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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章 姻缘

    当日夜间,曾渔在钤山堂卧室自己拟题作八股文,这是必要的练习,科考在即,或许还有按察使王宗沐的面试,所以绝不能掉以轻心。

    天寒手冷,作完了一篇小题八股,曾渔搁下笔搓手,听得楼顶北风呼啸,估摸着这气温已接经冰点,待月底他踏上回乡之路想必还会更冷,年关将近,这次他离开母亲和妞妞的时日比上回赴袁州补考更久,不知家中一老一小都安好否,他很想家了——

    有人轻轻叩门,曾渔说声“请进”,严绍庆推门进来,招呼身后的仆人端来一个火盆,盆里炭火玫红、热气四散,严绍庆道:“天冷了,给曾先生准备一个火盆御寒。”

    曾渔道:“多谢,多谢。”

    仆人将火盆置于地上,便退出去了,严绍庆在一边坐下,说道:“曾先生这次去宜春有半个月吧,学生觉得离开曾先生很久了。”

    严绍庆现在对曾渔的感觉是真正的亦师亦友,既尊重又亲切,甚至有一点依恋。

    曾渔道:“我月底就要还乡考试,要与绍庆公子分开一段时日——”

    严绍庆忙问:“那曾先生明年何日再来?”

    曾渔沉吟道:“这个就说不准了,我若通过了录科考试,那就要为八月乡试作准备——”

    严绍庆道:“曾先生一定要来啊,曾先生在这边也可读书备考,需要什么书籍就吩咐下人去购来,绝不会耽误曾先生考试。”

    见曾渔面有难色,严绍庆又低声道:“曾先生,我已对我母亲说过——”

    曾渔讶然:“与令堂说什么?”

    严绍庆道:“就是促成曾先生与我婴姿妹妹的好姻缘啊。”

    曾渔有些尴尬,当日他被严绍庭窥见从枫树湾陆妙想幽居处出来,严绍庭当作要挟他的把柄,为了不损害陆妙想的名誉他才说出要向婴姿小姐求婚的话,只是权宜之策,把严绍庭应付过去就是了,不料严绍庆当时也在旁听,严绍庆就下了决心要促成这一段姻缘了,现在严绍庆把这事都告诉了其母曹氏,让曾渔有口难辩——

    严绍庆的母亲曹氏原本对陆妙想母女很不满,素不相往来,但经不住儿子严绍庆的恳求,这才答应促成曾渔和婴姿的婚姻,这些时日严绍庆与曾渔朝夕相处,学业有进步不说,每日跟随曾渔修炼八段锦,瘦弱的身体也健壮了一些,脸色不似早先那般苍白,这让曹氏很欣慰,母因子贵,这个儿子是她的心头宝,既然儿子严绍庆与曾渔极是相投,那曾渔成了严家的女婿以后对严绍庆也是有帮助的,所以曹氏才决定玉成曾渔和婴姿的婚事——

    严绍庆兴致勃勃,对曾渔的婚事极是热心,又道:“前些日曾先生与我二叔去宜春,我就到寄畅园向我母亲禀明了曾先生的心意,家母答应尽量玉成此事,前日二叔从宜春归来在寄畅园歇脚时,家母就与二叔谈起了此事——”

    “啊”曾渔傻眼了,连严世芳都知道了这件事,可方才他在瑞竹堂拜会严世芳时并未听严世芳提起啊,严世芳该不会鄙夷他勾引女学生吧,问:“方塘先生怎么说?”

    严绍庆道:“曾先生知道的,我二叔对你极是赏识,婴姿妹妹若是我二叔的女儿,那这门亲事当场就能定下,如今呢,因为婴姿妹妹也在守丧期间,故不便议亲,而且还要家父来决定此事,所以二叔准备写信去北京征询我祖我父意下如何——曾先生放心,家母也会写信给家父为曾先生美言,这门婚姻一定能成。”

    曾渔谢过严绍庆,心里却想:“严嵩、严世蕃不见得肯答应,上回婴姿与徐阶的孙子的婚姻没成,岂会下嫁我这么一个小小秀才,唉,这事情复杂得很

    这夜曾渔做了一个梦,梦里带了少女婴姿回信州见母亲周氏,母亲周氏很喜欢婴姿,陆妙想也跟着来了,但不知为何,他母亲不喜欢陆妙想,这让他和婴姿很为难,梦中最后印象是陆妙想青头缁袍的背影渐行渐远,踽踽孤影渺入云端

    朔风劲吹,彤云密布,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看这阴晦的天色随时都可能下雪,可雪就是迟迟落不下来。

    天气虽然寒冷,毓庆堂教学照常进行,仆人多设了几个大火盆,木炭全由寄畅园那边供应,堂上暖意融融,书声琅琅,曾渔目光偶与少女婴姿的目光相触,少女婴姿总是赶紧含羞低下头去,这女孩儿这半年来身量长高了不少,无论是身材还是相貌都与陆妙想有三、四分相似,尤其是嘴唇,都是嘴角微微有些上翘,看似含笑的样子,陆妙想和婴姿虽然身世凄苦,但面相不苦——

    冬月十二日上午,严世芳收拾行装,准备去临江府参加录科考试,正在瑞竹堂交待曾渔一些事情,严世芳委婉表示已经为曾渔和婴姿之事写信去京中,曾渔唯唯感谢,正说话间,听得村口有车马声,渐驶渐近,就在堂门外停下了,严绍庭的侍仆严二虎叫了起来:“少爷,少爷,南京柳府来人了”

    曾渔听严绍庆说过,严绍庭九月底就已写信给其舅舅柳震要求去南京,现在南京柳府终于派人来接了——

    严世芳起身迎至堂门,就见一个武弁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走过来,严世芳认得这个管事,是柳震的心腹家人,便招呼道:“张管事,何事到此?”

    张管事唱喏道:“严二爷,小人奉我家太夫人之命接绍庭公子去南京,太夫人年事已高,想与儿孙辈多多相聚。”

    严绍庭已经闻讯赶来,恭立一旁,严世芳看看这个侄儿,说道:“绍庭,你先到我书房候着,等下叔父有话叮嘱你。”

    严绍庭看了张管事一眼,去叔父的书房了。

    严世芳请张管事和那名武弁坐下,上茶,然后询问柳府近况、太夫人安否等等,张管事一一作答,严世芳道:“绍庭娇生惯养,颇有纨绔习气,此番要去南京,还请柳侯爷多多教导。”

    张管事唯唯称是。

    严世芳又去书房训丨示了严绍庭一番,留柳府来人用了午饭,午饭后又领着严绍庭去钤山那边的严氏墓园向欧阳老夫人坟前告别,未时末才起程,柳府来人和严绍庭要去南昌,严世芳去清江城,这一程水路可同行近四百里——

    曾渔和严绍庆还有严氏宗族的长辈送到村口小石桥畔,严绍庭向众人一一道别,到了曾渔面前,一躬到地,语气无比诚恳:“曾先生教导之德,绍庭铭记,日后若有机缘,当报答曾先生之恩。”抬起头时,眼里闪过一丝阴狠之色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官三代严绍庭不知大厦将倾,还在说反话要“报答”曾渔,若严绍庭已成人,那曾渔或许还要忌惮他几分,毕竟赶在他父祖倒台前整一下曾渔还是有机会的,可严绍庭今年才十四岁,居丧守孝都要到后年开春,曾渔根本不在意严绍庭的恨意,含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望绍庭公子多多保重。”

    严绍庭躬身道:“谨记曾先生良言。”

    严世芳对严绍庭的表现颇为满意,认为侄子知错能改、孺子可教。

    送走了严世芳和严绍庭还有柳府一行,曾渔觉得松了一口气,他与严绍庭怨隙已深,每日见面彼此看着也不舒服,现在严绍庭走了,等于去了一个眼中钉、一根肉中刺——

    严绍庆显然也与曾渔一样的感觉,两个人并肩立在小石桥畔看潺潺的溪水,严绍庆道:“曾先生有一段时日没去枫树湾那边了,今日天气不错,我陪曾先生走走?”

    严世芳走了,没人管了;严绍庭走了,没人盯了,似乎可以为所欲为,曾渔觉得有些惭愧,不过也的确很想那枫林木屋,也就不伪情了,说道:“那好,去走走吧。”

    前面这一段情节有点闷,以后徐渭、戚继光、胡宗宪一些大人物将会登场,大幕徐徐拉开。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一章 雪溪

    从村东小石桥顺着介溪往下游走两里地,溪水转折处就是枫树湾,寒冬季节,火红金黄的枫叶已落尽,只有疏疏的枝丫纵横夭矫分割着天空,枫林间随处可见其他种类的树木,诸如乌臼、桂树、桃树和公孙树,此时也都只剩光秃秃的寒枝——

    严绍庆道:“不下雪就没什么好景致了,不知曾先生月底回乡之前会不会下雪?”

    曾渔仰头看看天色,方才为严世芳等人送行时云隙间还透出淡淡的日光,现在云层又厚了,寒风振林,呜呜啸响,说道:“这天气随时可能下雪,也可能一直不下,就这么阴着。”

    严绍庆道:“不管下不下雪,待明年开春曾先生再来,这里就是郁郁葱葱一片,还有钤山,景致都很好,若是我二叔准许,我们还可以去袁岭七峰游春

    两个人说着话,走到了枫林中独木桥边,少女婴姿早已听到动静,这时提一个木桶在溪边取水,喜孜孜招呼道:“曾先生、绍庭哥——”

    严绍庭忽然一拍额头:“曾先生,我忘了一事,失陪了,失陪了。”隔溪向婴姿笑笑,转身快步就走了,这是让曾渔和婴姿有独处的机会。

    严绍庭踏着落叶的“沙沙”脚步声远去了,眼前溪水清浅无声,少女婴姿眸光明亮,问道:“方塘先生他们都走了吗?”

    曾渔点头道:“都走了。”说着走上独木桥,边走边说:“很久没来这边看看了,我上回种的山茶成活了没有?”

    婴姿笑道:“成活了,已长出新叶。”

    “我来提。”曾渔从婴姿手里接过木桶,这一木桶水也有十几斤重,对曾渔这成年男子不算什么,婴姿这小姑娘提着还是很费劲的。

    婴姿快活在跟在曾渔身后,看着曾渔矫健地提着一桶水走路,心想:“曾先生力气大,听说曾先生常年习武,称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缁袍圆帽的陆妙想立在柴门边,看着曾渔和婴姿走过来,含笑道:“有劳曾公子。”

    曾渔把厨下的水缸提满水,走到前院看他两个月前从钤山移种过来的那株山茶花,果然已长出了新叶,对陆妙想道:“天气越来越冷了,这山茶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陆妙想垂睫看着那株山茶,轻声道:“这种山茶叫茶梅,颇为耐寒,应该能渡过这个寒冬,待明年,曾公子就能看到山茶花开。”说着抬眼看着曾渔,问:“曾公子明年还要来对吗?”盈盈双眸满是期盼。

    曾渔略一踌躇,点头道:“是。”

    这时婴姿从厅中出来道:“曾先生,茶烹好了,请饮茶。”

    曾渔进到木屋小厅,首先看到的是茶桌上的那只官窑小胆瓶,两个多月前他第一次来时见瓶里插着的是一枝秋牡丹,这时插的是一枝腊梅,欹侧多姿,含苞欲放,边有还有一盆水仙,水仙尚未结苞。

    坐着饮茶,说了月底的归期,又去西屋看文徵明八十九岁时写的那幅《兰亭序》,曾渔是爱不释手,陆妙想道:“曾公子喜欢这幅字,那就拿去便是。

    曾渔摇头道:“岂能因喜欢就据为己有,经常能看到就好。”说着看了陆妙想一眼——

    陆妙想转头避开曾渔的目光,说道:“上回曾公子指导小姿的一局棋还没下完呢,今日有暇,不如再弈一局吧?”

    少女婴姿眼神殷切地望着曾渔,曾渔心道:“惭愧,严世芳和严绍庭一走,我就在枫林木屋逍遥快活了。”

    纹枰对坐,棋子拈在指间冰凉,落子的“丁丁”声亦显寒意,陆妙想去厨下捧来一个小火盆放在二人足边,垂袖观棋,不时打量曾渔和小姿,心里觉得很欢喜。

    婴姿的棋和其姨母一样是向《秋仙遗谱》学的,疏于实战,若不是曾渔让她,授两子依然会被杀得很惨,与女孩子对弈本不为争胜,看她蹙眉思索、白齿咬唇的娇态就极是赏心悦目,何忍穷追猛打?

    棋至小官子,婴姿觉得自己小负已成定局,抬头望着曾渔,有些赧然道:“曾先生,我输了。”

    曾渔微笑道:“婴姿小姐棋下得很好,思路清晰,取舍有度,就是对弈得少,不然会更强。”忽然转头看着窗外道:“是不是下雪了?”

    陆妙想和婴姿这时才觉得日色昏溟,陆妙想去支起木窗一看,果然看到细小的雪花在芭蕉叶间飞舞,不禁惊喜道:“真的下雪了”

    婴姿也欢叫起来,跑到屋外仰着头伸着双手迎接初雪,曾渔也跑到院中,喜道:“这雪终于落下来了。”

    雪越下越密,迷迷蒙蒙,纷纷飘舞,那株小小的山茶在雪中显得瑟缩,曾渔道:“这移栽的山茶怕经不起这场雪,得给它避避寒。”跑到厨下取了柴刀,去斫了四根枫树枝插在山茶花四角,再把一块油布蒙在上面,油布很大,四面垂地,把山茶花遮得严严实实,不但遮雪,还能挡风——

    就这么不到两刻时的工夫,院子地面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好似霜降的清晨,曾渔一步一个浅脚印走回檐下,婴姿赶紧捧来温水给他洗手,随即又把手巾递上,温柔如新妇,陆妙想在屋内看着,悄然微笑。

    曾渔负手立在木屋檐下,看着雪花漫空飞舞,院外的枫树枝上、柴门木格上、院中枯草地上、凋萎的芭蕉叶上,雪慢慢积蓄起来,越来越白,雪依然越下越大,对身边的婴姿道:“最爱看地上慢慢变白,盼着雪下久一点。”

    少女婴姿嘻嘻的笑:“嗯,我也是——曾先生你看,那块油布全被雪盖住了。”

    方才曾渔给山茶花搭的小暖棚已经是一片莹白,这雪下得这么大,若没有棚子御寒,这株茶梅品种的山茶花纵然耐寒,毕竟根浅枝弱,只怕很难熬过这个严冬。

    这时大约是申时末,雪已经下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止,曾渔道:“陆娘子、婴姿小姐,我先回村了。”

    陆妙想道:“曾公子在这里用了晚饭再回去吧,贫尼这就下厨。”

    虽然严世芳和严绍庭走了,曾渔也得避嫌,岂好在这里用饭,婉辞道:“不敢劳烦陆娘子,借伞一用,我这就去了。”

    婴姿取来一把油布伞,曾渔接过,就在檐下撑开,无数雪花顿时扑沾在伞盖上,曾渔朝柴门走了几步,又踅回来,眉头微皱道:“有人来了。”

    来人行得甚快,过独木桥也没什么迟疑,显然身手矫健,片刻后就从飞舞的雪花中冒出来,戴着方沿斗笠,很快来到篱墙外,见到曾渔立在柴门内,赶忙唱喏道:“曾先生,我家主母到了村中,请十三姨和婴姿小姐去瑞竹堂相见

    曾渔认得此人是严绍庆的心腹健仆,忙问:“是曹夫人到村里来了?”

    这健仆道:“是。”

    陆妙想听到了,觉得好生奇怪,严绍庆的母亲曹氏因为她伤了严世蕃眼睛的缘故,一向对她极是冷淡,甚至是仇恨,年初曹氏随严世蕃回分宜,虽与她同居寄畅园,但从不来往,为何今日冒雪来村要与她和婴姿相见?

    正疑惑间,听得那仆人说道:“我家主母是为曾先生与婴姿小姐的婚事来的,请十三姨和婴姿小姐赶紧去吧,轿子在桥那边等着呢,二太太在瑞竹堂准备了宴席。”

    陆妙想又惊又喜,她一直担心曾渔此番回乡后难有音信,毕竟隔着千里远呢,这时听到这话,真是喜出望外,赶忙道:“贫尼这就前往。”

    婴姿早已羞红了脸,扭捏道:“娘,我不去。”

    陆妙想拉着婴姿的手低声道:“陪姨娘去,这雪天暮夜你放心让姨娘一个人回来吗。”

    婴姿不吭声了。

    枫林木屋这边只有一把伞,曾渔把伞还给婴姿,他自己拿了一柄蒲扇遮头,先到了独木桥边,只见窄窄的独木桥已经积上一层白雪,还有一串半横着的脚印,这是方才那严氏仆人过桥是留下的,不禁让他担忧那小脚的陆妙想怎么过桥?

