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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9节 皇家选秀(1)

    正月二十三,刚刚过了丑时,奕欣就起床了,下人伺候他穿上亲王朝服,又取过宽檐暖帽戴上,这才登轿出府。从他的恭亲王府到内廷很近,来到神武门前,已经有人在迎迓了,是内务府的一个主事,名叫棉华的,看他钻出暖轿,赶忙请下安去:“给王爷请安!”

    “是述怀啊。”清朝行唐宋之礼,亲王是‘礼绝百僚’的,奕欣大模厮样的一摆手,让棉华站起来:“你,早来了?”

    棉华是宗室红带子(所谓的带子分为黄、红两种。前者指是努尔哈赤的后人;后者指的是他的兄弟的后人),笑呵呵的请安完毕,从地上爬了起来:“是,王爷,奴才早来了。今天是皇上登基之后第一次选秀,奴才不敢耽搁了正事。”

    “礼户两部的人呢?还没有来吗?”

    “两部堂官大人还没有来,只有户部李大人来了,正在那边维持着呢。”棉华回身一指,奕欣望过去,几盏灯笼正在向自己这边移动,明亮的光线下看得很清楚:户部,陕西,李。他知道,这是户部陕西司的李嘉乐过来了。

    陕西司管着宗室,八旗俸禄,所以每三年一次的选秀女,便要从陕西司记档的名册中查找和安排到了合适年龄的八旗佳丽进宫待选。

    选秀分为两种,第一种是由内务府负责,每年一次。选择的范围也是在内务府所辖的上三旗的适龄女孩儿中挑选,入选者是作为宫婢使用,到二十五岁左右的时候就会放出宫去嫁人——在清朝的时候,这已经是很老很老的女孩儿了。

    第二种是三年一次,由礼部,户部,内务府共同负责,遴选的范围是在满,蒙,汉军八旗中的适龄女子,入选者或者为皇上的嫔妃,或者是由皇帝指婚,许配给旗下尚未成亲的宗室子弟——今天进行的,便是这一种。

    李嘉乐是陕西司的司官,在户部有年,公务无比熟稔,虽然翁心存和曾国藩等人也会到场,但是实际上的工作,都是由他来负责的。到了近前,跪倒请安:“给王爷请安。”

    “李老爷。”奕欣对汉人官员却是很客气,全不似对棉华那般的倨傲,很温和的摆摆手,示意他站了起来:“小王初初履任,很多事情都不懂,还请李老爷多多照应啊。”

    李嘉乐自然要客气几句:“李老爷,额定的秀女可已经到齐了吗?”

    “回王爷的话,还不曾到齐。额定秀女贰佰九名,尚有七十七名未至。”

    奕欣一来是年轻人,二来以亲王之尊,说话丝毫不需顾及,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荒唐!上年十月的时候不就由户部行文各省旗官,开列名字年岁,报部候选。让一开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齐了吗?怎么还会晚的?难道要皇上等着吗?简直是胡闹!棉华,把晚到的人名字记下来,等这件事完了,我要上折子严参!”

    棉华楞了一下,像吃了黄连一般咧开了嘴角。向李嘉乐投去求助的一瞥,后者无奈的报之苦笑:这样的事情也需要‘严参’吗?而且,帖子中规定的时间是寅时初刻到齐,现在并不算迟误,没看见连主事的户礼两部的堂官还没有到吗?心里知道恭王爷初次视事,难免心中像有一盆热火一般的想在皇上面前挣个脸子,这时候还是不要驳了他的话吧。当下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拖下来再说。

    这边的几个人在寒风中等待着,那边开始有人围拢过来,都是户部和内务府的官员,还有一些内廷的太监,有的是有职司,有的是受托来照料熟人,有的是来看热闹。围拢在秀女乘坐的后挡车周围,对站立在寒风中的女孩儿们评头论足。

    候选的秀女都是豆蔻梢头的小姑娘,在剪刀样的春风中,鼻尖冻得通红,瑟瑟发抖。有的是要俏丽,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致;有的却是深怕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关入空旷幽深的宫中,心生恐惧;也有的是往好处去想,能够指配给那家王公的子弟,兴奋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只是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想到天颜咫只,唯恐失仪,紧张得不住哆嗦。

    本来秀女来此,是乘坐着后挡车,由父兄相陪而至,到了这里,却就不能再在车中休息,而是在神武门前排列等候‘引见’,奈何其时尚早,一大群的女娃娃肃立在寒风之中,脚上的花盆底结构非常特殊,只能有脚心的一小块面积作为着力点,站得久了,自然更加吃力。

    这时候就是宫内有熟人的好了,引到僻处,找个地方坐着休息,然而那只是少数,大多数的只有硬挺着,有那脾气不好的,口中便发怨言,父兄连哄带骗、劝慰呵止,到处嘈嘈切切,愁眉苦眼,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恻然不欢。

    孙瑞珍、翁心存和曾国藩分别来到,见了奕欣,自然有一番礼节不提。这时候,其余的那些迟误的秀女也已经到齐了,贰佰多辆后挡车在神武门前排成好长的一大溜,更加惹来早上入值的官员频频张望不止。

    奕欣左右瞅瞅,又拿出怀里的打簧怀表看看,已经是早上的五点钟过了:“列为大人?”

    “王爷?”

    “小王生来也晚,不知这其中的诀窍,这等选秀之事,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开始啊?”

    “王爷不必着急,总要等到皇上早晨起来见过军机大臣之后,才能轮到秀女引看呢。”

    ************

    起床洗漱更衣,出中正仁和殿,在宝座上落座,皇帝点点头:“叫起吧。”

    周祖培第一个上前挑起暖帘,赛尚阿,祈隽藻等人趋步而入,在拜垫上跪倒:“臣等,恭请圣安。”

    “都起来吧。”等到众人起身站好,皇帝说:“今天是选秀女的日子,一大群的女娃娃在寒风中等待,朕觉得挺不忍的,我们今天的朝会紧一点。也好早一点引见,让孩子们早一点回家。”

    “是!”

    君臣几个谈了会儿正事,皇帝说道,“从本年起,很多事都要由一个新章程。便如同军机处入值的时间来说吧?每年的九月到四月,以辰正入宫陛见,从去年九月初一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了,看上去每天似乎是耽误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实际上呢?朕每天早上精力旺盛,叫起之后处理起各地奏折来,殊无半点窒碍!”

    “皇上圣明!”祈隽藻出班回奏:“臣不敢欺瞒皇上,上年之事,老臣外出办差并未回归,待到归来之后,奉行新改入值时刻,心中本有抵牾。但是后来臣发觉,每一天在家中多休息这半个时辰,实在是于身体有益!公事上随心所欲,思路清晰无比。便是军机处的一众章京,也都觉得每天入值,再不是双眼酸涩,肿胀难当,只有在风中吹一会儿,才会神智一清了。”

    “这便是了!”皇帝微笑着点点头,他说:“小民有言:磨刀不误砍柴工。就是此意了。”

    “是!”祈隽藻跪倒在地,大声说道:“臣等深以为,皇上体恤我等臣工,心怀仁慈尚在其次,只是这份事先早有预料,而身体力行之举,方是真正的明君所为啊!”

    周祖培心中佩服,这份溜须拍马的功夫真可谓是炉火纯青,不带半点雕琢痕迹!自己怎么就想不到的呢?跟在他身后的众人鱼贯跪倒:“皇上圣明之君,实乃我大清之福,万民之福啊!”

    皇帝终于是年轻人,为祈隽藻的一席话很是搔到了痒处。得意的微笑起来:“你们也不用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不过是愚者千虑,终有一得罢了。”

    赛尚阿等人再一次站起,只听他说道:“还有一件事。今年六月,英夷将再一次归来,在大沽口外我方与彼方即将再一次会商入京事宜。届时事有不谐便罢;若是英译能够顺利入城,我大清天子脚下万万不能出现粤省那般聚众围观,侵扰,阻截之事体。这件事,你们军机处的几个人要提前和步军统领衙门做好防备,总不能到时候再让英夷笑话我天朝国民少见多怪。”

    “是。臣等明白了。”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第90节 皇家选秀(2)

    军机处的人出去,奕欣,载铨,文庆,孙瑞珍,翁心存,曾国藩,李嘉乐联袂递牌子进来,皇帝立刻传见,由御前大臣额附景寿做带引大臣,众人鱼贯而入,在拜垫上跪倒:“臣等,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和这些人见面,就没有必要选在中正仁和殿,而是选择了在养心殿的东暖阁中,皇帝很自如的坐着,也不必像和军机处等人见面时那般的如对大宾,倒更像是谈家常一般:“臣弟请皇上的旨意,八旗秀女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皇上下旨,就可以引看了。”

    “喔,喔。”皇帝沉吟了两声,却并无立刻起身的意图,事到临头他似乎却并不着急了。只是眯缝着双眼在暖阁中躬身站立的几个人身上扫了几眼:“老六啊,这是你第一次办差,可还觉得辛苦吗?”

    “回皇上话,臣弟不辛苦!”奕欣大声说道,眼神中满是一派热切和朝气,不知道为什么,看在皇帝眼里竟觉得有几分羡慕,仔细打量着他,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办皇差,故此在服饰上也要与别不同:穿了一件玫瑰紫黄缎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的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纺绸腰带,带子上拴着两个明黄缎的绣花荷包,头上缎帽、脚下缎靴。圆圆的脸上满是青春的健康光泽,剃得趣青的头皮,油亮的大辫子在身后飘散,配以朝服上绣着的四爪金龙。

    皇帝不说话,旁的人也不好开口,暖阁中静悄悄的,奕欣在皇上很是威严的眼神下瑟缩了一下,这样的表现无疑令御座上的年轻人很满意:“定王?”

    “奴才在。”

    “朕让老六到宗人府任职,一来呢,是磨练他一番;二来呢,也是为你这样的老臣子腾腾闲。所以,有的事情,你就尽着交给他去做,在这里你是老前辈,只要坐纛盯着他们这些小哥儿几个就是了。”

    “是!奴才明白了。”

    “老六,”皇帝又看向自己的弟弟,用平时不常见的很温和的口吻,他说:“朕安排你任职,这番苦心你要明白。等过几年,你的年岁再大一点了,对你会另有重用。你可不要怕辛苦啊。”

    奕欣不敢怠慢,撩起朝服跪了下来:“是,臣弟明白了。定当用心办差,用心向几位大人请教。”

    “就说这么多,传下去,起驾。”

    “是!”

    起驾出养心殿,转过顺贞门和集福门、延和门、承光门围合的牌楼门坊,在钦安殿前停下,殿前已经事先由銮仪卫准备了全套卤薄大驾,一张披着明黄色椅披的安乐椅放在殿中,前面还挂上了湘妃竹的帘子。

    皇帝之母早丧,故而大清朝是没有太后的,所以这一次本来应该由皇太后亲临的御殿亲选,也只能由皇帝来完成了。

    轻步舆停稳,皇帝升座,殿前的广场上站立着的,为这一次选秀之事而忙碌的内务府、户礼两部的司员,主事,笔帖式跪倒见驾,皇帝理也不理,在内侍的虚浮下走进殿堂,在长桌后落座:“叫起。”

    “起!”六福拉长了嗓门唱喏一声,众人起身,在钦安殿前排列整齐。这边六福正要让人放下竹帘——秀女是不能和皇帝面对面的相见的——却给他拦住了:“不要放下竹帘。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朕也看不清楚,今天就不要了。传内务府文庆。”

    “是!”

    文庆再一次到了御前行礼:“请皇上的旨意,贰佰九名秀女均已经准备停当,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开始吧。”

    “喳!”文庆答应一声,躬身退下,安排引看步骤。

    秀女初选不是一个个挑,十个一排,由户部官员李嘉乐带领着向上行礼。如果看不上眼,便什么话也没有,秀女们连皇帝的脸都还没有看清楚,就被刷了下来。

    这样的挑选,实在是有名无实,纵使貌艳如花,但含苞初放,十分颜色只露得七分。天寒地冻,翠袖单寒,神情瑟缩,要减去一分,乍对天颜,举止僵硬畏怯,失却天然风致,再要减去一分,而殿廷深远,犹如雾里看花,剩下的五分颜色,又得打个折扣,所以匆匆一顾,了无当意。只见写着秀女姓名年籍、父兄姓名的绿头签,一块一块,尽往内侍所捧着的银盘里撂。

    坐在上面的皇帝,也是初经其事,仿佛目迷五色,茫然不能所辨。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心中难免紧张,挑选起来也就更加的放慢了心思,经常是觉得一个不错,想再看一看时,人已经过去了。

    他又不肯随意留下牌子,因为一留牌子,就等于留下人来听候复选。虽说秀女赴选,户部照例发给车价饭食银两,其实不过有此名目,决不够用;京里的开销大,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赔累,心中不忍,所以没有几分把握,总是撂牌子放了过去。

    连续四排的秀女经过,皇帝却没有放下一个牌子,可知圣心之中对于这一次入选的秀女不是很满意,站在皇帝身边的奕欣、孙瑞珍、翁心存等人如是想着。

    到了第七排的时候,皇帝的眼睛一亮:站在左手边的一个女孩儿,圆圆的脸,眉目如画,看来娇憨,很是讨人喜欢的样子。当下点点头:“把她的牌子留下吧。”

    所谓的牌子是绿头签,上面写有秀女的名字,所属旗籍,父兄的名字,六福答应一声:“是。”这就算是留下一个了。

    接下来又是轮空是好几次,然后便是让皇帝眼前一亮的女孩儿出现了。她的年纪在一排的女孩儿中看起来是最大的,款款婷婷的站在殿前的御阶下,垂首敛目,从上面看过去,很清楚的可以看见她。

    她的容貌长得不是很俏丽,生了一张与别不同的长隆脸蛋,凤目晳长,配以挺直的鼻梁,红润的双唇,很有一点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在皇帝面前,神态自若,谦恭而不失从容,一看便令人觉得心里踏实,是那种遇事乐于跟她商量的人。

    皇帝拿起她的绿头牌看了看,叶赫那拉氏。心中猛的跳动几下,不会就是她吧?

    ************

    一共留下了十二名秀女,其中就有那个姓叶赫那拉氏的女孩儿,这些人还要有第二次的挑选,所以还要在京中等待几天,其他的女孩儿,就没有这样的限制了。

    回到养心殿,在东暖阁后面的梅坞换下朝服,奕欣等人递牌子进来,还是由景寿做带引大臣,进到暖阁中:“复选的日期,请皇上选定,奴才也好提前准备办差。”

    “容朕想一想,再说。”

    “是,那我们听信儿。”

    让奕欣,孙瑞珍和李嘉乐出去,殿中留下了翁心存和曾国藩:“把你们两个留下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们。翁心存,你担任户部尚书有多久了?”

    “是!回皇上话,老臣是在去年经由皇上捡拔,担任本部堂官之职的。”

    “在这之前呢?”

    “在此之前,臣担任工部左侍郎,礼部左侍郎,户部左侍郎之职。”

    “那么,对于工部,户部的部务,想来你一定很清楚了?”

