皇帝抬头看看,“都进来吧,进来说话。”

    宝鋆几个到了暖阁中,纷纷跪倒,“叩见皇上。”

    “也是为英国人即将入城之事而来的吧?”皇帝笑着问道,“朕和恭王正在说到此事。容闳,朕问你,同文馆之中的教习,学生,可还一切如常吗?”

    容闳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问道自己,想了一下,慢吞吞的答说,“回皇上话,英人犯我海疆,两国战起,同文馆中的英国教习全数因英人撤侨而离去,不过,馆中另有美国、德国及挪威国教习数人,教学之事,从无一日停止。”

    “现在馆中的学子,有多少人?”

    “回皇上话,馆中生员,共分三阶,每阶一班,共有九十二人。”

    “仍自是以旗下生员为多吗?”

    “是。九十二名生员中,八旗子弟共有七十三人,汉人子弟不过十九人。”

    皇帝哼了一声,“食古不化。”和容闳说了几句,他又转头看向奕,“老六,此番两国会商,大意朕都告诉你了,只要不出这个圈子,其中细节决断之权,朕现在就给你。也不必逐一请旨定夺了。”

    “是,皇上信重臣弟,臣定当据理力争,为我天朝扬威域外,献一己微薄。”

    说话间,六福疾步而入,“皇上,七爷来了。”

    奕一愣,略有愧意的低下头去——奕譞意yù为国出力,几次拜托自己在皇上面前进言,不料自己公事繁重,一拖再拖。不用问,这一次七弟前来,定是等得不耐烦,亲自来御前乞恩了。

    皇帝没有注意他神情上的异常,笑着点点头,“叫他进来吧。”

    奕譞今年十八岁,生得很浊气,鼻子眼睛挤在一起,厚厚的嘴chún总是向上撅起,像是受了什么人很大的委屈似的,不管怎么放开了尺寸来看,也缺少一点华贵轩昂之气,望之不似龙种。

    奕譞心中也实在有点委屈。六哥学识优长,他自问是比不来的;但眼见那个自幼荒疏,后来出继的五哥竟然也担了宗人府的差事,而自己却只能领着一份醇贝子的俸禄,连是散佚大臣也没有hún上,就让人很觉得难过了。

    现在自己18岁了,成家在即,几次拜托六哥为自己说几句好话,总也没有个答复,他年轻人思量不周,不以为是皇上有意不用自己,倒似乎是六哥故意不说,怕自己日后得用,夺了他的权似的。当下未及多想,径直递牌子进来了。

    进到殿中,行了君臣大礼,跪在拜垫上,等候皇上发问,“老七,今儿突然递牌子进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譞答说,“先皇弃世的时候,臣弟年岁还xiǎo,méng皇上四哥体恤有加,每每派人到臣弟府上垂问,十年来,臣弟无时无刻不感怀在心。每天都在想,怎么样为皇上尽忠尽孝,帮衬着皇上,将阿玛留下来的基业,好好保住。”

    他略喘了口气,“臣弟想,如今臣弟已然成年,愿为祖宗基业出一份力,尽一份心,请皇上恕臣愚钝,量才器使。”

    一声‘皇上四哥’,让御塌上的天子心中一软,当年奕譞为人懦弱,用奕詝的话来说,就是‘存在感太低’,心中是不大瞧得起他的,偶尔兄弟相聚,也多是拿他开一些玩笑,不过奕譞人很厚道,从来不记恨,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tǐng对不起他的。

    因为存了这样的念头,皇帝便顺势问道,“朕为你和叶赫那拉氏指婚,本意是想等你成家之后,再谈立业。难得你有这份忠悃shì君的心思,好吧,你倒说说,你本心之中,最想做什么?”

    “用人权柄,cào之于上,非臣弟所能擅请。”奕譞说道,“只要能够为我大清江山社稷出力的,臣弟都愿一身担之——再苦再累,臣弟也不怕的!”

    皇帝和奕相视一笑,“老六,你听见了吗?七弟比你当年,谋略或者不及,这份英武之气,却大有不同呢!”

    奕笑着躬身答说,“臣弟从xiǎo荒疏,全靠皇上耳提面命,方有xiǎo成之日。想来七弟秉xìng纯良,得皇上训诫之下,日后定又是我天朝一代贤王哩!”

    几句话的功夫,皇帝已经做出了决断,“正好。前几天肃顺这个奴才上折子说,京中所练的神机营兵士,近来又有疲弱迹象,他现在正是忙着新政章程起草的差事,军中事物也实在忙不过来——不如你过去吧,替朕认真的管一管。”

    奕譞心中大喜!他为人才疏志大,一直在想整顿八旗亲军练成劲旅,纵然不能步武创业的祖宗,铁骑所至,纵横无敌,至少也要旗帜鲜明,器械jīng良,摆出来满是士饱马腾,显得极jīng神的样子,才能把‘到营要少、雇替要早、见贼要跑’的坏名誉洗刷掉。

    如今未及自己请旨,皇上就dòng见己心,高高兴兴的跪倒碰头,“是!臣弟定不负皇上所托,将军中将士练成无敌铁骑,以上报主知。”

    奕微皱双眉,皇弟领兵,大非所宜,而奕譞也是高兴得忘却了忌讳,连辞恩也不曾,就跪倒承旨了?不过想想,皇帝登基以来,锐行新政,便连汉人书生如曾国藩一般领兵的旨意都发下来了,又谈什么祖制?

    皇帝笑着点点头,对奕譞说道,“老七,朕让你到神机营去,一来是历练你一番,二来,也是想让你以皇弟之威,好好的管束管束下面的那些丘八——不要顾及什么情面,在这方面,你和肃顺好好学学。只要是对天朝有利的,就不要管他是什么人的学生、子弟、抑或同乡。你明白吗?”

    “是,臣弟都记下了。”

    “日后会有旨意给你。你先下去吧,朕和恭王几个还有话说。”

    奕譞退下去之后,皇帝问奕,“老六,朕记得,英国专使是今年新年刚过,就到了香港的,是不是?”

    奕回忆了一番,点点头,“是,臣弟也听美国公使说,英国人已经到了香港,不过却不知为何,迁延良久之后,方始北上。”

    皇帝冷笑着,“嘿嘿!英国人做了亏心事呢!”

    “皇上的话,请恕臣弟不明白。”

    “等到我国的兵士回来,向他们一问,就知道了。”

    新chūn佳节刚刚过去,格莱斯顿所乘坐的船就到了香港,行于海上,消息断绝,一直等所乘坐的艨艟巨舰抵达了香港码头,见到来迎接自己的总督包令、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子爵几个之后,格莱斯顿才知道,新成立的内阁中,自己为首相提名,议会通过,任命为外相一职了。

    彼此jiāo谈几句,在总督府中居住下来,格莱斯顿首先把刚刚从北京返回的奥德里奇和巴夏理招到近前,相信询问上一次进京商谈换俘事宜的细节,两个人逐一说了,“要是这样说来的话,中国人还是很通晓人道主义的?”

    巴夏理着实不喜欢这个野蛮而落后的国度,但身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又不能昧着良心说话,点头表示同意,紧接着说道,“不过我仍然以为,中国人是个短视的民族——世界上怕是没有哪个国家会认同这种将敌战国的兵士羁押起来之后,要将所有的huā费,都逐一记录下来,日后向对方讨要的吧?”

    格莱斯顿把手中的雪茄烟放到一边的烟碟里,笑着说道,“中国人的这种做法,我也是大不以为然的,不过我想,这样的条件,总是能够通过谈判解决的。倒是在香港羁留的中国战俘,如今的情况怎么样?”

    巴夏理和奥德里奇停了片刻,方才说道,“我承认,中国战俘在香港羁留期间,稍稍遇到一些凌辱打骂之事,不过,这些人身体完好,jīng神也很是爽利,一些受伤的兵士,也是得到了我方应有的照顾的。”

    格莱斯顿入耳便知,己方在对待中国战俘的问题上,绝对不及中国人的人道,想了一下,他问道,“那,若是要这些人恢复到旧有状态,须时多久?”

    “若是能够认真将养的话,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就很可以了。”

    “那好吧,我就在香港多呆一个月的时间,等到这些中国战俘恢复旧貌了,再携同他们,一起北上。”

    就这样,格莱斯顿在香港停留了一个月的时间,咸丰八年的二月初二,将所有一千零九名中国兵士逐一安排上船,然后自己和奥德里奇、巴夏理两个人乘坐另外一艘船,同时从香港码头出发,北上天津。

    英船靠岸,以藩司边宝泉署理直隶总督会同天津知府胡林翼等人,和英国人见了面,彼此拱手鞠躬,行礼之后,安排英国人连同一千零九名兵士同时乘车上路,浩浩dàngdàng赶赴北京。因为两国换俘之事尚未正式开始,故此明明心中希望就此将天朝兵士逐一保全,也要再等待数日,左右天津密迩京畿,用不到几天的功夫,料想两国公事一了,这些人就是自由之身了。

    为了这个目的,英人入城之后,中方将其安置在北城广化寺驿馆,只停了一天,并与英国人阐明:第二天一早,有总署衙mén的章京前来引导,到衙mén中会同中方代表——以恭亲王奕为首——共同商讨两国国事。

    格莱斯顿也是快刀luàn麻的脾气,为国人凌辱战俘,心中大感丢脸,不得已在香港驻留多日,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闻言大喜,“请阁下上复贵国亲王殿下,中方行事如此高效,着实令人赞赏。鄙人等待着明天和亲王殿下暨贵国谈判大员会谈的一刻的到来。”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前来传话的荣禄笑着拱拱手,“明天早上,我再来次促驾。”说完,转身告辞而去。

第64节 中英会商(2)

    第64节中英会商(2)

    二月十一的早上八点钟,总署衙ménmén前喧阗有加,往来车马,官轿络绎不绝,到了上午九点钟,格莱斯顿一行人到齐,彼此一揖,并无客套,进到正厅,有听差为双方各自奉上茶水。奕先站了起来,向对面的代表拱拱手,为其介绍中方与会众人,除了宝鋆、李鸿章、容闳、荣禄、惠瑞、绵竹等总署衙mén属员、章京之外,还有军机处学习行走曾国藩、户部满汉二堂的肃顺和阎敬铭。

    都介绍完毕,他说,“外相阁下,子爵阁下,巴夏理先生,鄙人及同僚奉我天朝皇帝陛下所差,与贵国代表商讨中英两国罢兵休战之事。望贵国上体天心,下顺民意,审时度势,为两国能够恢复往日和睦,再无兵燹之灾,一尽心力。”

    格莱斯顿随之站起,也将自己同行的随员向中方做了介绍,最后说道,“殿下,列位中国大人,请相信鄙人,从来是抱着愿意与贵国jiāo好的心愿而来的。希望能够取得令贵、我两国都能够满意的谈判结果。”

    谈判之初,还能彼此温文尔雅,待等转入正题,却是针锋相对,任谁也不肯退让半步了,“殿下的话请恕鄙人不能赞同。贵国单方面禁止鸦片进口,本就是破坏贸易自由的决定,1842年贵我两国骤起争端,难道不是为此吗?贵国皇帝未能丝毫吸取教训,重蹈覆辙,至有上年彼此争斗的恶果。及今又要以此为要挟,实在让人遗憾。”

    “禁止鸦片,本是为我天朝百姓身康体健所行的善政,更且说,咸丰五年的时候,贵我两国签署的相关条款中,亦有成议——待咸丰六年,一切未经销售的鸦片,一律充归公用,我方愿以每箱鸦片置换中国所产茶叶一箱与英人——这也是贵国同意了的,如何说是干扰自由贸易?”奕当仁不让的回敬道。

    “贵国官员,秉xìngjiān狡,所有置换的茶叶运回国内,打开来方知,内中尽皆是枯枝败叶,更有甚者,其中尚有羼杂以泥沙之物——这又如何解说?”

    李鸿章不慌不忙的点头,“这一点请阁下放心,例如这等官员,一旦查有实据,不待贵国请求,我天朝自有律法绳之。不过,这毕竟是我天朝内政,与贵国无关。”

    巴夏理同样是针锋相对,“只要关系到我大英商民的利益,就不能全然算是贵国的内政。”

    李鸿章冷笑几声,没有说话。宝鋆在一边chā话道,“茶叶或者损耗,或者有人故意从中毁坏,原也是说不清楚的事情——若是在我天朝就地开启,尚还可以归结为天朝不肖官吏恶意为之,如今却是在运抵英国之后,方始发现,难道也可以把责任都推到我天朝的头上吗?焉不知是有那不满我国禁烟令下的英国鸦片贩子,故意搞鬼?”