    细雪檬檬中,陆妙想和婴姿共一把伞走来了,那个严氏健仆跟在边上,陆妙想看到曾渔手里握着一大丛枯草,俯身一步步清扫独木桥上的积雪,这冰心坚忍的女子眼里涌起了泪花——

    陆妙想一手搭着婴姿的肩膀一手扶着护栏顺利过了独木桥,乘上轿子到了村中瑞竹堂,严世芳的妻子宋氏迎二人入内,曾渔自回钤山堂与严绍庆一起用饭,严绍庆笑道:“我也没想到我娘今日会过来。”

    用晚饭时,那雪还在下,后来渐稀,但地上积雪已有一寸厚,曾渔让严氏仆人留心瑞竹堂那边陆妙想和婴姿何时回枫树湾,这雪夜他定然要送一送,尤其是过桥,不然不放心——

    大约正戌时,瑞竹堂那边传来消息,十三娘陆氏和婴姿小姐要回枫林木屋了,依旧有小轿相送,曾渔和严绍庆还有四个仆人跟着,其中二人提着灯笼,冬月十二的夜晚,若是天晴,会看到一轮将圆的明月高挂天际,但这时犹有细雪飘飞,月亮在云层后透不出光来,地上的积雪却很明亮,灯笼光照过去,朗朗清明——

    一行人踩着积雪“嘎吱吱”地走着,从枫林穿入,来到独木桥边,只见先前被曾渔扫净了积雪的独木桥又积起了一层雪,桥下是黑沉沉汩汩流淌的溪水,介溪两岸都是皑皑的白雪,仿佛王维的《雪溪图》。

    从今日始恢复正常更新,基本不断更,谢谢书友们支持。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二章 扶小娘子过桥

    陆妙想和婴姿在独木桥畔下轿,雪夜寒林,冷风砭骨,头顶上,枫树枝的积雪簌簌飘落,立足处,积雪如毡。

    曾渔从一个仆人手里接过灯笼,上前伸手拂了拂独木桥上的积雪,发现这雪已经冻结,不易清除,而且清除不净的话走上去更会打滑,转头对婴姿道:“婴姿小姐走前面,陆娘子跟着脚印走,扶着护栏,脚下踩稳了再挪步,婴姿小姐更要小心一些。”

    一边的严绍庆摇着头道:“陆姨和婴姿妹不要住在这冷僻林中了,出入都不便,我去对我娘说说,你们还住回寄畅园吧。”

    陆妙想道:“不用了,还是住在这里清净。”心里觉得很轻松,方才与严绍庆母亲曹氏以及严世芳妻子宋氏相谈,曹氏和宋氏都愿意从中相帮,让曾渔和婴姿的亲事得偕,陆妙想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头落了地,婴姿终身有托是她最大的喜事,这个雪夜真是美好,浑不以雪夜过桥为难事。

    两个仆人将手中的灯笼高高挑着,少女婴姿走上独木桥头,伸手扶住护栏,这护栏圆竹也有一痕积雪,手扶上去,冷得“咝”的倒吸一口凉气,婴姿将雪抹去,回头道:“娘,扶着我肩头。”

    曾渔跟在陆妙想身后,看着陆妙想的脚后跟,全神贯注,随时准备施以援手,陆妙想的青布履一步步踩在婴姿的脚印里,然后曾渔踩上去,把脚印挤得很大——

    将至桥那端时,曾渔看到婴姿有个脚印稍有些偏,还未及提醒,陆妙想左足已经踩上去了,顿时往外侧一滑,曾渔眼疾手快,从后一把搀住陆妙想的左臂,陆妙想一手扶着护栏,很快稳住身子,愈发小心地过了桥,回头道:“多谢曾公子。”见曾渔笑得有点诡秘,不免有些羞涩,轻声问:“曾公子笑什么

    婴姿也转头睁大一双妙目看着曾渔,曾渔笑了笑,说道:“没什么,突然想起一篇八股文。”

    婴姿赞叹道:“曾先生真是好学,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读书作文。”

    婴姿这么一夸,曾渔有些惭愧了,他方才的确是想起了一篇八股文,这是篇什么八股文呢?钱钟书在《围城》里借李梅亭之口提到过,就是“扶小娘子过桥”,曾渔找来这篇八股文看过,是借题发挥讥讽道学先生的,八股格式严谨,文字寓谐于庄,极是好笑,破题曰“有不惮扶持之力者,其爱惜也深矣。”承题曰“夫以小娘子之过桥,则竟过也,而爱惜者恐其不能过此桥也,故扶之——”

    这篇八股文虽然搞笑,但正是曾渔目下的心情,他对陆妙想的情感并未改变,只是深藏心底而已。

    曾渔过桥去来取了一盏灯笼交给婴姿,看着她二人进了竹篱柴门,这才与严绍庆和轿夫仆人们一道回村,回到钤山堂取了王维的《雪溪图》来临摹,在钤山堂的大量书画藏品当中,曾渔认为这幅《雪溪图》最为珍贵,王维是文人画的祖师,传世的王维画作极为罕见,《雪溪图》的珍贵不逊于《清明上河图》啊,只可惜这些唐宋名画都非他所有,不过能亲眼目睹、赏玩、临摹已经是极大的缘分了。

    此后十余日,毓庆堂都由曾渔主持教学,曾渔和婴姿的事也传了开来,严氏子弟们背后常常窃窃私语,不过都没有恶意,只是觉得有趣;严宛儿和严月香私下里也会拿这事取笑婴姿,婴姿虽然害羞,但还是每日来族学上课,曾先生月底就要离开这里,再来那就要等明年了,少女婴姿依依不舍。

    十一月二十七日午后,严世芳从临江府参加科试归来,同来的还有井毅和刘行知,他二人也在清江城考试,得知曾渔即将还乡,就随严世芳一道来介桥村为曾渔送行——

    让严世芳感到沮丧的是:这次录科考试他考在了第三等,未能取得参加明年八月江西乡试的资格,严世芳此前参加过五次乡试都未能中式,这回更是连录科试都没通过,郁闷落寞可想而知。

    井毅和刘行知都考在了第二等,可以参加明年的乡试,二人都认为曾渔是黄提学赏识之人,通过这次科试不在话下,相约明年桂子飘香时在南昌城再聚

    信州府的科试大约是在腊月中旬,曾渔要立即启程了,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曾渔拜别严世芳,严世芳以五两银子相赠作为路费,叮嘱曾渔开春再来毓庆堂教学——

    曾渔将书箧和衣箱悬于蒙古马黑豆的鞍桥两侧,牵马出村,井毅和刘行知随行,他二人送曾渔上船后将回宜春,因为有井毅和刘行知在,曾渔不便去枫树湾向陆妙想告别,婴姿和其他严氏学子们方才在毓庆堂为他送行,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能与婴姿说上什么话,只有怅怅而别。

    严绍庆执意要送曾渔到袁河码头,天气寒冷,严绍庆和井毅、刘行知三人都是乘轿,自本月中旬那场大雪后,一直是晴日,道上积雪已化尽,雪供闲人赏玩可以,对于赶路者而言就是行路难了,曾渔盼望此后十日天气都能晴好,让他能马蹄轻捷早早还乡——

    午时初,一行人来到分宜县城西门外,严绍庆力邀曾渔和井、刘二生去寄畅园用午饭,又说他母亲曹氏还有一份薄礼要送给曾先生,他已先遣仆人去园中报信。

    曾渔却不过严绍庆的盛情,来到寄畅园向曹氏辞行,曹氏感谢他对严绍庆的教导,以白银五两相赠,另有两匹青金缎送给曾渔的母亲,上回曹氏就送了玉色宋锦和高丽纩布各一匹,曾渔都收在衣箱里要带回上饶交给母亲。

    在寄畅园用了午饭,严绍庆与井毅、刘行知送曾渔到东门外袁河码头,曾渔虽有马匹代步,还是要搭船先到临江府的清江城再改走陆路,因为这一路去清江城是顺风顺水,可大大节省马力,袁河水路运输是颇为繁忙的,岭南的商货经大庾岭至赣江往南昌都要经由这条水路,但这日在码头等了大半个时辰,没有遇到合适的大商船,向上游来的船家问起,说是龙南、安远有山贼聚众劫掠,吉安府都大受侵扰,很多商家不敢行船,怕被洗劫——

    曾渔归心似箭,正准备骑马上路,却又遇一条大商船要前往南昌,愿意让秀才相公搭一程,曾渔便向严绍庆和井毅、刘行知三人告别,牵马上船,严绍庆在岸边频频挥手,师生情谊甚殷。

    这条客船是从萍乡来的,运了一船火腿和腊肉去南昌销售,曾渔向这商人打听赣州、吉安一带闹山贼之事,这萍乡商人说只知那边闹贼,并不知实情。

    分宜至临江府清江城水路近四百里,商船顺流而下,三十日傍晚就到了清江城,曾渔谢过那萍乡客商,牵马上岸,寻了一处客栈歇息,次日一早骑马上路,日行百余里,于腊月初三日傍晚抵达抚州临川县,依旧在城南罗针巷聚贤客栈歇息,曾渔是老主顾了,店主人极是热情,得知曾渔是要经金溪、贵溪回上饶,店主人惊道:“曾相公,那地方如今不太平啊,吉安那边的山贼吴大王聚众数万,一路往北烧杀淫掠,前日围攻金溪县城,幸得军民固守,山贼解围往贵溪方向去了。”

    曾渔大吃一惊,这都是嘉靖末年了,原以为倭寇基本被胡宗宪剿灭,没想到还有大股的山贼,竟然攻城夺地杀到贵溪去了,鹰潭的三痴兄岂不危哉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七里岗遇贼

    聚贤客栈的店主人劝曾渔不要走金溪这条路,这一路只怕还有小股山贼劫道,店主人建议曾渔先到饶州府的安仁县,待探明贵溪方向的贼情后再决定是前行还是绕道走——

    曾渔想起他在安仁县有一位朋友,就是上次赴袁州补考时在金溪道上遇到的秀才书商简赜,简赜与他在浒湾镇西门分手时再三叮嘱让他补考后回广信府时去安仁县访他,安仁县与鹰潭坊比邻,算起来也就比金溪这条道多走上百里而已,年关将近,安全第一,曾渔决定听从客栈主人的建议:先去安仁县。

    腊月初四一大早,曾渔饱餐一顿,坐骑黑豆也喂足了草料,向店家要了一根枣木棍权作防身之物,这次他来分宜未携带伯父留下来的那柄铁剑,别了店家,策马出临川城,午后渡过盱江,傍晚时来到浒湾镇,浒湾镇百姓安居乐业,并未受吉安山贼的骚扰,只是前来购书的书商少了很多,曾渔向上次简赜住过的“贤齐客栈”掌柜打听安仁县的简秀才最近有没有来这里购置书籍?

    贤齐客栈掌柜记性颇好,对曾渔还有印象,恭喜曾渔进学成了相公,又说简秀才每年只来一次浒湾,五月间已经来过,年内是不会再来了。

    当夜曾渔就在贤齐客栈歇息,还买了一函三十卷的《震泽集》,《震泽集》是成化年间的解元、会元、探花王鏊的文集,王鏊是古文大家,更是八股名家,王鏊的八股文很有底蕴,值得揣摩学习,这是黄提学要求曾渔看的书。

    腊月初五,曾渔离开浒湾北上,一直晴好的天气终于变得阴晦了,看来今年第二场雪又快下来了,曾渔早行夜宿,虽然赶路心急,却也爱惜黑豆,遇到道路崎岖难行,就下马跟着黑豆小跑着前进,这也是强身健体,不然整日骑在马背上也手冷脚冷——

    初七日上午,曾渔进入安仁县地界,这里距离安仁县城还有五十余里,密布的彤云下,但见苍山围阔野,天寒碧草枯,朔风凛冽吹,道上少行人,曾渔骑在马背上被冷风吹得直打寒战,便下马牵着黑豆快步而行,微微躬着身子,让黑豆给他挡风,黑豆是蒙古马,不畏严寒——

    走了一程,经过一个小村落,曾渔向道旁人家借了一碗热茶喝,问明去县城的道路,又继续上路,前面是七里岗,是两座山丘之间的山路,寒林衰草,荒坟黑鸦,曾渔一人一马踽踽而行,空中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曾渔拍了拍黑豆的脖颈道:“伙计,又下雪了,走快些。”这蒙古马喷了一个响鼻,果然加快了步子。

    将要走出七里岗山道,忽见迎面走来四个汉子,都是身裹棉衣,头戴胡帽,帽沿压得甚低,曾渔见这四个汉子来得蹊跷,怀中袖里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心下立生警惕,悄然握住马背上的枣木棍,随时准备取下御敌——

    双方即将交错而过时,曾渔带马立在一边,让那四个汉子先过去,却见那四个汉子互相使个眼色,突然三面把曾渔围住,抽出袖中的短棍、怀里的斧头和柴刀,横眉立目大叫道:

    “吉安吴大王,吉安吴大王。”

    “吴大王在此收买路钱”

    “吴大王在此,留下马匹和财物,饶你这秀才一条小命”

    曾渔正待说话,猛听得脑后生风,一把柴刀朝他后颈就砍,不禁惊怒至极,这四人不但劫财,还想要他的命啊,急往前踏出一步,手握枣木棍同时往后猛戳,正戳中那执柴刀汉子的胸口,汉子柴刀劈空,身子往后一个踉跄,胸口气紧,躬着身子喘息——

    曾渔恨这汉子狠毒,扭身一棍横扫,执柴刀的汉子脖子被结结实实扫了一棍,痛得大叫一声,立时栽倒在地。

    另外三个汉子万万没想到这年少秀才竟会武艺,一时间有些惊惶失措,曾渔哪会客气,枣木棍或劈或扫,片刻工夫又打倒两个,脚也没闲着,踢翻了一个,又挥起木棍把四个汉子的小腿骨都给打断了——

    四个劫道的汉子抱腿哀嚎,哭求饶命,曾渔见这四人不似吉安那边的口音,与鹰潭、贵溪的口音倒很象,便用棍子敲了敲其中一个汉子的脑袋,喝问:“你们是哪里的贼人?”

    这汉子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叫道:“小人不是山贼,实是本地良民,冒犯了相公老爷,饶命,饶命啊。”

    曾渔怒道:“你们在此劫道,还要害我性命,这不是强盗山贼是什么?”

    四个汉子连声哀求曾渔饶过他们,他们的确是本地百姓,只因家贫,听得吉安吴大王在贵溪那边打家劫舍,就想浑水摸鱼,劫一些财物好过年……

    曾渔心里冷笑,什么家贫,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而已,这些泼皮无赖最喜天下大乱,这样他们就可不受刑律拘束为非作歹,尤为可恨的是这四人不仅仅是拦道收买路钱,更想谋财害命,方才若不是他警觉,就被柴刀劈死了,然后这些人抢了他的马匹财物逃了,官府还真以为是有小股吉安山贼流窜至此劫财杀人呢,他曾九鲤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他母亲盼儿归岂不要哭瞎了眼睛?

    愈想愈恼、愈想愈怒,曾渔单手握着枣木棍劈头盖脸将四人一顿好打,打得四贼满地打滚、鬼哭狼嚎,曾渔这才收了棍子,解下四人腰带,将四人反绑了,用棍梢指着其中一人面门问:“你们都是哪里的人氏?”

    这人被曾渔打怕了,胆战心惊道:“小人是山那边李家村的。”

    曾渔问:“另外三人也是李家村的吗?”

    这汉子说:“他们是邵家村的。”

    曾渔问:“他三人都叫什么名字?”

