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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0章 信州酒风味菜

    嘉兴老客袁忠的绸缎铺子与死了儿媳的赵玉吾的绸缎铺只隔着数间店铺,四喜和来福找到这家苏式绸缎铺时,铺中掌柜却说袁忠父子备礼去谢恩公去了,四喜心想:“袁老客的恩公不就是我家少爷吗,昨日送了一箱银子来,我家少爷没有收,怎么又去备礼谢恩公,难道袁老客除了我家少爷之外还有别的恩公?”

    这苏式绸缎铺顾客盈门生意兴隆,掌柜的回了四喜一句话就忙别的去了,四喜和来福在门前等了两刻时没看到袁忠父子回来,大树下看热闹那一大群人这时都散去了,赵玉吾和夏楮皮也没看到踪影,不知是不是去府衙申诉去了?

    左右无事,两个人又从城隍庙前广场转悠到府学宫后面的考棚,偌大的考棚龙门紧闭,悄然无声,门前也没什么人,都知道要过了午时考棚才会开门放考生出来,四喜和来福转悠了一会便先回去,出北门有一辆往城内行驶的马车与二人交错而过时,车中人突然掀帘招呼道:“这不是来福吗?”

    来福很是惊讶,心想这地方谁会认得我呀,扭过头看车厢中人是谁,四喜已经叫了起来:“是袁老客!袁老客,我家少爷正找你呢。”

    老客袁忠慌忙下车问四喜:“小哥,曾公子找老朽何事?老朽刚从府上出来,没听说曾公子要找我啊,曾公子不是考试去了吗?”

    四喜道:“我家少爷进考场之前叮嘱小的若看到袁老客一定请袁老客暂缓半日还乡,说考完出来要找袁老客商量事情。”

    袁忠连连点头道:“老朽原本是打算今日午后启程回嘉兴,既是曾公子有吩咐,老朽就等着,慢说半日,三日、两日老朽都等得,反正年前是不可能赶回家乡了。”又问四喜:“曾公子几时考完?”

    四喜道:“考棚要过了午时才会开门。”

    袁忠道:“那好,老朽先回去用饭,饭后就去考棚外候着。”

    四喜问:“袁老客怎么不在我们宅子里用饭?”

    袁忠笑道:“曾公子不在府上,老朽就不打扰了,两位小哥回头见。”

    四喜一个小男仆当然不好热情留客,看着袁忠的马车驶远了,这才和来福踩着泥泞的积雪回到宅子里,敲了半天门,却是厨娘俞氏来开的门,厨娘俞氏见山贼已退,上午便过来了,按约定她要在曾宅帮佣到腊月小年才可以回自己家过年。

    四喜见厅堂空空,也没听到几个小女孩儿叽叽喳喳,便问:“俞婶,祝姐夫他们呢?”

    厨娘俞氏道:“祝姐夫见我来了,就忙着催若兰大小姐回祝家畈去了,他们前脚刚走,就来了一位姓袁的老朝奉——”

    四喜插话道:“我晓得,方才在城门边遇上了,那袁老客昨日就已经来过的。”

    厨娘俞氏朝厅上一指:“可这两只大箱子怎么办,就是那老朝奉留下的,还有鱼和鹅,另外还有一头羊,羊牵到厨房边去了,免得在厅上拉屎。”

    四喜和来福走上厅廊一看,有两只大木箱,箱子旁的廊柱上系着两只大白鹅,动辄引吭高歌的大白鹅这时很是畏缩,敛翅不敢动弹;一只柳条阔口大篮子里满满一篮都是鱼,竟然还是活鱼,有一条草鱼一挺身跃到篮外,有一尺多长,在地上乱扭,“啪啪”响。

    四喜问:“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厨娘俞氏道:“我哪敢乱翻,奶奶吩咐了,都不要动,等少爷回来处置。”

    四喜把鱼捉回柳条篮子里,进内院向曾母周氏回话,说了夏朝奉儿子下狱之事,曾母周氏嗟叹不已,说道:“不知其中是否有冤屈,若有冤屈,还是尽量帮助夏朝奉一把,等鱼儿回来我会和他说。”

    用罢午饭,四喜和来福便进城去考棚大门外候着,陆续有考生的家人前来等候,还没到未时,考棚龙门紧闭,四喜和来福挤在了最前面,到时候只要龙门一开他们就能看到谁出来了——

    正翘首企足之时,忽有人在四喜肩头拍了一下,叫了声“这位小哥——”

    四喜扭头见是袁老客的儿子袁三立,忙道:“是袁少爷,我家少爷很快就要出考场了。”

    袁三立点点头,指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道:“家父在车上,就不知曾公子有何事要与家父商量?”袁三立担心曾渔找他老父有什么麻烦事,回嘉兴的客船已经泊在码头边,虽说不可能在年三十赶回去,但早一日归乡总是好。

    四喜道:“我也不知道。”

    袁三立没再多问什么,与四喜、来福一起等着,等了大约一刻时,听得龙门“轧轧”开启,录科考试不比院试那般隆重,开龙门并不放炮,方巾襕衫之辈陆续走出来,四喜和来福全神贯注,盯看了好一会没看到曾渔和郑轼出来,四喜道:“怎么还没出来,我家少爷一向作文敏捷。”

    “出来了,出来了。”来福喊了起来,跑着迎过去。

    四喜定睛看时,只看到郑轼,没看到自家少爷,来福已经迎上前去把郑轼手里的考篮接过来,四喜忙上前问:“郑少爷,我家少爷怎么没出来?”

    郑轼搓着冻得发木的双手笑道:“宗师留九鲤说话,他们师生情谊深,说个没完,我冻得手脚冰冷,等不及就先出来了。”见袁老客的儿子在边上,便拱手道:“袁世兄怎么也在这里?哦哦,九鲤有事与令尊商量,稍等,他应该就出来了。”

    袁三立便回马车边向其父禀明,又等了半晌,见曾渔出来了,在与郑轼说话,然后抬眼朝马车这边望,遥遥招了招手,便走了过来。

    袁忠因为扭伤了腿,一直待在马车里,这时听儿子说曾公子过来了,便要下车相见。

    袁三立道:“爹爹腿伤未愈,就在车上坐着吧。”

    袁忠硬要下车,还训斥儿子道:“恩公来了我怎好大模大样坐着——不要摆出这副不以为然的嘴脸,你哪知道你爹身陷贼窟的凶险,你是不是巴不得你爹早死?”

    袁三立吓了一跳,忙道:“儿子怎么会这般****,爹爹冤枉儿子。”赶紧搀住老父,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老客袁忠没等曾渔走近就躬身作揖,满面含笑道:“曾公子双眉带彩印堂发亮,想必场中作文极是得意,明年乡试、会试、金榜题名好比是碗装碟盖——跑不了的,哈哈。”一眼看到跟在曾渔身边的郑轼,忙道:“郑公子也是必中的。”

    “袁老客不须奉承。”郑轼摇头苦笑:“方才在场中我冻得抖抖缩缩,誊文时字都写糊了,明年乡试没资格去了。”

    曾渔微笑道:“天实在是冷,午饭又只有几个冷点心,手冻麻了握笔不牢的不是式之兄一人,宗师会体谅的,毕竟这不是院试,没那么严格,主要还是看文章优劣。”对袁忠父子拱手道:“有劳贤父子久等,在下有一事要与袁老伯商量,昨日忘了说。”

    袁忠忙道:“曾公子有事尽管吩咐。”

    曾渔道:“不如到附近酒楼喝杯热酒,慢慢细说如何,在下作东。”

    袁忠道:“岂有此理,当然是老朽作东,郑公子,一起去。”

    曾渔便吩咐四喜和来福先回去,他和郑轼随袁忠父子上了府前街的一座酒楼,曾渔要了一壶信州米酒,一钵鳙鱼头豆腐、一钵粉丝炖羊肉、一盘藜蒿炒腊肉,另有青菜萝卜万年贡米年糕各一盘,白酒用铜制的酒烙温着,斟在杯中,酒气袅袅,酒香四溢——

    “几样简单的本地风味菜、一壶信州米酒,式之表兄是半个主人,我就不劝酒了,自斟自饮吧,袁老客贤父子一定要好好喝几杯。”曾渔举杯先一饮而尽。

    郑轼笑道:“九鲤酒量甚好,不要被他灌醉。”

    袁忠笑道:“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却又问:“不知曾公子有何事要吩咐老朽,还请先说明,不然老朽无心喝酒哪,生怕辜负公子所托。”

    曾渔郑重道:“的确有一事要拜托袁老客。”当下将他母亲周氏幼年被拐之事备细说了,请袁忠回嘉兴帮忙打听一下四十二年前,也就是明武宗正德十三年的冬天,嘉兴某地哪户人家有四、五岁的女儿被人拐卖再没有寻回来的——

    袁忠捻着白须倾听,这时问:“令祖从拐子手中买下令堂是在嘉兴南边靠近运河的小镇是何名?”

    曾渔道:“我祖父当年是赴南京为魏国公相宅,归途中经过那个小镇,也不知道是何名,只知是靠近运河边。”

    袁忠道:“嘉兴府七县,南部有运河经过的是桐乡和石门二县,崇福、大麻、芝村这些小镇都在运河边上,就不知究竟是哪一个?”

    郑轼也是第一次听曾渔说其母往事,道:“大运河客商往来极繁,拐子是为了卖人方便,并不见得曾姨就是那运河边小镇的人。”

    袁忠连连点头:“那些拐子拐了人一般都会带到别的县去卖,所以曾公子母亲不一定就是嘉兴南部的人,嘉兴七县都有可能,父母姓氏也不清楚,只知一个乳名,又且是四十多年前的事,这要寻访起来不异于大海捞针啊。”

    曾渔道:“我也知道寻访极难,因为袁老客是嘉兴人,所以拜托留心一下,贤父子在嘉兴府各县收蚕茧、贩丝绸就请顺便打听打听,这事也不急,三、五年都无妨,只要有心就好。”

    袁忠慨然道:“曾公子放心,老朽不敢担保一定能找到令堂的家乡和亲人,但老朽一定尽心去寻访,老朽家住平湖,在秀水、嘉善、桐乡都有桑田、织户或者商铺,我让那些人都帮着打听,其他几县我也会派人张贴寻人告示、委托亲友代为寻访,虽说地域广、时日久,但孩子被拐毕竟是大事,只要有心,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总该能打听得到,除非举家搬迁到外地去了。”

    曾渔感激道:“如此足感袁老客情义,拜托袁老客寻亲之事我没对家慈说起,怕寻不到让她空高兴反添伤感,万一天可怜见,袁老客有好消息传来,那时再对家慈道明。”

    袁忠叹道:“这是曾公子的一片孝心,曾公子这次从山贼手里救了数百人质,功德无量,老天爷会保佑令堂与自家亲人团聚的。”

    四个人温酒吃菜,欢言笑谈,看看暮色上楼,这才起身作别,袁忠说他父子二人要连夜乘船返乡,以后上饶这家苏式商铺就由他儿子袁三立每年过来送货查帐,他老迈,怕是不能再远行了。

    这里去码头颇远,袁忠不让渔相送,父子二人与曾渔、郑轼就在酒楼下长揖分手,上马车离去。

    暮色刚刚笼罩下来,即被升起的寒月和人间的灯火搅散,屋顶积雪反射着月光和灯光,街道清扫出来的积雪堆放在道路两侧,好似两溜白色的短墙,整个上饶城有种玲珑剔透之感,远远近近,有笙歌响起,贼乱之后,更知及时行乐的可贵。

    曾渔和郑轼漫步向北门行去,一边说着场中作文之事,相互背诵科试中的那篇小题八股文,郑轼道:“九鲤文义比我清通,这次定能考在第一等,取得乡试资格不在话下。”

    曾渔道:“表兄此文辨析亦精,明年乡试我们可以一起去。”

    郑轼笑道:“但愿如此,望宗师高抬贵手,放我过关。”

    二人回到北门外宅子,却有两个府衙差役等着曾渔,一个胖衙役连声叫苦道:“曾公子,小人们等得你好苦啊,府尊宴请学道大人,请曾公子作陪,却到处寻你不见,这时候虽说晚了一些,好歹能赶个宴尾,曾公子赶紧随我二人去吧,也好让我二人交差。”

    这样的应酬曾渔不大想去,先前在考棚大堂已经与黄提学叙过师生情义了,酒席上真没什么好说的,而且现在去也晚了,残羹剩酒,好生无趣,可这两个衙役死缠着定要他去,只好道:“容我与家母说一声,就随两位去。”

    衙役胥吏平日都是吃拿卡要惯了的,这大冷天要他们找人,却全无油水好处,心里当然不痛快,尤为不满的是,哪个秀才听说县尊、府尊宴请不是撒腿跑着去的,那是何等的荣幸,可这个曾秀才倒要拿腔作调,让他们找半天,这时又要禀明其母,真是啰嗦,不过他们也只是腹诽,不敢形于色,这位曾秀才是府尊极看重之人,不然的话,宴请学道怎么会邀一个秀才作陪,这个秀才他们得罪不起,还得陪笑脸。

    曾渔进内院对母亲说明情况,正待退出,曾母周氏叫住道:“等一下——”

    曾渔站定道:“娘还有什么吩咐?”

    曾母周氏道:“中午听四喜说在城隍庙集市看到曾让我们一家搭船的夏朝奉,说什么夏朝奉的儿子与邻妇有奸情,闹出了人命,夏朝奉的儿子下了大牢,娘要你去看望一下夏朝奉,问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有冤屈,你就帮帮他父子,若是罪有应得,你也尽量劝慰一下夏朝奉想开一些。”

    曾渔皱眉道:“还有这等事,四喜怎么没对我说!”

    曾母周氏道:“我对他说了要亲自叮嘱你。”

    曾渔到前院仔细问四喜城隍庙遇夏楮皮的经过,那两个衙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声道:“曾公子、曾老爷,快走吧,有话路上可以说。”

    四喜已经用过晚饭,曾渔便让四喜跟他去府衙,四喜边走边说他亲眼看到夏朝奉苦苦哀求那个姓赵的绸缎商人放过他儿子的经过,这时那个胖衙役插话了:“这个案子我知道,只不知曾公子是与姓夏的商人还是姓赵的商人有交情?”

    曾渔道:“夏朝奉是我同乡,我落魄时曾得其帮助,公差既知案情,还请详细告知。”

    这胖衙役知道曾渔在府尊大人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要奉承,说道:“那小人就备细说与曾公子听——纸商夏楮皮与绸缎商赵玉吾的店铺只有一墙之隔,都在东门口城隍庙那一带,夏楮皮开的这个楮皮纸店大抵由他儿子夏贵瑜打理,夏贵瑜二十来岁,尚未婚配,平日经商也诚实,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除了做生意之外就是读点诗书什么的,可是有一日被街坊邻舍发现夏贵瑜有块迦楠香扇坠很象是赵玉吾平日装风雅摆阔用的扇坠,邻舍便告知赵玉吾,赵玉吾就去看夏贵瑜的迦楠香扇坠,断定是他赵家之物,早先是赵玉吾自己用着,后来因为儿媳何氏喜爱,就连同一块汉玉扇坠一并交给了他儿媳何氏,你说赵玉吾怒还是不怒,他儿媳何氏的扇坠却到了夏贵瑜手里,若无奸情,谁信?赵玉吾就寻个讼师,一纸诉状把夏贵瑜给告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赵玉吾的儿媳何氏就悬梁自尽了,小的听人说赵玉吾与他儿媳何氏本就有些不明不白,用我们广信府俗话说就是扒灰,只是何氏已经死了,罪过自然就落到夏贵瑜头上,府尊大人最恨有伤风化之事,对通奸一律严惩,更何况出了人命的大案。”

    曾渔心道:“通奸这个词可不能乱说,夏贵瑜一介平民百姓敢称通奸吗?”开的这个楮皮纸店大抵由他儿子夏贵瑜打理,夏贵瑜二十来岁,尚未婚配,平日经商也诚实,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除了做生意之外就是读点诗书什么的,可是有一日被街坊邻舍发现夏贵瑜有块迦楠香扇坠很象是赵玉吾平日装风雅摆阔用的扇坠,邻舍便告知赵玉吾,赵玉吾就去看夏贵瑜的迦楠香扇坠,断定是他赵家之物,早先是赵玉吾自己用着,后来因为儿媳何氏喜爱,就连同一块汉玉扇坠一并交给了他儿媳何氏,你说赵玉吾怒还是不怒,他儿媳何氏的扇坠却到了夏贵瑜手里,若无奸情,谁信?赵玉吾就寻个讼师,一纸诉状把夏贵瑜给告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赵玉吾的儿媳何氏就悬梁自尽了,小的听人说赵玉吾与他儿媳何氏本就有些不明不白,用我们广信府俗话说就是扒灰,只是何氏已经死了,罪过自然就落到夏贵瑜头上,府尊大人最恨有伤风化之事,对通奸一律严惩,更何况出了人命的大案。”

    曾渔心道:“通奸这个词可不能乱说,夏贵瑜一介平民百姓敢称通奸吗?”

第181章 夜宴伏笔

    几个人说着赵玉吾状告夏贵瑜的案子,快步来到了北门外,这时大约是酉末时分,城门并未关闭,但巡逻的军士对进城的民众查检很严格,胖衙役向守门的军士亮了亮腰间的锡牌,招呼一声,便待快步入城,却被操着浙江口音的军士拦住,定要挨个仔细查验,气得两个衙役用土话骂娘——

    正争执之际,城内又有三个衙役跑着过来了,为首的是黄头役,见巡守军士拦着曾渔几人不放行,怒道:“你们戚总兵都还在酒宴上等着这位曾相公呢,你们竟拦着不让他去赴宴,该当何罪!”

    巡守军士吃了一惊,一齐望着曾渔问那黄头役:“他就是那位曾秀才?”看来曾渔在浙军中名声不小。

    黄头役冷哼一声,不屑作答,只道:“放不放行?不放行我只有去请戚总兵亲自来对你们说。”

    巡守军士哪敢再啰嗦,陪笑道:“原来是曾相公,失敬失敬。”赶紧退到两边。

    曾渔看那黄头役气忿忿还想教训哪几个军士,便道:“无妨无妨,这山贼作乱的非常时期,严守城门防止奸人混入乃是保境安民之举,诸位辛苦了。”拱拱手往城中大步而行。

    那黄头役见曾渔这么说,不好再训斥那些军卒,而且曾渔走得很快,他只有快步跟上,一边说道:“府尊和戚总兵问了几次曾秀才怎么还没到,把小人急死了。”又呵斥胖衙役二人不会办事,请个客人半天请不到,府尊大老爷怪罪下来谁承担得起!

    胖衙役二人哭丧着脸不敢争辩,因为黄头役的脾气是越争辩越恼火。

    曾渔道:“黄班头,这须怪不得他二人,是我与朋友在外面饮酒晚归,他二人在寒舍等了很久了——对了,黄班头,戚总兵回城了?”

    黄头役道:“是,就是午后回城的。”

    曾渔问:“往北逃窜的山贼首领吴平擒获了没有?”

    黄头役道:“这个这个小人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大获全胜,广信府百姓可以放放心心过个安稳年了。”

    曾渔“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什么。

    一路疾行到府衙,从仪门进去,经大堂左边的侧巷,来到林知府居家的廨舍,廨舍后面有一座园亭叫留春园,曾渔对留春园并不陌生,上次林知府请僚属看南戏《琵琶记》他就来过,饰演赵五娘的那个女旦给他留下了的印象颇深,女旦名夏畹,钱塘人氏。

    入夜的留春园景致大异,过廊、假山、花木,处处挂着彩灯,园中积雪如毡,映着月色和彩灯,流光溢彩,仿佛琉璃世界,东南方那一座二层小楼更是张灯结彩,笙歌吹彻,在冰雪晶莹、寒月清辉的映照下仿佛琼楼玉宇、神仙所在。

    楼下有数十杂役忙忙碌碌,可见宴会规模不小,小吏上楼通报,随即下来请曾渔上去,说府尊和诸位大人等候多时了。

    曾渔上到二楼,只见偌大的楼厅烛火通明,左右两边摆了十五张方桌,其中有三桌是专席,就是一人一席,其他十二桌是两人一席,每张方桌上面都摆着十余品菜肴,极是丰盛;每张桌子下面都有一个火盆,这种火盆以铜丝编网为隔,脚可以搁在上面取暖——

    “曾秀才来了,曾秀才来迟了。”

    “罚酒三杯,罚酒三杯。”

    “曾秀才,林府尊和戚将军过问几回了,你怎么才到!”

    ……

    七嘴八舌,笑语喧哗,这些宾客大都是广信府官员,上回搬演《琵琶记》就在场,当然认得曾渔,分宜严氏的西席啊,哪个秀才有这样的幸运!