    听皇帝语气不善,翁心存心中一沉。他虽然也曾经在各部任职,实际上对于部务从来都是不大明白的,担任各部侍郎之时,也只是由书办,主事抱牍上堂,自己担任一个画喏的差事而已。也曾经想过要和琦静庵那般学习政务,却又拉不下脸来向那些胥吏请教,而且年岁渐长,没有了当初的干劲。也变得更加的蹉跎。

    他想到的绮静庵,是指在‘一鸦’中很着名的琦善。他绝对不是很多人在电影中看到的那副形状,正好相反的,他是个很有骨气的旗人,当年到刑部履任,于大清律例之细则很是不通,处处受一些汉人书办,笔帖式的歧视——就如同其他所有的旗人一样。

    后来,琦善请了一个老书办过府,花钱做人家的学生,历经三年的时间,终于将大清律做到烂熟于心,一时传为佳话,就是道光帝听闻了之后,也深为琦善肯于‘有上进心’而满意。

    皇帝等了一下,却不见他说话:“翁心存,朕在问你话呢。”

    “啊,是。”翁心存赶忙回奏:“臣,臣在想……”

    “算了。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平日里定是为那些胥吏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皇帝这样说话是很重的,翁心存立刻跪倒:“总是老臣昏悖糊涂,于部务不曾做到熟记于心,请皇上责罚。”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摆手让翁心存退下,自己也站了起来,负手在暖阁中走了几步:“各部之中的堂官是不是都是像翁二铭这般不通的?”

    其他人都退下了,只有曾国藩一个人在君前,听到皇帝这样说话,心中很是惴惴:从来这等‘独对’都是很遭人嫉的,更不用提皇帝提出这样的问题,若是言语中一个失措,便是得罪了满朝所有的同僚!所以他只能跪倒:“圣明无过皇上。”

    皇帝沉吟了片刻,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出格了:“是啊,这件事,不用再提了。”

    “是!”

    “朕前几日在你府中看过你的折子,不提户部,便是其他礼部,吏部,工部,兵部之中都是有着这许多的弊政。其他的暂时不用你去过问,只是一个户部,你身为户部左侍郎,要切实的担起责任来,不要怕得罪了那群混账行子,放手去做,一切有朕为你做主。”

    前几日尚在封衙期间,皇帝驾临曾府,看到了他没有封奏的弹章,当时没有做出处理,甚至还让曾国藩很觉得意外和失望,想不到新年过后几天,皇帝就立刻准备动手处理户部弊政了?曾国藩又是紧张,又是激动的跪了下来:“皇上这样信任微臣,臣自当粉身碎骨以报圣恩!”

    “粉身碎骨倒不用,朕只要你认真当差,旁的暂且不论,这掌管天下赋税,度支之财的户部,朕给你一年,不行,太久了,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绩来。”

    “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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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 清史钩沉

    军机处,一堂和气的中堂匾额下,祈隽藻和赛尚阿坐在暖炕上,正在拿着烟袋在吸着;其他的几个人围坐在周围,说着闲白儿,外面屋中,沈桂芬坐在书案后面,手中的笔正在起草明发上谕——关于改变京中六部九卿,翰詹科道衙门入值时间的诏书。

    上年的正月十七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提起过此事,自然也要翻找出上一年的军机处存档:“……纵使诸位臣工有扶掖之心,也难抒朕眷念之意。……”

    因为是皇帝口谕,在这番的明发上谕中,也要把这番话加上,而且,还要在题头加注。把这段内容标注出来,下面的文字就容易了:“故而从旨到之日起,臣工入宫时间改定为每日辰正时刻,以9月到来年的4月为期,其余时刻,则仍以辰初时入宫为准。”

    他在这边忙碌,另外一边的书案上,何彤云也在不停的忙碌。他要写的是给朝鲜国王、使臣,琉球国王、使臣的赏赐之物的名单。给两位国王的是:蟒缎贰疋,大小绢笺四卷,笔墨各四匣,砚各两方,漆器、玻璃器各四件;给使臣的赏赐是大缎一疋,笺纸两卷,笔墨各两匣。至于其他的一些官面文章,不在话下。

    两个人几乎同时收笔,展开笺纸看看,没有什么需要填补之处,只等给几位中堂看过,就可以明发了。

    历来军机处的文牍事物分为几种:第一便是明发诏书,一些蠲免钱粮、赈灾抚恤、朝堂任命,总之是咸使闻之的,都在此列。不过明发诏书是轮不到军机处施行的,大约的规则是在军机处拟好的诏书之后,呈上御前,待到皇帝认可,再交由内阁处理。

    第二种是廷寄,只有皇帝,军机处和各接到廷寄的地方弁员可以看到,使用的是加盖有军机处银印的笺纸。一般而言,廷寄的对象大约是钦差,将军,督抚,学政。若是给各地的提督,总兵,盐政,织造,关监督等,就不叫廷寄,而叫‘传喻’。

    文字和笺纸的使用也是有所不同的。明发上谕是用不很光亮的竹纸,写明之后交军机大臣审核,然后呈报。廷寄之类的文字也是同样,不过还要经过一次校对和誊写的过程。誊写是用加钤盖军机处银章的专用笺纸。

    军机处自雍正十年正式成立之后,皇帝下旨铸造了军机处专用的印章,银质,龟钮,方形。上面铸有满汉文字:办理军机事物印记。

    银章的使用、保管、储藏有着非常明确、却又极其繁琐的程序;特别是在使用的时候,更是如此。

    按照规定,军机处的银印交由内奏事处太监保管,而印钥则是由军机处掌钥大臣掌握,双方互不搭界,也全无干扰。等到要使用的时候,先要由军机处中掌管金牌——这是一块长约二寸,宽五分,厚一行的赤金牌子,上面镌刻着‘军机处’三个字——的达拉密找掌钥大臣,以金牌为抵押,换过印钥,找内奏事处的太监取来银印,再付使用。

    这本来是层层防备,以杜绝误操作之法,不过随着军机处逐渐变成朝堂中越来越重要的中枢部门,每天要廷寄或者要书写的诏谕也越来越多,这样的程序不但繁琐,而且极大的耽误时间。

    后来就想了一个变通的法子:取出银印之后,钤盖空白封函若干,标明页码,立薄登记,以供使用。后来便成了传统。

    军机处成立之初,上谕是要枢臣撰拟的,而且是满汉文同列其上,其时入阁拜相者,不会国语(也就是满文)是绝对不能入选的。便是偶有军机章京,也从来都是以内阁中挑选翰林之中文采优秀者填充。

    到了嘉庆年间,因为虑及军机大臣大多是大学士兼任,若是再在内阁中挑选军机章京,难免有汲引亲信,植党营私之弊,于是作出了改革:军机章京的选择是从各部院的司官——郎中(相当于今天国家部委之中的厅局级官员),员外,主事,皆称为司官——中自愿报名,然后经过考核之后使用,而且是每三年一考(关于军机章京考试,后面还会写到)。

    到后来,逐渐的舍弃满、蒙诸种文字,除去一些非常重大的文字、典籍、诏书中会使用到这类文字之外,一切都已经汉化,只是在上书房中聊备一格,以示不忘本而已。

    沈、何二人把写好的上谕拿到屋中,赛尚阿站到地上,双手接过——这也是军机处的规矩——看了一会儿,转交给祈隽藻:“浦公?”

    “唔,经笙的这笔字,却是越写越好了。”

    沈桂芬嘿声一笑:“多承中堂大人美誉,学生不敢当。”

    “不但字好,文笔更妙。听我念这一段。”坐在一边的何汝霖看过笺纸,也不吝赞美之词,摇着头大声念诵:“……更改之法,本为朕体恤诸员,使廷臣入值之时稍解劳顿之意,中外皆不可以为懈怠,致伤朕与臣工休养之圣心于万一。”

    众人都知道,沈桂芬是祈隽藻的学生,所以他才会以‘学生’自称。而且沈某为人肚量甚浅,本着与人为善的念头,这样的花花轿子,抬之何妨?

    ************

    皇帝从内侍的手中拿过两份诏谕,展开来看了看:“好,就这样吧。”

    “待臣等下去之后,即刻封印交出。”

    “今个儿早上,我们时间很赶,有些事没有谈得清楚明白。刚才这一会儿朕想了想,关于浙江巡抚的人选,就让杨文定真除吧?你们军机处几个人看呢?”

    “是!”赛尚阿伏地奏答:“杨文定在浙江藩司任上多年,于政务也甚是熟稔(音忍),真除之后,想来杨文定定能精白一心,以报圣上恩典。”

    这番话又是说得不伦不类,难道不‘真除’就不会‘精白一心,上报天恩’了吗?和杨文定有同年之谊的周祖培心中鄙视,不屑的撇撇嘴角。

    皇帝意味深长的一笑,眼神在赛尚阿几个人身上扫过,他说:“其他的事情也就算了,漕运和盐政之事,于今年都要有一个大的起色。陆建瀛年初上了一封折子,各省虽都已经开始准备于今年起试行海运之途,却仍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总之是一句话,希望能够暂缓进行海运。”

    他端起御案上的参汤喝了一口,又放下了,继续说道:“朕真是不明白,当年陶澍在两江实行海运之策,推行得法,沿江各省莫不拍手称快。陆建瀛虽然是后任,对这一节也不应该陌生吧?怎么事情到了他这里,就有这么大的问题?”

    “回皇上话,两江陆大人也自有其为难之处。两江一地乃是我大清赋税根本,公务自然也就更加的繁忙。以臣想来,漕运之事陆大人当也是交给下面人去办,这其中,自然就难免有些许出入。是故,到了他那里,也就显得困难多多了。”

    “笑话!”祈隽藻的这番解劝不但没有收到劝慰的效果,更加激怒了御座上的年轻人:“这是什么话?陆建瀛封疆两江,位极人臣,正当要为朕分忧节劳,漕运一事他都做不好的话,还留他作甚?至于下面人敷衍搪塞,是他的下属,难道他还管不来吗?”

    “皇上请息怒,容臣等下去之后,将皇上之意以军机处廷寄发与陆建瀛,着他着力办差也就是了。”

    “军机处的措辞要严厉一些。告诉他,用心办差,自然有朕保全他,若是再有这等因循苟且之事,朕断断不会轻饶。”

    登基一年,皇帝的权威越来越为群臣战栗,赛尚阿等赶忙摘下暖帽,伏地叩头:“是,奴才明白了。当于廷寄之中,将圣意传达。”

第92节 巧言解惑

    回忆起庙堂奏对不利,真让翁心存有触景惊心之感。以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之尊,为皇上品评为:“‘为那些胥吏玩弄于股掌之上’”之语,这无论如何不能不视为失宠的明显征兆。而惶恐的,又不止是翁心存一个人,在熟悉政局的人看来,要倒霉的,怕也未必只是翁心存一个人。

    退值回到位于西城元帅胡同的府中,翁心存的神色很是难看,便是下人请安的时候,也无暇理会,只是坐在正堂的安乐椅上,一袋一袋的吸着水烟。心中思考着今天庙堂上面君时候的奏答,老人心中很是懊悔,不合就是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阵阵欢笑声:“外面在吵什么?”

    “父亲,是儿子回来了。”说着话,翁同龢紧赶几步冲进厅堂:“给父亲大人请安。”

    “你慌乱什么?”翁心存心中郁结,看儿子也觉得不顺眼起来:“你总算是小有微才,上一年在省内得中,怎么,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吗?”

    翁心存有四个儿子,分别是长子同书,道光二十年选庶吉士,一年散馆,任职安徽太广道;次子音保,早殇;三子同爵,出肆;四子就是同龢,字叔平,为人聪颖有才,道光二十九的时候,经考试成为拔贡。

    拔贡是科考年代一种非常特殊和巨大的荣耀,每逢‘酉年’选拔一次,是在科考之后,由各省学政选拔,共分为两场,即日交卷。第一场考试四书文两篇,经文一首;第二场试论一篇,策题一道,判一条,五言八韵诗一首。较之乡试仅仅考试四书文,五经文,及试贴诗更为繁重。而且除却文字之外,犹重书法,此一节又与殿试无异。

    因为这些的因素,所以‘拔贡’比之会试、殿试伦元还要来得名贵。都说是三年出一个状元,而十二年才出一个拔贡。此言虽是玩笑之语,但是有不通的翰林,却无不通的拔贡确是实情。而翁同龢就是这样的一个拔贡。

    拔贡也算正途出身,等到京中复试完毕,一、二等授职七品小京官或者知县之职。不过翰林院毕竟是储才之所,除非年龄很大,急于出仕,否则的话仍会赴闱,参加正式的科举考试。不过翁同龢从家乡赶到北京,却不是为参加闱试(这里介绍一下。翁同龢的拔贡是在江苏省获得,虽然这也算是正途出身,但是获得这项荣誉的学子仍旧只是秀才功名),而是为了探望父亲。

    到了京中,一面在父亲的教诲下读书,一边课侄读书。他有三个侄子,都是大哥翁同书之子,长子叫曾文,字绂卿,比他这个四叔只小几岁,从小一起在书房读书,名为叔侄,实际便如兄弟一般;老二叫曾源,字仲渊,从小有癫痫之症,不过幼承庭训,也是诗画全才;还有一个是老三,叫曾桂,年纪还很小,暂时不必说。

    翁同龢居家无事,每天读书之外,就是拜访同乡、好友。今天出门是去携妻子探望岳父汤修去了。汤修是浙江萧山人,以白身立世,没有任何的功名。不过他的父亲却是很有名:嘉庆四年的翰林,官至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现在已经致仕的汤金钊。

    汤金钊是道光二年的会试座师之一——翁心存就是这一科的进士之一——等于是翁心存的老师,按照这样的关系计算起来的话,翁心存和汤修也有着兄弟之谊,以此渊源,汤翁两家联姻,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翁同龢进门就挨了老父劈头的一顿训斥,心中不明所以,呆呆的站在那里,看老人的火气消退了一点,这才说道:“父亲,有客到了。”

    “哦?是谁啊?”

    “英和公。”

    翁心存赶忙站了起来:“怎么不早说?”几步迎到堂口,果然,孙瑞珍正从轿子中钻出身来,还穿着一身官服,向对方拱手示意:“铭公,来得鲁莽,还请原宥则个啊。”

    “哪里,哪里!”翁心存立刻笑逐颜开的一拱手:“请,英公请堂上叙话。”又赶忙吩咐听差:“去,把孙大人的衣包取来。”

    孙瑞珍是山东济宁人,在嘉道年间,可称得上是北方豪门士族第一大家,孙瑞珍不提,他的父亲孙玉庭官至体仁阁大学士,他的侄子孙毓溎是道光二十四年的状元,也可谓是一门尽簪缨!响当当的诗书传家。

    孙瑞珍和翁心存一朝为官,又同是尚书,彼此的关系走得相当的近,这一次孙瑞珍贸然过府,自然也是有事而来。

    换过便装,翁心存命人在西屋准备烟盘——孙瑞珍有烟瘾,总要吸饱了才能够打开话题,他自己虽然没有这样的癖好,但是两个人能够并头隔着荧荧一火说话,交情也就更有不同。

    掀开西屋的门帘,就看见红木炕床上。摆着一副烟盘,一个长辫子,水蛇腰的丫头刚点起一盏明晃晃的太谷灯:“请!”翁心存指着炕床上首说。

    孙瑞珍也不客气,在丫鬟的服侍下脱下靴子,躺倒上首:“铭公,您也来陪我躺一躺。”

    翁心存含笑点头,在下首躺了下去。那个俏伶伶的丫头,马上走过来捧住他的脚,脱下靴子,拉一张方凳把他的双足搁好,接着拿床毯子为他围住下半身。

    另有个丫头已经端来了四个小小的果碟子,两把极精致的小茶壶。在烟盘上放好,随即使坐在小凳子上打烟。装好一筒黄、松、高的烟泡,把那支镶翠的象牙烟枪往孙瑞珍唇边送了过来。

    孙瑞珍当仁不让,一口气把烟抽完,拿起滚烫的茶壶喝了一口,再拈一粒松子糖塞在嘴里,然后慢慢从鼻孔喷着烟,闭上眼睛,显得飘飘欲仙似的:“人言为官三代,穿衣吃饭。嘿!诚是不虚啊。”

    翁心存端起小茶壶也喝了一口,翻身坐起,挥挥手让几个丫鬟下去,这才低声问道:“英公,今日过府,可是有什么见教吗?”