    汉子迟疑了一下,说道:“邵大、邵小二、邵小三。”

    曾渔一棍重重敲在这汉子面门上,把汉子的门牙打断了两颗,喝道:“还敢欺瞒,今日我就活活把你打死又如何”挥棍要再打——

    这汉子抱头哀叫道:“别打别打,他们是岭上邹家的,名叫邹五汉、邹发高、邹富贵。”

    另一汉子叫道:“他也不是艾家村的,他是山后吴家的,名叫吴牛儿。”

    这应该是实情了,曾渔又踢了那个柴刀汉子一脚,喝道:“四个狗贼,等着蹲大牢吧。”牵了坐骑黑豆待要赶路,这才发现黑豆前腿靠近脖颈处在滴血,仔细看,有一道三寸长的伤痕,这应该是方才他与四贼打斗时,四贼的刀斧伤到了黑豆,赶紧取了田七药末给黑豆止血疗伤,眼看着血止住了,回身又踢了四贼几脚,撕下其中一贼的衣襟给黑豆包扎伤口,牵着黑豆缓缓出了七里岗,察看黑豆的伤口,还好,没有再往外渗血,这田七粉止血功能强大。

    这时,雪越下越大了,大片大片雪花扑面袭来,似要阻止曾渔前行。

    曾渔披上斗篷、戴上竹笠,牵着黑豆冒雪而行,走了七、八里,到了一个坞桥的小村,坞桥村绝大多数村民都姓艾,曾渔找到坞桥村甲长,说明遇贼的情况,让艾甲长领几个村民去把七里岗那边的四个贼人抬到县城去交与官府处置——

    艾甲长见是一位秀才相公遇劫,且幸安然无恙,不敢怠慢,立即带了十来个健壮村民赶去了,一个时辰后,四个贼人都抬了回来,曾渔听得有村民骂这四个贼人,看来这四贼扮作吉安山贼也曾到坞桥骚扰——

    曾渔就在艾甲长家里用午饭,饭后,艾甲长叫了一个村民赶着一辆牛车,把四个贼人都送到县上去,艾甲长也跟去,曾渔当然也同行。

    祝书友们元宵节、情人节快乐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四章 简秀才的幸福生活

    安仁县城西门边有座见山书院,乃是嘉靖初年武英殿大学士桂萼为家乡学子创办的讲学之所,“见山书院”四个大字是嘉靖皇帝御笔,现在由桂萼之子桂举人在此设帐授徒,离见山书院百余步,临街有间书铺,名叫见玄书屋,就是城西秀才简赜简思玄开设的书铺——

    腊月上旬,见山书院的生徒已散学还乡,见玄书铺也少有人光顾,这日午后,那简秀才见雪越下越大,便让仆人关了店门,他在内院小厅摆一壶绍兴萱酒,一碟茴香豆、一碟咸鸭蛋、一盘猪蹄冻、一盘腌制的龙虎苦菜,那壶绍兴萱酒用铜炉热水烫着,热酒冷菜,自斟自饮,闲看窗外朔风吹雪,心下极是惬

    简秀才有一妻一妾,育有两儿三女,长子、长女和次女都已成家,家里现在还有十一岁的幼女和七岁的幼子,简秀才喝酒赏雪吃猪蹄冻时,他那个七岁的儿子就眼巴巴候在一边看着,简秀才喝酒时嘴巴发出响亮的“吧嗒”一声,这童子也就咽一下口水,有时忘了咽口水,半张着嘴就流口水,馋态可掬——

    简秀才斜了儿子一眼,夹了一颗茴香豆放在嘴里嚼着,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别盯着爹喝酒,你长大了有得吃,过好日子要靠自己。”

    七岁的儿子点着头表示明白,不过还是不肯走,口水流得更多了,简秀才摇摇头,夹了一瓣咸鸭蛋给儿子吃,摆手道:“吃过了,走吧,别妨碍爹赏雪吟诗。”

    这童子抿着咸鸭蛋喜滋滋走了,过了一会又转过来,依旧流口水——

    简秀才喝了半天酒,才吟得半句诗四个字,诗思虽然不畅,心情却很愉快,想着本县的其他秀才朋友现在正准备行装要赶去广信府上饶参加科考,这寒冬腊月的,据说贵溪那边还有流贼,行路艰难,求功名苦啊,而他不想考什么举人,不必参加此次科试,可以闲适地在此喝酒赏雪,真是快哉

    前院店铺似有人在拍门,简秀才心道:“这大雪天还有人来买书吗,可算是好学了。”吩咐仆人去开门接待,过了一会,仆人持了一个名帖进来,说是有客来访,简秀才看那名帖上写着“友生曾渔拜”,顿时惊喜起身,笑着迎出去,果然是金溪道上遇到的那个往袁州补考的童生曾渔,现在已是方巾侧衫的秀才相公了——

    “九鲤贤弟,什么好风把贤弟吹来,风雪故人来,愚兄喜难自禁啊。”

    简赜大笑着拱手寒暄,邀曾渔入内饮酒御寒。

    曾渔摘下竹笠抖去笠上积雪,又重新戴上,拱手道:“思玄兄,弟要先去县衙一趟——”

    简赜惊问:“贤弟犯了何事?”

    曾渔便将七里岗遇贼之事大致说了,简赜后怕道:“幸得贤弟有武艺,不然愚兄亦要痛不欲生。”曾渔是迂道来访他,若出了意外他简赜自然会愧疚。

    简赜当即陪着曾渔去安仁县衙刑科房,坞桥村的艾甲长和几个村民已经等在这里,牛车里的四个贼人被丢在雪地上,一个个鼻青脸肿,折臂断腿,瑟缩哀嚎——

    安仁知县陈梦雷得到典史禀报说有广信府秀才在本县遇袭,赶忙升堂问案,一顿拷打之下案情就清楚了,邹五汉、吴牛儿四人平日就是好吃懒做、偷鸡摸狗之辈,这次趁吉安山贼闹事,四人结伙在四乡八坞多次蒙面抢劫,打伤村民三人、侮辱村妇一人,抢得钱物若于,村民来县上报案,陈知县还以为是吉安山贼流窜到本县劫掠,一面命本地巡检司加强巡逻,一面向饶州府和军卫请援,这时才知道是本县刁民趁乱打劫,极是愤怒,命衙役将四贼枷在县衙外申明亭示众——

    陈知县问知曾渔是在分宜介桥村严氏族学中做塾师,肃然起敬,便在廨舍宴请曾渔,简赜作陪,席间陈知县询问了曾渔在分宜介桥教书情况,曾渔现在不刻意隐瞒这事了,这肯定瞒不住,他并不担心被当作严嵩一党——

    陈知县向曾渔透露了吉安山贼的实情,这股山贼并非出于吉安,而是出于福建,是倭寇余孽,张琏自称“汉飞龙王”率众五万袭扰福建数十县,部下吴平率贼众千人至江西龙南、安远,妖言惑众,聚起数万矿工和农夫,一路劫掠至贵溪,荼毒百姓,惨不堪言,坐镇杭州的胡部堂已派戚总兵率精兵万人从浙江来讨贼,相信以胡部堂的威名和戚总兵的善战,定能扫荡群贼,还江西百姓以太平——

    二鼓时分,曾渔和简赜辞出县衙,踏雪回见玄书屋,温酒长谈,曾渔这才向简赜细说当日浒湾别后的经历,简赜感叹不已,说求功名真不易,很多秀才有廪粮,又免徭役,本可衣食无忧,只是不会治生,赶考在外又要花费不少银钱,结果越过越穷,这样的日子有何意趣,他简赜自知才学有限,不愿再去追逐功名仕途,如今这样开个书铺养家糊口也很不错,他八月间还去了一趟杭州,杭州的书籍众多,有各种戏曲小说,颇为畅销——

    曾渔笑道:“明年我也在上饶开个书铺,望思玄兄多教我。”

    简赜摇手道:“贤弟才学远胜愚兄,前程远大,当然要以科举为念,愚兄胸无大志,只求自适。”

    曾渔举杯道:“思玄兄,达人也,弟认为治国平天下是痴人妄语,人生苦短,唯求自适,这才是生活情趣——小弟敬思玄兄一杯。”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相视大笑。

    小厅外,漫天大雪纷纷飘落。

    曾渔和简赜长谈至后半夜,抵足而眠。

    次日早起,曾渔见雪已停了,便要动身去鹰潭,昨日从陈知县那里得知鹰潭并未受流贼袭扰,所以想赶去鹰潭再看情况走哪条路回上饶——

    简赜苦苦挽留,说提学宗师的公文说饶州、建昌、广信三府的生员科试是本月十六在上饶举行,今日才初八,曾渔又有马匹代步,完全赶得及,而且前方贼情未明,贸然上路恐有不测。

    曾渔想到坐骑黑豆受了伤,休养一日也好,便答应在安仁再待一日。

    这日简赜陪曾渔游了附近名胜,有张果老的炼丹池、玉真公主修道的观宇,曾渔忙里偷闲,踏雪寻幽,傍晚时回到见玄书屋,仆人禀报说陈县尊给曾相公送了礼盒来,说是给曾相公压惊的,打开看时,却是纹银十两、锦缎两匹、夏天无一包、饶州白酒一瓮——

    曾渔哪里好收受陈知县的礼物,与简赜用过晚饭后,便让简家的一个仆人担了礼盒跟着他去县衙把礼盒送回去,顺便向陈知县打听一下贵溪流贼情况—

    见到安仁知县陈梦雷,曾渔表示不敢收受县尊大人的礼物,陈知县道:“曾生在安仁遇贼受惊,本官难辞其咎,这是本官给曾生的一点小小补偿,俱是土仪,夏天无是本地所产,有活血化淤之功效,可治跌打损伤,曾生若是推却,那就是对本官心有怨尤了,哈哈。”

    银子和锦缎可不是土仪,曾渔表示无功不受禄,坚决不收银子和锦缎,有夏天无和饶州酒就足感陈县尊盛情了。

    陈知县见曾渔执意不收银缎,也就罢了,说起贵溪贼情,陈知县说吴贼并未攻打贵溪县城,从上清镇东南端绕过去了,仅劫掠了贵溪几个村镇,也未骚扰大真人府,极有可能是直奔铅山河口而去了,因为河口客商云集,富庶啊。

    曾渔问明了情况,回到见玄书屋,准备明日一早赶去鹰潭坊。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有钱人一扫光

    腊月初九辰时三刻,曾渔牵了坐骑黑豆,与简赜一道出了安仁县城东门,平畴旷野,白雪皑皑,二人在东门外寒风中殷殷道别,简赜叮嘱曾渔明年开春若再去分宜,务必先来安仁访他,他会同路去浒湾购书——

    别了简赜,曾渔骑马上路,雪地上留下一抹蹄痕,蹄痕越扯越远,直至望不到那端的简思玄,曾渔这才打马快行。

    安仁县城距离鹰潭坊有七十余里,道路积雪,泥泞难行,且喜一路平安无事,酉时初,半轮寒月升上天空,曾渔于清辉雪映中渡过信江,在鹰潭坊龙头山码头上岸,往十字街行去,来到郑轼宅子前,只见宅门紧闭,有灯火透出,叩门片刻,郑家的老仆福贵来开门,揉着昏花老眼定睛一看,大喜道:“是曾少爷,我家大少爷盼了多日了,快请进,快请进。”一面转头大声叫儿子:“来福,来福,给曾公子牵马到后院。”

    粗壮憨厚的来福跑了出来,郑轼随后大步跟出,笑逐颜开道:“九鲤,我可等你多日了,你再不来我可就不等你了,原打算明日动身去上饶,科试是十六日啊。”

    曾渔去厨下洗了一把热水脸,然后跟随郑轼去内院向郑轼母亲吕氏磕头,还没进内院门,就见昏暗灯影下跑来一团红色身影,声音脆如冰雪:“九鲤叔叔,九鲤叔叔,妞妞姐姐来了吗?”

    曾渔俯身将这一身红装的小女孩儿抱起,笑道:“明日谦谦随九鲤叔去上饶找妞妞玩耍。”

    戴着虎头绒帽的谦谦睁大漆黑的眸子道:“可是爹爹不带我去。”说着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她爹爹郑轼。

    曾渔对郑轼道:“三痴兄,让谦谦随我们去吧,反正是坐船,不怕雪路难行。”

    郑轼摇头道:“坐不得船,流贼在弋阳、铅山一带劫掠,走水路很危险,我们还得从信江北岸走陆路。”

    谦谦的小嘴顿时噘起来,眼里泪光闪动,可怜巴巴看着曾渔——

    路上不太平,曾渔也无可奈何,安慰小女孩儿道:“下个月我带妞妞过来和你玩,再接你去上饶玩,好不好?”

    谦谦双眼噙着泪珠,过了一会,点了点头。

    曾渔送了一匹青金缎给郑轼母亲吕氏,这种青金缎极是华贵,一匹值银三两,吕氏觉得礼物太贵重,连连推辞,让曾渔带回去给其母周氏,曾渔道:“这种缎子有两匹,是分宜严氏送与晚辈的,吕姨母和我母亲正好一人一匹。”

    郑轼夫妇、谦谦,甚至福贵和来福父子都有一份礼物,是曾渔在临川置办的,年节将近,皆大欢喜。

    郑轼一家已用过晚饭,因曾渔到来,厨下再备酒菜,烹了一尾鱼、一盘冬笋羊肉,郑轼相陪饮酒,说起福建流贼吴平骚扰贵溪之事,郑轼道:“胡总督命麾下总兵戚继光领兵剿贼,昨日县上得到消息,戚总兵已经到了浙江衢州府常山县,不日将进入江西地界,吴贼败亡之日不远了。”

    曾渔道:“戚总兵现在应该到了玉山了,不知铅山河口遭贼洗劫了没有?

    郑轼道:“尚未传回消息,天降大雪,贼众自南而来,必受冰雪所阻,而且铅山有守御千户所,贼众想要劫掠河口也非易事,怕的是流贼受阻于铅山,又畏惧戚总兵,就掉头南下,这些流贼跑到哪里就抢到哪里,贵溪这边只怕要遭劫,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曾渔道:“不如三痴兄全家都去上饶那边过年,我母亲也很想念吕姨母,妞妞更是盼着谦谦去呢。”

    郑轼道:“拖家带口行动不便啊,而且此去上饶要迂道走陆路,那就有三百里路程,我们明日启程,十五日必要赶到上饶,前后只有六天时间,你我年轻腿健也就罢了,我母亲她们只怕赶不得这急路,而且万一路上遇到流贼,那就追悔莫及——”

    话锋一转,郑轼问曾渔:“贤弟可知贼人吴平宣扬什么口号?”

    《水浒传》最早的版本《京本忠义传》已经刊刻流行,曾渔在浒湾就看到这一版本,答道:“莫不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郑轼笑道:“那些山贼土匪哪里想得到这样的好句,不过他们的口号也算是直接有力,叫作‘有钱人一扫光,没钱人不要慌,穷苦人来相帮,,很能煽动啊,这几日有鹰潭就有两个游手好闲的桂家光棍没了踪影,有人说是往铅山那边投贼去了。”

    这口号真是耳熟啊,曾渔苦笑摇头,问:“那三痴兄是算得有钱人还是没钱人?”

    郑轼道:“只要有点家产的都算是有钱人,这些流贼就要抢,稍有不从就杀人放火,这就叫一扫光,我之所以担心流贼杀回贵溪鹰潭就是因为那两个失踪的桂家光棍,其中一个光棍因为欺凌良善被我责骂过,对我是怀恨在心哪,这二人若真投了贼,极有可能会回领着贼众来洗劫鹰潭坊,在本乡逞威行凶,不得不防啊,明日上午羽玄道兄会来这里,我让家中老小到上清镇暂避,龙虎山中道路险峻,已有巡检司的数百兵卫把守,而且自号氵汉飞龙王,的贼首张琏也与道教有些关系,应不会去劫扰上清。”

    曾渔点头道:“这样最稳妥。”

    翌日一早,郑宅里忙忙碌碌,主人和婢仆都在收拾行装,辰时末,羽玄道人赶到了,还带了两辆牛车和八个脚夫来,见到曾渔,羽玄道人甚喜,对上回在上清因有事外出未能见到曾渔连声道歉,力邀曾渔前往上清——

    郑轼一拍额头道:“我差点忘了,上月羽玄道兄就对我说过,若九鲤贤弟回乡路过鹰潭,一定要去龙虎山中大真人府一趟,这是张大真人之命是吧?”

    羽玄道人点头道:“嗣教真人再三叮嘱定要邀曾公子去大真人府一晤。”

    曾渔道:“十六日就是科试,怎么也无暇前往了,就不知张大真人有何事吩咐小生?”

