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清客TXT下载清客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清客全文阅读

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又见临时工

    两盏祈福转运灯搁在香案两端,曾渔立在香案一侧,在他身后,还有彭老球挑着一盏“福”字灯笼高高照着,灯晕光影下,这个方巾褥衫的青年秀才周围显现十余张表情各异的面孔,那是吴平诸贼,或戴帽或科头,一个个面相狰狞,目露凶光,让殿上一众人质感到恐惧,而居中的那个容貌清隽的青年秀才则与周围人等显得格格不入,这秀才出现在这里着实神秘而诡异——

    那方巾褥衫的秀才说话了:“诸位不要惊慌,只要明日天黑前交纳了赎银就会放你们回去,现在请一个个上来登记名字,以便收取赎银尽快放人。”

    这话连说了三遍,却无人敢上前,缩在人堆里安全,上怕一上来就被拖出去砍了脑袋。

    曾渔只好指着靠前的一个中年男子道:“这位老兄上前登记,别怕。”

    身后的彭老球喝道:“快过来,磨磨蹭蹭是想挨刀子是吗。”

    那中年男子佝偻着身子近前,作揖道:“草民拜见曾大王——”

    曾渔翻眼看着大殿昏暗的穹顶,心想:“我都成曾大王了,名声在外啊,这是要逼上梁山哪。”低头道:“不要叫我曾大王,我是临时工,嗯嗯,就是短工——你家在何方,姓甚名谁,家人能否为你缴纳二百五十两赎银,速速报来。”

    那中年男子连声称是,然后期期艾艾道:“草民,是,是铅山人氏,姓,姓王名胡——”

    曾渔提醒道:“不要谎报假名,不然明日你家人来赎你对不上号你就回不去,报出姓名何妨,你人都在这里,难道姓名比活生生的人还重要?”

    彭老球又待喝骂,被曾渔制止,那中年男子迟疑了一下,说道:“草民姓胡名兴旺,家里勉强能凑足赎银。”

    这时郑轼已磨好墨,取一张铅山竹纸,记下“铅山胡兴旺,男,能缴赎银”这几个字。

    胡兴旺退下,曾渔招手叫另一人质上前,询问、登记——

    匪首吴平在旁边一声不吭看了半晌,这两百多人质要登记大半夜吧,他不耐烦了,开口道:“这里的事就有劳曾秀才,吴某先回育德殿,明日再议事。

    吴平对看守人质的那个小头目低声吩咐了几句,便领着几个人回正院育德殿去了,这边曾渔一个一个为人质登记造册,抓来的人质大多家境殷实,交赎银应该不难,但有一个脚夫模样的人上前登记时也说能缴赎银,曾渔打量着他,微笑道:“你可听清楚了,是二百五十两银子,不是二百五十文铜钱。”

    这脚夫模样的人质犹豫片刻,还是说能缴纳得起赎银,曾渔不大相信,二百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啊,平民五口之家一年用度也不过十来两银子,想必这脚夫是怕说出交不起赎银就会被拖出去杀头,所以硬着头皮说交得起,先混过今夜再说。

    曾渔没再逼问,让这脚夫下去了。

    这时那个面相富态的老者一瘸一拐上来了,曾渔认得这老者,忙道:“老丈腿伤不要紧吧。”

    老者近前立在香案另一侧,作揖道:“还好,还好,多谢曾相公相救。”说话时仔细打量着曾渔。

    悍匪环伺,曾渔也不便与这老者多说话,便问老者仙乡和贵姓?

    财主模样的老者道:“老朽是浙江嘉兴府人氏,姓袁名忠,来此经商,不料被掳到这里。”

    曾渔道:“江湖风波恶,袁老丈算是破财消灾吧。”

    老者袁忠道:“不瞒曾相公,老朽二百五十两赎银倒是拿得出,可是我的商船只怕已经去了上饶,不敢留在这里呀。”

    曾渔身后的一个山贼冷笑道:“那只怨你命不好,明日天黑前交不出赎银,那就一刀两段。”

    老者袁忠不敢说话,一脸哀求地看着曾渔,希望曾渔能搭救他。

    曾渔道:“明天再说吧,天无绝人之路啊,老丈下去歇着。”让来福扶老者袁忠下去。

    待两百多个人质一一登记完毕,已经是后半夜,那队负责看守的山贼直打哈欠,夜深寒重,山贼在殿门前燃起一堆篝火围坐取暖,而阴冷大殿内的人质只有相互拥挤着抵御寒冷和饥饿。

    曾渔没有回正院岱宗殿,他要和这些人质待在一起,他要尽量保全这些人质的性命。

    共有十六个山贼负责看守这些人质,分为两班轮值,当值的八名山贼就围坐在火堆边喝酒,那个小头目见吴平器重这个曾秀才,也不敢轻慢,见人质登记完毕,就请曾渔、郑轼坐着一起喝酒,曾渔辞以不能喝酒,叫来福找了两个蒲团来,他和郑轼一人一个盘腿坐着,就修习八段锦导引法,郑轼以前就向曾渔求教过,这时再向曾渔询问一些修炼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那些山贼都好奇地看着这两个秀才叩齿、摩肾,一面低声议论曾渔,彭老球以曾渔的心腹亲信自居,口沫四溅吹开了,说曾渔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是诸葛亮、刘伯温再世,什么事掐指一算就一清二楚,吴大王已重用其为军师——

    其余山贼都信之不疑,因为他们亲眼看到华五汉得罪曾渔被吴平处死,所以对曾渔是肃然起敬,喝酒说话都不敢喧哗了,也无人去骚扰殿内的人质。

    这一夜平安过去了。

    腊月十三拂晓,曙色驱散黑暗,曾渔睁开眼睛,虽然在蒲团上坐着过了半夜,因为修习元纲老道的“服内元气法”的缘故,精神健旺,丝毫不显疲惫,见身边的郑轼不知何时横卧在地呼呼大睡,好在火堆就在边上,衣不解带不至于冻生病,再看那些山贼都是抱膝而睡,刀枪就在边上,这要是拾起一把刀来,一刀一个,捅翻这十六个山贼应该也不是难事,只是这西院有数百山贼精锐,七星观又是地处半山腰,很难脱身,而且他也不是只求自己脱身,他要救人

    曾渔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听得殿内脚步声轻响,凝目看时,却是纪家那姑嫂二人相扶着走了出来,李氏发髻有些乱,纪小姐是闺女装束,头上梳着的三个小髻散了两个,乌发披垂遮了半边脸,依旧可看出脸色白腻,藏在发隙间的眼睛乌黑闪亮。

    曾渔点头致意:“两位早。”

    李氏看看火堆边的那些山贼都还在睡,略略宽心,神色有些忸怩,欲言又

    曾渔是善解人意的,低声问:“两位是不是要解手?”人有三急啊。

    李氏赶紧点头,与小姑子紧紧贴着,羞得不敢抬头,殿里那些男子内急了就在殿角解决,她们女子不能那样啊。

    曾渔道:“你们到侧殿看看有没有净桶?”

    姑嫂二人相扶着碎步走到侧殿,李氏推门探头往里一看,赶紧缩回脑袋,两个人又走了回来,李氏低声道:“曾相公,那里面横七竖八都是睡得贼人。

    曾渔看那纪氏少女两腿紧夹身子微微发颤,脸上的表情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便道:“你们随便找个无人的角落方便一下吧,那株冬青树后面就可以。”

    广嗣殿前院左上角有两株数丈高的冬青树,姑嫂二人也顾不得了,匆匆前去,脚步声惊醒了一个山贼,那山贼跳起身叫道:“哪里跑”把那纪氏少女吓得跌了一跤。

    曾渔赶忙拦住那山贼道:“能跑到哪里去,内急而已。”

    山贼“哦”的一声,看着纪家姑嫂转到冬青树后面半天不出来,就又道:“待我去看看,可别跑了五百两银子。”

    冬青树那边传出李氏的声音:“没有跑,没有跑。”

    山贼笑道:“怎么这么久,孩子都生出来了。”

    冬青树那边传来低低哭泣声,曾渔走近问:“怎么了?”

    李氏沉吟了一下,轻声道:“小芝她解不出来。”

    曾渔摇了摇头,说道:“我兄长是医生,我也知些医理,内急有时是会解不出来,放松,不要急,轻揉小腹,慢慢来。”

    又过了好一会,才见李氏与纪氏少女从冬青树后转出来,头也不敢抬,匆匆回殿内去了。

    郑轼这时也醒了,与曾渔一道在西院水井随便洗了把脸,见左右无人,郑轼道:“不知同尘法师到哪里了,可千万不要出差错啊。”

    曾渔也无法可想,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求神仙保佑吧。”

    郑轼道:“我母亲还不知道我落入贼手,以为我快要上饶了呢,唉,科考定是赶不上了。”

    曾渔笑道:“还管什么科考,保住性命就是祖宗积德,我等下求求那位吴大王,看能否先把你放了。”

    郑轼有些迂,说道:“九鲤说的什么话,自然是有难同当。”

    曾渔道:“我是一时脱不了身的,你若能脱身,我也放心,你我兄弟,你明白我的意思。”

    郑轼握住曾渔的手,长叹一声。

    辰时三刻,吴平派人来请曾渔去育德殿议事,曾渔让郑轼留在西院这边,他带着昨夜登记的人质名册去见吴平。

    吴平翻看了几下名册,脸露笑意:“曾秀才辛苦了,来,与我一道用饭,等下随我去江边看看铅山卫所的官兵有没有胆子过江来。”

    曾渔便向吴平请求释放他表兄郑轼,吴平道:“好说好说,待那些人质交赎银来一并释放吧。”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救星

    巳时初,曾渔牵了自己的蒙古马黑豆随匪首吴平下山,青天白日,雪野皑皑,这时若是行在回乡的路上该有多好,无奈置身贼众、步步荆棘,只有打起精神努力周旋。

    发源于武夷山桐木关的铅河在河口地界汇入信江,这一带江面开阔,水流平缓,是建码头的好地方,虽说繁华的河口镇是在信江南岸,但北岸也有客舍渔家,人烟亦盛,自数日前山贼席卷而来,北岸的居民就都逃散了,现在是山贼大头目王二率贼众数千据守于此,远远的曾渔就看到一群群状若癫狂的山贼在吆喝游走,而往日舟楫如梭、桅帆林立的江面如今是冷冷清清空自流。

    大头目王二见吴平到来,赶忙相迎,报告说有官兵在对岸巡哨,却没一个敢渡江来战,铅山卫官兵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王二见昨日抓到的那个青年秀才就跟在吴平左右,自然以为这秀才真是汉飞龙王张琏的知交,当下一改昨日凶蛮,很热情地与这秀才见礼,又在怀里摸出那封信还给这秀才——

    吴平说道:“这是张龙王写给曾秀才的信吗,我看看。”

    头目王二便把那张折叠的纸交到吴平手里,吴平展开来看,“哦”的一声道:“是曾秀才写给张龙王的啊。”凝神看信——

    曾渔心中忐忑,昨日为应急哄骗王二说是他写给张琏的信,其实是临摹的籀篆体千字文,王二看不明白,不知这吴平会不会看出破绽?籀篆体只有精研书法者才会学习,绝大部分读书人都是读八股文最要紧,而不会花那种精力,曾渔那夜在钤山堂也是一时兴到才临摹了,所以吴平识得这封假信的可能性极小,但难担心还是难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匪首吴平倒没有装模作样不懂装懂,看看不认得这字,就把信还给曾渔,问:“曾秀才向张龙王提了什么高见?”

    曾渔将这张纸收在怀里,不动声色道:“在下对张龙王的建议大致都已向吴大王说过了,就是‘蛟龙入海、据闽称王,这八个字。”

    吴平点点头,没再追问信件之事,只问王二是否已传话南岸要提高赎银?

    王二道:“昨夜便传话过去了,依我说三百两银子都不多,出得起二百两就出得起三百两,那些出不起的即便是二十两赎银也凑不出来。”

    吴平摆手道:“罢了,不要朝令夕改,即已传话为二百五十两,那就二百五十两定下来了。”

    王二点头道:“大哥说得是,我们就二百五了。”

    吴平叮嘱王二要提防江那边的铅山卫官兵袭击,若有来赎人的民众就带到七星观这边,王二表示遵命。

    曾渔跟着吴平回到七星观,依旧到广嗣殿与郑轼相见,殿内臭气袭人,但二百多个人质都缩在殿内不敢到殿外透口气,殿廊上的山贼们或坐或立,曾渔与郑轼立在院中空旷处,曾渔低声道:“吴平已答应等下释放人质时就让三痴兄离开——”

    郑轼执手道:“我想好了,我若能离开这里,会兼程赶往上饶见林知府,这样就算同尘法师有甚意外耽误了,我也能及时补救,绝不能让贼人从永丰地界入闽扬长而去,但九鲤你自己可得千万小心,官兵围剿贼众时,你得伺机脱身,莫受损伤。”

    曾渔点头道:“我理会得。”

    大约是未时末,王二派山贼押解来了三十多个交赎银的民众,都站在七星观戟门外,报上要赎的人的姓名,验银毕,便有山贼到广嗣殿大声唱名,被叫到名字的人质急忙爬起身出殿,到戟门外见到家人也无暇哭诉,赶紧离开这贼穴匪窟才稳当——

    那些山贼收了赎银依然不肯甘休,还把人质身上质地好的袍子给剥了留下,人质和前来交赎银的家人下山时都打赤脚穿单衣了,这时都顾不得了,保命要紧。

    到了申时末,来了三拨赎人的,总共有九十三名人质被赎走,广嗣殿也空旷起来。

    曾渔到戟门外向吴平请求让郑轼主仆二人离开,吴平道:“不急,日落时让你表兄过江去。”还笑着问了一句:“你那表兄还要去上饶赶考吗?”

    曾渔心中一凛,答道:“我料广信府这次科考要延期了,我表兄将回贵溪

    吴平道:“既是回贵溪那就不用急,我们明日一早往上饶时再让他回去,你们表兄弟在一起也可多待一些时候。”

    曾渔心知吴平对他还有疑心,只好道:“在下听从吴大王的安排。”

    回到广嗣殿这边,曾渔对郑轼道明情况,郑轼叹气不语,忽听殿门边有女子出声道:“曾相公——”

    曾渔和郑轼回头看,就见那位李氏少妇扶门而立,纪姓少女怯怯的立在其嫂身后,曾渔忙问:“你们家人还没来赎吗?”

    李氏少妇明显有惶惧之色,说道:“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来,会不会是离得远还不知道消息?鹅湖撑石村离河口有三十多里呢。”

    曾渔道:“不是说河口有亲戚吗?”

    李氏少妇道:“是有亲戚。”扭头看了,“是奴家这位小姑子未过门的夫家,可不知怎么未送赎银来。”

    曾渔只好安慰道:“太阳还没落山,也许你们家人已经过江来赎了,很快就到。”

    李氏少女迟疑了一下,央求道:“曾相公,若万一赎银未能及时送来,求曾相公一定救救我二人。”

    以曾渔贴身亲随自居的彭老球听到了,猥琐地笑道:“你们姑嫂两个只要侍候好了我们曾军师,谁敢——”

    “闭嘴”曾渔喝道:“去戟门外看看,还有赎人的没有?”不只这姑嫂二人,这殿上还有一百多人,吴平收不到赎银,若下令杀死这些人质他该当如何解救?

    午后光阴难熬,日落天黑不交赎银就会没命,广嗣殿诸人质起先还交头接耳说话,渐渐的都不说话了,整个大殿被恐惧和紧张的气氛笼罩,那些自知家里筹不齐二百五十两赎银的人质已经在流眼泪,山贼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呀。

    腊月天太阳下山早,到了酉时二刻,一轮红日就从西边山岭坠下,殿外还有霞光余照,殿内很快就昏暗下来了,彭老球来报:“曾相公,又来了一拨人,应该是来交赎银的,正在上山。”

    曾渔便随彭老球到七星观戟门外,就见有二十余人在几个执刀山贼的看押下上到半山腰,曾渔心道:“这应该是最后一拨交赎银的了,不知那姑嫂二人的家人来了没有?”

    这二十余人来到戟门外站定,依次报上要赎的人的名字,一个识字的山贼拿着曾渔昨夜登记好的名册找名字,找到了便拿朱砂印在名字上一盖,这颗朱砂印是在道观里找到的,刻有“赦罪”两个字,有钱就有罪,交了钱就赦罪—

    曾渔留意到人群中有一个人在猛烈咳嗽,咳嗽时还伸长脖子,脚踮得高高,眼睛总朝他这边看,便留神看了那人两眼,不禁大吃一惊,这人非是别人,却是龙虎山大上清宫道士羽玄,是他和郑轼的好友,四日前他和郑轼离开鹰潭坊,就是羽玄来把郑轼的家眷接到上清镇去躲避山贼,这个羽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做俗家打扮并非道士装束,羽玄要赎谁?

    曾渔好生惊讶,看道人羽玄那样子显然是有话要对他说,只是这戟门外耳目众多,如何能说得上话?

    曾渔走下台阶,脚下一滑,右手在地上一撑,滚倒在地,大声叫痛。

    彭老球和另一个山贼赶紧来搀扶,曾渔站起身,左手托着右肘,嘴里“咝咝”吸气道:“疼痛得紧,这右肘不知是骨折还是脱臼,有没有会接骨的?”

    人群中的羽玄道人心领神会,即上前道:“贫道能接骨。”说漏嘴了,赶紧解释道:“在下以前做过道士,现已娶妻还俗。”

    彭老球要巴结曾渔,忙道:“那赶紧来为曾相公接骨啊,接得好,有你的好处。”

    曾渔和羽玄道人目光一触,曾渔道:“到岱宗殿那边给我好生诊治诊治,我也懂点医术,只是骨科却非我所能。”

    彭老球和另一个山贼搀着曾渔往正院岱宗殿而去,羽玄道人跟在后面,曾渔晃了晃肩膀不让二人扶,说道:“不用扶,腿又没断。”

    岱宗殿空无一人,暮色降临,殿上一片昏暗,原先香案前的两支大蜡烛早被山贼们拿走了,曾渔在东岳帝君神像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对羽玄道:“烦请老兄为我接骨。”

    羽玄道:“贫道先要为曾相公活动一下骨骼关节,天冷,骨节都僵硬了,不好续接。”便即马步半蹲在曾渔身后,双手在曾渔后背捏弄。

    曾渔对彭老球和另一个山贼道:“你二人在殿外守候。”见彭老球二人退出殿门,便头也不回轻声道:“三痴兄也无恙,不必担心,道兄怎么会来这里

    羽玄道人正要问郑轼安危,听曾渔这么说,顿时放心了,一边给曾渔按摩肩膀,一边压低声音道:“贫道正是为救九鲤贤弟和式之兄而来呀,不过看来贤弟似乎很得贼人敬重啊。”

    曾渔微笑,正待说明此番经历,却听羽玄道人又说了一句:“自然小仙姑也来了。”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七章 平安符

    正一嗣教真人张永绪的小姑母张广微,道号自然,年稚貌美,身份尊贵,如今这七星观泼贼悍匪扎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张广微怎能涉险来此

    曾渔瞠目惊问:“广微小姐现在何处?”

    话音刚落,曾渔就觉后背左肩胛处被人轻戳了一下,扭头看时,暮色中只见羽玄道人身侧站着一个小帽青袍的小厮,这小厮抿着嘴冲他笑,还“嘘”了一声示意不要声张——

    这小厮笑时露出洁白整齐的细牙,戴的布帽偏大,帽沿直压到眉毛上,双颊也不知涂抹了一些什么,显得肤色暗淡,但那双黑白分明、熠熠有神的眸子却是掩饰不了的,不是那位一心向道的龙虎山贵女张广微还会是谁?

    曾渔大为惊讶:“广微小姐从哪里冒出来的,方才都没看到你。”心里同时又感到欢喜,这位小道姑还是很有意思的。

    小厮装束的张广微抿着嘴含着笑不说话,羽玄道人代为回答:“方才在戟门外小仙姑就立在贫道身畔,小仙姑个子小,杂在人群中不显眼,贫道过来为贤弟接骨,小仙姑就跟在后面,那些贼人也未阻拦,贤弟没留意吗?”

    七星观混乱嘈杂,而且天色也已经暗下来了,曾渔还真没注意到张广微跟过来,惊喜之后又皱眉道:“广微小姐怎么能涉险来这种地方”

    张广微依旧不说话,只是皱了一下鼻子做个鬼脸。

    羽玄道人道:“贫道本来是请小仙姑留在河口那边等候消息,可小仙姑执意要来,贫道拗不过她,心想前一批去赎人质的都平安回来了,扮作小厮应该无妨,于是就让小仙姑装哑巴,一句话都不能说,就带她来。”

    张广微信守诺言,果然一言不发,曾渔笑了笑,说道:“这是险地啊,广微小姐千金之体,若上万一出点差错谁担待得起?”

    羽玄道人连声道:“贫道鲁莽,岔道鲁莽。”

    张广微伸右手食指又在曾渔左肩胛戳了一下,意思是这是她的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与羽玄道人不相于。

    张广微既然已经在这里了,曾渔就是再埋怨羽玄道人也于事无补,更何况羽玄道人和张广微都是为救他而来,这份情义何以为报,当下问:“道兄怎么会与广微小姐一道来此地?”