    孙瑞珍慢悠悠的坐起身子,似乎很是奇怪对方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铭公,这番话倒应该是我问您才是的吧?今天在庙堂之上,……”

    看他虽是一副雍容神态,却语出轻佻,翁心存心中不喜,不过在这样的时刻他能过府探望,倒是也应该感念,沉吟了一下,他问道:“英公,老夫之事,可有什么消息吗?”

    “此事议论者甚多,看法嘛,也大致相同,都说是曾涤生搞的鬼。”

    翁心存也曾经仔细想过,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曾国藩的地方啊?他入部视事之后,自己知道他帝眷正隆,公事上几乎一概不管,便是底下人有事找到自己,都知会他们去请示曾大人,想想并没有得罪他啊!何以出此落井下石,砸得人头破血流的毒手?

    心里想着,嘴上讷讷的问了一句:“他也是……,理学之士,这等不与人为善,却是为何?怕也是悬测之词,不足为凭吧?”

    孙瑞珍心中苦笑:翁心存真正是忠厚得糊涂了!旁的不论,只是这侍郎、尚书二字之差,难道还不足矣吗?话当然不能这样说,只是摇头一笑,又拿起了茶壶。

    翁心存迟疑了一下,好一会才开口:“英公,你能不能助我一臂?”

    “是何事?”孙瑞珍问,“只愁力薄,不能为公之助。”

    “此事非劳英公鼎力不可,他人无用。”翁心存放低了声音,“你跟曾涤生有数年同僚之谊,上年又曾经一起赴江宁办差,说来关系匪浅,可共机密……”

    孙瑞珍有些发愣,他了解对方的言外之意,是要他到曾国藩那里去做一次‘探子’。这个要求颇出他的意外,但仔细想一想,易地而处,自己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确是个‘舍我其谁’,别人干不了的任务。当下斟酌着点点头:“同舟共济,我自不惮此行,但有什么成就,却不敢说。”

    “偏劳,偏劳!”翁心存连连拱手,“此事还望缜密。”

    “老夫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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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党争初起(1)

    答应了翁心存要打探其中的消息,不过具体怎么做,却是要很认真的筹划一番的。曾国藩在新君登基的一年之中红得厉害,便是有上年谢恩折一事惹得皇上大怒,却也不过是借题发挥,用意只在收权而已——这样的事情是瞒不过朝堂群臣的。

    这一年来,曾国藩受皇上器重,招对之勤,宠信之专,令群臣侧目。论起帝眷之隆,自己是怎么也比不来的。而自己若是贸贸然过府探望,言语间只要有半点的反侧缺漏,不但救不得翁心存,怕是自己也会遭曾国藩的忌,若真是那时,就真的成了从井救人了。故而,一定要想到一个万全的法子,方可着手。

    考虑了几天,终于给孙瑞珍想到了一个办法:曾国藩是道光十八年的进士,座师是穆彰阿,房师是季芝昌。前者不提,后者却是军机处南派的中坚。不如去探听他的消息,再做道理!

    军机处从雍正十年成立之初(关于军机处的成立,很多人有不同的观点,这里,笔者是按照铸造军机处银印的雍正十年八月的上谕为根据设定。本书是网络文学,不是什么正统史书,读者毋须较真)就从来都是以旗人领班,多年沿袭,下面四至五名汉臣,又分为南北两派,如同现今军机处的祈隽藻,周祖培分属北方,何汝霖和季芝昌分属南方一般。不过这时候,军机处中的南北对峙,势同水火的局面尚未形成气候,还能做到同舟共济。

    话是这样说,南北两派彼此心中抵牾,也是尽人皆知的秘密,赛尚阿半通不通,虽是以旗人领班,凡事拱手相让,不过伴食而已。他下面的祈隽藻也就经常可以在面君的时候慷慨进言,这样一来,北派的势力大涨;而南派,也就只能选择敛迹消声了。

    这种情况自然为从来以南派领袖的季芝昌不满,又无可奈何,一直在想办法重振南派之威,不过没有机会而已。

    孙瑞珍是北方人,不过他身居礼部尚书,在六部之中身份最为超然,若是由他向季芝昌进言,也不至于会为人误解。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便开始寻找机会。

    季芝昌是江苏江阴人,从高祖起就在清廷为官,其祖沧苇在康熙朝做到左都御史之职,算是朝中南派重镇,江阴之地又是富庶之乡,略略扯得上寅、年、乡、世谊的,每一年的三节两寿都要致送红包,十数年积蓄下来,宦囊颇丰。给后世子孙留下了一笔相当不小的资产。

    季芝昌自幼聪慧,道光壬辰年以第三名进士及第;癸巳散馆应大考,又是第三名;到了乙亥再一次大考,居然还是第三。

    后来才知道,第三次大考的时候本来应该是第一名,不过道光帝认为这样一来的话:‘第一不若第三巧合上次名数’,才御笔‘移至’第三。也算是一段轶事。

    他的服饰,在京里是很有名的,夏天扇子,冬天皮衣、常年的朝珠,讲究每日一换,从无重复。便是在道光帝的时候,明知道皇帝天性崇尚节俭,他却也混不当回事。道光帝知道他家相当富裕,这些东西并非是搜刮而来,更且是名士派头,倒也不以为非。

    这一日退值回府,门下人来报:“回老爷,孙瑞珍孙老爷过府拜望。”

    “哦?请!”季芝昌心中奇怪,自己和孙瑞珍虽是同朝为官,彼此却并不相熟,好端端的过府,所为者何?

    孙瑞珍换了一声便装,从软轿中低头钻出,笑呵呵的在原地请了个安:“给中堂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季芝昌心中一愣,孙瑞珍这般谦恭,更让他暗生警觉,很是客气的行礼如仪,把对方延请到了正厅说话:“英公,这一次过府,可是有什么见教吗?”

    “此来见教不敢,到是有一事,正要请中堂大人的示下!”

    “哦?是什么事?”

    “今年六月间,英夷即将再度前来,于进城一事重启争端,瑞珍身为礼尚,责任攸关。”孙瑞珍苦笑了一下,他说:“身为臣子,为君父分忧本是应当之分,只是,英夷入城,其中礼法相系,我又势必不能不争!这其中关碍甚大,故而来请教大人。”

    “诚然。诚然!”季芝昌很有同感的颔首点头,他说:“皇上之意,不要说我等尽知,便是六部廷臣,也无不心知肚明,不过到今天,仍然没有人出言捅破这一层。也正是为孙老兄口中所说的,礼法相系,关碍甚大八字!”

    “那,中堂大人的意思呢?”

    “很难办啊。”季芝昌也真的是觉得这件事有点难为人:“皇上总是年轻人,希望可以不用讲究这么多繁文缛节的办事,不过祖宗成法摆在那里,天下人众目所望,又不能不讲究。”

    “老夫有时候也想上折子,于商谈一事放开胸襟,只不过话到笔端,每每又心中瑟缩。说起来,还是堪不破‘名’字一关啊!”

    “也毋需如此忧怀。想来,真等到了时候,皇上圣明,于老兄为难之处,自当会有旨意下发。”季芝昌用带着很浓重的江淮口音的官话解劝了几句,他说:“倒是日后,等到英夷入城之后,更要老兄多多操劳呢!”

    孙瑞珍破颜一笑:“这是下官分内之事,不敢推搪万一。”

    谈完了这件事,季芝昌吩咐摆下酒宴,请孙瑞珍在府中做客,后者还有很多话要和他说,当下也不拒绝,含笑点头入席。

    季芝昌的饮食相当的讲究,而且他是南人,又在京中呆久了,也学来了一些北方人的饮食习惯,可谓是兼通南北之风俗。便说饮酒吧:黄白皆备,而且酒量甚宏。

    季芝昌是好酒量,端起酒壶为对方满上了一杯:“尝一尝这个。”他解释着:“这是年前乔高目托人给我送过来的,贵州产的茅台酒。”

    在喝酒这一点上,孙瑞珍就远远不及了。他倒是也好杯中之物,不过量很浅,更兼着心中有事,越发的不敢多喝,只是浅酌一杯,以为敬意。

    “九公(季芝昌字云书,号仙九),近日可曾见过曾涤生吗?”

    “前数日来过。”提起学生,喝了点酒的季芝昌真是难掩得意之情:“曾涤生新硎初发,朝野侧目。却仍是不改谦恭本色,说起来,真可谓是君子之行!”

    “就是这话喽。”听季芝昌大力赞扬自己的门生,孙瑞珍自当凑趣,他说:“其实,说起来,曾涤生能够有今日之成,一来是皇上法眼无差,二来是他自己肯于用命,三来嘛,就是老中堂调教有法了!”

    “哪里,哪里!涤生有些许微功,正如老兄所言,上托皇上识人之明,下有他自己用命之劳,老夫不过是指点一二罢了,当不得孙大人美言啊,哈哈!”季芝昌为他搔到痒处,得意的大笑起来。

    孙瑞珍赔笑几声,话题一转,说道:“九公,最近以来,浦公于朝堂之上每每慷慨陈言,令人高山仰止啊。”

    这是在说反话,他明知道季芝昌心中对祈隽藻始终不肯服软,却故意借着酒劲撩拨对方的性子。果然,季芝昌冷笑着放下了酒杯:“便是如此,也难当君王一怒吧?”

    孙瑞珍回忆了一下,微笑着点点头:君王一怒是上年的事情了。他作为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杜受田与一众军机大臣共同觐见,事体是新印制的‘咸丰通宝’的样钱铸造出来了,要请皇上下旨,方可正式铸造。

    放在金漆托盘内衬蓝丝绒上的几枚样钱做得又大又厚,黄澄澄是煞是好看。谁知道就是为了这样的样钱,皇帝居然对祈隽藻不留情面的大肆批驳!

    皇帝很喜欢新铸造出来的样钱,拿在手中摩挲良久,“新钱的铜铅比例是怎么样的?”

    “回皇上话,铜铅比例为六四之数。”

    “不行,太高了!”皇帝立刻摇头,他说:““铜的比例太高,必然有那些黑人的商户大量收集新钱,然后以之炼成铜器!这在世宗朝就早有先例。最后是苦了小民,肥了那些混账行子!劫贫济富的事情朕是绝对不做的。下令,把新钱的铜铅比例还定为四六之数,不过是铜四铅六。”

    其时正是于英夷进城之事君臣商谈过后不久,赛尚阿轻易不敢再说话,一切由祈隽藻为首,听到皇帝居然要用这样的比例发行新钱,他立刻就跪下了:“皇上,如果按照这样的比例制钱的话,只恐钱面乌黑,难以彰显我天朝盛世和皇上的脸面啊?”

    “脸面?”皇帝和军机一众人见面的时候总是谈笑风声,便是偶有言语不当之处,也轻易不会动怒。不过今天的情况略有不同:前几日和军机见面的时候,为英夷之事被他们将自己的成议如数驳回,年轻人的心中正有着一股火气,见这一件事仍然不能通过,心中大怒!一张清水般的脸蛋立刻冷了下来:“照你所言,倒似乎朕的脸面全都要靠这样一枚样钱来彰显喽?”

    除了祈隽藻之外,其他人都躬身站在那里,不过却是很能够清楚的看见御座上的年轻人脸色不善的,心中难免惴惴。而只有一个伏地奏答的祈隽藻看不见!他还没有意识到皇上语气不善,继续向上回奏:“回皇上话,臣不敢这样说。只是新钱发行,事关国体,还请皇上……”

    “你住口!”皇帝怎么也忍不住了,拍案痛斥,吓得众人同时跪倒:“国体攸关,只在民心,你们几时听过因为新朝发行新钱之举而导致国体不稳的?倒是当年世宗皇帝时,有那黑心的商户以新钱炼制为铜器从中渔利,最后的结果就是使得小民生怨,百姓受苦!那些乡愚懂得什么?只会说朝廷不管我等死活!几乎酿出民变。在朕看来,这才是事关国体的大事。”

    祈隽藻这才知道自己的话惹来祸事,吓得连连碰头:“臣糊涂,臣糊涂!”

    这件事过去之后,新钱终于以铜四铅六的比例交部铸造,而祈隽藻,虽然皇帝很是发了一顿脾气,却也并没有多讲什么,事情过去之后,老人上了一封自请处分的谢罪折,皇帝留中不发,就算是过去了。话是这样说,经过这一次的事情,祈隽藻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

    季芝昌刚才说的话,就是指这件事而言。

第94节 党争初起(2)

    两个人谈笑了几句,孙瑞珍面露悒悒之色,突然岔开了话题,他说:“周芝台真不是人!”

    这番话乍听起来说得没头没脑,季芝昌却是局中人,深明其故,只是摇头一笑:“英公,也不必为此事嗟叹。他正得帝眷,捉刀代笔,上折子言事也是题中之意。不过,皇上年纪虽轻,却是一派明君本色,不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吗?”

    孙瑞珍和周祖培不和是朝廷之中尽人皆知的秘密,他比周祖培的科名要早得多,却同时是六部堂官,而且,对方的刑部尚书,比起他的礼部尚书,说来也好听许多。特别是在陈孚恩之事过后,周祖培上邀帝宠,一举入军机行走,原本平礼相见的二人,现在再见面,自己却要先行请安,口称‘中堂大人’,叫人情何以堪?

    本来这也没有什么,不合的是,孙瑞珍赴江宁办差归来不久,刚刚考中进士,在翰林院学习的储德灿写了一道奏折,说孙瑞珍‘抑民以奉外,反复辩论,舌敝唇焦,终不能达成皇上拒夷酋于国都之外之圣望,……’追本溯源,说孙瑞珍有五不可用,十可杀!

    这到奏折写完,众人传看之下大呼过瘾!自从上一年薛福尘为陈孚恩买参一事、沈淮参文庆一事还有袁甲三奏请皇帝三事折之后,清流中人感觉到了皇帝对于这些言官的态度,一时间都识趣的选择了回避,很少有这般言辞激烈的文字上达天听。

    不过,储德灿写下这一篇奏折,孙瑞珍根本不当回事。他知道储德灿只是翰林院学子,更主要的是并无言责,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朝中大佬。这只是他口诛笔伐,聊且快意的游戏笔墨。也就不大放在心上。

    不过,事情的发展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别有用心的周祖培给这份奏章触发了灵感,将这篇稿子要了去,随即找来他的学生,考举了御史的余光倬誊正一份,又加上了一句:“……实不知该员何等心肠。”然后呈报御前了。

    ‘……实不知……’一句是非常严重的措辞,没有办法,孙瑞珍只得上折子自辩,皇帝没有多说什么,还是选择了留中——一般而言,皇帝于弹章中的内容持保留态度的时候,就多会选择这样的做法。不过这样一来,孙瑞珍和周祖培之间的关系就算是彻底的恶化了。

    思及过往,也难怪孙瑞珍会如此恼火。而这一次肯于这么痛快的答应翁心存所托,也未始不是和此事有关:他打的主意一方面是帮助翁心存;另外一方面,就是要借这样的机会,攻掉周祖培在军机处倚为长城的祈隽藻!

    听季芝昌说话之间对周祖培也隐约有不满之言,孙瑞珍心中暗叫有门,当下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继续说道:“周芝台旁的不提,只是这肚量二字,哎!和中堂大人您,可真正是差得远了。”

    “算了,算了!周芝台的度量,谁不知道。人言‘宰相肚里好撑船‘,他这个宰相……。”季芝昌一笑举杯。

    “话不是这样说的,九公,据我所知,周芝台于曾涤生也是久有不满之言呢!”

    “哦?”季芝昌有了酒,给对方的一句话提起了注意:“何出此言?”