    曾渔团团作揖道:“学生有事回家迟了,闻府尊相召,匆匆赶来,学生陪罪,学生陪罪。”

    “曾生,到这边来。”

    坐在东头上首的知府林光祖向曾渔招招手,曾渔走近前,看清西席首座正是江西学道黄国卿,忙不迭见礼,黄学道清瘦依旧,脸色略显灰败,神情却是颇为欢娱,微笑道:“曾生,先前在考棚大堂我只问你作文情况,却不知你从分宜回上饶途中遭遇了这般凶险。”

    林知府叹道:“是啊,曾生此番真可谓是九死一生,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是只顾自己安危,而是利用贼人对他的器重,巧妙周旋,将贼众引入戚将军的伏兵圈——曾生,见过戚总兵和金参将。”

    位于西席黄学道座次的两位体躯雄壮的宾客闻言起身拱手作礼,上首那人含笑道:“此番若非曾秀才奇计诱敌,匪首吴平定会率贼攻桐木关入闽,那时再要剿敌难上十倍,戚某已请徐先生上表为曾秀才请功。”

    明代总兵无定制,大约相当于从一品、正二品的武官,参将是正三品,论品秩比在座的正四品文官黄学道和林知府高出甚多,但明代武将地位低,武将官阶再高也要受文官节制,方才赴宴就座时,戚继光不敢居客座首席,硬是让与黄学道,这时见到一个秀才竟先行起身施礼,让曾渔感到惭愧,赶紧向戚继光和金参将郑重还礼,口称:“岂敢岂敢,学生何敢居功,此次剿灭山贼,全仗胡部堂、林府尊、戚将军布置得当,将士用命,众志成城,这才荡灭贼寇,保全了一方百姓,不然学生就会被裹挟去福建,那时定会被诬从贼,有家难回,生不如死啊。”说话时,抬眼打量这位赫赫有名的戚继光,戚继光身量中等,偏瘦,容貌别无奇处,只是一双手比常人略大,指节棱起,象是得了关节炎。

    胡宗宪的得力幕僚徐渭就坐在金参将下首,呵呵笑道:“曾朋友不必太谦,你的智勇与你年龄不相称啊,以籀篆千字文愚弄贼奠于股掌之上,真乃神来之笔,哈哈,真当浮一大白。”说着,自斟自饮,喝了一大杯,又招呼曾渔和他同席。

    曾渔便在徐渭这张方桌的下首坐了,他方才与袁忠父子已经喝过一场,这时就想随便应付一下,但那些官员却不放过他,一个个向他敬酒,他一个小小秀才喧宾夺主,倒成了府衙夜宴的中心人物,作为主人的知府林光祖却毫无愠色,捻须笑道:“诸位劝酒可莫要灌醉了他,不然京城的严侍郎一旦召他进京,本官岂不是要担责。”

    曾渔错愕,这话从何说起,严世蕃何时说过要召他进京!

    一个善于溜须拍马的官员道:“曾秀才能得到严侍郎的赏识,固然是自己勤学所致,更是黄学道、林府尊教导有方,我广信府、江西道就是出才子啊。”

    众宾客纷纷附和,把一个小秀才夸得圣人一般,狂放不羁的徐渭虽然没说什么,眼里却有讥讽之意,冷眼看曾渔是何态度,得意否?

    曾渔心里叫苦,这分明是给他打上严氏党羽的烙印了啊,这不行,来日方长,他可不能背着这么个烙印过日子,当下朗声道:“诸位大人过奖,学生才疏学浅,哪里当得起这些赞誉,学生在分宜道上初遇丁忧回乡的严侍郎时只是一介白丁,还在千辛万苦赶往宜春补考,落魄潦倒至极,因为略懂医术,为严侍郎的一位亲戚治了病,这才引起严侍郎的注意。诸位大人美其名曰严府西席,其实就是两位严公子的伴读,严侍郎的长子体弱多病,正需要学生这么一个懂点医术的伴读,所谓伴读比仆从也强不到哪里去。学生为两位严公子做伴读数月,又与严侍郎嫡出的次子不睦,学生已对严侍郎的堂弟严二先生说明,明年不再去严府了。”

    先前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的楼厅变得异样的静默,座上宾客面面相觑,他们虽非京官,却也知道在京的官员想进阁老府简直要争破了头,一般官员门房根本就不让进门,还得甘言媚词讨好门房,贿以银两才能得以通报,进得了门也不见得能得到严阁老的接见,往往是等到天快黑了得到一句回复说阁老今日倦了客人明日再来吧;次日天没亮就去,门房还骂骂咧咧说吵了他好梦,又要等个半天,总算见到严阁老了,赶紧献上礼物,没说上两句话就端茶送客了,这官员已经是极感荣幸了,出来遇到同僚就洋洋得意说刚从阁老家出来,阁老很器重,很器重我——

    当然,分宜介桥的严府与京城阁老府还是有区别的,可也是能接近小阁老严世蕃的所在啊,这个曾渔失心疯了,自我揭短,与严侍郎嫡子有隙这种事都敢说出来,简直不可理喻,常人遇到这种事都要掩盖不使人知,只吹嘘自己如何受严府优待,曾渔却在这种场合说出在严府待不下去,这简直就是不识抬举啊。

    一片难堪的沉寂中,忽有一人拍案道:“甚好,这才是读圣贤书的士子,君子坦荡荡,不虚华、不矫饰,不因严府权势而阿谀,合则留不合则去,老夫有你这样的学生,大慰平生啊。”

    出言大赞曾渔的是江西学道黄国卿,黄国卿早年曾受夏言恩遇,对严氏父子擅权一向心怀不满,今夜多喝了两杯,听曾渔这一番言语,就大赞起来。

    黄国卿毕竟是这里品秩最高的文官,在座的其他官员干笑着赞曾渔几句,其实在他们心里曾渔是大跌价了。

    佩服曾渔的也有,比如徐渭,他可是代胡宗宪写过贺严嵩大寿的文章的,为稻粱谋嘛,这个曾渔,倒是磊落。

    林知府脸色有些不好看,却还是笑道:“据本府所知,严侍郎的长子才十五岁,次子自然更幼,童子嘛,曾生与一童子不睦,岂不是小题大做,小孩子不就是今日闹明日好的嘛。”

    众宾客纷然称是,好似坚冰融化,尴尬的气氛得到了缓解。

    曾渔当然不会把严绍庭如何恨他之事说出来,这种事点到为止就好,真要在这个时候把自己与严嵩父子撇清,那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严嵩倒台还有几年,那这几年自己日子只怕就不好过,今夜这番说明算是个伏笔,以便他日可以为自己辩白。

    曾渔笑道:“学生今年二十岁,也还有孩子气啊,惭愧惭愧,请诸位大人多多教导。”

    夜宴照常进行,只是没人再提曾渔和严府的事了,有些人已经不看好曾渔,认为曾渔脑子不开窍,自揭其短,不知官场规矩,以后只恐前程堪忧。

    酒宴散时已经敲过了二鼓,除了曾渔,其他人都是住在城内的,曾渔向林知府告辞,林知府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道:“曾生年幼,不经世事不懂世故啊,且听本府良言,明年还去分宜教读,以后好处受用不尽啊。”

    曾渔唯唯,表示受教。

    林知府让衙役送曾渔主仆出城,这时城门已闭,没有官府腰牌无法出入。

    林知府在忠告曾渔之时,那边的戚继光低声问徐渭:“徐先生看这曾秀才是何等样人,既极有智勇,又似愚不可及,真是让人看不透啊。”

    徐渭当然没有曾渔前瞻和远见,他的理解是:“这就是士之风骨,徐某素称狂狷,但与这位曾朋友相比,却是自愧弗如啊,此人值得一交,明日我要专请他喝酒。”

    戚继光与金参将相视一笑,戚继光心道:“原来是书生意气士人风骨啊,书生做事有时的确是无法预料的,不过这位曾秀才似乎不仅仅如此,依旧让人看不透。”

    ……

    翌日一早,曾渔带着四喜在北门开启之初就随第一批民众进城,他这是要去访夏楮皮,看能不能施以援助,人要尽量施恩别人,非不得已不要受别人恩惠,不然的话为了报恩就很累,古代常有报恩把命给搭上的,当然,忘恩负义之徒不会这么想。

    来到东门城隍庙广场,四喜带路,径直来到夏楮皮的纸店前,夏氏纸铺还没开门,四喜敲门,过了一会门开了,应门的正是一脸憔悴的夏楮皮,与五月间相比,四十出头的夏楮皮好似苍老了十岁,两鬓皆白,见到曾渔主仆,揉了揉眼睛,认出曾渔来了,惊喜道:“原来是曾公子,哦,曾相公,我听东岩书院的夏先生说起过,曾相公补考进学了,恭喜恭喜。”

    曾渔道:“夏朝奉,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我是听小介说起令郎惹上了官司,所以特来探望,看能否尽一点绵薄之力。”

    一听这话,夏楮皮眼泪夺眶而出,落难见真情哪,当初他只是让曾渔一家搭了个便船,在船上吃了两餐饭,如今曾渔在他最困窘的时候自己找上门来说要帮他,怎不让他涕泪滂沱,同时心里燃起了希望,曾渔是秀才,能在官府说得上话,说不定可以救儿子一命啊。

    夏楮皮把曾渔请进店中,招呼小伙计上茶上点心,曾渔道:“夏朝奉,你把令郎涉案经过详实对我说说,任何事都不要瞒我,你若瞒了我,我就帮不了你,令郎已经在狱中,你瞒我无益。”

    夏楮皮指天发誓,绝没有半虚言,接着便细说儿子无缘无故被卷入这场官司的前因后果,又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这是那赵家请的讼师写的状告我儿贵瑜的状纸,我花了钱请人抄录在此,曾相公你看看,全是诬告啊。”

    曾渔看那状纸写道:

    “告状人赵玉吾,为奸拐戕命事:兽恶夏贵瑜,欺男幼孺,觊媳姿容,买屋结邻,穴墙窥诱。岂媳憎夫貌劣,苟合从奸,明去暗来,匪朝伊夕。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千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身觉喊邻围救,遭殴几毙。虽奸拐未成,而媳自知丑声四布,无颜见人,遂于次日悬梁吊死。通里某等参证。窃思受辱被奸,情方切齿,诓财杀命,势更寒心。叩天正法,扶伦斩奸。上告。”

第182章 佳人常伴拙夫眠

    曾渔看罢状纸,问夏楮皮:“夏朝奉,这状纸里说的‘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千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身觉喊邻围救,遭殴几毙’,是个什么意思?”

    夏楮皮叫屈道:“哪里有这等事,我儿贵瑜好端端在店里,赵玉吾就带了差人来拘我儿上衙门,若真是奸拐未成,岂有不立即逃跑的道理!赵玉吾说什么‘遭殴几毙’,我儿何时殴打过他,全是一派胡言,至于说‘席卷衣玩千金’,无非是想讹钱而已。”

    曾渔问:“令郎的那块迦楠香扇坠又是怎么回事?”

    夏楮皮大叹一声道:“唉,这个还真是难以辨解啊,那迦楠香扇坠据说价值数十两银子,的确不是我儿之物,鬼使神差却出现在我儿书桌上,我儿见那扇坠可爱,就系在扇柄上随手把玩,赵玉吾却认作是他家之物,街坊也有人证——曾相公,你说若这迦楠香扇坠真是赵家媳妇私赠我儿的,我儿怎么也要藏起来啊,怎么会愚蠢到就在街邻甚至赵玉吾面前展示呢!”

    曾渔点头道:“是这个理,但官府办案有时不认理,官府要令郎说出迦楠香扇坠的来历,说不出,那就是有隐情。”

    “是啊。”夏楮皮愁眉苦脸道:“那扇坠来历还真是说不清楚啊,真似有鬼物所凭来陷害我夏家子弟,我夏楮皮虽称不上大善人,可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

    曾渔道:“不要急,无论怎么说令郎不会是死罪——”

    夏楮皮忙道:“曾相公有所不知,犬子初上公堂,因为答不出府尊大老爷迦楠香扇坠来历,就上了夹棍,可怜我儿两条腿被夹在两块檀木之中,行刑的皂隶两边用力一收,顿时痛得晕死过去,过了一会苏醒,府尊问他招不招?我儿没做过那等奸拐之事,你叫他如何招认,府尊就叫皂隶重敲,敲到一百,眼看小命难保,我在堂下看不过,大叫贵瑜我儿你就先招了吧,不招当堂就打死了——我儿熬不过疼,只好招认说迦楠香扇坠是赵家媳妇丢过墙来引诱他的,而他以礼法自守,并不曾与赵家媳妇通奸——府尊就命传赵家媳妇何氏到堂,何氏就上吊死了,我儿罪证就坐实了——前日我去探监,可怜我儿两根小腿骨都夹扁了,却还流泪对我说他没做过奸拐之事,赵家媳妇也没丢扇坠引诱他,扇坠实在不知从何而来,他说‘爹,我不认罪,我宁被打死也不认罪,我没做过这种事,我若认了,夏家祖宗都蒙羞’——这几日府尊忙于防贼守城,无暇让赵氏父子与我儿对质,所以未结案,依我儿执拗性子,再审时若翻供,那定是定路一条,没有死罪也会被府尊当堂打死。”

    曾渔摇了摇头,这事很棘手啊,察言观色、度情度理,夏楮皮所言不假、其情不伪,问:“夏朝奉,令郎拾到迦楠香扇坠时你是否亲眼所见?”

    夏楮皮道:“我那时在东岩啊,是听说犬子被人告了才急急赶过来的,正赶上他受刑。”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曾渔沉吟片刻,说道:“我到贵店到处看看。”

    这个楮皮纸店颇为狭小,门面只有一间,里面有个八尺见方的小天井,天井后是三间木板房,一间做库房,一间是夏贵瑜的卧室兼书房,还有一间是厨房,平时在店里的除了夏贵瑜和一个夏家仆人之外,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计,这小伙计是上饶本地人,早来晚归在店里帮忙——

    城隍庙广场四周的这些店铺都是一家连一家,相邻店铺之间没有空隙,楮皮纸店的左边就是赵玉吾的绸缎铺,右边是一家大杂货铺,据夏楮皮所说,其子与赵玉吾家素无往来,赵玉吾看不起这间小纸铺,对面相逢都是把头一扭,一副财富满满的傲态。

    曾渔走进夏贵瑜的卧室兼书房,收拾得倒也洁净,床前一张书桌,靠墙叠着一溜书籍,有唐宋八大家古文,也有时下的名家八股文集子,诗词歌赋的集子也有一些,看桌上一些写了字的纸张,夏贵瑜的楷书写得不错,学的是柳公权——

    夏楮皮黯然道:“犬子今年二十三岁,幼时也读过蒙学,参加过两次县试,都是榜上无名,夏两峰先生说犬子不是读书种子,还是经商务农为好,不然读迂了反而成了废物,所以自十八岁起我就让他跟着我贩纸,前年在这里盘下一个小铺子就让他打理,也还勤俭,谁知天降横祸——”

    曾渔敲了敲书桌靠着的壁板,问夏楮皮:“那边就是赵家店铺是吧,谁住在邻室这间?”

    夏楮皮道:“据说就是赵家媳妇何氏的住处。”

    曾渔四下打量,若用梯子架着,冒点险从房梁上还真是可以爬到隔墙的何氏房间去,而何氏要抛掷物品到这边来也是可以的,不动声色吩咐那小伙计道:“搬梯子来,我有用处。”

    夏楮皮忙道:“快去快去。”

    小伙计很快从库房搬来一架七尺来高的短梯,纸铺库房为防潮,在房内一层层隔了好几层,以便存放纸张,高处就需要架梯子搬取——

    曾渔目测了一下,用这种短梯想要攀爬房梁极困难,还差着老大一截呢,问:“没有别的长梯子了吗?”

    小伙计张着嘴,傻傻的样子。

    曾渔道:“去借把长梯子来。”

    小伙计站在门边手足无措,不知道往哪里去借。

    曾渔笑了笑:“罢了,不用借梯子了。”问夏楮皮:“夏朝奉,还有一位家仆在哪里?”

    夏楮皮道:“派他回家取银子来打点,明后日应该就会回来,唉,禁子要钱,脚骨要医,哪里都要使钱。”

    曾渔眉头微锁,觉得没什么头绪,夏楮皮所言应该是可信的,夏贵瑜凭这短梯也爬不到赵家媳妇卧室去,赵家媳妇爬过来更不可能,现在的问题关键是那块迦楠香扇坠,不可能凭空来到夏贵瑜的书桌上啊,这事不弄清楚,就解不开此案的困局!

    忽然想起一事,曾渔问:“夏朝奉,那赵家的儿子是何等样人?”

    夏楮皮道:“原先我也不清楚,我只做生意,哪管邻里闲事,如今为了犬子这个案子,也多方打听了一下,赵玉吾是个精明刻薄之人,模样也象个财主,可他那儿子赵旭却不象他,年已十九,却如十二、三岁未发身长大的童子,容貌也不济,痴呆多笑,街坊邻居都叫他赵呆官。”

    曾渔又问:“赵家儿子这般不济,怎么妻子何氏却颇美丽?”

    夏楮皮道:“赵家有钱,那何氏却是妾生女,又且父母双亡,依其兄长生活,何大郎贪赵家殷实,就把妹子嫁给赵呆官了。”

    曾渔点点头,在室里踱了几步,问:“何氏平日与丈夫亲睦与否?”

    夏楮皮道:“人家宅门里的事外人也不知真切,只知赵玉吾对儿媳颇为宠爱,不然也不会把两块珍贵的扇坠送给儿媳把玩——”

    “两块扇坠?”曾渔眉锋一扬。

    夏楮皮道:“赵玉吾说还有一块汉玉的扇坠,因为儿媳喜欢,就连同迦楠香扇坠一并都给了儿媳何氏,赵玉吾诬说两块扇坠全在我儿这里,公差那日奉票来拘时,还把小店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说是搜查赃物,除了那块迦楠香扇坠,把纸店本钱银百余两全搜去了,哪里有赵玉吾说的衣玩珍宝价值千金,汉玉扇坠也是影子也没有,只不知那迦楠香扇坠到底从哪里来的,若说是何氏隔墙抛来的,我儿又说绝无此事,何氏从未与他说过一言半语,而且祸从天降之前,我儿根本不知道隔墙就是赵家儿媳的卧室。”

    曾渔道:“那何氏寻了短见,这下子没有了对证,府尊有了先入之见,想要翻案很难啊。”

    夏楮皮当然明白曾渔说得是实情,垂泪道:“实在无法可想,我只有劝我儿认罪,可免用刑,但听人说府尊大老爷对这等奸情案子最是恼恨,又牵涉了人命,只怕会重判,虽不至死,充军徒刑应是难免,本来何氏若是不死,也就杖责几十、追赃入官,现今可就苦了。”

    曾渔虽有心帮助夏家,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迦楠香扇坠为何会出现在夏贵瑜手里,这个疑点搞不清楚,他也不可能全力帮助夏家诉讼,施以援手可以,但不能枉法,这可是人命案子——

    既然来了,也不好立即就走,曾渔道:“夏朝奉你忙你的去,我在这房间坐一会,看能否理出点头绪来。”

    夏楮皮连声道:“好好好,曾相公你坐你坐——小吴,去把点心和茶水端到这屋里来,再把火盆给燃上,给曾相公驱寒。”

    曾渔道:“火盆就不必了——”

    话音未落,忽听临街的店门被拍得“啪啪”响,有人叫道:“老夏,开门,开门。”

    这些日子这夏家纸铺已经关门没有营业,方才曾渔和四喜主仆敲门进来之后,姓吴的小伙计就又把店门关上了,因为怕隔壁的赵家人来哭闹,赵玉吾要夏楮皮出何氏的丧葬钱,说这都是被夏贵瑜逼死的,夏楮皮若不出钱,赵玉吾就要把尸首抬到纸铺这边来,夏楮皮无奈,只好封了六两银子让小伙计送去,赵玉吾嫌少,吵闹个不休——

    拍门声山响,让人心里打颤,夏楮皮既凄楚又尴尬,低声道:“曾相公你坐,我去看看。”佝偻着身子出房门往店门走去,夏楮皮四十岁出头,这一下子就老了二十岁。

    等夏楮皮和小伙计出了房门,四喜就对曾渔说:“少爷,依小的看那夏大官是冤枉的,那块迦楠香扇坠有可能是五通神摄来给了夏大官,五通神很灵的。”

    曾渔知道江南有庙祀五通神的习俗,五通神又称五郎神或者五猖神,非佛非道,其实是一种作恶的妖鬼,据说喜淫人妻女,《聊斋志异》就有一篇是写五通神的劣迹——

    曾渔略带讥讽道:“到了公堂之上,难道好推说迦楠香是五通神摄来的?”

    四喜挠头道:“那该怎么办,夏朝奉真是可怜。”

    就听得店门那边夏楮皮又在哀求谁,一边是冷言恶语,一边是卑词苦情,曾渔出了房门,一步跨过那小天井,就到了临街店面大间,只见两个皂隶横眉立目站在门边,夏楮皮打躬哀求,说是已让家人送银子来,千万不要虐待他收监的儿子——

    两个皂隶看到一个秀才从里面走出来,赶紧站直身子,作了个揖,这是必要的礼数,皂隶是下九流人物,极卑贱的,子弟都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但因为在官府衙门里办事,大多数皂隶擅长的就是狐假虎威、欺压良善,今日来是向夏楮皮勒索银钱,说夏贵瑜在监中如何吃喝用度,若不给他们钱,夏贵瑜就要遭罪——

    这两个皂隶面生,想必是府衙刑厅的,曾渔问:“两位公差何事上门?这位夏朝奉是小生的远亲。”

    两个皂隶也不认识曾渔,二人对视一眼,心想:“这姓夏的找了个秀才给他撑腰哪,人命案子,秀才顶个屁用。”

    左首那皂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道:“这位相公既是老夏的亲戚,想必也清楚他儿子犯的是什么案子,府尊大老爷最恨这种案子,举人、进士说情都没用。”言下之意就是你这小小秀才想要在府尊面前关说还没那么资格。

    曾渔点头道:“这案子我知道,我是问你二人上门有何事?是府尊要再审此案了吗?”