    羽玄道人双手在曾渔肩脊间按摩,眼睛望着殿门外那几个山贼,防备贼人偷听,低声道:“贫道得知赣南山贼劫掠横峰、铅山,这正是三痴兄和贤弟去上饶的必经之路,贫道担心两位行路遭遇山贼,就赶来打探,昨日午前到了弋阳叠山,却遇小仙姑骑马追了上来,原来小仙姑一早在泸溪河畔遇到拙荆,得知贫道往信州探看曾贤弟安危,小仙姑二话不说就独自骑了快马赶了过来,大真人府上下都还不知道小仙姑来了这里,现在只怕是四处寻找,一片忙乱了—

    曾渔感着羽玄道人和张广微的情义,又想:“广微小姐这样跑出来是添乱啊。”只听道人羽玄续道:“贫道与小仙姑昨日傍晚赶到河口镇,得知赣南山贼洗劫河口之后又掳了数百人质到北岸要勒索赎银,贫道先前并不知贤弟和三痴兄已落入贼手,只是有些担心,想探听一下消息,今日午后第一批交了赎银的人质回到河口,贫道就向他们打听,这才知晓贤弟深陷贼窟,奇怪的是那些赎归的人质都大骂贤弟,说是贤弟把赎银从二百两提高到二百五十两,更说贤弟是贼人一伙——”

    张广微一直忍着不出声,这时终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赶紧又抿紧双唇。

    曾渔微微摇头,苦笑道:“这可真是千古奇冤哪,匪首吴平就是要逼得我有家难奔啊。”

    “贫道当然不信。”只听羽玄道人在他耳边轻声续道:“小仙姑也不信,贤弟功名在身,家有老小,岂会从贼,肯定是缓兵之计,小仙姑都夸你足智多谋,小仙姑与贫道商议如何赎还你二人,那些山贼不是传言今日天黑前收不到赎银就要杀死人质吗?且喜贤弟和三痴兄无恙,贫道把赎银也带来了,这就把两位赎出去。”说着,用手托了托腰间搭膊,沉甸甸的显然有不少银锭。

    曾渔奇道:“道兄哪里能有这许多银子?”河口距上清一百五十余里,回上清取银子显然来不及。

    道人羽玄低声笑道:“贫道哪里有什么银子,都是小仙姑从铅山卫贺千户那里借来的——”

    “贺千户?”曾渔一愣。

    “是啊。”羽玄道人道:“贺千户去年曾陪同其母到大上清宫进香,掌教真人就让小仙姑引导贺老夫人在各宫观烧香供祀,所以认得贺千户,也多亏了小仙姑在这里,不然贫道哪里去借这许多银子。”

    曾渔心道:“这位贺千户畏贼如虎,保护不了铅山民众,罪责不小。”问:“广微小姐借得多少银子?”

    羽玄道:“五百两。”

    曾渔道:“还有来福呢。”

    羽玄错愕道:“来福也要赎吗,山贼的口号不是没钱人不要慌,吗?

    曾渔笑道:“什么不要慌,逮到人就抢,不过我暂时脱不了身,赎也赎不走,匪首吴平逼我入伙啊。”

    “啊”

    羽玄道人和张广微齐声惊呼,引得殿门外的两个山贼转头朝曾渔这边看,那彭老球扬声问:“曾相公肘骨接好了没有?”

    羽玄道人定了定神,答道:“现在开始正骨,快了。”说着捞起曾渔的左手胡乱捏着,一面压低声音问:“那可怎么办?”

    曾渔道:“我决意引诱贼众经由永丰入福建这条路,七星观住持同尘法师也于昨夜前往上饶报信,定要把贼众剿灭于上饶、永丰一带,所以我不能走,而且还有很多无人来赎的人质,我得设法保全他们性命,道兄正好帮我个忙,道兄离开这里后,请即刻动身赶往上饶去见林知府,同尘法师年迈,我担心他误事——”

    羽玄道人点头道:“好,贫道连夜就去,明日一早就能赶到,只是贫道该怎么对林知府说?”

    曾渔道:“浙江胡部堂麾下戚总兵的兵马应该已经到了上饶,请戚总兵暂时按兵不动,加强哨探,伏兵于永丰山道要隘可一举击垮贼众。”

    羽玄道人问:“那贤弟怎么办?”

    曾渔道:“匪首吴平是不肯放我走的,只有趁官兵进剿时我才能脱身。”

    羽玄道人感到责任重大,说道:“若林知府不信贫道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一直谨守诺言不说话的张广微终于细声道:“羽玄,我随你去上饶。”

    羽玄道人脸现喜色:“好极,小仙姑是见过林知府的,小仙姑传话可比贫道有份量。”

    曾渔点头道:“甚好,那就有劳广微小姐了,道兄现在随我去赎人,有铅山鹅湖的李氏、纪氏姑嫂二人至今无人来赎,都是年轻女子,留在贼窝里将会很悲惨,先救她二人出去。”

    张广微问:“还有几个人质没人赎?”

    曾渔道:“还有上百人,这个忙你帮不上的,你赶紧跟着羽玄道兄去赎人,不要再出声,自己千万小心。”说罢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左臂,大声道:“你这接骨术不差,是祖传的吗?哦,师父传授的,很好,多谢了——老彭—

    彭老球应声进殿,见曾渔挥动手臂,喜道:“曾相公脱臼治好了,曾相公贵人贵体,神佛护佑。”

    曾渔哂道:“你不是说神佛都是泥塑木胎吗”

    彭老球搔颈而笑,说道:“我彭老球坏事做了不少,哪还敢信神信佛。”

    曾渔点头道:“不信神佛原来是为了方便做坏事哪,一针见血啊——老彭,你领鹅湖纪家这两个人去赎人,就是那姑嫂二人。”

    彭老球讶然道:“曾相公不留她二人服侍吗,那姑嫂二人水灵得紧哪。”

    暮色中张广微眸光闪动。

    曾渔斥道:“吴大王的命令,交银放人,你啰嗦什么。”

    彭老球点头哈腰道:“是是是,曾相公教训丨得是。”直起身对羽玄、张广微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曾渔想起郑轼和来福也在广嗣殿,猝然相逢郑轼若是与羽玄叙起旧来岂不糟糕,当下大步走在前头,要先与郑轼知会一声。

    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下来,月亮尚未升起,广嗣殿人声嘈杂,最后一批交了赎银的人质正陆续离开,那些无人来赎的人质哭哭啼啼,殿门有山贼把守,羽玄道人和张广微站在殿廊外等候,羽玄带着的五百两银子已经交了上去,过了一会,那姑嫂二人出来了,籍着灯笼火把的光一看,这一高一矮两个仆人面生啊,李氏便问:“你二人是程家的人吗?”

    羽玄含糊应了一声道:“快走吧快走吧,天黑了。”

    曾渔出来了,郑轼就站在曾渔身边,羽玄不敢打招呼只点了一下头,便催促那姑嫂二人赶紧走。

    曾渔快步近前,向羽玄拱手道:“这位老兄,多谢你为我接骨。”低声道:“道兄照顾好广微小姐。”

    羽玄郑重点头,也低声道:“贤弟也千万小心。”

    曾渔转头看张广微,张广微正抬眼看他,忽然靠近将一个小物件塞在他手里,然后离开。

    曾渔待羽玄四人走远,这才摊开手掌一看,是一块小玉牌,隐约有八个字,用指肚轻扪玉牌小字,辨出是“天官护身,出入平安”八个字,别一面还有古怪符篥图案,曾渔知道这是正一道平安符。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八章 有钱活命没钱死翘

    曾渔担心羽玄、张广微下山出意外,那些山贼肆无忌惮不讲信用,这边收了赎银放人,说不定到山脚或者江边又被截住,尤其是那姑嫂二人年轻美貌,贼众中垂涎者不少,可不要因此连累到羽玄和张广微,当即吩咐彭老球跟过去看看,说既然吴大王有令收银放人,下面的人就不得抗命,不然以后再抓到人质就没人来赎了,不利于义军长远大业——

    彭老球现在对曾渔是刻意巴结,带了两个山贼匆匆去了。

    郑轼走过来在曾渔耳边低声问:“羽玄身边那个小厮是谁,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郑轼近视,夜里看人更是朦朦的全凭感觉,待听得曾渔说那就是大真人府的张广微小姐,郑轼目瞪口呆。

    正这时,广嗣殿内忽然骚动起来,火把晃动,喝骂、哭喊、哀求声响成一片,有人质被山贼从殿内拖出来——

    曾渔暗叫一声:“不好,这些山贼要撕票。”正待上前阻止,又听有贼众高声道:“肃静、回避,大王驾到——”

    山贼们没见过皇帝或者王爷出巡是什么排场,但县、府一级官员出行的场面是见识过的,现在依葫芦画瓢,也这么前呼后拥喝道吹捧,看匪首吴平那顾盼自雄的样子,显然很是受用。

    有小头目上前禀道:“大王,这些人质已经没人来赎了,关在这殿里哭丧,杀了于净,请大王下令。”

    吴平看到曾渔,示意曾渔近前,转头问那小头目:“赎走了多少人质?得了多少银子?这殿中还有多少人质?”

    这小头目从怀里摸出曾渔编制的名册,让手下把灯笼挑近,大声道:“报告大王,已赎走人质一百一十一人,共得赎银一万七千余两,另有金子一千三百多两。”又匆匆在名册上清点了一下,道:“还有一百零六名人质无人来赎

    账目这么清楚,吴平很满意,这显然有曾渔登记造册的功劳,看来读书人还是有用,全凭打打杀杀有勇无谋可不行。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人只是码头的脚夫,家里穷,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赎银啊,求大王饶命,小的做牛做马报答大王。”

    一个被揪出来的汉子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哀求饶命,身后有个山贼在他背上踢了一脚,骂道:“不交赎银,留你何用,留你在殿内拉屎吗。”

    山贼们大笑,有那凶残的山贼就喊着:“既是交不出赎银那就杀了于净,明朝好赶路。”

    曾渔开口道:“吴大王,请听在下一言,义军从赣南一路势如破竹到此,固然是吴大王用兵如神,但大王的钱人不要慌、贫苦人来相帮,的口号更是让大批贫苦百姓望风来投,这才有今日数万义军的际会,此番劫掳人质得赎银数万两,已经是大丰收了,而剩下的这些人质都是没钱人、贫苦人,要不然他们家人早拿银子来赎了,谁愿意自己亲人死于非命?恳请吴大王留他们一条生路。”

    吴平身边几个山贼头目听到了曾渔说的话,或撇嘴或讥笑,意思是书生迂腐,抢就抢、杀就杀,哪有这么多废话,又不是做八股文章。

    吴平笑道:“若是就这么放了这些人,那前面那些交了赎银的人质岂不是亏了,交银子能活命,不交银子也能活命,这不公平啊,是不是啊弟兄们,哈哈。”

    山贼们哄然附和,哈哈大笑。

    身在险境曾渔犹然力争:“吴大王口号‘有钱人一扫光,没钱人不要慌,,现在交了赎银的能活命,没银子的就杀头,岂不是有钱就有命,没钱没活路了吗,这岂不是寒了天下贫苦人的心,只恐义军以后不会有那么多人来投奔,望吴大王三思。”

    吴平浓眉微皱,心道:“这酸秀才揪住我这几句口号不放了,口号口号只是喊喊而已,哪能当真——”

    却听曾渔又道:“义军在河口这边收获颇丰,除了金银财宝外还有大量布帛米粮,需要人手搬运,大王不如就让这些人质做挑夫搬运财物,这也正是‘贫苦人来相帮,之意。”

    吴平一听这主意不错,点头道:“曾秀才言之有理,那就暂且不杀这些人质。”心想留下这些人质也不错,若遇官兵,就驱赶这些人质上前搅局。

    吴平带着一伙贼众回正院育德殿去了,广嗣殿这边依旧留一队山贼看守,曾渔吩咐给这些人质一些水和食物,不然明日没力气挑担赶路。

    那小头目见吴平对曾渔言听计从,不敢怠慢,便让手下去寻了两桶粥来,那些人质已是饿了一天一夜,每人一小碗,不消片刻就把两桶冷粥喝了个底朝天,都知道这条命暂时是保住了,心弦一松,在殿里歪靠着昏睡。

    夜已深,曾渔和郑轼在广嗣殿前的院中踱步,这日是腊月十三,明月将圆,清辉冷冷,院中积雪早已被践踏成泥水,天气晴朗,泥地半于。

    郑轼道:“九鲤,明日我不走了,就跟着你去上饶,有羽玄去报信,大可放心。”

    曾渔低声道:“这怎么行,前途必有恶战,刀剑不长眼,你我兄弟可不能一齐冤死于此。”笑了笑,又道:“我有武艺在身,善能见机行事,这些山贼想拉我陪葬没那么容易。”说这话时,右手掌心就握着张广微送他的碧玉平安符。

    郑轼默然,半晌道:“那你可千万要小心,最好是半途就找机会逃掉。”

    曾渔道:“我晓得,我一个人脱身容易。”

    这时彭老球回来了,他与另两个山贼从这里到江边来回二十多里,回到七星观已是气喘吁吁,彭老球自感劳苦功高,说道:“曾相公,那些人质都过江去了,那姑嫂二人也上船了——这路赶得急,可把我老彭累坏了。”

    曾渔问明羽玄、张广微都平安离去,这才放心,空口赞了彭老球几句,彭老球甚喜,自感攀上了曾军师,在山贼中飞黄腾达了。

    次日一早天朦朦亮,七星观里里外外一片闹腾,山下的彭家庄牛角号吹得“呜呜”响,盘踞在此的吴平贼众一万余人准备启程了。

    曾渔去育德殿请求吴平释放他表兄郑轼,吴平笑道:“你表兄弟二人待在一起岂不是更好,待义军过了永丰进入闽地,那时正好让你表兄弟二人结伴还乡。”

    曾渔正待再说,看着吴平那阴险的笑容,忽然心头一凛,心想:“我执意求吴平放人,吴平若是假意放人,待三痴兄前脚离开七星观,吴平后脚就派人追上去把三痴兄给杀了,那岂不是万事皆休。”便道:“也罢,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就让我表兄随我一道走吧。”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受谤

    寒月如霜,江水如墨,三条渡船载着最后一批从七星观赎回的人质和他们的家人向信江南岸驶去,将至江心,有两条铅山卫的巡逻快船驶近盘查,查明确是获释的人质及其家人,这才放行——

    离岸之初,众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生怕山贼们会赶上来把他们又抓回去,直到渡船驶至江心,北岸山贼们沸沸扬扬的喧嚣声渐远渐渺,南岸的灯火人家近了,还看到有官兵在岸边巡逻,众人这才惊魂稍定,咳嗽声、筋骨舒展声释放出来,然后就是小声咒骂,骂山贼,群情激愤,忽有一人骂道:“那个姓曾的秀才更坏,贼人起先才索要赎银二百两,姓曾的秀才却提高到二百五十两,害得我家人倾家荡产才凑足这许多赎银,那黑心秀才读的什么圣贤书,分明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啊,这黑心的贼”

    这些获释的人质起先只庆幸自己虎口逃生,还没心思去想其他事,个个好似大彻大悟七情六欲都淡了,钱财什么的更是身外之物,能活命就好,可是现在渡船离北岸远了,想想这条命应该是保住了,心思就活泛起来,听到有人骂曾渔,破财之痛立即锥心刺骨,也纷纷骂黑心曾秀才,越骂越起劲,曾渔倒成了罪魁祸首,简直比那些劫掳他们、殴打他们的山贼还可恨似的,这让船上的羽玄道人和张广微极是气恼,张广微是心直口快的,立即脆声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好坏不分,曾秀才为了救你们这些人质是担了极大的风险,你们却还骂他,简直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些被赎回的人质大抵家境比较殷实,在地方上也算是体面人物,先前在广嗣殿畏惧山贼的淫威,龟缩着不敢言不敢怒,这时就敢怒敢言了,见是这么个瘦瘦小小的男仆骂他们好坏不分,不禁大怒,七嘴八舌骂这小男仆,有人质问道:“那黑心秀才救了我们什么,还不都是我们自家人东拼西凑用银子来赎我们回来的,黑心秀才倒是让我们每人平添了五十两赎银,这就是他的好心?

    坐在张广微身边的那个纪家少女小声争辩道:“曾相公是好人。”这少女声音太轻,除了她嫂子李氏没人听得见。

    道人羽玄道:“曾秀才也同样是被抓去的,为何要提高人质赎银,这都是贼人诬陷他的——”

    “贼人为何要诬陷他?”

    有人冷笑着打断羽玄的话:“他分明就是贼人一伙,我们被关押着挨饿受冻,他却有好酒好肉享用,我听贼人说曾秀才是他们的军师,那些坏主意都是这贼军师出的。”

    有人附和道:“秀才做贼,一肚子墨水变坏水。”

    张广微气极,大声道:“曾秀才怎么做贼了,抢了你还是打了你?”

    同船有人问张广微:“你是谁家小厮,这般放肆?”

    便有人答道:“是鹅湖纪家的人,赎这姑嫂二人回去的。”

    那人便质问张广微:“你们难道赎人不要银子?”

    张广微还待再辨,一边的羽玄道人担心张广微说漏了嘴耽误了大事,赶忙低声道:“小仙姑,不必与这些不识好歹的浑人争辩,我们可还有大事要办。

    张广微只好忍着气不吭声,可那些人却以为张广微是理屈词穷,愈发叫骂得难听,竟骂起张广微来:“你这小奴才难道是贼人生养的,这般为贼人说好话,贼人是你亲爹?”

    这人就坐在张广微边上,欺张广微瘦小,一边骂还一边伸手几乎要戳到张广微脸上,这家伙早先在广嗣殿吓得大气不敢出,这时面对似乎比自己弱小的人,凶蛮起来不逊山贼——

    张广微大怒,猛地伸手扭住这人点点戳戳的右手食指,用劲一搿,那人大声呼痛,嘴里还要骂:“小贼你敢——”

    张广微飞起一脚将这人踢下水去,“扑通”一声,冰冷的水花泼溅上来。

    满船哗然,惊扰晃动,张广微却大哭起来,她虽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少女,可也没经历这种事,一怒之下踢人下水她自己也有些害怕,又感委屈和不平——

    所幸渡船已近江岸,落水的人很快就被拽上船来,这腊月天江水冰冷彻骨,这人一边哆嗦一边叫道:“抓他,抓贼,打打打,打死——”,他的两个家人气势汹汹就想来揪张广微。

    羽玄道人挺身护住,喝道:“谁敢上来,贫道包管他喝一肚子冷水。”羽玄自幼习武,就是赤手空拳三五个壮汉也近不了身。

    正闹纷纷间,三条渡船先后靠岸,就有官兵近前高声问:“羽玄法师回来了没有?羽玄法师回来了没有?”

    羽玄大声应道:“在这边。”一面护着张广微和纪家姑嫂三人往船头走,准备上岸。

    那落汤鸡一般的家伙上下两排牙齿打战,叫着:“抓住他,抓住他。”

    岸上忽然排开两排明晃晃灯笼,一位戎装跨马的将官领着一群官兵走到江边,声若洪钟:“自然仙姑、羽玄法师在哪条船上?”

    羽玄道人扬声道:“贺千户,贫道在这里。”

    那几个想拦住张广微的人见铅山卫的千户大人在此,哪敢造次,让路任由羽玄四人上岸去,那个骂张广微的落汤鸡也不敢再乱骂了,心想鹅湖纪家几时与贺千户攀上交情了?

    贺千户跳下马,借着灯笼光把张广微看了看,笑道:“都回来了,回来就好,家母很是挂心小仙姑安危——咦,小仙姑为何哭泣?”

    贺千户已经知道张广微乃是龙虎山张大真人叔父之女,身份清贵,若张广微在铅山这边出了什么意外,那他这个守备千户也难辞其咎,所以先前他是竭力阻止张广微跟随羽玄道人去北岸赭亭山赎人,可张广微执意要去,贺千户也不知张广微要赎的两个秀才是什么来头,竟要张大真人的姑母出马去赎,自张广微和羽玄乘船去了北岸后,贺千户是提心吊胆,生怕贼人所张广微也给扣押了,那麻烦就大了,且喜张广微平安回来了,只是这般哭泣又是为何?

    羽玄道人解释道:“方才船上有人言语无礼,小仙姑与他们争执了几句,被气哭了。”

    贺千户环眼一瞪:“哪个敢对小仙姑不敬,本卫饶不了他”

    羽玄道人急着要去信州,不想多生枝节,向贺千户道:“小仙姑不会与那些愚民多计较,大人,贫道有要紧事向大人禀报,请借一步说话。”

    贺千户道:“那就请到江边巡检司说话。”便命手下军士警卫开道。

    羽玄道人回头见纪家姑嫂还跟在后面,就问:“你们没家人来接吗?”