    “上一次曾涤生谢恩折之事过后,周芝台人前人后言及此事,始终认为曾大人获此严遣,却终究无事而大为愤恚。认为这是与皇上所言的‘有过必罚’之语相违背的事情,身为刑尚,他要学赵蓉舫那般犯言直谏。”

    季芝昌回忆了一番,似乎记忆里没有周祖培就这件事有过这样一番言论的印记啊?不过宦海沉浮多年,当然不可能直面而言对方撒谎,反倒是动了心思,下意识的放下筷子,岔开手指疏爬着颔下的短髯:“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是听旁人言道,抑或是人云亦云呢!”

    “既然是人云亦云之事,想来也未必能够当得真。”季芝昌嘿声一笑:“嗯,多承孙兄相告。来日,老夫必有回报!”

    “哪里,哪里!能得中堂大人抬爱,倒是瑞珍荣幸呢!”

    ************

    心中有了定见,季芝昌便开始寻找机会进言,过了不久,有个前任广州将军载洽,是世宗的十四弟,大名鼎鼎的胤禵的六世孙奕山的儿子,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是八旗中的名士,响当当的清流,年底下看见小民生计艰难,流言四起,民心浮动,伤时感事,上了一道奏折,谏劝六事:明黜陟、专责任、详考询、严程限、去欺蒙、慎赦宥。

    皇帝登基之后,广开言路,奏折留中的极少,而载洽所言,更是关系到满朝的大臣,皇帝很自然的交发军机议处。

    看过这份封奏,季芝昌心中一动。文中其他的也就罢了,只有‘专责任’一条,载洽在文章中隐约提及,皇帝登基之后,重用汉臣,轻视满人,如今的六部九卿之中,汉人书生大员济济一堂,而满人,除了赛尚阿身为军机首辅,却凡事拱手之外,便只有一个载铨监管着九门提督。这是唯一两个可以拿得出手的满人要员,其他的,不过是各部尚书,侍郎。

    众所周知,这样的一群人,都是白白领一份俸禄,万事不管的。所以,在文章中载洽提到,还是应该让满员有为祖宗出力的机会。

    这样的条陈在他和何汝霖看来是很有文章可以做的。有了这样的认知,季芝昌和何汝霖商议了一番,决定由他自陈。于是,找了个时间,季芝昌在皇帝面前奏对:“老臣蒙先皇,皇上赏识提拔,赏的差事甚多,实在有力不从心之感,臣想请旨,免去臣国史馆总裁和理藩院尚书之职。”

    皇帝没有想很多,载洽的折子也让他觉得很是为难,毕竟对方所进的不是虚言,朝廷之中满人缺少,汉人缺多,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当下对季芝昌这种主动为君父分忧的做法很是满意:“可以,朕准了。”

    “是!”季芝昌叩头谢恩,继续说道:“除却微臣,就是以周祖培缺多,臣以为,是不是可以革去他刑部尚书之职?”

    “怎么呢?”

    “回皇上话:刑部尚书公务繁重,而身在军机,也很少有到部视事的时间。所以,按照祖宗的成法惯例,一入军机,只能是管部,而不能兼任部务的。这一来是为保全臣子精力着想;二来,也是使部务不会因为其人暂时离开而有甚影响。”

    皇帝总觉得季芝昌的说话有点似是而非,刑部从来不像是户部,吏部那般公务繁忙,怎么?因而沉吟了一会儿。

    何汝霖适时进言,他说:“周大人宣力有年,明敏干练,而且年纪尚轻。将来蒙皇上重用之期大有。”

    这是说来日方长,有的是加恩的机会。皇帝想了想,周祖培自从从刑尚提拔入军机以来,朝野之中也确实有不少关于他骄横的传言,这时候给他一点教训,也未必不是好事:“那,写旨来看。”

    “是!”听皇帝松了口气,季芝昌大喜,怕走漏消息,也就不再回军机处,当下跪安而出,就是在太监休息之处找来纸笔,一挥而就,又捧回到殿中。

    “季芝昌、周祖培公务劳烦,着开去季芝昌国史馆总裁、理藩院尚书差事;开去周祖培刑部尚书差事。”

    皇帝看了看,心头有点狐疑:“就这样写吗?”言下是嫌过于简略了。

    “皇上圣明,用人权柄操之于上,开去差缺,毋须宣示缘故的。”

    “那好吧。”这几句话的奏答让皇帝很是满意,当下点头照准。

    邸报见抄,周祖培像给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呆呆的说不出话来,还是沈桂芬提醒,他才赶忙具折谢恩。

    左右寻思的半天,总是胸中一股郁结之气难以平息,认真打探一番,很快就大约的知道了经过,心中对季芝昌、何汝霖恨得什么似的,只是煌煌上谕摆在那里,一切已经成了定局,万难更改。

    他也是那等宦海多年的,心中满是悻悻之意,表面上却丝毫不见戚容,相反的,每日里照常入值。而且,对季芝昌和何汝霖也更加的恭敬有加了。

    季何二人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样了结,心中对他各自提防,这也不用多说。

第95节 户部盗案(1)

    到了正月二十九,来自直隶,山西,河南,江苏,安徽,江西的分存银分批运抵京中。

    乾隆年间有定制:‘各省分存急需银。有因军需动用者。亦有始终未经动用者。若不随时酌宜。或久存不加查复。恐日后渐起侵亏。于急切需用时。转多贻误。令该督抚酌量。’

    后来各省督抚就地方情形定议咨部。直隶原分存银十五万两。仍分存道府库十一万两。余四万两提回司库候拨。山西原分存十五万两。仍分存各府四万两。余十一万两提回司库。河南原分存十五万两。仍分存府州二万两。余十三万两归入司库。江苏原分存十万两。仍分存府库二万两。道库运司库六万两。余二万两归入司库。安徽原分存十万两。仍分存府库五万两。余五万两归入司库。江西原分存十万两。仍分存府库三万两。余七万两归入司库。

    这四十二万两库银从各地运抵北京户部大街西北角的司库之中,自然的,户部要很是忙碌上一阵了。而同样的,步军统领衙门身兼防卫之责,也要派遣出大批的人手从崇文门开始护送银车直到户部大街的东北角的银库大门前,然后轮值守卫,直到库银全部入库之后,方可完事。

    数日前,翁心存等人将各省解运分存银一事折呈送御前,这样的折子皇帝见得多了,不过是一些官面文字,一般而言只是会在折子上批一个‘览’字,然后交部,但是这一次,新君没有按照惯例而行,而是特为的把翁心存和曾国藩留了下来:“朕曾经听闻,银库之中,账目从来与实数不符,据闻,皆是库丁于搬运之时监守自盗,可是有的?”

    翁心存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这,也只是民间百姓人云亦云之说,从无实证的。”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皇帝好整以暇的坐着,很自然的问道:“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从来不曾彻查过?”

    “回皇上话:库丁盗银,从来只是流传于小民众口之间,从无实证。而且,据外间小民讲:库丁盗银之法,乃是以谷道藏之。事体太过不雅,是而,很难取得确信。”

    “事体不雅?因为事体不雅就任由这帮蛀虫从国家的银库中盗取吗?”这样的解释也难怪皇帝会光火,还好,他总算念在翁心存两朝老臣,没有更多的追究下去,只是双眉紧皱,目光炯炯的望着御座下的两个人:“嗯?难道这样也可以称其为理由吗?”

    曾国藩在朝中久了,很是知道皇帝于这种前朝的弊政是怎么样的深恶痛绝,加以上一次翁心存面君的时候,奏答得很是不得体,若是这会儿再翻起旧事,怕皇上动了真怒,话语之间有严遣之词,再想挽回就千难万难,当下赶忙伏地奏答:“皇上训诫极是,臣等自当细心料理,杜绝因此等陋规而致使国家度支之财流入贪墨胥吏之手中。”

    皇帝随手拿起御案上的奏折,交给身边的内侍,由后者捧到翁心存近前:“就从这一次查起!朕不想过问什么雅与不雅,朕关心的只是国家赋税之财,决不能因为任何原因为私人吞没。翁心存,曾国藩?”

    “臣在!”

    “朕说的,你们明白了吗?”

    此时也容不得翁曾二人再说些旁的,只得伏地叩头:“是,臣等明白了。”

    跪安回到部里,很是为此事发愁:谷道藏银,从来只是听说,从未目睹过,而且那种地方,在未有确证的情况下,难道是可以随便让人观看的吗?便是有皇命在身,这等大不雅之事,也实在是难为。更不用提库丁虽是执贱役,终归是朝廷部员,行事之间,又怎么能不为他们存一分体面?

    两个人商议了半天,还是决定以集思广益之法寻求解决之道。又找来阎敬铭和杜翰。杜翰是杜受田之子,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三年散馆大考二等,任职吏部,皇上登基之后,因为其父当年教导之功,荫袭后辈,被提拔为户部专管银库事物的郎中一职——这是公认的肥缺,皇帝这样安排,也是有酬庸的意味在内的。

    听完曾国藩说完,阎敬铭楞了一会儿,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皇上圣明。”

    这几个人中,只有他是那等在户部任职,而且是心中于部务很是通晓的人才,其他的几个人,都是半通不通,所以虽是众议,却要以他的意见为主:“丹初兄,皇上交代下来此事,我等可是要想出一个妥善的法子来啊?”

    阎敬铭笑了一下,翁心存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光知道诵念皇上圣明固然无错,却也于正事没有半分助益:“这银库之事嘛,若是追究起来,只恐人人难逃法理二字。”

    “阎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列位请想,库丁以谷道盗银,连皇上都知道了,我等身为部员的,又岂会不知?既然知道,又如何一定要等到皇上亲下口谕,方才有所行动?”

    曾国藩一双焦黄的眉毛深深皱起,慢吞吞的在旁边插话了:“那,照丹初兄的话来讲,此事就办不得了?”

    “当然不是这样。皇上有意振作,一扫户部积弊,我等自当认真办差。只是,此番查探,若是确有实情,一众库丁身担重谴自当是清理之中,若是查探之下,并无皇上所言及的盗银之事,只怕也是不好收场。所以,我以为,当还是先细细查问清楚,待到有了确证之后,再行动手不迟。”

    翁心存一心想扭转连续两次在皇上面前奏答不称帝心的窘迫,对这件事也就特别的上心:“此事宜急不宜缓。不如就交由阎老爷在这几日间密密查访吧?待到有确证之时,老夫上奏天子,即可收功。”

    这件事就这样确定了下来,阎敬铭负责查访事宜。其实不用查访,户部库丁盗银确有其事,这是阎敬铭早就知道的,不但他知道,京中六部无人不知!不过却始终不肯彻查此事,就大有缘由了。

    当年嘉庆朝戴卫亨初初履任户尚,也是对库丁盗银之事深恶痛绝,恰好有一次库期,为他发现库丁挑水用的水桶夹层破裂,内中藏着的银锭洒落,戴尚书自然要彻查,结果却为他劝说:“大人想兴大狱吗?大人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了吗?这些人都是一些亡命之徒,拼出一人顶罪,其他的人半夜到大人府上行刺,又当如何?”

    戴卫亨唯唯诺诺,自此再也不敢管这其中弊政,他之后的不论是曹振镛还是穆彰阿,又或者是现任的赛尚阿,翁心存等,都是一些绵软之徒,更加是心照不宣。多年以来因袭成习,竟是把个户部的银库,当做自己家的库房使用了。

    阎敬铭当初任职户部,执意要做一番考究,便请了一个户部的苏拉,是伺候过几位尚书大人的,向他请教。“谷道藏银,事诚有之。”那老司官笑道,“不过说得太玄了。大人请想,八名库兵,每人偷银五十两,一次就是四百两,解饷入库之日,库兵进出好几次,这要偷漏多少?年深日久,不都偷完了吗?”

    苏拉的话虽是以常理度测,却足以破惑。不过一个很大的问题便有了:谁又知道这些人会在几时行事?库银入库要有很多次,又怎么能知道到底那一次出库的时候,这些人的‘谷道’之中是‘藏’有银子的?若是一个证据不确,这些人叫起撞天屈来,自己丢脸事小,耽误了皇上心中兴利除弊的大事事大!

    也因为这样的缘故,此事一直拖到各省分存银解运到京,仍然没有找到一个适当的办法。

第96节 户部盗案(2)

    自打各省库银即将解到的日子临近了,一群户部银库的司官就心中暗喜:按照户部定制,每一万两银子有六十两的解费(等于是手续费),而这笔款子,是归银库司官、郎中、主事、笔贴式共同瓜分的。

    四十二万两银子,便是有贰仟五百余两,纵然还是比不来户部司官能够从军费报销之中得到的好处更多,却胜在人少肉多,不愁不能一解燃眉。

    从二月初三的晚上直到二月初六的早晨,户部大街前到处是满身戎装的军士来回巡查,如临大敌的模样在天子脚下的百姓而言见得多了,倒也不足为奇,都知道每一年的这几天是各省的官银解到的正日子,正当是如此。

    以赛尚阿(他是军机处管部的大臣),翁心存,曾国藩,户左满员舒兴阿,户部右侍郎兼领银库事物郎中杜翰,户右满员禧恩,步军统领衙门的载铨,肃顺,陆友恭等人这几日也是忙得够呛,几个人轮番入值不说,曾国藩还担负着一个非常重大的使命!

    上月二十八日见过军机处之后,曾国藩和翁心存等户部六堂递牌子请见,也是关于本次库银解运到京的事情的,按照往常的惯例,皇帝只是见一见众人,交代一声就罢了,不过这一次,在见面之后,皇帝再一次把翁心存和曾国藩留了下来,君臣三人密议良久,谈的是什么却始终不得而知,只是再见到翁心存的时候,老人脸色不红不白,更加惹得众人心中狐疑。

    等到二月初七的黎明时分,六省的司库银全部解入户部银库,户部六堂及步军统领衙门提督,左右翼长如数到齐,在户部大街后身的银库门口走进,里面点燃了灯笼,气死风灯,一片明亮之下,来自户部司库事物的主事,郎中,笔贴式正在紧张的做着最后的盘点和计算。入耳全是密如爆豆一般的算盘之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管理钱法的广西司主事姓赵,看到几个人举步走进正厅,赶忙站了起来:“给几位大人请安!”

    “赵老爷,各省解到的分存银,可都已经入库了吗?”

    “回堂上的话,还不曾,从江西运抵的银两正在清查数目,一旦清查清楚,即可入库。”

    “那好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到银子全部入库,再向皇上交旨。”

    “是,是。”赵主事答应一声,把众人请到堂中,吩咐人取来热热的手巾把,又沏上酽酽的茶水伺候着,自己告罪一声,重新下去做事。

    库银解到是户部最重大的事体,经常是几夜不能安枕,更不用提翁心存年届六旬,便是有杜翰等人劝慰,老人总也不肯回府休息,竟似乎是把这一次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似的。曾国藩深知其故,却也并不出言相劝,弄得其他人心中还深为不满,认为他全无同僚情谊,更无尊老之德。

    几个人擦了把脸,喝了几口茶水,坐在银库司务办公的大堂上呆呆的发愣,直到天色见亮,赵主事再一次走进堂中:“给几位大人请安。”

    “怎么样,赵老爷,清点可是已经完成了吗?”

    “是。回大人话,已经清点完毕,只等入库之后封门了。”

    翁心存长身而起,脸色如常的点点头:“那好,我们正要瞻仰一番银两入库之事。”

    “大人!”赵主事一错身,拦在了众人面前:“银两入库,不过是一些搬搬抬抬的粗役。而且银丁行事之前,从来都是赤身露体,殊为不雅,几位大人,还是不要看了吧?”