    羽玄道人略一迟疑,说道:“贫道亦是不知。”

    曾渔道:“我写一封书帖由道兄转呈张真人吧。”到郑轼书房匆匆写了书信交给羽玄道人。

    正巳时,羽玄道人护送着郑轼家眷离开鹰潭坊去上清镇,郑轼带了健仆来福与曾渔也上路了,郑轼骑驴,来福步行,来福穿着毡靴,福贵又教来福把两截大竹筒剖开,然后合在左右小腿上,再用绳子绑牢,这样雪地行路就不怕雪水浸湿裤腿——

    郑轼、曾渔待羽玄他们走远了才渡江上路,信江南路恐有流贼,所以他们要从北岸走,郑轼对曾渔道:“早几日我对母亲说这录科考试就不去了,陪着家中老小,母亲一定要我去,我母亲盼着我能中举人光宗耀祖呢。”

    曾渔道:“据说流贼浩劫了建昌府数县,益王藩地南城差点被攻陷,提学宗师让建昌、饶州、广信三府的生员合并考试,这冰天雪地,又有流贼肆虐,定有很多生员无法赴考,有怨言是难免的。”

    郑轼道:“是啊,我们广信府的生员也就罢了,但是建昌府南端的广昌、饶州府北端的浮梁,那里的生员要来上饶赶考可就辛苦了,最远的要行近千里,就算赶来了,年前也肯定赶不回去,要在异地他乡过年了,唉,求功名苦哇

    曾渔笑道:“我们是新进学的生员,怎么也要试试运气考他个几科,我会努力参加三次乡试,若不能中,以后就不再去参加那劳命败钱的乡试了,好好治生谋财,奉养老母,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人生贵适志,秋风起,思鲈鱼和莼菜,不能把一辈子都耗在求功名上,不然极可能是功名落空、富贵如梦。”因向郑轼说起安仁县的简赜——

    郑轼赞道:“简生可谓达人也,下回与你一道去访他。”又道:“那我也与贤弟一般努力十年,十年三科若不能中,那就求自适,过悠闲日子。”

    二人一边行路一边长谈,倒也不寂寞,来福挑着担子只是闷头走路,有时听郑轼和曾渔说到笑话,就抬头咧开大嘴笑。

    虽然雪路难行,但为了早日赶到上饶,曾渔三人早起晚宿,每日行六十余里,两日后也就是腊月十二正午,三人平安过了弋阳,到了横峰地界,横峰与铅山一个在信江北,一个在信江南,此地距离上饶县大约还有一百五十里,行程过半了,预计十五日上午能赶到上饶,快的话十四日入夜前就能到。

    这一路过来行人稀少,也未听说有贼人袭扰,曾渔骑在马背上望着右边铅山方向道:“不知河口遭难了没有,若遭洗劫,三年五载都恢复不了元气啊。

    郑轼对这一路比较熟悉,说道:“这里距离信江只有十余里,我们要不要到江边去打探一下消息?”

    曾渔摇头道:“明哲保身,我们就算知道河口遭劫也帮不上任何忙,还是要等戚继光来剿灭,我们赶路要紧。”

    郑轼点头称是,三人往东行去,前面有一座突兀的山峰,尖锐如削,峰顶白雪皑皑,三人正待绕山而过,忽听得山那边有杂沓的脚步声奔来,还有马蹄声,曾渔惊道:“情况不妙,快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无路可逃

    在曾渔三人的左侧是起伏的山林,可马蹄声和脚步声正从左侧数里外那两座山峰之间急骤而来,所以根本来不及去树林那边藏身,而在他们三人的右侧,则是大片大片舒缓的滩涂和谷地,无遮无拦一直延伸至信江北岸,曾渔三人一时间进退失据,不知该往哪里躲避?

    骑在驴背上的郑轼朝左侧积雪的山峰张望,心存侥幸道:“不会这么倒霉吧,避贼偏就遇上贼”

    话音刚落,又听到右侧信江方向传来隐隐人声,显然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有大群的人,曾渔惊疑不定道:“这又是些什么人,莫不是铅山千户所的官兵在剿贼?”

    这个时候遇到官兵并不比遇贼安全,杀良冒功之事屡见不鲜,这是非之地离得越远越好,曾渔跨马、郑轼骑驴、健仆来福撒开大脚丫子,三人往东北方向疾奔——

    来福挑着衣箱和书箧,跑着跑着滑了一跤,书箧里的书散落在雪地上,来福慌忙爬起身去拾书,曾渔回头道:“先离开这里,若不是兵匪,等下再回来收拾不迟。”

    郑轼也叫道:“来福,快跑。”

    来福便将衣箱扛在肩头,跟在曾渔和郑轼的坐骑后面奔跑。

    从左侧山林冲出的骑马和步行者来得甚快,十余匹马和后面奔跑着的杂乱的人群很快就出现在山麓皑皑雪地上,极是醒目,同样曾渔三人也很醒目,很快被这些人发现,立即大呼追来——

    曾渔扭头看,见这伙人披蓑戴笠,身上绑满搭膊,手里执着长矛短斧,还有的扛着铜锄铁耙,大呼小叫,杂乱无章,这分明就是矿工、农夫、游民组成的贼寇啊

    来福步行,郑轼的那头棕黑色驴子也跑得不快,郑轼气喘声促道:“九鲤你马快,先走,我若万一有个好歹,老母妻小就拜托贤弟了。”

    曾渔放缓马步道:“何至于此,弟自当与三痴兄共渡难关,莫慌张,少说话,更不要与贼人硬拼,贼人可诱之以利,我们委屈一时,定能脱身,一切由弟来应付。”

    说话间,曾渔带转马头,面对追来那群人他于脆驻马不走了,反正已走不脱。

    郑轼也勒驴停下,看着漫山遍野而来的流寇,不禁心惊肉跳,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遇到贼就要把命赔,他郑式之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啊,再看曾渔,似乎镇定自若,是因为身有武艺吗,可曾渔又不是吕布、张飞有万夫不当之勇,面对这许多流贼,力敌肯定不行,难道曾渔有妙计?

    却见曾渔跳下马,摸出两只小银锭,左右看看,将两只小银锭丢到道旁一株秃树下,用脚一碾,两只小银锭陷入雪地里,再伸脚拨雪掩盖得不见痕迹,说道:“就是让路人捡去也强于给山贼抢走。”

    郑轼也要摸银子出来,曾渔道:“碎银就不必藏了,全无银钱贼人也不信啊。”曾渔知道郑轼只带了几两碎银,而他除了方才藏起来的十两银子也还有三两多小银。

    几个骑马的流贼率先追过来,看清楚曾渔和郑轼的装束,为首那个骑着枣红大马、挥舞着短刀的贼寇狂笑道:“好运气,好运气,两个秀才送财来了,这是往上饶赶考的秀才吧,有马还有驴,哈哈哈,这马看着不赖,归我了。”

    另一个贼寇嚷道:“马归二大王,驴归我,驴归我。”

    另外几个贼寇就凶神恶煞喝命郑轼下马下驴,准备搜身劫掠。

    曾渔大声道:“有钱人一扫光,没钱人莫要慌,贫苦人来相帮。”

    几个贼寇一愣,面面相觑,他们从福建一路劫掠到江西,士、农、工、商甚至军户都抢,遭抢的不是吓得发抖不敢出一声就是跪地磕头哀求饶命什么的,这个少年秀才倒是胆大,喊起他们义军的口号来了,难不成喊这么几句就饶过你不成

    为首贼寇也不下马,策马昂首阔步到曾渔面前,居高临下讥笑道:“秀才,那你是有钱人还是没钱人,贫苦人你是怎么也算不上的。”

    曾渔道:“敢问有钱人和没钱人又是如何区分?”

    这贼寇见曾渔并不畏缩,还敢反问他,这让他很不爽,喝道:“你们秀才免徭役、食廪粮,赋税担子全压在我等贫苦百姓头上,这就该杀。”

    曾渔叫道:“可我是没钱人。”

    这贼寇冷笑道:“你穿着大绒茧绸袍子,骑着高头大马,这是没钱人?”

    曾渔道:“马是借来的,勉强温饱而已,怎么也算不上有钱人。”

    贼寇怒道:“谁耐烦与你啰唣,老子说你是有钱人你就是有钱人”命左右把曾渔衣帽给扒了。

    曾渔举手道:“且慢,我是赣州兴国三寮村曾氏后裔,我与张龙王有一面之缘,你们不都是张龙王部下吗?”

    三寮村曾氏是风水世家,在民间颇有威信,几个上前要扒曾渔衣服的山贼见曾渔说得郑重,一时也不敢贸然动手,转头问骑着枣红大马的匪首:“二大王,张龙王是谁?”

    手举短刀的匪首盯着曾渔道:“你识得我们汉飞龙王?”

    曾渔面不改色道:“名扬天下的七子诗社盟主谢茂秦与福建提学副使宗大人很有交情,在下曾从谢老诗人游,故与张龙王有一面之缘,当然,张龙王那时还屈为县衙小吏,没有今日这般威名赫赫。”

    自称“汉飞龙王”的张琏曾是福建某县小吏,这是曾渔听安仁知县陈梦雷说的,这时就扯出来唬唬这些山贼——

    这匪首听曾渔说什么诗社盟主、提学副使煞有介事,半信半疑道:“你不是说你是兴国三寮曾家的子弟吗,怎么会在广信府这边?”

    曾渔道:“家祖由赣州迁居广信府,就在这里安家了,几位英雄若不信,可看我书箱里有一封信,正是在下要寄给汉飞龙王的书信。”说着,从马背书箧里摸出一张纸笺,递给那个要扒他衣服的山贼——

    这山贼不识字,接信茫然,转身递给骑马的匪首,那被称作二大王的匪首定睛细看,只认得开头“汉飞龙王”四个字,其他的密密麻麻、曲里拐弯的字写满了一张纸,他都不认识,不识字还是自卑的,这位二大王“哼”了一声,朝信江方向看看,将那张纸笺塞进怀里,吩咐手下道:“先看押起来,等下再问话,我们先去迎接吴大王。”

    一个山贼看着曾渔身上穿的大绒茧绸袍,问:“二大王,要不要扒这两个秀才的衣袍?”

    二大王道:“暂不要动他们,待会再说。”双腿一挟马腹,带着一众山贼呼啸而去,骑马骑骡骑驴的数十人,另有步行的数百人,浩浩荡荡,把地上积雪践踏成一片污浊泥浆。

    有五个山贼留下看押曾渔三人,为首山贼名叫彭老球,腰上缠着五、六条搭膊,沉甸甸的显然都是抢来的金银珠宝,彭老球手执利斧,一把夺过曾渔手中的马缰,喝道:“走,到七星观去。”

    另四个山贼朝江边眺望,有人道:“彭老球,先别急着回道观,看大王抢了多少金银再一道回去。”

    彭老球也就牵了马站在路边观望,曾渔吩咐来福去把那个散落的书箧收回来,来福答应一声,放下衣箱就走,却被两个山贼用铁耙抵住道:“老实待着,小心一耙耙死你。”

    曾渔指着半里外散落在雪地上的书籍道:“那里有当年张龙王写给在下的信,若是遗失,你们担当得起吗?”

    几个山贼方才见二大王说了暂不要扒这年少秀才的衣物,显然对这年少秀才颇为客气,要知道以前遇到的读书人,二大王都要百般羞辱,以示读圣贤书半点屁用没有,彭老球这几个山贼都是赣州龙南县的游民,跟着吴平一路烧杀抢掠,却并不知汉飞龙王张琏是谁,但看二大王的态度,这年少秀才应该是有点来头——

    彭老球就让两个山贼押着来福去捡书,这时看押曾渔和郑轼的就只剩彭老球和一个脸有黑斑的山贼,黑斑脸山贼手里握着一把柴刀。

    曾渔打量着四周,被彭老球牵着的蒙古马黑豆背上有一根枣木棍,他若突然抽棍攻击彭老球二贼,胜算极大,但大队山贼离此不远,他和郑轼想逃也不易,还是忍耐吧。

    来福很快抱了书箱回来,扁担也被一个山贼拾到了,曾渔问来福:“张龙王的信找回来了没有?”

    来福张大了嘴,摇头。

    这时,东南方向欢声雷动,看来两股山贼遇上了,很快就要返回来,彭老球咂巴着嘴道:“这回定抢得个盆满钵满,都说河口富得流油啊。”

    另一个山贼道:“难说,有钱人怕被一扫光,先就逃了。”

    郑轼趁山贼争辩之时,悄声问曾渔:“那信是怎么回事?”

    曾渔低声道:“早上给张真人写信时灵光一闪,就在以前临摹的籀篆体千字文抽出一张,添加了楷体氵汉飞龙王,四字,没想到会派上用场,真是不幸啊。”

    郑轼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这些山贼杀人不眨眼,现在落入贼手,凶险至极啊,早知如此就不去上饶赶考了,人生命运,着实叵测。

    大队贼众过来了,闹哄哄、乱糟糟,既有放肆狂笑声,又有求饶哭泣声,曾渔定睛细看,只见山贼分了两队,中间却是一长串被反绑了双手、被打得满脸是血的百姓,约有两、三百人,被山贼押着跌跌撞撞而来——

    身体欠佳,慢慢调整。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人人都是财神爷

    那些山贼挥舞着鞭子催促被掳民众“快走,快走”,民众中老弱妇孺都有,有的还被反绑着双手,哪里能走得快,雪地泥泞,又容易滑倒,山贼们哪管民众死活,对滑跤摔倒的都是劈头盖脸一阵乱抽,喝骂声不绝于耳——

    郑轼和曾渔在一边看得极是愤慨,郑轼怒问:“抓这些百姓来做什么?”

    彭老球“嗤”的一声冷笑道:“什么百姓,我等才是百姓,是贫苦百姓,这些人都是有钱人,平日作威作福,这回抓他们来是要他们把钱财吐出来,这就叫劫富济贫。”

    另一个山贼笑嘻嘻道:“他们可都是财神爷哪,一人值纹银一百两。”

    曾渔明白了,这是绑票,山贼抓这些民众来做人质,然后让人质亲属以银钱来赎,若无亲属送银子来那就撕票,这批被掳民众有两百多人,一人索银一百两,那就是二万多两,江西布政司每年缴纳户部太仓库的税赋折银也不过十万两,这些山贼从一个河口镇就要劫掠二万两白银,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但曾渔看这些人质当中固然有肥头大耳穿戴华丽的,可面目寒俭衣裳朴素的也不少,铅山河口号称富庶,却也并非人人都是财主啊,寻常民家哪里拿得出一百两赎银,山贼们却是不管,一律掳来,这哪里是没钱人不要慌,分明是蝗虫过处一扫光

    那彭老球睁大眼睛细瞧,没看到二大王,一问方知二大王奉吴大王之命在江边防备铅山千户所的官兵追击,彭老球等五名山贼便押了曾渔、郑轼和来福三人跟着劫掠归来的山贼们回七星观。

    一路上,曾渔看到山贼们对那些抓来的人质不是用鞭子抽击就是用木棍敲打,走上雪峰山路时,有一个老者跌倒爬不起来,边上一个左脸颊生着一撮毛的悍匪就用脚踢,老者也不知是跌坏了腿还是怎么回事,努力挣扎着却就是爬不起来,边上有人待来相扶,那悍匪喝道:“谁都不许来扶。”冷酷地看着地上的老者,又是一脚踢去,骂道:“这老骨头装死狗,他是想赖在这里等下好逃回去——老子数三下,你这老骨头还不起身的话我就一刀割下你狗头。”说着,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锃亮的短刀,狞笑着大声道:“我数一”。

    在雪地挣扎的老者手脚撑地拼命想爬起来,却又滑了一下,身子往前一扑,一脸都是雪水泥泞,这时那悍匪已经数到“三”,见老者还没爬起来,这贼双目圆睁,凶光毕露,严狠狠走近老者身边,手中刀举了起来——

    这些山贼无法无天、丧失人性,杀一个人质算什么,眼看这位无辜老者就要死于非命,陡听得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山道两边灌木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飘落,那持刀悍匪以为是哪位首领下的命令,赶忙收刀转头来看,却见一个年少秀才大步赶来,不禁一愣,随即怒道:“方才是哪个叫老子‘住手,的?”颊边一撮毛抖动着,眼睛凶狠地盯着这年少秀才。

    大喝“住手”的正是曾渔,虽然他自身尚在危难中,但见死依然要救,瞪着这个左颊有黑毛的悍匪喝道:“谁让你滥杀人质的,是张龙王还是吴大王?