    不等英国人出言反驳,他抢着说道,“此时也不必去争辩,还是请外相阁下听一听我天朝所提的条件吧。”说完他打开面前的卷宗,朗声念诵:“兹因大清大皇帝,大英君主,yù以近来之不和之端解释,息止肇衅,为此议定永久合约,是以大清大皇帝特派总理各国事物衙mén行事王大臣恭亲王奕,头品顶戴军机处学习行走大臣曾国藩等,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君主特派全权公使大臣,英国外jiāo大臣格莱斯顿爵士阁下及世袭子爵,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

    “共同将所奉之上谕便宜行事,及敕赐全权之命互相校阅,即将议拟各条陈如下。一:嗣后大清大皇帝。大英国君主永存和平,所属英华人民彼此友睦,各住他国者保佑身家安全;二,大英首相大臣等,向大清官民人等不公强办,以致拨发军士,寻衅犯边,今酌定水陆军费银,洋钱一千六百万两,以为补偿。另有自咸丰七年十一月十六日起,为天朝所俘获之兵士,于天朝羁留期间,用度合计费银洋钱六百七十七万两。合计……”

    还不等宝鋆念完,巴夏理大声冷笑:“哈!”声音中满是愤恚之意,“听贵国所言,倒似乎真的是打胜这一仗了?”

    奕故意问道,“阁下这话怎么说?难道不是贵国所发起的联军,为我天朝全数俘虏?若是这样仍然不能算是胜利的话,本王真不知道如何才能算了。”

    “请殿下不要忘记。公元1857年的秋天,贵国东南一地,所购建的火炮、要塞,全数在我英军的炮火下分崩离析!若不是我国心存无辜百姓,只怕广州城内,无遗类矣。”

    “胜败不过常事。广州一地得失,无碍大局。”

    “照这样说来的话,贵国的大皇帝陛下,竟似是不在乎广州城内百姓的死活了?”巴夏理立刻追问,“若是这样的话,我国再发兵舰,首先就要炮轰广州!”

    “要是那样的话,我天朝也只有将贵国、法国、印度兵士全数斩来祭旗,然后发全国之军民,与贵国周旋到底!”

    巴夏理长身而起,“亲王殿下,这是贵我两国的特使在谈判桌前,容不得殿下随xìng而发。”

    “多承关照!”奕冷笑着说道,“这些话,也正是在下要正告巴夏理先生的。”

    看看两个人言谈之间,火yào味愈见浓烈,双方各自的同僚纷纷站了起来,从旁解劝,上午的谈判也被临时打断了。

    彼此拱手一揖,各自分开,回到朝房,奕兀自怒气不消,“听美国公使说,格莱斯顿是英人朝中难得的温和派,我看,他不是温和派,倒像是老滑头!有意躲在后面,由巴夏理冲锋陷阵!”

    在场众人,论资历,论帝眷,无有能及曾国藩的,苦笑了一下,“王爷,也不必为巴夏理非礼言行焦躁。格莱斯顿即便如王爷所说是朝中对华友好的温和派,终究也是一国的外相,行事之间,当以本国利益为攸归——王爷又何必以此等游谈为口实,要求他做背弃国人之事呢?”

    宝鋆、李鸿章、阎敬铭几个暗暗点头,曾国藩xiōng中果然有丘壑!连奕也觉察出了自己大失常度之处,恭恭敬敬的站起来,向曾国藩行了一揖,很谦逊的说道,“多谢曾大人,本王受教了。”

    容闳在一边chā话道,“王爷,列位大人,下午谈判重启,若是英国人始终不肯答应呢,又当如何?”

    “总要不负君命,慢慢和他们磨吧。”

    肃顺不以为然,“磨下去又要到几时?我看啊,不如釜底chōu薪,下午开始,正告英国人,旁的不必谈,先把联军兵士。将佐在京中、外省所huā用之数,逐一拿来——否则的话,就断粮!我天朝没有这份义务平白养着这些犯我国土的列夷兵士。”

    阎敬铭心中好笑,哪有两国谈判之际,出此下作如儿戏的手段的?谁知曾国藩双手一拍,“这个办法好!”

    众人同时吃了一惊,阎敬铭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中堂大人?您……”

    “若是任由英国人拖延下去,时日拖得愈久,于天朝愈加不利。你们想想,左右兵士、将官在天朝每日好吃好喝,英国人急什么?”他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咬着牙说道,“我们是把他们往宽里去想,对方呢?吃准了天朝秉xìng仁厚,却故意往狭的里面去bī!”

    阎敬铭终究不忍,“只是那样一来,联军将士无辜,怕是要多多吃苦头了。”

    曾国藩为自己做桴鼓之应,肃顺更加来了jīng神,撇了撇嘴角,“丹初,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想着那些犯我天朝的联军兵士?”

    阎敬铭也觉得在这时候说这个,有点非所宜,惭愧的一笑,又想起一件事来,“只是这样一来的话,雨亭,中堂大人,你二人可就要多多为皇上分谤了。”

    “皇上待我恩重如山,不要说是替皇上挨骂,就是为主子舍命,又何足道哉!”肃顺大大的当众表了一番忠心,回头对奕说道,“王爷,若是王爷俯准的话,奴才下午就以此立言了?”

    奕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总这样拖下去,落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也就罢了。英夷进京商谈两国休兵一事,举国观瞻,将来和议达成,必然是明发天下的,到时候,若是条约中有丝毫辱及国体的地方,他身为承办差事的专责大臣,只是清流的骂名,就足以让自己焦头烂额了。想到这里,他点点头,“也好,下午的谈判,就请雨亭兄先进言吧。”

    下午未时刚过,谈判重启,肃顺甚至不等英国人坐稳,就先站了起来,“各位先生,鄙人有一事,要事先向各位通报,贵国及其他联军兵士自咸丰七年十一月被俘至今,不论是伤员救治,死者掩埋,抑或是每日饮食用度,我天朝本着圣人教化,始终奉养有加。数月以降,huā用靡费,已有六百七十七万两之多。如此巨额huā销,若是继续下去的话,我朝终将难以承受,不得已之下,也只好行减灶之法了。”

    格莱斯顿听不大懂,和巴夏理、奥德里奇彼此望望,问道,“什么叫减灶之法?”

    “很简单,就是减少每日供应的食水数量。第一天减半,第二天再以第一天的基础减半……以此类推,直到断水断粮为止。”

    格莱斯顿勃然大怒,一张白皙的面皮气得通红,“贵国好不讲理!竟然以此手段为要挟吗?”

    “这绝对不是要挟。不过我天朝没有义务,永远照顾那些侵犯我国的兵士罢了。”肃顺嘻嘻笑着说道,“若说解决之法嘛,也很简单,只要贵国先期将数月来的huā费如数缴上,我天朝有了银子,自然的,对联军兵士的照顾,也可以恢复如初。”

    “若是我国始终不肯答应呢?”

    “那也好办,各位就等着看联军被俘兵士活活饿死吧!”

    众人跪在地上,把一天以来的谈判经过向皇上做了奏陈,御座上的天子听得乐不可支,不时轻笑出声,一直到奕都说完了,皇帝也站了起来,“都起来吧,今儿个天sè好,陪朕出去走走。”

    君臣几个随意在紫禁城中散着步,一直到了御huā园,皇帝才站住了脚步:“走,到居然亭上去说话。”

    “皇上,山路湿滑,奴才扶着您。”肃顺虚扶着皇帝,几个人登上亭子,雁翅型排列在旁,皇帝连连摆手,几个人才坐了下来。

    皇帝笑容可掬的左右看看,“说正经事吧。曾国藩和肃顺的话不能算不对,特别是曾国藩于英人的外相心境之言,老六,在这中察人入微的方面,你还要多多习练啊!”

    奕在座位上躬身行礼,“是,皇上训诫的是,臣弟也不知道怎么了,今日谈判之初,总觉得压不住心头火起——只要思及虎mén炮台及沿线要塞尽为英夷毁弃,就觉得眼前数人,皆是始作俑者!”

    “是不是他们的责任,暂时不必去说。不过肃顺说的,以断粮让英人屈服,虽是可行之计,却也过于酷烈,更主要的是,尔等大约还始终不曾明白,朕自上一年以来,不惜一切与英夷一战的意图,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听他突然把话题扯到这件事上,不但奕惊讶,曾国藩也有茫然不解之感,“皇上?请恕臣等愚钝……”

    “英人之国,本系海岛之地,可以说,除却向外进取,本土之上,并无多少发展余地。而事实上,英国自称是‘日不落帝国’,这并不是说,英国国土之中,太阳是每天十二个时辰不落山的,而是指寰宇之内,到处都有他的殖民地——例如印度,例如大洋彼岸的澳大利亚国,皆是如此。本土的太阳落山,印度尚在正午,印度到了黄昏时分,又是澳大利亚旭日东升——故而有此称谓。”

    他给几个人解释了一番,随即说道,“若是将所有的殖民地的土地全数计算在内的话,英国的幅员,仍自大过天朝。不过,土地多有,人口却并不很多。时至今日,天朝黎庶,总数不下四万万人,而英国呢?也不过两万万上下,还是分于海宇之内,是断然不可与我天朝相比的。”

    “像中国、英国这样的都是大国的存在,几乎不可能有彼此倾国而战的情况出现,所以,即便xiǎo规模的战事偶有出现,也不会成为阻碍大局的关键。”

    皇帝望着曾国藩,竟似是单独向他说的似的,“你们一定要记住,不论是通过武力战事,还是通过谈判会商,这所有的一切,在英国人看来,都是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利益!为其国家,为其朝廷,为其百姓,为其商民,攫取更大利益的手段!”

    曾国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臣……有所得了。”

    “说来听听?”

    答应一声,眼神愈加明亮,“便说臣吧,奉旨办差,与英夷会商谈判,其中种种条件,经皇上圣意裁可,其中赔偿军费、兵士用度、讨还英夷日后在天朝的裁判权,便等若是在为天朝谋利。与之相同的是,格莱斯顿一行人据理力争,为其中款项与天朝口舌辩论,也是为保其人之国利益不失——嗯,最少,不会大失。”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所以朕说,两人为仇,可以老死不相往来,而两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奕听到这里,自觉融会贯通,“皇上,臣弟也明白了。为我天朝利益,臣弟当百折不挠,与英夷周旋到底。直到其愿意低头,答应我天朝的条件为止。”

    “嗯,”皇帝不置可否,问其他的几个人,“你们以为,恭王奏答之言如何?”

    阎敬铭心中一动,若说恭亲王的话为皇上心中所想,就毋须多问,如今有这样一句话,也可见对他的奏答不是很满意,但认真想想,自问若是自己回奏,亦当如是,又有哪里有疏漏呢?偷眼看看,奕的脸sè也不是很好看,微微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恭亲王所言极是,臣也附议。”

    皇帝逐一看过去,众人不敢和他做平视jiāo流,纷纷低头避让,只有一个年纪轻轻的荣禄,思路灵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屈身答道,“下臣倒以为,皇上所言利益二字,不但是于我天朝来说,是金yù之言,想来英人此来,定然也是抱着同等的愿望——战事底定,再启兵戎千难万难,既然胜负已分,英人所图的,不过是要将战败的条件减到最低。……”他终究是从政时日极短,说到这里,竟似是无以为继了,英俊的面庞红了一下,“臣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下面的话,奕、曾国藩、阎敬铭几个未必说不出来,不过关系甚大,还是朕替你们说了吧。”皇帝点了一句,“两国jiāo往,彼此妥协也是其中应有之道。军费、赔偿、讨还一些天朝必须要得到的权利,固然是我天朝所要得到的,而于英国,也不妨放开一点怀抱。具体的嘛……”他抬头看看天sè,“今儿时间太晚,明天吧,左右会商一天之内也不能达成,你们递牌子进来,朕再仔细给你们jiāo代。”

第66节 面折廷辩

    第66节面折廷辩

    二月十六日的时候,中英两国的谈判总算有了一点进展,英方迫于压力,通过了中断鸦片再度销往中国的决议,在咸丰八年六月一日之后,英国驻留中国的商人,若是再有贩卖鸦片进入中国,而为中国地方官员知晓并逮捕的话,则由中英两国的地方官吏会同所在省份英国领事馆的官员,共同审理。

    在这件事上,两国谈判代表之间爆发了猛烈冲突,英人一再坚持,本国商民不能jiāo由中国地方官员审判,原因是,中国多有酷刑法典,审讯之际,每每用刑bī供——更不用说被囚者是外国人,一旦用刑,不但所求无有不得,连英国民人的身体也肯定要受到伤害——这在一贯讲理、遵法的英国人看来,实在是野蛮的象征,故而格莱斯顿几个人摇头摆手一起来,任奕怎么说,也是丝毫听不进去。

    皇帝于这一次的谈判,提出一个很重要的价码,就是一定要把司法审判权拿到手里。即便是为此丧失一点经济上的利益,也在所不惜。英人态度如此强横,奕没奈何,又几次递牌子请见,希望皇帝能够通融一二。

    皇帝对他说,“老六,并不是朕一定要把在天朝犯了罪行的英国人扣押在本国的监狱之中——凡此种种,都是手段!其目的,就是要让英国人,乃至其他列强的国人、商民、往来官员明白其中的道理——审判罪行,本是我天朝理当自主之事——你去问问那个什么格莱斯顿,难道一个普通的意大利商人在英国犯下杀人罪的话,英国人是不是也要把他jiāo给犯人所属国家处置?”