    一个皂隶含含糊糊道:“也快了,现在山贼已经剿灭,府尊大老爷就要提审此案。”

    另一个皂隶知道有这秀才在此,不便向夏楮皮勒索财物,便扯了扯前面皂隶的窄袖,对夏楮皮道:“老夏,就是那案子的事,我二人好心提醒你一声,没别的事,我二人先走了。”

    夏楮皮急了,这两个凶煞没勒索到财物,这下子回去定要折磨他儿子夏贵瑜,赶忙上前一手一个拖住道:“两位差爷请到里面坐,里面坐。”

    一个皂隶乜斜着眼道:“这里面冷嗖嗖的有什么好坐的,走喽走喽。”分明就是威胁,对立在一边的曾渔并没什么忌惮。

    夏楮皮急得不行,紧拉两个皂隶不放,生怕一松手两个皂隶就飞一般跑去大牢折磨他儿子,哀求道:“我的确已派家人回永丰取银子来打点用度,这两日一定会送到,小儿在狱中劳烦两位差爷一定看顾一二。”

第183章 鼠迹灵机

    两个皂隶没当场要到银钱本就心中不快,又有个莫名其妙的秀才站在边上想要断他们财路,更是恼火,见夏楮皮拽住他二人不放,当下一齐用力一甩,将夏楮皮摔跌在地上,心里想的是:“这些奸商,不给他来点厉害手段,他把银子看得比命还要紧。”甩手就走,准备回刑厅牢房收拾收拾夏贵瑜——

    曾渔和四喜赶紧把夏楮皮搀起,见夏楮皮脸都跌破了,曾渔岂能不恼,喝道:“等一下。”

    两个皂隶转过身,其中一人神情还有些讥讽,拉长语调问:“这位相公有什么吩咐?”

    曾渔指着左颧骨破皮流血的夏楮皮道:“你二人打伤了他,拍拍手就走人?”

    “嘿耶!”那皂隶怪叫起来:“你这秀才不讲理,我二人何时打了他,是他拽住我二人不放,妨碍公干,我二人一挣,他脱手跌跤,这怪得了谁来!”

    夏楮皮连声道:“曾相公,曾相公,是我自己不慎跌跤,擦破皮而已,不妨事不妨事。”

    另一个皂隶听夏楮皮这么说,态度嚣张起来,冷眼看着曾渔道:“你这秀才想要讹人是吧,秀才惯于包揽词论、为非作歹,可现今府尊乃是青天大老爷,岂会被你这秀才愚弄,上回有个姓蒋的秀才也是如你这般作恶,被府尊大老爷革了秀才功名不说,还当场打了几十大板,哈哈。”

    小厮四喜一直没吭声,听到皂隶说起“蒋秀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个皂隶本来也在笑,看到四喜笑,他二人却怒了,这么个小奴才也敢这般放肆大笑,明显是嘲笑他们嘛,岂有此理,这秀才略敬三分也就罢了,这小奴才得教训教训,即便是秀才的奴仆也没什么好忌惮的,真要闹起来,就说秀才纵容奴仆妨碍公干,这奸情案子涉及人命,不怕这秀才——

    一个大手大脚的皂隶冲上去就要甩四喜一个大耳括子,曾渔脚更快,袍底生风,一脚踹在这皂隶的右胯上,皂隶“啊哟”一声倒了,曾渔进学成了秀才,祖传散手并未丢下,不怕秀才会八股,就怕秀才会功夫啊。

    另一个皂隶见状想要冲过来抓住曾渔,踏前一步又立定脚步,怒叫道:“你这秀才打人,欺人太甚,我二人是在为官府办事,你殴打公差,今日可定要与你去府尊大老爷面前说个明白,难道戴顶方巾就可以横行霸道吗?”

    曾渔道:“很好,我就随你们去见府尊。”

    那挨了曾渔一脚的皂隶却躺在地上不起身,一边揉着胯骨一边叫道:“我骨头断了,走不得路了,叫一顶篮舆抬我去见府尊。”

    曾渔心里有数,这大冷天棉裤多厚实,他那一脚何至于把这皂隶踹得骨折,说道:“你要真是个狠货,就自己把腿打折了才好来讹我,不然等下验伤不就露馅了。”

    这时大约是辰时正牌,暖暖冬阳升上东门城楼,城隍庙广场人逐渐多起来,见这边有人打斗争吵,就都围过来看热闹,那装作伤得很重的皂隶愈发呻吟得起劲,控诉秀才当街打人、说秀才想要包庇夏贵瑜****致死罪——

    从来皂隶口碑就不好,虽然滚在地上呼痛叫屈,倒没博得多少同情,只有绸缎段赵家的人大喊大叫,骂禽兽夏家、骂黑心秀才,赵家绸缎铺是刚刚才开门营业的,这些日子赵玉吾的绸缎铺生意差了许多,赵玉吾气急败坏,这时见夏楮皮请了个秀才妄图翻案,怒不可遏,上前揪着夏楮皮要厮打——

    围观的人群忽然两边分开,两个佩刀军士走了进来,后面有三个人,曾渔看时,却是来福、黄头役和徐渭,来福嗓门很大:“曾少爷,这位徐先生找到你宅子里去了,我知道你和四喜来了这边,就带他们过来了。”

    徐渭大笑道:“曾朋友,这架势不小,这算是看潘安还是看卫玠。”

    曾渔笑道:“让徐先生笑话了,大伙都是看我怎么被两个皂隶讹诈的。”

    黄头役正向曾渔作揖,一听曾渔这么说,眼睛就瞪了起来,盯着那两个皂隶问:“怎么一回事,你们两个要讹诈曾相公?”

    两个皂隶都傻了,站着的那个皂隶还狡辩道:“黄班头,黄班头,是这位曾秀才要讹诈我二人,还殴打小范。”

    黄头役怒极,林府尊的座上宾、严府西席曾相公讹诈你们两个皂隶,还有比这话更荒唐的吗,刑厅的皂隶虽然不归他管,这时也要管一管,上前一脚踢在那个歪在地上的皂隶肩臂上,低吼道:“给我起来,再装死直接抬去埋了。”

    那皂隶一骨碌就爬起来了,这家伙倒是能见风使舵,立即向曾渔赔罪道:“曾相公,曾相公,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曾相公,曾相公尽管老大耳括子打小人出气。”说着把脸凑到曾渔跟前,围观民众爆发出一阵哄笑,这皂隶却是面不改色。

    黄头役看了看曾渔脸色,冲那皂隶喝道:“曾相公贵人之体,稀罕打你,我代曾相公给你一个教训。”一个大耳光甩过去,那皂隶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

    曾渔止住道:“不要打人,有理论理,方才我的确踢了他一脚,却是因为他要打我这个书僮,乃是自卫,至于是否骨折重伤,黄头役带他二人回去验伤,请府尊判决,该要我赔多少银钱治伤我都认赔。”

    那两个皂隶听曾渔这么说,脸都绿了,他们这时已经猜出这位秀才是谁了,应该就是那位曾渔曾秀才吧,这几日上饶城大街小巷、茶馆酒肆都在说曾秀才如何诱敌入戚将军的包围圈一举剿灭的事迹,因为有龙虎山道士参与其中,就越传越神,说什么曾渔早半年就算到自己有难,特意改变自家宅子的风水,果然逢凶化吉;又说曾渔得到了龙虎山张大真人派遣的六丁神将的护佑,其中一位六丁阴神玉女还现形于上饶府衙,为府尊等诸多老爷们所亲见——

    这两个皂隶虽然没见过曾渔,可也听过曾渔的传说啊,曾渔是不是神仙先不管了,但府尊大老爷极为看重曾渔却是事实,他二人这不是作死吗,竟惹到曾渔头上——

    两个皂隶对视一眼,一齐跪下哀求曾渔饶恕,曾渔没空在这两个皂隶这里耍威风,摆手道:“走吧,走吧,我与徐先生还有事要长谈。”见两个皂隶赖着不肯走,便对黄头役道:“黄班头,带他们走,别妨碍我与徐先生。”

    徐渭也说:“黄班头回去吧,今日我就与曾公子待在一起了,晚边再回衙门。”

    黄头役严厉地推搡着那两个皂隶走,顺便把围观人群驱散。

    曾渔吩咐来福先回宅发,就说他要晚些回家,来福答应一声就要走,徐渭把他叫住,赏了几十文钱让来福买些熟食吃,算是带路钱。

    先前冷眼旁观的赵玉吾也赶紧回到自家绸缎铺,他要先打听清楚夏楮皮请的这个秀才是哪里来的讼师,竟连黄班头都要点头哈腰,赵玉吾认定曾渔是个讼师,秀才懂《大明律》,做讼师的不少。

    夏楮皮还担心那两个皂隶回刑厅会拿他儿子夏贵瑜撒气,曾渔安慰道:“这个不用担心了,令郎在监中暂时是不会多受罪。”转身向徐渭揖问:“徐先生,寻在下有何事?”

    徐渭搓着手笑道:“别无他事,就是特意来找你喝酒的——曾朋友怎么被两个皂隶缠上了?”

    夏楮皮是商人,还是有点眼力和知道趋奉的,他见这位徐先生是府衙黄班头送来的,身边还有两个挎刀军士扈从,显然很有身份地位,忙道:“徐先生、曾相公,现在酒店还没开门,不如先到小店坐着喝茶叙谈?”

    曾渔知道徐渭智力高超,有心向他请教这个奇案,便道:“徐先生,这位做纸张生意的夏朝奉是我同乡,在下落魄时曾得夏朝奉相助——”

    夏楮皮在一边连连摆手,表示愧不敢当。

    曾渔续道:“夏朝奉令郎日前遇到了官司,在下了解了案情之后,觉得此中颇多蹊跷,却又琢磨不透——徐先生,就到夏朝奉店里小坐,听在下说说这个奇案如何?”

    徐渭欣然道:“徐某游幕多年,做的都是笔墨书启的幕客,这刑名却是没做过,左右无事,今日就与曾朋友一道推详推详这个案子。”

    曾渔就径自引导徐渭进到夏贵瑜的卧室,夏楮皮麻利地上茶,小伙计发好火盆端来了,曾渔将夏贵瑜案始末细说了一遍,夏楮皮在一边不时补充几句,徐渭道:“待林知府再提审时,在下可以申请旁观审案,看能不能从赵氏父子的证词中寻到破绽。”顿了顿,又道:“还是迦楠香扇坠的问题,扇坠说不清来历就没法翻案。”说这话时,随手伸到书桌点心盒子拈起一块鸡春饼正要送到嘴边,突然发现这饼缺了一个大口子,不禁眉头一皱,将这块鸡春饼放回点心盒子——

    夏楮皮看到了,好生羞恼,陪罪道:“徐先生,对不住对不住,这定是我店里那小伙计馋嘴偷吃——”

    伙计小吴就在门边,叫屈道:“朝奉,我没有偷吃,是老鼠偷吃的。”小伙计的话半真半假,方才趁夏楮皮和曾渔在门外与皂隶争执之机,他悄悄溜进来偷饼吃,正看到两只老鼠在啃糕饼,他赶跑了老鼠,挑了一块完好无损的饼狼吞虎咽吃了,老鼠吃过的啃咬过的饼依旧收在盒子里,等下夏朝奉发现饼少了就全赖到老鼠头上。

    曾渔看到书桌上散落着一些糕饼碎屑,桌角还有老鼠爬过的痕迹,笑道:“真有老鼠偷吃,不要错怪了吴伙计。”忽然心中一动,问:“这房子常有老鼠出没?”

    伙计小吴道:“老鼠极多,大白天都能看到,在墙角边乱窜,桌上椅上都有老鼠屎,还常把库房里的纸咬坏,夏大官以前说了好几次要养一只猫来防鼠。”

    夏楮皮摇着头道:“这房子有些年头了,老鼠多也是无可奈何。”

    曾渔问夏楮皮:“令郎说迦楠香扇坠就是在这房间书桌上拾到的?”

    夏楮皮点头道:“犬子是这么说的,就是这叠书,他抽取其中一本,那扇坠就滚落下来了。”

    伙计小吴力证道:“夏大官真是冤屈的,那日小的就在边上,亲眼看到这扇坠从书上掉下来,当时夏大官很高兴,摇头晃脑的说什么书中自有玉,快哉快哉的。”

    夏楮皮叹道:“谁知道那扇坠竟是来祸害我儿的!”

    徐渭看着曾渔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问:“曾朋友是不是悟到了什么?”

    曾渔抬眼看徐渭,二人相视一笑,心知双方都想到一块去了,曾渔笑道:“徐先生也想到那扇坠极有可能是老鼠从隔壁拖来的是吧,只是这依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因为老鼠不会说话啊。”

    徐渭想了想,说道:“我已有计较,能不能成就要看天意了。”起身道:“案子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找酒楼饮酒去,我早起至今还饥肠辘辘呢。”

    夏楮皮连称怠慢,跟着曾渔和徐渭出了店门,问道:“不知徐先生和曾相公能否赏脸,由我请两位到酒楼小酌几杯?”

    徐渭说话直来直去:“不用你请,今日我专请曾朋友,曾朋友是少有的让徐某敬佩的人物,我请朋友喝酒不喜他人打扰。”

    曾渔道:“夏朝奉你先去探望令郎吧,这案子我会留心的,能出十分力,我不会留一分。”

    夏楮皮感激涕零,谁会知道杉溪驿渡口那顺水人情竟会有这样涌泉之报,虽然救儿子夏贵瑜依然没有头绪,但有曾渔和这位来头不小的徐先生相助,总比他自己无助地奔走好上百倍了。

    徐渭与曾渔并肩在城隍庙广场上闲步,四喜和那两个挎刀军士跟着,雪后天晴,冬阳暖人,腊月十七,年关将近,来此购置年货的民众甚多,五日前这上饶城还是一片风声鹤唳,百姓都担心过不好年了,没想到山贼这么快就溃败了,上饶周遭未受任何袭扰——

    徐渭指着一家匾额为“太白遗风”的酒肆道:“就这一家吧?”

    曾渔微笑道:“在下迁居上饶城是八月间的事,这几个月也是在外奔波,这上饶城的茶馆酒肆还真是不熟悉,那就‘太白遗风’吧。”

    上到酒楼,酒保上酒上菜,徐渭与曾渔对坐而饮,曾渔对酒保道:“给这两位军户一壶酒、一只香醋鸡,我那小厮也给他一盘糯米子糕让他慢慢吃。”

    那两个挎刀军士大喜,躬身道:“多谢曾相公,多谢徐先生。”

    徐渭笑道:“谢我作甚,是曾秀才请你们的,我可不付钱,哈哈。”

    几杯热酒下肚,寒气退散,胸胆开张,曾渔开口道:“徐先生——”

    徐渭道:“我与你一见如故,你就叫我老徐,我称呼你一声老弟,如何?”

    徐渭是不拘小节洒脱不羁之人,曾渔道:“弟就以老兄称呼你吧——老兄先前说已有计较,弟心痒难熬,只想忙知道老兄妙计将安出?”

    徐渭嚼着酱香鹅,上唇髭须一动一动,笑道:“老弟是装傻,既已知道那扇坠有可能是老鼠叼来的,怎么还会不知道我的计较,无非是让衙役皂隶去赵、夏两家挖鼠洞而已,至于能不能找出另一块汉玉扇坠,那就是天意。”

    曾渔笑道:“不是装傻,是不能确定的事太多。”

    徐渭忽然皱眉道:“对了,赵家的那块汉玉扇坠是否真的遗失还不好说,若是赵玉吾偷偷藏起来,那挖鼠洞也没用,赵家是苦主,总不能叫皂隶去抄搜赵家,挖鼠洞尚可借个名义。”

    曾渔喝了一口热酒,说道:“以弟拙见,赵家那块汉玉扇坠应该是真的丢了。那赵玉吾状纸上说夏贵瑜席卷他赵家媳妇的衣玩千金,但真真确确丢的只有两块名贵的扇坠,这事街坊四邻都知道,因为以前赵玉吾经常是两块扇坠轮换着在街邻面前卖弄,后来没看到了,说是儿媳何氏喜欢,就都给了儿媳,四邻对此都是窃笑非议。再后来街坊看到夏贵瑜有了一块迦楠香扇坠,极是诧异,就故意向赵玉吾说想再欣赏一下那块迦楠香扇坠,赵玉吾得了几句奉承话,就回去向儿媳何氏讨要,何氏遍寻不见,赵玉吾只好出来对众人说媳妇把扇坠借给娘家兄长把玩了,一时讨不回来。那些促狭的街邻就说纸铺的夏大官有一块扇坠,力邀赵玉吾去看,赵玉吾就去了,那夏贵瑜并无推辞,把迦楠香扇坠取了出来任众人观赏——据邻人所言,那赵玉吾当时就满脸通红,盯着那废除一言不发。夏贵瑜不知就里,还说‘老伯莫非疑我家小本生意不该有这玩器吗?老实对你说,是别人送我的。’其实夏贵瑜也不知扇坠从何而来,说捡的多难听,就说是人送的,在赵玉吾听来这岂不是极大的羞辱,睡了他媳妇竟还当面讥诮他,简直当场就要咆哮起来,却又爱面子,忍气出来了。那些街坊可恶,更因为赵玉吾平时喜欢批评别人,说张家扒灰、李家偷汉,所以街坊四邻存心要看赵玉理笑话,七嘴八舌,冷言冷语,逼得赵玉吾不得不告起状来,原以为只是和奸案子,打些板子、看个笑话也就罢了,没想到出了人命。”

    徐渭道:“自来没有这般嚣张的奸夫,敢在****的公公面前卖弄,这不合情理,无法理喻。”

    曾渔道:“是这么个理,但查不出迦楠香扇坠的来历就无法翻案,林知府对本府风化甚是看重,奸情案子一律重处。”

    徐渭点点头,又道:“赵家媳妇何氏也是奇怪,既然与夏贵瑜没有奸情,为何一听说要上堂见官就上吊死了呢!”

    曾渔道:“他人闺闼之事不好妄测,只要能找到夏贵瑜那块扇坠的来历,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徐渭嘿然道:“老弟去向林知府说情挖鼠洞便是,你有这个面子。”

    曾渔也就不客气,笑嘻嘻道:“这事还要老兄想个不露痕迹的法子,要扭转府尊大人的成见可不易,而且弟与那夏朝奉有点交情,万一府尊大人说我与夏家父子狼狈为奸,预先把汉玉扇坠塞到鼠洞里那我还真无法辩白啊。”

    徐渭认真道:“老弟不是那样的人。”

    曾渔离席一揖:“多谢徐老哥,知己啊。”

    徐渭哈哈大笑,说道:“分宜严氏权势熏天,你都不去攀附,岂会为一个纸商作伪证。”

    曾渔微笑道:“弟出身堪舆世家,又且好读史,对功名利禄看得较淡,求的是清闲自适的生活,严氏的荣华富贵与我何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官场富贵。”

    徐渭赞道:“老弟有道家仙气,不是道学腐气——听说你与龙虎山张家还有渊源?”

    曾渔含糊道:“弟与大上清宫的一位高功老法师有点交情。”随即岔开话题道:“老兄虽然知我,但林府尊却不这么认为,你说我有这个面子,昨日夜宴我直陈自己只不过是个伴读,而且还把严侍郎的嫡子都给得罪了,我的面子在府尊那里是大跌价了。”

    徐渭正待开口说话,却听酒楼外有人在叫:“曾相公——曾相公是在这楼上吗?”

    四喜立即跑到楼窗边应道:“是这边,这边。”

    徐渭侧耳道:“似是那个黄头役的嗓门,怎么又找来了?”

    四喜点头道:“是那个黄班头,好象有什么急事。”

    “咚咚咚”楼梯响,黄头役跑上来了,向徐渭和曾渔二人唱个肥喏,气喘吁吁道:“曾相公,府尊有请。”

    曾渔问:“有何急事?”

    黄头役道:“分宜严家派了人来要见曾相公,说是得知南城、抚州一带山贼猖獗,担忧曾相公安危,特地派人来问。”

    徐渭大笑起来,大声道:“老弟,你说在林知府面前你有没有这个面子,这是严府伴读能有的礼遇吗!”

    曾渔料想是严世蕃长子严绍庆派来的人,严绍庆与他很投缘,是真把他当师友相敬的,笑道:“的确是伴读,并无虚言,自来只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谁见过自贬自污的,我只是实话实说。”

    徐渭摇着头道:“老弟是有大智慧的人,我感觉你有避凶趋吉的能耐。”

    曾渔笑道:“弟的祖处乃是兴国三寮嘛,青囊术、马前课都会一些,嘿嘿。”

    结了酒钱,二人下了楼,黄头役已雇好两顶暖轿等着,上轿一路轻快到了府衙廨舍,曾渔刚下轿,就见两个人迎上来,其中一人正是严绍庆的心腹仆人严健,另一人曾渔也认识,就是严氏寄畅园里的护院,姓樊,上回跟着严世蕃到达龙虎山。

    “曾先生,曾先生——”

    严健大步过来,纳头便拜,抬起头来满脸笑容,道:“得知曾先生平安到家,小的不胜欣喜,我家大少爷自先生离开分宜后,一直十分挂念,又听说前途有山贼作乱,更是担心先生的安危,便命小人和樊哥两个前来广信府探望曾先生是否平安回乡,我二人马不停蹄,日夜赶路,今日一早进的城。”

    曾渔很是感动,拍着严健和樊护院的肩膀道:“辛苦了辛苦了,绍庆公子的情义让曾渔铭感五内。”

    林知府的一位姓张的幕友也与严健二人一道在廨舍门前等候,曾渔与严健二人寒暄时,这张幕友就与徐渭揖谈,徐渭道:“在下昨夜给胡部堂的书信,草稿已写就,准备今日一早誊清寄出,早起却发现失了第一张草稿,等下我再去找找。”

    张幕客一听这话就有些紧张,写给胡部堂的信啊,其中定有机密,这要是遗失了那可不是小事,忙道:“会不会是被风吹落到地上了?”