    “不妨事,不妨事的。”翁心存执意要看,赵主事自然不能阻拦,当下引着众人出了正堂,向后转过走廊,前面就是户部银库大院。进入院中,正有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脱得赤条条走进银库。

    按照定制,银库的库丁是不能穿衣进入银库的,这也是为了夹带私藏之弊,在银库之中有各人的衣物,穿上之后搬运,搬运之后还是要脱光了出来,以示无私。

    很快的,库丁穿戴整齐,又从库中走了出来,在场中向负责监临的户部郎中杜翰单膝下跪行礼:“给大人请安!”

    “今天是各省库银解运到京的最后一天,列为多多辛苦,待到事毕之后,本官请大家到砂锅居吃酒,以为犒赏!”

    “谢大人赏。”

    “每一次搬运库银,总有数目不符之事体出现,本官在此再多说一句:众位还要多多担承:尔等身为库丁,千万不要做那等夹带私藏之事,要知道,国法煌煌,天道如炉,若是一个被查验出来,便是家毁人亡的大罪!”

    “是!多谢大人教诲,我等知晓的。”

    各省解运到京的银锭成色、数量全不相同,一般而言,各省钱粮照例是要由各省的藩司衙门委托‘炉房’将所征集的银子回炉另造,做成五十两一个的‘元宝’,只有江西省的除外。

    江西省‘官宝’是要铸成十两一个的圆锭,形状如同馒头,光滑光棱,俗称叫‘粉泼锭’,据说,库丁盗银最爱这种银子,因为易于塞入谷道之中,夹带而出。

    打开银箱请几位大人验看,叠置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在明亮的光线下看得非常的清楚,亮晶晶,明晃晃的,煞是可爱。端详了一会儿,赛尚阿等人退开一步,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这些库丁都是做老了差事的,脚步又轻又稳,一个时辰的时间,原本放在院中的三十五只银箱如数放入银库。看解运银均以入库,杜翰命令在门口放上一条长板凳,等待库丁出库。

    库丁出来的时候,照例是赤身**,双脚迈过长板凳,双手高举向天,口中呼喝一声:“出来!”这是示人以腋下、口中均无私藏之意。

    谁知道就是在这个时候,翁心存突然上前半步:“等一等!”

    突然而来的呼喊令众人心中一惊,转脸看过来,“本官掌管部务,久闻户部银库之中有夹带私藏之事,却一直并无实证。皇上深知户部积弊之重,更且关系国家度支命脉,命本官与曾大人彻查此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几个库丁阴晴不定的脸上扫过,“众位也都是国家部员,行事之间当为朝廷,为皇上,更加是为尔等自己留一份体面,今日之事,若有人体内有夹带之银,当自作检举,本官也当从轻发落;等到兵丁动手查找出来,便不是这般简单了。”

    一众库丁赤着身体站在风中左顾右盼,双手不自然的捂住下体,场景又是滑稽又是难过。

    不过众人表情虽不一而足,却也没有一个肯站出来自呈检举的。又这样僵持了片刻,翁心存用力一挥手:“来人!”

    九门提督衙门的兵弁又是新奇,又是好笑的看着这一幕,楞了一下才轰然应诺:“在!”

    “将这些人挨个检查!”

    “等一等!”为首的一个库丁大声说道:“尚书大人,我等身为库丁,虽执贱役,却也是朝廷部员,这般无有凭据,便做这等事体,传扬出去,于朝廷体面攸关,还请大人三思!”

    若是遇到一个不懂理法的也就罢了,偏偏翁心存久在部中,又如何不懂这等做法是多么的鲁莽?为难的回身看了一眼曾国藩,后者上前半步,大声说道:“我等不须凭证,皇上的旨意就是凭证!来人,挨个搜查!”

    “喳!”口中答应着,一群兵弁却各自裹足,这样的事情可真的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彼此虽然都是男人,但是检查那样的地方,总也难免畏缩。

    载铨是事先就已经和翁心存、曾国藩通过声气的,倒不以为羞耻,在旁边大喝了一声:“你们在等什么?”

    “啊,是!”主官发话,众人不敢再怠慢,蜂拥而上,在几个库丁大呼小叫声中,将八个人放倒,分开双腿,强忍着笑意挨个检查。很快的,一个兵弁大吼起来:“啊!有了,有了,真的有了!”

    旁边的同伴探头过来,可不是吗,谷道之中亮晶晶的一大片,可不就是有银子藏在体内呗?“啊,藏得很深啊!真的有呢!”兵弁嘻嘻哈哈起来。

    翁心存等人在行动开始就转过身躯,等听到兵弁的笑声才转了过来:“可有收获?”

    “回大人的话,有六个人的体内有藏银。”

    “很好!将藏银……取出。”翁心存结结巴巴的吩咐了一句,他说:“我要和赛大人进宫向皇上禀明此事。曾大人,这里就暂时交托给您了。”

    “是!”

第97节 皇家选秀(3)

    两个人进宫的时候,皇帝正在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说话,递牌子进来,皇上让两个人当着军机处的几个人奏对了一番,“这件差事做得很好,翁心存可以记一大功!”

    “臣不敢!”翁心存立刻回奏道:“臣于户部多年,从无半点建树,此次行事,全仗皇上提点才有今日之功。臣不过是从中尽一份分内之责,不敢邀天之功归于己身。”

    “翁大人的话也是奴才要说的。”赛尚阿在一边也大声进言,听着翁心存的奏答,他在一边就已经打好腹稿,说起来甚是条理分明:“奴才掌管户部,却于此一节全无所知,还要等到皇上降谕旨方才有所醒悟,想来真正是惭愧的很。”

    皇帝没有理会他这番表白的话,“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朕曾经说过,有功的要赏,有过的,也难逃法理二字。不过现在,还是先把此事落成铁案。正好,周祖培也在这里。周祖培?”

    “臣在!”

    “你是管部的大臣,下去之后会同刑部将此事逐一落实。任何人,不论是这一次被抓到藏银出库的,还是没有的,都要认真彻查。总之,不能只把目光局限在这一次的事件上,你明白了吗?”

    周祖培正要大声答应,祈隽藻在一边插话了:“皇上,臣以为不妥。”

    “怎么呢?”

    “是!臣想,户部库丁以谷道藏银,一经事发,彼等身担重责自然是法理之中,不过也不宜牵连过广,若是弄到户部之中人人自危,怕也和皇上一力兴利除弊之圣意有所违背吧?”

    “笑话!还有这样的解释的吗?”皇帝冷笑着,他说:“若是把此事只局限于今天找到的六个人,对于其他之人统统不予追究的话,这些人就会觉得,被抓住的,只是不小心从事,命中和当有此一劫!其他人,只要小心一点,便不会出现任何的问题,日后,行事也就会更加的小心,查探起来也就会更加的费力费时。那么今天这一番做作,又有何意义?”

    “圣虑深远,是臣糊涂了。”其实,祈隽藻也不是想不到皇帝口中的这一层,仍然进言也不过只是为了赛尚阿,翁心存等人计,既然皇上不肯放过,自己也算是尽到了保全同类的心意,再有严遣,也关不到己身。当下不再出言,跪在一边沉默下去。

    皇帝翻了个白眼,又看向跪在一边的周祖培:“周祖培,朕刚才的话你记住了吗?”

    “是!臣当会同刑部,不以此事为局限,将户部库丁盗银一案追查到底。”

    “还有一节,朕知道,户部库丁遴选三年为期,每一期是四十人,今天被抓的这六个人也是身在其中。这六个人盗银,难保其他的三十四人就全是清白无事的。赛尚阿,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知会载铨,让他派九门提督府的兵丁,将这四十人家产全部封存!然后逐一落实,看看到底有多少是非法得来的。”

    赛尚阿大吃一惊,听皇帝的意思,竟是要借这一次的事情大兴抄家灭门之事了!偏生他现在的身份很是尴尬,多说几句会被认为是在做自辩之词。只得求援的看向祈隽藻,祈隽藻也同样不敢多说,正在僵持间,季芝昌在后面亢声进言了:“皇上,臣以为若是大兴搜刮之法,只恐与朝野观瞻,大有关系呢!”

    “你太小瞧天下人了!”皇帝冷笑了几声,他说:“一群下贱的库丁,因为以谷道藏银而为律法所拿,就会引发朝野观瞻?此事毋庸再议,着载铨照此办理!”

    皇帝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众人不敢多说,看没有什么其他的吩咐,这才跪安而出。

    这边几个人出去,奕訢,孙瑞珍,李嘉乐等人递牌子请见,行礼之后由奕訢陈奏:“回皇上,今日是秀女复选之期,上一次经御笔选中的秀女已经在淑芳斋侯见了。”

    “朕记得上一次孙瑞珍请旨,是定在二月初七的,今天就是了吗?”

    “是!回皇上话,今天正是二月初七。”

    “啊,过得好快啊。一转眼就已经到日子了。”

    皇帝可以语出轻佻,旁的人是绝对不可以的,奕訢等人沉默着站在一边:“那好吧,摆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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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选只有十二个人,无须钦安殿那么大的地方,所以改在漱芳斋引看。这天是个日暖风和的好天气,而且复选的秀女,再度进宫,不似第一回那么羞怯退缩,于是场面气氛也都跟初选大不相同了。

    初选行礼是十个人一班,复选应该是五个人一班,不过总数是十二人,也就不需分作三班了,便临时加上一人,成为每一班六个人觐见的局面。

    皇帝居中而坐,吩咐一声‘传见’,奕訢领旨下去,到西向小屋,向正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将最后选留的十二名秀女,传召上殿。这十二名早就等在那里了,每人两个内务府的嬷嬷照料。由于家里早就花了钱,这些嬷嬷们十分殷勤,一直在替她们撂鬓整发,补脂添粉,口中不断小声叮嘱:“沉住气!别怕!别忘了,不教起来,就得跪在那儿!”

    这时听得一声传宣,个个起劲。自己所照料的秀女,能不能入选帝侧,就在这一‘见’,所以没有人敢丝毫怠忽,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深怕有一处不周到,或者衣服皱了,花儿歪了,为皇帝挑了毛病,不能中选,误了人家的终身,自己遗憾终生。

    “别蘑菇了!”内务府的司官连声催促,“皇上等着呐!走,走,快走!”

    谁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以父兄官职大小为次序。为首的一个是赛尚阿的庶出幼女;其次是刑部侍郎德馨家的女儿,才只有十五岁,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娇憨之中,未脱稚气。

    六个人由司官领着进殿,一字儿排定行礼。演礼不知演过多少回了,自然不会差错。磕头过后要报履历,为的是听她们的声音。驻防各地的旗人,尽有几辈子在一地,与土著无异的,但一口京片子始终不敢丢下,不过有的圆转,有的尖锐,有的低沉,好听不好听却大有分别。

    因为跪得很近,而且自报履历时,有好一会工夫,所以皇帝把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第一班中生得最美的是姓费莫氏的秀女,生得长身玉立,肤白如雪,一双眼睛如同点漆一般,又圆又亮。她穿一件月白缎子绣牡丹,银狐出风的皮袍,袖口特大,不止规定的六寸,款式便显得时新可喜。

    她是经过父母再三告诫的,美是尽够美了,就怕欠庄重,所以这时把脸绷得半丝皱纹都找不出来,但天生了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让皇帝忍不住想多望两眼,望得她又惊又羞,双颊浮起红晕,双眼皮望下一垂,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摇动。

    还有是最后那一名,瓜子脸上生了一双很调皮的眼睛,皇帝一见便有好感,因而格外留心听她的履历:“奴才旺察氏,道光十六年生人,满洲正白旗,曾祖福舒,正蓝旗汉军副都统,祖父伊纳,陕西同谷县知县,父德馨,现任刑部左侍郎。奴才恭请圣安!”

    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在皇帝听来,仿佛掉在地上能碎成几截,心里在想,嘴上问道:“你叫什么?”

    “奴才小名桂连。”

    “是那两个字啊?”

    “桂花的桂,连环的连。”

    “嗯。”皇帝点点头,向一边站立着的内侍示意,可以留下。自然的,桂连的牌子被留了下来,由六福捧着放回到御案,回头吆喝一声:“谢恩!”

    于是桂连伏地叩头:“奴才叩谢皇上天恩!”

    “伊里。”皇帝用满洲话叫她‘起来’,皇帝对在旗大臣向他磕头时,照例回答这么一句。谁想到桂连却听不懂,依旧直挺挺的跪在那里,清澈明亮如寒泉般的眼光,飞快地在皇帝脸上一绕,跟着把头低了下去。

    “起来吧!”六福用那种大总管的神态呵斥:“别老跪在那儿了!”

    桂连才敢站起来,倒退数步往后转身,视线又顺便在皇帝脸上带过。第一排留下了三个秀女,同其他人一般的跪安而出,接下来是第二班,姓叶赫那拉氏是秀女站在左手的第三个位置上。秀女轮番跪倒,照例的自报履历:“奴才叶赫那拉氏,道光十五年十月初十日生,年十六岁。镶蓝旗满洲,恩祥佐领下,安徽池宁道惠徵之女,原任员外郎吉郎阿之曾孙女,闲散景瑞之孙女;原任副都统惠显之外孙女;住西四牌楼劈柴胡同。”

    皇帝的神情竟似有些紧张,身体微微前探,望着她:“你,叫什么?”

    “回皇上话,奴才名叫杏贞。”

    “杏……贞?”

    “是!杏花的杏,贞洁的贞。”

    这个名字和皇帝想象中相去有些距离,不过这不是可以辩白的,当下又问道:“你,出生在哪里?”

    “回皇上话,奴才生在北京西四牌楼劈柴胡同祖宅之中。”

    “原来是这样啊。”两个困扰无数后世人的问题得到了答案,皇帝无比满足的叹息一声,身体向后轻飘飘的一仰,向一边站立的六福点点头:“留下吧。”

    “喳!”六福答应一声,照例吆喝:“谢恩!”

    “奴才叩谢皇上天恩。”

    最后选中的五名秀女就算是选在帝侧了,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五名八旗佳丽选定称号,像杏贞,桂连这般的秀女,进宫连‘贵人’也算不上,只是‘答应’或者‘常在’,是皇帝的**中等级最低下的两种。

    礼部捧来礼单,请皇帝圈点,上面写着八个字,都是一些‘王’字旁的字体,诸如‘瑾’‘珍’‘珣’‘瑜’之类——用来给五个人选定称号的。

    皇帝看了看,其他的人也就罢了,只是在叶赫那拉氏的名下,特别的提起御笔增加了一个‘兰’字,交付给礼尚孙瑞珍:“朕几时可以见到她们啊?”

    六福心窍灵动,注意到了皇帝的这个举动,心中很是有点惊讶:照这样看起来的话,兰常在倒是很得皇上的注意哩!今后可要认真伺候了。

    孙瑞珍接过礼单,不敢有任何的表情流露,低头回奏道:“回皇上话,兰常在等五人要等到在内务府学习礼法之后,方可伴君。需时三天。”

    “那好吧,三天之后再说。”

第98节 户部盗案(3)

    户部库丁盗银一案爆发,引发朝野关注。户部银库库丁谷道藏银是旧有的传闻,不过从来没有人得见,只是听闻库丁虽是贱役,众员却趋之若鹜,而且每一个库丁几年下来,也都从原本的家徒四壁,而一举成为中道人家,现在看来,问题只是出在职务之便了。

    当日的几个人体内藏银的库丁不消说,被户部主事备文,咨送刑部讯办,便是那两个没有藏银的,也同样处理:“我等无有夹带之事,因何也与旁人同案处置?”