    奕不敢再说,碰头而出,回去继续和英国jiāo涉,但这样的事情,就如同鸦片进口一般,彼此泾渭分明,根本没有任何进展,最后还是容闳建言,“不如彼此折中一下,若有英人在天朝作jiān犯科的话,由当地州县缉拿归案之后,会请省内英国驻华使领场馆派人到衙听审,若是省内无有相应的衙mén的话,则在就近省份,或者从京中安排专人,到衙听审,以保证审讯过程,是在彼此都能够认同的情况下进行——审讯的结果,也是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不过,若是确实有罪,需要判处刑期的话,则不论事发在任一省份,案犯全数押解到京,按刑期,在中国境内服刑。”

    格莱斯顿终于答应了,不过他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在京服刑期间,英国驻京公使可以有随时探视之权,以保证人犯在中国监狱中,能够受到合理的待遇。

    这一节通过彼此决议,由双方的随从恭笔而录,这些文牍之事也不必多谈,接下来要说的,便是军费赔偿条款,英国人委曲求全,兵士被俘之后的各项huā用,只好按照中方提供的账目掏钱买单,另外中方提出的为战事骤起,东南一地民生凋敝,百业俱废,各种商亏银加在一起,要价贰佰叁拾万两;往来兵士调度、伤亡兵士的抚恤、日后为英军炮火所毁的炮台、要塞的重建经费银、水陆军费银合计是壹仟零捌拾贰万两。

    不过和前面几项比较起来,这等银钱之事倒比较容易商讨了,经过一番打价还价,双方议定,英法两国所赔偿之商亏银一百七十万两、军需经费银六百三十六万两、水陆军费银三百五十七万两、战俘优待用度银六百七十七万两,合计一千八百四十万两。分三年还清。

    当然,英法两国同样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报请圣裁之后,中国方面答应英国:第一,开天津、登州、牛庄三地口岸,英国商民可以在以上三地任意往来,船舶停靠,载货jiāo卸等项,一如广州、上海等地前例;第二,允许英人在以上新开口岸地方意yù租房盖屋,设立栈房、礼拜堂、医院、坟基,均按民价照给,公平定义不得互相勒肯;第三,英民任便觅致诸sè华庶,襄执分内工艺,中国官毫无限制禁阻;第四,日后英国秉权大臣觐见中国大皇帝,仿效泰西各国国主例,以昭划一肃静;第四,两国往来文书,以英文书写。为免中华地方,不识洋文,暂时仍行以汉文配送,待日后渐习西洋文字、通晓语言者众多,即不再配送汉文文本;第五,今后中国官封文书,无论京、外,提及英国商民官吏时,皆不得使用‘夷’字。

    到了三月十日,经过整整一个月的纠缠不清,电文往来,中、英、法三国联合签订了《北京条约》,条约签订之后,邸抄见公,舆论一片哗然!清流之中,以祈隽藻之子祁世长和湖广道御史齐园岭为首,上折子猛烈弹劾,目标直指恭亲王奕。在折子中,他们说,恭亲王忘却祖宗,辜负圣恩,于两国jiāo往商谈之际,双目只视黄白,不知天朝夷狄大防。丧权辱国,莫以为甚!请皇上免去奕一切官职,jiāo部议罪。

    皇帝理也不理,无一例外的选择了留中,谁知道这样的做法jī起了清流的极大反弹,弹劾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不但是奕,其他总署衙mén的属员、曾国藩、肃顺、阎敬铭等所有参与与英人会商的朝中大臣,都给裹挟了进去——这就bī得他不能不有个态度了。

    三月十五,皇帝临御乾清宫,越过品级山,在须弥座上坐下,众臣跪倒行礼,“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皇帝摆手,示意都站起来,“近日以来,祁世长、齐园岭等,纷纷上折子,要求朕处置一月以来,为天朝利益,与英人会商谈判中,大振国威的奕、曾国藩等人。祁世长来了吗?”

    “臣在。”祁世长是祈隽藻之子,后辈之中讲理学的,为人很方正,有乃父君子之风,任职广西道御史。从人丛中闪出来,跪在丹陛下:“臣叩见皇上。”

    “你的这篇折子,内中说奕,‘双目只视黄白,不知天朝夷狄大防。丧权辱国,莫以为甚!”可有依据?”

    “是,臣有的。”祁世长说,“恭王受皇命,全权ω}整理处置与英夷商谈事物,条约签署之后,臣捧读上谕,我天朝除却实得英法两国所赔偿之商亏银一百七十万两、军需经费银六百三十六万两、水陆军费银三百五十七万两、战俘优待用度银六百七十七万两,合计一千八百四十万两之外,便再无所得,反倒是新开牛庄、登州、天津等口允准英夷任意往来,登岸互市,岂非先皇在日,《江宁条约》之奇耻大辱,重现如今?”

    皇帝双手一缩,身体后仰,点头说道,“你接着说,你接着说,朕倒要听听,此番签署的《北京条约》之内,有几条几款,在尔等看来是如《江宁条约》一般的丧权辱国的!”

    这样说话,就很能表示皇帝的态度了,祁世长畏惧君威,嗫嚅了几声,“这……”

    “快说!”皇帝厉声喝道,“今天你不说,朕就先办了你妄告一国亲王的大不敬罪名!”

    一番雷霆之怒,吓得殿阁之中全数矮了半截。祁世长心中叫苦,这一番逢君之恶,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大祸即将临头了!没有办法,只好接着说,“臣以为,合约中提及,‘嗣后英国文书俱用英文书写,暂时仍以汉文配送,俟钟鼓选派学生学习英文、英语熟悉,即不用配送汉文,自今以后,遇有文辞辩论之处,总以英文作为正义,此次订约,汉英文字详细校对无误,亦照此例。’一款及‘嗣后各式公文,无论京、外,内叙大英国官民,自不得提书‘夷’字一款,臣以为,皆是恭亲王等员于会商之际,不能秉持国威,抑民奉外的铁证!”

    皇帝连话也懒得说了,端起御案上的nǎi子,慢悠悠的啜着,一边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合约中另有两款,臣虽愚钝,亦知若照此办理的话,后患无穷!”祁世长碰了个头,“其中之一是,‘英国民人,在各口并各地方意yù租房盖屋,设立栈房、礼拜堂、医院、坟基,均按民价照给,公平定义不得互相勒肯。’”

    “其二是,‘英民任便觅致诸sè华庶,襄执分内工艺,中国官毫无限制禁阻。’”他略提高了一点嗓mén,大声说道,“皇上登基之初,为前任总署衙mén办事大臣徐继畲所著《瀛环志略》一书,早有上谕。臣还记得其中警句……”

    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朕说过的话,不用你来复述。你只要当着朕和这满朝的大臣,说你于合约之中所认为不公之事就好。其他的事情,不必牵扯。”

    曾国藩在丹陛下跪着,心中叫妙!道光三十年的时候,皇帝为安稳计,不得已重惩徐继畲,于美夷之国多有菲薄,如今祁世长以当年上谕中所谈及的文字来攻讦恭亲王,却给皇上料敌机先的驳了回去。这一来,就为等一会儿的驳斥,订下了基调。

    果然,祁世长楞了一下,皇帝不让说,那就只好不说,改为谈论其他,“条约中更有一款,是为‘……大英钦差大臣作为代国秉权大臣,觐大清皇上时,遇有碍于国体之礼,势不可行。唯大英君主每有派员前往泰西各舆国拜国主之礼,亦拜大清皇上,以昭划一肃静’。”他把所认为不和国体的条款念完,又说道,“皇上,自古以来,泰西各舆国,皆是地狭人稀,焉可与我天朝身居四海之中,引万方来朝相比?恭王此举,分明是视我天朝数千年礼仪典章于无物,悖逆礼法之处,不可胜言啊!”

    “就是这些吗?还有旁的没有?”

    “回皇上话,没有了。只是,臣以为,以上几项条款,皆是关系我天朝夷狄大防,本不可不慎重,却有奕等流,贵为亲王之尊,于商谈之际,不能秉持国本,随bō逐流,仰英夷鼻息,签订如此丧国丧身之约,一己之清名败尽不足惜,臣恐皇上的千秋令名……”

    皇帝扑哧一笑,在这乾清宫天子正衙,满堂亲贵重臣,惴惴矜矜之中,显得极为轻佻,不过也可以想见,于祁世长的这番奏答,心中是如何的恼怒!

    “难为你还知道朕的千秋令名?你以为朕之令名,就靠你们这些,站在干岸上,全然不理河中人如何cào持劳作,只知道事后品头论足的无用书生吗?”皇帝大声说道,“奕等为国忧劳,一月以来,宵衣旰食,每日往来奔忙,睡不到两三个时辰!合约签订之后,偏有你们这些人横加指责,指手画脚?你们也配?”

    训斥了几句,他说,“你们不是对合约中具体条款不满吗?好!朕问你们,可有人能够代替奕等人,代国与英使勾洽?谁要是敢自告奋勇,说能够争得比现有条款更加有利于天朝逐项的,朕现在就下旨,立刻撕毁与英人所签订的合约——重开两国会商——谁有这个胆量和能力?”

    乾清宫中一片寂静。任谁也不敢说话。

    皇帝冷笑着,“‘乘障谁教使狄山”你们这些人啊,身为御史,匡正风气,肃清jiān宄,本是份责所在,但落笔之前,要多想想,多用脑子分辨一番,哪些是于国有利的,哪些是别有用心之人的妄言!”

    ‘乘障谁教使狄山’一句,语出《汉书?张汤传》,武帝为与匈奴之间战和不定,廷议的时候,有个博士叫狄山的主和,为张汤斥为‘愚儒无知”狄山则说张汤‘诈忠”武帝问狄山,使守一郡,能不能使匈奴不入侵?狄山说不能;守一县呢?仍是不能;守一障呢?——‘障’是指某险要之地的一处堡垒。

    这一次狄山不敢说不能了,强自硬着头皮,不得已说能,武帝立刻命他出都而去,到承障之地,不足一月,就为匈奴斩其头而去。死的又委屈,又可怜。

    皇帝用典hún成,yín诵这句诗的意思是说,让祁世长不要学腐儒如狄山一般,到最后祸及己身。

    他接着说道,“便说这一次和英人签订的条约中为尔参劾的几款吧,英人惯用英文,以之为母语,天朝与之往来,使用英文,第一,是彰显我天朝xiōng怀气度;第二,英人远来贸易,多为暂留之身,一待贸易完成,即刻扬帆远去。自然也不必通晓中文——在这之外,英人寓居天朝,为jiāo流便利计,自然亦大有通晓汉话者!祁世长,你可知道,在天朝各省之中,学习、通晓汉语之英人,及各国百姓、商民、官员,一共有多少?”

    “这,臣不知道。”

    皇帝其实也不知道,不过这时候不必去分辨,“以上种种,可见英人多有向善之心,还不用说东南各省,京畿左近,多有外国商贸、各国公使往来驻节之地,云蒸霞蔚,蔚然成风——又怎么是抑民奉外之兆了?有什么人受外人引yòu,做出你等以为的,只知洋人,不知君父,不敬祖宗的逆事了?”

    “臣只是略尽绵薄,生恐日后有如此恶行,请皇上防患于未然……而已。”

    “至于你参劾奕等人,说商贸,‘英国民人,在各口并各地方租房盖屋,及觅致诸sè华庶,襄执分内工艺,中国官毫无限制禁阻。’的一款,更加是可笑!”他说,“五口通商之地,本是先皇在日恩准英人寓居,并从事往来贸易之地。十余载而下,各省民情恰然,百业兴旺,更有大批我天朝庶民,生员,各执其业,又有哪一个受外人引yòu,做出你等以为的,只知洋人,不知君父,不敬祖宗的逆事了?”

    “这,没有。”

    “既然广州等地并无百姓为英人哄骗上当,心去旧国,怎么你就敢认为,在天津等地,会有如此无良百姓,涌现而出呢?”

    皇帝逐条驳斥,说到最后,提及英使觐见之时行礼的典仪章程,“……这一节,是朕亲自俯准的——咸丰二年,英使远上,投递公文,朕就在圆明园九州清晏殿中说过,英人礼法,于我天朝相去甚远,高宗时,英使觐见,为形势所迫,不得已双膝落地,行君臣大礼,英人视为奇耻大辱。先皇中页,英人兴兵犯边,也未始没有其中缘由在内——朕始终以为,两国jiāo往,以彼此尊重为第一要务。只要我天朝的武备之力,练兵之法推行而下,国势大涨,便是朕不说,怕英人将来觐见朕躬的时候,也要心甘情愿的行礼如仪了。”

    皇帝苦恼的挠挠头,自咸丰六年之后,他很少有这样长篇大论的当中晓谕重臣了,三月中的天气,殿阁mén窗森严,端坐规整,觉得身上的xiǎo衣都给汗水打湿了,“多想想恭亲王几个此番办差的辛苦,和与英人商谈之际,为朝廷立下的功勋——”

    他用手拿起御案上的签署好的《北京条约》的文本,在手中打开,“例如这一条:‘英国民人有犯事者,皆由中国地方官并当地所属领事衙mén会商审讯,以资公允。这样的一项条款,难道不是可以保证日后英国商民在我天朝之内,不再因为《江宁条约》中相约款项未能管束、羁押、审理其人,而导致的横行无忌的漏项吗?”