    这悍匪见是一个年轻秀才挺身而出喝止他,怒从心头起,凶神恶煞道:“你是何人,敢指责老子?”腰间短刀又拔出来了。

    彭老球过来陪笑道:“华五哥,这是二大王方才抓获的秀才,这秀才似乎与福建张龙王有点交情,二大王让我等暂不要为难他。”

    郑轼这时也跑过来了,与曾渔一起将那老者扶起,郑轼方才见这悍匪殴打老人,既愤怒又恐惧,眼见老者就要遇害,郑轼虽然着急却没有勇气挺身相救,待见曾渔出声喝止,心下大感惭愧——

    那老者在曾渔、郑轼的搀扶下抖抖缩缩站起来,曾渔问:“老丈身子哪里不适?”能站起来那就是没有骨折。

    这老者年约六旬,面相富态,衣着打扮也象是个财主,这时惊魂未定,颤声道:“多谢相公搭救,老朽是扭伤了左足——”

    行进的人质因为这事而停下了脚步,这些人质看到一个年轻秀才救下了老者,心里都是松了一口气,方才个个吓得浑身发抖。

    “华五哥,出了什么事,怎么都不走了?”两个山贼骑马从前面奔回来问

    那颊生黑毛的华老五指着曾渔道:“是这个秀才想坏吴大王的好事——”

    曾渔打断道:“带我去见你们吴大王,我有要事相告。”

    郑轼道:“贤弟,我与你一道去。”

    彭老球向那两个骑马的山贼道明原委,便带着曾渔、郑轼去七星观,来福挑着担子叫道:“少爷,少爷——”

    郑轼回头想叮嘱来福看好牲口和行李,可是都已落入山贼之手,还怎么看好牲口行李啊,生死未卜,一时不知该怎么吩咐来福

    曾渔对来福身边那几个山贼道:“我是吴大王贵客,你们要好生照看我二人的坐骑和行李,若有遗失,唯汝等是问。”即便是虚张声势,那也要气势十足,这些山贼大抵是底层好吃懒做的愚民,原本就有很强的奴性,现在跟着吴平烧杀抢掠、为非作歹,似乎翻身做了主人,但骨子里的奴性还在,而且山贼里也有等级高下,他们都只是供驱使的小喽罗,趋炎附势、欺善怕恶是其本能,见曾渔严厉吩咐,赶忙点头哈腰,连声称是。

    那个颊生黑毛的华老五看着曾渔几人先走了,这才骂骂咧咧催着一众人质赶紧走,“吴大王的贵客”这句话把华老五给唬住了,也没敢继续刁难曾渔救下的那个老者。

    七星观就在那座高耸雪峰的半山腰上,吴大王已经先回七星观,曾渔、郑轼跟着彭老球几个山贼往半山腰行去,曾渔听彭老球与其他山贼说话,忽然问:“彭老球,你是铅山本地人?”先前没留心,现在听出这彭老球带着弋阳、铅山的口音。

    彭老球朝山下一指,说道:“我就是那彭家庄人,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后我是要跟着吴大王打天下的,这小村哪里容得下我。”

    曾渔和郑轼转头看时,见这座积雪的陡峭山峰的北麓有百余户人家,从高处望下去,村中有一队一队的人走来走去,想必已成贼窝,曾渔向这彭老球套话,得知彭老球祖宗五代都是这彭家庄的人,彭老球的父母早已去世,有一个兄长,兄弟二人分了家,彭老球原本有些田产,只因好赌好嫖,没几年就家财荡尽,如今就在河口镇码头游荡,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这回吉安山贼袭扰铅山,彭老球领了两个光棍就去投奔入伙了,跟着山贼祸害本县百姓,有仇报仇啊,彭老球想起自己落魄时兄长和本村人的冷眼和取笑,觉得自己如今出息了,应该回乡扬眉吐气,就领着山贼渡过信江,杀奔他彭家世代居住的彭家庄,把村里几个富户都砍了脑袋,家财抢劫一空——

    彭老球的兄长算是殷实农户,也被山贼划作有钱人,吴平为表明自己是义军,只要这些有钱人乖乖献出家财,倒也不会一律杀头,可彭老球这个兄长举着扁担顽抗,不肯交出钱财,那下场当然是一刀两段身首异处,等彭老球赶来看到兄长的尸首,也没什么好伤心的,他打抢正抢得热血沸腾呢,往日那些瞧不起他的村民看到他就作揖陪笑脸叫大王,让他很是得意,这个兄长死了就死了,就当是大义灭亲吧,以前他输光了钱财没饭吃时也没见这兄长施舍他几餐

    曾渔问这彭老球跟着吴大王打天下想得到什么?彭老球想也不想道:“当然是荣华富贵了,叫什么锦衣玉食。”

    曾渔道:“那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了岂不成了有钱人了,有钱人那可是要一扫光的,这可如何是好?”

    彭老球张口结舌,摸了摸腰间的彭鼓囊囊的搭膊,强辩道:“那不一样的,我们这个不能算有钱人,我们是专抢有钱人。”

    曾渔心里冷笑:“抢来的不算有钱人,别人辛辛苦苦挣来家产就是有钱人。”说道:“那有钱人抢光了怎么办?”

    彭老球来劲了,说道:“这个不必担心,天下有钱人多得很,大明朝两京十三省,我们才抢一个小零头呢,嘿嘿,有得抢。”

    另一个骑马的山贼盯着曾渔道:“你这秀才问这些作甚”

    曾渔道:“在下只是觉得诸位前程远大,比我辈读书有前途,有多少读书人读得胡子都白了也没能出人头地,还穷得叮当响。”

    曾渔语气真诚,彭老球信以为真,点头道:“这话说得是,我们村里就有一个老童生,读书读呆了,穷得只能喝粥,却又不识时务,前日我们大王进村,这老不知死的竟敢骂我们是贼,被当场砍死,你看,到现在脑袋还挂在村头旗竿上呢。”

    另一个山贼喝道:“彭老球,莫与这秀才说这些。”又戒备地瞪着曾渔道:“你这秀才何时见过我家大王,莫不是招摇撞骗”

    曾渔道:“见了你家大王就知我是不是招摇撞骗了。”

    说话间,到了七星观大门外。

    腰还是痛,谢谢书友们的关心。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杨公三宝

    七星观是铅山、横峰一带最大的正一教道观,始建于明英宗正统年间,道观倚山而建,占地二十余亩,分为正院、东院和西院三部分,正院有东岳宝殿、育德殿,东院有娘娘殿和伏魔大帝殿,西院有玉皇殿和药王殿,原有道士数十人,昨日山贼吴平占据道观后,除了龙虎山大真人府派来的住持同尘法师坚守道观与贼周旋外,其他道士都逃跑了,如今的七星观已成匪穴贼窟——

    曾渔和郑轼立在道观正院的戟门外,但见十六名精壮山贼持刀把守着大门,一个个横眉立目的样子,这里算是山贼把守的重地了,彭老球进去禀报大王吴平,很快就出来了,说道:“两位秀才,我家大王有请。”

    曾渔和郑轼对视一眼,点点头,跟着彭老球和另两名山贼进入正院大门,这正院应该是匪首吴平的住处,持刀贼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似警备森严,但喧哗叫嚣声不断从东院和西院传来,都是那群乌合之众在分赃、喝酒、闹腾,据彭老球介绍,能待在这七星观的都是义军头目和精锐——

    曾渔感慨道:“义军兄弟们好快活啊。”

    彭老球话多,连连点头道:“那是当然,打官兵、抢富户,一身的劲啊。

    曾渔道:“不知我等秀才能否入伙?”

    彭老球打量着曾渔和郑轼,说道:“那要看吴大王肯不肯收留你二人。”

    另一个山贼态度凶蛮,冷笑道:“你这秀才是怕死才说要入伙的吧,你们这些士绅富户哪个不是说一套做一套,”

    曾渔并不动气,问这山贼:“好汉你不怕死?”

    这山贼一拍胸脯脖子一拗:“老子当然不怕死,怕死就不跟着吴大王造反了。”

    彭老球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们义军都不怕死,有钱人才怕死,怕没得享福。”

    曾渔道:“很好,佩服,敢问这位好汉尊姓大名?”

    这山贼警觉道:“你问我姓名作甚,莫不是想告密?”

    曾渔摇头笑道:“我能告什么密,好汉就讲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大王不就有名有姓,谁能奈何他?”

    彭老球嘴巴闲不住,向曾渔介绍道:“这位是方茂七方大哥,是吴大王的得力手下,原是福建银矿的工人——”

    “闭嘴。”名叫方茂七的山贼喝住多嘴的彭老球,下巴朝前一歪,对曾渔、郑轼二人道:“我家大王就在殿上,你这两个秀才是死是活就由我家大王定夺。”

    育德殿原供奉着天地水三官神像,现在神像都被搬到殿角靠边站,这个地盘吴平做主了,曾渔和郑轼进到育德殿时,只见有三个人坐在香桌边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居中一人四十来岁,不高不胖,面色黧黑,颧骨耸起,两只小眼睛眯缝着,看到曾渔等人进来,目光一凝,神色冷厉,放下筷子,问道:“哪位是识得张龙王的秀才?”

    曾渔上前拱手道:“在下是三寮曾氏子弟,以前从谢老先生处——”

    山贼方茂七喝道:“跪下回话”伸手就来按曾渔肩头,用力下压,曾渔纹丝不动,方茂七恼了,提足踢曾渔左膝弯,这是要把曾渔踢跪下,不料曾渔脚步轻挪,同时一个肘锤结结实实撞在他右胁下,痛得他缩身后退,呼痛怒叫,缓过劲来就要拔刀相向——

    曾渔向吴平拱手道:“曾氏祖传散手,让吴大王见笑了。”

    “三寮曾氏,如雷贯耳啊。”

    吴平大笑着站起身来,但眼里却无笑意,绕桌走近,盯着曾渔道:“曾秀才为何到此?”

    曾渔道:“在下在袁州做蒙师,因科考在即,所以要赶回广信府考试,却遇吴大王义军在此,故而前来相见。”

    那方茂七见吴平与曾渔温言说话,不敢上前打曾渔,揉着右胁说道:“这两个秀才是想跑没跑掉,让彭老球他们给抓来的。”

    曾渔道:“谁知道是哪里来的贼寇,不跑怎么行,后来得知是张龙王、吴大王的手下,也就不跑了。”

    方茂七赶紧挑拨道:“大王,这秀才竟敢骂我们是贼”

    吴平面无表情,问彭老球:“这曾秀才写给张龙王的信呢?”

    彭老球道:“二大王看了就收在怀里,应该不会有假。”

    曾渔笑道:“又不是张龙王写给我的信,有必要假冒吗?”

    吴平打量着曾渔,对这年少秀才识得张琏很是怀疑,他知道张琏没有到过江西,吩咐方茂七等人道:“给两位秀才看座。”心道:“等下若被我问出破绽,那我就要翻脸无情了。”

    郑轼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跟着曾渔入座,提心吊胆地听曾渔和贼首问答,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有山贼端来莲花状灯台,都是道观里的器物,香桌上摆放着大盘大盘的鸡鸭鱼肉,酒是敞口大瓮装的,喝完直接用碗进去舀——

    吴平命手下再摆两副碗筷,请曾渔、郑轼一块吃喝,曾渔道:“吴大王对在下想必还有诸多疑虑,请吴大王先发问吧,不然在下也食难下咽。”

    吴平点头道:“那好,我来问你在哪里结识的张龙王?”

    曾渔道:“在下与张龙王只是神交,并未见面,但在下的忘年交谢榛谢老诗人去年应福建提学副使宗臣之邀壮游闽地时曾在尤溪县遇到张龙王,那时张龙王还屈为县衙小吏,谢老诗人见他气宇非凡,大为赞叹,认为张龙王非等闲之辈,今年五月间谢老诗人回山东路过江西与我提起这位张龙王,与在下南望八闽龙脉时的意会相合,所以月初听闻张龙王举义旗,在下就想写信为其指点迷津,未想就在此地巧遇吴大王。”

    曾渔说的这些话真真假假,他从安仁知县陈梦雷那里得知张琏原是尤溪县衙管理银矿的小吏,因私自招募工人开矿挖银被长官责打罚银,于是就聚众闹事,事情闹大了于脆起兵造反了——

    吴平对曾渔所言没怎么听明白,什么谢老诗人,张琏又不会写诗,不过福建提学宗臣他是听说过的,这些都不重要,他有更关心的事,问:“什么八闽龙脉?”

    曾渔瞠目道:“这是杨救贫祖师的风水望气术啊,在下见东南方向有王者气和兵戈气,所以听谢老先生说起张琏其人就意有所动,得知张琏自称汉飞龙王起事时,更是认定那王气和兵戈气应在张龙王身上。”

    曾渔不知道的是,这吴平本是海上巨寇汪直手下的小头目,去年汪直被胡宗宪用计剿灭,部众四散,吴平与十几个海寇就逃到福建山区在张琏手下做矿工,这次张琏作乱半是由吴平怂恿,吴平不大看得起张琏,所以自领一支山贼杀奔江西,这时听曾渔说张琏有王者气,半信半疑还有些嫉妒,问道:“你真是三寮曾氏子弟?为何不做风水先生?”

    曾渔笑道:“并非所有的三寮曾氏子弟都必须做风水先生啊,在下的祖父与现任钦天监博士曾邦果是兄弟,我祖父不愿为皇家效力,游走于民间为四民百姓寻龙勘地,当然也为曾家自己觅地,五十年前在广信府某地发现一处好穴,就举家搬迁该地,在下今年二十岁,中了秀才。”

    结语简短有力,育德殿上一片静默。

    民间关于地理风水术的传言是神乎其神,曾渔幼时听伯父说过江西风水地理学派的祖师杨筠松的传说,杨筠松人称杨救贫,不仅能辨风水龙脉,还能改造风水,杨筠松有三宝:赶山鞭、铁灯盏和无字天书,愚公移山算什么,杨筠松的赶山鞭能驱赶着大山跑路;铁灯盏就如观世音菩萨的静瓶一般可舀于江河之水;无字天书只有杨筠松自己能看懂,其中包含了天下山川所有的龙脉奥秘

    ——相传当时的赣州刺史卢文稠请杨筠松为其改造赣州风水,让赣州具备帝王之都的气象,杨筠松就在赣江两岸用赶山鞭赶山,不过因为陈抟老祖的阻挠,杨筠松功亏一篑,未能把赣州改建成帝王之都,杨筠松仙逝后,赶山鞭的铁灯盏失传,只有无字天书传给了两大弟子曾文迎和廖王禹。

    对于这些神奇传说,曾渔是不大信的,但民间俗众相信这些的很多,吴平是海贼,亲眼目睹了巨寇汪直一生的跌宕波折,深感命运的叵测,对风水算命当然也不会不信,这时的人毕竟还没有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什么人定胜天的狂妄——

    吴平眉头皱起又展开,如此再四,开口问:“曾秀才方才说要写信给张龙王指点迷津,不知是什么迷津?”

    曾渔信口开河道:“八闽有王者气,但非帝王气,张龙王有占据一省自立为王的命,却没有问鼎天下改朝换代的命,就如吴大王,虽然智勇不逊于张龙王,但拘于命数,只能为辅佐的将相——”

    伯父撼龙先生以前教导曾渔要善于察言观色,很多算命术、看相术其实都在于细心地多听多看,曾渔方才提到张琏有王者气时,吴平神色有些不甘,所以曾渔才补充说了上面这段话。

    吴平笑了笑,说道:“你且说说怎么为张龙王指点迷津?”