    李氏转头看了看,码头上涌动的都是层层的人头,暗夜中哪里分辨得出谁是谁,说道:“劳烦法师送我二人去镇东的王家弄吧,也好把赎银奉还。”李氏已经知道这仆人打扮的男子是龙虎山道士,本是筹了赎银来救曾秀才和郑秀才的,曾秀才被贼人羁留,暂时不得脱身,就让这道士把她二人赎回来,感激自不待言,请羽玄送她二人去王家弄一是为了路上安全,二是要把银子还给羽玄,另外谢仪也是少不了的,她小姑子未过门的夫家就住在王家弄,出得起这份银子,只不知那王家怎么就没派人去赎她们,难道竟会不知她二人被贼掳去

    羽玄道人有要紧事在身,无暇送这姑嫂二人,但既然曾渔托他赎救这姑嫂二人,那就要有始有终,不然这混乱的码头两个弱女子走夜路谁知又会出什么意外,正待请求贺千户派两名军士送这姑嫂去王家弄,陡见码头人群骚动起来,很多有朝这边拥过来——

    河口码头人声嘈杂,大多是被掳去人质的家人在此等候亲人归来,前日有两百多人被贼人掳去,赎回来的连同方才这最后一批也只百余人,还有一百多人因为家境贫困筹不出赎银他们的家人只有站在江边流眼泪,这时看到三条渡船靠岸,虽然明知没交赎银不可能获释,却也心存侥幸之念挤上去喊名字找人,遇到熟人就赶忙问讯,直待船上人尽皆上了岸,不见亲人踪影,这才绝了望,哭声四起,忽有人提议求贺千户领兵去救人,一呼百应,数百民众就冲过来把贺千户拦住,跪求贺千户拯救对岸人质。

    铅山卫虽有编制官兵八百人,但能战的不及半数,贺千户心里很清楚,山贼有万余人,他领这四百人渡江去救人那就是自寻死路,现在只求能守住南岸这一线不让贼人再来劫掠就是万幸,哪里还敢去救人,当下命麾下亲卫拦开这些民众,又大声道:“山贼势大,本卫兵少,必须等援兵到来再行剿贼,你们都各自回家去,不要聚集于此妨碍官兵巡守。”

    官兵驱散人群开道,让贺千户等人离开,百姓哭喊声、叫骂声一片。

    纪家姑嫂这时也只得跟着羽玄和张广微离开码头,没行出数丈,那纪氏少女忽然叫道:“嫂嫂,我听到哥哥在喊我们。”

    李氏也隐隐听到了,回头四处搜寻,忽然转身奔回,尖声叫道:“二郎,我们在这里,这边——”

    姑嫂二人使劲挥手,人群中有几个人挤了出来,姑嫂二人也往回走,贺千户的卫兵未予阻拦,姑嫂二人终于见到亲人,大哭起来。

    来人是李氏的丈夫纪二郎,还有纪家的几个家仆,纪二郎见妻子和小妹平安,惊喜交加道:“青凤、小芝,你们没事吧。”

    纪氏少女只是哭,李氏一边哭一边埋怨道:“你们怎么才来呀,若不是遇到贵人搭救,我和小芝差点就死在那边了。”

    纪二郎道:“我得王家人报信,立即就取了银子赶来了——”

    李氏一听就恼了:“原来王家知道我们被掳啊,不赶紧来赎却到四十里外报信,难道我们纪家会差他五百两银子”

    羽玄道人见这姑嫂的亲人赶到了,当然不须他护送去王家弄了,便过来招呼一声就要随贺千户离开,那李氏叫声“恩公稍等”,双膝跪倒,一面叫丈夫与她一道跪谢恩人,纪氏少女跟着跪下。

    纪二郎虽然还不明白是个怎么回事,见妻子和小妹跪下,他也赶忙跪下拜谢恩人,并邀请恩人到他鹅湖纪家暂住,好受他纪家上下一拜。

    羽玄道人摆手道:“贫道是受人之托顺便赎回她姑嫂二人,谈不上什么恩情,几位快快请起,贫道还有要紧事,不能久留,你们也赶紧离开这里吧。”

    李氏隐隐猜得曾秀才应该是重要的事嘱托这道士去办,所以不敢竭力挽留,只问丈夫道:“二郎,你赎银带来了没有,五百两,快还给这两位恩人,这位恩人还是一位小姐。”说着朝张广微拜了一拜,她早已瞧出这小厮是一少女所扮,而且一路上道人羽玄对这少女极是恭敬,只是称呼其“小仙姑”颇有些古怪,李氏在丈夫面前点明张广微是女子,也是为了自证清白。

    纪二郎赶紧让仆人取出两包银子,沉甸甸足有五、六百两,羽玄道人也不及清点,拿了银子说声“天官赐福,后会有期”,与张广微转身便走。

    待贺千户一行去远,纪二郎这才问妻子和小妹遇贼经过,李氏备细说了,就连被贼人送去侍候曾秀才也说了,没有一丝一毫隐瞒,李氏是聪明人,与其让别人乱传谣言,不如自己现在说清楚,末了又道:“你问小芝,奴家说得可有半句假话。”

    少女纪芝有力地点了下头。

    纪二郎看看自己花枝般俏丽的妻子和小妹衣裙都还齐整,应该说的不是假话,妹子小芝更是老实头,不会说谎,心里想她二人落入贼手竟能全璧而还,真是神仙保佑祖宗有灵啊,说道:“那看来曾相公才是我纪家真正的恩人,以后遇上定要重重酬谢,只不知曾相公是何方人氏?”

    李氏道:“曾相公是上饶县人氏,他表兄郑秀才是鹰潭坊的,有心报恩以后总能访到。”

    纪二郎点点头,又低声问:“那些贼人为何礼貌曾相公,难道曾相公真要入伙?”

    李氏道:“曾相公菩萨心肠,绝不是从贼的人,我们也不要乱猜测,就记住曾相公是我们的恩人就行了。”

    纪二郎这时才知道山贼规定天黑前赎银不到就要杀死人质,不禁后怕,随即恼道:“王家人好生薄情,竟不出银去赎你们,我这就上门问他们。”让妻子和小妹坐上马车,往数里外的王家弄而去。

    夜里还有一章。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章 星夜疾行

    羽玄道人和张广微跟随贺千户来到江畔巡检司大堂,羽玄道人把纪二郎还回来的两包银子交给贺千户,贺千户惊问何故,难道没有把要赎的人赎回来

    羽玄道人便向贺千户细细禀明情况,贺千户惊诧道:“这姓曾的秀才敢与贼人周旋,可谓有胆有识,非是凡物啊。”

    张广微这时高兴了一些,说道:“我师兄元纲法师也是这么说。”

    贺千户当然知道元纲法师的大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本卫记起来了,这曾秀才就是为大真人府题大门楹联的那位是吧,如今是严阁老府上的西席。”心道:“难怪龙虎山大真人府的人都要赶来相救,这姓曾的秀才是个人物啊,必须要救必须要救。”

    羽玄道人问:“贺千户,曾相公有意把山贼引向上饶、永丰,不知胡部堂大军现在到了哪里了,若不能及时阻截,这些贼人就真从永丰入闽了。”

    贺千户手捻颌下短须道:“曾秀才神算,本卫昨日接戚总兵加急照会,戚总兵统领大军昨日就已经过了玉山县境,现在肯定到了上饶县,戚总兵担心山贼逆铅河而上经桐木关翻越武夷山入闽,命本卫袭扰山贼,拖延其逃窜,以利大军进剿,现在匪首吴平信了曾秀才之言,要往上饶、永丰去,那是自投罗网,曾秀才妙计。”

    张广微踊跃道:“那我们赶紧去上饶报信吧,那些山贼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了。”

    贺千户道:“就由本卫派人送牒呈到林知府和戚总兵处,小仙姑和羽玄法师就不必星夜奔波了。”

    张广微慨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是一定要亲自把信送到林知府那里的。”

    贺千户不知那曾秀才与大真人府还有何渊源,竟要张大真人的小姑母亲自去赎、亲自去送信,料想其中另有隐情,贺千户自不会冒昧相询,张广微要去那就去吧,即写了两封牒呈,以火漆封印,由一名副百户领六名马弓手护送张广微二人连夜赶往广信府衙门和戚总兵军营。

    贺千户给羽玄道人准备了一匹马,羽玄却不会骑马,跟在张广微坐骑边上小跑赶路,羽玄自幼习武,近来虽然破了童子身,倒也不至于腿软筋麻,一夜走八、九十里路应该还能勉力支撑。

    一行人是亥时三刻出发,先乘快船在河口上游十里处登上北岸,因为上饶城是在信江北岸,这时若不渡江,明日一早抵达上饶县境时只怕一时找不到渡船会耽误事。

    众人一路疾行,过鹅湖、青溪、茶亭,雪后道路虽然难行,且喜信江左岸没有盗贼,行路还算迅捷,到丑时末已赶了五十多里路,那副百户见羽玄道人气喘吁吁跑得辛苦,就命一名马弓手下马让羽玄骑乘,马弓手牵马行路,羽玄道人不晕船却晕马,勉强骑行数里还是下马跑路更舒服——

    寅时末,众人到了上饶县城西面的枫岭头,此处两崖夹峙,颇为险峻,距离上饶县城约十五里,往常并无军士把守,这夜却有数十名军士拦路,验看了铅山卫副百户牒呈上的火漆封印,这才放行。

    羽玄向枫岭头军士询问戚总兵是否已经到了上饶,那些军士却沉着脸不答

    羽玄一行离了机岭头又赶了十多里路,天蒙蒙亮,这个时候正是横峰县赭亭山七星观的山贼们闹哄哄准备离开之时,羽玄道人和张广微及铅山卫副百户一行九人来到了上饶县城西门外,此时城门还未开,高峻的城墙外冷冷清清,作为州、府治所的上饶县城城墙是近年重修的,加固加高,让人看着比较安心,自山贼吴平率众自赣南劫掠而来,上饶百姓一日数惊,细软包裹早已收拾好,随时准备扶老携幼逃难,很多城郊的民众都搬到城内居住,所以城郊极是荒寂,天色将明也不见人影。

    羽玄抹着汗,立在一边等那副百户去叫门,正这时,路边一株老枫杨树后突然闪出一人,伸着脖子唤道:“你是羽玄?”

    羽玄吃了一惊,凝神细看,身畔的张广微眼尖,已经惊呼起来:“是七星观的住持同尘——同尘师侄,你怎么才走到这里?”张广微知道曾渔前夜托付同尘老道下山来报信,这都一天两夜了,同尘老道竟然才赶到这里,这岂不是误事

    “你是哪位?”灰头土脸一身泥污的同尘老道用袖口愠着眼睛,睁大了仔细看这位称呼他为“师侄”的瘦小男仆,没认出来。

    羽玄施礼道:“师伯,羽玄请安,你老还好吧。”他看到同尘老道走路有些踉跄。

    同尘老道指着张广微问羽玄:“这位小哥是谁?”

    张广微自己答道:“我是自然啊,同尘师侄可真健忘,你可比元纲师兄小了二十岁呢。”

    同尘老道张大了嘴,目瞪口呆的样子,半晌方问:“广微小姐怎么到了这里?”又看着城门边叫门的铅山卫军士,问:“这又是哪里的官兵?老道还以为是山贼呢,赶紧躲起来。”

    羽玄正待答话,那铅山卫副百户已经叫开城门,便不及多说,搀着同尘老道往城门走去,说道:“弟子与小仙姑都是为曾秀才来报信的,好在师伯也赶到了,这就一起去见林府尊吧。”随后一边走一边向同尘老道说了昨夜经历。

    同尘老道叹道:“老道衰朽了,差点误了大事,路上也不顺。”

    一行人赶到广信府衙门外,请门子进去报信,知府林光祖才刚起床正在洗漱,听说铅山卫派了人来,知道是关于山贼的事,立命传见,张广微和羽玄还有同尘法师随那铅山卫副百户一起进去,林光祖认得同尘法师,很是惊讶,待看了贺千户的牒呈,又问明同尘和羽玄两位道人来此的缘由,更是惊诧不已,立即让府衙牌军领那副百户去见总兵戚继光——

    戚继光率三千先锋精锐已于昨日进抵上饶县,目前驻扎在县城以北十里的前山一带,因山贼吴平到处流窜不知会往哪里去,戚继光也未擅动,先确保重镇上饶不受山贼劫掠,一面等待后续援军,一面侦骑四出,探听贼人动向,这时得到铅山卫贺千户的军文牒呈,立即带了一队亲卫赶来与林知府商议剿贼大计。

    戚继光向同尘和羽玄细细问了贼中情况,戚继光从林知府处已经知道曾渔的身份,曾渔虽是一介秀才,但既是严世蕃赏识并请去做西席,定然是有些才于的,问明情况后,戚继光对林知府道:“那曾秀才果然好计,此番若能擒杀匪首吴平,曾秀才就是头功——”

    张广微插话道:“只怕贼人到时杀害曾秀才。”

    戚继光看了一眼这个胆大的小厮,对林知府道:“末将这就回军营布置,先派遣数名军士装作行路的百姓,往铅山那路迎去,好让山贼放心前来,至于曾秀才安危,末将会加倍留意的,曾秀才是聪明人,既设此计,到时定然也会设法脱离战场的。”

    戚继光离开后,同尘老道去延医诊治跌伤,羽玄道人和张广微这时当然不能回龙虎山,于坐在府衙内好生无聊,羽玄道人想起一事,对张广微道:“小仙姑安坐,小道有事要出去一趟。”

    张广微忙问:“何事?我也要去。”

    羽玄道:“小道要去拜见曾老太太,就是曾贤弟的母亲,小仙姑也要一道去?”

    张广微稍一犹豫,即道:“左右无事,就一起去吧,听说曾秀才有个妹妹极乖巧可爱。”

    羽玄道人点头道:“是,那女孩儿小名妞妞,小道在鹰潭郑式之兄府上见过,果然乖巧可爱。”

    更新晚了一些,明日一气呵成把这段山贼情节写完去,继续清客生涯。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一章 露馅

    羽玄道人让衙役带他去洗了个浴,换上道袍,张广微却是不便在这里洗浴,只胡乱洗了把脸,也不换回道装,依旧是青衫小帽就随羽玄道人出了广信府府衙。

    府前街熙熙攘攘、沸沸洋洋,比往日还热闹几分,四乡八坞的乡绅大户、富翁财主因为怕流寇洗劫,大都收拾了细软、携了家眷住到城里来,又因为广信府录科考试定于本月十六日,辖下五县生员云集府城,城里的客栈房价翻倍依然被挤得满满当当,就连僧舍道观都被霸道的生员强行借住了,客店酒舍的老板挣得盆满钵满,和尚道士们却是叫苦不迭,香火钱没见到几个,每日还要被这些生员呼来喝去端茶递水的使唤——

    羽玄道人摇头道:“今日已是腊月十四,式之兄和曾贤弟这次科考怕是赶不上了。”

    张广微白眼道:“你还真分不清轻重缓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考试,先把小命保住再说。”

    羽玄道人陪笑道:“是是是,小仙姑教训丨得是,小道是认为式之兄和曾贤弟皆非夭寿之人,这次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张广微点头道:“元纲师兄给曾秀才推过八字,没说他会遇贼横死,他若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岂不是显得我师兄失算,所以决不能死。”自己笑了笑,又道:“那学道也是老糊涂,这兵荒马乱考什么试啊,一定还有很多赴考的秀才因为流贼而受阻赶不及考试的。”

    羽玄唯唯称是。

    二人在人群中穿行,张广微听到羽玄向人打听北门怎么走,便问:“羽玄你怎么知道曾秀才家住何处,以前来过?”

    羽玄道:“没来过,只听曾贤弟说起过他在上饶县新置一宅,就在城郊灵溪畔,出了北门就能望见,很好找。”

    张广微“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忽问:“羽玄你说曾秀才这次遇贼遭难会不会就此看破红尘出家修道?”

    羽玄愕然,不知如何作答。

    张广微道:“我元纲师兄极是赏识他,若曾秀才要出家修道,那就来大上清宫,大家好一起追求仙真大道。”

    羽玄心道:“小仙姑该不会是对曾贤弟有情意了吧,看她此番为救曾贤弟不辞艰险辛劳就很耐人寻味,嘿嘿,在一起修道,有趣,有趣。”忽然记起掌教真人曾吩咐他待曾渔从分宜还乡途经鹰潭时就请到上清大真人府相见,而曾渔因为急着赶回考试就没有去,现在想来,嗣教真人莫不是要把小仙姑许配给曾贤弟?曾贤弟双十年华,小仙姑芳龄十五,二人岁数倒是般配,只是门第太过悬殊,大真人府的小姐不是嫁王侯就是嫁高官,上回掌教真人不是有意把小仙姑许配给严世蕃之子吗,不知为何没有下文了?

    张广微见羽玄没搭腔,就问:“你怎么不说话?”

    羽玄试探道:“小仙姑可知掌教真人召见曾九鲤有何事?”

    张广微讶然道:“永绪何时说要见曾秀才,我怎么不知道?”

    羽玄没敢多说什么,含糊道:“许是要问问曾渔东家严侍郎的什么事吧。

    将至北门,羽玄看到街边有一间苏州点心铺子,便进去买了八样糕点,用一个提篮提着,这是买给曾母周氏和妞妞的小礼品,羽玄这次出来的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银钱,张广微呢,不知世故,懵懵懂懂就跟着。

    出北门一望,见半里外有一条河流曲折而过,河畔房子疏疏落落,大多是茅草土屋,独有一处房子白墙黑瓦,颇为精致醒目,羽玄指着那座高高马头墙围着的宅第道:“想必就是那一处宅子。”

    这几日天气晴朗,上饶城中的积雪大半已融化,但城郊依然随处可见皑皑白雪,远处苍山戴雪,近处溪流九曲,冬阳明暖,雪色晶莹,映得河曲这处徽州建筑特色的宅院好生清新雅致,张广微一边走一边打量那座民居,说道:“曾秀才家里只有母亲和小妹妹是吧,这宅子清静,我喜欢。”

    羽玄道人“嗯哼”两声,没敢答话,就听这张大小姐又问道:“她们会不会也搬到城里去躲避山贼了?”

    羽玄道:“这宅子离北门不过半里地,真有山贼来,听到风声再进城躲避也不迟。”又道:“小仙姑等下莫要对曾母说曾九鲤陷在贼窝中,免得她们惊慌。”

    张广微道:“依我说没什么好瞒的,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该见分晓了

    羽玄道:“暂时还是不说的好。”

    张广微正了正头上小帽:“随便你了,我不说话,我只看看,你也不要对她们说我是谁。”

    两个人走到这座宅院的正门,见门前铺着青砖,积雪落叶打扫得于干净净,石雕门罩,木门紧闭,羽玄上前执着门环敲了几下,听得内里有人问:“是哪个?”声音苍老。

    羽玄提高声音道:“借问一声,这里是曾秀才家吗?”

    门内老头不回答,却还是问:“你是哪一个?”

    羽玄道:“在下是曾秀才的朋友,从贵溪鹰潭坊来。”

    那老头没说话,却有另一个少年声音传出来:“是鹰潭坊郑秀才家的人吗

    羽玄道人双眉一轩,脸现喜色,转头对张广微道:“找对地方了。”朗声道:“是四喜吗,贫道羽玄,龙虎山道士。”

    大门很快开了,一个少年男仆跳了出来,又惊又喜,连声道:“羽玄法师哪里来?看到我家少爷没有?快请,快请。”一面朝宅里大叫:“奶奶,奶奶,大小姐、妞妞小姐,鹰潭的羽玄法师来了,鹰潭的羽玄师法来了。”又问羽玄:“羽玄道长,我家少爷回来了没有?”

    羽玄道:“贫道在鹰潭坊见过你家少爷,估摸着这两日就会回来。”

    张广微跟着羽玄进门,见是一个大天井,天井两侧是厢房,天井对过去是正厅,天井边摆放着两盆长春花,一白一紫,淡雅悦目,只是厅堂空荡荡不见人,但是随着小奚僮四喜迭声的叫唤,从堂屋右侧的过廊很快跑出两个冬装臃肿的小女孩儿,七、八岁的样子,左看右看,这个问:“哥哥在哪里?”

    那个问:“鲤鱼舅舅在哪里?”

    羽玄认得左边那个额发一寸多长、梳着两个丫髻的女孩子就是曾渔的小妹妞妞,边上那个叫“舅舅”的应该就是曾渔的外甥女了,俯身正待说话,却见过廊里跌跌撞撞又跑出一个小女孩,这小女孩还要更小一些,戴着色彩斑斓的虎头帽,一边喘气一边叫着:“等等我,等等我——鲤鱼舅舅,鲤鱼舅舅。”

    张广微听得一片“鲤鱼舅舅”的叫声,不禁“嗤”的一笑,赶紧抿着唇,摆出不苟言笑的样子,心想这鲤鱼秀才家小女孩儿倒是不少,叽叽喳喳的。

    妞妞认得羽玄道人,另两个小女孩阿彤和阿炜却是第一次见到这黄冠道士,左右张看,没看到舅舅曾渔,便都不作声了,七岁的妞妞大人一般上前福了一福道:“法师好,我哥哥回来了没有?”

    羽玄左手抱右手行个扬善礼:“曾小姐好,令兄现在鹰潭坊,要等流贼退却后才回来。”

    这时曾若兰和曾母周氏从内院出来了,羽玄赶紧趋前作揖打躬,说道:“天官赐福,贫道有礼。”

    曾母周氏在鹰潭坊见过道士羽玄一面,后来又听儿子曾渔说过羽玄和罗惜惜的遭遇,所以印象很深,方才从过廊出来时已经听到羽玄回答妞妞的话,一直提着的心一松,她最担心儿子为了赶回家在路上遇到流贼,这两日关于赣南山贼的传言如野风四起,说起流贼的烧杀淫掠让人毛骨悚然,所以这时听说儿子暂留鹰潭,倒是放了一大半的心,说道:“法师请厅上坐——四喜,给两位客人上茶。”又道:“我儿不在家,家里别无男子应客,法师见谅。”

    曾若兰道:“让老善去祝家畈把三郎叫来陪远客吧。”

    老善就是方才应门的老仆,这几日曾若兰带着阿彤、阿炜姐妹一直住在这边,一是等候曾渔归来,二是防备山贼来袭,这边离县城近,随时可以进城躲避,她口里说的“三郎”就是她丈夫祝德栋,祝德栋排行第三。

    羽玄向曾母周氏打躬道:“曾奶奶不必劳烦,贫道受过九鲤贤弟的恩惠,又蒙九鲤贤弟折节下交,此番今日有事到上饶,就想着要来向曾奶奶磕个头,马上就要走的。”

    曾母周氏要打听儿子的情况,哪里肯让羽玄就走,说道:“法师大老远来,当然要在敝宅用了午饭再走,不然我儿曾渔回来都要埋怨我不知礼数——法师请厅上坐。”

    羽玄入厅坐定,张广微没有扮小厮的觉悟,也跟着坐下,曾母周氏和曾若兰虽然觉得这小男仆有点不懂规矩,却也毫无责怪之意,料想是行了远路,走得辛苦,坐着也是应该,让四喜给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厮也斟上一杯热茶,又吩咐搬来一个火盆放在羽玄和张广微脚边取暖,然后向羽玄询问曾渔情况。

    羽玄就说曾渔从分宜回来途经鹰潭时,因为听说铅山、横峰一带流寇肆虐,就暂住郑秀才家,要等流贼荡灭道路安靖再回来……

    张广微听着羽玄当面撒谎,心里颇不以为然,曾渔与贼人周旋,智勇双全,这说起来多带劲,却编这么个谎,真是无趣,见那三个小女孩儿并排立在一边聚精会神听羽玄撒谎,张广微就忘了自己是小男仆身份,向妞妞招手示意让妞妞近前过来,她要取苏式糕点给小女孩们吃——

    妞妞摇头,半步不挪。

    张广微于坐着,看看曾渔母亲周氏,心里回想曾渔面貌哪些地方象母亲,想着想着,睡意凶猛袭来,猝不及防,足边火盆正暖,宅子里很温馨,这张大小姐头一歪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祝家的老仆老善这时换了毡靴准备出门去叫祝德栋来陪客,羽玄忙道:“曾奶奶、曾大小姐,贫道另有要事,不敢多耽搁,就不叨扰了。”站起身正待招呼张广微一起告辞,却见张广微靠坐在官帽椅上脑袋歪在一边,鼻翼间还传出轻微的鼾声——

    羽玄好生尴尬,却也知道张广微实在是困乏了,可就这么睡在这里不象话啊,而且也容易感风寒,当下咳嗽一声,想把张广微吵醒。

    张广微困乏得紧,只怕打雷都都不易把她醒,就听曾母周氏怜惜道:“这位小哥许是赶路辛苦,这一坐下就睡着了,可怜见的——法师不要吵醒他,就让他眯眙一会养养神,午饭一定要在寒舍用,法师即便有事,饭总是要吃的。

    羽玄只好重新坐下,却见歪头而睡的张广微头上戴着的青布小帽掉了下来,原本梳着的道髻因为一夜策马颠簸早已散了,帽子一落,发髻就披散下来,张广微的长发甚是丰茂,而且黑得发亮,如丝缎一般,那柳眉樱唇映着这一头黑发,纵是盲眼人也知道这是妙龄女子了。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好生诧异,都看着羽玄道人,心想这道人带着上女扮男装的美貌少女做什么?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不好开口问得,心想这是道人羽玄的私事,还是不挑明为好,曾若兰八岁的长女阿彤童言无忌,上前打量着熟睡的张广微,说道:“咦,原来这是个女的呀,为什么扮作男的呢?”