    祁世长语塞多时,便在这时,又有一个人高声奏答:“皇上,臣有话说。”

    皇帝向下看看,是此番弹劾最力的清流另外一人,任职湖广道御史的齐园岭,“你想说什么?”

    “臣méng皇上教诲,深知往日所行,多有未经深思熟虑之处,只是,臣以为,教士行之各方,传授种种匪夷所思之学,百姓心存良善,不辨其非。更且有刁民,托庇教民之名,于省内任意鱼ròu乡梓——教民相害,在各省之中都是有前车之鉴的。故而臣以为,若说是良善外国民人到我天朝来往来商贸,尚可增进有无,只有该等教民、教士,臣以为,当妥善处置,容彼等人早离贵境为上。”

    皇帝只觉得汗出如浆,坐在御座上,身体有些发软,“教士多为法人,到我天朝所传道学,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我中华教民,良莠不齐也是有的,只要所属地方能够切实管束,朕想,也不必为了树大必有枯枝的缘故,就连一整颗树都要伐倒吧?”

    齐园岭还想再说,皇帝厌烦的摆摆手,“该说的,朕都说完了,再有什么话,单独上折子——都下去吧。”

    一上午的廷议费时甚长,众臣跪在地上,双tuǐ酸胀已极,年纪大的如赛尚阿、翁心存之流,连起身都做不到了,还是靠着同僚、太监的帮衬,方才跪安而出。

    皇帝还宫,一进养心殿,就觉得身上焦躁,胡luàn脱下朝服,摘去朝冠,口中连连呼喝,“可有凉茶吗?取来给朕!”

第67节 疏忽

    第67节疏忽

    在乾清宫出了满身的大汗,出来朔风扑面,回宫之后又连着用了几杯凉茶,到了下午的时候,皇帝只觉得腹如雷鸣,纠结难忍,六福赶忙命人取来取了些太医院所制的成yào,悄没声地进奉皇帝服用。

    那些成yào,都是参酌数百年来的验方,jīng选上等yào材所制,及时而服,确具神效,可惜进用得太晚了些,一无效果,皇帝里急后重,忍无可忍,终于不得不起身如厕,一番泄泻,觉得肚子中舒服了一点,不想回到殿中,坐不到片刻,又有坠涨之感,只好再去。如是者三次,六福可有点害怕了,他虽然不懂医术,也知道泄泻最是伤人,看皇帝拉得脸sè苍白,一边伺候着他躺下休息,一边命宫中的xiǎo太监,赶忙到钟粹宫请皇后来。

    皇后也给吓了一跳,问来通传的xiǎo太监杨三儿,“可传太医了吗?”

    “陆公公请过主子的旨意,主子说,不碍事,不过是一冬积攒而下的火气,泄一泄就没事了。所以,奴才们……”

    “糊涂!”皇后悚然动容,“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他疼惜下面,你们不知感恩,就由着他的幸子来吗?去,到太医院,传薛宝善、薛福尘、李德山到养心殿侯旨!”

    三儿不敢怠慢,碰了个头,一溜烟的出去传旨了。

    这一面,皇后起驾,到了养心殿中,行礼之后,皇帝让她站了起来,“怎么,把你也惊动了吗?”

    “皇上,龙体不虞,干嘛不早传下面的奴才伺候呢?您啊,就是太多心慈了。”皇后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呀,好热啊。皇上,您发烧了呢!惊羽,还不给主子取……”

    皇帝倒不觉得身体上有很大的问题,jīng神也还爽利,“朕没事。”他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你知道吗?人家说,经常有一个xiǎo病xiǎo灾的话啊,于人的身体只有好处,而没有害处,怎么说呢?不会得大病!你不见那些身子骨硬朗到极点的,每每一旦发病,就是来势汹汹,不可阻挡的?”

    皇后给他逗得啼笑皆非,真不知道这番歪理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她不以为皇上在说正经事,只当他是在故意开玩笑,以宽慰自己,nv子心中感动,手中更加用力,握住了丈夫的手。

    片刻之后,太医院三名奉召太医及得到消息的军机处几个人联袂到了养心殿中,给帝、后行礼之后,柏葰碰头请罪,“都是奴才等奉职无状,未能厘清朝局,要皇上龙体辛劳,方有今日圣躬不豫。奴才等唯愿圣上早占勿yào,康健如昔之外,更自请处分。”

    皇帝好笑的摆摆手,“这和你们有什么相关?”他说,“若是有过错嘛,也是朕自己倚仗年轻,未加珍视之故,不必提它了。哦,对了,你们谁会下棋?”

    宫中博弈,指是皆是黑白纹坪之道,军机处中柏葰、翁心存、孙瑞珍、曾国藩几个都是个中高手,特别是曾国藩,平生两大嗜好,一个是吸烟,一个就是围棋,前者早已经戒断多年,后者却是公务闲暇,唯一聊以自慰的,不过皇帝问及此事,显见是有意在这殿中与臣下手谈一局。而和皇帝下棋,顾虑重重,赢了皇帝固然不能;便是输,其中也有太多讲究,故而众人不好出声,养心殿中沉默了片刻。

    “怎么了?你们都不会下棋吗?”皇帝好奇的问道,“曾国藩,朕知道你是会下棋的,是不是?”

    “是,臣略通棋艺,不过奕可通仙,臣寸心所得,不过其中皮máo而已。不敢在圣主驾前献丑。”

    “手谈是君子之道,今儿个朕身子不爽,连思路也觉得大有恍惚之感,正好借此机会,清醒一下头脑——六福,摆上棋盘。”

    棋盘摆好,皇帝手拈白子,布下一子,曾国藩站在chuáng沿一边,着黑子跟进,二人乃自手谈起来。

    弈棋一道,博大jīng深,真是论之不尽。大体来说,贵在严谨,所谓‘高者在腹,下者在连,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却也有谓‘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者,有后而先者,击左观右,攻后瞻前,两生不断,俱活不连。说起此道来,学问可也就太大了。

    皇帝两世为人,前生不必提,碌碌无为,潦倒一生,做皇子的时候,在上书房也曾经学过围棋,不过好而不jīng,便说是一手‘屎棋’也不算过分——他下得很糟,这就让曾国藩分外感觉为难了,面对的敌手是一国至尊,想赢不敢,输又要让旁人看不出是有意逢迎,而皇帝的棋力非常糟糕,在他看来,便是初学者也比不及,落子之间,煞费苦心,不一会儿的功夫,额头上就渗出了汗水。

    偏偏皇帝自己下棋不行,还要指点对手,“唔,这里可不好。你应该在这里落子,否则的话,朕所布的这一条大龙……”他忽然醒悟过来,随手把掌中的白棋子扔到坪上,“你啊!算了,不下了!”

    曾国藩暗中出了口气,赶忙跪倒,“皇上?”

    皇后不懂围棋,只觉得盘上密密麻麻都是黑白棋子,谁输谁赢也看不出来,“皇上,怎么不下了呢?”

    “弈象包罗至广,最能见人xiōng襟气势。jiān险狡黠,宽厚和平,一经手谈立有所悟。固然双方对奕,旨在取胜,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君子与xiǎo人,宽厚与刻薄,王道与霸道,一经jiāo兵便无所遁迹。同样求胜,有人泱泱大度,对敌人困而不杀,使其知难而退,有人则招招毒恶,xiōng罗万险,恨不能杀得你片甲不留,这其中的分野判别可就大了。是以饱学和平之哲人,每能于棋弈之间,察见人气度风骨,心xìng抱负,百试不爽,倒也并非无因呢!”皇帝笑着说道,“皇后,你看出来了吗?曾国藩是有意让着朕看]书就呢,这样下法,还有什么意思?”

    “臣不敢。皇上棋力,本就是天下第一……”

    “当面扯谎!”皇帝半真半假的斥责道,“算了,让他们进来,给朕诊脉吧。”

    薛宝善几个请过脉案,碰头说了一句,“皇上万安。”这四个字就如chūn风飘拂,可使冰河解冻,殿中微闻袍褂牵动的声响,首先是载垣走了过来,望着薛宝善说道:“皇上今儿多次泄泻,到底是什么缘故?你要言不烦地,奏禀皇上,也好放心。”

    宝善答应一声,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清明已过,谷雨将到,地中阳升,则溢血。细诊圣脉,左右皆大,金匮云:‘男子脉大为劳”烦劳伤气,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烦剧过甚之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自然是静养为先……。”

    “静养,静养!”皇帝忽然发怒,“朕看你就会说这两个字!”

    薛宝善不知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开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断碰头。

    天威不测,皇帝常发毫无来由的脾气,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这时就必须有人来说句话,才不致造成僵局,皇后在一边温言劝慰道:“退下去吧!赶快拟方进呈。”

    有了这句话,薛宝善才有个下场,跪安退出,已是汗湿重衣。还得匆匆赶到内务府,略定一定神,提笔写了脉案,拟了yào方,另有官员恭楷誊正,装入黄匣,随即送jiāo内奏事处,径呈御前。

    皇后回头劝道,“皇上,又何必为下面的人动气?依臣妾看啊,这数年来,皇上日夜为国事cào劳,也实在是该好生休养一番了。”

    “你说得简单,朕也想放开一切,只管享受——哪有这么容易呦!”

    载垣几个就着杌子滑落在地,“皇上,奴才等耽于安逸……”

    “该是你们的罪责,你们休想跑得掉,不该你们承担的,朕也断然不会诿过于人。都起来吧。”示意众人站起来,皇帝觉得身上有点燥热,额头虚汗直冒,“去年年底的时候,朕让阎敬铭、肃顺咨询过前任军机大臣,文渊阁大学士周祖培,为整肃吏治之事,向其问政,周祖培不但会参其中,更亲自执笔,起草奏折中关于刑名之法多年传承而下的积弊数款,可见其人虽身在江湖,仍自心怀庙堂——军机处,拟旨。”

    “周祖培老成持重,才德兼备,更有谋国忠谨之心,所进奏陈上慰朕意。着补授正三品品秩,入上书房听用。”

    “喳。”

    “都跪安吧,着周祖培明天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和他说。”

    周祖培在府中接到旨意,欣喜异常,却又不敢过于张扬,怕为人知道了,徒留笑柄。自己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任何人也不让进入,铺好纸笔,起草谢恩折。这一类的折子他写得多了,不过是一些官面文章,不过这一次,老人濡笔良久,仍自不能成一字。

    思及新君当政,于自己多有提拔,广西办差归来,皇帝温语相加,关怀备至;选入军机之后,更是无日不见,每逢年节,赏赍之物层出叠见,怎么自己当年就会没有认真揣摩上意,随声附和赛尚阿、贾祯几个了呢?周祖培叹了口气,心中想:此番起用,若是终究就此平稳度过也就罢了,一旦能够有再度入阁拜相的机会,定要多多顺从主上,为第一为官要诀——皇上未至而立,自己却已经年过huā甲,想来自己若是能够méng皇上启用如初的话,自己不必提,就是连周府上下,皇上亦当加以保全吧?

    心中所想,落笔生风,待他停下来看看,自觉荒唐:这都是写的什么啊?满纸胡言!一把扔开,又拿了一本折子,安心起草他的谢恩折了。

    殊不知,因为府中掌管文案的下人的疏忽,就是这样一份满纸胡luàn的奏折,竟然为之送抵了御前!

    内奏事处将一摞奏折送抵,皇帝刚刚用过午膳,随手拿起周祖培的谢恩折,这样的文字他见得多了,几乎连看都不怎么正式看,直接翻到末页,拈起主笔,正待批一句‘知道了”就置在一边,不想落笔之际,呆了一下。

    大臣上折子,不论言及何事,末尾的一句规制不便,总是“……恭折俱奏,伏祈皇上圣鉴,谨奏。”字样,但在周祖培呈上来的折子中,竟然没有这句话!皇帝疑huò的‘嗯’了一声,认真的翻开折子,详细看了起来。周祖培的折子是这样写的:“……窃臣本月十六日跪聆圣训,仰méng圣闱温谕,训勉周详,莫名钦感,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

    “伏念臣以微末xiǎo吏之下才,被天地生成之殊遇,容臣愚戆,寄以心腹,当值以来,臣固无深根固蒂之策,更无边屯固圉之谋,苟为势所便而时所宜,岂敢辞其劳而避其怨者?”