    曾国藩警告这两个无事的库丁,“今日之事,万难善了。”他说:“便是今日之事与你等无关,也要等到刑部审清问明之后,再做道理。你们放心,本官做事,案内一个不敢放松;案外,一个人也不敢牵涉。若是身家清白,保你们无事。不过这几日,却要多多委屈了。”

    曾国藩到部以来,虽然处置的事情不是很多,倒极是雷厉风行,毫无瞻顾之心,户部众人早有领教,一个个凛然在心。知道是个说不进去话的。那两个无辜的库丁不敢再说,和其他的同伴一起,被送往刑部不提。

    这边处理完毕,翁心存和赛尚阿也同时赶回到部中,和刚才因为抓到户部蛀虫时的兴奋相比,两个人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在堂中问了问公事,就坐在那里默然无声了。

    曾国藩略一思忖,已知其故:户部大案惊动朝野,不是抓几个盗银的库丁就可以了事的。就如同前几日阎敬銘所说:库丁盗银连皇帝都知道了,本部堂官怎么不知道?若是知道,因循苟且一拖再拖,直到皇帝下口谕方才警觉行动,旁的不提,只是这‘失察’二字,便是无论如何也脱不掉干系!想想也真是为二人担忧,若是这样看起来的话,这库丁之事,竟是不如不知!

    这犹不算,到了第二天,就有清流上折子了。这一次上折子的还是御史余光倬,上本章弹劾赛尚阿,翁心存,说他们身为本部堂官:‘遇事糊涂,为人畏葸(音喜),致使户部库丁全无顾忌,假借职务之便,以国家赋税之银填充自家!’

    奏折中对两个人的弹劾词锋非常的辛辣,特别提到:“赛尚阿久经军务,翁心存亦已于户部多年,何以于此一节全无所知?臣以为:此二人皆深知此中情弊者,使其毫无所染,何难秉公稽核,立破其奸?乃甘心受其贿赂,为之掩饰弥缝。以主持国计之人,先为罔利营私之举,何以责夫贪吏之藉势侵渔,以国家度支重地行此无行之举也?”

    在奏章的最后他说:“请旨立赐罢斥赛尚阿,翁心存,”或者“照穆彰阿例,撤出军机,一并听候查办。”

    这是自从有军机处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大事!军机处重臣也曾经为人参核过,不过更多的都是一些失职、徇情之类的事体,如余光倬这般公然指控赛尚阿‘受贿巨万,’而且请求‘立赐罢斥’的,还是第一遭。

    余光倬凭借一片弹章名满天下自不必提,而且在稠人广坐之间大肆谈论此事,话中的矛头除了对赛尚阿和翁心存以外,竟是连阿勒精阿和赵光也卷了进去。

    周祖培卸任刑尚,以军机大臣管部,赵光接他的遗缺,做了刑部尚书,阿勒精阿不用谈,还是做他的满员尚书。余光倬在私下里表示,若是刑部两尚书在此事上不能秉公而断的话,就连他们也一起参了!

    阿勒精阿是个无能之人,听到这话心中很有点恐慌,赵光却不当回事:案情清晰无比,所谓的秉公而断,就是看能不能从此事中挖出更多的内情。当下并不着急,抱定按部就班,公事公办的宗旨,准备请旨之后,于近日开始审理此案。

    余光倬的弹章封上,赛尚阿和翁心存大为不安,这时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表示请求解职听勘。官样文章照例要这样做,其实希望大事化小,最好驳掉他的奏折,来个‘应毋庸议’,无奈这话说不出口,就能出口,旁人亦未见得肯支持,倒不如放漂亮些。

    皇帝最近有点犯懒,也不愿意弄一些皮里阳秋的文字,当下拟旨明发,说是‘……御史余光倬所参奏……为朝廷体制,重臣名节所关,谅余光倬不敢以无据之词,率行入奏。着派祈隽藻、季芝昌,何汝霖,周祖培饬传该御史详加询问,务得确实凭据,即行复奏。’

    ************

    祯嫔钮钴禄氏是个厚道人,知道新入宫中的几个姐妹年纪尚轻,很多礼制虽然在进宫之前在礼部已经演练过了,却也难免会有遗忘和舛误,在内院还好,若是真到了御前侍寝的时候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便严重了。

    所以,这几天来,每一天都要到翊坤宫、道德堂等新进常在,答应居住的殿阁来,借着说闲话的功夫,把一些在宫中应该注意的地方向几个人宣讲。她是一片好心,兰常在叶赫那拉氏,瑜常在赫舍哩氏,瑛常在费莫氏,珍常在旺察氏,还有一个瑾常在阿鲁特氏——也就是赛尚阿是幼女——自然感同身受,几天的时间下来,几个女孩子已经成了闺中密友,很可以一解初入宫中的寂寞凄凉和畏惧惶惑之感。

    兰常在居住在翊坤宫,这里在明朝叫万安宫,向为妃嫔所居,宫殿占地面积很大,一明两暗的架构,只有一个兰常在居住,显得空荡荡的。

    祯嫔虽然年纪比兰常在还要小两岁,却是‘嫔’的身份,比她要高得多,而且比她进宫也要早得多,所以,后者按照定制要称呼她做‘姐姐’。

    步入翊坤宫,兰常在赶忙从东厢的庆云斋迎出大门,两个人在廊下相遇,兰常在一扬手绢儿,笑呵呵的双腿弯曲,请了个‘蹲儿安’:“姐姐。”

    “妹妹睡得可好?”

    “多承姐姐动问,妹妹一切安好。”兰常在和祯嫔拉起了手,两个人脚下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一般的步入庆云斋:“姐姐请上座。”

    祯嫔也不用客气,坐定下来,拉着兰常在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轻声的问道:“见过皇上了吗?”

    “还不曾有幸瞻仰天颜。”兰常在老老实实的回答,她的年纪是这一次入选的秀女中最年长的,在人情世故上也懂得很多,说话自然是非常的得体,祯嫔听出来了,故意展颜一笑:“皇上国事繁忙,再等上几天吧?”

    “是!”

    “可还想家吗?”

    十几岁的女孩儿骤然离家,给送到这如同监狱一般的所在来,全然不知未来如何,又怎么会没有思亲之念?不过兰常在很慧黠,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绢,拭一拭眼睛,嫣然笑道:“本来倒有些想,见了姐姐就不想了。”

    明知道她是顺口拣好听的话说,祯嫔依然很高兴,而且很奇怪的,对这个年长自己几岁的‘妹妹’竟然很有一份怜爱之情,外带着几分佩服之意。这样想着,便不由得有个想法:趁她还在‘待年’的时候,最好能让她跟自己住在一起,朝夕教导指点。以她的聪明,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必能教得她礼制娴熟,言行有法,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驾驭下人?这才不负自己的一片怜爱之心。

    兰常在见她怔怔望着窗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局面有些冷涩,令人很不自在,急于想打开僵局,便从宫女手里要过一杆方竹镶翠的烟袋来,亲自装了一袋烟,递到她面前。

    “喔?”祯嫔呆住了:“妹妹好吸烟的吗?”

    兰常在给她问楞了,想了一下才说道:“姐姐,可是不喜?那,可真是妹妹唐突了。”

    “我倒也不是不喜,只是,皇上于此物并无半分好感,上一次在我的屋中看见了,没有说什么,倒是后来听外面那些奴才们说,皇上不喜欢。”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祯嫔笑了一下:“我想,如果妹妹……还是不要吸了的好。”

    “喔,喔!”这是好言,兰常在自然晓得,把个烟袋放下,纸媒也扔到了一边的痰盂之中:“不吸了。”

    她这样的说话的和动作,倒让祯嫔觉得怪过不去的:“妹妹若是想吸,吸一点也不妨事的。左右只有我们姐妹两个人在?”

第99节 秀女滋味

    二月十六,皇上突然驾临承乾宫,得到消息的瑾常在吓了一跳,半是欢喜,半是紧张的赶忙更换大妆,以朝服见驾:青莲纱绣折枝花蝶大镶边加套袖氅衣,款式和后世的衬衣有点相像。只不过衬衣是圆领、右衽、捻襟、直身、平袖、无开气的长衣。后脑耳边的秀发梳为扁平后垂,无碍枕上转侧的燕尾式,仍旧插戴双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红绒所制的福字喜花。这样打扮好了,方始由宫婢搀扶着,在殿口接驾。

    “奴才蒙古正蓝旗下,阿鲁特氏,”入殿之后,皇帝居中安坐,瑾常在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皇上!”

    在宫婢的服侍下站起身来,阿鲁特氏微低着头,站在皇帝身前:“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吗?”

    “是!奴才承主子爷动问,在这里住得一切安好。”

    “那就好,很多规矩宫中不比外头,要和姐妹们认真学习,”皇帝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她,说道:“听说这几天祯嫔总是和你们在一起?”

    “是!姐姐于宫中礼制对奴才教益良多,奴才们也很感激她。”

    “钮钴禄氏是厚道人,心中怜惜你们,更加不愿意你们因为一时的疏忽遭致重责,若是有什么话她说得重了点,不要记恨她啊。”

    “是!奴才万万不敢,奴才感激姐姐还感激不过来呢,又如何敢记恨?”

    “那样就好。”皇帝的语气逐渐放缓了一点,像是拉家长一般的和她说话:“你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是!除了奴才的阿玛,额娘之外,还有奴才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两个兄弟。”

    阿鲁特氏的阿玛就是赛尚阿,在这一次选入宫中伴驾的秀女之中,她的家世算是最称豪富的:“朕知道的,你阿玛是国之重臣,又是伺候过两朝的老人,便是偶有过错,朕也很看重他。你是他的女儿,在宫中现在虽然还只是一个常在,却也要以身作则,有一个大家的表率。”

    “是!奴才知道的,奴才进来之前,奴才的阿玛也曾经对奴才有过教诲,万万不敢以家世自居其大。”

    伸过手去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可以很清晰的感受到她心中的紧张,皇帝轻笑了一下:“怎么,你很冷吗?”

    “啊,不,奴才不冷。”阿鲁特氏抬起头,羞涩的一笑,又飞快的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

    “回皇上话,奴才叫端秀。”

    “唔,名字不错,果然是一派端庄秀丽。”

    阿鲁特氏羞红着娇靥跪倒:“奴才谢皇上。”

    “起来吧,坐到朕身边来。”

    “是!”

    这一次两个人见面和上一次的秀女复选又有不同,彼此身份已定,皇帝很是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阿鲁特氏不是很漂亮,却胜在很稳当,行动趋步之间确实有着一派大家风范,坐得近了,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

    “皇上?”

    “哦。”皇帝自失的一笑,“朕有些疲倦了,我们休息吧?”

    “是!容奴才伺候。”阿鲁特氏很有点紧张的随着皇帝站了起来,伸出手去为皇帝宽衣解服,一会儿的功夫,男人已经脱得只剩下身上的小衣。这边,有司床和司帐的宫婢铺好了软炕,请皇帝升座。她自己也同样是含羞带怯的脱去朝服。

    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看着这青春妙龄的娇娃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终于,只余一件月白色软缎,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小兜,几条丝线分别绕在颈后和腰间,胸前两团丰腴高高隆起,划出美妙的弧线。

    男人心头火起,拉过她的手,又顺势扯下胸前的肚兜,雪腻的双丸、娇红的顶端又是骄傲,又是羞涩的展露在君王的眼前,双腿之间馒头一缝,毛发蓬然,更让人不可抑制:“端秀?”

    “皇……上?”

    “这样不好,朕就叫你秀儿吧?”

    “奴才……”阿鲁特氏下意识的要磕头谢恩,方才发觉自己身上不着片缕,欲待惊呼一声,却给男人抱在膝上,双手袭上胸膛,大力的揉捏起来。

    一夜欢愉,轻怜密爱,也不过皇帝尝些甜头,阿鲁特氏受点苦楚。

    ************

    刑部训办户部库丁盗银一案进展得很是不顺利,这些库丁都是刁顽之辈,只有那被抓到的六个人承认本次藏银之事,而且是仅此一次,其他的那两个,更加是矢口否认,并说:自己自从任职以来,一贯勤恳老实,从无夹带私藏之事。

    连续三天从中午审到晚上,八个人竟似是提前串供了一般,支吾其词,始终不肯交代实情,刑部秋审处的总办,刑部侍郎德馨很觉得为难:“两位堂上一直在催!”他跟他的同僚说,“上谕中有‘定须究出实情’的话,刑部得有个交代,我看,只好动刑了。”

    刑部司官问案,重在推求案情,难得用刑,但这一案情况特殊,大家都觉得他的办法亦未尝不可,只有另一个总办沈正豪,不认为会有很大的效果:“那些户部库丁顽劣之徒,便是动刑,怕也难有效果。”

    “话是这样说。”德行不以为然,“不过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明天一定得有个结果。”

    于是第二天问案的情形就不同了,传了提牢厅的差役伺候着。将八名人犯带上堂来,德馨先提警告,倘有人不说实话,自己皮肉受苦。接着便从为首的一个叫陈世杰的开始问起。

    陈世杰是汉人,按照惯例,银库的库丁都是满缺,他不过是冒名顶了旁人的名字,入部库为役的,不过,只是这顶替之事,便问不下去:“陈世杰,你是汉人,如何补上满缺之名?是何人从中经手,又是如何在体内藏银的?”

    陈世杰完全是一派糊涂模样,一问三不知:“回老爷话,小的确是汉人,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征选做了库丁,更加不知库丁一役从来是不点汉人的。至于经手之人,小的家境贫苦,也从来不识得任何经手之人。”

    “照你这样说来,你这份库丁的差事,竟是天上掉下来的喽?”

    “大人不相信,小的也没有办法。”

    “这里是刑部大堂,不是你户部大街旁的‘大酒缸’,可以任由你胡言乱语。来人!掌嘴五十!”

    “"喳!”值堂差役齐声答应。其中一个右手套着皮掌,踏上前来,对准陈世杰的脸就抽,左右开弓,手法极其熟练。陈世杰惨叫连连,再放开时,已经是满嘴鲜血!

    他也真是硬气,挨了五十记皮掌,仍旧抵死不认,德馨自觉身为刑部司官,须格外**,不便动用大刑,只好改换方式,向另外的几个人求证,当然,仍旧是白费功夫与时间。这些人只是承认此次藏银,其他的事情,全然无果。

    报到堂官处,赵光大为光火,拍案痛斥:“这等刁民,照平常推演案情,如何能有确实口供?不用管这么许多,以大刑求之!”

    动用大刑也不顶用,八个人铁了心一般咬牙不认,弄得赵光也无可奈何了:“大人,此事不如就以该六员库丁假借差事之便利,于户部银库之中盗银为由上报?”

    赵光的眼眉一皱:“这是什么话?皇上有谕旨,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如此以片言搪塞,便是皇上准许,我等身为刑臣的,又如何心安自处?”

    他张口闭口都是皇上,德行很难反驳,只是此案就只能这样悬着,终不成事体。其实不但是这八个人,户部库丁剩余的三十二人,也全都被限制外出,在家中待堪。弄得户部银库之中只有一些书办,主事在堂,这等粗贱之役,竟无人承担。而此案不结,这些人就无法出府门半步,想来也真正是让人觉得难过。

第100节 盐务积弊(1)

    湖北武昌,龚裕拿着新近由折差带回的京报翻看着,龚裕是江苏清江人,字享夫,号月舫。嘉庆二十二年进士,算是科场上的老前辈了。历任直隶按察使、山西巡抚、上一年改调湖北。

    从京报中的内容看来,最近京中朝局风起云涌,户部银库盗案把一位军机首辅,一位户部尚书都陷了进去,闹得沸反盈天,“殊无半点可于近日解决了事的意思啊。”

    把京报放在一边,龚裕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来,举步向外,穿过府衙的庭院,进二门的签押房:“大人?”

    “哦,我过来看看。仲良?”

    “学生在。”正在桌案前奋笔疾书的刘炳章放下笔,抬起头来:“哦?大人来了?”

    “写好了吗?”