    六岁的阿炜就问四喜:“四喜,你会扮女孩子吗?”因为张广微的装扮和奚僮四喜差不多。

    四喜张大了嘴巴,看看羽玄,又看看张广微,四喜上回没随曾渔去游龙虎山,所以不认得张广微。

    道人羽玄尴尬得额角冒汗,心想不能让曾奶奶误会到他和小仙姑啊,那可是天大的罪孽,还是说清楚为好,当下起身作揖道:“曾奶奶请听贫道一言,这位小姐是龙虎山张大真人家的小姐,贫道是奉命护送她来上饶办事的,论辈份,贫道是她的徒孙辈,贫道极其敬重她。”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对视一眼,曾母周氏不是嘴巧的人,只是点头道:“好好,原来是张真人家的小姐。”

    羽玄道人察言观色,心知自己这番话难消曾渔母亲和姐姐的猜疑,但是要把实情和盘托出的话,又恐曾家人惊惧担心,实在是好生为难。

    写了一段情节这时没用上,放到明天了,今天先更四千字。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仙姑保佑

    张广微笃信道术,一意修仙,对师兄元纲老道的六爻金钱卦更是信之不疑,所以她坚信曾渔不会死于山贼之手,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就会平安归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嘛,如今信已传到,戚总兵的兵马也已到了上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这时在曾家喝着热茶、烤着炭火、听着曾渔母亲慈和言语,不觉安心睡去——

    羽玄道人可没有张广微那般乐观,官兵剿贼混战起来火铳羽箭可不长眼睛,曾渔难保万无一失,反正剿贼之事这两、三日就能见分晓,曾渔家人担些心也好,万一真有什么噩耗,预先提个醒作艰难承受,所以于脆就直说了吧,免得她们乱猜测,当下先向曾母周氏告了罪,就把事情原委如实道来……

    曾母周氏才听羽玄道人说到到曾渔和郑轼被山贼掳去就慌了神,眼含泪手打颤,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曾若兰一颗心也陡地提了起来:“这样说我弟弟现在何处?”心想这道士该不会是来传死讯的吧

    爱哭的阿彤见气氛有异,两眼一闭就大哭起来,阿彤最爱哭,这下子妞妞和阿炜也跟着大哭,三个小女孩儿越哭越伤心,好象她们的鲤鱼哥哥鲤鱼舅舅再也回不来了一般,这让羽玄道人后悔来曾宅,早知如此就在广信府廨舍等消息不就没这些事了吗,这时只有赶紧把话说完,说曾渔安然无恙,贼人敬重曾渔,想拥戴曾渔为军师,曾渔就将计就计要助官兵剿贼,又安慰曾母周氏她们说曾渔决不会有事,戚总兵已经派人混入山贼当中,决不会让曾渔受到伤害,又以神道设教,把掌教真人搬出来,说掌教真人在龙虎山中掐指一算,曾渔为救人质会遭点小难,特命他火速赶去相助曾渔,就连这位张大小姐都出马了,曾渔断然不会有危险,请曾母周氏她们宽心。

    曾母周氏六神无主只有不住地念佛,曾若兰看了看困乏而睡的张广微,迟疑着问:“法师,这位张小姐为何这般不辞辛劳要救我弟曾渔?”

    这让羽玄不大好回答,扭头看歪睡着的张广微,张广微身子越睡越歪,脑袋突然失了支撑,往左侧一滑,“啊”的一声惊醒过来,坐正身子,定了定神,看到妞妞三个小女孩哭,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哭,便对羽玄道:“把糕饼拿出来给她们吃呀。”

    七岁的妞妞含着眼泪上前道:“张家小姐,你救救我哥哥。”一面拾起那顶青布小帽递给张广微。

    张广微一摸脑袋,头发披散着,又听妞妞叫“张小姐救救我哥哥”,就知身份已露,不是羽玄说出来的还有有谁,瞪了羽玄道人一眼,埋怨道:“我要实话实说吧你偏要撒谎,现在还不是说出来了。”

    羽玄道人躬身道:“小仙姑教训丨得是,小道愚昧。”

    张广微起身向曾母周氏和曾若兰行个正一道见面礼,宽慰道:“曾太太、曾小姐不用担心,曾秀才会平安回来的,我敢担保。”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面面相觑,实不知她怎么担保,这是好意无疑,曾母周氏也学着羽玄的叫法:“多谢小仙姑,多谢小仙姑。”

    张广微把糕饼取出来给三个小女孩分食,一边逗妞妞说话,一边直打哈欠,这哈欠禁都禁不住,她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赧然道:“昨夜都没睡呢。

    曾若兰起身道:“小仙姑就到内室休息一会吧,宅中别无男子,我领小仙姑进去。”

    张广微推辞道:“我还熬得住困,不妨事,不妨事。”说着又是一个大哈欠。

    曾若兰道:“那让妞妞领小仙姑到内院去看看,后院腊梅开得正好呢。”

    妞妞听说这位小仙姑能担保她哥哥平安回来,当然高兴,上前拉着张广微的手说:“小仙姑,我带你去后园看花。”

    阿彤和阿炜也要跟去,曾若兰叮嘱她二人不要太闹,三个女孩儿满口答应,热情地领着张广微走过堂屋右侧的过廊来到内院,只见又是一个青石板铺砌的天井,天井后面是一栋二层木楼,张广微捏了捏妞妞的小手,笑着说:“妞妞的手真软。”又仰头看着这栋小楼,问:“你们一家都住在这里吗?”

    妞妞腼腆一笑,点头道:“都住在这边呢,小仙姑你看,楼上靠左边第二间是我的房间,不过现在我还是和娘亲睡在一起,娘亲说要等我再大一些就让我一个人睡一个房间。”又补充了一句:“我喜欢一个人一个房间。”妞妞口齿很清楚。

    阿彤道:“左边第三间是我的。”

    阿炜叫道:“第四间是我的。”七月间曾渔搬进新居时他这两个外甥女各占一间,虽然她们并不长住这里,。

    张广微含笑问妞妞:“哪一间是你们鲤鱼哥哥鲤鱼舅舅的房间?”

    妞妞朝右边一指:“就是最右边那间,小仙姑要上去看看吗,从楼上窗户也可看到后园的花,现在天冷,很多花都凋谢了。”

    张广微正想答应,忽然又感到有些羞涩,修道之人虽不拘俗礼,但也不能太脱略形骸,说道:“上楼就不必了,到后园随便看看吧。”

    三个小女孩儿伴着这位小仙姑走到后园,冬日阳光照着小园,曲折的石花栏两边种着许多花木,除了长春花和水仙、腊梅之外,其他花木都是枝残叶凋,有几只鸟雀在融雪的空地上跳跃觅食,还有一个雪娃娃孤独地蹲在园中,除此之外并没什么好看的园景——

    小园清寂,冰冷的空气中浮漾着腊梅的芬芳,张广微面对小园吐纳了片刻,终于驱散了睡意和梦意,就是方才那不到一刻时的小睡,她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人喧马嘶,有人在叫“山贼来了山贼来了快逃命啊”,她揉揉眼睛一看,曾宅厅堂上只剩她一个人,曾家人都跑了,就连羽玄这小子都只顾自己逃命了,她也赶紧出门,就见门前灵溪聚着很多小船,密密麻麻的山贼象蚂蚁一般涌上来,一下子就把张广微的去路堵死,正惊慌呢,曾渔骑着高头大马出现了,喝命众匪不得对她无礼,又说贼军已打败戚继光的兵马,现在要进攻福建——

    她极为惊诧,叫道:“曾秀才,你难道真要做什么贼军师?”

    曾渔答道:“做军师威风得紧哪,你看看我一呼百应的,岂不强似做穷秀才。

    她气愤地质问:“那你要我和羽玄为你传信岂不是消遣我们,一夜赶路可有多累你知道吗,我现在困得眼皮都睁不开。”

    却见曾渔无耻地笑道:“哈哈,那正是我的妙计,我故意让你二人传信戚继光,诱他屯兵上饶设伏,我却率兵绕到后路奇袭,大获全胜,活捉戚继光,哈哈哈哈——”

    她怒不可遏,身边没有刀剑,就拾起一块石头朝曾渔砸去,正中曾渔脑袋,曾渔从高头大马上栽下地来,就听得贼众一片哭声,说是曾军师被打死了,一边哇哇地哭一边呐喊着要抓住她为曾军师报仇,她既害怕又后悔,心想怎么一下子就把曾渔给打死了呢,怎么也得给曾渔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啊,修道之人在得道前很多会做一些错事,做强盗也不算什么,点化之后就大彻大悟了,可曾渔还没等她点化就被她一石头砸死了,实在是太惨了——

    贼人追得紧,她拼命逃,这天气也真是怪,脚下似是滚烫的红色的沙滩,天上却飘着雪,正跑着跑着,一道断崖陡然横在身前,她收脚不及,直摔了下去,身子急速坠落,就吓醒了……

    想着这个荒唐的梦,做了贼军师的曾渔被他一石头砸死,张广微有点想笑,听到身边没动静,转头一看,三个小女孩都仰着头睁着亮晶晶的眸子半张着小嘴呆呆地看着她,想起一事,便问阿彤和阿炜:“你们两个称呼妞妞为小姨吗?”

    阿彤、阿炜一起摇头,阿彤道:“不叫小姨,就叫妞妞,我比妞妞还大一岁。”

    年龄最小的阿炜踊跃道:“小仙姑小仙姑,我比妞妞小一岁,我叫妞妞姐姐。”

    “嗯嗯你乖。”张广微摸摸阿炜的虎头帽,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称谓,仔细询问之下才知道曾渔和曾若兰是同父异母,就不知曾母周氏是曾渔父亲的继室还是小妾,张广微对此并不在意。

    小孩子问题多,六岁的阿炜问:“小仙姑,你是真的神仙吗?”

    张广微笑道:“快了,我早晚得道成仙。”

    阿炜又问:“那小仙姑会不会飞?”

    张广微“噗嗤”一笑,说道:“也快了,朝北海暮苍梧不是难事。”

    阿彤、阿炜姐妹虽然没听明白小仙姑说的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小仙姑快要学会飞了,好不羡慕,嘴里“啧啧”连声。

    妞妞一直话语不多,这时得空问:“小仙姑,我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相比阿彤和阿炜的懵懂,懂事的妞妞更担心哥哥曾渔的安危。

    张广微估摸着道:“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

    妞妞问道:“小仙姑担保?”

    张广微点头笑道:“嗯,我担保,担保你哥哥平安归来。”心里说:“只要他不真去做贼。”

    妞妞放心了一些,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小仙姑,我哥哥还没有成亲。”

    张广微好生奇怪,失笑道:“咦,我没问你呀,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妞妞张口结舌,末了道:“我以为小仙姑要问。”

    阿彤和阿炜都“格格”的笑,张广微也笑了起来,说道:“是不是近来有媒婆来给你哥哥提亲?”

    阿彤抢答道:“是呀是呀,有时一天好几个,周姨婆对她们说等鲤鱼舅舅回来再说。”

    张广微心道:“这就要看曾渔道心坚定与否了,看他是仙骨还是俗骨了—

    曾若尘的丫环梅香这时匆匆进来道:“小仙姑,府衙里有人来请你们回去

    张广微回到前厅,看么一个衙役立在厅堂外,羽玄道人见到她出来,便打躬道:“小仙姑,林府尊请我二人回衙门,说胡总制派遣一位幕府记室徐先生到了上饶,那位徐先生想要知道曾相公在横峰七星观与贼周旋的详情。”

    张广微哈欠又来了,说道:“还有什么好问的,该说的都说了,那姓徐的难道不相信我们说的话?”

    阶前立着的衙役说道:“徐文长先生是胡部堂最倚重的记室,极有才学,为胡部堂作的文章极为轰动——”

    张广微不耐烦道:“管他文长文短,我只是不见,羽玄,要不你去吧。”

    羽玄道人询问道:“那小仙姑就暂时待在这边?”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赶紧挽留张广微,张广微犹豫了一下,相比广信府衙,张广微当然更愿意待在这里,曾母周氏这般诚意留客,她就留下了,羽玄道人随那衙役去府衙见那徐文长,说回了徐记室的问话就会回到这边。

    张广微陪曾母周氏说话,这时刚过巳时正牌,曾母周氏不胜挂念道:“不知我家鱼儿现在到了哪里了,观世音菩萨保佑他平安回来才好。”

    曾若兰怕张广微不悦,释道相争嘛,赶忙道:“三官保佑曾渔无痛无灾平安回来。”

    妞妞道:“小仙姑保佑我哥哥早早回家。”

    阿彤和阿炜也叫着小仙姑保佑鲤鱼舅舅快快回家。

    张广微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曾秀才这时已经离了横峰七星观上路了吧

    嘉靖三十九年腊月十四辰时初,就在张广微和羽玄道人在上饶县城北门外灵溪畔曾宅扣门时,远在百里外的曾渔、郑轼牵着坐骑正随匪首吴平下赭亭山,来福挑担紧跟,刚走到山脚边,忽听身后贼众鼓噪,众人回头看时,却见半山腰的七星观有黑烟腾起,浓烟中火光隐现——

    郑轼惊呼:“道观失火了,赶紧救火,赶紧救火”

    山贼们哈哈大笑,哪里会去救火,站在那里仰头看七星观火势熊熊而起,说笑个不住,这火就是他们放的,山贼们有这习惯,离开时要放一把火,杀人放火要连着来的,据说放火是有突破牢笼、越烧越旺的寓意,大吉大利——

    横峰赭亭山这座殿宇恢宏的百年道观就这样毁于一炬

    万余贼众浩浩荡荡向上饶县方向而行,约有三千山贼拥有马匹、骡子为坐骑,另有百余辆大车,这一路抢来的财帛甚多,百辆大车都装不下,很多山贼都把金银珠宝用搭膊斜挎着,还有不少山贼把抢来的各种绫罗绸缎花花绿绿地披在身上或者缠在腰间,一个个臃肿可笑,吴平喝令把财帛都放在车里或者由脚夫挑着,山贼却道车里已装不下,而那些脚夫也挑不动,所以只好自己辛苦随身携带,其实是担心被其他山贼瓜分了去。

    昨夜被曾渔救下的百余位人质这时或挑或扛全成了民诀,这其中大部分的确是贫苦百姓,平时也是粗活做惯了的,并不以肩挑手扛为苦,但还有二、三十人其实是外地客商,前日遇贼时商船驶远了、仆人逃散了,这异地他乡举目无亲没人来赎他们,若不是曾渔,这些人就都成了他乡的野鬼,虽然以前他们没挑过担子于过重活,但这时为了保命,任凭扁担把肩头压肿、磨破,也咬牙苦撑,奋力赶路——

    可那个被曾渔从华老五刀下救下的那位名叫袁忠的老商人年老体弱而且又扭伤了脚,空手走路都痛,哪里挑得动担子,山贼可不会带着这么个累赘上路,肯定是要一刀砍死弃尸路旁,幸得曾渔暗中叮嘱彭老球照顾袁忠,曾渔对彭老球说道:“这位姓袁的老客是浙江富商,家财万贯,这次没人来赎是因为袁老客的商船去了上饶,上饶有袁老客的经纪商行,袁老客为求活命,答应到了上饶就以一千五百两白银赎命,实话实说,这笔赎银我准备私吞,老彭你助我,我分你一半。”

    彭老球又惊又喜,追随曾军师果然是有好处啊,这就要发财了,这几天他也抢了一些财物,却都被华老五那几个小头目夺去了,囊中依旧空空,只混得一些酒饭吃,心下自是不平,听曾渔要提携他,很是激动,说道:“小的怎么敢和曾相公平分,曾相公看小的忠心卖力,随便赏几两银子给小的人花花就感激不尽了。”

    曾渔道:“那就赏你五百两吧,记住,照顾好这位袁财神,不然我可变不出银子来赏你。”

    彭老球还是有点门道的,也不知他怎么与赶马车的山贼交涉,竟把袁忠安置在一辆戴货的马车上坐着,轻轻松松往上饶进发。

    匪首吴平懂点用兵之道,他每隔半个时辰就派出二十个骑马的山贼先行探路,若前方有伏兵,他就会往其他路逃窜,滑溜得紧。

    这万余贼众行进颇慢,到了午后申时初,才到离赭亭山东北边四十里的皮理岩,曾渔向吴平献计说兵贵神速,应加紧赶路,天黑时正好攻打上饶县城,攻得下就攻,攻不下就走,不能多耽搁,明日天亮前一定要赶到永丰县与福建交界处,不然恐怕江浙官兵赶到合剿,那时就危险了。

    吴平深感有理,传令加快进程,一面继续加强哨探。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三章 诱敌

    横峰皮理岩一带群山嵯峨,隆冬腊月,白雪寒林,不见人烟,偶有几家山民猎户,闻得流贼袭来,都已扶老携幼避入深山中,只留下茅屋数间,柴门冷灶,破锅烂盆,没什么好抢的,本着贼不走空的宗旨,山贼们就把人家的门窗桌椅给拆了,破衣烂裳也不放过,缠在木柴一端再浸上菜油,准备夜间行路作火把。

    又行了十余里,日薄西山,天色开始暗下来,前面有个百余户人家的村子,吴平派出的骑军哨探已经查看明白,村中壮年男女早已躲掉,只有一些老弱病残株守等死,金银珠宝肯定没有,米粮倒还有一些,吴平因为急着赶路,就放过了这个贫穷村子,只抓了村头两个老汉带路——

    当时这两个老汉正在村头抬一株枯死的乌桕树,见到山贼到来,跪地喊大王饶命,说他们是贫苦人,也想入伙喝酒吃肉抢银子,甲老汉向大头目王二诉说儿子不孝,要赶他出门,一边的乙老汉就说甲老汉扒灰,所以儿子不让他进门,孙子其实是他这个做爷爷下的种,甲老汉就大怒,要上前与乙老汉厮打…

    两个老汉貌似憨厚,言语动作却甚滑稽,把个大头目王二逗得哈哈大笑,看看这两个老汉腿脚还利索,天快要黑了,要赶夜路的话正想找当地人做向导,就让这两个老汉带路,一面说话逗乐。

    山贼洗劫铅山河口一带时就有四乡八坞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来投奔,对去上饶这条路也大致熟悉,他们对头领王二说此处距离上饶县城西边门户枫岭头还有二十多里路,过枫岭头十五里就是上饶县城,乃是赣东北最为富饶之地—

    乙老汉插话道:“大王,枫岭头那边有官兵把守,只怕不容易过去。”

    头目王二吃了一惊,便带了两个老汉来见匪首吴平,曾渔骑着蒙古马黑豆跟在吴平身边,见这两个老汉来得蹊跷,听口音象是广信府这边的人,看到威风凛凛的吴平好似连忙跪倒战战兢兢甚是畏惧,答话却是顺溜,吴平问:“枫岭头那里有多少官兵把守?何时开始把守的?是你亲见还是听他人说起的?”

    乙老汉回话道:“禀告大王,小的近来没往那边去,是听他说的。”指着甲老汉。

    甲老汉便道:“是小人说的,小人五日前去了一趟枫岭头——”

    吴平截住话锋问:“你这老头去枫岭头作甚?”

    甲老汉道:“禀大王,小人有个女儿嫁在那边,只因前日——”住嘴不说了。

    吴平浓眉一挑,喝道:“前日怎么了?”

    甲老汉道:“大王不用问得那么清楚,小人不说假话,枫岭头千真万确是有官兵把守,总有一、两百人吧,设着木栅,过往都要盘查——”

    吴平森然道:“把这个奸细捆起来。”

    两个山贼就过来反扭甲老汉的双臂,甲老汉大叫道:“小的冤枉,小的不是奸细,大王——”

    跪在一边的乙老汉赶忙道:“老廖头,你就实说了吧,不就是你儿子说扒灰嘛。”

    头目王二大笑起来,对吴平道:“大哥,这老头骚性,与儿媳行奸,被儿子赶出门,还死要面子不肯说,哈哈哈哈。”

    甲老汉涨红了脸分辨道:“哪有这种事,那不孝子是嫌我老汉饭量大却做不得重活,这才赶老汉出门,求大王为小人申冤,小人是清白的。”

    吴平板着脸道:“你再说说枫岭头守军的事。”

    甲老汉道:“往年枫岭头并无守军,是最近才有的,那条道两山夹着,只有一丈多宽,木栅一拦,就过不去了。”

    乙老汉踊跃道:“大王,不经枫岭头也可到上饶,就是要绕十多里路,路也不大好走。”

    吴平转头问曾渔:“曾秀才对这边道路应该很熟悉,你以为该走那条路?