    “思臣往日种种,méng皇上不次捡拔,常伴君父,仍无jīng白之心,只以庶殫驽钝,少答洪恩。咸丰四年,臣荒疏秉xìng,难逃圣目所察,唯念及臣才xìng庸驽,不过竭此血诚,或有其志而智不周,不加谴责。隆天厚地,臣感jī涕零。”

    “臣思我皇上,实为继武前贤,古往今来第一圣明之主也。此非臣一己之见,实乃天下臣民所共知同想。”接下去他写道,“皇上未到而立,臣已年逾huā甲。若臣得天之幸,陪伴君父,皇上念臣可称信靠,不但臣一身荣辱,蔚为可见,及臣后辈,……”

    折子写到这里,再也没有了下文,皇帝又觉得奇怪,又觉得好笑,这样没头没尾的文字,周祖培老糊涂啦?怎么就敢呈递到朕的眼前来?翻开奏折再看一看,难得的升起了一阵暖意:周祖培自自己登基以来,言听计从,办事勤勉,虽是有些功名利禄之心,但身在朝中,又有几个人没有这样的心思?

    当初为了禁烟之事,让他也受了池鱼之灾,一置就是四年之久,想想他来回奔bō,以五旬之龄,远赴广西办差,受尽辛劳……,皇帝叹了口气,“周祖培递牌子进来了吗?”

    “是。刚才周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传他进来。”

    德穆楚克札布做带引大臣,领着周祖培进到暖阁,数年之后,重新见君,周祖培心情jīdàng,行了君臣大礼,伏地奏答,“罪臣周祖培,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拿起他的请安折子,向下一递,“周祖培,看看你给朕上的这份奏折?”

    周祖培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折子中有什么文字不当之处,益触皇上之怒了?从六福手中拿过奏折,打开来只扫了一眼,立刻面sè大变!声音都结巴了,“臣……臣臣……糊涂!请皇上……恕恕罪!”

    皇帝摆摆手,六福从他手中拿回折子,又呈递给皇帝,“若是按你所上的这份折子而言,比之当年曾国藩所为大不敬之事,仍自犹有过之吧?”

    周祖培怎么也没有想到,府里的下人会犯下这样一个大疏漏,不敢作答,只是一个劲的碰头如捣蒜,撞得地上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咚咚直响。

    “三朝老臣,行事之间如此不知恭敬君父!”皇帝冷冷的望着他,“周祖培,朕在问你话呢!”

    “皇上训诫极是,臣……”周祖培汗透重衣,加以心中难过,忍不住落下泪来,只是不敢君前失仪,强自忍耐着,“都是臣的不是!臣甘愿领受国法!”

    ““虽然你这一次的罪行极大,但折子中所言,倒也并非虚妄。正好相反,在朕看来,很多文字,还可以算得上是你周祖培的肺腑心声。”皇帝的语气逐渐放缓,对他说道,“你当年为国所见勋劳,朕也是逐一看在眼里的,朕虽然口中不说,心中却也并非忘怀。”

    “臣xiǎo有微才,也是全méng皇上教诲指点,而今日之过,更显微臣不经荒诞,种种逾礼非法之行,……实在是为官读书多年之耻。请皇上下旨,重谴罪臣,以儆天下效尤。”

    “若是凭你所行,便是立即jiāo部议罪,明正典刑也不为过。不过念在你本心并无对朕不恭,更无对朝廷处置有怨怼之望,姑且从宽,回去之后,自己到都察院,请求处分,另外,免去你两年俸禄。”

    德穆楚克札布站在一边,心中苦笑:周祖培还未及入值上书房呢,就先给免去了两年俸禄?周祖培碰头谢恩,不必再提。

    皇帝又说,“此番让你进上书房,教养子弟,一来是你才学尚有可称道处;二来嘛,就是为了给翁心存腾腾空,他担着军机大臣的职衔,每日里公务往来,忙个不休,你去了之后,要多学学他刚正可风的君子气度,不要因为所教授的孩子是天家子嗣,而nòng一些指桑骂槐的事体——诿过于人,对孩子们尽是没有好处的!不论是大阿哥抑或是载澂,都是一样,该是谁的过失,就处罚谁。你明白吗?”

    “是,臣都记下了。”

    皇帝本意是想借谘政有功这一层,将周祖培暂时安置在上书房,用不到多久,就再行提拔使用的,却给谢恩折一事搅得没有了心情,随意的摆摆手,让两个人跪安而出。

第68节 大失所望

    第68节大失所望

    三月间,京城翁府出了一档逆事,翁同龢的原配汤氏亡故了,汤氏是浙江萧山人,其父汤修、其祖汤金钊多年为官,在朝中也算显赫一mén,翁汤联姻,已历十年,汤夫人美而多才,yín咏作画,和丈夫伉俪情笃,唯一的遗憾,就是入府十年,并无所出。

    悲痛之余,还要接待往来宾客,翁同龢忙得一塌糊涂,好在这一年的三月初,四川龙茂道崇实入京述职,公务之便,听闻好友丧偶,崇实自然不能坐视,悼亡之余帮助他料理一番,总算是将丧事办理妥当。

    一切完毕,翁同龢留崇实在府中用饭,席间也不用人作陪,只有知jiāo两个,把盏谈心,不知道是谁先提起来的,话题转到了政事上,“白水兄,此番入京面圣,皇上可说了些什么吗?”

    崇实重重的放下酒杯,似乎很讨厌他这样问的神情,“怎么,可是xiǎo弟说错了吗?”

    “不是的。叔平,你不知道,这一次回京述职,哎……我还从来没见过皇上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崇实摇摇头,“各省吏治败坏,已到极致!”他说,“只是我亲眼所见,就可当无所顾忌四字!皇上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登基之后,从来以民心为重,却架不住下面的人一堂鬼蜮,争相méng蔽,主子所能够见到的,都是早已经铺陈扬厉一番之后的景致。自然是huā团锦簇,烈火烹油一般了。”

    他说,“我实在是彷徨无措,也不知道把这番实情向皇上奏陈,是对还是不对?”

    “白水兄,你怎么有这般思虑?不提皇上待我等天恩如海,就是为了一方百姓安宁,也当以实情上闻,你怎么,会有这等想法?”

    “你是没有看见,我奏陈之后,主子脸sè惨白,双手发抖……哎!”

    翁同龢又是心疼,又觉得有点好奇,“那,你都说些什么啊?把皇上气成这样?”

    崇实停著不食,和他说了起来——。

    崇实此番进京,一来是述职,二来是到山东,为父祝寿。一路行来,chūn暖河开,桃红柳绿,心情大好。在山东登岸,走陆路到了德州,椿寿是山东巡抚,又是皇帝面前数一数二的红人,五十整寿,省内官员无不大有孝敬,气氛搞得非常热闹。

    崇实在济南住了几天,北上进京,到宫mén口递牌子请圣安,皇帝听说他来了,心中很是欢喜,立刻传见。

    进殿行礼之后,皇帝让他坐在杌子上奏答,诸如省内民情、稼穑丰歉、道路安靖与否,都问了一遍,最后问他,“朕知道,今年是椿寿五十整寿,怎么样,济南那边,很热闹吧?”

    闻皇帝提及阿玛,崇实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答应一声之后,方才坐下,“奴才的阿玛过寿,méng圣上垂问,奴才代阿玛叩谢天恩。”

    “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可有什么新鲜事吗?”皇帝像是拉家常一般的问道。

    “有的。奴才所见所闻甚多,只恐有辱圣听,不敢陈奏。”

    “怕什么?左右只有你我君臣两个,朕也爱听你说这些外间的新闻。”

    崇实想了想,答说,“是,奴才在山东听闻一桩事情,是说有一个武生,状告继母。”

    皇帝扑哧一笑,“这个好听。”他盘膝的软榻上坐好,兴致盎然的说,“说说,给朕认真说说。”

    “此事奴才也是在酒席之间随意听来的,未必是实情。”崇实赔笑答说,“是这样的,山东曹州府菏泽县治下有一个武生,姓郝,兄弟三个,其中老大是个武生;兄弟是个武举人;这兄弟两个是郝老丈原配所生;还有一个最xiǎo的兄弟,尚未成年,是郝老丈的续弦肖氏所生。”

    “郝老丈在世的时候,续弦的肖氏与郝氏老大彼此便不能相容,老丈无奈,只好与长子各居一村,每每自己往来辛苦探望。有一次,老丈到长子家中去,不料死在儿子家中,肖氏闻讯奔丧,却给郝老大的妻子拒之mén外,婆媳两个口角殴斗,彼此恶语相向,闹得满城风雨。”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郝老大于父亲临终之前,赶到县中衙mén,捏以父名休妻,为当地县官究问出实情之后,肖氏为堂弟怂恿,反告郝老大有觊觎家产之意。”

    “那后来呢?”

    “官司闹得很大,郝老大为继母所控,说他凌虐弟妹,bī逐继母。菏泽县详加追问之下,革去郝老大的衣领,郝老大不服,又再攻讦其母居前夫之丧未完,即行改嫁,又有泼辣悍妒种种恶行……”

    皇帝听得乐不可支,“这一家人,打成一锅热粥了。”

    崇实赔笑答说,“可不是吗?后来菏泽县不能决,将案情呈报府城,经知府朱光第勘问,认为家产若不分析,终成葛藤,若是按理jiāo由幼子承继,只怕又会为肖氏一族侵削,而两位武生也不肯服气,最后朱光第让一家人暂时回县中,将家产分派停妥,无所偏倚,写成文书三份,其中田产jiāo予幼子吗,不过暂时由次子代管,等xiǎo弟成年之后,再行jiāo出。肖氏堂上为老大乞恩,开复衣领,朱光第命郝老大认真奉养继母,勿蹈前习。一家人当堂领命,同路归去。”

    皇帝面带笑意,点点头,“唔,判得有理有情。”他忽然问道,“这个朱光第的名字……很耳熟啊?”

    “是。咸丰四年的时候,他任职湖南京山县知县,往来公文中有王树汶被bī顶凶一案,就是经他多方祥究,终于水落石出的。”

    “啊!是了,朕想起来了。”皇帝恍然大悟,“这个朱光第,倒真是个人才哩!”

    崇实心中暗暗为朱光第高兴,在山东为乃父祝寿的时候,和朱光第见过,两个人彼此投缘,虽是初见,却如阔契多年的老友一般无话不谈,对于对方的才学、人品,心底都是大为钦服。他不能在山东久驻,临行之前,两个人说好,等崇实述职归任,要到曹州府去一次,彼此再叙有情,崇实也答应了。

    他只顾为朋友高兴,一时间忘了奏答,“啊?臣失仪。”

    “朕问你,你这一路走来,各省吏治如何?”

    “这……”崇实楞住了。

    “你是朕最亲信的耳目,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就和朕说。”皇帝说道,“其实啊,朕也知道,出京巡幸,所见到的,所听到的,不过是下面的人挖空心思的逢迎。上一年,朕在江宁的时候,本来想着桂良在任上详加勘察省内的土地,报上来之后,推广至全国。后来想想,还是罢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这,奴才不敢悬揣。”

    “很简单,层层报上来的数字,全是假的!”皇帝苦恼的一笑,“身处金銮殿,看起来是荣光无限,实际上,连几句真话都不可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

    这番话让崇实大感惶恐,忙不迭的跪了下来:“皇上以此相责,奴才不敢不率直陈奏。”他说,“奴才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他迟疑了一下,碰头答说:“令奴才触目惊心!”

    “哦?怎么呢?和朕具体说说?”

    崇实知道,皇帝在京中,巡幸江南,也不过偶尔为之,天下各省,各级职掌的弊端,数不胜数!认真想想,竟有点不知道从何谈起的感觉。终于决定,还是从自己在川省所见谈起吧:“川省缺份,以盐茶道、督粮道最称优厚。后者掌管一省收支兵粮,每年公事很少,省内八旗按月支领,绿营按季支领。其中单以满营为例,每月八日支领,在这之前,粮道每年逢三节两寿,将军府送银八百两,又表礼、水礼八sè,mén包四十两一次;两都统每节送银二百两,水礼四sè;八旗协领每节每员送银二十两,上等白米四石。至于将军、都统又各自推荐家人在仓,或者挂名在署,也都是要按节分账的。”

    皇帝一双好看的眉máo深深地皱了起来,半晌没有说话,虽然心中恼怒,却并非不可抑制——崇实所奏,乃是各省划一的陋规,犹自算不得什么,“六福,给崇实倒nǎi子来。”

    “奴才谢皇上赏赐。”用过一杯nǎi子,崇实润润嗓子,继续说道,“成都地处孔道,是往来川、藏、陇、云贵等地所必经之处。遇有过客,皆由粮道承办。随将军、中丞等在官厅迎接,等各官回署之后,派差人遍问称呼,由幕友写好请帖,送至公馆,这一边张灯结彩,传戏备席,每次传戏两班,上等席五桌,备燕窝烧烤;中等席十四桌,备鱼翅海参。其他如白鳝、鹿尾、皆贵重难得之物。粮道都要设法购求,否则会为人视为悭吝。”

    “散席之后,无论冬夏,时辰总要在第二日子时已过。送客登轿而去,逐次揖送,再着人持名帖,到公馆道乏,次日起身,又往城外恭送,并馈送盘缠,厚薄之数,视官职尊卑大xiǎo而定。奴才在四川数年,大宴会无月无之,xiǎo应酬则无日无之。chūn秋年节,又须请将军,都统及中丞司道府县,以及外道府县进省者,戏筵不绝。若是十天半月,未有外官过境,道中自会约齐两司,盐茶道在官署传戏xiǎo集,不如是不足以联友谊。”他叹了口气说,“奴才上一年和翁同龢书信往来,言及此事,他说,粮道是财神庙主持,文昌阁提调。”

    皇帝突然扬声大笑,声音中满是悲愤!崇实吓了一跳,赶忙跪倒,“主子?”