    徐渭道:“我这就再去找找。”向张幕客拱拱手,又对曾渔道:“老弟,我先回客房,等下再寻你喝酒。”

    张幕客见两个拔刀军士护送徐渭进廨舍去了,心想:“廨舍内又没有闲杂人等,会有谁去偷一张草稿纸,定是徐渭自己夹在故纸堆里或者被风吹落在墙根屋角,很快就能找到。”这样一想便宽下心来,上前对曾渔道:“曾公子,府尊在南衙后堂等着曾公子,有些话要说。”

    上回林知府见到严世蕃就比较阿谀,对曾渔分外礼遇也是因为曾渔和严家的关系,曾渔昨夜的撇清的确让林知府有些失望,今日上午却见分宜严府特意派人来探望曾渔安危,让林知府九分惊喜一分恼火,见曾渔随张幕客进来,起身迎了数步,笑着埋怨道:“曾生,分宜严府对你可是敬重有加啊,你昨夜却说不再赴严府为西席,这如何对得住严府的礼贤厚义。”

    这个时候曾渔只有部分实话实说,对林知府说了严世蕃的两个儿子明争暗斗,庶长子严绍庆为人宽厚,嫡次子严绍庭有些刻薄,他处在其中颇为尴尬,所以要辞掉严府的教席。

    林光祖对严世蕃的两个儿子的情况了解得很不少,听曾渔说罢原委,心里暗暗惋惜,严世蕃次子严绍庭的母亲柳氏乃安远侯柳珣之女,曾渔若是与严绍庭亲近那可就不是与庶长子严绍庆交好能比的,当然,这话现在已经不好对曾渔说,不管怎样,曾渔在分宜严府上下很有地位——

    正说话间,忽见张幕友匆匆跑来道:“府尊,有件事不大妙,徐先生写给胡部堂的信遗失了一张,遍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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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千字大章,状态逐步恢复中。,四邻对此都是窃笑非议。再后来街坊看到夏贵瑜有了一块迦楠香扇坠,极是诧异,就故意向赵玉吾说想再欣赏一下那块迦楠香扇坠,赵玉吾得了几句奉承话,就回去向儿媳何氏讨要,何氏遍寻不见,赵玉吾只好出来对众人说媳妇把扇坠借给娘家兄长把玩了,一时讨不回来。那些促狭的街邻就说纸铺的夏大官有一块扇坠,力邀赵玉吾去看,赵玉吾就去了,那夏贵瑜并无推辞,把迦楠香扇坠取了出来任众人观赏——据邻人所言,那赵玉吾当时就满脸通红,盯着那废除一言不发。夏贵瑜不知就里,还说‘老伯莫非疑我家小本生意不该有这玩器吗?老实对你说,是别人送我的。’其实夏贵瑜也不知扇坠从何而来,说捡的多难听,就说是人送的,在赵玉吾听来这岂不是极大的羞辱,睡了他媳妇竟还当面讥诮他,简直当场就要咆哮起来,却又爱面子,忍气出来了。那些街坊可恶,更因为赵玉吾平时喜欢批评别人,说张家扒灰、李家偷汉,所以街坊四邻存心要看赵玉理笑话,七嘴八舌,冷言冷语,逼得赵玉吾不得不告起状来,原以为只是和奸案子,打些板子、看个笑话也就罢了,没想到出了人命。”

    徐渭道:“自来没有这般嚣张的奸夫,敢在****的公公面前卖弄,这不合情理,无法理喻。”

    曾渔道:“是这么个理,但查不出迦楠香扇坠的来历就无法翻案,林知府对本府风化甚是看重,奸情案子一律重处。”

    徐渭点点头,又道:“赵家媳妇何氏也是奇怪,既然与夏贵瑜没有奸情,为何一听说要上堂见官就上吊死了呢!”

    曾渔道:“他人闺闼之事不好妄测,只要能找到夏贵瑜那块扇坠的来历,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徐渭嘿然道:“老弟去向林知府说情挖鼠洞便是,你有这个面子。”

    曾渔也就不客气,笑嘻嘻道:“这事还要老兄想个不露痕迹的法子,要扭转府尊大人的成见可不易,而且弟与那夏朝奉有点交情,万一府尊大人说我与夏家父子狼狈为奸,预先把汉玉扇坠塞到鼠洞里那我还真无法辩白啊。”

    徐渭认真道:“老弟不是那样的人。”

    曾渔离席一揖:“多谢徐老哥,知己啊。”

    徐渭哈哈大笑,说道:“分宜严氏权势熏天,你都不去攀附,岂会为一个纸商作伪证。”

    曾渔微笑道:“弟出身堪舆世家,又且好读史,对功名利禄看得较淡,求的是清闲自适的生活,严氏的荣华富贵与我何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官场富贵。”

    徐渭赞道:“老弟有道家仙气,不是道学腐气——听说你与龙虎山张家还有渊源?”

    曾渔含糊道:“弟与大上清宫的一位高功老法师有点交情。”随即岔开话题道:“老兄虽然知我,但林府尊却不这么认为,你说我有这个面子,昨日夜宴我直陈自己只不过是个伴读,而且还把严侍郎的嫡子都给得罪了,我的面子在府尊那里是大跌价了。”

    徐渭正待开口说话,却听酒楼外有人在叫:“曾相公——曾相公是在这楼上吗?”

    四喜立即跑到楼窗边应道:“是这边,这边。”

    徐渭侧耳道:“似是那个黄头役的嗓门,怎么又找来了?”

    四喜点头道:“是那个黄班头,好象有什么急事。”

    “咚咚咚”楼梯响,黄头役跑上来了,向徐渭和曾渔二人唱个肥喏,气喘吁吁道:“曾相公,府尊有请。”

    曾渔问:“有何急事?”

    黄头役道:“分宜严家派了人来要见曾相公,说是得知南城、抚州一带山贼猖獗,担忧曾相公安危,特地派人来问。”

    徐渭大笑起来,大声道:“老弟,你说在林知府面前你有没有这个面子,这是严府伴读能有的礼遇吗!”

    曾渔料想是严世蕃长子严绍庆派来的人,严绍庆与他很投缘,是真把他当师友相敬的,笑道:“的确是伴读,并无虚言,自来只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谁见过自贬自污的,我只是实话实说。”

    徐渭摇着头道:“老弟是有大智慧的人,我感觉你有避凶趋吉的能耐。”

    曾渔笑道:“弟的祖处乃是兴国三寮嘛,青囊术、马前课都会一些,嘿嘿。”

    结了酒钱,二人下了楼,黄头役已雇好两顶暖轿等着,上轿一路轻快到了府衙廨舍,曾渔刚下轿,就见两个人迎上来,其中一人正是严绍庆的心腹仆人严健,另一人曾渔也认识,就是严氏寄畅园里的护院,姓樊,上回跟着严世蕃到达龙虎山。

    “曾先生,曾先生——”

    严健大步过来,纳头便拜,抬起头来满脸笑容,道:“得知曾先生平安到家,小的不胜欣喜,我家大少爷自先生离开分宜后,一直十分挂念,又听说前途有山贼作乱,更是担心先生的安危,便命小人和樊哥两个前来广信府探望曾先生是否平安回乡,我二人马不停蹄,日夜赶路,今日一早进的城。”

    曾渔很是感动,拍着严健和樊护院的肩膀道:“辛苦了辛苦了,绍庆公子的情义让曾渔铭感五内。”

    林知府的一位姓张的幕友也与严健二人一道在廨舍门前等候,曾渔与严健二人寒暄时,这张幕友就与徐渭揖谈,徐渭道:“在下昨夜给胡部堂的书信,草稿已写就,准备今日一早誊清寄出,早起却发现失了第一张草稿,等下我再去找找。”

    张幕客一听这话就有些紧张,写给胡部堂的信啊,其中定有机密,这要是遗失了那可不是小事,忙道:“会不会是被风吹落到地上了?”

    徐渭道:“我这就再去找找。”向张幕客拱拱手,又对曾渔道:“老弟,我先回客房,等下再寻你喝酒。”

    张幕客见两个拔刀军士护送徐渭进廨舍去了,心想:“廨舍内又没有闲杂人等,会有谁去偷一张草稿纸,定是徐渭自己夹在故纸堆里或者被风吹落在墙根屋角,很快就能找到。”这样一想便宽下心来,上前对曾渔道:“曾公子,府尊在南衙后堂等着曾公子,有些话要说。”

    上回林知府见到严世蕃就比较阿谀,对曾渔分外礼遇也是因为曾渔和严家的关系,曾渔昨夜的撇清的确让林知府有些失望,今日上午却见分宜严府特意派人来探望曾渔安危,让林知府九分惊喜一分恼火,见曾渔随张幕客进来,起身迎了数步,笑着埋怨道:“曾生,分宜严府对你可是敬重有加啊,你昨夜却说不再赴严府为西席,这如何对得住严府的礼贤厚义。”

    这个时候曾渔只有部分实话实说,对林知府说了严世蕃的两个儿子明争暗斗,庶长子严绍庆为人宽厚,嫡次子严绍庭有些刻薄,他处在其中颇为尴尬,所以要辞掉严府的教席。

    林光祖对严世蕃的两个儿子的情况了解得很不少,听曾渔说罢原委,心里暗暗惋惜,严世蕃次子严绍庭的母亲柳氏乃安远侯柳珣之女,曾渔若是与严绍庭亲近那可就不是与庶长子严绍庆交好能比的,当然,这话现在已经不好对曾渔说,不管怎样,曾渔在分宜严府上下很有地位——

    正说话间,忽见张幕友匆匆跑来道:“府尊,有件事不大妙,徐先生写给胡部堂的信遗失了一张,遍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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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千字大章,状态逐步恢复中。

第184章 说媒与论画

    张幕客挂心着徐渭丢失信件草稿的事,在林知府与曾渔说话之际他就去廨舍客房探询,徐渭与两个军士已把房间找了个遍,书桌上的书籍和纸张都清理过了,可那张草稿纸就是找不到,不翼而飞了——

    若是寻常信件草稿丢了也就丢了,无所谓,但这可是写给闽浙总督胡宗宪的信,若是泄露了什么机密,府衙上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所以张幕客就匆匆赶来向林知府禀报,林知府忙问张幕客:“那徐先生怎么说?”

    张幕客道:“徐先生倒是没说什么,但看他那着急的样子,想必是要非找到那页草稿不可的。”

    林知府皱眉道:“去看看。”出了南衙后堂,又吩咐道:“把昨夜在廨舍当值的衙役和仆佣全部召集起来,一个也不许遗漏,若有传召不至者,立即缉拿。”

    曾渔不动声色地跟在林知府来到廨舍客房,就见徐渭在檐廊上掸袍褂上的灰尘,抬眼看到林知府走了过来,便上前作揖道:“些许小事惊动府尊了,罪过罪过,一张信稿,丢了就丢了吧,只要不流传出去,倒也无妨。”

    林知府听徐渭这么说,更是心头一紧,道:“徐先生放心,这廨舍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人,那张信稿一定能找到的。”

    徐渭道:“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不要紧,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府衙的五大头役全部赶到,先是核实昨夜当值的差役和奴仆,把这些人全部召集起来问话,林知府神色凌厉,五大头役栗然自危,下面那些公差仆役个个脸有惊惧之色——

    曾渔和徐渭袖手立在廊上观望,曾渔低声道:“这事情闹得有点大吧。”

    徐渭含笑道:“无妨,府衙承平日久,难免有人懒惰懈怠,这也算是查找漏洞预警演习。”

    问话半晌,那张不翼而飞的稿纸依旧毫无消息,林知府性情急躁,即命将昨夜在廨舍当值和侍候的十二名衙役、十六名仆佣全部收监,对其中几个在廨舍客房侍候的衙役仆佣更是要动用夹棍,林知府对夹棍有偏好,动辄就对疑犯用夹棍——

    曾渔轻叹道:“这夹棍是能随便用的吗,古来这两块无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夏朝奉儿子的小腿骨都被夹棍夹扁了,又不是凶狠坚忍的江洋大盗,谁受得了这种酷刑,就算是一只狗熊也会被打得自认是兔子,我敢说这几个衙役仆佣一用夹棍,个个都会承认草稿纸是他们偷的,至于为什么偷,那原因多了,但要找回那张草稿纸,嘿,怎么可能!”

    徐渭摇着头笑,说道:“狗熊会自认是兔子,这比方打得好,现在这出戏也演得差不多了,不能让无辜者遭罪,我老徐要登场了,老弟你还继续看戏?”

    曾渔笑道:“看徐老兄演技。”

    徐渭咳嗽一声,走过去对林知府道:“府尊,切莫对这些人用刑,毕竟只是一张草稿纸而已,在下方才忆起一事,昨夜打好草稿之后,怕纸被吹走,随手放了一块葱糖在上面压着,早起时发现第一张稿纸和葱糖都不见了,会不会是饥鼠偷糖吃,顺便把那张草稿也拖走了?”

    一边的张幕客眼睛一亮,忙道:“徐先生说得有理,这廨舍颇多老鼠,老鼠偷糖时因为糖粘住了纸,就一并拖走了,只要搜索鼠穴,定能找回徐先生的草稿纸。”

    林知府便命这些衙役仆佣在这一排客房查找鼠穴,挖地三尺也要把徐先生的草稿纸找到。

    那些衙役仆佣听说要收监受刑的,正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岂有不卖力的,一个个猫腰在墙根屋角仔细搜寻,也不及去找钩子等工具,直接用手掏——

    这边林知府和徐渭几个还没说上几话,就听一个衙役大叫起来:“大老爷,大老爷,找到了,找到了。”随即就有一个皂衣衙役飞一般跑过来,单腿下腿,双手捧着一个纸团呈上,喜气洋洋献宝一般。

    张幕客接过纸团,略微展开拂了拂上面的土屑碎末,便转递给徐渭道:“徐先生看是不是这张纸?”张幕客游幕多年,很是谨慎,徐渭对这草稿纸这般看重,他当然不便觑看。

    徐渭扫了一眼,大声朗诵了几句,笑道:“就是这张,还真是被老鼠给拖走了,这老鼠该上夹棍,哈哈。”

    廨舍一片紧张的气氛霎时轻松起来,林知府、张幕客等人都是满脸笑容,徐渭道:“这要怪我自己不慎,不但惊扰了府尊,还差点让无辜者受刑,罪过罪过。”

    张幕客打圆场道:“找到就好,皆大欢喜。”

    曾渔向林知府告辞,林知府心情不错,说道:“就在廨舍陪徐先生喝两杯吧。”

    曾渔道:“学生已约徐先生晚上痛饮,中午就与严府两位家人叙叙话。”

    林知府道:“那也好,严府家人远来辛苦,是要好生款待一番,这算府衙的开支吧——黄劳,领曾秀才到户科房支取五两银子。”

    黄劳就是那黄头役,黄头役应声上前,点头哈腰道:“曾相公,小的带曾相公去户科房。”

    徐渭送出几步,低声道:“好极,官款吃喝。”哈哈大笑,掉头回客房去了。

    黄头役跟在曾渔身边,一脸讨好道:“范麻子两个得罪了曾相公,小人还未及向府尊大老爷禀报,曾相公说要怎么惩治他二人?”

    曾渔道:“不必了,叫他二人收敛一些,莫做这些勒索良民之事。”

    “是是是。”黄头役点头如鸡啄米:“不过这次还是要让他们受点教训,竟敢讹到曾相公头上,岂不是作死。”又道:“曾相公那位同乡之子夏贵瑜,小人已吩咐刑厅衙役多多照拂,受罪就决不会了。”

    曾渔道:“多谢黄班头,照律法办事就好,既不循私,也不要枉法。”

    黄头役又是一阵“是是是”,领着曾渔到户科房支取了五两银子,恭恭敬敬送曾渔出门,四喜和两位严府家人在仪门边等着,一起回北门外宅子,严健竟还带着送给曾渔母亲的礼物,貂鼠裘袄一件、银抹金嵌宝首饰一副,另有杂礼若干,都是方便长途携带,不易破损的——

    严健道:“大少爷和曹奶奶吩咐了小的,到了上饶见到曾先生平安无恙,也要到府上向曾奶奶磕个头再回去。”

    樊护院道:“我二人下午就动身回分宜,大少爷一直挂心着等我二人消息呢。”

    曾渔道:“两位长途奔波辛苦,怎么也要歇一夜再走,就住在寒舍,回去后对绍庆公子说是我硬要留你二人,绍庆公子必不会埋怨你们,而且我还要给严二先生和绍庆公子分别写封长信,下午就走哪里来得及。”

    严健和樊护院甚喜,他们也想歇一夜再上路啊,可绍庆少爷吩咐了他们一有曾先生平安的消息就立即返程报信,本不敢耽搁,现在好了,有曾先生这句话,绍庆少爷定然不会责怪他二人,于是欣然来到北门外曾宅,要给曾渔母亲磕头。

    厅堂上吴春泽与郑轼在烤火品茶叙谈,见到曾渔,吴春泽大声道:“九鲤贤弟让我好找,昨日考完就来找你二人喝酒,影子也不见,今日上午辰时就来了,等了老半天。”

    曾渔笑道:“抱歉抱歉,中午你好好灌我三大杯。”

    郑轼道:“吴兄,九鲤的酒量你我都比不得,中午我二人喝一杯,他三杯,这样或者能够一拼。”

    曾渔吩咐四喜和来福去买一坛好酒,上饶特色菜香醋鸡、酱香鹅不错,各买一只,其余羊肉、活鱼买来让俞厨娘烹制。

    吩咐毕,正待领着严健二人进内院,四喜却道:“少爷,昨日袁老客送了一篮子鱼、两只大白鹅、一头山羊,还有两只箱子,不知道是什么礼品。”

    曾渔诧异道:“昨日送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四喜道:“上午送来的,少爷那时不是在考试吗,昨夜少爷在府衙赴宴回来得晚,今日一早又去找夏朝奉,一直没对少爷说起。”

    曾渔摇了摇头,袁忠父子的客船早已去远,这些礼物是还不回去了,鲜鱼、活羊、大白鹅也就罢了,那两箱不知何物,太过贵重就不大好,道:“那就买一坛好酒来,吃鲜鹅、鲜鱼更好。”

    严健二人随曾渔进去向曾母周氏磕了头,便即退出,曾渔细问他离开分宜后严绍庆的情况,旁敲侧击也得到了一些陆妙想和婴姿的一些消息,严绍芳要将婴姿入族谱,陆妙想却反对,说等定下了亲事再上族谱不迟,严绍芳只好由她。

    厨娘俞氏做事颇麻利,这么一会工夫已经杀了一只鹅,叫四喜帮着拔毛,四喜却支使来福拔鹅毛,说他要去买酒。

    往常厨下忙碌,曾母周氏都会来帮忙,今日因为有外客,不好抛头露面,曾渔一回来,客人一多,就觉得宅子里人手不够,与有功名的体面人家颇不相称。

    来福忠厚,被厨娘俞氏支使得团团转,端盘递菜,好似饭店伙计,午时初,一些下酒菜先端上来,分两桌,曾渔、郑轼和吴春泽一桌,来福、四喜、严健、樊护院还有吴春泽的一个仆人一桌,曾母周氏和妞妞的饭食由厨娘俞氏端进内院一起吃,曾母周氏吃得比较清淡,猪羊肉基本不吃,只吃些鱼蛋小荤——

    曾渔和郑轼、吴春泽拼酒,以一敌二,酒过三巡,郑轼、吴春泽都半醉了,曾渔除了脸红之外,并无醉态,这时听得有人叩门,曾渔道:“莫不是徐渭徐先生嗅到酒香找上门来了?”自己去开门,却见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子,瞧着面生,便问:“婆婆找谁,这是曾宅。”

    这婆子眉花眼笑,上下打量曾渔,不答话却问:“你就是曾奶奶的秀才儿子?”

    四喜跑过来了,四喜也喝了两杯,红光满面,吃肥鹅吃得满嘴流油,说道:“少爷,这位是刘二妈,常来宅里走动,说是要给少爷做媒。”

    婆子刘二妈笑道:“老身还是有点眼色的,看到曾家少爷第一眼就知不凡,曾少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带五彩,眼含秀气,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行行行。”曾渔赶紧打断这婆子的话:“刘二妈你请进,我娘在内院,你们说话,我还要陪几个朋友。”拱拱手,微身回去了。

    郑轼问:“不是徐先生吗?”

    曾渔看着那刘婆子由过廊进内院去了,笑道:“是个媒婆,见面就来一通天庭饱满,学富五车什么的,笑死人。”

    吴春泽有了六、七分酒意,笑嘻嘻道:“是那个刘二妈吧,北门这一带第一媒婆,一张嘴惯能颠倒美丑。”

    郑轼笑道:“不知是谁家闺秀爱慕我们九鲤贤弟,先要打听清楚,莫要娶个东施回来。”

    曾渔道:“不说那些,我们喝酒,吴兄,你还欠一杯酒,喝。”

    又喝了一会,郑轼和吴春泽都醉趴下了,郑轼扶到厢房睡觉就是,吴春泽的仆人去城门边雇了一架绳舆来把吴春泽接回吴村,曾渔则自己动手,泡了一壶清茶,慢慢喝,这时妞妞出来了,睁大眼睛道:“哥哥,你的朋友都走了吗,娘叫你进去说话。”

    曾渔拂了拂妞妞的额发,问:“刘二妈是不是来给我说媒的?”

    妞妞点头笑道:“是呀,都来了十几回了,好似要娘立即答应下来一般。”

    曾渔道:“是谁家闺女,先让我家妞妞去看,妞妞把守第一关,妞妞没看准的,坚决不要——这么多媒婆上门说亲,咱们也要精挑细拣是不是?”