    曾渔皱眉道:“这个在下就拿不定主意了,还须吴大王自己定夺,愚以为若是浙江援兵已到,那永丰这条路就走不得,必须渡江再往铅山走桐木关这条路了。”

    吴平暗暗点头,却道:“桐木关定然也有官兵镇守,武夷山路难行,枫岭头那边若真是浙兵,定会袭我后路,那时前有大山,后有追兵,义军就要陷入绝境了。”

    曾渔流露出无计可施的样子,暗中观察那两个老汉的言行,不知这两个老汉是不是戚继光派来诱敌的?

    只见甲老汉说道:“大王大王,小人虽不认识那些枫岭头的官兵,但听他们口音是广信府这边的人,不是浙江人。”

    头目王二对吴平道:“大哥,广信府那边也有个千户所。”

    曾渔道:“这个很难说,广信府千户所的官兵并非都是广信府本地人,浙兵当中也可能有广信府的人,广信府所辖的玉山县、永丰县就与浙江相邻。”

    吴平沉吟片刻,大手一挥,拿定了主意,命令王二率一千骑兵进攻枫岭头,暗中叮嘱道:“若守军一战即溃,那就不要冒进,恐有埋伏。”

    王二却道:“自来官兵畏我等如虎,我们从赣南一路到此,那些卫所官兵都是一战即溃的,这怎么说?”

    吴平道:“抓几个俘虏问一问就知浙江兵有没有到。”

    王二领命而去,吴平率大股贼兵从兵跟进,一面派得力头目领一千人去信江北岸搜夺渔船和渡船,以备事急时方便渡江逃窜。

    这时曾渔心里也没底,那两个老汉是不是戚继光派来诱敌的尚未可知,他也寻不到机会单独询问,匪首吴平极是狡猾,要瓮中捉鳖不容易,转念又想戚继光用兵如神,一定会有妙计擒贼,反而是他与郑轼要小心在意,可不要把小命不明不白葬送在这黑夜下乱军中,只是这一路来吴平盯得他很紧,郑轼和来福落在后面,无法相见。

    一轮冷月早早升起,吴平贼军除了先锋王二外又分为三部,前部是贼军精锐,约两千余人,由吴平亲自统领,中部是新入伙的贼众,还有数百辆载有金银财帛的马车,后部几千人由另两个大头目率领,月色下贼众浩浩荡荡连绵十余里。

    大股贼众行出十余里,先锋王二就派人回来向吴平禀报说枫岭头没有官兵驻守,险隘处被填了大量山石泥土,车马很难通行,请吴平定夺是继续进逼上饶城还是退兵往铅山桐木关?

    吴平与曾渔商议,曾渔道:“枫岭头官兵弃守或许是想引诱义军深入以便围剿,但又何必填阻关隘,又或许是守兵自知抵挡不住,与其白白送命不如退入上饶城据守,只有这两种可能。”

    吴平问:“若浙江援兵已经到了上饶,依你高见,义军又该如何?”

    曾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侃侃道:“这里距离桐木关约一百六十里,距离永丰县与福建浦城交界的二度关约一百二十里,若退往桐木关,诚如吴大王所言,将是绝境,而穿越永丰境入闽当然也极危险,却有一线生机,因为无论广信卫所的官兵还是浙江来的兵,不会料到我们会胆敢从浙、闽、赣三省交界的永丰县境入闽,总以为我们畏惧浙兵不敢再往上饶,所以说这是一招险棋,而且就算浙兵真到了上饶,我们出其不意硬闯,这暗夜之中,浙兵也会慌乱,那时我们就能脱身,只要进入永丰县境二十里就是山林,更易于摆脱官兵追击,而且以我所料,浙兵不可能大部进抵上饶,应该是前锋一部数千人,吴大王勇武过人,义军有上万之众,未始不能与之一战,若天助义军击溃这些浙兵,富庶的上饶城就不是铅山河口能比的,这周围百里的富绅都躲在上饶城呢。”

    曾渔分析得头头是道,吴平微微颔首,沉默片刻,传令王二尽快通过枫岭关直逼上饶城,而他所领的大部则迂回往东,沿信江北岸而行,一面派人哨探王二所部攻打上饶的消息,这是拿王二所部一千贼众做拭探了。

    二鼓时分,头目王二派人回来报信说已直抵上饶城西门,沿途并无官兵,但上饶城高大坚固,城头有官兵巡守,他那一千人不足以攻城,请吴平派遣大部相助——

    吴平又征询曾渔的意见,俨然把曾渔当作军师了,曾渔道:“可以尝试攻城,但天亮前若攻不下就必须离开,否则恐腹背受敌,浙兵也就是这一、两天定会赶到。”

    这本是事先预想的策略,吴平即命方茂七等头目率三千人助王二攻城,这其中就有他的精锐一千人。

    这时,吴平率领的山贼大部已经绕过母猪岭,母猪岭距离上饶县城西门还有十五里,天上一轮寒月甚是皎洁,寒月下,漫山遍野都是贼兵,道路不大好走,行进不快,有些山贼已把火把点上,反正王二已经攻城,不怕暴露行迹了

    曾渔心神不定随众前行,忽觉左腿被人一碰,侧头看,甲老汉正在他坐骑旁走着,低声说了五个字:“还有五里路。”

    曾渔心领神会,这两个老汉果然是戚继光派来的,不过似乎没发挥什么作用啊,就为了提醒他这一句?

    甲老汉说了这一句话后就没继续跟着曾渔,月下人头攒动,也不知那两个老汉在哪里?

    突然有个声音凑近了问道:“曾相公,那老汉说还有五里是什么意思?”

    这声音来得突兀,着实把曾渔吓了一跳,随即察知问话的是彭老球,这彭老球鞍前马后总跟着他,甲老汉说的那句话竟被这家伙听了去。

    曾渔不动声色道:“那老汉是本地人,熟知这边地形,他是说再过五里路就好走了,上饶城快到了。”又道:“老彭,我表兄在哪里?”

    彭老球道:“与那袁老客在一起呢,曾相公放心。”

    曾渔道:“你去对我表兄说,这一段路难走,再过三、四里就好走了,让他现在小心一些——就照我原话说,快去。”

    彭老球跑腿的本事不错,匆匆去了,过了一会来回话,说已经把话传到。

    又走了四里多路,除了山贼的喧嚣,并无其他异常动静,匪首吴平高声问:“这里是什么地名,离上饶县城还有几里?”

    有人答道:“禀大王,前面这座小山叫老虎岗,过了老虎岗就能看见上饶城。”

    曾渔听这答话的嗓子不是那两个老汉的声音,心想:“那两个老汉去了,戚总兵的埋伏难道是在这老虎岗上?方才吴平派出了哨探,这山岗直到上饶城都没有官兵,难道还能从天而降。”转念忽想:“若戚继光伏兵信江南岸,这时悄悄渡江掩杀过来,贼兵必乱。”

    正这么想着,就听得后面喊叫声一片,似乎有人争斗,但听着不象是有官兵来袭,吴平带转马头喝问:“后面出了何事?”

    有山贼小头目匆匆跑来禀道:“大王,弟兄们听说大王要弃了车马渡江,就争夺起车上的财物来。”

    吴平怒道:“谣言,这是谣言,速速辟谣,谁敢抢夺马车财物,立斩。”

    曾渔心道:“谣言就是真相,很好,很好,这应该是那两个老汉放出的风声。”

    就在这时,“呜呜”的号角声陡然传来,号角声音雄浑苍劲,穿透力极强,霎时间,似乎四面八方都是号角的声音,随即又有鼓声擂起,千百人齐叫:“杀贼杀贼”

    贼众大惊,张皇四顾,却没看到官兵出现,有些山贼就加紧抢夺马车里的金银珠宝,既有官兵出现,那接下来肯定要逃命了,这些金银财宝哪里舍得丢下,先下手为强啊,都是乌合之众,有一个开抢,很快就有一群争着抢,竟不想着要迎战。

    暗夜荒野,吴平也约束不了这些部众,只有前部的那一千多精锐没有慌乱,听他号令准备占据老虎岗迎敌,待冲上老虎岗,吴平就没看到曾渔了,这时也没多想,因为“嗖嗖”的羽箭已经不断射来,又有鸟铳的“呷呷”声,远处火光闪闪,看方位是东边来的。

    曾渔没有上老虎岗,他早已下马牵着黑豆跌跌撞撞往西走,火炬光影、兵荒马乱中,有人上前牵着黑豆缰绳道:“曾相公,跟我走。”

    曾渔凝目看时,正是那个甲老汉,这老汉不知从哪里捡得一面圆形藤牌,直径两尺多,护着曾渔的要害,曾渔道:“我还有一位表兄在后面。”

    甲老汉道:“放心放心,自有人相救。”

    曾渔心知这老汉是在敷衍他,总共两个老汉,能救得了谁,这时也只有让郑轼自求多福了,只要机灵点,躲到马车下或者什么地方,活命不难。

    这一段情节总算要写完了,如释重负。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四章 杀手队

    上饶县城西面十里外的老虎岗一带灌木丛生,低洼处还有积雪未融,子夜时分,寒月西斜,冷冷的月光被地面的火光所逼,浸漫不下,曾渔牵着坐骑黑豆跟随甲老汉高一脚低一脚地往西北方向走,耳际听得弓箭和鸟铳声响个不停,还有各种嘶叫呐喊,但还没有听到短兵相接的声响——

    见身边没有其他人,曾渔开口问那老汉:“老军贵姓?”

    甲老汉道:“免贵,就是姓廖。”先前那乙老汉就叫他老廖头,竟是真的姓廖。

    曾渔问:“戚总兵——”,一句话没问完,忽见灌木丛中钻出一人唤道:“老廖头,老廖头——曾相公,请这边来。”定睛一看却是乙老汉,手里也有一面圆形藤牌,现在甲乙二老汉全到齐了。

    曾渔向乙老汉询问那些充作挑夫的人质都在哪里,乙老汉朝西南方向一指:“还在母猪岭呢,贼人的马车也都在那边,我也是刚从那边过来。”

    曾渔知道郑轼、来福他们就是和马车、脚夫同行的,嘉兴客商袁忠也在那里,便道:“请领我去,我表兄郑秀才还在那边。”

    甲老汉劝道:“曾相公,我们还是先走吧,贵表兄不会有事。”

    乙老汉道:“曾相公,穿过这片杂树林就有戚大人的步营杀手队接应,曾相公要救人,还是请杀手队出马最稳当。”

    曾渔一听有戚继光的步营接应,忙道:“那快走,快走。”

    还没走出几步,人喊马嘶声中有人大叫“曾军师,曾军师”追了上来,却是彭老球,这阴魂不散的家伙眼睛倒是尖,这样乱纷纷的环境还是被他找到曾渔了,追到近前一脸惊恐地问:“曾军师,怎么办,我们往哪里逃命?”

    在铅山,彭老球听说吴平的山贼到来他是欢欣鼓舞,认为快意恩仇吃香喝辣为作歹没人管的时候到了,入伙之后因为频受老山贼的欺负,感觉并不是那么快意,但在彭家村着实威风了一阵,领着山贼浩劫了村中的富户,连自己的兄长都杀了,村中父老看到他是不敢怒不敢言,但今夜的场面是他不曾梦见过的,只见过贼吃肉没见过贼挨打,这还不只是挨打,直接没命,先前他以为曾渔随吴平上了老虎岗,他也就追了上去,没找到曾渔,却看到有个山贼被鸟铳打烂了半边脸在嚎叫,还有一个中箭的倒在地上抽搐,吓得彭老球连滚带爬下了老虎岗,他彭老球入伙是为了分财主富绅们的财产和女人的啊,不是来受死的,曾秀才足智多谋,跟住曾渔总不会错,他逢人便问曾秀才在哪里,竟真被他找了过来——

    曾渔厌恶彭老球这种人,虽然彭老球对他是百般奉承,跑腿很是卖力,但他绝不会因此就认为这种趋炎附势胁肩谄笑的人可亲近,说道:“别叫我军师,我是什么狗屁军师,大伙都在抢财物准备各自逃命,你跟着我做什么,赶紧走,赶紧走。”

    彭老球哭丧着脸道:“我抢不过他们啊,他们有刀,我只有一根木棒。”说着举了举一下手中的棍子,这是行夜路用来探路的。

    曾渔道:“别跟着我,大家各自逃命要紧。”

    彭老球看到那两个带路的老汉跟在曾渔身边,手里各拿着一块圆形的藤牌,虽觉奇怪,却也没疑心什么,说道:“曾相公,我老彭只跟着你。”彭老球的确无处可去,他哪还敢回彭家村,彭家村的人见到他非把他千刀万剐了不可

    甲老汉问:“曾相公,要他跟吗?”见曾渔一摇头,这老汉陡然飞起一脚就踹在彭老球胸口上,这一脚奇快奇狠,彭老球痛叫一声,望后便倒,甲老汉说声“曾相公快走”,牵着黑豆的笼辔往灌木丛中钻去。

    曾渔赶紧跟上,心里赞叹不已,这老廖头看着有五、六十岁了,黝黑精瘦的,可看他方才那疾如闪电的一腿,曾渔自认不如,这是戚家拳吗?

    暗夜之中骤然遭遇官兵围剿,除了吴平所领的千余名凶悍山贼犹在顽抗之外,其余贼众都已吓破了胆,抢到财物的和没有抢到财物的贼众四散逃命,有数十个山贼往曾渔这边跑,不断从曾渔和甲乙老汉身边越过,有两个还想抢夺曾渔的坐骑黑豆,还没等曾渔出手,甲老汉不知何时从藤牌盾里抽出一柄短刀,一刀一个于净利落地把二贼捅死,其余山贼便不敢近前,好在往西北方向都是乱山杂树没有道路,根本无法骑马逃跑,也就没有山贼再来夺马。

    曾渔跟着甲乙二老汉踩着枯枝落叶和积雪在灌木丛中走了两里多路,曾渔的手和脸都被树枝的的擦出一道道瘭痕,忽听乙老汉说道“在那边”,抬眼看时,见数十丈外一竿大毛竹缓缓升起,竹梢挂着一盏小小的灯笼。

    乙老汉率先奔过去,曾渔跟着甲老汉随后赶到,寒月斜照,曾渔看到了整编制的戚家军步营杀手队,包括队总和火兵一起十二人,有藤牌手、狼筅手、长枪手、把手、大棒手各两人,这种编制和兵器配制是戚继光针对倭寇作战的特点进行的针对性备战,短兵相接时极有威力,匪首吴平是海寇余孽,戚继光就以对付倭寇的办法来对付吴平贼众。

    手执旗枪的队总迎上来拱手道:“是曾相公吗,好极,我们这便离开这里回大营。”

    曾渔还礼道:“多谢队总,在下先请问一声,上饶县城四郊的民众都疏散了没有?”他母亲和小妹就住在北门外,山贼大头目王二率众攻上饶城西门,但免不了会流窜到北门去劫掠,他新置的那处宅子距离北门不过半里路,要进城很便利,只是慈母幼妹无人照应他还是有些担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那队总说道:“曾相公放心,令堂及家小今日午后就住进广信知府衙门里了,不会出任何差池。”

    曾渔大喜,又说:“在下的表兄还不知下落,另有一百多位被贼人逼迫充当脚夫的人质,请队总率部前去营救,莫使他们在乱军中无辜丧命。”

    这队总甚是仗义,当即答应。

    甲乙二老汉说要护送曾渔回城,曾渔道:“这时昏天黑地,城外乱战之地,我三人回城也不安全,还是一道去救我表兄和人质为好。”

    这支步营杀手队连同曾渔和甲乙二老汉总共十五人往母猪岭方向疾行,途中遇到溃逃的山贼,迎面的就杀,望风而逃的他们也不去追,曾渔听那队总言道,戚总兵率三千精锐于两日前赶到上饶,后援七千步营是今日午后才赶到的,山贼来得正好,前有高峻的上饶城,右边是滔滔信江,这一带荒山野岭,贼众难以逃窜,必尽歼于此。

    行至半途,遇到一支火器队,也是十二人,配备鸟铳和长刀,防护有挂甲,远攻以鸟铳,若敌人冲到近前,则以长刀杀敌,戚继光麾下的步营杀手队和火器队都是可以单独作战的队伍,遇两军混战时,大部或被冲散,那就以队为编制杀敌,这对惯于小股流窜的倭寇最为有效,尤其是持冷兵器的杀手队摆出鸳鸯阵形,自我保护和攻击力都极强,与火器队搭配,更组成了远近攻击的阵形,此时这两支小队便一道前往母猪岭营救人质,一路上随处可见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山贼,见到官兵逃都来不及,哪敢交战,顺利来到母猪岭东麓,只见数百辆马车静静地卧在野地上,驾车的骡马都不见了,有些车厢翻倒在地,绸缎布匹散落一地,人也似乎全走光了,远处火器射击和厮杀声不断传来——

    曾渔大呼:“式之兄,式之兄——来福,来福——”

    四面叫了几声,就见不远处一辆侧翻的马车下站起一人,惊喜道:“是曾相公吗,曾相公——”

    人看不清楚,听声音象是那位嘉兴客商袁忠,曾渔大步走去,一面大声问:“是袁老客吗,看到我表兄郑秀才主仆两个没有?”

    此话一出,那些横七竖八的车辆周围突然出现一片人影,高高矮矮,寒瑟如鬼,杀手队的队总立即喝道:“曾相公,不要过去。”甲乙二老汉两面藤牌赶紧将曾渔护住,火器队的鸟铳准备射击。

    来福的声音大叫起来:“曾少爷,曾少爷,山贼们都跑了吗?”

    随即又听到郑轼的声音:“九鲤,我很好,就是驴子被抢走了。”

    曾渔喜道:“只要人没事就好。”对两个队总道:“这些都是人质,山贼已经跑了,看看哪里安全,赶紧带他们走。”

    话音刚落,就听母猪岭上声音嘈杂,有短兵相接的声响,那位杀手队的队总知道剿贼的安排,说道:“这是往西逃窜的山贼被游击张大人阻击又退回来了,诸位小心了,把这些车辆挪到一起,以防贼人杀伤。”

    曾渔便与众军士和人质一起动手把二十多辆车厢挪到一起组成一个大圆形,那些人质都在车厢防御圈内席地而坐,两队戚家军严阵以待。

    山贼漫山遍野逃命而来,有的骑马,大部分是步行,那些逃的快山贼离曾渔这边只有五十丈左右的距离了,火器队的队总估摸着冲在最前面的山贼已经进入四十丈地时,便把手中枪旗一举,大喝一声“点火”,十支鸟铳一起点燃火绳射击,两个骑马的山贼栽下地来。

    这突如其来的的鸟铳声和腾起的大片烟雾让那些溃逃的山贼惊恐万状,昏夜之中也不知这边有多少官兵,不敢再往前跑了,可后面的追兵又甚急,这些山贼就转头往信江方向跑,山贼们个个腰缠累赘,除了一些骑马的,其他步行的都逃不快,曾渔这边的步营杀手队就越过车厢追了出去,一路砍杀,割头邀功,戚继光麾下的张游击率五百步卒一路赶着数千贼众到信江北岸,很多山贼不顾寒冬腊月江水冰冷,想跳江泅水逃命,但身上缠着金银财宝,在这刺骨的江水哪里游得过江去,少数几个游了回来,大部分淹死在信江中,其他的无路可逃,纷纷跪地投降——

    西斜的圆月躲入云翳中,天昏地暗,曾渔和郑轼蹲在一辆车厢后面听四面的鸟铳声和厮杀声,郑轼道:“这伙山贼这下子要尽数覆没了吧,还好这些人质大都保住了性命,方才山贼抢马车里的财物时杀了伤了几人。”

    曾渔道:“匪首吴平凶悍,既然没有往回退,那应该是想要杀开一条血路真往永丰那边突围。”

    一边的火器队队长笑道:“戚将军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管教一个山贼也逃不脱。”

    这里有一百多人质,火器队只有十二名官兵,要护送回城力有不逮,只有原地等待,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张游击领着五百军士押送着三千多投降的山贼过来了,山贼的兵器已被收缴,抢来的财物还在,就让他们背着扛着去城北大营,曾郑轼这些人也就一齐跟着去。

    游击张世臣听那火器队队总禀报说曾渔就在这里,当即下马来见,对曾渔甚是礼貌,曾渔请张游击送他和郑轼几人先进城,张游击满口答应,说西门外犹有战斗,要绕到北门才好进城,这正合曾渔之意,他正想到北门看看他的宅子有没有遭贼,贼人最喜放火,可千万不要一把火把他新置的宅子给烧了。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五章 风雪夜归人

    从母猪岭东麓到上饶城西门有十五里路,都是山野小径,道路崎岖还有积雪,夜里骑马不方便,所以都是步行,游击张世臣领五百步卒押送三千多山贼俘虏当然不敢掉以轻心,行进更是颇慢,待看到上饶城西门时,天际那轮寒月已在众人身后悄然坠落,将近四更天了。

    不知何时刮起了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无遮无拦而来,砭人肌髓,众人这才觉得冬夜之冷。

    西门外有好几队骑兵往来巡逻,还有步卒举着火把在清理战场,火把被风刮得发出旗帜招展一般的声响。

    张游击得到报告说攻城的山贼已退往老虎岭与匪首吴平合兵一处往东突围,西门外留下数百具山贼的尸骸,受伤被俘的山贼也有数百人,可见山贼头目王二统领的贼众伤亡是何等的惨重,张游击没有在西门外多耽搁,这些俘虏和人质共三、四千人,当然不能放进城去,必须到城北大营安置。

    曾渔跟随大部队沿灵溪往东行了数里,夜色朦朦中见自家的那处宅子的白色马头墙隐隐显现,顿时松了一口气,心头同时又有一股暖意升起,对身边的郑轼道:“式之兄你看,那就是小弟新置的宅子,万幸万幸,没被山贼一所火烧掉。”

    疲惫已极的郑轼笑道:“好极,好极,真是没想到我会这般模样来贤弟的宅子,劫后余生哪。”郑轼的方巾掉了,长衫下摆被扯成一条一条,皮靴露脚趾头,又且脏污不堪,简直和乞丐差不多了。

    曾渔衣裳也被荆棘灌木挂破多处,笑道:“我二人难兄难弟,且喜都挣扎着囫囵回来了。”看看宅子里一片黑暗,又道:“这时宅子里没人,我们先进城去吧。”

    曾渔和郑轼就在这宅子大门前停下,来福挑着担子也赶紧站出队伍,这一路来近百里路,来福挑着曾渔、郑轼二人的衣箱和书箧吃了不少苦头,这时听说到了曾少爷的宅子了,来福真是高兴,菩萨保佑,总算平安脱险了。

    游击张世臣下马与曾渔客气了几句,依旧由廖老汉二人和那一队步营杀手送曾渔进城,曾渔说不必护送,这里到北门不过半里地,老廖头道:“我二人和杨队总是戚将军特意派出接应曾相公的,军令如山,有始有终,自然要把曾相公平平安安送到广信府府衙才算交差。”

    那位姓杨的队总笑道:“北门早已关闭,我们嗓门大,可以为曾相公叫门

    曾渔嘱托张游击关照一下受伤的客商袁忠,张游击允诺,上马而去,正这时,身后宅子的大门突然开了,黑洞洞中有人惊喜地叫道:“是九鲤少爷,是九鲤少爷。”

    曾渔回头一看,火把映照,说话的却是他姐姐曾若兰在祝家的老仆老善,忙问:“老善你怎么在这里,我母亲她们呢?”