    腰痛好些了,恢复更新,先祝女书友们节日快乐。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阴森岱宗殿

    曾渔巧舌如簧,以龙脉风水来忽悠贼首吴平,吴平半信半疑,追问曾渔如何为张琏指点迷津,曾渔道:“张龙王既自号汉飞龙王,龙岂能缺水,所以张龙王及吴大王一众义军的出路是在濒海之地,福建和两广山峦密布,能躲避官军追击,万一事急,更可——”

    “事急个鸟”挨了曾渔一记肘锤的山贼方茂七冷笑道:“我们从龙南一路杀到这里,怕过什么,铅山千户所的官兵也都是缩头乌龟——”

    “闭上你的鸟嘴”

    吴平一声怒喝,扭头狠狠瞪着方茂七,小眼凶光毕露。

    那方茂七麻脸失色,躬着身子退后几步,不敢再吭声。

    吴平向曾渔一点头:“曾秀才请继续说。”

    曾渔看了噤若寒蝉的方茂七一眼,对吴平道:“古话说骄兵必败,这位方兄弟自以为义军从吉安一路杀到这里未受重挫就骄傲自大起来,这种心态等于是自寻死路,好在吴大王是豪杰,一看就是有阅历有谋略的明白人,如铅山这些地方千户所的官兵平日失于训练,又且胆小怕死,编制虽说有千人,真正能战的很少,只堪吓唬小股盗贼,若是吴大王这样啸聚万人的义军,凭一个千户所的官兵哪里敢抵挡,但如果就此轻敌狂妄,那败亡之期也就不远了——”

    吴平凝神倾听,点头道:“曾秀才说得是,绝不能轻敌。”又侧头含怒瞪了方茂七一眼。

    曾渔侃侃而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铅山卫或许不足惧,但江西有十三处卫所,闽浙总督胡宗宪手下更有大批精兵良将,当年倭寇首领汪直、徐海何等威风,纵横闽浙四海,却还是难逃亡的命运,为何?胡宗宪麾下的俞大猷、戚继光这些良将勇猛善战是一个原因,而最致命的是汪直、徐海弃海就陆,我想写信忠告张龙王的就是指这一点,张龙王应该待在福建和两广,福建两广多山,官兵难剿,万一事急,还可入海,蛟龙入海,谁能制约?且不说张龙王以龙王为号这种天意,就是以事理而论,也不应该进入内陆,义军从龙南势如破竹一路杀到此,这与江西承平日久各卫所失于防备有一定关联,我敢说义军此时想要原路退回那是千难万难,抚州、建昌、安福这些千户所必于道路险隘处截杀义军,所以吴大王与众弟兄远离海疆深入江西腹地乃是下下策,危在旦夕啊。”

    吴平默然,他当然比方茂七、彭老球这些人有头脑一些,方、彭这些人是打抢打得兴高采烈别的什么都不管的,而他经历过汪直覆灭之事,对曾渔说的这些很有感触,深感有理——

    沉默片刻,吴平拱手道:“请曾秀才为吴某指点迷津。”

    曾渔皱眉道:“在下一时也无法可想,且容我夜间看看天象。”

    吴平肃然,这位曾秀才是风水、星象样样皆能啊,当下吩咐彭老球道:“领这两位秀才去岱宗宝殿歇息,好酒好菜侍候,不得怠慢。”

    曾渔道:“吴大王,在下还有一个仆人和一些行李,还请一并送到住处。

    吴平道:“曾秀才放心,待会就让人送过来。”看着彭老球领着曾渔二人往后边岱宗殿去了,这才招手让方茂七近前,叮嘱道:“好生盯着这两个秀才,不要让他们逃了。”

    方茂七方才被吴平骂得灰头土脸,闻言精神一振,忙道:“我就知道这秀才是胡说八道——”,话没说完,就见吴平神情冷厉起来,赶紧闭了嘴,不敢多说。

    吴平道:“这秀才说的话是颇有识见的,或许对我有用,但他二人待在这里显然是迫于无奈,你领几个弟兄盯着,夜里也不可疏忽——记住,对那秀才不得无礼。”

    曾渔随彭老球出了育德殿,觉得背心微汗,方才他看似镇定自若地神侃,其实心一直是悬着的,他若言语稍有不慎,这吴平就会当场翻脸,那他和郑轼的小命只怕就难保了,现在看来生死关是过去了,但如何脱身又是个难题,很难指望他出谋划策一番之后吴平就会放他离开——

    “曾秀才,你知晓天机、能掐会算,看来吴大王是要留你做军师了,以后兄弟还要请你多多关照啊。”

    彭老球一边走一边向曾渔作揖,胁肩谄笑,小人嘴脸毕露。

    曾渔含笑道:“好说好说。”故意道:“老彭啊,吴大王手下好象没多少人啊,铅山千户所的官兵若来进攻,只怕不易抵挡。”

    彭老球亢奋道:“曾秀才以为我们义军只有山上这千把人吗,哈哈,七星观这边的都是头目和精锐,大都是吴平从福建、吉安带来的,山下彭家庄有四、五千人,守在信江北岸的也有三千人,总计有上万人,每日还有各地好汉前来投奔呢。”

    问明白了山贼的虚实,曾渔点头道:“有上万人那还可以拼一拼。”

    说话间,到了岱宗殿,只见东岳大帝及陪臣诸像都在原位,不象育德殿那样靠边站,岱宗殿的两庑有七十二司,东岳大帝掌管人间生死,地狱也归东岳大帝管,七十二司中就有报应司和地狱轮回司,神像阴森恐怖,寒冬腊月格外的冷,这或许是吴平和众山贼没有侵扰岱宗殿的原因——

    曾渔搓着手道:“这里怎么过夜,岂不要冻死人——老彭,搬两个火盆来

    彭老球要巴结这位未来的军师,自是卖力奉承,答应一声就去了。

    彭老球和另一个山贼走后,岱宗殿一片寂静,隔院的喧嚣被寒气所凝也不甚聒噪了,东岳大帝神像前点着两根大蜡烛,香油灯也亮着,这光景显得有些诡异。

    郑轼长舒了口气,有点劫后余生的庆幸,低声笑道:“九鲤好口才,那姓吴的贼首算是让你给唬住了,不过——”

    曾渔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凝神细听,神情警惕。

    郑轼凑近轻声问:“怎么回事?”

    曾渔皱眉道:“这大殿上除了你我二人外,似乎还有一个人”

    郑轼吓了一跳,转头四顾,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下来,东岳大帝神像前的烛火照不到之处是大片的幽暗,地狱七十二司的狰狞神鬼就隐在这幽暗里,气氛很恐怖啊,还有一个人,那会是什么人?

    这一章字数少了点,且容小道慢慢恢复码字状态。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章 天打五雷轰

    初进岱宗殿时,曾渔就觉得有些奇怪,这大殿上的神像、香案齐整,两支大蜡烛明亮地燃着,香炉上插着的三宝香散发着某种草药的青气,三宝香只燃了一小截,应该就在一刻时前点上的,谁会在这里给东岳大帝上香?

    郑轼说话时,曾渔留意神像后的动静,听到后殿似有人闷闷地咳嗽了一声,当即示意郑轼不要说话,他先到殿外看了看,暮色雪色间,方茂七和两个山贼正在岱宗殿门外游荡,这当然是吴平派来监视他的,但后殿那咳嗽的人是谁

    回到殿上,曾渔向东岳大帝神像拜了拜,从香案上取了一根蜡烛,与郑轼往后殿寻看,两庑地狱七十二司的塑像狰狞可怖,不知那些山贼来此是否会感到罪恶的恐惧?

    后殿空旷,西南角似有灯火透出,曾渔和郑轼端着烛火走近,见是一间静室,关着门,曾渔从门缝往里觑,但见一盏油灯,灯火昏黄,一个头发苍白的道人坐在蒲团上,瞑目不动——

    曾渔进七星观,别处都没看到道士,想必都逃散了,没想到在这僻静处却有个老道士静室独坐,颇感好奇,当即轻轻叩了叩门,道人恍若不闻,一动不动,这时听得前殿脚步声,彭老球在喊:“曾秀才——曾秀才?”

    曾渔就和郑轼走出去,彭老球双手端着个火盆,另一个山贼提着个大竹篮,两个人立在神像前东张西望找曾渔,方茂七也冲了进来,见曾渔二人好端端的在这里,没逃到哪里去,便“哼”了一声,掉头出去了。

    彭老球搁下火盆,笑嘻嘻道:“两位秀才,好酒好菜来也。”就把香案上的香炉移到一边,与另一个山贼把竹篮里的一坛酒、几大碗鱼肉端出来搁在香案上,顺手就拈了一块肥肉送进嘴里嚼,含含糊糊道:“两位秀才这就请用饭吧。”

    曾渔失笑道:“酒菜摆在香案上很不妥,看着好似和东岳帝君争食,罪过,罪过。”

    彭老球大笑,说道:“这算什么,弟兄们在三清像前还与抓来的妇人戏耍作乐呢,那才叫荒唐,也没见天打五雷轰啊,所以这些神仙鬼怪全是假的,都是泥塑木胎,根本不必顾忌害怕,嘿嘿,来来来,我老彭敬两位秀才一碗酒。”说着就去开酒坛泥封。

    曾渔眼里的痛恨厌恶之色一闪而逝,淡淡道:“把酒菜搁在地上吧,搁在香案上实在太别扭。”

    彭老球和另一名山贼嘻嘻哈哈,嘲笑曾渔迂腐,彭老球还爬上神座,伸长了手拍着东岳帝君的肚皮,大声道:“怕什么,你看我。”说着使劲拍击帝君的肚皮,拍得“啪啪”响,又道:“我就是在这泥塑木胎上撒泡尿又能把我怎么样,哈哈哈——”

    就在这时,东岳大帝神像后突然冒出一人,双手执藤杖,狠狠敲在彭老球的左腿小腿上,彭老球身手颇敏捷,痛叫一声,赶紧跳下神座,单腿蹦跳着叫痛,揉着左腿骂道:“同尘老道,你敢打老子,老子一刀砍了你,啊,还敢打

    曾渔看到这挥杖痛打彭老球的正是方才在后殿静室看到的那个须发苍白的道人,这道人举着藤杖追着彭老球打,一面骂道:“彭家出了你这么个畜牲,祖宗魂灵都不得安生啊,畜牲,道爷今日就打死你”

    另一个山贼想要上前帮彭老球的忙,却被曾渔一把拽住,曾渔笑道:“看热闹,看热闹,老彭是本地人,与这道人是老相识了。”

    那山贼听曾渔说看热闹,也就袖手旁观了,老道士满殿追着彭老球打,彭老球左躲右闪、东蹿西跳,呲牙咧齿的模样活象一只猴子,曾渔身边的山贼看得直发笑。

    彭老球手背又挨了一杖,痛得发麻,只有逃出殿去,老道士在殿门前藤杖戳地“笃笃”响,气咻咻骂道:“彭家的畜牲再敢进来,道爷活活劈死你。”说话时,眼睛斜视曾渔和郑轼,待喘息稍定,就问曾渔:“你们两个秀才从哪里来?”

    曾渔作揖道:“小生从贵溪来,往上饶赶考,在信江边遇到这伙山贼——

    方才笑呵呵看热闹的那个山贼恼了,叫了一声:“曾秀才”表示对曾渔称呼他们为“山贼”很不满,若不是吴大王看重曾渔,那他就不客气了。

    曾渔转头看着这山贼道:“你们不叫山贼那叫什么,有钱人?没钱人?贫苦人?难道你觉得做贼可耻?”

    这山贼道:“怎么也得称呼一句好汉嘛。”

    曾渔笑了笑,摆手道:“你先出去,我要向这位道长请教一些事情。”

    这山贼站着不动,他是舍不得香案上的好酒好菜呢,问:“请教些什么事

    曾渔喝道:“这是你能问的吗,那你去给吴大王指点迷津。”

    山贼张口结舌,曾渔又喝一声:“出去。”这山贼灰溜溜出去了。

    彭老球在殿前石阶上揉手揉脚呢,奇道:“王盘子你怎么也出来了?”又恼道:“你小子刚才不来帮忙却还在一边笑,你是皮痒欠揍是吧。”

    名叫王盘子的山贼正有些窝火,出殿来却还要被彭老球骂,怒了,抬脚踢在彭老球胯上,骂道:“你这狗贼也敢骂我,我跟随吴大王多久了,你才前两天来的,敢在我面前耍威风,我揍死你。”

    彭老球被一脚踢倒,爬起来气势就怯了,色厉内荏道:“我是奉吴大王之命侍候曾秀才的,你敢打我,我要向吴大王告你。”

    山贼王盘子冷笑道:“你去,你去,赶紧去,不去你就是狗贼。”

    方茂七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王盘子指着彭老球道:“方哥,这小子借着那两个秀才的势就想骑上我头上,真他娘的狗仗人势。”

    方茂七不屑道:“那两个秀才有什么势,只要大王一声令下,我就把他剁成肉酱。”

    王盘子道:“我看那两个秀才根本就不是想投奔我们大王,姓曾的那个秀才方才当面骂我是山贼,真他娘的气人。”

    方茂七冷笑一声,没说什么,心想姓曾的小子在吴大王面前都还敢说贼呀贼的,吴大王却没当场发作,且看这小子夜观天象能观出个什么名堂,若没什么名堂明天一早就是他们的死期。

    这时两个山贼牵着一马一骡进来了,来福挑着担子跟在后面,彭老球赶紧上前道:“这都是曾秀才的东西,吴大王吩咐了的,要交还给曾秀才——喂,挑担的曾家仆人,跟我进殿,曾秀才他们就在殿上。”

    方茂七和王盘子没有阻拦,只是冷笑。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一章 雪夜占星

    岱宗殿上,须发花白的道人听曾渔说是从贵溪来的,不禁叹息道:“两位秀才时乖命舛啊,赶考赶考怎么就落到贼窝里呢——不过这些贼人对两位很是客气,这是为何?”这道人神色警惕起来。

    曾渔正待答话,一边的郑轼熟视道人良久,这时突然开口问:“法师可识得羽玄道人?”

    须发花白的老道看着郑轼道:“你也是贵溪来的?羽玄就是贫道的师侄嘛,,羽玄的师父原是这道观的住持,五年前驾鹤登仙后就由贫道来此掌管道院,原来是在大上清宫修炼,贫道道号同尘。”

    郑轼展颜道:“怪道觉得法师眼熟,原来也是龙虎山的道人,在下居鹰潭坊,这位是我表弟,我表弟在龙虎山那边可是家喻户晓啊——”

    同尘道人再次打量曾渔,“哦”的一声道:“怎么个家喻户晓法?”

    郑轼道:“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

    还没等郑轼把这幅对联念完,同尘道人就惊呼起来:“啊,他就是题联的曾秀才。”两眼直勾勾盯着曾渔,大为惊讶。

    曾渔微笑道:“小生与元纲老法师还是忘年交呢。”

    同尘道人道:“元纲法师是贫道的师叔——”

    “大少爷——”

    来福挑着行李进来了,彭老球把马和驴系在殿前栏杆上,在大门边探头探脑不敢进来,怕同尘老道打他,就听同尘老道问那曾秀才:“曾秀才与那吴平有旧?”

    曾渔看了门边的彭老球一眼,彭老球点头哈腰,同尘老道看到了,喝一声:“畜牲还敢来。”藤杖还在手上呢,作势要过去打,吓得彭老球转身就逃。

    殿上没有外人,曾渔这才说了自己和郑轼遭遇山贼,无奈之下只好以风水术暂且保身,夜里他还要占星观天象为吴贼指点迷津呢。

    同尘道人听得目瞪口呆,赞道:“曾相公多智,贫道就没想到以道术来与这些贼人周旋。”

    曾渔低声道:“这也只是暂时保命,若无脱身之计,一旦官兵来剿,我等只怕要陪着这伙山贼一起死。”

    郑轼听曾渔这么说,也愁眉不展了,想着家中老母妻女还不知他身处险境,盼着他考试归来呢,这次他要真是死在这里,那一家老小可怎么办

    曾渔道:“先吃些食物,不然有机会逃跑都没力气——同尘法师,一起来吃。”

    同尘道人道:“贫道不食荤酒,两位相公请便,就在这殿上食用吧,帝君不会怪罪的,唉,这世道,妖孽横行啊”

    曾渔和郑轼围着火盆跪在蒲团上用餐,叫来福也一并来吃,天气冷,酒也喝些御寒——

    殿外的彭老球嗅到酒肉香,在门边伸头缩颈咽口水,看到同尘老道拄着藤杖立在一边,彭老球不敢进来,只是向曾渔唤道:“曾相公,曾相公——”

    同尘老道举着藤杖又要过去赶彭老球,曾渔止住道:“法师先不要打他。”对彭老球道:“老彭,先找些草料喂我的马和驴,这里的酒肉也吃不完,会留些给你。”

    彭老球答应一声,匆匆走了,不一会就夹着一捆稻草、拎着一袋大麦来,他是本地人,到处熟啊,又善于狐假虎威,当下在殿前用大麦喂蒙古马黑豆和郑轼的驴子,一边看曾渔三人吃喝,两个秀才吃相还算斯文,那个家仆大块大块地吃肉,鼓着腮邦子大嚼,眼看几个盘子都快空了,彭老球急了,嚷道:“哎,哎,来福,留点酒肉给我呀,我可饿着肚子呢。”

    曾渔三人吃得差不多了,酒还剩很多,肉菜没多少了,让来福端到殿外给彭老球——

    吴平带着几个悍匪过来了,看到同尘老道立在一边,吴平笑道:“老法师也被酒肉香给诱出来了?”