    妞妞“格格”直笑,小脑袋点个不停,忽然轻声道:“哥哥,妞妞其实喜欢前日来咱们家的那位小仙姑——”

    曾渔打了个酒嗝,说道:“小仙姑呀,哥哥可娶不到。”

    妞妞眨着眼睛问:“为什么呀?”

    曾渔道:“因为,因为小仙姑不会嫁人,她想修炼成真正的神仙。”

    妞妞“哦”的一声,非常惋惜的样子,过了一会说道:“哥哥进去吧,娘和陈二妈都在等着呢。”

    曾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正待随妞妞进内院,又听得有人敲门,四喜过去开门,曾渔走到厅廊下一看,又是一个媒婆,便对妞妞道:“我先不进去了,妞妞带这位婆婆进去和娘说话。”心道:“媒婆见媒婆,看谁嘴能说。”

    曾渔坐下继续喝茶,一边与严健、樊护院闲话,却又听到有人敲门,曾渔摇头道:“不会又是说媒的吧?”

    严健笑道:“象曾先生这般前途无量的英俊才子竟还未婚,那真是太稀有了,媒婆们自然要争破了头。”

    四喜去开门,进来的果真又是一个媒婆,这些媒婆上午就来过,听说曾渔下午会在家,就又来了,准备当面说服曾渔娶某某家闺女。

    第三个媒婆进去没多久,又有人敲门,曾渔无奈道:“四喜,干脆不要关门了,随便进出。”

    就听一个绍兴口音朗声笑道:“老弟这么好客吗,宅子任人进出。”

    曾渔赶紧起身迎出厅堂,就见徐渭独自一人走了进来,笑道:“原来是徐老兄,徐老兄怎么一个人就找来了?”

    徐渭道:“我是二顾茅庐了,呃,失言,我乃大明良民,决无三分天下之心,老弟当然是有武侯之才的。”说着,大笑,果然很有狂生之态。

    四喜还在门前与人说话,却是那两个挎刀军士,徐渭吩咐二人先回去,明日早起再来接他,他要与曾秀才痛饮酒、论书画,抵足而眠。

    徐渭是影响后世五百年的书画大家,曾渔岂有放过这个学习的好机会,他在前院厢房也有一间书画室,就是备友人来访时谈书论画的,毕竟内院小楼的书房外人不便进去。

    曾渔让四喜去把他往日的画稿数十幅抱到前院书画室,逐一请徐渭指点,徐渭看了几幅水墨画,惊叹道:“老弟,你不是要向我请教,你这是炫耀啊。”

    曾渔诚恳道:“弟或许有些奇思怪想,但心手不能相应,画出来往往似是而非,老兄也看到了,这笔墨稚嫩得很,请老兄指点言出于衷。”

    徐渭忽问:“老弟如何我善画?”

    曾渔道:“越中十才子啊,弟虽孤陋寡闻,岂有不知老兄的大名。”

    徐渭得了奉承,也很愉快,却又叹道:“书画再佳,也不足以谋食啊,自来书画要官位来帮衬,若是我现在是个进士、翰林,那求我书画的必门庭若市,可我只是个小小秀才,困于场屋二十载,前些年十分落魄时还曾卖画谋生,一幅画只卖百十文,我徐渭的画就值百十文?”

    这最后一句反问,显出徐渭的孤愤和骄傲,徐渭是个梵高似的悲剧天才,生前才华少有人赏识,穷困潦倒,死后却光耀数百年,郑板桥、齐白石这样的高士都甘为其门下奴仆走狗,这是何等的赞誉!

    曾渔道:“老兄之才如阳春白雪,不必尽得俗人夸赞,有三五友人欣赏足矣,我辈学书学画,本不为卖钱,乃是真心喜爱此道,不让我写不让我画,浑身不自在啊。”

    “说得极是。”徐渭大笑,抚着曾渔的肩背感慨道:“知我者,曾老弟也。”

    二人谈诗论画,越说越投机,词锋往来,交谈热烈,妞妞来室外窥探了两次,根本插不上话,只好回去对母亲说哥哥陪客人没空见媒婆,四个媒婆(徐渭之后又来了一个)眼见天色暗了,只好告辞回去,说明日上午再来。诚恳道:“弟或许有些奇思怪想,但心手不能相应,画出来往往似是而非,老兄也看到了,这笔墨稚嫩得很,请老兄指点言出于衷。”

    徐渭忽问:“老弟如何我善画?”

    曾渔道:“越中十才子啊,弟虽孤陋寡闻,岂有不知老兄的大名。”

    徐渭得了奉承,也很愉快,却又叹道:“书画再佳,也不足以谋食啊,自来书画要官位来帮衬,若是我现在是个进士、翰林,那求我书画的必门庭若市,可我只是个小小秀才,困于场屋二十载,前些年十分落魄时还曾卖画谋生,一幅画只卖百十文,我徐渭的画就值百十文?”

    这最后一句反问,显出徐渭的孤愤和骄傲,徐渭是个梵高似的悲剧天才,生前才华少有人赏识,穷困潦倒,死后却光耀数百年,郑板桥、齐白石这样的高士都甘为其门下奴仆走狗,这是何等的赞誉!

    曾渔道:“老兄之才如阳春白雪,不必尽得俗人夸赞,有三五友人欣赏足矣,我辈学书学画,本不为卖钱,乃是真心喜爱此道,不让我写不让我画,浑身不自在啊。”

    “说得极是。”徐渭大笑,抚着曾渔的肩背感慨道:“知我者,曾老弟也。”

    二人谈诗论画,越说越投机,词锋往来,交谈热烈,妞妞来室外窥探了两次,根本插不上话,只好回去对母亲说哥哥陪客人没空见媒婆,四个媒婆(徐渭之后又来了一个)眼见天色暗了,只好告辞回去,说明日上午再来。

第185章 满庭积雪一灯昏

    厨娘俞氏善能安排,那只八斤重的大白鹅,中午烧一半晚上烧一半,这样不会吃剩菜,其余肉菜青菜冷盘小菜俱安排得妥当,虽没有酒楼的菜食那般入味,胜在鲜美和干净——

    酒是一大坛,有二十多斤,中午也不过喝掉了三、四斤,这时用酒勺舀了酒到酒烫里温着,看着暮色下墙头的积雪,喝着热酒,真是岁暮快事。

    郑轼睡了两个时辰,酒意稍解,这时入席以酒来解酒,徐渭和曾渔高谈阔论,他只有旁听的份,他对书法之道还颇有涉猎,作画则是两眼一抹黑,而且他的脑袋这时还是晕晕乎乎的,听二人说什么焦墨、浓墨、涨墨、破墨、渴墨、淡墨、由工到放、生纸濡染……听得云里雾里,一副半醉的茫然之态。

    曾渔吩咐四喜烹一盏茶上来,让郑轼以茶代酒,因为明日一早还要去码头恭送宗师离境,不能误事。

    这一夜曾渔也难得地喝得半醉,酒醉神清,与徐渭同床抵足,议论宏发,互为叩鸣,徐渭是性情中人,从书画说及自家身世,忽然含泪悲吟道:

    “箧里残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坐来不觉西窗暗,飞尽寒梅雪未晴。

    黄金小钮茜衫温,袖褶犹存举案痕。开匣不觉双泪下,满庭积雪一灯昏。”

    吟罢诗,半醉的徐渭向曾渔倾诉对亡妻潘氏的思念之情,这两首小诗是前几年徐渭在外游幕回到绍兴家中检点旧物时看到亡妻潘氏生前戴过的珠花和穿过的红衫,睹物思人,感而泣下写成的,曾渔虽对徐渭了解得不少,却不知道这两首悼亡小诗,诗句平易而真情流露,胜过元稹那三首做作的悼亡诗——

    后世徐渭除了书画出名之外,就是以杀妻出名,认为徐渭是天才和疯子的结合体,谁又知道徐渭对其结发妻子潘氏有着这样的深情,写这两首诗时潘氏已去世十年,徐渭犹自念念不忘,今夜酒醉,又遇知己,就倾诉衷肠,曾渔则静静倾听,后来两个人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

    次日天蒙蒙亮,曾渔醒来,床那头却已不见徐渭,起身下床才发现自己衣袍都未脱,昨夜就这样和衣而睡了,连八段锦和服内元气法都没修炼,揉了揉脑袋又想起给严绍庆和严二先生的信都没写,虽然与徐渭一夕谈获益良多,但醉酒的确不是好事,以后要引以为戒。

    曾渔安排给徐渭歇息的这间厢房与郑轼的房间比邻,再过去就是书画室,曾渔准备去书画室写信,出房门来到廊下,却听得书画室里有动静,走过去一看,曦光中,南窗下,徐渭把书桌上的书籍纸张全部扫到一边,铺开一张大纸,选了一支长锋狼毫,正在纸上涂抹勾勒,忽而凝神不动,忽而纵笔如飞——

    曾渔悄悄走到徐渭身后看他作画,这是一个极好的学习机会,口头上说得再怎么神乎其技,不如纸上真真切切涂抹数笔,很多书画大家是不许别人旁观他作画的,只有登堂入室的弟子才可以,就是这个原因。

    徐渭是在一张楮皮纸上画野藤,藤老奇倔,藤叶半枯,仿佛有风吹来,野藤上的叶片呈各种姿态,虽显枯槁,却又生气勃勃,彰显独特的个性——

    徐渭昨夜与曾渔长谈,痛说往事,酒醉颓然睡去,晨曦初现就醒了,只觉画意汹涌,就象曾渔说的不作画不痛快,便起身到隔壁书画室,磨墨挥毫,画一幅秋冬之际半凋的野藤,藤中还有一朵墨色牡丹花摇曳而出,在满纸野藤中别具绮姿——

    徐渭自感这是自己的近年来画得最满意的一幅水墨写意画,徐渭四十出头,精力旺盛,在绘画上正是由工转放、以草书作大意、以手中画笔直抒胸臆之时,曾渔虽然画技尚稚,但很多见解给了徐渭启发——

    经过一夜的酝酿,徐渭这时下笔疾如风雨,只用了半个时辰,一幅《野藤牡丹图画》好了,曾渔出声赞道:“妙极,老兄这幅画弟要据为己有。”

    徐渭哈哈大笑,说道:“我得老弟启发良多,这画当然要赠给曾老弟。”于是题款,并修饰一下画作。

    徐渭题款之时,曾渔在书桌另一侧坐下,用徐渭作画的剩墨给严绍庆和严二先生写信,略述归途遇贼的经过,对绍庆公子派人千里来探望表示感谢,说自己这次若通过了录科考试,那就要准备明年八月的乡试,暂不能赴分宜教学——

    对于严绍庆,曾渔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写,想想却又作罢,有机会还是与严绍庆当面细谈,写在纸上不大好,白纸黑字就是证据,会被误会成教唆误导严绍庆,这个罪名曾渔可担当不起。

    戚继光派来的专门负责徐渭安全的那两个军士城门一开就出城到曾宅大门前等候了,因为曾渔和郑轼要去三江口码头送黄学道,徐渭也就和曾渔、郑轼一道出门,曾渔骑马、郑轼跨驴,在北门边分手时,徐渭低声问曾渔:“老弟,你那姓夏的同乡的案子怎么办?我过两日也差不多要回浙江了。”

    曾渔道:“今日就让夏朝奉喊冤重审,老兄可以旁观,弟也会借机会看林知府审案,此案能否有转机,全看老鼠们肯不肯撑腰。”

    徐渭大笑别去,昨夜的悲吟苦情一丝不见,那些都埋在心底。

    曾渔和郑轼赶到东门外码头已是辰时末,前日参加考试的秀才大部分都到了,学道官船泊在边,黄提学还没来。

    吴春泽走过来对曾渔道:“以后再也不敢与你拼酒了,我和式之兄昨日都醉了你还没醉,贤弟海量,我是甘拜下风了。”

    一群秀才拥过来与曾渔寒暄套近乎,曾渔是新进学的秀才,而且是通过补考才入学的,在府学也没待过几天,所以除了吴春泽等少数几人相熟之外,与其他秀才都只是点头之交,有的压根就不认识,但现在,曾渔是声名雀起,满城秀才还有哪个会不知道曾渔曾九鲤,曾渔是严阁老孙儿的西席,府尊、学道对曾渔都极为器重,三天两头入府衙赴宴,这些事秀才们都知道了,除了少数自命清高或者生性孤僻的秀才,谁不想与曾渔结交?

    正热热闹闹拉交情之时,林知府和上饶知县陪着黄提学到了,黄提学略略训示了一番诸生,便与广信府诸位官员道别上船,黄提学的心腹家人黄禄保悄悄找到曾渔传达了黄提学的几句话,无非是要曾渔静心读书争取明年乡试中式,这是很平常的几句话,但单独来对曾渔说,那就是另眼相待的意思啊,而且这其中还包含着一个消息,那就是曾渔这次通过录科考试没有任何问题,须知录科考试要到明年开春才公布通过考试过关者的名单,黄学道对曾渔这般厚爱也可以算是有点徇私了——

    江西学道的官船顺流而去,诸生各自散去,郑轼、曾渔、吴春泽还有几个贵溪县秀才却还立在江畔,郑轼笑道:“可惜不敢提出搭宗师的船回鹰潭,不然既安全又顺路。”

    吴春泽道:“九鲤才有这个资格,他是宗师的得意门生。”

    曾渔道:“莫要取笑,我从分宜回来,宗师不也一路往广信府吗,我也没敢搭船,要避忌嘛。”

    正说着话,却见黄头役走来唱喏道:“曾相公,大老爷请你去说话。”

    曾渔跟着黄头役走到林知府的大轿前,黄头役躬身道:“大老爷,曾秀才来了。”

    林知府掀帘向曾渔含笑点了一下头,问:“两个严府家人何时动身回分宜?”

    曾渔道:“学生打算让他二人用过午饭后就启程。”

    林知府道:“怎么这么急,留他们多待两日吧。”

    曾渔道:“禀府尊,他二人本来打算昨日下午就要回去,说严大公子等着他二人回话,是我强留他二人歇一天。”

    林知府笑道:“严绍庆公子很关心你的安危嘛,所以急等着回话——好罢,你回去就带他二人来府衙,本府还有话吩咐他二人。”

    曾渔回到郑轼、吴春泽几人身边,郑轼正与三个贵溪秀才商议结伴雇船回贵溪和鹰潭,四人连同各自的仆人可雇一艘大一些的客船,船大,行水路也更安全一些。

    曾渔道:“从这里去贵溪,顺流直下,朝发夕至,今日才腊月十八,过小年都还早,不必急着赶路,还是在上饶再待两日,等戚总兵及各路巡检司把山贼清剿干净了再返乡最妥当。”

    吴平率山贼洗劫赣东北时,弋阳、贵溪一带有很多地痞无赖入伙,这些人前日在上饶城下溃败,被杀被俘了一部分,仍有不少人走小路摆脱了官兵追剿,想要跑回家乡去,这些人仗着贼势在本乡坏事做尽,乡人恨他们入骨,现在回去肯定没有他们立足之地,少不得又是三五成群做贼抢劫,虽然林知府已行文各县加强追捕缉拿,但要肃清总还需要一些时日,所以郑轼和那几位贵溪秀才听曾渔这么说,都感言之有理,于是约定腊月二十一日早上在此登船,傍晚就能回到乡里。

    曾渔对吴春泽道:“吴兄,你领着我表兄还有这几位贵溪朋友在本城名胜地转一转,广教寺、陆羽泉都可以看看,我今日还有一件急事,我一位永丰老乡的儿子犯了官司,我得帮他出点主意,抱歉抱歉。”

    别了郑轼等人,曾渔骑马回到北门外宅子,吩咐四喜立即赶去城隍庙广场,让夏朝奉赶紧到府衙大堂外喊冤申告,府尊不升堂就不要罢休。

    严健和樊护院过来见礼道:“曾先生,小人们这就要动身了,请曾先生领小人们进去给奶奶磕个头辞行吧。”

    曾渔道:“方才林知府对我说,要你二人去府衙相见,知府大人有话吩咐,想必是好事,两位收拾一下就随我去吧。”

    樊护院道:“小人们的马都还在府衙马厩里养着呢,府衙总要去一趟。”

    曾母周氏出来受了严健二人的跪拜,每人封了一两银子作为赏钱,严健和樊护院不敢领受,严健道:“大公子吩咐过的,不能领曾先生的赏钱,我二人办事得力,这次回去大公子会有重赏。”严绍庆知道曾渔清贫,所以才这么吩咐。

    曾渔笑道:“这是我母亲赏的,你二人若不受就是不敬。”

    严健二人惶恐。

    曾渔又道:“我明白绍庆公子的心意,他是忧我清贫怕我破费,但你二人也看到了,我并非穷书生,日子过得还行,你们回去好生对绍庆公子说说,有朝一日,欢迎他来寒舍做客。”将两封信递给严健,“这是我写给严二先生和绍庆公子的信,你收好了。”

    这时大约是正巳时,曾渔吩咐厨娘俞氏关好门,便与严健二人进城,到得府衙谯楼大门前时,并未看到有喊冤之人,曾渔心想:“若是夏朝奉外出了,四喜寻不到他来,那就有点麻烦,今日这样的好机会难得啊。”

    一个衙役领着曾渔三人往南衙后堂,知府大人不升堂审案而是处理日常政务时一般都在南衙后堂。

    林知府对严健二人道:“我有一份薄礼劳你二人带回去给严侍郎——”

    严健忙道:“禀大人,我家老爷早已回京了。”

    林知府点着头道:“本府知道,你二人把礼物带回去交给严二先生便是。”

    叮嘱了几句,林知府就让张幕客带严健二人下去用饭,又对曾渔道:“曾生中午陪一下徐先生,对了,徐先生昨夜是你宅子歇息吗,你二人倒是一见如故。”

    曾渔道:“府尊说得是,学生与徐先生的确是一见如故,昨夜谈书论画,不知东方之既白。”

    林知府道:“你爱好书画、博学多才是好事,不过目下还是要以读书为主,年关一过,春去秋来就是乡试之期,若能中举,那时就可左右逢源,就算不中进士也无妨,举人亦可选官,有严侍郎赏识你,总有你出人头地之日。”

    曾渔唯唯称是,心里在想:“夏朝奉怎么还不来喊冤。”

    正这么想着,有个衙役进来报告了,说有人在衙门前跪诉说有重大冤情,大老爷若不升堂问案,那人还要击打鸣冤鼓,说着呈上一张诉状。

    林知府看了两眼那诉状,恼道:“原来是夏贵瑜之父,这刁民想要无理取闹吗!”

    曾渔问:“府尊,是何人歪缠,这都快过年了?”这诉状并非他代夏楮皮写的,却是出于他的授意。

    林知府道:“就是那****致死的案子,前面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曾渔恍然道:“原来是那个案子,学生也听说了,案犯的父亲夏楮皮与学生是同乡,学生上回从永丰来府城还搭过他的船。”

    林知府看了曾渔一眼,但曾渔并没有给老乡说情的意思,林知府道:“这个夏楮皮说他儿子冤枉,本府若不给他儿子伸冤,他就要赴省城告到按察司去。”

    曾渔道:“这也算个奇案,按理说那夏贵瑜勾搭成奸得了女方私赠的扇坠不应该会在街坊四邻甚至当着赵家翁的面招摇卖弄啊,府尊不妨再审审。”

    林知府沉吟片刻,吩咐那递状纸的衙役道:“告诉那个夏楮皮,本府未时三刻升堂问案,在此之前不得在衙门前逗留骚扰,否则竹笞二十。”又道:“把赵玉吾父子与街坊四邻也传来对质。”

    ……

    廨舍午宴客人不多,除了林知府的几位僚属外就是徐渭和曾渔,戚继光去了枫岭头,要傍晚才回来。

    徐渭随口说了一句:“学生方才在府衙大门外看到有人喊冤,心想广信府诸位大人的政声在浙江都闻名,却又有何人寒冬腊月喊冤?”

    这话一出,座上众官僚不免有些尴尬,都知道徐渭这人性情古怪,不大好相处,偏偏部堂大人就赏识他,若他回到杭州在胡部堂面前说这么几句,虽然也不甚要紧,但若让胡部堂对广信府官员有不好的印象那就不大妙了——

    曾渔便向徐渭解释这个喊冤人的来历,徐渭道:“原来如此,这个案子倒是离奇,不知府尊大人肯让学生旁观审案否?”

    徐渭开了口,林知府当然只好答允,午宴后喝了一杯茶,差不多就是未时初刻了,到南衙大堂坐定,传下签牌,不一会皂隶就带着一群人上堂来了,夏楮皮居左、赵氏父子居右,那些街坊人证就居中,都跪着听候审问。

    曾渔和徐渭坐在一边看着,曾渔见赵玉吾的儿子赵旭果然生就异相,十九岁的男子竟然还是童子模样,这是侏儒啊,而且看样子还痴痴傻傻的,这样的人能娶妻?能人道?

    过了一会,收监的夏贵瑜也一瘸一押地上堂来了,见到爹爹夏楮皮,夏贵瑜痛哭流涕,说不孝儿拖累爹爹,让祖宗蒙羞,死有余辜,但今日就是当堂把他打死,他也绝不承认与何氏通奸,那块迦楠香扇坠也不是何氏私赠给他的,到底从何而来他也不知道,就是在屋内书桌上拣的——

    林知府脸色很不好看,喝道:“拣的?那等名贵扇坠怎么就你能拣到?”欲待再用刑,却又碍于徐渭在座,还得慎用刑具,不然显得无能。“原来如此,这个案子倒是离奇,不知府尊大人肯让学生旁观审案否?”