    老善欢天喜地道:“曾奶奶和三少奶她们都进城去了,留我看守宅子,我不敢点灯,一夜都没敢睡,候在门边听动静……”

    老善啰哩臁嗦说了一大堆,曾渔安慰道:“没事了,现在没事了,这是鹰潭的郑少爷——来福,来福,把担子挑进去。”依旧吩咐老善看守门户,来福也留在宅子里休息,他和郑轼先进城,天亮后一家人再回这边。

    杨队总叫开城门,曾渔一行人进城,此时的上饶城内当真称得上是人山人海,四乡八坞的民众都涌进了上饶城,很多人无处住宿,就在街边铺上一床褥垫,全家挤坐在一起相依为命,此时虽知贼众已退去,依然随处可见愁眉苦脸、痛哭失声的百姓,流贼所过之处总是一场劫难——

    廖老汉叹道:“这回若不是曾相公诱得山贼入圈套,我们江西境内还不知道有多少良民要受罪遭难呢。”这廖老汉就是广信府人氏。

    曾渔道:“我何敢居功,这次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就不知道能否在上饶城下将这股山贼一举剿灭,尤其是匪首吴平,不能让他跑了。”

    将至府前街时,又遇一民宅发生火灾,说是进城的难民在屋檐下烤火引发的,咒骂声、救火声乱纷纷一片,笼罩在黎明前黑暗中的上饶城都是这样不得安宁。

    广信府衙谯楼大门外有军士把守,杨队总上前通报,曾渔几位很快得以放行,此时的府衙大堂上烛火通明,广信知府林光祖与同知、通判、推官、知县等一众属官济济一堂,这一夜城外官兵与流贼交战正酣,文官们自然无法高枕无忧,都在这里等消息,先前得知攻打西门的贼众大溃,上饶城已然解围,戚总兵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把山贼吴平一伙荡平,林知府得此捷报长出一口气,这时听到牌军禀报说曾秀才来了,林光祖大喜,立即传见。

    曾渔、郑轼、杨队总、廖老汉、乙老汉上到大堂,林知府见五人风霜满面、风尘仆仆,即命看座,杨队总三人哪里敢坐,叉手恭立,曾渔和郑轼是真的疲惫不堪了,告了罪便坐下。

    林知府命衙役给与两位秀才上茶,这是格外的恩遇,然后细问曾渔遇贼经过,虽然同尘法师和羽玄道人都禀报过,但哪里有曾渔亲口说来详尽,待看到曾渔呈上来的那封写给张琏的“信”,林知府、吴通判几个是哈哈大笑。

    有一位戴方巾穿直裰的中年儒生更是拍案狂笑,连声道:“骗得好,骗得好一篇籀篆千字文,欺负山贼不识字。”大笑着离座走过来连拍曾渔的肩膀,一副不拘俗礼自来熟的样子。

    堂上坐着的这些官员曾渔大都认识,但这位中年儒士却是面生,听口音象是浙江那边的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目光有神,两道眉毛象两个隶书“一”字,蚕头雁尾,一波三折,这人相貌谈不上儒雅,双颧突起,牙齿微龅,短须杂乱,看上去还有点不修边幅——

    林知府引见道:“曾生,这位是胡部堂最器重幕府朋友,绍兴名士徐文长先生,随戚总兵来此是准备写庆功捷报的,徐先生的擅章、能诗、精于书画,你可以向他多多请教。”

    曾渔赶忙起身见礼,执礼甚恭,心道:“他就是徐渭呀,现今还在胡宗宪幕府当师爷,这段日子应该是徐渭人生最得意之时,此人书画精绝,真的要多多请教。”

    徐渭对这个有胆有识的年少秀才也颇感兴趣,开玩笑道:“在下听贵友羽玄道人说曾朋友祖处是兴国三寮,乃堪舆世家,此番遇贼历险,不知可有先兆

    曾渔一本正经道:“不瞒徐先生和诸位大人,学生在北门外新置的宅第早先风水不佳,原主人的两个未成年的儿子意外身故,学生贪便宜买下,果不其然,差点死于贼难。”

    林知府笑道:“曾生,不是说你已经给你那宅子改换了风水了吗。”

    曾渔道:“禀府尊,若不是改换了风水,学生这时就不能在这里向府尊和诸位大人回话了。”

    众官皆笑。

    徐渭道:“这全是曾朋友机智,与风水无关。”

    曾渔道:“有关,当然有关,若匪首吴平偏就识得籀篆文,一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哪是什么写给张琏的信啊,学生哪里还能活命,风水术争的就是这么一点侥幸。”

    徐渭笑道:“识得籀篆文的本来就少,慢说一个草野山贼,就是堂上诸位大人,只怕也没几个识得籀篆文的。”

    此言一出,堂上有些官员脸上就现尴尬之色,因为他们的确不识得籀篆文,徐渭这么说不是讥讽他们不学无术等同于山贼了吗,真是岂有此理。

    曾渔心下一叹,很多时候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啊,这个徐文长徐大才子一生命途多舛与他自己的个性有很大关系,不经意间就得罪了人,这世上斤斤计较者多洒脱大度者少啊,正想着怎么给徐渭转圜转圜,忽听身畔响起忽高忽低的鼾声,侧头却见郑轼两手撑着膝盖、脑袋低垂,竟然这样坐着就睡着了

    曾渔过去扶着郑轼肩膀,防他一头栽到地上,笑道:“诸位大人、徐先生,我这表兄失礼了,我二人也真是困乏到了极点,两日两夜几乎没合过眼。”说着,将郑轼摇醒。

    林知府道:“那你二人先回去歇息吧,对了曾生,令堂现在府学育英斋暂住。”吩咐一个衙役领曾渔和郑轼前去府学。

    曾渔的母亲周氏一夜未眠,祝德栋和曾若兰夫妇陪着她,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一直等到三更天后终于熬不住了才睡去,小奚僮四喜坐在一个火盆边揉眼睛打哈欠。

    这是广信府学正院育英斋的一个房间,除了四张单人床外别无他物,育英斋本是府学讲学期间庠生住宿之处,总共有二十个房间,分作两排,中间隔着一个狭长的天井,庠生们家境都不会差,很少有人会住到育英斋里来,因为育英斋对面就是教官居留的致道斋,有教官管着太拘束,而且居住条件也差,门窗破败不说,屋顶墙角还渗水,但在这几天,能在育英斋里找到一个房间那可是很大的面子,城中客栈早已客满,进城的寻常老百姓只有睡大街,很多从铅山、弋阳、横峰逃难至此的乡宦名贤在林知府的安排下就在育英斋栖身,府学仪门外有军士把守,免去了嘈杂和骚扰,比那客栈、庙观可清净得多,林知府午后派人去把曾渔亲眷接到这边安置,又安排了一个房间给同尘法师和羽玄道人,至于张广微,林知府是打算请到府衙廨舍与他的女眷在一起的,但张广微却说要来育英斋这边——

    广信府学距离西门只有一里多路,从二鼓时分起,育英斋这边的人就能听到西门外传来阵阵喊杀喊打声,这些逃难在此的乡绅都吓得不轻,羽玄道人出去打听消息,回来说是山贼攻城,已被官兵击退,戚总兵正率军追剿,乡绅们是放心了,曾渔的母亲、姐姐心却揪了起来,曾母周氏除了念佛什么话都不说,这时另无他法可想,只有求佛祖保佑。

    后半夜,府学宫周围忽而静悄悄无声,忽而传来一阵阵骚动,派人出去打听,不是地痞无赖趁乱打劫、辱人妻女,就是这里失火,那里传谣说城门被攻破,反正是不得安生,住在育英斋的乡绅女眷也不时发出惊叫,曾母周氏并未一惊一乍,她一直在念佛——

    四更天后,再不闻骚乱声,寒风呼啸着掠过屋顶,室内明显冷了许多,祝德栋先前还与曾母周氏和妻子曾若兰说着话,这时极度渴睡眼皮都睁不开了,裹着毯子靠在床边打瞌睡。

    曾若兰紧了紧身上的襦袄,低声道:“天快亮了,不知小鱼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请羽玄法师再去问问?”

    曾母周氏最怕麻烦别人,虽然内心无比焦灼,却还是说道:“还是等天亮了再说吧,小鱼会回来的。”说着站起身,听得膝盖关节“格格”轻响,坐久了关节酸痛,曾母周氏活动了一下腿脚,走到门边朝外看,木门缝隙很大,房里的灯光透过缝隙照在育英斋两排房子间的狭长天井间,有细小雪花飘舞,不禁低呼一声:“又下雪了”

    却听门外也有人惊呼:“啊哟,又下雪了”

    曾母周氏听出这是那位小仙姑张大小姐的声音,便开门出去。

    张广微一夜导引吐纳,此时神清气爽,见曾渔的母亲出来,行个礼道:“曾伯母一直未休息吗,不要担心,我方才卜了个六爻金钱卦,曾秀才归来当在卯、酉之时——”

    话音未落,就听得育英斋大门那边传来说话声,有人挑着灯笼过来了,细雪纷纷如白蝶一般在灯笼光中飞舞,两道人影穿过无数白蝶走来,张广微眼尖,辩出其中一人就是曾渔的身影,大喜道:“我的金钱卦应验了,曾伯母你看,曾秀才回来了。”

    那边曾渔听到张广微的声音,赶紧加快脚步,走到这边举高灯笼一看,母亲和张广微就立在屋檐下,曾渔喜极而呼:“娘,儿子回来了。”

    曾母周氏嘴唇哆嗦着,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直到郑轼上前礼,曾母周氏才开口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担了一夜的心这时突然放下,只觉头发晕腿发软,若不是张广微眼疾手快搀住,都要摔一跤。

    曾渔赶紧来扶母亲,对张广微道:“多谢广微小姐,辛苦了辛苦了,羽玄道兄呢?”

    张广微道:“都怪羽玄沉不住气,把你遇贼之事说了出来,害得你母亲她们担心。”

    这时曾若兰和邻室的同尘、羽玄两位道士闻声都出来了,曾若兰自是欣喜至极,羽玄听到张广微告他状,只有苦笑道:“小仙姑教训丨得是。”

    曾母周氏精神劲回来了,拉着儿子的手上看下看,生怕缺了什么似的,曾渔笑道:“儿子安然无恙,就是困乏得不行。”

    曾母周氏忙道:“这房间里有被褥,你和郑轼赶紧休息一会,妞妞她们就睡在里面。”

    曾渔道:“也不争这一刻,天很快就要亮了,回宅子再睡,现在一身腌聩,要先洗浴。”

    走进房间,祝德栋还歪睡着,床上妞妞和阿彤、阿炜三个小女孩儿抱团而睡,曾渔微笑着立在床边看了一会,就听妞妞半梦半醒地问:“哥哥回来了吗

    曾渔应道:“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妞妞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曾渔,随即笑逐颜开,叫声“哥哥”,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扑到曾渔怀里——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六章 十不足歌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模糊了黎明与黑暗的界限,让人分不清是雪色映照还是腊月十五的晨曦,大雪不停在下着,地面和屋顶皆被覆盖,等到地面积雪约有一寸多厚时,天已大亮。

    曾渔一家和郑轼、张广微、老道同尘、道人羽玄一行回到北门外宅子时已经是当日午后的未申之交,其实卯时天蒙蒙亮就已经有山贼溃逃对上饶城没有了威胁的消息传来,但百姓们还是不敢出城,怕遇到散贼游匪受害,小乱避于城、大乱避于野嘛,直到中午时戚总兵派人回来报信说可以解除上饶城的警戒,上饶城这才开了西北二门,允许民众进出,广信府千户所的官兵继续绕城巡逻,缉拿可疑人等。

    曾渔得到的消息则更为详细,昨夜一战,山贼有一千多人被击毙,受伤被俘和望风而降的多达六千余人,另有不明数目的山贼分头逃窜,这些逃窜的山贼大多是新近入伙的江西本地人,本想跟着吴平抢劫富户吃香喝辣,不料在上饶城下遭遇大败,这些人仗着熟知地形,就往各条小路逃散,知府林光祖已传令横峰、铅山、弋阳各县在各路口、关隘加强巡逻,各城镇里甲有从贼的匪类还乡,务必拿获交与本地官府——

    这些四散逃命的山贼不足虑,如今的关键是匪首吴平尚未擒获,吴平率领三、四百多名悍匪拼死突围,沿灵溪北岸往玉山方向逃窜,戚总兵率轻骑追击,不诛杀吴平不罢休——

    曾渔对上饶、永丰一带的山川形胜了如指掌,灵溪和丰溪在上饶城东合流汇成信江,在灵溪和丰溪的北岸,地势相对平缓,虽有山陵但并不深茂,吴平想要摆脱官兵的追击,渡过信江或者丰溪河进入永丰县境的茫茫群山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但关键是沿江船只早已收在了南岸,这腊月天气,山贼们想要泅水渡河就算没冻僵勉强上得了对岸最终也难逃一死,因为对岸也有官兵沿江巡逻,山贼至此已是死地,吴平插翅难逃——

    上午曾渔和郑轼在明伦堂拜见张教授时得知广信府科考就在腊月十六,也就是明天,并不改期,学道黄大人已行文广信府辖下五县,因山贼吴平之乱而误了考期的生员,明年二月可到南昌府补考,黄提学现今就住在府学宫边上的考棚内,考棚成了临时的学道衙门,里外隔绝,严防舞弊——

    出了府学宫大门,郑轼摇头笑道:“明天考我哪考得来,这一路提心吊胆,两股战战,八股成不了篇了。”

    曾渔含笑道:“除非放弃明年的乡试,不然的话还是明天去考,总比明年早春二月还要赶去南昌补考强,这里到南昌往返一千五百里,腿都要跑断,不过鹰潭离南昌近了许多。”

    张广微骑着她的火红色大马款款行在积雪的街道上,空中还有细雪飘落,她心情很好,这时听到曾渔和郑轼二人说的话,撇嘴不满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又想着功名富贵了,要怎么才能看得透呢?”

    曾渔一身肮脏破烂,心情却是极好,千里远游,中途遇贼,安然脱身,家人无恙,真是轻松惬意啊,听张广微讽他看不透,忽然记起一曲《山坡羊》,兴致顿起,笑道:“广微小姐,我唱一曲道情给你听——”

    张广微“哈”的一笑:“你还会唱道情,好,好,唱来听听。”

    妞妞在马车里拍手笑道:“哥哥唱曲子啰,哥哥唱曲子啰。”

    阿彤、阿炜姐妹更是欢叫起哄。

    道情又叫渔鼓戏,唐代就有了,是道士们传道募化时唱的道歌,无非升仙道化、劝善修贤一类的内容,也有关于帝王将相的传奇演义,在江西尤为流行

    曾渔跟在马车边走,一手搭在车栏上,打着节拍清唱道: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

    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门前无马骑。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量要登基。

    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

    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好,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梯还嫌低。”

    一曲唱罢,曾渔笑问:“广微小姐,我这曲真十不足歌怎么样?”

    张广微愣愣的看着曾渔,一脸的震惊,突然跳下马郑重向曾渔稽首,说道:“恭喜,恭喜,恭喜曾秀才——”

    阿彤、阿炜两姐妹没听明白舅舅唱了些什么,忙问:“小仙姑,小仙姑,为什么恭喜我家鲤鱼舅舅?”

    张广微肃然道:“曾秀才断然是悟道了,经此劫难,一朝悟道,真让自然羡慕啊。”

    因跌伤了脚而乘绳舆的同尘老道附和道:“曾秀才是天界仙官下凡历练,脱俗归真那是早晚的事。”

    张广微喜道:“同尘师侄也这么说,那就绝对错不了,元纲师兄哪里会看错人。”

    走在后面的郑轼和羽玄道人面面相觑,心想曾九鲤这是要白日飞升了吗,悟道歌都唱出来了——

    曾渔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道:“我没悟,还得脚踏实地走路。”说着跺了跺脚,雪地上留下深深两个足印。

    一向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张广微却不再追问什么,也不骑马了,跟在曾渔身边踏雪而行,不时觑眼看曾渔,眼神有异。

    张广微打量曾渔,曾渔母亲周氏从车窗内打量张广微,张广微小帽道袍,与寻常道士装束没有什么两样,但眉清目秀,肤色更如白玉一般,那握着棕黑色的缰绳的手极是精致,好似冰雪精雕细琢而成,这年少貌美的女道士身份更是不寻常,虽然年幼,辈份却是极高,竟然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姑母,实在是让曾渔母亲琢磨不透:张广微身份高贵,怎么对鱼儿这么好,连夜赶来报信,张广微可是一个妙龄少女啊

    ——曾渔母亲四岁被拐卖,曾渔祖父将其买下后就一直住在石田乡下,小镇石田地方虽小,乡绅富户却是不少,所以民风颇有道学气,礼义廉耻很是讲究,对于女子而言,除了家境贫困必须出门劳作外,抛头露面容易被人耻笑,曾渔母亲倒没有这么古板迂腐,她只是好奇,好奇这位大真人府贵女怎么会对她儿子曾渔这么好,若张广微是男子那可说是出于友情,现在这算什么情?

    多年卑微的生活让曾母周氏养成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性格,儿子能补考成为秀才已经是谢天谢地,她现在的心愿就是为儿子娶一位清白人家闺女为妻,不须妆奁丰厚,无须十分美貌,只要品相端庄,性情温柔,体格健康就好,她没敢想让儿子与豪门贵族攀亲,只是这位小仙姑张广微看上去真的对鱼儿很着迷似的,牵马跟在鱼儿身后亦步亦趋,眼睛简直就是挂在鱼儿身上了,目不转睛啊。

    曾母周氏有些担心又有些骄傲,倚在车窗边看着儿子和张广微的背影出神,她对儿子唱的道情并未在意,她只关心儿子的婚姻大事,儿子过了年就二十一岁了,再不把亲事订下那会让人笑话的——

    北门内外熙熙攘攘,很多住在近郊的民众肩挑手扛扶老携幼出城,曾渔遇到了好友吴春泽,吴春泽惊喜道:“贤弟几时回来的,我昨日上午还到了府上向令堂问安——啊,四更天回来的,没遇到山贼吗?”

    曾渔八月间离开上饶去分宜时曾拜托吴春泽照顾家小,吴春泽很是厚道,每日上午都会到灵溪畔曾宅向曾渔母亲问安,并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虽然曾渔母亲从未有事劳烦他,但他依然每日登门问一问,不负友人嘱托,昨日上午吴春泽去曾宅时张广微和羽玄道人还没到,所以并不知曾渔遇贼历险之事,下午匪警传来,吴春泽赶紧又跑到曾宅准备让曾渔母妹和他吴家人一道进城避贼,却只看到老仆老善,老善说曾奶奶她们已被林府尊派人接入城中安置了,吴春泽这才放心,心里想曾九鲤真不是一般的府学庠生啊,堂堂四品知府都要派人特别关照——

    曾渔和吴春泽寒暄数语,便邀吴春泽到他宅里叙谈,这时的北门人多杂乱,不便立在道旁长谈,吴春泽道:“贤弟平安归来就好,今日就不打扰了,明日科考结束后再相聚欢饮——贤弟和郑兄都去府衙礼房报名了吗?”

    曾渔道:“方才在府学宫已请张教授代为报名了。”

    吴春泽正待拱手道别,忽又想起一事,对曾渔道:“前日学道按临,立召蒋元瑞、徐则桐、祝锋三人,这三位当然知道黄提学是要追究院试舞弊案,不约而同让家人回报说卧病在床不能拜见宗师——”

    说到这里,吴春泽与曾渔、郑轼齐声发笑,吴春泽又摇头叹息道:“这种事当然是赖不过去的,托病不来黄提学照样行文公示革除蒋元瑞三人的生员功名,并且永不能再参加科举考试,而且这还只是学道的处罚,按察司会有后续刑罚,估计是充吏或充军。”

    虽然蒋元瑞下场比较惨,曾渔却不会心生怜悯,这种人是自作自受,科举舞弊若不严惩,那就是对天下莘莘学子不公平。

    与吴春泽别过,曾渔一行回到北门外宅子,老善和来福欢天喜地,来福勤快,把大门前的积雪扫得于于净净。

    已经是午后未时末,曾母周氏和曾若兰一起下厨做饭,自曾渔去分宜之后,曾若兰为曾母周氏物色了一个诚实可靠的厨娘兼洗衣妇,现在的曾宅人口少,家务事不多,厨娘兼洗衣妇也没不觉得有多辛苦,而且曾母周氏给的工钱比较厚道,为人又和善,那俞姓厨娘很乐意在曾宅佣工,昨日上午因为要躲避山贼才回自己家去了——

    年节将近,宅子里年货也备了一些,腊肉、咸鱼都有,后园还养着鸡鸭,种有白菜萝卜,所以有客人来不至于临时要去购买肉菜,上饶城现在依然混乱,买菜不易。

    曾渔和郑轼洗了个热水浴,郑轼困乏得不行,曾渔安排了客房让郑轼休息,他自己精神倒还好,八段锦导引术和服内元气法修炼有成啊,前夜在横峰七星观衣不解带坐了半夜,昨日被贼人裹挟着赶路近百里,夜里更是兵荒马乱,四更天才到上饶,在府学育英斋静坐了小半个时辰,现在也没觉得有多疲乏,沐浴之后亲自烹茶,用漆盘端出至前厅,祝德栋在厅上陪客,却是于坐着默不作声,同尘老道在瞑目内视,侍立一边的羽玄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祝德栋很是尴尬,见曾渔出来,赶紧起身道:“九鲤你陪两位道爷说话吧,我去看看曾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着匆匆去了。

    曾渔没看到张广微,忙问:“广微小姐呢?”