    同尘老道黑着脸不说话,退到后殿去。

    吴平对曾渔道:“我义军不杀道士,因为张龙王的父亲就做过道士。”

    曾渔点头道:“原来如此,很好,很好,各路天官帝君定会护佑张龙王、吴大王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在下已用过酒食,这就上山观天象辩刀兵气,让彭老球领路吧。”

    吴平道:“我也随曾秀才一块上山巅看看。”

    曾渔不动声色道:“吴大王愿一起去,那再好不过了。”让郑轼、来福不必去,他向同尘道人借了那藤杖,与吴平、彭老球几个山贼一道向山顶攀登。

    腊月十二戌时初,一轮将圆的明月早早的升上了天空,寒月清辉映着皑皑积雪,四下里朗朗如昼,这样的情境登山本来颇有意趣,但此时的曾渔却没这幽赏的心思,他在想着怎么才能安然无恙地脱身?

    七星观倚着的这座山峰颇为陡峭,山上积雪尤深,彭老球带着曾渔、吴平深一脚浅一脚往上爬了一段山路,靴子和裤脚全湿了,甚以为苦,就道:“吴大王、曾相公,这雪路没法走,上边这一段山路很险,平时大白天上山都要留着神,现在是夜里,这积雪坑洼又分不清,稍有不慎很会滑下山去,那肯定没命。”

    曾渔也不想去冒这个险,这山悬崖峭壁,雪夜上山的确很危险,说道:“不上山顶也可以,找一处可以看到东北方和东南方的开阔高地就行。”

    彭老球道:“那就去朝阳岗,从这边过去也有三里路,路也不好走。”

    吴平喝道:“不好走也得走,小心些便是。”

    彭老球领着众人小心翼翼到了朝阳岗,曾渔立在积雪的山岗上,东北面至东南面一览无余,东北方是上饶、玉山地界,东南方是隔江的铅山,再过去就是福建了——

    吴平几个站在边上看曾渔一会儿仰头望天,一会儿翘首眺望,右手拇指来回掐着四指的指节,极其认真,吴平见曾渔表情凝重,他也不禁心虚起来,问:“曾秀才,我义军该往哪路走?”

    曾渔问:“若没遇到在下,吴大王原本打算往哪路走?”

    吴平道:“有两条路,一条是原路杀回吉安,再去福建尤溪与张龙王合兵一处;另一条路就是从铅山夺路往南,穿越武夷山,杀回尤溪。”

    曾渔心道:“这第二条路不错,若让吴平率贼进入武夷山,那就很不好追剿,我和三痴兄就要被贼人裹挟入闽了,那就糟糕了。”当下沉吟不语。

    果然,吴平发问了:“难道曾秀才认为不妥吗?”

    曾渔道:“在天二十八宿,在地十二分野,禄存、破军两大凶星当头,吴大王若往西南边和东边去,定然凶多吉少。”

    吴平不明白什么凶星吉星,瞠目道:“不往西、不往南,那往哪里去,往北就是浙江,有胡宗宪的兵将,那里绝不能去,正西是南昌府,有重兵把守,也不能去,而且曾秀才先前不是说了吗,义军不能离水太远,这样事急可以出海。”

    曾渔点头道:“吴大王见识不凡,这北边、西边的确是死路,不能去,但南边和东边也不能去,且不说凶星当头,单看这两个方向的云气,就有兵戈之象,显然官兵已在这两个方向集结,西边大约是南城、临川一线,南边是邵武、建阳一带,兵马应该不下三、四万人,吴大王若往这两边去,也许带十几个人悄然穿过包围可以,但这上万义军想要无声无息遁走绝无可能。”

    吴平皱眉道:“难道我吴平会死在这横峰铅山?”

    曾渔道:“不然,在下方才占星观云气,北边虽然有兵气,但离得尚远,估计在衢州、龙游一带有官兵在集结,而东边却是于戈寥落,从东边建宁浦城一路可顺利入闽,吴大王和义军唯一的出路就是先往北进入永丰县,再从永丰县杀向南边的浦城,如此,蛟龙入海,万事大吉。”

    曾渔数日前从安仁知县陈梦雷处得知戚继光的一万精兵已经抵达衢州府常山县,如今至少也已过玉山了,曾渔是想把吴平诱到上饶县送到戚继光军前剿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双簧

    匪首吴平听曾渔建议从广信府永丰县境入闽,沉吟片刻,忽问:“曾秀才,你是读圣贤书的人,为何会助我等山贼?”问这话时,吴平语气略带嘲弄

    曾渔答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在下不是读死书的迂人

    吴平笑了笑,点头道:“曾秀才诚然是俊杰,不知可肯与吴某一道辅佐张龙王、共享荣华富贵?”

    一旁冷缩缩的彭老球喜道:“曾相公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加入咱们义军那就好比来了个军师刘伯温,吴大王、张龙王定然如虎添翼。”

    ——彭老球常年在铅山河口码头上厮混,比之一般乡民多点见识,会使用一些成语典故,见吴平邀曾渔入伙,彭老球是欢欣鼓舞,他是新入伙的,山贼更讲究论资排辈,老资格的山贼看不起他,把他当奴仆使唤,所以彭老球很想找个靠山,曾渔若成了吴大王的军师,那就是二大王啊,他彭老球只要巴结好了曾渔,那在其他贼众面前岂不是扬眉吐气可以作威作福了,所以他对曾渔入伙极为热心。

    戌亥之交,朝阳岗雪月相映,众人眉目毕现,吴平侧头看着曾渔等回话,曾渔道:“人各有志,我有祖父营造的好风水,也自认为学有所成,当然是想科举扬名了,更有慈母要孝养、幼妹要抚育,暂不能抛家相从,所以请吴大王自永丰境平安入闽后就让在下还乡,日后我若求功名不成,再来投奔吴大王。

    彭老球忙道:“曾相公先前不就说了要投奔义军吗,怎么?”

    曾渔笑道:“吴大王睿智,在下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吴大王,当时是怕方老七他们几个拿刀砍我们嘛——”

    彭老球愕然,这曾秀才说话也太实在了吧,不怕吴大王恼怒吗?

    却听曾渔又道:“不过在下观天象为吴大王出谋划策却是出于真心,这点吴大王心里有数。”

    吴平点头道:“曾秀才是实诚人,说话不象其他读书人那般虚诳,吴某甚是相敬,曾秀才既不愿入伙,吴某也不会相逼,待入闽之时,就留一些财物让曾秀才还乡。”

    曾渔赶忙拱手道:“多谢吴大王成全。”

    曾渔年纪轻轻就已有秀才功名,前程远大,拒绝入伙自是情理之中,可吴大王竟不出言挽留实在出乎彭老球意料,跟着吴平、曾渔回七星观的路上彭老球无精打采,他因为曾渔的缘故已经得罪了方茂七和王盘子,方、王二人是吴平亲信,是老资格的山贼,以后他在贼众中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世道,做了贼也要受气啊。

    回到七星观正院,彭老球耸肩缩颈不知是跟着曾渔去岱宗殿还是回山下彭家庄,正进退踯躅间,立在育德殿台阶上的吴平向他招了一下手,出声道:“老彭,近前说话。”

    彭老球受宠若惊,赶紧上前叉手道:“大王有什么吩咐?”

    吴平转头左望,曾渔挑着灯笼已经踅过育德殿殿角往岱宗殿去了,便对身边一个山贼道:“你去江边告诉王二,每个人质赎银增至二百五十两,就说是新入伙的曾秀才的主意,让王二传信与对岸知晓,明日黄昏前赎银未到就一刀两段成死尸。”说着从腰间摘下一块竹牌递给那山贼,这竹牌就是他吴平的令符,上面有他亲手雕刻的“平”字,而王二就是午后在山下截住曾渔、郑轼的那个二大王,现在信江北岸驻守。

    那名山贼领命而去,吴平又对彭老球道:“你去广嗣殿向那些人质多多宣扬,就说广信府曾秀才已入伙,是义军的军师,增加赎银就是曾秀才的主意。

    彭老球又惊又喜,问:“曾秀才答应入伙了?”

    吴平笑道:“不入也得入,逼他入。”

    彭老球连连点头道:“明白了,明白了,大王真是智勇双全哪。”心道:“那些人质缴了赎银后就会被释放,原来说是赎银二百两,如今每人要多缴五十两银子,当然恨那位曾秀才了,这事很快就会传扬开来,曾秀才哪里还能回得去,只有跟着做贼了,哈哈,吴大王好计啊,很好很好,那曾秀才我还得巴结好,吴大王对他很看重啊。”

    却说曾渔回到岱宗殿,郑轼和来福赶紧迎过来,郑轼问:“九鲤,怎么样了?”

    七星观住持同尘道人也问:“曾公子,吴贼上当了没有?”

    曾渔赶忙摆手做个噤声手势,郑轼压低声音道:“无妨,这殿内殿外没有其他人。”

    曾渔在火盆边的一个蒲团坐下,脱下靴子,雪水浸入,布袜都湿了,笑着向同尘道人说了句“请恕无礼”,就剥下布袜伸着两脚烤火,那模样颇不雅相

    郑轼让来福去殿门边守望,不要让贼人偷听,斟了一碗酒让曾渔喝着暖身子,酒坛子就放在火盆边上,酒水温温的,听曾渔说了朝阳岗看天象指点吴平的经过,皱眉道:“我们这是越陷越深了,该怎么脱身?到上饶与戚总兵相遇,混战起来,谁认得我们?还有,万一戚总兵未能赶到上饶,贼众从永丰入闽,不见得就会放我们还乡。”

    曾渔点头道:“三痴兄说得是,方才吴平一口答应入闽之际就放我三人还乡,我觉得其中有诈——”

    郑轼苦笑道:“九鲤太过显能,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贼人定要留你当军师了。”

    曾渔笑道:“不显能就可能被辱被杀,只有先糊弄过去再说,若不往上饶去,贼众就会裹挟着我们往赣南或者经由武夷山入闽,那时更是无法脱身,哄诱贼众往上饶是我们唯一的脱身机会,现在需要有人往上饶传信,告知贼众将穿越永丰境入闽,不知同尘法师能否相助?”

    道人同尘慨然道:“贫道今夜就设法下山,就不知向谁报信?”

    曾渔道:“法师可径直去见广信知府林光祖,林知府对我颇为赏识,法师只把我在贼众中的经历言行向林知府细细禀明即可。”

    同尘道人道:“那贫道连夜就出发。”

    曾渔道:“法师若这样就走,只怕走不了,我们还得制造一些纠纷,法师尽管拿藤杖打我便是。”说罢大声道:“来人哪,来人——”

    这岱宗殿四周有七、八个山贼巡守,方茂七和王盘子就在其中,听到曾渔的叫声,方茂七让王盘子进殿来问何事?

    曾渔笑嘻嘻道:“找两床被褥来,若有掳来的良家妇人面目姣好的,也请送两个来暖暖床。”说话时,转头向同尘道人使个眼色。

    同尘道人心领神会,操起倚在一边的藤杖朝曾渔就打,口里骂道:“你这是读圣贤书的秀才吗,竟说出这般无耻言语,出去,出去,不要污了东岳帝君的神殿”

    曾渔背上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藤杖,赤足跳起身来躲避,恼道:“你这老道着实暴戾,小生只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就行凶打人”

    郑轼忙着劝架,同尘道人骂个不休,就是要把曾渔赶出殿去,正闹纷纷之际,吴平带着几个悍匪闻讯赶来了。

    同尘道人拄着杖向吴平诉说曾渔无状,曾渔辩道:“一时玩笑话而已,这老道就当真了,还用藤杖打我,真是岂有此理。”

    同尘道人怒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殿之上,你喝酒食肉,还说那等无耻言语,老道今日就与你拼了。”挣扎开郑轼拉扯,举着藤杖又要来打曾渔—

    吴平赶忙让人把同尘道人拖出殿去,曾渔道:“吴大王莫要伤害这道人,家慈信道,在下以德报怨,不与这道人计较。”

    吴平笑道:“曾秀才少年好色吗,吴某这就让人挑两个良家美妇来侍候。

    曾渔忙道:“方才真是玩笑话,在下岂敢这般荒唐。”

    吴平摆摆手,笑呵呵走了,曾渔的无耻让他戒心大减,同时又不免有了些鄙夷,心想:“这就是读圣贤书的秀才啊,比我辈粗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吃喝拉撒酒色财气,都是一样的人,谁比谁高洁正义呢,都是伪装的。”

    现在岱宗殿上只有曾渔和郑轼主仆三个人了,听着殿外的脚步声远去,郑轼低声道:“不知同尘老道能不能伺机脱身下山?”

    曾渔抱膝望着大殿穹顶道:“能做的就是这些,其余的就听天由命了。”

    过了大约两刻时,王盘子与另一个山贼抱来了两床被褥,彭老球随后进来,笑得极是猥亵,说道:“两位相公有得乐了。”转头朝殿外喝道:“进来进来,扭捏什么,好生侍候两位相公。”

    殿门外有女子哭泣声,曾渔和郑轼面面相觑,贼首吴平还真让人送女子来侍候他们了

    听得殿外有推搡声,女子似抱住殿廊栏杆不肯松手,彭老球跑了出去,片刻后就与几个山贼揪着两个年轻女子推到曾渔面前,一松手,两个女子就瘫软在地上,哭泣不止。

    彭老球笑道:“曾相公,这是从今日抓来的妇人当中挑选出来的两个美人,细皮嫩肉、穿绸戴玉,应该是大户人家女眷,正配得上曾相公。”

    新的一月,振作、更新,小道没有忘记自己是清客的作者,会努力写下去。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三章 姑嫂

    大殿空阔,灯光昏黄,岿然端坐的东岳大帝塑像森然静穆,两个年轻女子跪坐在神像基座前的砖地上哭泣,卑微且弱小,那个穿着青素绫披袄的女子哭道:“求求你们,放奴家回去,放奴家回去,赎银定会送来——”

    “再敢哭喊一刀杀了你们”彭老球恐吓道:“好生侍候这位曾相公,担保你二人享乐不尽,不听话就卖你们去青楼妓家,千人骑万人压,没日没夜接客。”

    两个女子哭得更大声了,互相抱持着,生怕被分开,什么穿绸戴玉、细皮嫩肉,这时只是披头散发、小脚泥污。

    曾渔大感头痛,他没想到匪首吴平真会送来两个女子侍寝,这两个女子应该就是山贼们今日从河口码头那边掳来当人质准备收赎银的,山贼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他若让彭老球把这两个女子带走,那肯定被其他山贼蹂躏,但若说让她二人暂且留下,那以后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柳下惠坐怀不乱——谁信?

    郑轼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只看曾渔如何处置?

    曾渔问彭老球:“老彭,这两个女子是何来路,我曾九鲤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彭老球也不清楚这两个女子身份,当下脚一跺,凶恶地问:“你们两个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从实说来。”

    两个女子只是哭,却不答话。

    彭老球双手比划作势道:“敢不回答爷爷的问话,我剥光你们的衣裙——

    曾渔喝一声:“彭老球”

    曾渔语气严厉,彭老球吃了一惊,这才想到这两个女子既已送到曾渔这边,那就是曾渔的人了,他怎好说什么剥衣羞辱的话,赶紧叉手陪笑道:“小人胡说八道,曾相公莫怪。”

    曾渔放缓口气道:“老彭,你们几个先去殿外稍候,我等下还有话要问你

    彭老球忙道:“是是,小人就在廊上随时听候曾相公吩咐。”一摆手,与另几个山贼往殿外走去,心里想:“曾渔这个军师看来是当定了,所以万万不能得罪。”

    彭老球几个退出岱宗殿后,曾渔就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一时间踌躇未语,在他身边地上跪坐着的那两个女子感觉气氛有异,哭声也小了一些,那个身穿青素绫袄的女子从披垂的发隙间偷眼打量殿上,见两个秀才和一个健仆,地上一个火盆,火盆边上还有一些酒菜……

    “两位姑娘都是铅山本地人吗?”