    徐渭开了口,林知府当然只好答允,午宴后喝了一杯茶,差不多就是未时初刻了,到南衙大堂坐定,传下签牌,不一会皂隶就带着一群人上堂来了,夏楮皮居左、赵氏父子居右,那些街坊人证就居中,都跪着听候审问。

    曾渔和徐渭坐在一边看着,曾渔见赵玉吾的儿子赵旭果然生就异相,十九岁的男子竟然还是童子模样,这是侏儒啊,而且看样子还痴痴傻傻的,这样的人能娶妻?能人道?

    过了一会,收监的夏贵瑜也一瘸一押地上堂来了,见到爹爹夏楮皮,夏贵瑜痛哭流涕,说不孝儿拖累爹爹,让祖宗蒙羞,死有余辜,但今日就是当堂把他打死,他也绝不承认与何氏通奸,那块迦楠香扇坠也不是何氏私赠给他的,到底从何而来他也不知道,就是在屋内书桌上拣的——

    林知府脸色很不好看,喝道:“拣的?那等名贵扇坠怎么就你能拣到?”欲待再用刑,却又碍于徐渭在座,还得慎用刑具,不然显得无能。

第186章 诲淫之具

    夏楮皮跪禀道:“大老爷,小的儿子若真得了赵家媳妇私赠的名贵扇坠,岂会在赵家翁面前展示啊,这于情于理都不合,只能说小的儿子并不知这扇坠是赵家的,至于扇坠到底从何而来,还请大老爷明察。”

    林知府质问夏楮皮:“当日夏贵瑜承认是赵家媳妇何氏隔墙丢过来引诱他的,你为何替他翻供,岂不知子不教父之过?”

    夏贵瑜大叫道:“府尊大老爷,当日小的是吃打不过——”

    夏贵瑜正要说自己是屈打成招的,却被爹爹夏楮皮重重捅了一下腰眼,便闭了嘴,侧头看看他爹爹,夏楮皮冲他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说话,激怒林知府可就不妙了。

    夏楮皮已看到曾渔就坐在林知府身后,心里怀了殷切的希望,禀道:“大老爷,小的儿子年幼不懂事,莫名其妙被告上公堂,一时乱了方寸,又的确不知扇坠来历,所以就胡乱招供说是何氏丢给他的,小的儿子是老实人,得知何氏上吊自尽后,十分愧悔,前日小的探监,他就对小的说那扇坠也不是何氏丢给他的,真真是从书桌上拾到的,若小的儿子要推卸罪责,就会把过错全推到何氏头上,反正死无对证,但小的儿子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有良心的,请大老爷明察。”

    这些话的大意都是曾渔通过四喜教给夏楮皮说的,入情入理,抓到了案情的关键,古时律法重人情,包括林知府在内的堂上众官都脸色凝重起来,林知府便问赵家父子:“你们又是如何发觉夏贵瑜与何氏有奸情的?”

    赵玉吾道:“大老爷在上,小的上次已经说过,小的见夏贵瑜的那块扇坠分明就是我赵家之物,回家就让妻子去向媳妇讨要,不说迦楠香扇坠没了,连另一块汉玉扇坠也不见了,何氏也说不出扇坠去向,这当然就是扇坠给了奸夫了。”

    林知府道:“闺房奸情,你一个做公公的哪知底细,单凭一个扇坠也不是证据,让你儿子自己说。”

    赵玉吾儿子赵旭不但矮小痴傻,还斜眼,见林知府问他话,就斜着眼看着林知府,张着嘴不说话,痴痴呆呆的样子。

    赵玉吾忙道:“大老爷,小的儿子胆小怕见官,说不来什么话的。”

    这赵旭一看就知道是个憨物,林知府摇了摇头,忽问:“那何氏姿色如何?”

    赵玉吾支吾道:“这个这个小的说不清楚。”

    林知府道:“那让你儿子说,或者把你妻子传上堂问话。”

    赵玉吾忙道:“大老爷,小的儿媳何氏生得白面红唇,颇有几分姿色,这才让夏贵瑜起了兽心奸|淫,请大老爷为小民作主,严惩兽恶夏贵瑜,追还我家财物。”

    林知府却对赵玉吾道:“你这样的憨儿子,给他娶个美貌媳妇,这不就是诲淫吗,妇人水性,哪个不爱年轻俊俏的男子,却耐烦与你这憨儿过日子。”

    曾渔听得暗暗摇头,知府大人有点昏庸啊,长得美貌就有诲淫之具了,就成了何氏与夏贵瑜通奸的证据了,这算个什么歪理!

    只听林知府又问:“何氏与你儿赵旭成亲有几年了?”

    赵玉吾道:“有三年了。”

    林知府道:“可有一儿半女。”

    赵玉吾脸有愧色,摇头道:“没有。”

    堂上官员目光都注视着那个赵旭,都在揣摩这个形似童子的憨物能否行房事,看这模样应该是不能的,那何氏就是守活寡,如此说来何氏与夏贵瑜勾搭成奸是很有理由的——

    林知府又问:“何氏因何自尽,本府只是传她上堂问话,为何就突然上吊死了?”

    赵玉吾道:“回大老爷的话,那何氏脸皮薄,听说要见官,怕街邻笑话,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

    林知府冷笑道:“既是爱颜面,怕街坊闲话,却为何要做出与夏贵瑜勾搭成奸的丑事?”知府大人是坐实这桩奸情案了。

    夏贵瑜叫道:“大老爷,小的平日只管做生意,闲时读读书,一向都是守法良民,与那何氏更是连面也没见过,何谈奸情啊青天大老爷。”

    林知府却道:“那你说迦楠香扇坠是哪里来的?”峰回路转,又绕回来了。

    夏贵瑜道:“迦楠香扇坠从何而来,小的真是搞不清楚,许是五通神摄来、许是老鼠叼来的,反正小的是从未收过何氏什么私赠,上回公差搜查我那小店,除了这块扇坠,哪里还有别的什么衣物珍玩,赵玉吾是诬告。”

    夏贵瑜的这句“许是老鼠叼来的”让林知府心头一凛,昨日徐渭的信稿不翼而飞,闹得整个府衙鸡犬不宁,后来才在老鼠洞里找到,府衙廨舍有老鼠,民居商铺岂会没有老鼠,焉知那扇坠不是老鼠从赵家拖到夏贵瑜卧室桌子上的?

    张幕客就是协助林知府理刑名的师爷,这时走到林知府身边低声道:“东翁,晚生曾仔细检查过那块迦楠香扇坠,发现扇坠有些残缺,似被咬噬过,当时未留意,现在想来莫非就是老鼠噬咬的?府尊不妨让人搜一下赵、夏两家的鼠洞,若能找到一些物证,岂不是勘破了一桩奇案。”

    林知府沉吟片刻,问赵玉吾和夏楮皮:“你们两家都养猫吗?”

    赵、夏二人都说不养。

    林知府又问:“既不养猫,那老鼠多么?”

    赵、夏二人又都说极多,林知府便吩咐四个差人,两个随赵玉吾、两个随夏楮皮,说道:“凡有鼠洞可拆进去,里面有什么东西都取来见我。”

    差人和赵、夏二人走后,林知府对夏贵瑜道:“此案就看是不是老鼠作怪,若不是,再看你还有何说辞,什么五通神摄来的,这等言语只好糊弄愚民,如何作得证据。”

    夏贵瑜这时也只有寄望于老鼠,叩头道:“全凭大老爷明断。”

    搜老鼠洞得有一阵子,林知府与一众官僚退入后堂饮茶闲谈,官员们倒是公私分明,退堂后绝口不谈奸情案之事,只说些邸报要闻和官场轶事以为笑谈——

    曾渔心里当然不是那么笃定,迦楠香扇坠是老鼠叼来的也只是猜测,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大,但不确定因素也很多,只是暂时也别无万全之计,谁能算无遗策呢?

    徐渭轻吟“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很是淡定,事不关己嘛。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差人回报,说从赵、夏两家挖拆了四个鼠洞,洞里的一应零碎物件都用箩筐挑来了,那差人还说:“大老爷,还捉到大小老鼠十七只,其中活的十三只,死老鼠四只,只因拒捕被击毙。”

    众官哄堂大笑。

    林知府也忍不住笑,喝道:“老鼠捉来作甚,赶紧丢了,等下在公堂上老鼠到处乱窜成何体统。”

    林知府再次升堂问案,只见一担箩筐搁在大堂上,箩筐里是谷子、大米、黄豆掺杂着细碎垃圾,满满两大箩筐,老鼠们还真是深挖洞、广积粮啊。

    林知府命令在堂下铺一块大油毡,把两箩筐细碎物件倾倒出来,叫赵玉吾和夏楮皮父子在边上仔细辨认,不时拣出一些零碎之物,不是夏家的就是赵家的,忽然拣出一物,差人大叫起来:“大老爷,大老爷,找到一块玉坠。”

    旁观的曾渔长出了一口气,与徐渭相视而笑,运气不错,老鼠们肯帮忙。

    赵玉吾目瞪口呆,鼠洞里找出的这块玉坠正是他与那块迦楠香扇坠一并交给儿媳何氏的汉玉扇坠,妇人不用折扇,何氏就把两块扇坠的丝线结在一起收在匣中,所以当其中那块迦楠香扇坠出现在夏贵瑜手中,而他回去向儿媳何氏讨要两块扇坠却都没了影,当然就以为何氏把两块扇坠都给了奸夫夏贵瑜了,今日这块汉玉扇坠从鼠窝里搜出来,岂不表明两块扇坠都是老鼠偷的!

    林知府看了一眼张幕客,张幕客点了一下头,林知府自知屈打了夏贵瑜,但要他当堂认错那是不可能的,错都在小民,赵玉吾要倒霉了,林知府对张幕客道:“此案一直是由张幕友协理,现在本案最重要的物证已出现,就由张幕友代本府梳理案情,追索诬告者之罪。”有些话林知府自己不愿当面讲,就由幕友代言。

    张幕客向林知府一揖,转身怒视赵玉吾,喝道:“赵玉吾,你为何诬告夏贵瑜,以致逼死自家儿媳何氏?”

    张幕客声色俱厉,赵玉吾吓得魂不附体,跪下磕头道:“大老爷、张师爷,小的也不知道是老鼠偷的扇坠啊。”

    张幕客朗声道:“府尊大人对你的诉状早有怀疑,若夏贵瑜真的与何氏偷情,岂会将何氏私赠之扇坠到处宣扬,稍有心智者都不会这么做,夏贵瑜难当是与你儿子一般的憨物?这是其一;其二,你在状纸上说被夏贵瑜席卷衣玩千金,但差人搜查夏氏纸铺却没有这些珍玩器物,你又说夏贵瑜要拐走何氏,被你发现,夏贵瑜还殴打你,全是一派胡言。府尊对此了然于胸,只因山贼逼近,守城护民乃是首务,故而未再提审——”

    又对夏贵瑜道:“屈你在牢中待了数日,是为了何氏上吊自尽之故,毕竟人命关天,在案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当然不能释放你,这正是府尊审案谨慎之处——”

    夏楮皮赶紧又捅了一下儿子的腰眼,自己先磕头道:“大老爷英明,大老爷英明,还小的儿子清白,不然小的儿子这辈子算是完了,夏家祖宗也蒙羞,大老爷恩情,小的父子粉身碎骨难报。”

    夏贵瑜虽然有怨气,但这些日在牢中也吓得不轻,只求能够出狱就是万幸,哪还敢与知府大人理论受冤挨夹棍的事,当下跟着爹爹夏楮皮磕头不住,口里说着:“大老府青天明镜,还小的清白。”

    夏氏父子这种识趣的态度让林知府颇为满意,捻须点头,说道:“这些日子本府一直在思索那块迦楠香扇坠怎么会到了夏贵瑜手上,昨日府衙丢失一张重要信稿,最后发现却是老鼠拖去的,本府就想起这桩奸情案莫非也是老鼠从中制造谜团,故让差人去挖拆鼠洞,果不其然,这桩案子竟是老鼠引起的,若非本府细察,岂不造就一桩冤案。”

    堂上众官和堂下的城隍庙广场来作证的街坊都赞府尊大人断案如神,曾渔心里冷笑:“很好,一桩冤案倒成了府尊大人的政绩了,官员们真是善于把坏事变好事啊,晚上要开表彰庆功会了吧。”

    谄上凌下,鱼肉百姓,官场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大明官员俸禄微薄,象林知府这样的四品官本色俸折银不过几十两,简直是“官不聊生”,理直气壮要贪污**啊,所以曾渔对做官并无多大兴趣,能借点势让自己和家人活得自在舒适一些就好——

    因为从老鼠洞中找到赵家的那块汉玉扇坠,也就洗清了夏贵瑜与何氏通奸的嫌疑,林知府下令将夏贵瑜当庭释放,上次搜查夏氏纸铺收缴的一百多两银子也发还给夏贵瑜,夏氏父子自然是千恩万谢,高呼“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磕头之后,夏楮皮搀着一瘸一拐的儿子下堂去了。

    堂上的赵氏父子呆若木鸡,那一干街坊人证磕头道:“大老爷,既然没有奸情之事,那小人们也可以下堂回家了吧?”

    张幕客对林知府耳语几句,林知府点点头,威严道:“你们这些刁民,街坊邻居本应和睦相处、息事宁人,你们却借那迦楠香扇坠怂恿赵玉吾告状,唯恐赵家与夏家不闹出事,赵家儿媳何氏之死,与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那七、八个城隍庙人证吓得不轻,他们原本是看不惯赵玉吾惯说别人家闺门丑事,借扇坠之事也想看看赵玉吾的笑话,何曾想竟会惹火烧身,叫屈道:“大老爷,小人们不曾煽风点火,全是赵玉吾自己疑神疑鬼,把奸情之事硬赖到他媳妇何氏头上,何氏受逼不过,所以寻了短见,与小人们实不相干。”

    另一个街坊道:“大老爷明鉴,这赵玉吾儿子赵旭阳物短小,好似八岁儿童,实不能行那夫妻之事,赵玉吾却为儿子娶这么个美貌媳妇,赵玉吾他不安好心。”

    林知府与张幕客等人都笑将起来,张幕客便问这街坊何以确知赵旭不能行夫妻之事,这街坊道:“今年夏日小的曾看过赵旭撒尿,全未长大。”

    赵旭不大明白这些人说什么,只觉得跪着有些难受,他爹爹赵玉吾已是血红了脸,骂那个街邻道:“李癞子,你满嘴喷粪。”

    林知府喝道:“公堂之上,不得咆哮骂人。”

    那边徐渭向曾渔示意可以走了,这案子没什么看头了,不如喝酒论诗去。

    二人便向林知府告了退,刚出南衙后门,却有一名军士寻徐渭回军营,说戚将军从枫岭头回来了,请徐先生去商议事情。

    “看来戚将军是要收兵回金华了。”徐渭对曾渔道:“老弟,大军若明日就起行,那我就不来特意与你告别了,若还要再耽搁两日,我还会来找你喝酒。”

    二人就在府衙大门外拱手而别,曾渔看看时辰还早,便去城隍庙广场探望夏楮皮父子,却见那间小纸铺门户大开,夏楮皮指挥一个仆人在放鞭炮,“噼哩啪啦”,硝烟弥漫,少不了有许多人看热闹,夏楮皮团团作揖大声道:“诸位贤邻贵客,在下是永丰纸商,这个店铺一直由小儿夏贵瑜打理,十日前小儿忽被官府传去,说与邻妇有奸情,我却知我儿一向本分老实,却不会做这等事,今日府尊大老爷重审此案,还我儿清白,当堂无罪释放。”

    夏贵瑜扶着伙计小吴的肩头走出店门,向众人团团作揖。

    赵、夏两家的这个案子在上饶城东这一带传得沸沸扬扬,知道此事的人甚多,这时见夏贵瑜真的从牢里放出来了,不免要问个究竟,夏楮皮就说了老鼠偷扇坠之事,众人听得啧啧称奇。

    夏楮皮为了挽回儿子和夏氏纸铺的名声正说得起劲,忽见曾渔立在大树下微微笑着,赶忙上前道:“曾公子,这回多亏了曾公子帮忙,不然我儿——”,说着眼泪流了下来,这回是欢喜和感激的眼泪。

    曾渔道:“不说这些,我是来看看夏世兄的腿要不要紧。”

    “快请,快请。”夏楮皮领着曾渔进了店门,夏贵瑜正坐着一张大椅子上,见曾渔进来,先是愣愣地看着这个陌生秀才,听爹爹说道:“我儿,这位就是曾相公,你的救命恩人哪。”夏贵瑜挣扎着就跪倒。

    曾渔赶紧搀起让夏贵瑜坐好,说道:“世兄莫要乱动,在下略知医药,来看看你的腿伤得重不重?”

    曾渔诊视了夏贵瑜的伤腿,还算好,已经敷上了伤药,夏贵瑜还年轻,应该能痊愈,但这种伤病年轻时不觉得怎样,到老来却会发作,曾渔听兄长曾筌说过不少年轻时跌断过腿的人,续骨接好后看着没什么事了,一上了年纪,那条曾经断过的腿就会慢慢变短,走路就一高一低有些瘸了,不过对夏贵瑜来说,能无罪出狱已是大幸,这一劫难算是过去了。

    夏楮皮在边上搓着手一直在说曾公子大恩不知怎么报答,论起来就是把方才从官府领回来一百多两银子作为谢礼也是应该,却又怕唐突了曾渔。

    曾渔道:“夏朝奉,你们莫对外人说起我在此案中出了主意,府尊大人会责怪我的——”

    夏楮皮忙道:“曾相公前日已经吩咐过,我在外人面前是半句也没提曾相公啊,方才在门前也没提起。”

    曾渔点头道:“甚好,夏世兄好好养伤吧,你们若真觉得要谢我一些礼物,那我也不客气,就送我两刀上好的楮皮纸吧,楮皮纸作书画颇佳,其余的就不要再提了,咱们是乡亲,能出点力岂能袖手旁观。”

    夏楮皮连声道:“好好好,全听曾相公吩咐,明日我父子二人把楮皮纸送到府上,再让瑜儿给令堂磕个头,这是一定要的,不然我父子岂能安心。”

    暮色如烟,曾渔回到北门外宅子已是晚饭时间,还没进门就听得厅上一片咶噪,竟是那四、五个媒婆还等在宅子里,几个媒婆相互斗上气了,你不走我也不走,非要等到曾渔回来不可。曾渔立在大树下微微笑着,赶忙上前道:“曾公子,这回多亏了曾公子帮忙,不然我儿——”,说着眼泪流了下来,这回是欢喜和感激的眼泪。

    曾渔道:“不说这些,我是来看看夏世兄的腿要不要紧。”

    “快请,快请。”夏楮皮领着曾渔进了店门,夏贵瑜正坐着一张大椅子上,见曾渔进来,先是愣愣地看着这个陌生秀才,听爹爹说道:“我儿,这位就是曾相公,你的救命恩人哪。”夏贵瑜挣扎着就跪倒。

    曾渔赶紧搀起让夏贵瑜坐好,说道:“世兄莫要乱动,在下略知医药,来看看你的腿伤得重不重?”

    曾渔诊视了夏贵瑜的伤腿,还算好,已经敷上了伤药,夏贵瑜还年轻,应该能痊愈,但这种伤病年轻时不觉得怎样,到老来却会发作,曾渔听兄长曾筌说过不少年轻时跌断过腿的人,续骨接好后看着没什么事了,一上了年纪,那条曾经断过的腿就会慢慢变短,走路就一高一低有些瘸了,不过对夏贵瑜来说,能无罪出狱已是大幸,这一劫难算是过去了。

    夏楮皮在边上搓着手一直在说曾公子大恩不知怎么报答,论起来就是把方才从官府领回来一百多两银子作为谢礼也是应该,却又怕唐突了曾渔。

    曾渔道:“夏朝奉,你们莫对外人说起我在此案中出了主意,府尊大人会责怪我的——”

    夏楮皮忙道:“曾相公前日已经吩咐过,我在外人面前是半句也没提曾相公啊,方才在门前也没提起。”

    曾渔点头道:“甚好,夏世兄好好养伤吧,你们若真觉得要谢我一些礼物,那我也不客气,就送我两刀上好的楮皮纸吧,楮皮纸作书画颇佳,其余的就不要再提了,咱们是乡亲,能出点力岂能袖手旁观。”

    夏楮皮连声道:“好好好,全听曾相公吩咐,明日我父子二人把楮皮纸送到府上,再让瑜儿给令堂磕个头,这是一定要的,不然我父子岂能安心。”

    暮色如烟,曾渔回到北门外宅子已是晚饭时间,还没进门就听得厅上一片咶噪,竟是那四、五个媒婆还等在宅子里,几个媒婆相互斗上气了,你不走我也不走,非要等到曾渔回来不可。

第187章 我有赤子心

    郑轼听到曾渔回来,从厅屋左边厢房里闪了出来,低声笑道:“媒婆凶猛,闭门不出依然被搅得头昏脑胀,我与几个贵溪秀才喝了酒回来是未时末刻,这几个婆子就已经等在厅上了,围住我七嘴八舌,倒不是把我认作是你,我三十出头了,所谓花甲半开,如何能与贤弟这样的美少年比,嘿嘿,这几个媒婆也许是闲得嘴痒,逮到我就说个不停,那意思是要我也在你面前美言美言。”

    曾渔笑道:“好极,式之兄尽管美言吧。”

    郑轼正待开口,厅上的五个媒婆早已下了台阶,把曾渔团团围住,媒婆们倚老卖老,不在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为了让曾渔先听自己说媒,竟拽住曾渔的袍袖、腰带,你拖我拽,一副要抢亲的架势。

    曾渔高举双手道:“诸位阿婆,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一个一个说,动口不动手。”

    郑轼在一边哈哈大笑。

    一个大脸盘婆子踊跃道:“我先说,我先说——”

    这大脸盘婆子声音高亢,响裂行云,把其他四个婆子的嗓门都压了下去,续道:“曾相公,老身给你说的这桩媒那真是良缘佳配,蒋坞蒋大善人的三小姐,年方十八,比曾相公小了两岁,生得是如花似玉,美貌无比,更且断文识字,知书达礼,蒋大善人家境极是殷实,曾相公若娶了蒋家三小姐,那就好比背倚粮仓,吃喝不愁啊,蒋大善人说了——”

    这样高亢的嗓门不容易保持,说到后来,嗓门就降了下来,其他四个婆子立时反击,一个婆子撇嘴道:“什么美貌无比,脸短鼻塌,麻子斑也多。”

    另一个婆子道:“蒋家五个女儿,若个个女儿的嫁妆都有粮仓米仓的,岂不把家当都嫁穷了。”

    大脸盘婆子怒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们这样捣乱以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大脸盘婆子说得恶毒,其他几个婆子都恼了,纷纷道:“明白人不说暗话,蒋三姑我们也不是没见过,她是不是短脸塌鼻子?她脸上有没有麻子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道,还有,蒋家有五个女儿难道说错了?”