    皇帝的笑声很快收住,“你起来,再和朕说说。”他说,“你听到什么,见到什么,不要隐瞒,多和朕说!”

    于是崇实又说,“四川省内民风悍野难驯,这其中有一个缘故,”

    四川游民很多,只为食用较贱,所以水路的纤夫,旱路的扛夫,一经到此便不思归去,无以谋生之下,流而为匪。成都各处旅店,都是营兵县役开设,其中藏污纳垢,无所稽考;后来禁止流民在府城过夜,把这些人驱赶到城外去,每到黄昏,都有两三千赤身lù体,蜂拥而出,往来出入之际,抢劫之案层出不穷,动辄数百人,上千人一起动手,长枪大戟,公然对抗官府,其实头目不过数人,剩下的,都是一些无赖,随声附和,但声威震天,百姓莫不闪避,军士差役,亦自袖手。

    若是长官追比得极了,派官兵,乡团会同追捕,匪势不敌,而头目却先期遁逃,所捕获者,多为乞丐、xiǎo偷及无业游民,处以极刑,未必情真罪当,而屈死游魂,每每为厉,前朝有马容桂、张见田,史悠辰等,皆是以刑求为能,bī供定案,概予骈诛,日后白昼见鬼,追命而毙,百姓皆以‘天道有凭’称之。

    皇帝冷冷的哼了几声,“无知乡愚!你接着说,”说着话,回头吩咐,“六福,给今儿个递牌子的官员传喻,朕谁都不见。”

    福答应一声,一溜烟的除去传旨了。

    皇帝又对崇实说,“今天朕要你畅所yù言,举凡你看到、听到的,都一一给朕说出来。”

    崇实心中叫苦,若是把多年为官所见,如实奏陈的话,日后皇上一一追查起来,追本朔源,给旁人知道是自己进言,还要不要做官了?只是不说又逃不过去,思量了片刻,决定还是捡一些能够说得出口,而且也是皇上本来就有意整改的漏项进呈吧。

    而举凡种种,最能够打动帝心的,无非是兵、民两端,其他的吏治,若是皇上不问,自己就不说,若是真给他提起来了,就以多年陈陈相应,非一朝所能挽回来敷衍。

    心中定下了这样的主意,崇实从省内所见兵事败坏开始说了起来——。

    川省如同其他行省一样,有旗营、绿营之分,八旗早已腐化,不值一提,绿营取而代之,已成主力,不过多年以降,也早就**不堪,只以川省一地所见,就足以让人有肝胆俱裂之感。

    从夔州府奉节县到绥定府达县近千里之遥,一兵皆无!巫山、云阳二镇,有营无兵,东乡、新宁数镇也是额定马步七千余人,至今并无一人,看守城mén的皆是营中现雇,日给百文,否则甚至无人受替。至于其他地方,兵士如同乞丐,军械早已经给兵士变卖糊口,朝廷如有调令,则现雇闲人,无非希图口粮,临阵则狂奔而已。

    “督标三营,城守二营,共额定三千余员,今存者不足十分之一,而且多为老病不堪,别无营生者;稍壮实的,或xiǎo本经营,或受雇为用。”崇实叹了口气,“奴才上一年和总督王大人回奏,设防兵千名,每月日给银八分,面半斤,一日三cào,专为战守之用,难挡日久弊生,巡捕、戈什哈在署当差的,也要列于其中,只为沾其钱粮,若是一概严禁,只恐督抚以下各级衙mén,无一人当差了。”

    皇帝用手摩挲着xiǎo腹,崇实的奏答气得他肝儿疼,“崇实,你真是让朕太失望了!朕给了你专折陈奏之权,这样的事情,你在任上早就知道,居然一个字也没有奏答御前——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崇实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奴才méng皇上捡拔,畀以心腹,怎么敢有欺瞒圣主之心?只是,奴才想,皇上国事烦劳之余,多有新政,犹于兵制、吏法两项,圣心更加早有默断,奴才迟迟未及上奏,也是想给这些人一个自新从善的机会。”

    “放屁!”皇帝破口大骂,“咸丰元年新chūn之际,你到浙江许氏昆仲宅中拜望,许乃谷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时过境迁,崇实早就记不得那么清晰明白了,迟楞了一会儿,“这……奴才惶恐,已经不大记得了。”

    “朕还替你记着呢!”皇帝的记忆力好得吓人,“许乃谷说:‘……大清根本之地常年所有之积弊。说来,便是各方督抚衙mén,于这一节怕也是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少了xiǎo兄这一份jī情,缺了这一份dàng涤百秽的决心吧?’”

    “‘想来皇上从前十本中将你的卷子捡拔出来,也正是取中了你这番少年豪情。’”皇帝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便是连许乃普,于你也有谆谆教诲,要你莫要为时光蹉跎而将这份dàng涤百秽的豪情消磨殆尽!”复述了一遍,他瞪着崇实,“朕说得对不对?”

    崇实愧悔jiāo加,伏地不起,“皇上所言极是,都是奴才多年以降,学得满身官场恶习,将皇上当年教诲,并奴才自己心中所念尽数抛却,至有今日之辱。”

    “崇实,你是朕身边的人,将来有朝一日,你、孙如仅、翁同龢几个,朕都是要大大的使用的。要是现在,心中就存着得过且过的心思,不要说大失朕望,就是你的身家xìng命,怕也难以保全了。”

    “奴才都记下了,今后再也不敢hún沌度日,辜负君父了。”

    皇帝终究不忍处置,崇实职衔所限,是管不到一省兵制之事的,目中所见,虽是痛心疾首,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只是想想崇实所说的,各省兵制败坏到这样的地步,怎不令人心中难过?

    自己登基以来,爱民恤力,天下官员稍有天良,也不会置圣谕法典于不顾,行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吧?想想也真是替自己不值……,天家富贵,未必享受到多少,所受辛劳,无人可诉,连崇实这样原本以为可以力行大公的奴才,落到宦海这个大染缸中,不到数年之久,居然也变得只为利禄着想,蠢如狗彘,把自己的教诲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皇帝只觉得鼻尖热胀,眼眶酸涩,眨眨眼,泪水骤然滑落了下来。“你出去,朕不想见到你。”

    听皇上语带哽咽,崇实大吃一惊,抬头看看,皇帝脸上流满的眼泪!天子垂泪,岂是等闲?崇实跪行两步,不顾君臣大防的抱住了他的tuǐ,“皇上,都是奴才糊涂,都是奴才昏悖,您要责罚就责罚奴才……可不敢伤了龙体啊?”

    “滚出去!”皇帝一脚把崇实踢到一边,向外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奴才叉出去!”

    说到这里,崇实也怔怔的落下泪来,“叔平,凭你的才学,散馆在即,日后外放为官,可千万千万以xiǎo兄为鉴……皇上待我等恩重如山,可千万千万不可辜负圣上的重托啊。”

    翁同龢心中难过极了,当年自己以白身入值南书房,和崇实常伴君父左右,那时候君臣恰然,何等欣悦?到今天,崇实说出这番话来,语句húnluàn,词不达意,可见心中真是jīdàng到了极点!“那,皇上呢?”

    “我也不知道。陆公公和宫中的内shì把我赶出来之后,就回去伺候了,我……在殿口跪了一会儿,皇上命人传口谕,让我出宫。”崇实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手巾把,擦了把脸,苦笑着说道,“叔平,到今天我真的是悔之晚矣,你看,可还有什么解救之道吗?”

    “此时倒不必亟亟。以我想来,不但是白水兄你,皇上那里,也定然是为此事忧烦不绝。”翁同龢想着,口中说道,“不如等上几日,待我进宫去,探一探皇上的口风再说。哦,对了,你不如去请肃雨亭出面求恳,他是每天都要面君的,若是他能够为你UU小说chūn风的解劝几句,料想凭崇兄多年来的恩宠,皇上也不会过多问责的吧?”

    把崇实轰赶出殿,惊羽赶忙进来,眼见他坐在御塌上,泪流满面,可把她吓坏了,“皇上,您怎么了?皇上?您是不是不舒服?”

    “朕没事。”皇帝孩子般的chōu噎几声,拉过惊羽,随手一抹,鼻涕眼泪全都抹到nv子身上,“啊,给朕nòng得污了,回头换一件吧。”

    惊羽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搭在他的肩头,低低的声音哄着他,“皇上,奴才伺候您净面吧?”

第69节 举步维艰(1)

    第69节举步维艰(1)

    奕几个进到殿中,拜倒行礼,先行奏答,“皇上,臣弟一月以来,与英法美德等国共同商讨《战俘条约》,已初见成效,列国以为,我天朝勇于担当,令人钦佩,而且,此番合约谈及的,都是惠及各国兵士、百姓的善政,故而彼此之间,……”

    “行了,这样的事情,你处理一番也就可以了。等到合约拟定之后,再行奏陈吧。”

    《战俘合约》之事进展得相当顺利,奕身为中国方面的发起人和全权代表,因为这件事在列国公使、随员、甚至羁押在西山大营的军士、将佐的心中大得人望,他也是满心欢喜,不料说不到几句,就让皇上迎头驳了回来?口中讷讷的答了一声,“喳。臣弟下去之后,定当xiǎo心料理,上舒宸廑。”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脸上带着在众人看来非常奇怪的笑容,是那种很轻松的神情,“过年的时候,朕翻读世宗、高宗皇帝实录,其中有说,世宗朝的时候,他老人家经常招王定乾等人入宫论道,至于外间炉火修炼之说,圣心虽早知其非,不过yù试观其术,以为游戏消闲而已,朕想,世宗他老人家能够亲身相视,以证其非,朕是不是也可以见贤思齐,效法前贤呢?”

    奕大吃一惊!皇帝怎么突然动了这样的心思了?

    世宗(就是雍正)八年以后,国事日稳,内阁中枢、军机衙mén,有张廷yù等人佐理,京畿有李卫,宝亲王弘历也已经长大chéng人,才堪大用,他自问自己辛苦了十年,到此,也该享受一番天家富贵了。于是,所谓声sè之奉,即始于此刻。

    雍正八年之后,他生过一场大病,开始逐渐耽溺于修炼及声sè,其实,方士所练,不过两徒,其一是点金之术,皇帝富有四海,世宗虽不能算是一个好人,但终究可以算是英主,必不至于为方士所méng蔽。

    第二就是长生不老之术,所谓长生不老,实际是指两件事,长生总要以不老为基础,否则的话,苟延残喘,有何生趣?至于如何不老,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保持xìng功能的正常。

    清朝的皇帝中,只有世宗一个沉溺此道——雍正十三年,皇帝暴崩,时年五十八岁,在清朝诸帝中,不算年长——追始论源,也未始不是和长期服用这些luàn七八糟的兴奋剂及壮阳yào,而导致的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有关。

    所以高宗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宫中所养的这些方士、道人全数驱逐,在高宗以后的诸帝,也再无这些人生存的土壤和环境——怎么今天,皇帝会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众人询谋佥同,想把这件事暂时拖下来,等下去之后,共议一番再承旨奏答,只有一个载垣不知深浅,碰头答说:“是,皇上所言极是。奴才也以为,方士之言,总也有些道理的。……”

    他还要再说,奕回头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忙改口,“呃……奴才糊涂,也不知道说的对与不对,请皇上明察。”

    皇帝心中非常轻松,原来抛开一切,单纯享受帝王之尊,竟是这般的快乐?管你什么吏治败坏,管你什么兵士腐朽,自己在这紫禁城中,左右贼人也杀不到北京来吧?嘿!一时间,心中升起了一阵残酷的快感,在众人看来,他的笑容分外显得诡异。

    奕回头给曾国藩使了个眼sè,示意他就正经事奏答,最好能够分开皇上这份心思才好。“皇上,臣有事要上奏天子。”

    “是什么啊?”

    “是关于各省练兵之法,臣拟了一个条陈,恭呈御览。”

    若是在往日的时候,皇帝总是会让他先把条陈中罗列的几条详加解释,然后在众人退下去之后,于他的奏折做出一些批示,不过这一次,皇帝只是摆摆手,“朕有点累了,回头再说吧。”君臣见面,就这样没有结果的结束了。

    等皇上回身进了暖阁,众人才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都是面带狐疑,mō不着头脑,回到军机处,载垣拿出鼻烟壶,用描金御赐的xiǎo汤匙舀出一点,抹在手指上,“哎,六叔,你看见了吗?皇上今天怎么了?”