    曾渔开口问话,那两个女子都是身子一颤,相互搂得更紧了。

    曾渔低声安慰道:“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我们三人也是午后被掳上山的,同样的倒霉。”

    两个女子哭声止了,但还是没有开口答话。

    郑轼道:“说出你们是哪里人,才好帮你们让你们平安归家啊。”

    那个身穿青素绫袄的女子又抬眼看了看曾渔和郑轼,这才怯怯出声道:“奴的夫家是鹅湖撑石村人,这是奴家的小姑子,姓纪,奴姓李。”

    这还是姑嫂二人哪,那个姓纪的小姑子把脸埋在嫂嫂肩头不敢抬起,还有轻微的抽泣声。

    郑轼道:“撑石村我听说过,以造柬纸闻名。”

    那青绫素袄女子道:“奴的夫家就是纸商,昨日奴与小芝妹妹来河口亲戚家,就遇到贼人——”

    说到“贼人”二字,这青绫素袄的少妇闭了嘴,忐忑不安地看着曾渔。

    曾渔心思敏锐,即问:“怎么了,你认为我也是贼人吗?”

    这少妇赶忙摇头:“没有没有,奴家怎么敢。”

    曾渔与郑轼对视一眼,又问这年少妇人:“我是广信府秀才,姓曾,不知那些贼人怎么编排我,李娘子与我说说,也让我心里有底。”

    这青绫素袄的少妇迟疑了一下,转头看看殿门,殿外月光映着积雪,冷气袭人,有山贼来回巡逻,她欲言又止——

    曾渔笑道:“贼人是不是宣扬说我已入伙?”

    青绫素袄少妇点了一下头:“是,说你是他们的军师,还说——”

    “还说了什么?”曾渔问。

    少妇抿了抿唇,说道:“说你作主要把赎银从二百两提高到二百五十两。

    郑轼沉不住气,怒道:“一派胡言,这是贼人诬陷九鲤。”

    少妇见郑轼恼怒,忙道:“都是那些贼人说的,奴家并不相信。”

    曾渔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这是要逼得我有家难回啊,着实恶毒。”

    这时,那个一直埋头嫂嫂肩窝的纪姓少女抬起头来看了曾渔一眼,赶紧又低下头去,这少女眸光如星,脸上还有泥污,但眉目轮廓隐约颇为美丽,瞧她那样子应该只是受了惊吓尚未遭受淫辱,曾渔道:“李娘子和纪小姐先在这边待着,我们不会伤害你二人,放宽心便是,明日交了赎银便可回去。”

    这姑嫂二人不吭声,与陌生男子深夜共处怎么也放不宽心啊,但眼看这两个秀才斯斯文文,与那些凶神恶煞、淫邪粗鲁的山贼相比那是让她们安心了一些,却听曾渔又问:“赎银你们家还缴得起吗?”

    那青素绫袄少妇低声道:“只怕也不易筹措,那边很多人都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问:“若不是缴不出赎银会怎么样?”

    郑轼叹气道:“你以为这些贼人收不到赎银就会算了放你们走啊,绝没这好事。”又对曾渔道:“九鲤你还要设法救救那些人质啊。”

    曾渔点了点头:“我先出去一下,你们说话小心一些,莫被贼人听去。”起身走到殿外,叫一声:“老彭?”

    彭老球正倚在殿廊边啃鸡腿,听到曾渔叫他,把吃剩半只的鸡腿往怀里一揣,油滋滋的手在屁股上擦了两把,迎上前道:“曾相公有何吩咐?”

    曾渔道:“那些人质都关在哪里?”

    彭老球朝右边一指:“就在广嗣殿那边。”

    曾渔道:“领我去看看。”

    彭老球暗暗纳罕,心想:“两个水嫩的女子在殿里由他享用,他却要去广嗣殿看什么人质,难道是嫌那两个女子不够美,还要去亲自挑选?”低声道:“曾相公,方茂七他们几个守着你呢。”

    曾渔“嗯”了一声,问:“那个老道士哪里去了,方才竟打了我一藤杖,好生疼痛。”

    彭老球同仇敌忾道:“那老道着实可恶,把我手脚都打肿了——曾相公是要找他报仇吗,先前我还听到那老道在骂你,后来就下山去了,说是回龙虎山,也没人拦他,这时应该去得还不远,我带几个人抓他回来交由曾相公处置吧

    曾渔道:“不必了,不和那道人一般见识,我们去广嗣殿。”同尘老道既已脱身那就好极。

    曾渔迈步下了台阶,方茂七、王盘子几个立即上前拦住,方茂七冷冷道:“你不得擅离此处。”

    曾渔道:“我要见吴大王,有重要事情商议。”

    方茂七撇嘴道:“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看风水推八字的都是骗子。”

    曾渔冷不防一脚揣出,方茂七小腹挨了一脚,往后倒地,身子弓成虾状,痛得说不出话来。

    曾渔骂道:“吴大王都敬我几分,你这不知死活的泼贼却几次三番羞辱我。”上前又是一脚,踢在方茂七屁股上,向彭老球一摆手:“老彭,走。”

    方茂七滚在雪地上一时爬不起来,怒极嘶喊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王盘子和另外几个山贼手里都有刀,却不敢向曾渔动手,他们可是亲眼看到吴平对曾渔的礼遇——

    曾渔走到育德殿外,吴平正从殿内出来,听到方茂七在喊,皱眉道:“方麻子在鬼叫什么?”

    曾渔拱手道:“我有大事要见吴大王,方茂七拦着不让我过来,还羞辱我是风水骗子,被我踢了两脚。”

    吴平并不在意,笑道:“曾相公不在那边享艳福,见吴某有何要事?”

    曾渔道:“艳福固然要享,可脑袋更要紧,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吴大王准备何时取道永丰入闽?”

    吴平道:“明日收到赎银,后日一早便动身。”

    曾渔道:“那么多人质乱糟糟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到时谁的赎银到了谁的赎银没到都不清楚,必影响义军行程。”

    吴平道:“曾秀才不必为这等小事操心,待动身时把那些未赎走的人质尽数砍了脑袋便是,耽误不了我们行程。”轻描淡写一句话,视人命如草芥,凶残之意表露无遗。

    曾渔道:“吴大王是要辅佐张龙王割据八闽出将入相的,行事还要精细些才好,那些人质应该逐一问清姓名登记入册,明日其家人送银子来赎人时就不会临时乱纷纷喊叫找人,这样也显得吴大王治军有方、义军纪律严明嘛。”

    吴平点头笑道:“曾秀才言之有理,曾秀才还真是处处为吴某着想啊。”

    曾渔道:“吴大王早日摆脱了险境,在下也可回乡侍奉母亲,还望吴大王不要食言。”

    吴平道:“绝不食言,绝不食言,到时一定厚礼赠行。”心道:“只怕到时候我放你回去你自己都不敢回去,哈哈。”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四章 借刀杀人

    “大王,吴大王——”

    被曾渔一脚踢倒的方茂七这时赶过来了,指着曾渔向吴平控诉:“吴大哥,这姓曾的竟敢殴打我老方,吴大哥定要给兄弟作主”改称“吴大哥”是为了显示与吴平关系非同一般,他方茂七是在福建银矿就追随张琏、吴平起事的老部下,以前他们都是以兄弟相称。

    曾渔冷眼侧立,并不自辩。

    吴平有意笼络曾渔,瞪着方茂七道:“曾秀才是兴国三寮曾氏子弟,祖传的风水术,张龙王都知他的大名,你为何说他是骗子?他骗了谁?”

    方茂七无言以对,只好道:“那他也不该打人,兄弟追随吴大哥——”

    “好了”吴平打断方茂的话:“你自去歇息吧,莫再啰唣,快走。”吴平近来威风渐重,听惯了“大王大王”的称呼,再听到有人叫他“大哥”就有些不悦了。

    方茂七不敢多说,怒视曾渔,恨恨而退。

    曾渔拱手道:“多谢吴大王赏识、明鉴,在下愿为吴大王分劳,这就去把那些人质登记造册,以便明日收取赎银。”

    吴平心想:“你要抛头露面那还怎么洗清自己,嘿嘿,除了随我入闽别无他途。”点头道:“甚好,那就有劳曾秀才了,我们一道去广嗣殿看看。”

    广嗣殿在七星观西院,殿内供奉的主神是明素真君和圣母元君,民间俗称子孙爷和送子娘娘,这是与佛寺尼庵的送子观音争香火的,往日香火颇盛,现在是山贼拘押人质之所,而西院的玉皇殿和药王殿则为山贼精锐盘踞——

    曾渔随着吴平来到西院时,就听得有女子哭叫声,皑皑雪色朦朦灯影中,一伙山贼拖拽着几个女子从广嗣殿出来,见到吴平,这伙山贼赶紧弃了拖拽的女子叉手施礼叫“大王——吴大王”,曾渔看到其中一名山贼颊生黑毛,正是在山下那个殴打老者又要对他动刀子的悍匪华五汉。

    几个跌在殿墀台阶边的女子哭哭啼啼挣扎着要爬起来,华五汉几个伸脚踩住妇人的腰脊,出声恫吓。

    吴平皱眉问:“华老五,你们这是做甚?”

    华五汉哈腰笑道:“大王,这几个年少妇人是今日从河口那边抓来的人质,弟兄们寻思闲着也是闲着,就让她们去陪酒耍子,并不害她们性命。”

    曾渔在吴平身边低声道:“吴大王还应约束一下这些肆意妄为之徒,以后割据八闽也是要立规矩的,不然人心难以归附,望大王三思。”

    山贼是乌合之众,除了少数极愚蠢的,大抵也都清楚自己犯的是杀头的大罪,所以个个提着脑袋发泄邪性疯狂,一路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匪首吴平一向不约束部众的作为,但今日听曾渔说张琏有割据闽地称王的天数,他吴平也有出将入相的命运,便觉得做山贼还是有前途,应该要为长远做些打算,当下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呵斥华老汉几个放开那些年轻妇人——

    华五汉不识相,腆颜道:“大王,弟兄们都是寻个乐子嘛,与这些个妇人耍耍又少不了她们几根寒毛,明日照样换取赎银,是吧,大王?”

    吴平见华五汉不遵命令还嬉皮笑脸,觉得有失威严,尤其是那曾秀才在一边冷眼看着,更让他怒气勃发,大步上前劈脸就给了华五汉一记耳光,喝道:“滚”

    华五汉被打得身子一晃,摸着火辣辣痛的脸颊,呆看着吴平,不敢相信吴平会打他,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啊,以前他可没少于,定然是这姓曾的秀才说了他的坏话,姓曾的小子方才就在吴平耳边嘀咕——

    华五汉怒不可遏,猛地抽出腰刀,指着曾渔道:“小子敢挑拨陷害你华爷爷,今日非杀了你不可。”冲上来挥刀朝曾渔就砍。

    吴平大怒,喝道:“住手”同时抽出腰间的倭刀。

    曾渔早已从吴平的右侧闪到左侧,华五汉却不肯收手,怒气冲冲道:“吴大哥,兄弟今日非杀这小子不可”仗着自己是追随吴平的少数几个海寇之一,华五汉自认为就是当场杀了曾渔,吴平也不会深责他——

    一道雪亮刀光划过,华五汉一头栽倒,鲜血喷溅在泥泞雪地上,仿佛泼墨

    吴平缓缓收刀入鞘,面无表情地对其他贼众道:“不遵号令者,死”

    曾渔暗自心惊,这个吴平武艺好生了得,能统领数万贼众的确不是庸常之辈。

    跟在曾渔身边的彭老五是又惊又喜,华五汉是吴平的心腹,一向作威作福,这时因为冒犯了曾渔就被吴平处死,由此可见曾渔在吴平心目中的地位。

    其余贼众见吴平突然发怒斩杀心腹头目华五汉,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吴平要的就是这种震慑,这帮跋扈的家伙越来越难以管束,华五汉竟敢违抗他的命令,还当作是在银矿时那般称兄道弟没有尊卑高下吗,不立威就难以统率义军,冷酷道:“拖出去埋了。”

    两个山贼赶紧上前拖着华五汉的尸首往院外而去,吴平又吩咐道:“加强哨探,不要光顾着喝酒玩乐。”

    一伙山贼乱纷纷答应着,除了一队看守人质的山贼,其他人赶紧都离开了广嗣殿,生怕惹火烧身,吴大王火气大啊。

    曾渔显出不胜惊惧的样子,长揖道:“多谢吴大王救命之恩。”

    吴平笑了笑:“让曾秀才受惊了,进殿去吧。”

    先前跌在廊墀上的五个年轻妇人这时都连滚带爬躲进殿中,吴平、曾渔在负责看守的贼众簇拥下走进广嗣殿,广嗣殿高三丈八,面阔五间,进深约五丈,算是比较宽敞的殿堂,关押着两百多名人质也不显拥挤,当然,这也是那些人质又冷又饿又恐惧都缩成一团的缘故。

    子孙爷和送子娘娘的木雕神像都被山贼们拆下来烧火取暖了,只余一张香案,香案上有两个酒坛子和一些残羹剩菜,这是看守人质的那些山贼吃剩的,这时都匆忙收去,香案就给曾渔为人质登记册作书案了。

    看着一殿畏畏缩缩的人质,吴平提高声音道:“这位曾秀才有事询问汝等,汝等如实招供,谁敢隐瞒、撒谎,就拖出去杀了。”

    吴平觉得“汝等”二字很有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对山贼发号施令也常用“汝等”这一词。

    广嗣殿上悄然无声,两百多人质大气也不敢出。

    曾渔道:“忘了取纸笔来,我书箧中有,我自去取。”

    吴平即命彭老五和另两个山贼随曾渔去岱宗殿取笔墨纸砚。

    曾渔回到岱宗殿,油灯昏黄,郑轼与那姑嫂二人在东岳帝君神像下对坐,正说着什么,见曾渔回来,郑轼赶忙起身道:“九鲤,怎么样了?”

    彭老五和另两个山贼就跟在身后,曾渔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道:“人质要一一登记,李娘子和纪家小姐随我回广嗣殿吧。”

    那姓纪的小姑子原本端端正正坐着,一听曾渔这话,赶紧就往嫂嫂怀里躲,那李氏也慌了,哀求道:“两位相公救救我二人——”

    曾渔微笑道:“是去广嗣殿那边,和人质大众在一起,暂时不会有危险,李娘子和纪小姐若待在这边过夜,只恐有损名声。”

    郑轼明白曾渔所指,“嘿”的一声,翻了个白眼,摇着头。

    那姓纪的少女不明白曾渔言下之意,从嫂子怀里直起身,睁大眸子看着嫂嫂李氏,意示询问,又偷眼看曾渔——

    李氏是成了婚的妇人,不象她小姑子那般单纯,明白曾渔的意思,她方才与这个郑秀才说了一会话,知道了这两个秀才的来历,心里清楚这两个秀才是诚心帮她们的,她的夫家是铅山大纸商,她与小姑子二人一共五百两赎银不在话下,明天她二人就能赎回去,所以保全名声很重要,千万不能传出她二人遭贼人玷污的流言,当下李氏站起身来,又拉着小姑子起来,说道:“两位秀才相公是为我二人好,我姑嫂二人就拜托曾相公、郑相公多多关照了。”

    那姓纪的少女还是很害怕的样子,两手抱在胸前,不肯挪步,觉得这岱宗殿更安全。

    郑轼劝道:“纪小姐,走吧,不会有事的,我也随你们一起去。”

    郑轼方才与这姑嫂二人相处了一会已经有些熟了,姓纪的少女这才牵着嫂嫂李氏的手随曾渔去广嗣殿,来福牵了一马一驴也跟去,彭老五还帮着挑担子

    吴平见曾渔带了这两个女子回来,笑道:“曾秀才嫌这两个女子是村姑不堪侍奉吗?”

    曾渔道:“华老五是前车之鉴,在下岂敢违背吴大王的命令——人质就是人质,只要明日交了赎银就放人。”

    李氏和小姑子二人回到人群中坐下,身边的一个老妇人低声问她们方才的经历,李氏便说是多亏曾秀才救了她二人,那老妇人不大相信,说道:“这曾秀才分明就是贼人一伙的,就是他将赎银提高到了二百五十两,不是什么好人

    “曾相公是好人。”

    在纪小姐身侧的一个面相富态好似财主模样的六旬老者沙哑着嗓子说道:“先前在山下,若不是曾秀才相救,老朽就没命了。”

    抱歉抱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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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客介绍: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