    又一个婆子揭露道:“蒋三姑哪里识得什么字,绣鞋时会绣‘福寿’两个字罢了,福寿二字我也认得,难道老婆子我也算断文识字、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了?”

    四个嘻嘻哈哈揶揄那大脸盘婆子,媒婆们走东家进西家,对四乡八坞的适龄待嫁的闺女了如指掌,说蒋三姑的这些话基本属实,大脸盆婆子单口难敌四嘴,辩驳不得,气愤愤道:“好,那你们说,你们说,我倒要听听你们是怎么胡说八道的。”

    另四个婆子相互使个眼色,一齐道:“天都快黑了,我们明日再来。”又问曾渔:“曾相公,你明日不会外出吧?”

    曾渔道:“这可难说,我很忙的。”

    婆子道:“那也不打紧,我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每日都到贵府转转,喝杯茶而已,也不破费曾相公什么。”

    四个婆子还要进内院向曾渔母亲道个别,那大脸盘婆子也跟进去了,过了一会就就都出来了,笑嘻嘻出门走了。

    厨娘俞氏这时过来对曾渔道:“少爷,方才奶奶还说要留这五个婆子用晚饭,我说留不得,倒不是我怕受累,是这些婆子招惹不得,留了一次,那么以后就都要留了。”

    曾渔点头道:“俞妈说得对,这些婆子讨人嫌,惯会说骗打拐,我这就去与我娘说,以后不让这些人进门。”

    郑轼笑道:“以九鲤的才貌和名声,怕娶不到大家闺秀,何须这些婆子来咶噪,等下头都被吵晕了,胡乱下聘一个,完了,误了终身了。”

    曾渔是觉得烦了,每次回家就看到一群婆子在咶噪,都不得安宁,三姑六婆经常上门是正经人家的大忌,这些人惯会挑唆作怪,当下便入内院见母亲说这事。

    曾母周氏正将手头的针线丝绒收好,她这是在刺绣,在石田她就经常给人家绣被面、鞋面、枕袋,可以得到一些微薄钱物的回报,帮衬帮衬儿子在东岩书院读书的用度,如今迁居上饶,虽然家里不再拮据,却依然闲不住,每日刺绣,就连七岁的妞妞也开始跟着母亲学女红了——

    “娘,腊月天这么冷,天色又暗了,你才歇下手,眼睛要是坏了怎么办,这刺绣最费眼力。”

    曾渔埋怨着,拖了条矮杌在母亲面前坐下,摸了摸母亲的手,果然冰冷,虽然脚边有个小火盆,但刺绣时不能常焐手。

    曾母周氏笑道:“娘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没那么娇贵,刺个绣算什么,多少妇人做得更苦更累,娘可是见多了。”

    曾渔无奈道:“娘啊,为了生活受苦吃累那是没办法,可我们不要自找苦吃嘛,娘爱刺绣做女红,日间光线好时做那么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就行了,难不成儿子现在还要靠娘的十根手指头吃饭,娘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身体最要紧,这才是儿子最挂心的。”

    曾母周氏见儿子语气郑重,忙道:“好好好,娘知道了,我儿是廪生,吃官府米粮,娘高兴呢——前厅刘二妈那些人都走了吧?”

    曾渔道:“已经走了,这些婆子太吵,明日若再来,不要给她们开门。”

    妞妞点了灯盏过来搁在小桌上,小声笑道:“刘二妈她们可不管,会使劲拍门。”妞妞也有些厌烦这帮媒婆,每天都来,虽说没在宅子里吃饭,却把点心糕饼都快吃光了。

    曾渔道:“我若在家,我就赶她们走;我不在家,就不要开门,门是大青皮栲树做的,结实得很,让她们拍去,”

    妞妞“格格”的笑。

    “哪有这样不近人情的。”曾母周氏笑嗔道:“娘不是为了你的婚事嘛,闲时哪会让这些婆子上门。”

    曾渔道:“娘不要急,如今儿子名声在外,想给儿子说媒的人多得很,儿子自己慢慢留意,娘莫听那些媒婆子花言巧语,等下被婆子们搅昏了头,那可不妙。”

    曾母周氏道:“小鱼是怕娘给你七挑八拣拣个破灯盏吗。”这是石田人常说的俗语,意指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反而挑了个最差的。

    曾渔笑嘻嘻道:“不急不急,儿子奇货可居。”

    这时厨娘俞氏提了食盒进来,曾渔便道:“我在里边陪娘用饭吧,回来好几日了,都还没和娘、妞妞一起吃过饭。”

    曾母周氏笑道:“你郑表兄还在外面呢,你把客人晾着象什么话,快出去吧。”

    厨娘俞氏笑道:“里边的菜份量也少,都不够曾少爷一个人吃。”

    曾渔摸了摸肚子道:“也是,我是个大肚汉——娘,那我出去了。”

    曾母周氏叮嘱他酒要少喝,曾渔答应一声,回到厅屋与郑轼小酌了两杯,晚饭后到书房看看书,作了一篇八股,便各自歇息。

    次日也就是腊月十九,曾渔以为自己可以闲下来了,准备与吴春泽陪表兄郑轼还有那几个贵溪秀才一道去广教寺和陆羽泉随喜游玩半日,可还在用早餐就有人来敲门,原以为是热情的媒婆子们,四喜去开门却见是府衙头役黄劳带着两个皂隶陪着笑说要求见曾相公,四喜认得那两个皂隶,就是那日在夏朝奉店铺前诬赖少爷要讹诈他们的那两个坏皂隶——

    四喜问是不是府尊大老爷召他家少爷有事,黄头役说是这两个皂隶来向曾相公赔礼道歉的,四喜就让他们三个在门外等着,把门关上,去问少爷要不要见这三个人?

    曾渔本不想见那两个皂隶,不过看在黄头役面子上还是见一见吧,说道:“让他们进来。”

    黄头役领着两个皂隶进来了,曾渔打了声招呼“黄班头早”,对那两个皂隶却是不予理睬,黄头役陪笑道:“小人本不敢来打扰曾相公,小范、胡窑两个却百般央求我带他二人来向曾相公赔礼道歉,他们自己不敢来。”

    曾渔道:“有什么好赔罪的,下回再遇到不要控告我讹诈就很是承情了。”

    两个皂隶“扑通”跪下了,告饶道:“曾相公大人大量,饶过小人这一回,小人有眼无珠,罪该万死。”一边说着一边“啪啪啪”抽打自己耳光,昨日审夏、赵两家奸情案时,他二人亲眼看到曾渔坐在府尊身后,而且案子当堂翻案夏贵瑜无罪释放,这岂不是曾渔从中谋划的,府尊竟然会听一个秀才的话,这让他二人又惊又怕,若曾渔要对付他二人,只消在府尊那里说句话,他二人饭碗不保不说,挨打挨罚都难说,所以赶紧央求黄班头带他二人来登门赔罪,自抽耳光表示痛悔。

    曾渔看不得这种贱相,这种人既能作贱自己,那么一旦得势作贱起别人也更狠,作色道:“黄班头,赶紧带这两个人出去,我听不得掌嘴的声音,这里又不是刑厅大堂。”

    黄头役使个眼色制止两个皂隶施苦肉计,黄班头是衙门老油子,知道有些人不吃这一套,陪笑道:“曾相公,曾相公,他二人知错了,还望曾相公饶了他们这一回,他二人还凑了几个钱请曾相公喝喝酒消消气。”说着,就从袖底递过一锭银子来,是十两一锭的。

    曾渔拂袖作色道:“黄班头,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他二人进来,你代他们给我银子却是何意,是要羞辱我?”

    黄头役赶忙道:“小人怎敢,小人怎敢。”黄头役得了皂隶小范、胡窑的二两银子酒钱,就答应带二人来向曾渔赔罪,原以为十两银子递上,曾渔定会笑纳,这样的秀才乡绅他见得多了,却没想到曾渔这般疾言厉色拒绝,莫非是嫌少?

    却听曾渔又道:“这种银子我是绝不会收的,我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你们回衙门当差去吧,我还有事。”

    黄头役见曾渔话语决绝,明白曾渔是不会收这银子的,便呵斥两个皂隶赶紧走,又道:“曾相公是何等人,岂会与你这蝼蚁一般的人计较。”

    曾渔笑了笑,心道:“这种蝼蚁是有毒的,说不定哪天就咬你一口。”

    郑轼见三个差人走了,说道:“九鲤,你好歹也对他们说教一番嘛,诸如以后莫要干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公门之中好修行之类的劝善言语。”

    曾渔笑道:“这样说教有用吗,我曾听一个老衙役说过,心慈手软当不得皂隶,当皂隶先要吃一服洗心汤,把良心洗去,再烧一份告天纸,把天理辞了,这才做得皂隶,我三言两语能让他们洗心革面做起公门菩萨来,岂不是笑话。”

    郑轼叹道:“如你这般说就那衙门都没说理的地方了!”

    曾渔道:“当然有说理的地方,原告被告都没钱,那就论理;一方有钱一方没钱那就论钱;双方都有钱,那就论谁钱多、谁肯使钱。”

    这几句话说出口之后曾渔突然心头一凛,心想:“这话很有严世蕃的味道啊,是我受严世蕃影响了?”转念即释然:“严世蕃看透后是肆无忌惮,而我不是,我依然有赤子心。”

    又有人敲门,郑轼笑道:“这回是媒婆来了吧。”

    曾渔道:“听这敲门声应该不是那些婆子。”起身道:“想必是夏家父子。”

    郑轼跟着曾渔出了厅堂,果然看到四喜开门请进来的是夏楮皮、夏贵瑜父子,夏贵瑜还由一个仆人搀着,夏楮皮向曾渔、郑轼作揖,说道:“方才在城门边遇到黄班头和那两个皂隶,还向我父子二人说了一堆好话。”

    曾渔笑道:“那两个皂隶给我送银子赔罪,夏朝奉你说那种人的银子我能收吗?”

    夏楮皮道:“皂隶的银钱来得龌龊,曾公子怎么会要那种钱,不过我夏楮皮的这些薄礼曾公子一定要收,都是咱们永丰土产,小吴,小吴,让他们挑进来。”

    一片“吭吭”“嘎嘎”“咩咩”声中,伙计小吴牵着一头尖角山羊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挑夫,挑着一担箩筐,前面一只箩筐里是两只大公鹅,伸着长颈“吭吭”地叫着,另一只箩筐有两只白鸭,箩绳上还系着两只黄耳骟鸡在扑腾,挑夫将鹅鸭提出来放在天井边上,戏法一般又箩筐底取出一篮鸡蛋、一罐米酒和两尾大草鱼——

    伙计小吴肩上还扛着一个包裹,夏楮皮将包裹接过,对曾渔道:“曾相公,这是几刀楮皮纸,是本店最好的纸了,这些鸡鸭鹅羊鱼蛋都是永丰东岩农家土产,米酒更是家酿,这点心意曾相公一定要收下。”

    曾渔道:“好好,多谢多谢,夏朝奉、夏公子,厅上坐——四喜,上茶。”

    坐在着说了一会话,曾渔问赵家那案子最终怎么了结,夏楮皮道:“赵玉吾和那些街坊人证各受了十杖,就这样结案了,赵家儿媳何氏死得怨啊,但这种闺门里的事,而且人已经死了,官府也没法再追究,只有怪老鼠害死人。”夏楮皮是个厚道人,那些街坊四邻都说赵玉吾扒灰,夏楮皮却不乱猜赵家闺门丑事。

    曾渔道:“那些街坊的确该打,若不是他们从中煽风点火、怂恿赵玉吾告状,哪里会有这等事。”

    夏楮皮道:“犬子虽然受了些难,也得了个教训,不义之财、不明来历之物决不能要,拣都不能拣。”

    夏贵瑜还有怨气,说道:“爹呀,这种教训也忒惨了吧,若不是曾相公为儿子找回清白,儿子说不不定就要充军服苦役了,能不能有命回来孝敬爹爹都难说了。”

    夏楮皮道:“这事已过去,没什么好说的,记住这个教训就行。”向曾渔拱手道:“曾公子,在下父子二人今日是特来向曾公子致谢,等下就要乘船回东岩了,都到年子边了嘛,回去过年,犬子也好养养伤。”

    夏贵瑜道:“曾公子,在下想给曾伯母磕个头,不知可否?”

    曾渔点头道:“我母亲也惦记着你的案子呢,叮嘱我一定要帮忙,夏公子坐着别动,我去请我娘出来。”

    曾母周氏和妞妞出到前厅,夏氏父子一齐下跪致谢,曾母周氏忙道:“鱼儿,鱼儿,扶起来,扶起来。”

    曾渔把夏楮皮一把搀了起来,夏贵瑜就任他磕几个头,然后坐着说话,曾母周氏感激当日搭船之事,夏楮皮连称惭愧,说曾公子仁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叙了一会家常,曾母周氏牵着妞妞进去,夏氏父子起身告辞,曾渔托夏楮皮给东岩学院的两峰先生带去一盒湖笔,这是严绍庆送他的,上好的湖州笔。

    曾渔正待送夏氏父子出门,又有人来敲门了,这回真是那些媒婆们,一进门就欢欣鼓舞,说曾公子没出门,好得很好得很,只有那个大脸盘婆子板着个脸,她说媒的蒋三姑昨日被其他婆子搅黄了,今日她是来报复其他媒婆,哪个说媒她就说坏话作梗,谁家的闺女能十全十美挑不毛病来?

    曾渔悄悄叮嘱了四喜几句,便对婆子们道:“婆婆们先坐,我送这位夏朝奉父子出去。”

    一个婆子问:“曾相公几时回转来?”

    曾渔道:“这个说不定,也许是傍晚回来吧。”说罢就与夏氏父子和郑轼出了门,把那一伙媒婆晾在那里。

    夏氏父子要回店铺去收拾收拾就要回乡,曾渔和郑轼二人先去约了吴春泽,再进城找到那几个贵溪秀才,一起到广教寺随喜,又往大悲殿后寻陆羽泉,正谈笑风生间,寺僧引了一人匆匆赶来,这人却是徐渭,徐渭笑对曾渔道:“老弟让我好找,快随我去,上回从山贼中解救出来的一百多名人质今日用官船送他们回铅山河口,这些人质都说临行前要给恩人曾秀才磕个头,快随我去吧,有马匹在寺门前等着。”

    曾渔笑道:“特意去受人磕头,这也太可笑了,老兄代我辞了吧。”

    徐渭拽着曾渔就走,对郑轼等人道:“诸位朋友只管随意,曾老弟我劫走了,哈哈。”

    曾渔只好道:“诸位,抱歉抱歉——”

    郑轼笑道:“九鲤是不得闲了,府上还有一群媒婆等着他。”

    秀才们皆笑。

    曾渔跟着徐渭出了广教寺山门,有军士牵马等候,二人上了马向三江口码头驰去,路上徐渭问曾渔上回被山贼截住时可损失了什么财物?

    曾渔道:“倒是没损失什么财物,被我一篇‘千字文’唬住了——哦,丢了十两银子,因为怕贼人搜去,匆匆忙忙踩进了路旁积雪里,当时还想着脱身后去寻呢,现在怕是寻不回来了。”

    徐渭道:“你就说遗失了五百两吧。”

    曾渔惊问:“这是为何?”

    徐渭掀唇哂笑:“你说遗失了五百两,戚将军就会补偿你五百两,这次追剿山贼吴平,缴获的钱物甚多。”

    曾渔皱眉道:“那些钱物都是山贼从各县抢劫来的,单在河口绑架的数百人质,就得了二万多两赎银,这些银子应该还给那些人质啊。”

    徐渭冷笑道:“官兵从山贼那里缴获的钱物哪有交还百姓的,又无凭无据,戚将军不可能派人到山贼洗劫过的府县一一寻找苦主归还钱物;若是把缴获的财物留给地方官府衙门慢慢寻访苦主的话,以如今的吏治,我敢说真正还到苦主手里的钱物三不足其一,都被硕鼠给侵吞盘剥了,所以还不如作为军资和奖励官兵之用。”

    徐渭游幕多年,对官场黑暗知之甚悉,曾渔也清楚徐渭说得是实情,叹口气道:“那就作为嘉奖官兵的赏银吧,我是怎么也不能假报失银五百两的,徐老兄这是故意捉弄我。”

    徐渭笑道:“不义之财谅老弟也不会要。”

    说话间到了三江码头,数艘客船泊在江边,这是官府雇来准备送那些人质回河口的船,一百多人质高高低低立在河岸边,他们大都认得曾渔,早先他们也恨曾渔哪,心想秀才也投贼了,还把赎银提得那么高,后来才知是曾渔救了他们,匪首吴平本来是要把这些没交赎银的人质尽数杀死在横峰赭亭山下,是曾渔劝说吴平让这些人质充作挑夫,才使得这些人质最终获救,所以这时见曾渔到来,一齐跪倒谢曾渔救命之恩——

    这么多人跪拜,倒让曾渔手足无措了,也跪倒还礼,然后安慰了这些人质几句,送他们上船,看着客船驶远了才与徐渭上马往城里缓缓而行。

    徐渭道:“曾老弟,我明日就要随军返回浙江了,有一事我要与你说——”

    曾渔见徐渭语气少有的郑重,便道:“老兄请讲,弟听着呢。”

    徐渭道:“胡部堂已经知道老弟的声名事迹了,昨日传书到军营,要我邀你入他幕府,老弟意下如何?”

    曾渔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心里想的却是:“怎么都是些日薄西山的大人物看重我,拖我下水啊。”说道:“老兄你也知道,分宜严氏那边的伴读我还没辞掉呢,怎好应胡部堂之聘。”

    徐渭微笑道:“我料胡部堂还不知道你是严府西席,不然就不会和严府争才俊,而且你明年还要赴乡试,当然是不会应胡部堂之聘,好了,我就这样回复胡部堂。”又道:“老弟的八股文我未拜读过,想必是极好的,但科场往往并不论文,明年乡试老弟万一若不中,那时可以考虑入胡部堂幕府,一面谋生活,一面读书以备三年后再考。”

    曾渔点头道:“老兄所言极是,弟受教了。”

    徐渭兴致高起来,笑道:“杭州美景冠天下,老弟若来杭州,愚兄与你饮酒西湖舟上,畅谈书画,那是人生快事啊。”

    曾渔也笑道:“谚曰‘天上天堂,地下苏杭’,杭州我是必来的,老兄扫榻以待哦。”

    徐渭笑道:“那是当然,只要胡部堂还在杭州,幕中必有老弟一席之地。”

    曾渔笑了笑,没搭话,二人就在护城河边道别,徐渭还有些公务,今日是不能与曾渔喝酒了,明日就要启程返浙,相约他日杭州再会。我去请我娘出来。”

    曾母周氏和妞妞出到前厅,夏氏父子一齐下跪致谢,曾母周氏忙道:“鱼儿,鱼儿,扶起来,扶起来。”

    曾渔把夏楮皮一把搀了起来,夏贵瑜就任他磕几个头,然后坐着说话,曾母周氏感激当日搭船之事,夏楮皮连称惭愧,说曾公子仁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叙了一会家常,曾母周氏牵着妞妞进去,夏氏父子起身告辞,曾渔托夏楮皮给东岩学院的两峰先生带去一盒湖笔,这是严绍庆送他的,上好的湖州笔。

    曾渔正待送夏氏父子出门,又有人来敲门了,这回真是那些媒婆们,一进门就欢欣鼓舞,说曾公子没出门,好得很好得很,只有那个大脸盘婆子板着个脸,她说媒的蒋三姑昨日被其他婆子搅黄了,今日她是来报复其他媒婆,哪个说媒她就说坏话作梗,谁家的闺女能十全十美挑不毛病来?

    曾渔悄悄叮嘱了四喜几句,便对婆子们道:“婆婆们先坐,我送这位夏朝奉父子出去。”

    一个婆子问:“曾相公几时回转来?”