    柏葰几个无不苦笑,连一贯驽钝的载垣都看出了异常,更不用提他们这些人了?奕坐在那里,考虑了片刻,昨天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今天……“来人,传起居注档来。”

    敬事房取来皇帝的起居注档,翻到三月二十二日,上午不过是一些例行见面,下午只见了一个崇实,晚上皇帝早早休息了,也没有翻牌子。照这样看来的话,得把崇实找来问问,才得知晓了。

    让军机处的苏拉到朝房,把崇实找来,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上阶入厅,只见怡亲王载垣和恭亲王奕,坐在正中炕chuáng上,其他柏葰几个散坐两旁,依照他们的爵位官阶高下,崇实一一叩头请了安,然后在下方垂手肃立,目注领班军机大臣奕,静候问话。

    “崇实,昨个儿下午,皇上只召见了你,是不是?”

    “是。卑职méng皇上传召,独对两个时辰之久。”

    “两个时辰?谈什么谈了这么久?”

    崇实大约的把昨天奏对的情形说了一遍,谈及皇帝失声痛哭,奕几个相顾愕然,“你下去吧。”做到心中有数,曾国藩摆摆手,把崇实打发了出去,转而说道,“照这样看来,正是为此事了。”

    “不会啊。”孙瑞珍说道,“各省吏治兵事,皆**不堪,皇上也是知道的,数年来整肃弊端,不也为此吗?怎么听崇实一番奏答,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数年来整肃吏治,皇上宵衣旰食,圣心只以为天下官员,上体天良,民情恰然,却不料居然还是这样的上下率先méng蔽,……皇上火炭般的一颗心,为这些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列位请想,皇上心中该是多么失望?”

    奕思及君臣之谊,兄弟之情,也真是替皇上不值,口中答说,“……所以会有今天这样,近乎放纵之举。”

    “那怎么办呢?该找谁开解一二吧?”

    “铭公,您德望俱高,可有什么善策吗?”

    翁心存枯坐良久,慢吞吞的摇摇头,“暂时不必说什么。”

    孙瑞珍xìng情褊急,加以当年之事,总要在朝堂上和翁心存顶着来,这一次事关大体,更让他自问抓住了对方的把柄,“怎么能不说呢?朝中每天如此多的政事,都要皇上钦决,搁置一天,便多出一天的事情来,将来集腋成裘,便是再想处置,怕也无从措手了!”

    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又何至于发这样大的脾气?翁心存只说了半句话,就给孙瑞珍驳了,一时间原本清矍的脸sè愈显苍白。只是他理学深厚,涵养极好,抱着chūn秋责备贤者的古训,不理他的故意撺掇,倒让孙瑞珍有一拳打空的感觉,坐在那里一个劲儿的翻白眼儿,好像是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一般,旁人看在眼里,心中好笑。

    柏葰在一边解劝,“和公,不必动气,有话慢慢说嘛。”然后附和的点点头,“老夫赞同翁大人的话。皇上登基以来,为国事烦劳,多年日夜不歇,三月十六日,皇上泄泻不止,龙体始终欠安,倒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主子好生将养几日。左右也没有什么大的政事,是不是?”

    他这样说话,旁的人不好多说,否则就有有意不让皇上节劳的嫌疑,日后一旦圣躬再有不豫处,这个责任太大,谁也担不起的。

    于是,众人匆匆议定,这件事,暂时拖延了下来。

    如是者过了三天,每天早上的叫起成了例行公事,君臣几个见面说不上几句话,皇帝就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摆手示意众人跪安,自己转身回宫——奕几次把起居注档取来看看,皇上每天睡得很早,也并无招嫔妃shì寝,怎么这么没有jīng神呢?

    皇帝自己倒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觉得变得很嗜睡,每天像睁不开眼睛一般,往日惯常的批阅奏折,对他也没有了半点吸引力,甚至是上一次和奕几个人说过的,在各省之内搜罗方士送进宫来,心中明知道这几个人在拖延着不办,也懒得追究了。

    曾国藩奉旨管理天下各省兵制改革一事,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将光武军中从偏将、参将到营佐以下的所有兵士归总名单,其中的李元度、林文察、朱洪章几个,在战后朝廷都大有封赏,此番兵制推行而下,这几个人亦将远离京畿之地,分派到各省去,主持汰撤、cào演训练新兵之事。

    本还有一个鲍超,更是曾国藩心中第一爱将,不过鲍超不识字,一切往来公文都是由营中幕僚代笔,这样的一个人到下面去,练兵之进行得如何先不用说,只是目不识丁,就易为下面的那些胥吏所欺,故此曾国藩亲自请旨,将鲍超、长瑞两个留在天津,为下一步在天津继续招募兵勇,成立新军的事情打基础。皇帝准了。

    其他的人,已经于开年之后,各自从原籍到所属报道,会同当地绿营提督长官,负责挑拣兵士,并预行汰撤之事。

    这件事在各省引起了极大的恐慌,不说旁的,但说林文察,他给分发到湖北省内,到省之后,先行拜会湖广总督叶名琛、巡抚龚裕,这两个人一个颟顸,一个庸驽,都是因人成事,林文察举人出声,虽然以书生领兵,为人不耻,但他心底里,自问若论及学问,倒是比这两个翎翅辉煌,道貌岸然的朝中一二品大员,更加来得深厚。

    当此官,行此礼,林文察恭恭敬敬的给官文碰头请安,后者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密卿老弟,久闻老弟等于安山湖一战,全歼来犯之敌,大涨我天朝国威、君威,老夫人在南地,却也心向往之啊!此番老弟到省,兵制之事,若是有需用之处,老弟千万莫要客套。”

    “职下多谢抚台大人厚爱。安山湖一战,上承天子指授方略;中有赛大人、曾大人调度得当,下靠将士用命拼杀,方才天从人愿。卑职从中不过一尽绵薄而已。”

    彼此客气了几句,mén外的戈什哈来报,“大人,绿营提督特兴额大人到。”

    “哦,请他进来。”

    特兴额是满洲正白旗人,字芳山。他的曾祖父阿里衮、祖父布彦达赍,都是乾嘉两朝的重臣,特别是他有一个姑姑,是道光皇帝的元妃,道光元年册谥为孝穆皇后。

    各省绿营兵舒服惯了,每日也毋须出cào,按季支领一份禄米银钱,长官不管,百姓不问,自己还可以做一些xiǎo本生意,有需用的,若是军营之中有存的话,还可以挪借一番,左右也是不用还的。长此以往的下来,早就养成了这些人好逸恶劳的xìng情,过年之后,骤然听说从天津派下来的新任练兵上官到此,众人根本不拿之当回事,以为不过又如往年一样,训诫一番之后,还是弛禁如故。

    其实不但是兵士,连同特兴额这样的一省提督也很不将皇上训诫关于整顿兵制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朝命传到省里,特兴额无可奈何,只好带着所属到赴台衙mén来,迎候同僚。

    叶名琛给他们彼此引荐一番,其中有一个总兵官,名叫罗增祥,这个名字在林文察听来分外觉得耳熟,“可是上一年在江宁城外的火车仓库中的罗大人?”

    罗增祥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不敢,正是在下。”

    上一年皇帝南巡,夜来携二nv探访火车仓库,给罗增祥发觉了,带着兵士将他堵在其中,却畏惧车内人行以悖逆,一直拖延到桂良、肃顺几个人赶到,才知道是圣驾在内。这件事过去之后,罗增祥入了皇上的法眼,桂良揣摩上意,多有提拔,咸丰八年的年初,以总兵衔,调任湖北。

    叶名琛命衙mén中的听差准备便餐,席间彼此互相吹捧,容待留几个人用过饭,便端茶送客了。

第70节 举步维艰(2)

    第70节举步维艰(2)

    在官署歇了两天,林文察到营中视事,入目所见,绿营兵制之坏,几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是领了谕旨,到省来办理军务的,虽然不过是参将衔,却有专折陈奏之权,可以直抵御前,因为这样的缘故,便是连特兴额都要恭敬听命。

    到营中的第一天,在营房中巡视一番,兵士气度倒还入得眼中,只不过一个个神情恍惚,不敢和他目光相碰触,而且,带着一些不耐烦的神sè似的。

    林文察莫辩所以,又不能动问,只好返从各省解运上来的饷银,比之往年更有增加,只从此情而言,可见商户所缴国课之数,仍旧是可以正常抵部的,并未有给人从中侵鱼情况。”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曾国藩,朕心中所知,不是你能够明白的。便说这吏治一项吧?朕在京中,和军机处、内阁会商多项法令,通行全国。到了下面呢,百姓根本得不到真正的实惠!变成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口惠,华而不实。”

    “朕这几天一直在想,先皇年间不提,朕践祚以来,所行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捐纳,以为断绝了那些花钱做官之人的登进之路,改为由天下读书的种子,代天守牧。这些人束发受教,心中总有些天良,于治下的百姓,亦当体恤顾念一二,让这些人来,是不是就能够好一点?”他自问自答的说道,“现在想来,是朕太过天真了。”

    “君忧臣辱。臣奉职赞襄,却不能解君父之忧,实在惭愧。”曾国藩说,“不过臣以为,天下各省司道府县,终究还是以为官正直之人居多,只不过,其间偶有一二贪酷官吏,为害极烈,百姓心头憎恨,心中有迁怒于人之情——臣以为,这是人情之常。”

    “你这样说法,也并非无稽。你先起来说话,”皇帝让他起身,“当年朕做皇子的时候,天xìng顽皮,成天惹祸、恶作剧层出不穷,不但上书房的师傅、谙达饱受其苦,就是先皇,也深以这个最年长的阿哥荒诞不经而头疼——这可不是朕说的,是额娘她老人家生前说过的话。”

    曾国藩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及旧事,垂手肃立的听着,“不过朕虽然顽皮,但自问脑筋不弱于任何一个兄弟,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学业也堪称第一。故此,蒙皇考爱重,将这万几重担,交付仔肩。”他说,“当念书之时,每每阅看列祖列宗圣训的时候,总以为如同和珅、王亶望之流,贪墨不法,一来是因为他们坏了心肠,二来是为了各省、治下官员肆意逢迎,方有如此二人一般无二的那些骄奢yín逸之流。”

    “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皇帝抬头,看着曾国藩,“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臣愚钝,只能想到皇上圣训的两节,其他的缘故,臣不知。”曾国藩说,“不过,臣听翁心存大人言及,元旦之日,皇上驾临府中,于我天朝吏治之评,曾有一番上谕。臣听闻之下,心中钦服无地。臣想,我大清内外臣工,如汤文正者自然是如凤毛麟角;如和珅、王亶望、国泰之流的,亦是百中无一。大多数的官员,总还是好的。”

    皇帝叹了口气,诚然,天下这么多的官员,好的终究应该是占多数——但也只限于汉人官员,反倒是满族官员,不肖之辈,比比皆是!只不过,这样的话曾国藩不敢说,而他,即使贵为天子,也是不能出口的,一时间养心殿西暖阁中静了下来。

    君臣默然良久,皇帝忽然问道,“这数日以来,京中内外,于朕很有些言语吧?”

    “这倒不曾,京外蜚声如何,臣未得知晓,城中百姓,都在说,皇上龙体欠安,多是朝臣不作为,完事积压,引致皇上不得休息之故。”

    皇帝展颜一笑,从御案上拿起奏折,“林文察上的这份折子啊,虽是湖北一省所见,却也很有代表xìng——湖北如此,湖南、山东、河南、四川,是不是也是同样呢?李元度、朱洪章几个,分发到各省去,专责练兵事宜,等一会儿你下去,把林文察的这份折子誊抄几分,廷寄几人,让他们不要考虑情面……你怎么了?”

    曾国藩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信重为臣,臣本当不顾议论,豁死以报,只是,兵者国之大事,臣恐才短智绌,还是请皇上交由军机处共议吧?”

    “曾国藩,你少和朕来这一套!”皇帝突然发怒,“你当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忧谗畏讥,只担心着自己的名利禄位?朕看你越来越不像当年那个给朕上《敬陈三事折》的曾国藩了!”

    曾国藩以头触地,咚咚作响,“臣的这点小心思,原也不敢蒙蔽圣明。只是,我大清朝早有祖制,汉员领兵,大非所宜,还请皇上俯察。”

    “祖制?就是因为有祖制,才有了宁夏将军善庆、特兴额这样的魂账奴才!仗着祖上的余荫,在任上胡作非为,你现在居然还要以祖制为他们做辩解吗?”