    同尘老道笑道:“广微小姐怜惜老道伤了脚,随令妹到后园赏雪去了。”

    曾渔一愣,不知这话何意,羽玄笑着解释道:“小仙姑辈份高,小仙姑在这里,同尘师伯也只能站着,所以小仙姑就去后园了。”

    且不说张广微身份尊贵,单论正一教辈份传承,张广微比同尘老道大了一辈,比羽玄大了两辈啊,张广微在此,同尘老道和羽玄哪有四平八稳坐着的资格,只能一旁侍立,现在呢,张广微不在这里,同尘老道就可坐着养伤脚,只有羽玄站着——

    老道同尘说道:“贫道让羽玄也坐着说话,他硬要站着。”

    羽玄道人赶忙道:“不用不用,小道站着就好。”

    同尘老道点着头笑呵呵说:“羽玄现在懂规矩了,幼时却是颇为顽劣,他师父洞真对门下弟子极是严厉,羽玄幼时经常受罚挨打。”

    羽玄躬身低头陪笑,却偷偷翻了个白眼。

    曾渔微微一笑,将漆盘搁在茶几上,岔开话题道:“这是分宜严二先生送我的建宁紫笋茶,据说是贡品,同尘法师和羽玄道兄且品尝品尝,看在下茶艺如何?”

    同尘老道一边品茶一边询问自他离开七星观之后的事,得知七星观让贼人一把火给烧了,大惊失色,手里的茶盏都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曾渔赶忙宽慰道:“当时我是在山下看到道观起火,贼人走得匆忙,不会每间殿都去放火,这隆冬腊月大雪天,料想火也烧不起来,老法师不必太忧心

    同尘老道怔忡半晌,长叹一声道:“唉,就不知能有几间殿宇劫后幸存”转头对羽玄道:“我们明日一早就动身回去,广微小姐擅自离开上清,大真人府上下定然着急万分了。”

    曾渔不知张广微和妞妞、阿彤她们在后园做什么,便起身道:“我去请广微小姐也来喝茶。”

    还没走到后园,先就听到叽叽喳喳一片小女孩的欢叫声,好似很多可爱的禽鸟聚在一起鸣啭,曾渔立在过廊口上朝后园望去,就见园中一块平坦的雪地,积雪被踩得坦荡如砥,夕阳斜照,这一块雪地泛映起镜面一般的光彩,张广微立在镜面中心俯身不知在忙乎一些什么,穿着臃肿冬装的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快活在往来奔走,叫着“小仙姑小仙姑,这根树枝能不能用?”

    三个小女孩嘴里挂着白气,在冬阳下跑来跑去丝毫不觉得冰雪之冷,几只鸟雀散在园地四周跳跃看热闹。

    曾渔仔细一看,妞妞她们却是拾取园中的枯枝交给张广微,张广微呢,把枯枝挑挑拣拣,又比着折断,然后嵌在雪地上——

    曾渔定睛看了一会,这才看出张广微是要在雪地上做出一个先天八卦图,两两相对的乾坤坎离四卦已经用黑色的树枝嵌好,八卦图中心阴阳鱼的“”形弧线勾勒得有些粗糙,无法展现阴阳鱼旋转不定的意境。

    “哥哥哥哥——”

    妞妞看到曾渔了,跑了过来,一边拍着手上的雪末,仰起的小脸满是笑意

    曾渔将妹妹一把抱起,凌空一转,轻轻放在地上,说道:“谦谦让她爹爹带了那七只紫砂做的小猴子给你,能当哨子吹的,上回在鹰潭你们不是常在一起玩那些小猴子吗。”

    妞妞大喜,迭声问:“在哪里,在哪里?”

    阿彤、阿炜两姐妹也跑过来问:“小猴子在哪里,在哪里?”

    曾渔道:“还在谦谦她爹爹的行囊里呢,哎哟,这一路颠簸不会摔坏了吧

    妞妞急道:“那赶紧去看看呀。”

    曾渔笑道:“谦谦爹爹在睡觉,难道我们趁他睡觉时翻他箱子?”

    最年幼的阿炜懵懂问:“为什么不能翻他箱子,鲤鱼舅舅?”

    阿彤回答妹妹的问题:“乱翻别人的箱子就是做贼。”

    阿炜不解道:“可这是在我们自己家呀,怎么是做贼?”

    姐姐阿彤有理却辩不明,就生气道:“不和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七岁的妞妞有条有理地说道:“等谦谦她爹爹醒了我们就去问,现在不急,紫砂猴子若是压碎了的话,现在急也晚了。”

    六岁的阿炜问:“为什么现在着急就晚了呢?”

    比妞妞还大一岁的阿彤撇嘴道:“我说了吧,阿炜什么也不懂的,就爱瞎问。”

    阿炜噘起小嘴,不高兴了。

    曾渔笑嘻嘻看着三个小女孩儿说话,真是有意思,这时才说道:“你们去找来福,让来福去谦谦爹爹的箱子里找紫砂猴。”

    阿彤、阿炜欢叫着就往过廊里跑,妞妞却回头问张广微:“小仙姑,还要拾枯枝吗?”

    张广微含笑道:“不用了,你去吧,我让你哥哥帮我。”

    妞妞这才跑着去追阿彤、阿炜姐妹去了。

    曾渔缓步走到张广微身边,看着雪地上的先天八卦图,微笑道:“广微小姐好兴致,来,这阴阳鱼我重新划一下。”搭起一截两尺多长的树枝,另行勾勒“”形弧线,把先前那道弧线抹平,又去石栏边捧了一把泥土过来,均匀洒在阴阳鱼的弧线一侧,再用脚把雪泥碾平,这样,阴阳鱼一边莹白,一边灰黑,乍一看就很有先天八卦图的样子了——

    曾渔做这些时张广微袖手旁观,见曾渔的阴阳鱼勾勒得精致,点头道:“哦,忘了你是会画画的了。”

    曾渔又拾起地上枯枝折成可用的一截一截,把剩下的震巽兑艮四卦也补全了,直起腰来拍拍手,笑道:“大功告成,可以羽化升仙了。”却见张广微并没有被逗笑,那双很有灵气在眸子亮晶晶凝视着他。

    “广微小姐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该不会真以为我要成仙了吧?”曾渔笑问。

    张广微唇角一勾,含笑道:“还早着呢,你以为成仙那么容易啊,我说一个我祖师爷的故事给你听——”

    张广微的祖师爷就是第一代天师张道陵,曾渔道:“好,广微小姐请讲。

    张广微绕着雪地上的先天八卦图缓步转圈,讲故事道:“我祖师爷在龙虎山得道,又于西蜀鹤鸣山得到太上老君授以《正一盟威秘录》,飞升在即,当时祖师爷身边有一位弟子姓王名长,已得我祖师爷真传,二人准备在鹤鸣山冲举飞升,但我祖师爷掐指一算,算到还有一位道中之人需要点化接引,祖师爷就先不忙升天——咦,曾秀才你笑什么,你知道我祖师爷要点化的人是谁吗?

    曾渔忙道:“我不知道,广微小姐继续讲。”

    张广微道:“这个人便是赵升,是随同我祖师爷在鹤鸣山白日飞升的两大弟子之一,另一个是王长,当时我祖师爷为了考验赵升道心坚固否,看赵升是否斩断了七情,哪七情?喜、怒、忧、惧、爱、恶、欲——用小说家言就是‘七试赵升,,分别是第一试,辱骂不去;第二试,美色不动心——”

    张广微说故事时一直盯着曾渔看,察言观色,见自己说到“第二试美色不动心”时曾渔眉毛就是一挑,似乎心里有所触动,便问:“怎么,曾秀才对美色不动心已有领悟?”

    月初摔了一跤,头破血流,缝了几针,但脑子并未摔坏,不能当作断更一月的理由,今年以来颇多不顺,身体差,精神也萎靡,很想写好清客,却总让自己失望,更对不起一直支持我的书友们,且看后面几天状态如何,小道和清客还有救否。

第177章 卧雪阴阴鱼

    曾渔听张广微说张道陵试赵升的第二试是“美色不动心”,不禁想起在分宜介桥村外枫林小屋的那个夜晚,被严世蕃下了药的陆妙想扑在他怀里,那隔着缁衣的娇柔身体、盈盈迷离的眼神和压抑不住的娇呻,刺激得他**如火,姿容绝丽的陆妙想在那种情境下实在太诱人了,若不是有个曹谎子作参照,那夜他差点就****下去了,但软玉温香在抱情潮激荡乃至浑身战栗的感觉至今难忘——

    还有,说老实话,此后曾渔有好几回在夜里梦见陆妙想,重温枫林小屋的****,梦中的曾渔则脆弱得多,发乎情不能止乎礼,完全经不起引诱啊,梦醒后难免有些惭愧,严二先生和严绍庆之母曹氏都有意促成他和婴姿小姐的婚姻,陆妙想是婴姿的姨母啊,而且分宜严氏就快倒台了,实在不该去沾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只是这世上很多事并非自己能决定的,既然已经遇上那就勇敢面对,好比横峰道上遇贼一般……

    “喂,喂,曾秀才,发什么愣呀。”张广微转到曾渔面前伸手在曾渔鼻端摇晃了几下,揶揄道:“怎么一说到美色不动心你就魂不附体似的?”

    曾渔定了定神,问:“不知祖天师是如何考验赵升美色不动心的?”

    张广微道:“你怎么不问第一试‘辱骂不去’,就问美色不动心?”

    曾渔笑了起来,将坤卦边上的一个雪团踢飞,说道:“就觉得面对美色不动心极难,辱骂不去倒没什么,为了求道让仙师骂一骂又何妨。”

    张广微道:“不是我祖师爷骂他,是祖师爷门下弟子生怕赵升得了真传,就对赵升冷嘲热讽,想把赵升骂走,若是你又会如何应对?”

    曾渔道:“门下弟子骂啊,我不会任他们骂,对骂好了,看谁骂得过谁,休想把我骂走,我求道之心坚固,程门立雪,百折不挠。”

    张广微不转圈了,站在曾渔身前说道:“对骂不大好吧,岂不是得罪了同门。”

    曾渔道:“求仙问道不是求受气求委屈的,没做错事莫名其妙被别人骂不能还嘴那很郁闷的,这不利于导引炼气吧,反正师父骂就让他骂,长辈嘛,其他人就不能,神仙也有三分火气对不对?”

    张广微愣了片刻,勉强道:“这第一试就算你过关吧。”

    曾渔失笑:“这就算过关了?小仙姑是来考验我的?”

    张广微道:“我哪里能考验你,我是说你若能说到做到,这第一试勉强也能过关,下面再说第二试‘美色不动心’——话说我祖师爷见赵升辱骂不去,知他是真心求道,就差他看守黍苗,赵升奉命来到田边,见茅屋一间,四围空空,常有野兽来践踏偷食黍苗,赵升早晚赶逐,全不懈怠。一夜月明如昼,赵升独坐茅屋中,忽见一女子走进屋来,这女子美貌非常,深深万福道:‘妾乃西村农家之女,随伴出来玩月,失了伴侣,追寻不着,迷路至此,两足走得疼痛,求善士可怜,容妾一宿,感恩非浅’。赵升正待推阻,那女子就爬到他床铺上倒身睡下。赵升以为这女子真是脚疼,没奈何,只得容她睡了,自己另铺些乱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说脚痛,故意不肯走,撒娇撒痴的要茶要饭。赵升只得管顾他。那女子说些风话引诱赵升,到晚上先自脱衣上铺,央赵升与他扯被加衣——”

    说到这里,张广微有些羞涩,白白的小脸泛起一抹胭脂色,清咳两声,简略道:“赵升见女子着邪,连茅屋也不进了,只在田塍边露坐到晓。至第四日,那女子忽然又不见了,只见土墙上,题诗四句,道是‘美色人皆好,如君铁石心。少年不作乐,辜负好光阴。’赵升看罢,大笑道:‘少年作乐,能有几时?’这第二试,赵升又通过了。”

    张广微故事说得不错,曾渔含笑而听,这时开口道:“赵升说‘少年作乐能有几时’就不对了——”

    “怎么不对了?”张广微问。

    曾渔道:“这其实就是贪心不足,与《十不足歌》唱的‘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是一个意思,赵升是胃口大,不满足于短暂行乐,若是少年作乐能长久,那赵升就要作起乐来了是吧。”

    张广微愕然,小嘴半张,很有些憨态,半晌道:“说别人容易,你能做到美色不动心吗?”

    曾渔心想:“那个什么西村农家女能有陆妙想美丽吗,绝不可能!来历不明就投怀送抱当然要慎重了,只有没头脑的蠢物才会轻易受****。”说道:“在横峰七星观,匪首吴平送了两个美女给我侍寝,我不就是没动心吗,这第二试我也通过了。”

    张广微道:“是让我赎回的那姑嫂二人吗,我看长得也不怎么美啊。”

    曾渔笑道:“身陷贼窟难道还能梳妆打扮,哎呀,不管美貌不美貌,反正依祖天师的考验,这第二试我决然通过了。”

    张广微有些不甘心道:“算了,反正现在只是空口说说,下面说第三试——见金不取。”

    曾渔道:“拾金不昧是吧,我不但见金不取,我还把银子往地上丢。”当下向张广微说了那日遇贼时把十两银子踩进雪地里的事。

    张广微听得发笑,说道:“那夜我和羽玄带了那姑嫂二人回河口,船上很多人都骂你,说你比山贼还坏,山贼只要赎银二百两,你却增到二百五,所以就骂你秀才做贼一肚子墨水变坏水,给你取个绰号叫贼军师,我和羽玄都和他们吵起来了,有个人让我一脚踹下江去——放心,很快就救上来了。”

    曾渔摇着头笑:“多谢广微小姐仗义执言,好人难做是吧,这事算不算一种考验?”

    张广微道:“第四试,见虎不惧;第五试,被诬不辨;第六试,存心济物;第七试舍命从师。你这回救了不少山贼掳去的人质,算得上是存心济物了——”

    曾渔笑道:“我救的人反过来骂我,我却毫无愠色,这第五试被诬不辩也算通过了吧,还有见虎我也不惧,整个吓懵了,舍命从师我也能——小仙姑,这七试我都通过了,小仙姑可以引导我升仙了吧。”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张广微一屁股坐在先天八卦图上,她方才禹步绕行,把八卦图四周的积雪踏得坚实如冰光滑无比,与曾渔说故事说得入神,滑倒跌跤是难免的事。

    曾渔赶紧弯腰伸手去拉她,不料脚下也是一滑,身子往前一扑,正扑在张广微身上,曾渔的鼻梁还在张广微额头上撞了一下,张广微痛叫一声,仰天八叉被曾渔压了个严严实实。

    曾渔忍着鼻子的酸痛,支起上身正待从张广微身上翻下来,陡觉鼻腔一热,鼻血直流,一串殷红的血滴在张广微的脸上,把张广微吓得尖叫起来,觉得自己的脸要简直被这热热的鼻血烫伤了。

    曾渔侧身滚落,仰天躺着,一吸鼻子,鼻血就往嘴里流,含糊道:“抱歉抱歉,广微小姐没伤着吧。”

    张广微坐起身,揉着额角,额角有点痛,摸摸脸颊,手就沾着血迹,知道是曾渔的鼻血,血腥气好重,手就往身边的雪地上抹,转头看躺在她身边的曾渔,曾渔轻轻拍打额头,人中部位也是染着血迹——

    “我没伤到。”张广微抓起一把白雪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歪着脑袋看着曾渔问:“你不要紧吧,我去叫羽玄过来搀你起来——”

    曾渔道:“不用不用,我稍微躺一会,止住鼻血就没事了,没那么娇贵。”耸了耸鼻翼,又嘿然道:“原以为七试都已通过,哪知还要这么来一下,妄想成仙登天,却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广微“噗嗤”一笑,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曾渔的肩膀,说道:“你这叫乐极生悲。”

    曾渔笑道:“是你先跌倒的——呃,难道这是第八试?”

    张广微奇道:“什么第八试?”

    曾渔笑道:“见仙姑跌倒应不扶,我扶了,所以没过关。”

    张广微笑得帽子都掉了,突然忆及方才曾渔压在她身上那样子很不雅,不禁有些羞赧,她虽然已经十五岁,但好在她是一心修道的,对那些男女之防诸般禁忌并不是很在意,十五岁的小仙姑尚不解风情,而且她现在视曾渔为道友,

    转过脸去把帽子戴上,说道:“好了,赶紧起来吧,这雪地怎么能躺着。”

    曾渔双臂枕头,看着雪霁后蔚蓝高远的天空,满目是夕阳柔和的金光,后园的几株老树枝丫也镀了金一般灿烂,长春花凌寒绽放,腊梅亦含苞,冰冷的空气清新又芬芳,鸟雀从园子上空飞掠而过时划出的弧线一闪而逝——

    “多躺一会无妨,可以看到难得的景致,站着看与躺着看风景殊异呀。”曾渔悠然说道,很享受这一刻。

    张广微还坐在雪地上,听曾渔这么说,真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奇景,该不会看到神仙了吧,也就并肩躺下睁大眼睛扫视空旷蔚蓝的天空——

    这时,羽玄道人急匆匆赶过来了。

    羽玄耳聪目明,喝茶时听到曾宅后园方向传来一声尖叫,分明是张广微的声音,声音里似有惊恐的意味,这让羽玄很是不安,且不说张广微是嗣教真人的姑母,单论张广微是追着他到铅山河口,又从河口一道来上饶,他就有责任保护张广微周全,但张广微在曾宅后园会出什么意外呢,曾渔不是刚进去没多久吗?

    羽玄道人让小厮四喜带路,二人从过廊来到后园,就看到这么一幅匪夷所思的景象:园中雪地上,曾渔和张广微并排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

    听到羽玄二人的脚步声,张广微霍地坐起来,面色绯红,看着一脸诧异的羽玄解释道:“画了一个八卦图,不慎跌了一跤。”说着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这片雪地很滑,极易再滑倒。

    曾渔没有立即爬起来,坐着感受了一下鼻血已经止住了,这才站起身,对羽玄道:“道兄看看我在这个先天八卦图上摔出鼻血,主何吉凶?”

    羽玄呵呵笑着走近,看着雪地上的八卦图,笑道:“大吉,九鲤贤弟必科试连捷,黄榜题名,****美妾,洞房花烛——”

    张广微听羽玄说得荒唐,撇了撇嘴,心里暗笑,这时只听过廊内响起哨声,此起彼伏,有好几只哨子在一齐吹响。

    曾渔笑道:“妞妞找到紫砂猴子了,都没摔坏压碎,好极。”

    小女孩们欢呼地吹着紫砂猴哨,宅子里一片欢快,陡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急叫道:“曾少爷,曾少爷,不好了,有一大伙人朝这边赶来,莫不是贼人?”

第178章 苟成仙勿相忘

    大声叫唤的是老善,方才老善在前院听到灵溪岸边有人声,开门一看,看到有一伙人正往宅子这边来,老善是惊弓之鸟,就以为是山贼,赶紧关了大门一路叫着到后园向曾渔报信,把妞妞几个小女孩吓得哨子都不敢吹了,小脸煞白,噤若寒蝉。

    张广微吃惊道:“曾秀才,该不会是那些山贼知道是你里应外合害了他们,这时纠集起来找你报仇的吧。”

    老善一向大惊小怪,曾渔心里有数,这青天白日,戚继光的军营离此不过数里,北门外还有军士在巡逻,哪个贼人敢在这里行凶,真以为他们英勇无畏宁死不屈吗,不过是一群贪婪卑劣的****无赖而已——

    祝德栋听到老善喊叫也跑过来了,一脸的惊慌:“贼人来寻仇了,哎呀,这可怎么办?”搓着手东张西望,好象要找个地洞躲起来似的。

    阿彤、阿炜姐妹见爹爹吓成这幅模样,她们小孩子就更是害怕了,爱哭的阿彤“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阿炜也跟着哭。

    妞妞没哭,她看着哥哥曾渔——

    曾渔内心笃定,说道:“让我掐指算一算看是不是贼人来寻仇。”说着左手拇指在其他指节上飞快掐动,然后一振袍袖,说道:“是官府的人,极有可能是大真人府派人来请广微小姐回去。”命老善和四喜先去应门。

    四喜对少爷的话深信不疑,跑着去了,老善随后跟去。

    张广微看着曾渔道:“你这是起的什么卦,武侯马前课?”

    曾渔笑道:“独门之秘,应不应验,立见分晓,走,去前厅。”

    这时他母亲周氏和姐姐曾若兰也从厨房出来,惊问出了何事?

    曾渔道:“应该是龙虎山大真人府的人来接广微小姐回去——”

    说话间四喜就跑回来报信了,果真是广信府差役领着大真人府的管事和仆妇前来迎迓张广微回上清,曾母周氏忙道:“小仙姑怎么就要回去,请在寒舍多歇两日吧,让我家鱼儿——”,说最后这句话时觉得不大妥当,没再说下去。

    张广微道:“曾秀才功成名就平安归来,没我什么事了,我当然要回去。”又追问曾渔方才是什么起卦法子,怎么如此迅捷且应验?

    曾渔笑道:“我根本就没起卦,只是想当然耳。”

    张广微愕然道:“你——原来是猜的呀。”

    羽玄道人在一边笑道:“小仙姑谁也没说就离开上清,大真人府上下肯定是着急万分——”

    张广微打断道:“你家罗惜惜知道我往哪里去。”

    羽玄道:“就是啊,这不就一路寻到这里来了。”

    张广微心想曾渔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就能猜到,还待再向曾渔寻根问底,小厮四喜这时补充了一句:“羽玄法师,有个说是你师父的黑脸老法师也来了。”

    羽玄道人象被蝎子蛰到了一般“啊”的一声跳起来大步流星就往前厅跑,张广微笑了起来,压低声音对曾渔说道:“曾秀才你不知道吧,羽玄最怕他师父,羽玄幼时顽劣,经常挨打,现在这么大了他师父应该是不会再打他了吧,却还怕成这样!”