    “写好了,请大人过目。”

    刘炳章是庐江县人,字仲良,今年25岁,自幼读书,却屡试不中,至今不过秀才身份,前年龚裕任安徽巡抚的时候,将他延请到自己身边,做一个一名掌管府衙公文往来的清客。这一次龚裕让他起草的,是针对户部盗案的奏折。

    龚裕拿过奏折,认真的研读着。刘炳章的奏折是这样写的:“……臣窃以为,户部银库盗银一案,其来也渐,其发也速,实乃户部执掌之部员与一众库丁上下勾结之果!京中故事:库丁本为粗吏,按月领取朝廷俸米,戋戋之数,而起居豪奢,犹胜王侯,何也?”

    “库丁之选,每员皆需于日期临近之日,各自雇带保镖数人以为安全计。此中种种弊端,在在证实,库丁之役,乃是利之渊薮。彼者生恐为人绑去,错失点卯之期,则前期所花,皆付诸东流!”

    “臣于湖北任上,接获京中邸报,上称:经户,吏等部查实,库丁家产不下十数万两之多,并有大珠及珍珠手串等物。想此等人不过微末小吏,即使有纵令需索,何得如此丰饶?”

    “是故,臣以为,彼等平日所夹带私藏之数万不仅仅于此,应着付有司,认真追比,以竟全功于一役。”

    接下来的一段,就是针对赛尚阿和翁心存之事而进言了。和很多清流意图借此机会打击赛尚阿不同的是,在刘炳章的奏折里,他的态度出人意料的缓和:“臣以为,赛尚阿两朝老臣,便是偶有咎戾,也无非失察;日间公务繁忙,户部之事不过兼领,难以统筹照应。实不宜于此一事爆发之际,轻率撤换首辅军机,以致朝野震动。”

    “至于翁心存其人,书生尔。值国家度支之地,本非量才所用,我皇上英明神武,于此一节当早有乾纲默运之伟见,此非臣等所能进言一二也。”

    等到龚裕看过他所撰拟的折底,满意的一笑:“这‘轻率撤换’四字用得极好,想来不但是赛鹤汀要感念你援手之恩,便是皇上,也当为其中警言击节赞赏吧?仲良小兄果然大才!”

    刘炳章受居停大人一语褒奖,脸上像飞了金似的:“大人言重了。学生不过是借此机会,以皇上预发未发之言上呈而已。”

    龚裕点点头:“就是这话喽。”他说:“旗人领袖军机,是我朝不变之法,上一年皇上一举裁撤穆相,陈相出军机,已经引发朝野震动,若是再趁此机会将赛鹤汀撤出,旁的不说,只是这满人之中,便会有亢言之辈上书了。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现在就卖一个大大的人情与他。”

    “大人方才还说学生大才,其实,大人之才才是令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呢!学生也正是为此着想。”

    龚裕微笑着把折子合上,随手放进怀中:“这封折子待我誊写一份,就可以上呈了。”

    两个人说着话,签押房的门一个,府衙的听差在前,一个锦鸡补服的汉子跟在后面迈步而进,一眼看见龚裕也在,来人赶忙请下安去:“给大人请安。”

    “是辛阶啊?起来,起来说话。”

    来人正是湖北布政使劳崇光。他是湖南善化人,道光十二年的进士,选调湖北布政使是道光二十九年的事情——比龚裕还要早上几年,这一次到府,是为了漕运之事而来的。

    “启禀大人,本省所需起运之漕米,都已经准备停当。在汉口装船完毕,只等江宁海运局那边有提单下来,立刻就可以出发。”

    “好,好,好。漕运之事,进展一切顺利,本官全然可以放心了。”龚裕满意的望向劳崇光,神情中一片赏识之色:“一切还是要仰仗辛阶兄啊。”

    “不敢。卑职不过是尽到份内之责而已。”劳崇光自然是要客气几句,接下去他说道:“大人,上一年新君继位,两江陆大人上了一份折子,内中提到两件事,第一便是近一年来如火如荼的漕运改革;尚有一节,便是盐政。”

    “此事众所周知,怎么辛阶兄想起它来了?”

    “卑职在想,省内漕运之事已初见眉目,也毋庸忧心劳烦,何不借此机会将我省内的盐政之事,赶在陆大人动手之前,下一番整治之功?”

    龚裕大大的愣住了:“辛阶兄的意思是说,抢在陆大人之前,把这盐政改革之事,落到实处?”他疑惑的问道:“事后说起来,这般抢夺同僚的功劳,传扬出去,怕是很不好听呢!”

    “这不能够算是抢他的功劳吧?毕竟,两江于我省相去甚远,彼此也全无搭界之处。陆大人有他自己所管辖之地,大人有大人的所属,可称是各做个的。怎么算是抢功劳呢?”

    龚裕似通非通的点点头:“话是这样说,但是……”仔细的想想,总觉得这其中有不可为的感觉:“劳老弟,虽然你的话很对,但是,但是,老夫……”

    “若是大人执意不愿,此事就做罢论。”劳崇光也是那等拿得起来,放得下去的:“权当是崇光在和大人说笑,便是了。”

    ************

    虽然拒绝了劳崇光在省内做盐政改制的提议,龚裕却怎么也放不下此事,他知道,上结主知,全在实心实力办差,弄一些鹜声气,华而不实的勾当,最后只能是自取其败。就如同裕泰年初开衙之后不久上了一封折子,内中提到,英夷进京之时,应仿效高宗朝前例,一展我天朝海纳百川的气度,免去其跪拜之礼。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交军机处共议,于是,这片折子被清流好一顿猛烈的批驳:“裕泰身为湖广总督,封疆大吏,上不知为君分忧,下不知安抚亿兆黎庶,于英夷入京之事大发悖论之言!”

    “两国邦交事岂等闲?便是我皇上英明神武,尚不敢轻易决断,而将此事交付公议,裕泰以一省封疆,轻易进言,置满朝同僚于无视,置皇上于无视,实不知其人何等肺肠?”

    御史连续上弹章,把裕泰驳斥得灰头土脸,皇帝明知道众人表面上是在攻击裕泰,实际上是在针对他本人而来,却也不能不表示一番态度,不过谕旨中的说话却要缓和了很多:“……年初有湖广总督裕泰上奏,于英夷进京之事多有言论。虽偶有不妥,终是爱君之心。况,朕从不以言论罪人。着将裕泰原折掷回,毋庸置议,钦此。”

    裕泰自取其辱,成为大清官场上的又一则笑谈,这也不用去说。不过他出的笑话太多了,心里倒不是很当回事。

第101节 盐务积弊(2)

    盐课是朝廷赋税第一来源,所占比重最大。每一年收入多寡,要看官盐销路多少而定,多年来萧规曹随,内中弊端重重,难以排解。而其中最大的一项弊端,就是私盐猖獗,几占到正课的三成左右,满清历任君主,无不为此事而绞尽脑汁,意图剿灭盐政走私,不过始终收效不大。

    道光初年,皇帝新君登基,也曾经下大力气整治私盐贩卖,当时的两江总督蒋攸銛(音先)奉旨主持此事。最后却弄得身败名裂,客死他乡(关于蒋攸銛的事情,不是本书的范围,略去)。

    继任的是陶澍,很有一番振奋精神,而且他当年任职川东道时,便整治过川省盐务,也很有手段,将个两淮,扬州等地的盐商整治得俯首帖耳,再无原来那等浮华、豪奢之气。

    盐政弊端,是从淮北淮南盐场就开始的,先说淮北:积弊在坝杠。盐从滨海盐场运出之后,要经过五个坝,每过一个,就要过称改包,未改之前称一次,改之后再称一次,故称为五杠十坝。杠者,竹杠,用来抬盐之用。

    过关完毕,才能最后装载大包,运往指定销售的地点,称之为‘岸’。

    在五杠十坝的过程中层层盘剥,处处花钱,每一引盐须费十两银子,这些钱最后都要加到盐运的成本中去,等到正式落到小民的手中,自然造成了官盐的价格远远高于私盐——这也就是私盐为什么屡禁不止的原因。

    再说淮南。淮南的弊政在于浮费。这种浮费的存在,便是陶澍和两淮盐商冲突极大的最主要的原因。大约是这样的:每一年除了上缴的正课之外,盐运收入中的一部分会单独开列出来,交予扬州的盐商总会,各种乱七八糟的钱加在一起,总有贰佰数十万两之多。这些钱都是写在国家盐务正课之中的,多年沿袭而下,轻易没有人敢于插手改变。

    盐商总会位于扬州,由八家主持,名为‘总商’,公会名叫‘盐公堂’,公费之中一切支出,都由这八家决定,便很有了一些假公济私,浮开公费的由头,除此之外,更有为安排私人而成立的各种务本堂,孝廉堂,每一个挂上牌子就要有几个,或者十几个董事,每一年只是支给这些人的银子,就要花到二十几万两!陶澍锐意革新,只保留了作为养老院的普济堂、育婴堂、书院、义学,除了这些,其他的一切统统废除。

    而实际上,除了盐商总会要靠浮费来享乐之外,还有一些人,便如同盐政,运司书役的薪工饭纸,并乏商的月折等项,盐政衙门所收的公费,匣费,也都在废除之列。(关于盐政的弊端,后面还会有仔细的文字介绍。)

    那等平日里靠盐官,盐商而活的寄生虫们,一旦断了活路,自然大生恐慌,因而使用种种手段,阻挠其事,好在道光对陶澍信任有加,放手使用,历十年之久,终于收功。估计十年之间,国家增收的盐课,就多达贰仟余万两!

    想当然的,他这种做法也是极度的遭恨。盐商素称豪富,平日里闲来无事,便以‘叶子牌’为消遣,本来牌上都是一些三国、水浒中的人物,因为盐商深恨陶澍,便将他以及其家人也画到牌上,有一张牌是画的两个樵夫,各自执斧,在砍伐一株桃树,以双斧伐桃(陶)咒其早死,怨毒可知。而这张牌,也是全副牌中最坏的一张——摸到这张牌,就算整把再好,也要全输!就如同牌九中的‘敝十’了。

    而陶澍也算‘不孚众望’,以不到六十之龄早逝,后任的应该是林则徐,不过奉旨赴广东查禁鸦片(陶澍死于1839年),改派陈銮奉调两江,他是陶澍的表弟,本来可以克绍箕裘,一承前任之志,不过他更加不幸,继任不到一年,就在年底病逝于任上,再其后的诸如伊里布,裕谦,牛鉴,耆英等人,碌碌之辈,皆不足数。

    更糟糕的是,广东之事发作成大清有史以来最最严重的一次武装冲突,不论是八旗、绿营,面对英人的船坚炮利全数败下阵来,朝廷景况着实可怜,也就顾不得盐商们损公而肥了。几年的时间过去,竟是又恢复到了当年的纸醉金迷的烟花胜地,陶文毅满腔热血所铸就的成果,全数化为流水!

    这都是本朝故事,龚裕自然熟知,而且他历任疆臣,于盐政弊端见得多了,也深知若不能一举荡涤泥沙,长期下去,只恐小民深为盐政所苦,就将有大不忍言之事发生,广西邪教之事,前车可鉴啊。

    思及于此,龚裕披衣而起,命听差取来灯烛,坐到书案前草拟了一封奏折,痛陈盐政弊端。不过他是湖北巡抚,是管不到两淮盐政的,只能是就官盐到‘岸’之后的弊端做一番陈述,并请求在省内先做试行。

    官盐到‘岸’,照例还要上缴一份官费,这种支出就是叫做‘匣费’,而且匣费无定额,一般每引盐加收一两二钱,同样的,都要算在成本之内。

    他想要达成的,就是在这方面做文章。将匣费大幅度降低,等于便是减去了一部分官盐的成本,自然的,价钱也就会降下来。另外,他在折子中又提到了两条:第一,便是在淮北盐场行票盐之法,票分三联,分别注明数量,运销地点和限期,盐票不离,否则便以私盐论。便如同后世所用的发票。

    第二条便是要狠狠的打击私盐贩卖,请皇帝下旨,责成沿江,沿湖,沿河绿营水师,八旗兵勇大力抓捕,然后依法治罪,总要让他们知道官法如炉方是正理。

    龚裕能够做到地方巡抚,自然不会做那等与人争功之事,湖北省内的陋规改革可以一抒胸臆,两淮盐政一段,他只是将去年陆建瀛所上的折子中关于一改盐政弊端的文字原封不同的拿过来誊写上,其他的,一概不提。想来也不至于触陆建瀛之怒了。

    ************

    陆建瀛陈述的关于漕运改革深有阻力的条陈有六条,首言雇沙船之难:“……海运创始,人情观望,商船既虞压雇,复惧难交,以致畏缩避匿。”

    第二条说管理不易:河运沿途负责照料,装卸漕粮的兵弁有千人之多,仍不免有失火,落水之事发生,现在改行海运,章程全都是新定,与实际情况是不是能够吻合尚不得知,承运的委员也怕有闪失,担责任。

    接下来的两条是谈交米时的困难,一是同时雇佣沙船,不敷使用,这样交米的时期就会出现‘参差’,既恐‘停船待米’,又怕‘米到船稀’。而且还会影响风信。

    最后的两条是谈及海运的费用,争多论少,很难调停;再有最后一节便是风信:商船赴津,风利东南,回帆又宜西北。如果第一次风势不顺,就会影响第二次的运输。

    这封奏折本来也是陆建瀛无奈之举,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在两江任上实在是承担了太多来自各方的求告和请托,甚至连京中的祈隽藻,也托人为他带来一封书信,隐晦的提出,请他上章皇帝,请求暂缓进行漕运改革一事。

    谁知道封章奏上,引发皇帝天颜震怒!在给陆建瀛的廷寄中,皇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上年该员进京之时,朕曾有言:漕运之事牵涉甚广,然朕一心修改前朝弊政,正需陆建瀛等用心办差,便偶有阻力,朕也当为其一力承担。言犹在耳,而该员已生畏葸不前,驻足观望之心,诚令朕大失所望!”

    除了这篇由军机处下发到总督衙门的廷寄之外,皇帝还特别在奏折的留白处加了一段文字:“你在两江如此做事,朕断断不会容许!你这样人,朕以国士待你,真真是比骂我还厉害。你若心存此念,不有非灾,必遭天谴。我劝你还是好好的做你的罢。”

    接到奏折,陆建瀛给吓得魂飞天外!赶忙再一次上折子请罪,这一次皇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批了句:“知道了。”就扔到了一边。

    陆建瀛心中又是懊恼,又是失悔!为人臣子者,能够上邀帝宠本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偏生自己刚刚有这样的迹象,又为人说动,上了这样一章不合时宜的奏折,想来真是如同鬼使神差一般。而近日龚裕上的关于在湖北省内就盐运浮费大得帝心相比,宦海荣枯立判,竟是来得这般的快捷!

第102节 盐务积弊(3)

    和陆建瀛贤与不肖形成对应的是龚裕的两篇折子,皇帝大为赞赏,连称:“这才是谋国之言!”不但是皇帝赏识,从户部银库一案中解脱出来的赛尚阿,也深为感念对方援手之德。

    余光倬对赛尚阿和翁心存二人的弹劾,最终只落得个‘赛尚阿着降两级,罚俸一年,仍在军机处入值;翁心存着免去户部尚书之职,改任工部尚书,并罚俸半年。’的处置,这怎么也只能算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处理,若是说有什么损失的话,就是翁心存少了户部素称优厚的一千两饭食银子罢了。

    而对于他上的第二封折子,皇帝深为意动:盐漕二政是很让人注意的,上一年和陆建瀛、杨殿邦见面的时候也说起过,不过事情总要一步一步进行,便将精力全数放到漕运之上,本来是想在漕运改革略见成效的时候再着手进行的,不过这一次湖北巡抚的一纸奏章,倒让他来了精神:“龚裕的提议,你们认为如何?”