    “臣不敢。”曾国藩说,“善庆等人自取咎戾,与人无尤,皇上于其有任何处置,都是一本大公之心。臣不敢以彼等身为朝中宗室,而稍有回护之意,只是臣想,皇上简派光武军中将佐到各省帮办军务,原是有整肃军法之至意在内,而林文察、李元度等人,出省办差之际,难免有所疏漏。若是只有臣一个人专负其责,念及当年在天津训练兵士之时,这几个人与臣都有僚属之谊,难保大公之心……”

    皇帝终于给他的话说动了,“你若是执意如此,朕也不好勉强。不过兵制改革一事万不能有半点疏忽,下去之后,先拟旨进呈吧。”

第71节 四省公务(1)

    第71节四省公务(1)

    每天一早的军机处见面,是从雍正年间成立该衙mén一百余年来无一日或缺的,便是前几天皇帝jīng神不振,这样的叫起也从为间断,只是时间有长有短而已。前几日,每天见面,说不到几句话,皇帝就摆手示意众人跪安,nòng得奕也很觉得无可奈何,列祖列宗,以勤政为优长,新皇登基数载,秉承了这份好习惯——不过为崇实一番奏答,大大的影响了心境,众人无不心知肚明,只是找不到什么言辞解劝而已。

    不过今天面君,奕立刻发觉了不同:皇帝的脸sè大见红润,黑白分明的眸子熠熠生光,chún边带着一抹笑意,比之往日那样显见不同。进殿碰头行礼,奕说道,“臣弟见皇上龙马jīng神,恢复如初,心中实在欢喜……,圣体康健,不但是臣工之福,更是天下百姓之福。臣弟不胜为我皇欣喜。”

    奕的话说得并不得体,大异他平时言辞便给的本sè,不过皇帝感念他一番眷恋君父之心,是很感动的神sè,“朕这几日身体不爽,国事上,军机处的几个人都多多辛苦了。”

    “为皇上分忧,厘清国事,本就是军机处职责所在。臣不敢当皇上嘉勉之词。”

    “你们都是朕的近人,也不必说这些话了,”皇帝点点头,“说正经事吧。崇实离京了吗?”

    “这,还不曾离京。”翁心存说,“昨日崇实到臣的府上来,自陈在任上行事恍惚,辜负圣上厚望,心中追悔不已,妄求皇上开恩,能够政事闲余之际,拨冗传见,他想在皇上面前,一呈忠悃。”

    “朕不见。”皇帝说道,“等一会儿下去之后,立刻拟旨,着崇实即刻动身,从哪里来,让他回哪里去。若是真有心报答朕躬一番提携之恩的话,就在任上好好做出一番模样来。若仍旧是这般颟顸度日的话,难道朕就当真不舍得杀了亲手选中的第一个mén生吗?”

    他想了想,“就照朕的这个意思拟旨,给他的措辞不妨严厉一些。”

    心存碰头答说,“崇白水是皇上登基之后,从泥途之中捡拔而起的我朝第一个异族状元,心中感怀君父,自不待言。皇上对他的器重,也是臣等一一看在眼里,所谓响鼓不用重锤,崇实xiǎo兄得皇上谕旨,定将如前朝郭琇般,断指明志,以湔前耻。”

    “他若是能够这样想,自然是他的福气。”皇帝不愿意为崇实的事情多费心思,转而说道,“咸丰四年的时候,朕巡看京畿、直隶兵事,曾经问过胡林翼,他说,任职天津府,旁的事情还容易料理,只有一节,就是,京、外官员,过境甚多,供应浩繁,赔累不起。朕让他以后所有供应饮食,全数从简,两菜一汤,白米饭管够——这件事,你们还记得吗?”

    “是,臣弟记得的。”奕说,“如今天下各省,只是用于这等往来迎送之间的官费,就不知道要huā销多少——都是一些巧立名目,慷公家之慨的国家蠹虫。”

    “正是如此。今后各省招待过境官员的,一概照天津例办理——若是在城中有一二jiāo好,公务之余愿意延至府中,呼朋唤友招待的,朕管不到。若是有假借公家之名,行大张享乐之实的,一经查出,概行撤职查办!”

    奕等人知道,皇上这几天来心血不顺,都是由崇实的一番奏答引致,这时候哪敢触他的霉头?更何况,听崇实鹦鹉学舌一般的复述一遍,也觉得各省之中的这种浮躁、奢靡之风是到了该狠狠煞一煞不可的时候了,当下恭敬碰头,“喳。臣弟都记下了。下去之后,会同内阁,明发各省。”

    皇帝兀自不依不饶,“朕这几天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奇怪,当年在天津,胡林翼所奏陈的府道苦楚,难道旁的省中就没有吗?四年的时间过来,居然就再也没有第二个官员,为同样的事情有所奏陈?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这等huā费国家的银子,填充一己口腹之yù壑的做法,是为君子所不耻的?”

    “这等同僚迎送,臣弟想,不过是因为多年沿袭而下的陋习,官场之上早已经习以为常,便是有君子立命之人,怕也难抵浊流滔滔,轻易不敢进言。”奕说,“今日皇上实事求是,一扫官场歪风,想来诏旨所到之处,各省督抚,亦当洁身自好,约束僚属,痛改往日之非在前,敉平民怨在后了。”

    皇帝笑着说道,“这也不过是你附和之言,怕是连你自己,也未必能够说服的吧?”他一摆手,制止了奕自陈有罪的话,“先不必提它了,左右有明发天下的谕旨在,再有犯禁的,照此办理就是。”

    “喳。”

    “还有,”他的面sè逐渐转暖,“这一次和英法两国商谈休战事宜,更签署于我天朝大有斩获的《北京条约》,总署衙mén上下秉承朕意,不卑不亢,大扬国威,实应嘉奖。此番所有参与会商之人,一概升职一级。赏袍褂料一匹,huā瓶、yù璧各一,荷包四、帽纬一,手炉、如意各一。”

    这番赏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会商之事,一月有奇,总署衙mén忙得四脚朝天,公事料理的妥妥当当,虽然事后有齐园岭和边宝泉上折子弹劾,也给皇帝在乾清宫当众驳斥了回去,不当大碍,“臣惭愧,三国会商,全靠皇上指点,臣等方能拨云见日,有湔雪前耻在前,上慰先皇,下安黎庶在后的些许微劳,若说有功,也是皇上应为第一大功。”

    “虽然会商之际,有朕从旁指点,终究也是要靠你们做那些筚路蓝缕的具体事务,我等君臣各自有功,就不必去说它了。”皇帝好笑的摆摆手,又问道,“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四省本月的晴雨折,朕已经看过了,从去冬到本年三月,五个月之中,四省雨雪极少,各省虽已经组织民夫挖井取水,但照这个样子看起来,怕是旱O灾将临……,想来百姓又要吃苦了。”

    听皇上言语之中时时处处挂念xiǎo民疾苦,奕几个无不大为感动,“皇上爱民之心,古今难寻。不过臣弟以为,即便以上四省今年真的遭了旱灾,也是不妨事的。”

    “嗯?怎么这么说?”

    “各省自咸丰四年以来,多建官仓储粮,正是为遭遇旱涝灾害之年时,以备不时之需。不用朝廷筹措、调转,一道谕旨,各省敞开放赈,百姓绝无冻饿之苦,灾年无灾,……”

    “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只不过,朕还是担心,翁心存?”

    “臣在。”

    “上一年朕南幸的时候,曾经命户部详细统计各省粮仓存粮总数,以上四省,共有粮米多少?”

    “这……”翁心存料不到皇上会突然问到这个,迟疑了一下,“臣糊涂,各地存粮之数,未能记忆犹新,请皇上容臣下去之后细细查来,再行回奏。”

    皇帝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有点强人所难,当下点点头,“朕只是担心,以上各省上下其手,méng蔽朝廷——表面上看账目,各种新旧米粮堆积如山,实际上却都是纸上的虚数——到时候,要百姓吃什么?”

    “军机处,廷寄山东、河南四省,着各省巡抚到存粮之仓地认真的走一走,看一看,查一查。若是确有存粮,一切休提,若是粮仓空空如也,也要及时陈奏——只要能够提前自首的,朕一概不追究,若是真到了百姓盈mén求救,却拿不出粮食来发放的,朕一个也不能饶过!”

    奕几个心中同时泛起怪异的感觉:皇帝自幼受教,执业的都是朝中耆宿,理学大家,所学的也都是圣人之学,谁知道到最后,居然教出来一个崇尚‘人xìng本恶’的法家弟子吗?他怎么就会铁了心的怀疑以上四省之中,全都是品行下流的官员呢?

    口中不言,众人面上的那种不以为然的神sè还是不能克掩饰的流lù的出来,皇帝兀自不觉,继续说道,“另外,着户部给事中齐园岭、山东道御史何桂清,一个到山东、河南;一个到山西、陕西……”

    刚说到这里,恭王霍地站起身来,响亮地答一声“皇上,臣弟不敢领旨。”声音之大,连皇帝也给他吓到了,“你……说什么?”

    “皇上,椿寿、吴衍、杨国桢、鄂顺安等人不论满汉,皆是自幼束发受教,饱读诗书典籍,心中常念先皇、皇上圣恩的朝中大员。皇上命臣弟等廷寄四省,命其详细查明省内官仓储粮情况,并随时上报也就罢了,若是再派遣各部司员赴省查探,臣弟以为,传扬出去,以上数人不仅失却任上威望,更与皇上圣明有玷。”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皇帝就听明白了,好整以暇的端起nǎi子浅浅啜着,一直到奕说完,“你的话,不能说不对。只是有一节,这几个人持身方正,狷介不取,又能够保证下面的僚属,和他们一样心存公正吗?各省粮道,自古以来就都是美腴甲于天下,每岁陋规多至二十余万银——你当朕不知道吗?”

    “不要说彼此同为一省官员,上下通气,或具贴邀请,或上书乞帮,怒其无因,悯其无赖,未尝不xiǎo加点染。张集馨当年任陕西粮道,出京前为留别之用,告贷了一万七千余两银子,任职一年,不但本利全数还清,还寄回老家一万余两银子——张集馨犹算得贤者,尚且如此,他人又当如何?”

    皇帝越说火气越大,厉声怒斥,“别以为念过几年《朱子格言》,抄过几本《高头讲章》,就可以在朕跟前说什么‘人心’、‘礼法”人心若是可信、可靠的话,朝廷又何必有刑名之设?”

    他大声说道:“你自己算算,当值以来,出京过几次?见识过多少百姓疾苦?今天居然在朕面前说什么,派司员到省内详查,会使这几个人‘失却任上威望?’等到灾民饿着肚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一旦有人聚众起事,这几个人连身家xìng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官箴?”

    众人想不到皇帝会突然发这样大的脾气,吓得跪在地上,咚咚碰头,皇帝以手抵额,深深地喘息着,“朕不是说椿寿几个一定为官不清,也不是说各省所建官仓内中都是虚假账目,只是,这样的事情,朕……”

    他有心说:见过太多太多了!又一想,自己从xiǎo在禁中长大,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京畿之地,如何知晓下面的这些弊政?虽不惧旁人会问诘,但终究是不妥。话到嘴边,又变了,“朕心中实在是担心啊!”

    曾国藩看看众人一时间都有点无言答对,在后面碰头说道,“臣以为,皇上方才所说,准许各省自查,于发现粮仓空虚之后,向朝廷上表自首,并既往不咎之言大是。这样一来可以给朝廷充分准备,从邻近省份调粮支应,救助灾民;二来也给了这些人以自新之机,正合乎圣人仁恕之道。臣以为此法甚为妥当。”

    皇帝勉强点点头,“那好吧,就依照朕刚才说的,着各省认真自查,一旦发现情况有失,及时陈奏。齐园岭几个,暂时不必出京办差了。”

    廷寄到省,椿寿行礼之后,展开看过,命下人把府中的幕僚清客唐先生请了过来。

    唐先生叫唐树义,字子方,贵州遵义人,举人出身,为椿寿笼络在身边,到府不过数日的光景,进到堂中,先给大人请了安,椿寿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随即递了一封公事过来,说道:“你先看一看这道上谕。”

    唐树义知道,这是军机处转达的谕旨,称为“延寄”,不过虽久闻其名,却还是第一次瞻仰,只见所谓“煌煌天语”,不过普通的宣纸白单帖所写,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既无钤印,亦无签押,如果不是那个铃了军机处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张不起眼的纸,便是圣旨。

    认真的过,双手奉还,“大人,不知道大人心中,可有定见?”

    这倒像是学生考先生了,不过椿寿知道,他到府的时日不多,有些事未必清楚,当下对他说,“上年皇上临幸山东的时候,曾经说过,山东平,则天下安。而平安二字,在我以为,首在民心安定;民心安定,首在仓廪充足。只是,我到任不足一年,足迹不出济南,……省内所见官仓,皆是在兖州、泰安、东昌等地,我从未去过,又如何知晓?”

    “此事倒也容易,学生想,请辛阶大人过衙一问,不就清楚了吗?”

    “你说的容易,若是真如皇上所料,粮仓之中空空如也,又当如何?”椿寿瞪了他一眼,“难道还真的能够上奏自劾吗?”

    唐树义一笑,“怎么不能?”他说,“大人,莫不是忘记了,少公子南行之前,曾经和大人说过的话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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