    曾渔方才已经听同尘道长说过这事,他还知道羽玄是孤儿,是洞真道长把羽玄抚养长大的,只是不清楚羽玄小时候到底有多顽劣,看来羽玄挨师父的打在大上清宫是出了名的,想想真是好笑,当下“哦哦”两声,陪着张广微走到前厅。

    前厅拥了一大群人,有道有俗,有男有女,几个仆妇、婢女一看到张广微走出来,一齐围过来见礼,七嘴八舌说大小姐怎么一个人到处乱跑、让她们找得好苦、府上大人很担心之类的话,又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向张广微行礼说话,厅上一时闹哄哄如沸。

    曾渔与羽玄的师父洞真道长相见,洞真道长六十来岁,黑面短须,身子骨很健朗,洞真道长一行是先到了广信府衙门,已经知道羽玄、张广微还有同尘道人为曾渔送信剿灭山贼之事,洞真道长虽是第一次见到曾渔,但眼前这个青年秀才为大真人府撰写楹联之事却是闻名久矣,而且也知道大上清宫地位尊崇的元纲师叔对这个秀才极为赏识,所以这黑脸道长对曾渔很是客气。

    曾渔担心洞真道长会责骂羽玄,毕竟张广微出走羽玄是脱不了干系的,曾渔就在洞真道长面前一再感谢羽玄和张广微,又扯上林知府、戚总兵的大旗,大赞羽玄,洞真道长果然黑面泛彩,觉得与有荣焉,看着爱徒羽玄点点头,心想:“不打不成才啊,若不是道爷自幼严厉敲打,你这小子现在就是一介无赖。”

    那位大真人府管事上前向曾渔感谢对张广微的关照,曾渔忙道:“全是广微小姐关照我,此番若非广微小姐的面子,铅山卫所如何肯报信,我要多谢广微小姐才是。”

    这大真人府管事含笑道:“天尊护佑,我家大小姐和曾公子都安然无恙,家主有命,一找到大小姐就立即返回,曾公子不须备茶备饭,我们这就要走了。”

    林知府已准备了官船要连夜送张广微回龙虎山,曾渔殷勤挽留不住,只好跟到五里外的三江口码头相送,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羽玄、同尘老道与曾渔道别后上了船,张广微最后上船,这小道姑青袍小帽,眼睛和偶露的白牙在暮色下闪着光,说:“我给你的平安符没丢掉吧。”

    “没有没有,一直挂在脖子上呢。”曾渔说着,伸手到衣领里去摸,那枚碧玉平安符被他的体温焐得暖暖的。

    张广微忙道:“我只是问问,你留着便是,送出去的平安符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江上寒风凛冽,两岸积雪皑皑,往日舟楫繁忙的江上现在是一片沉寂,因为山贼掠赣,信江至鄱阳湖这一段黄金水道客船断绝,总要让贼氛彻底扫除之后才会恢复——

    张广微轻轻跺脚道:“你们这边还真冷。”话虽然这么说却还没有登船的意思,好象还有话要说,却不知怎么开口。

    一个小婢扯了扯张广微衣袖,打着哆嗦道:“小姐,上船吧,这风冷得刀子一般刮人。”

    这时张广微说了一句:“曾秀才,哪一天你真的得道成仙了,可不要忘了我。”说罢扭身便走。

    曾渔目瞪口呆送张广微上船,想想又好笑,这位道号自然的大真人府小姐心心念念都是得道成仙啊,世间道士数以万计,看到哪个成仙了,嘉靖帝以皇帝之尊来修炼,也得死,现在是还没死,不过也快了,当然,若有人硬要说邵元节、陶仲文这些死去的著名道士已经尸解成仙,那就让人无法争辩了。

    广信府的官船在夜色中顺流远去,一轮寒月在江那边的远山之巅升起,冰冰冷冷,寂寂无声,的确是广寒宫的所在,转头望,冷月下的上饶城灯火明灭,市声不闻,真让人有出世之感——

    “少爷,回去吧,”小厮四喜手掌蜷缩着呵气取暖。

    主仆二人回到北门外宅子,见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应门的老善说有一个姓袁的老员外来拜,在厅上坐着等,曾渔心道:“姓袁的老员外,是嘉兴客商袁忠吧。”上厅一看,果然是袁忠,喜道:“袁老客找到自家商船了?腿伤好些了没有?”

    厅廊上立着三个男仆,厅上坐着的袁忠身后还站着一个青年男子,看装束不象是仆从,见曾渔进来,袁忠赶忙让那青年男子搀他站起来,作揖道:“多谢曾公子挂念,老朽已请医生治了腿伤,并无大碍,今日特来拜谢曾公子救命之恩。”即命廊下的两个仆人把一只箱子抬上来,当场打开,竟是白花花的银子,小锭小锭的排列得整整齐齐。

    一边坐着陪客的祝德栋脖子都伸长了,估摸着这一箱银子总有上千两吧,九鲤这下发财了。

    曾渔皱眉道:“袁老客这是何意,萍水相逢,能帮忙就帮个忙,你送银子给我,我岂不是成索要赎银的山贼了——你坐,你坐,坐着说话。”

    袁忠却不坐下,说道:“老朽此番遭难,若非曾公子多方照顾,已成他乡孤鬼,那位彭老球昨日对老朽说——”

    曾渔明白了,昨日山贼离开七星观时,他为了鼓动彭老球照顾伤了腿的袁忠,就对彭老球说袁老客是浙江富商,家财万贯,这次没人来赎是因为袁老客的商船去了上饶,到了上饶就有袁老客的经纪商行,袁老客为求活命,答应到了上饶就以一千五百两白银赎命,得到这笔赎银后他会分一半给彭老球,彭老球甚喜,把袁忠当财神爷,从七星观到上饶一路来都很照顾袁忠,不然的话袁忠老迈又伤了脚当不了挑夫,以山贼们的残忍绝对是一刀砍了好上路,想必彭老球在路上对袁忠说起过这事,这袁忠从军营出来后竟真来缴银子了。

    曾渔近前把袁忠按到椅子上坐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那是哄骗彭老球的计策,不诱之以利,彭老球如何肯出力帮你,而我被匪首吴平绊住,又看顾不了你,我若收你的银子,和那些贼人还有什么区别。”

    “晓得,晓得。”老客袁忠连声道:“老朽当然晓得曾公子的人品,这些银子与赎银何干,这是老朽报答曾公子救命之恩的一点心意,曾公子——”

    曾渔打断道:“袁老客,你若再提什么银子的事那就是羞辱我,曾九鲤救人只是顺便,决非为了感恩和谢银。”

    袁忠心知曾渔并非假意推托,曾渔不会收他的银子,忽然间感慨系之老泪纵横,从椅子滑下拜倒在地,悲声道:“曾公子,请受老朽一拜。”就要磕头。

    曾渔赶忙去搀,袁忠跪着不起来,扭头呵斥那个愣愣站着的青年男子道:“还不跪下给曾公子磕头。”

    曾渔哪肯受这白发老者的跪拜,双臂用力,把袁忠整个人都抱了起来,放在椅子上,叫那青年男子也起来,说道:“袁老客不须提什么报恩,以后商旅途中若遇到落难之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帮一把就很好了。”

    已经是戌初时分,曾渔母亲和姐姐晚饭早已备好,原本是给张广微、羽玄他们准备的,曾渔便留袁忠在宅子里用饭,那位青年男子是袁忠的幼子袁三立,随父出来学习经商,在河口遇贼时走散,袁三立惊慌之下就上船往上饶来了,也是个遇事无用之人。

    郑轼一觉睡到天黑,这时起床了,出来与袁忠父子相见,这时才知道张广微和羽玄已经离开了,还埋怨曾渔怎么不叫醒他,又问起与袁忠一道去了城北军营的那些人质,袁忠道:“老朽离开时,那些人都还在军营中,老朽是许诺给一位军爷五两银子,那们军爷才答应进城到城隍庙边的苏式绸缎铺找到犬子,这才得以离开军营。”

    曾渔道:“快过年了,要尽快让这些无辜百姓回乡。”

    用罢晚饭,袁忠父子和仆人千恩万谢离开,郑轼在前院厢房作文备考,曾渔回内院一楼书房清理自己的书箧和衣箱,小厮四喜在边上帮忙,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当然少不了围观——

    曾渔从分宜出发时带有青金缎二匹,到鹰潭后送了一匹给郑轼的母亲,另有玉色宋锦和高丽纻布各一匹,还有白玉砚一方、宋拓《圣教序》一册、还有十余幅临摹的书画,在浒湾买的一函三十卷王鳌《震泽集》和安仁陈知县送的一大包夏天无都还在,此番遇贼行囊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实在是幸运。

    在分宜县城和安仁县城,曾渔看到适合小女孩儿的用品和玩具都买了一些,这时就分发给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三个小女孩儿兴高采烈。

    整理了行囊,曾渔去母亲房间陪母亲说话,曾母周氏问:“方才那位姓袁的老客是哪里人?哦,嘉兴,难怪听着口音就觉得有些亲切。”

    曾渔心中一动,老客袁忠是嘉兴人,而他母亲周氏被他祖父从人贩子手中买下就是在嘉兴府的某个小镇,那时母亲才四、五岁,年深日久,母亲对被贩卖前的经历已无从追忆,这么些年也从未见过苏杭那边的人,今日隔墙听到袁忠父子说话的口音,竟觉得亲切,这来自嘉兴的客商袁忠是否有可能是母亲的亲戚?

    不会这么巧吧,无巧不成书吗?

第179章 逼奸致死

    曾母周氏听儿子说那姓袁的老客果真是嘉兴人,也只是点点头,并没有感到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也没有“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的探询****,年近半百,对遥远的故乡已很淡漠,心知不可能再找回去,因为她对被拐卖前的事大都不记得了,模糊的印象中只记得家乡附近有个好大的湖,家人曾带她坐船游湖,她感到非常快活,所以记忆深刻;曾渔祖父把她买下时听她自称“周周”,就让她以周为姓,其实她到底是不是姓周有很大疑问,谁会让小孩子以姓氏做乳名,“周周”也许是舟舟或者州州,谁知道呢?

    既然母亲没再多问,曾渔也就不提母亲儿时家乡之事,年幼被拐流离他乡是母亲永远的伤痛,四十多年过去了看似早已结疤平复,其实依然脆弱,稍一凝想心底就隐隐作痛,进学食廪之后曾渔就存了这样的愿望——为母亲找到家乡和亲人,这件事他先不与母亲说,他要慢慢打听,待有确切消息后再告诉母亲,免得母亲空欢喜一场徒增悲伤——

    城内谯楼已敲过二鼓,夜渐深,从小窗望出去,月光映着白雪,内院天井显得颇为亮堂,先前还楼上楼下嬉闹的三个小女孩儿这时都没动静了,已入睡乡去了吧,少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这座高高马头墙围着的宅院就冷清了下来,可以听到门前灵溪的流水声和后园树枝的积雪被风吹落的“簌簌”轻响。

    “阿彤、阿炜硬要妞妞和她们一块睡,三个人真是一刻都不要分开,只是劳烦你若兰姐姐,不过明日她们母女就要回祝家畈了,这些日子若兰是特意来陪我的,祝德栋三天两头来催若兰回去。”

    灯光晕黄的卧室内,曾母周氏坐在床边,曾渔坐在床前矮杌上,曾母周氏笑眯眯看着儿子,儿行千里母担忧,前几日听到闹山贼,更是日夜忧心,现在安心了,简直心满意足。

    曾渔道:“姐姐她们离得近,回去了随时可再来。”

    曾母周氏道:“曾家是外来户,在这边没什么亲戚,你与你大哥也来往得少。”

    曾渔道:“石田离这里也有上百里,哪里能和祝家畈那样时常走动。”

    曾母周氏见儿子耸了耸肩,似乎有些畏冷,便将手里的暖炉递给儿子道:“你焐焐手。”又责备道:“这大冷天你衣裳还这般单薄,冻坏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曾渔抱着暖炉焐手,笑道:“儿子身体一向好,娘摸摸我的手。”说着伸出右手覆在母亲手背上,母亲手背微凉,有青筋浮绽,皮肤略显松弛。

    曾母周氏笑道:“你是刚刚焐热的。”

    曾渔笑嘻嘻道:“不焐也是热乎乎的。”

    曾母周氏“嗯”了一声,鱼儿六岁前体弱多病,后来随他伯父撼龙先生修习八段锦,又练拳、练剑,身体强健起来,曾母周氏对儿子的身体没有多少担心,她现在想说的是:“这宅子宽大,可供一大家子居住,明日你姐姐一家回去后,就我们娘仨,不免冷清——,”停顿了一下,入正题道:“小鱼,还有十余日就过年了,过了年你就二十一岁了,不管是石田还是上饶这边,象你这样年龄的即便没有成婚也都已定婚,有的都生儿育女做爹爹了——”

    曾渔笑道:“娘就想抱孙儿了吗?”

    曾母周氏眼睛一亮,说道:“那还用说,娘都快五十岁了,早就想看到我儿娶妻生子了。”

    曾渔道:“龙虎山大上清宫的老神仙元纲法师,八十多岁了依然身轻体健,乃是有道之士,辈份亦是极高,娘见过的那位须发皆白的同尘道长都是他的师侄,这元纲法师曾给儿子算了一卦,说儿子要寅年卯月才会得子,今年是庚申年,下一个寅年是六年后,也就是母亲要等儿子二十六岁时才有可能抱上孙儿。”

    “要到二十六岁啊,那可真有得等。”曾母周稍感遗憾,随即又问“龙虎山的那位老神仙有没有说你何时娶妻呀?”

    问这话时,曾母周氏立即就想到张广微,她对张广微印象极佳,这名门贵女容貌清秀,而且没有盛气凌人的骄气,最主要的是这位小仙姑对她儿子好,虽然曾家与龙虎山张氏门第悬殊,但作为一位母亲总还存了这样的奢望。

    曾渔答道:“何时娶妻倒没有说,肯定是在生子之前了,嘿嘿。”

    曾母周氏嗔怪地横了儿子一眼,问:“那你与娘说实话,有没有中意的闺秀,娘托人给你提亲去。”

    曾渔心道:“我中意陆妙想,可她比我大了五岁,而且名份上还是严世蕃的第十三房小妾,又是半个出家女尼,我这时若说出来,母亲只怕要气个半死,无奈啊无奈,娶不了姨母却要娶她外甥女,这算怎么一回事!严二先生和曹氏虽说要促成我和婴姿小姐的姻缘,但以严世蕃狂傲刚愎的个性,应该是不会答应的,严世蕃不可能拒绝徐阶孙子的提亲之后却把婴姿许配给一介穷秀才,那岂不是等同于羞辱徐阶了,所以我和婴姿的姻缘也基本没戏,我要做的就是等严嵩父子倒台后尽量帮助陆娘子和婴姿小姐,不能让她们落入火坑——”

    “咦,小鱼不是明日要科试吗,怎么还不去歇息?”

    曾若兰照顾三个女孩儿都睡下后过来看看曾姨有没有熄灯安睡,却见曾渔母子正在灯下细语,夜已深,将近子时了吧。

    曾母周氏听曾若兰这么一说,立即催曾渔道:“鱼儿赶紧回房歇息去——你要不要汤婆子暖被窝?”

    曾渔笑道:“儿子年轻火气旺,睡进被窝不须一刻时就暖烘烘的,哪里要什么汤婆子。”向母亲和姐姐道了晚安,就回自己卧室去了。

    曾若兰在曾渔方才坐的矮杌上坐下,轻声问:“曾姨问过小鱼和那位小仙姑的事没有,是不是姻缘到了?”

    曾母周氏道:“我正要问他有没有中意的闺秀,他还没回答你就过来了——小仙姑的事我没直接问,试探了几句,他倒说起龙虎山的一位老神仙说他要二十六岁才会得子,他没提那位小仙姑。”说着轻叹一声:“唉,那小仙姑是何等出身,我们哪里高攀得起。”

    曾若兰却是不以为然,说道:“龙虎山张家虽然门第高贵,但我们家小鱼若是进京赶考金榜题名那也尽配得上。”

    曾母周氏笑道:“考举人、考进士哪有那么容易,你看小鱼考秀才都考了三次,还是千里迢迢去补考才得中的,即便熬个十几二十年祖宗积德中了进士,那时小鱼就成老鱼了,呵呵。”

    曾若兰也笑了起来,却道:“我看小鱼现今是时来运转了,一路连捷也并非不可能。”

    曾母周氏微笑道:“怎么能把鱼儿的婚姻大事寄托在科举侥幸高中上面呢,若是不中难道妻子都不娶了!”

    曾若兰笑道:“曾姨是急着要抱孙儿了,小鱼要娶妻还不容易吗,现今给小鱼说媒的人一日三五趟,这两日闹山贼才消停了,我料明日就会有说媒的人上门,现在小鱼回来了,上饶城内外不知有多少人家想让我家小鱼做他家乘龙快婿呢,小鱼可以精挑细拣一番。”

    曾母周氏也笑,说道:“还是让鱼儿自己拿主意吧,只要鱼儿喜欢就好——若兰你也去歇着吧,都三更天了。”

    ……

    曾渔听到姐姐曾若兰的从他房门前的楼廊走过,姐姐的脚步声很轻,又过了一会,整栋木楼、整座宅院都完全静了下来,仿佛天地之间独此一楼、独此一室。

    曾渔这时已经行了一遍八段锦导引术,在温暖厚实的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下,千里负笈,两番遇贼,种种波澜此时都沉静下去至于虚无,独有在家的美好感觉伴他入梦。

    录科考试不象府试、院试那般要考生四更天就要起床、五更天就要入场,科试时间不会那么早,巳时初刻赶到考棚即可。

    辰时正牌,曾渔和郑轼收拾停当正待进城考试,吴春泽带了一个仆人过来与曾、郑二人会合一道赴考,来福和四喜提着考篮跟着去。

    进场之前,曾渔叮嘱四喜去城隍庙边的苏式绸缎铺找老客袁忠,若袁忠父子要还乡,就请暂缓半日,待他出了考场有要事相商。

    四喜、来福看着自家少爷进了考场,便往东门口城隍庙行去,来福一边走一边向四喜说当日遇贼的经过,说到曾渔把两小锭银子用脚踩进路雪地中时,四喜也是穷怕了的,痛惜道:“哎呦,我家少爷后来没去拣回来吗,那可是十两银子哪。”

    来福道:“那时哪有空去拣啊,保命要紧嘛,不过你家少爷踩银的地方有一株秃树,应该是臭椿,待我家少爷考完回鹰潭时我帮你们找找看——”

    四喜忙道:“我和你们一块去找。”

    来福道:“行,找到银子你就带回来。”

    说话间到了东门口城隍庙广场,这一带商铺云集,这些日子因为闹山贼,很多客商滞留在上饶城,还有逃难来此的很多富商贾客,城中民众也纷纷来到城隍庙集市购物,所以城隍庙这一带比往年腊月加倍热闹,洋溢着一种劫后重生及时行乐的气氛。

    这一带布店衣铺极多,四喜现在也算是上饶人了,却依然人生地不熟,来福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一家家店铺去找去问,见广场西端有一株大树,树下聚了一大群人,乱纷纷的不知出了何事,四喜、来福都是少年心性喜欢凑热闹,便近前去看,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二人听得人群垓心有人又哭又叫喊冤什么的,很是好奇,来福仗着年轻力壮,用肩膀扛开一条路,与四喜挤进去看,见是一个男子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另一个男子的小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苦苦哀求,这两个男子都是四、五十岁的样子,看装束打扮又都是商人,不知为了何事,其中一人要这般跪地哀求?

    来福正向旁观者打听究竟,四喜突然惊呼起来:“这不是夏朝奉吗,夏朝奉?”

    听到四喜的惊呼声,跪在地上的那个中年商贾抬头看了看四喜,眼神茫然,似乎不认得四喜,却还是向四喜点了一下头,依旧抱腿哀求那人放过他儿子——

    来福问四喜:“四喜,你认得这人?”

    四喜低声道:“你知道的,五月间我家少爷不是带着我家奶奶和妞妞小姐还有我离开石田自谋生路吗,那天又下着大雨,淋得一身湿透,真是很凄惨,这位夏朝奉是做楮皮纸生意的,在杉溪驿遇到我家少爷,就让我们一家搭他的船到县城、又到上饶府城,还让我们与他同船用饭,很是客气——”

    被夏朝奉抱住腿的那位中年商贾挣脱不开,气急败坏道:“你那****儿子做的好事,不抵命天理难容,你求我有何用,要喊冤去府衙大堂喊去。”

    夏朝奉抱住这商贾的腿只是不放,不住口的哀求。

    四喜向旁观者打听半晌,总算明白了一个大概:夏朝奉哀求的这位中年商贾名叫赵玉吾,在这城隍庙附近开了间绸缎铺,平日喜欢卖弄家私,一旦有人向他借贷,却是一毛不拔,夏朝奉是纸商,有间小铺子与赵玉吾的绸缎铺相邻,一年十二个月大多数时候是由夏朝奉的儿子打理,前几日不知怎么一回事,赵玉吾一纸诉状把夏朝奉的儿子告到府衙,说夏朝奉儿子****他儿媳何氏,还卷走了珍宝价值千金,林府尊审案,要赵玉吾的儿媳何氏公堂对质,何氏忽然就上吊死了,夏朝奉的儿子就以****致死罪下了大狱——

    四喜听得咋舌,心想:“若是小罪小过,我家少爷或许能帮忙说个情,这样****致死的大罪谁敢招惹,唉,夏朝奉是个心善人,可儿子没教好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拉着来福挤出人群,还是先去找老客袁忠要紧。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9214/ 第一时间欣赏清客最新章节! 作者:贼道三痴所写的《清客》为转载作品,清客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清客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清客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清客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清客介绍: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