    这样的事情拿出来,皇帝总以为军机处会称是一片,谁想到众人同时停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朕在和你们说话呢?怎么了?”

    赛尚阿毕竟受过龚裕的恩惠,不能不有所表示,不过盐政一事牵涉更广,而且和漕运不同的是,这其中还掺杂了内务府的缘由!“皇上有心一改前非,本是利国利民之举,只是,高宗年间之事,还请皇上深思。”

    皇帝偏着头,皱着眉,一副不知所以然的神态:“高宗年间之事?是什么事?”

    赛尚阿苦着脸一咧嘴:“皇上忘记了吗?高宗年间有‘两淮盐引案’……”

    “朕知道,两淮盐引案历时二十二年之久方才平息下来,朕岂有不知,只是不知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有些话是皇帝可以说,旁人说不得的,盐课之事关系太大,以赛尚阿为首的几个军机大臣同时除掉大帽子,伏地碰头不止:“圣明无过皇上。”

    “朕明白了。”皇帝沉思良久,叹了口气,随意的一摆手:“此事朕会亲自在给龚裕的折子中写明,你们……下去吧。”

    “臣等不能尽述所言,不能为皇上节劳,请皇上责罚。”

    “此事干系重大,也难怪尔等不敢多说。朕明白的,下去吧,下去吧。”

    赛尚阿,祈隽藻等人心头暖呼呼的,深为皇上体恤老臣而感动,当即收拾仪容跪安而出。

    几个人出去,皇帝盘膝坐在炕上,思考着刚才军机处重臣未敢出口的话。

    两淮盐引案发生在乾隆三十三年,乾隆帝第三次南巡之后,其实,盐引案的开端是在乾隆十年就开始了的。

    内务府掌管皇帝的私财,提出数额不等的数十百万两——这笔钱叫帑银——交付于盐商,用来牟取重利,而盐商要付出的,则是每年每一盐引中提出三两作为‘帑利’,返还给内务府,起于乾隆十年,到乾隆三十三年,二十余年间为内务府赚取了超过千万的重利,不过其中有一个问题,就是二十余年来所有的帑利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明细数字,只有一个笼统的总数。

    到了乾隆三十三年,事情终于发作开来,皇帝下令追查,一查之下知道,这二十余年来,只是为盐商侵蚀的就有六百余万两,结交官员的,又有三四百万两之多。总计应该追赔的银子,超过一千万两!

    这件事办得雷厉风行,天下震动,不过一千万两之数太过庞大,即使盐商素称豪富一时间也筹措不齐,便分期缴纳,谁知道头一两次还好,到了后面,又开始拖欠,时间一久,便不了了之。到了乾隆第五、第六次南巡的时候,因为盐商全力供应,极尽铺张之能事,皇帝心中高兴,一次性豁免了三百六十万两之多!

    其实,从内务府拿钱出来作为本金,交付盐商生利这也不能算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甚至可以说有利于皇家。不过事情坏就坏在乾隆到了中叶之后,性情变得好大喜功,六次南巡所花费的银两真如同泥沙一般,而且其中极大的一部分报效都是来自于各省盐商,作为皇帝,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于是,在第四次南巡的时候,便有恩旨下发,除了在事官吏将弁皆蒙赏银;所经各地普免钱粮;两淮盐商冠带荣身之外,对他们另有殊恩:‘食盐于定额之外,每引赏加一十斛。’也就是说,在每引额定的百斤之外,又给了这些人每引十斤的免税盐。

    用皇帝的话来说,这是‘减一分售价之盐,即利一分食盐之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在嘉惠小民,实际上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效果。乾隆明知如此,偏要做自欺之言,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而内务府出帑银交予盐商生利,多年沿袭而下,也成为内务府利之渊薮,每盐引三两,全国每年盐务正课,长芦盐不提,只是两淮,每一年的盐引总数就是在一百六十万引以上,这样一笔庞大的数额,若是真的因为盐务改革给砍掉,不但内务府的人要闹,便是皇帝本人怕也会觉得舍不得呢!——这也就是针对此事,军机处几个人始终不肯明确表态的原因。

    皇帝思考了一会儿,把前因后果想清楚,也忍不住心中好笑:谁说他要废止这样的一条生财之道了?事实上,他要做的,正好相反!

    ************

    龚裕接获折本,行了君臣大礼,这才展开折本,认真研读。自己上奏的内容不需看,只看朱砂的御批就可以:“……览奏。卿言甚是。盐政较之漕运,更是民生之本。为私枭侵鱼,非但有损国家正课,更且为小民所苦。然,自高宗纯皇帝以来,我朝列祖列宗屡做批复,以求一竟全功,祖宗圣明之君,臣下豁死报效,而终至蹉跎,何也?”

    “以朕观之,无非官盐所销不畅所至。而何以至此,则皆为官盐之价远过私盐。盐之一物,民生所系,上至天子,下至小民,无日不需。蓬门荜窦,深以官盐价高为苦事,为生计,自然选用私盐。”

    “犹可骇异者,各地盐政,盐商深识其故,仍无半分为国排难,为民解忧之心,照例以陋规重重行盐运之法,朕实不知该等人是何心肠,为一己私利,疲民一至于斯!”

    “先皇考曾对朕言道:‘不以善小而不为。’朕无一日敢或忘,今日见骆卿所言,心中大为激赏!两湖虽只为淮盐引地,然龚裕于改变盐运之弊政主张,仍可谓是利民之途。”

    “着:龚裕于见折之日起,于湖北汉口引地,推行新法,将盐运之匣费如数削减。待到官盐价降,再于两淮等地推而广之。”

    “又,沿江两岸,私枭尽有,着其认真查处,与陆建瀛、杨殿邦、杨文定、张芾等地方大员认真抓捕,断绝彼等生路,以使官盐畅通其道。”

    和劳崇光、刘炳章分别传阅了一番,待到众人都看过了奏折上的朱批,龚裕想了一会儿:“仲良兄,皇上的意思写得清楚明白,竟似是要本省做为试行之地了?”

    “这犹算不上什么。”劳崇光看过折子,沉吟了很久方始张目开口,一副已经思虑妥当的模样:“大人,汉口虽为引地,匣费一节,即使全数去除,也不过二百万两,戋戋之数,顶得什么?难道便可以达成皇上‘轻本’之意了吗?”

    “那,辛阶兄的意思呢?”

    “这件事还得上书天子,请皇上下旨,以两淮为基准,以两江为龙头,从淮盐盐场就开始做改制的准备,方可一竟全功。”

    龚裕苦笑着,他和劳崇光僚属之间甚是和睦,说话也就不用很客套了:“听你的说话,竟似是军机大臣的口吻了。”

    劳崇光和刘炳章愣了一下,,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虽然是说笑,但是龚裕也很清楚的知道他的话并非虚妄。两淮所产之盐要供应的分别是两江,两湖和河南六省(清朝的时候,安徽是属于两江统辖),不过集散地却是设在汉口,这里号称九省通衢,水路陆路发达,岸上有引岸和与盐运相关的衙门——运商支出给这些人的一笔费用,就叫匣费。

    这笔钱是总的陋规,倒不用运商一个一个去打点,按照每一引一两二钱计,一百六十万引就是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这笔钱听起来很是不少,不过若均分到每一引中,所占的比例就很少了。所以左宗棠才会有‘戋戋之数,难以达到轻本目的’的话。

    龚裕认真的想了想,对劳崇光说:“若说削减匣费,本来是总督大人与本官份内之务,不过,总还是要和盐政福大人商议一番,再做道理,你看呢?”

第103节 盐务积弊(4)

    盐政是从前明巡盐御史演变而来,明朝的御史权力极大,小事可以当时决断,大事也可以先行处置,随后再向皇帝禀报。甚至可以凭御赐的‘尚方宝剑’行驶先斩后奏的权利。到了清朝取消了巡城御史的设置,其实在明末,就已经改设为久驻常任的巡抚了。

    巡盐御史的职责笼统来说是催课缉私,调节产销。到了康熙六年,这种原本存在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而成为了天下闻名的一项超级肥差!因为这样,也就不必专派御史巡查,而改为派六部司员。而每一个轮到任事的部员,无不欢天喜地,谁都知道,一任盐政做下来,不但所有的京债可清,犹可以大大的发一笔横财——这种安排近乎成为一种奖励的手段了。到了康熙十二年,又加派内务府官员为盐差。

    盐差是差事而不是官,照例每年放一次,当年曹寅以江宁织造连续派盐差十年之久,大清朝有史以来他算是头一份了——有看过《红楼梦》的读者,应该很能够从书中描写的繁华胜景推测出盐差是一个怎么样的阔差事了。能够和盐差相媲美的,大约只有川东道了(关于这一份差事,后文详见)。

    到了雍乾年间,政令又有所变更,盐政的名字正式出现,全名叫两淮盐运使。正三品官,下属有各种盐官,有管运输的,有管盐场的,有管缉查的,有管税课的,各司其责。不过和原本相同的是,盐政,盐官,从来都是肥缺。尤其是盐政一衔,历来是点给皇帝身边的近人,也就是内务府的司员。

    除了在扬州办公务的两淮盐运使之外,各省也有盐务官员,一来是负责缉私,二来是负责官督商销等事物。说来这都是欺人之谈,先说缉私,私盐泛滥,盐枭猖獗,甚至关系到一省的治安,便是督抚大员也束手无策,一介盐务,文弱书生,手中又无兵权,又无财权,能‘缉’什么‘私’?

    再一个便是官督商销。大清的盐制沿袭自明朝的纲盐制,用今天的话来解释也就是:选定地方销盐,由盐商包干的负责制。如果每一年额定的盐引不能足数,则盐课就要受到很大的影响,所以定下官督商销的制度,这个官在两淮就是盐政,在其他各省,就是盐务专责。

    盐务官虽小,每天都要和那些盐商打交道,受到的馈赠自然很是可观,也算是美差。湖北省的盐务是个旗人,叫富森,内务府出身,据说是巴结上了湖广总督裕泰的门路,方才点了盐务。

    龚裕是知道其中内情的,富森是内务府出身,不过却不是走的裕泰的门路,而是穆彰阿的门下人,在旗人中算是很精明的,才为他找了这样一份差事。

    把富森请过府衙,见礼之后,安排人奉上茶水,在坐的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劳崇光和刘炳章,几个人寒暄了几句,龚裕开门见山的说道:“朗平老兄,皇上在旨意中交代得清楚明白,汉口两岸的匣费,都要削减,不过减到一个什么程度,却没有章程,你老兄身为本身盐务,可就都要你一手料理啊。”

    富森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舒服:什么叫我‘一手料理’?这样说来,似乎差事尚未办,责任就已经全数落到自己头上!只是彼此官级差的太多,便是心中腹诽,面子上却丝毫不敢流露:“是!职下自当认真办差。”

    “当年陶文毅公在世的时候,大兴盐政新法,于国于民均有建树,便是这匣费一项,也为陶公奏请,改为以肆钱为例,我想,既然皇上没有在旨意中标明此项,我们还是有例循例吧?就将现行的一两二钱改为肆钱,然后具折陈奏,老兄以为呢?”

    “大人所言甚是,有例循例本就是我朝成法,就依大人。”

    “嗯,”龚裕很满意的点点头,他说:“再有一个嘛,就是汉口两岸私枭横行,朗平兄和各省运商皆有来往,这其中之务,应该也很知道一二吧?该当如何查禁呢?”

    劳崇光突然在一边插口道:“两江陆大人在京中为‘都老爷’上弹本了。说是两江‘政务废弛,私枭横行,于国家正课多有阻碍’,皇上很是不喜,交代军机处,把原参的折子发了下来。这一次陆大人给大人发来公函,要求两省协作,自己料理清楚,否则的话,等到朝廷降旨,怕就很难办了。”

    龚裕和富森同时楞了一下,彼此的心情很是不同。龚裕明知道他是在扯谎,这时候也无法纠正,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是啊,陆大人也深为盐枭之事忧心忡忡,请本府调动总务营、缉私营、城防营,严加查验,一经发现,总要人赃并获。”

    富森的心里却是打着另外的盘算,京中的事情他不知道,也想不到劳崇光会在这件事上撒谎,他在琢磨对方的话,所谓‘难办’是指人还是事?若是说人,不论是上折子的‘都老爷’还是军机处,都和他没有关系;若是说事情,是在笔杆上耍一些花样,将此事应付过去呢,还是真的要办出个起落来?这些都要弄个清楚。而且,湖北和两江之间的公事往来,和自己却没有很大的相干。心里想着,他很沉着的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朗平兄,平心而论,那位都老爷折子中的话也未必是虚妄。依你来看,这缉私一途,是以水陆,还是旱路为重?”

    “这,当然是以水陆为主。”

    “老夫和老兄想得一样。”龚裕说:“运河入长江,一路尽是膏腴之地,私枭猖獗,也难怪皇上动怒。老夫想,擒贼擒王,若是能够找到最大的盐枭抓一批,杀一批,想来,这盐课税源,当会清净许多了吧?”

    富森转了几下眼珠,有心撒谎蒙蔽过去这一节,又知道龚裕不是两眼漆黑,胸无点墨如同裕泰那般,怕是蒙不过去;详细说,这其中千头万绪又如何说起?当下掉了个花枪:“请容卑职数日,待到查探清楚,再来禀明抚台大人。”

    “那好吧,三日之功,可够了吗?”

    “够了,够了。”

    龚裕点点头,悠闲的端起了茶杯,门下的戈什哈看见了,拉长了嗓子高呼一声:“送客!”

    ************

    汉口是盐引的集散地,各省等待买盐的驳船等候在岸边,盐船到来,有两种方式售盐。

    一种叫整轮,先期排队挂号,等到盐船到来,众人购买;还有一种是散轮,没有任何的限制。因为后一种没有限制,就造成了运商低价竞卖,对整轮贩盐是一个不小的冲击,没有办法,整轮只好停船不卖,抬高盐价——散轮是少数,最后的结果却只是苦了小民百姓——也更加助长了私盐的泛滥。

    而整轮也不是一点没有弊端,相反的,他们的花样更多:第一,便是在船未到之前,就把整船盐低价售出,到码头之后,再购买私盐来填补空额,这叫‘过笼蒸糕’,如果买来的私盐抵不够定额,干脆就把船凿沉!上报就说遇到事故,这类事官府是不会追究的。名为‘放生’。

    若是已经缴过盐课的(就是说已经上过税的),那就更好了:这样的情况还可以照例补运,在官方的文字上称之为‘淹销’,最关键的是,这种补运的份额,都是免税的!也就是说,一船盐,可以卖到两到三船的价格。所以在嘉道两朝,经常有‘放生’之事发生,后来朝廷学乖了,很是认真的查处此类事故,盐商们才稍微的敛迹匿行一点。

    因为以上的缘故,便是正行的盐商,也不得不和私枭打交道,其中有个叫陈醉月的,就是相当有名的一个大盐枭。

    陈醉月是广东人,犯了罪,定下充军的处刑,却给他逃到了湖北省界,在汉口龟山附近的集家嘴一带的水路要隘,干起了走私的勾当,十几年的时间下来,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走私头子。

    陈醉月以走私为业,对部属管理非常严格,有一条戒律就是:不准盗劫客商。这样的一条戒律出台之后,老百姓居家并无盗贼的威胁,行旅也不必担心,再加上私盐价廉物美,百姓深受其惠,而地方衙门和各地关卡,他也一一打点,共通声气,谁又肯自找麻烦?因此相率蒙蔽,从无人出面举发,多年下来,已成积重难返,尾大不掉之势。

    病毒性感染造成的淋巴结肿大,这是孩子病情的最后确诊情况,用了一种叫什么‘尼龙’的含激素类药物,发烧的症状终于被抑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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