    曾渔道:“这个说不定,也许是傍晚回来吧。”说罢就与夏氏父子和郑轼出了门,把那一伙媒婆晾在那里。

    夏氏父子要回店铺去收拾收拾就要回乡,曾渔和郑轼二人先去约了吴春泽,再进城找到那几个贵溪秀才,一起到广教寺随喜,又往大悲殿后寻陆羽泉,正谈笑风生间,寺僧引了一人匆匆赶来,这人却是徐渭,徐渭笑对曾渔道:“老弟让我好找,快随我去,上回从山贼中解救出来的一百多名人质今日用官船送他们回铅山河口,这些人质都说临行前要给恩人曾秀才磕个头,快随我去吧,有马匹在寺门前等着。”

    曾渔笑道:“特意去受人磕头,这也太可笑了,老兄代我辞了吧。”

    徐渭拽着曾渔就走,对郑轼等人道:“诸位朋友只管随意,曾老弟我劫走了,哈哈。”

    曾渔只好道:“诸位,抱歉抱歉——”

    郑轼笑道:“九鲤是不得闲了,府上还有一群媒婆等着他。”

    秀才们皆笑。

    曾渔跟着徐渭出了广教寺山门,有军士牵马等候,二人上了马向三江口码头驰去,路上徐渭问曾渔上回被山贼截住时可损失了什么财物?

    曾渔道:“倒是没损失什么财物,被我一篇‘千字文’唬住了——哦,丢了十两银子,因为怕贼人搜去,匆匆忙忙踩进了路旁积雪里,当时还想着脱身后去寻呢,现在怕是寻不回来了。”

    徐渭道:“你就说遗失了五百两吧。”

    曾渔惊问:“这是为何?”

    徐渭掀唇哂笑:“你说遗失了五百两,戚将军就会补偿你五百两,这次追剿山贼吴平,缴获的钱物甚多。”

    曾渔皱眉道:“那些钱物都是山贼从各县抢劫来的,单在河口绑架的数百人质,就得了二万多两赎银,这些银子应该还给那些人质啊。”

    徐渭冷笑道:“官兵从山贼那里缴获的钱物哪有交还百姓的,又无凭无据,戚将军不可能派人到山贼洗劫过的府县一一寻找苦主归还钱物;若是把缴获的财物留给地方官府衙门慢慢寻访苦主的话,以如今的吏治,我敢说真正还到苦主手里的钱物三不足其一,都被硕鼠给侵吞盘剥了,所以还不如作为军资和奖励官兵之用。”

    徐渭游幕多年,对官场黑暗知之甚悉,曾渔也清楚徐渭说得是实情,叹口气道:“那就作为嘉奖官兵的赏银吧,我是怎么也不能假报失银五百两的,徐老兄这是故意捉弄我。”

    徐渭笑道:“不义之财谅老弟也不会要。”

    说话间到了三江码头,数艘客船泊在江边,这是官府雇来准备送那些人质回河口的船,一百多人质高高低低立在河岸边,他们大都认得曾渔,早先他们也恨曾渔哪,心想秀才也投贼了,还把赎银提得那么高,后来才知是曾渔救了他们,匪首吴平本来是要把这些没交赎银的人质尽数杀死在横峰赭亭山下,是曾渔劝说吴平让这些人质充作挑夫,才使得这些人质最终获救,所以这时见曾渔到来,一齐跪倒谢曾渔救命之恩——

    这么多人跪拜,倒让曾渔手足无措了,也跪倒还礼,然后安慰了这些人质几句,送他们上船,看着客船驶远了才与徐渭上马往城里缓缓而行。

    徐渭道:“曾老弟,我明日就要随军返回浙江了,有一事我要与你说——”

    曾渔见徐渭语气少有的郑重,便道:“老兄请讲,弟听着呢。”

    徐渭道:“胡部堂已经知道老弟的声名事迹了,昨日传书到军营,要我邀你入他幕府,老弟意下如何?”

    曾渔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心里想的却是:“怎么都是些日薄西山的大人物看重我,拖我下水啊。”说道:“老兄你也知道,分宜严氏那边的伴读我还没辞掉呢,怎好应胡部堂之聘。”

    徐渭微笑道:“我料胡部堂还不知道你是严府西席,不然就不会和严府争才俊,而且你明年还要赴乡试,当然是不会应胡部堂之聘,好了,我就这样回复胡部堂。”又道:“老弟的八股文我未拜读过,想必是极好的,但科场往往并不论文,明年乡试老弟万一若不中,那时可以考虑入胡部堂幕府,一面谋生活,一面读书以备三年后再考。”

    曾渔点头道:“老兄所言极是,弟受教了。”

    徐渭兴致高起来,笑道:“杭州美景冠天下,老弟若来杭州,愚兄与你饮酒西湖舟上,畅谈书画,那是人生快事啊。”

    曾渔也笑道:“谚曰‘天上天堂,地下苏杭’,杭州我是必来的,老兄扫榻以待哦。”

    徐渭笑道:“那是当然,只要胡部堂还在杭州,幕中必有老弟一席之地。”

    曾渔笑了笑,没搭话,二人就在护城河边道别,徐渭还有些公务,今日是不能与曾渔喝酒了,明日就要启程返浙,相约他日杭州再会。

第188章 寒雨连江送客来

    今冬下了两场大雪,其余大都是好天气,冷雨萧萧的日子很少,然而过了腊月十九,日头就再不肯露面,云色晦暗,寒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短期内看不到晴好的兆头。

    依曾渔母亲和曾渔的意思是要留郑轼在上饶这边多住几日,等天放晴了再回去,但郑轼却是等不得了,再过两天就是小年了,怎么都要赶回家去,他和曾渔是腊月初十离开鹰潭坊的,家中老母和妻女肯定也听说了弋阳、铅山一带闹贼的消息,定然担心他的安危,所以他不能再耽搁——

    腊月二十一辰时末,曾渔和吴春泽送郑轼和另外几个贵溪秀才乘船回乡,曾渔让来福牵一头羊回去,袁老客和夏朝奉各送了他一头羊,他宅子里人口少,过年一头羊足够,就送一头给郑轼,反正是坐船,傍晚就能到鹰潭坊。

    四喜念念不忘少爷遗失在横峰道上的那十两银子,对曾渔道:“少爷,让小的随郑少爷和来福哥去吧,到了横峰那边我就上岸找银子,找到了就回来。”

    曾渔失笑,问:“那要是找不到呢,就不回来了?”

    来福憨憨地道:“我陪四喜一起找,我知道银子就在一株臭椿树下。”

    曾渔道:“罢了,那条道我们都不熟,哪里还能记得是在哪株树下,别费那个劲了,就当破财消灾,安安心心过年吧。”

    郑轼道:“九鲤,我这次录科试的作文不甚得意,明年乡试怕是没资格了,你若要去南昌考试,务必先到鹰潭与我一晤。”

    曾渔道:“这个不必说,路过了肯定要来看望姨母和谦谦的。”

    寒雨连江,对岸的山峦在雨幕中尤显萧瑟,江畔风紧,雨水湿了脚面冷入骨髓,其他秀才都在船上了,郑轼正待上船,却又返身问:“九鲤你明年不再去分宜了?”

    曾渔迟疑了一下道:“也难说,若严二先生一定要我去,也许还是会去,得罪不起是吧。”

    郑轼道:“你若要去分宜,那也先到我处打个顿。”

    “打个顿”是广信府俗语,意即歇脚。

    送走了郑轼诸生,曾渔打着伞回到北门外宅子,这冷雨天却依然有两个媒婆缩在宅子大门飘檐下等着,见到曾渔,笑得脸皱成两团,却又埋怨厨娘俞氏不晓事,虽说方才宅子里没男子,但她们都是老婆子,有什么不能开门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个婆子眉花眼笑,曾渔也说不出过于扫面子的话,只是道:“刘二妈,你们两位说媒的闺女我都不中意,你们还是省省心吧,这大冷天的都赶紧回去歇着,我的婚事不劳二位挂心。”

    一个婆子还在追问曾渔为什么不满意,刘二妈心思转得快,问:“曾相公是不是已有意中人?要么就是看中了哪位名门闺秀?你告诉老身,老身去为你说媒,这上饶城乡宦名宿家的待字小姐没有老身不熟悉的,只要曾相公说得出是哪位,老身就能让曾相公良缘得谐。”

    见刘二妈改变策略,另一个婆子赶忙也说道:“这些小姐闺秀我也熟悉,曾相公,不是老身夸口,慢说上饶城的,就是南城益王爷的郡主老身也敢去说媒。”

    这婆子厉害,信口开河哪,刘二妈有点急了,若想压过这婆子那就只有把嘉靖皇帝的女儿嫁给曾渔了,只是京城实在太远了,这媒不好做,白眼瞅那婆子道:“这话说得不着边际,曾相公是实诚人,刘妹子你这样敷衍他怎么行?”

    刘婆子信誓旦旦道:“决不敷衍,决不敷衍,曾相公若真看上了益王爷的郡主,老身就敢去说媒,说媒又不犯法,老婆子有什么不敢去,益王爷也得好酒好菜招待我不是。”

    曾渔忍不住笑起来,说道:“行行行,两位婆婆先坐着,喝杯热茶驱驱寒,然后各自回家,待我想好要娶谁家小姐再请两位出马说媒,可好?”

    曾渔自回内院向母亲回话,又在书房看了半个时辰书,再出来终于看到厅堂清净了,却又听得后园马嘶驴叫此起彼伏,四喜道:“今天还没喂黑宝和黑豆呢,都饿得直叫唤了。”赶紧去厨下拎了豆料去喂。

    黑宝是曾渔家的那头黑驴,黑豆是严世蕃赠送的,前日曾渔回到宅子就与四喜一道在后园矮屋清理出一间作为厩房,驴马同槽,倒也安生。

    黑宝和黑豆嚼着草料,不再叫唤,整座宅子沉静下来,宅子里现在就他一家四口还有俞娘五个人,倒是有点冷清了。

    广信府民俗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所以二十二日午后,厨娘俞氏就进内院向曾母周氏道别,说要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再来宅子帮佣,俞氏是九月初五到曾宅帮佣的,当时说好是工钱每月三钱银子,到今日不过三个半月,曾母周氏按四个月算给了她一两二分银子,又赏了她一只骟鸡公回家好过年,俞氏自是感激不尽,欢喜而去。

    这日傍晚,曾渔去了一趟三江口码头,找到郑轼他们雇的那条客船的船主,船主将一封信和一包豆角干交给曾渔,这是曾渔和郑轼约好的,曾渔收到的信就知郑轼主仆已平安到家,豆角干是曾渔母亲爱吃的,用来炖肉极香,算是贵溪那边农家特色土产。

    就在这艘客船旁边,一艘从西边来的橹船刚刚泊稳,有人跳上岸向脚夫打听曾渔曾秀才住处,而曾渔后脚才离开码头,几乎是擦肩而过。

    冬至早就过了,依然是日短夜长,又是阴雨天,天就更黑得快,曾渔是申时末出门的,到码头来回将近十里路,回来的路上天就全黑了,而且雨点也渐渐密集,打在油布伞上“噼哩啪啦”响。

    因为是下雨天,曾渔也没提灯笼出门,这时黑灯瞎火的走得颇狼狈,回到宅子里时靴子和衣袍下摆全是泥泞,母亲和妞妞都在厅堂上等着他,一眼看过去,偌大的厅堂上这一老一小两个人实在显得冷清。

    因为没有外客,曾母周氏和妞妞就在前厅与曾渔、四喜一道用饭,晚饭也是曾母周氏烹制的,俞氏厨娘已经走了,这些家务事都得曾母周氏躬自操持。

    一大钵羊肉粉丝,下面托个小炭炉,钵中羊肉“咕嘟咕嘟”冒着小泡,羊肉的膻、羊肉的香,在晕黄灯火中弥漫开来,让曾渔舌底生津——

    一碗粉蒸肉,这是妞妞爱吃的。

    还有一盘豆腐、一盘小白菜,都是清清爽爽刚刚出锅的,让人看着就很有胃口。

    曾渔赞道:“娘亲好厨艺,儿子等不及换靴子了,先吃饭。”

    曾母周氏问:“湿到鞋袜没有?”听说没有,点头道:“那好,先用饭,小鱼你喝杯糯米酒驱驱寒吧。”

    曾渔道:“听娘的话,平时不喝酒,我也不冷,我先吃饭了,这炖羊肉真香啊,永丰的山羊肉就是美味。”

    曾母周氏肉食吃得少,但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吃得香甜的样子,心里极是欢喜,又招呼四喜吃菜,妞妞是专吃粉蒸肉和炖羊肉里的粉丝。

    一家人用罢晚饭,曾渔让母亲歇着,他来收拾碗筷,四喜道:“我来我来。”

    正这时听到有人叩门,在寒雨萧萧中显得有些突兀,曾渔道:“这时候会有谁来?”就与四喜一道去应门。

    叩门者在问:“敢问曾相公在家吗?”

    门外窸窸窣窣似乎不止一个人,四喜应道:“是谁人?找的哪位曾相公?”黑夜须谨慎哪。

    叩门者道:“在下是铅山鹅湖撑石村纪二郎,找的是恩人曾相公。”

    四喜回头看着自家少爷,轻声问:“少爷识得这个人吗?”

    曾渔颇感意外,在横峰七星观,他救下了鹅湖撑石村纪家姑嫂二人,主要是保住了那姑嫂二人的清白,他让羽玄为那姑嫂二人代交了赎银,据羽玄说回到河口码头时就有纪家的人赶到把赎银还给张广微了——

    四喜得了曾渔示意,把门打开了,三个汉子带着一股寒冷水气进来了,为首的汉子三十来岁,穿曳撒,戴圆帽,双手空空,后面两个挑着担子看装束是仆人,进来就将担子搁在厅堂的天井边上。

    曾渔立在厅阶上问:“你们是鹅湖纪家的人吗,我就是曾渔。”

    为首汉子凝目看了曾渔一眼,倒身便拜,叫道:“曾恩公在上,小人纪二郎,上回被贼人掳去的李氏是我妻,另一位少女是我小妹,若不是恩公搭救,她二人定会生不如死。”

    曾渔道:“请起,请起,请到厅上说话。”

    曾母周氏和妞妞这时已避入后堂,曾渔引着纪二郎入厅坐定,四喜到厨下泡了两杯茶上来,曾渔忽道:“你们三位都还没用晚饭吧,来,随我去北门边饭馆用饭,这时应该都还没关门。”

    纪二郎忙道:“恩公不须费心,方才在码头上我主仆三人已经用过饭,客店小伙计还领着我们到城门边,指点这边就是恩公住处,这才寻来,天都黑了,叨扰了叨扰了。”说罢,就让仆人把两副担子挑上来,却是铅山著名的连史纸十二刀、云素绸二匹、唐栖棉绸二匹、织花绒布两匹、金镶玉蟹荷叶首饰一副、银抹金嵌宝首饰一副,另有山茶油两坛、腊肉、点心若干——

    纪二郎道:“些许薄礼,恳请恩公笑纳。”

    这可不是薄礼,单是那副金镶玉蟹荷叶首饰就值七、八十两银子,曾渔道:“这礼我不能收,二郎你听我说,当日我与表兄郑秀才也是身陷贼窟,匪首吴平听信我的风水术,对我颇加优待,那时被贼人掳来的人质有数百人,同是落难人,若有相帮的机会我岂能袖手不管,帮助令正和令妹也是为人本分,绝非为了施恩图报。”

    纪二郎连声道:“我晓得我晓得,前日放归的那些人质谁不说曾相公的恩德,曾相公大智大勇,连林府尊、戚将军都敬重,曾相公赎还我妻我妹,更保住了她二人清白,这比救她们的命更重要,我家太公一定要对曾相公的恩情表示谢意,他老人家说难道我们纪家人这么不识好歹,受了人家天大的恩情就当没事人一般,所以小人就赶来了,这份薄礼岂能报答曾相公恩情之万一,略表心意而已,曾相公一定要收下,不然小人回去太公要拿拐杖打我。”

    铅山人把祖父称作太公,看来纪家的这位太公在家族中很有威信。

    曾渔道:“令祖的心意在下领了,礼物还是不能收,一收礼就坏了我当初救人的本意。”

    纪二郎急道:“曾相公,曾相公,你听我说,小人还有事情求曾相公——”

    曾渔眉梢轻扬:“哦,请说。”

    纪二郎便道:“小妹纪芝年方十七,已与河口镇上的王家儿子订了亲,但这回小妹与我妻李氏被掳走,那王家却不肯出银去赎,实为可恨,那日我去王家理论,王家竟诬说我妹已失贞,要悔婚,气得我与他们大吵了一场,小人实话实说,那几日河口镇的人曾相公有很多误会,主要是说曾相公已做了贼军师,我小妹,我小妹——”

    曾渔示意纪二郎不必说了,他已经明白纪二郎的意思了,就是说河口那边还有流言说纪家小妹已被他这个贼军师污了清白,所以王家要悔婚,曾渔问:“那么二郎和你家太公他们是怎么看的呢?”

    纪二郎忙道:“曾相公千万不要误会,我家太公和全家都感激曾相公恩德,对那种无耻谣言都很气愤,自从山贼在上饶城下溃败,曾相公是贼军师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前日那些人质回到河口,更是到处颂扬曾相公。”

    曾渔点点头,又问:“既如此,二郎又有何事求我?”

    纪二郎道:“这是小妹的意思,她想拜曾相公母亲为义母,就不知令堂和曾相公意下如何?”

    曾渔松了一口气,他倒是怕鹅湖纪家硬要把女儿嫁他,认个干妹妹却是无妨,说道:“我无所谓,只要我母亲愿意就行。”

    纪二郎喜道:“那就请曾相公入内请示一下老夫人,小人得到回话连夜就回鹅湖去。”

    曾渔便进去向母亲说了这事,曾母周氏道:“那些人这般乱说话糟蹋人家闺女,真是可恶,小鱼你去对那纪二郎说,纪家小姐愿认我做义母我求之不得,若有暇,请纪小姐来上饶做客。”

    曾渔知道母亲是肯定会同意的,母亲四、五岁孤零零到了石田,没有别的亲戚,对亲情极为渴望,对认义亲很是热心,上回不就与郑轼母亲吕氏认了姐妹吗,现在有义女认当然不会拒绝——

    曾渔出来对纪二郎一说,纪二郎大喜,即刻起身要回去,说船就等在码头,后半夜就能回到鹅湖,因为明日是过小年,所以不能耽搁,正月里他会陪小妹纪芝来认亲。

第189章 年夜的况味

    广信府习俗,过小年这日傍晚要送灶君上天,曾母周氏一早便准备了胶牙糖、糯花米糖和小糖饼供在厨房灶君神像前,又买了福禄、虎头等版画贴在房门或墙壁上,这些版画红红绿绿的刻得颇拙劣,一文钱一张,胜在便宜,家家户户都买得起,贴起来看着喜庆。

    这日共有三拨乞丐来曾宅跳傩戏索乞财物,让人感叹上饶城的乞丐还真是多,其实有些并非乞丐,是城郊的一些闲汉涂抹装扮成鬼判走街串巷混几个零花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瞎热闹呗,有时还能在人家宅子里看到美貌女眷,饱个眼福。

    小年夜吃晚饭前,曾母周氏带了曾渔、妞妞和四喜在厨房灶前焚烧灶马送灶君上天,口里还念叨着一些“辛甘臭辣,灶君莫言”的话,然后曾渔放了一挂小鞭炮,恭送灶王爷上天述职。

    小年过后,城里城外箫鼓就不断了,过年气氛渐浓,这是曾渔一家第一次在新宅过年,也是第一次在石田以外的地方过年,以前曾渔的父亲在世时,过年时是比较团圆和美的,自曾父和嫡母先后辞世,因为长兄懦弱、长嫂不贤,曾渔母子三人在石田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过年时也没多少欢乐,而今就好比羁鸟脱了樊笼,就连小厮四喜也感着莫名的快活,整日兴冲冲的——

    小年的后一日,石田的曾筌托人给弟弟曾渔带了信和一篮年货过来,邀曾渔一家回石田过年,说了些祭祖、团圆的话,曾渔征询母亲的意思,决定今年就不回石田了,自己一小家人过个安生年。

    曾渔让人带了两匹松江花布给嫂子和侄女,宅子里现在绸缎布匹真是不少,老客袁忠送来的那两只大箱子有十几匹各种苏杭丝绸绢布,前日鹅湖纪二郎又送了六匹绸布来,还有严绍庆母亲送的几匹,曾渔一家四口哪里用得了这许多绸缎绢布,所以除了送给长兄曾筌外,还给祝家畈的姐姐曾若兰也送去了两匹苏绸,曾若兰带着两个女儿和家仆送来了二十斤红糖还有不少年货,曾渔家的厨房储物间是堆得满满当当了。

    从小年到大年这雨就几乎没停过,空气潮湿而阴冷,外出是不宜的,早先屋顶白白的积雪都被雨给淋化了,小孩子们有些失望,曾渔倒是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很少有客人来访,媒婆们这些日子也不再来骚扰,他每日早起在前院天井边练一路曾家散手、舞一回剑,到书房临小半个时辰帖,这时妞妞就会来叫:“哥哥吃早饭了。”

    早饭就是粥和馒头或包子,曾母周氏原先不会做馒头、包子这些面点,是向厨娘俞氏学的,曾渔很喜欢母亲做的面点,母亲其实很聪明,这些年在石田压抑得有些木讷,现在他自立门户了,母亲当家作主当然心情愉快——

    上午曾渔一般是读书和作一篇八股文,午饭后静坐修习一遍八段锦,然后开始作画,自观摩徐渭作画之后,曾渔对作画用笔的技法领悟不少,现在正是慢慢熟悉掌握的阶段——

    作画时,妞妞就站在一边看,手里捧着一个小暖炉,曾渔画了一阵就会停笔端详琢磨,妞妞就把小暖炉举得高高的:“哥哥,暖暖手。”

    曾渔微微一笑,搁下笔,接过小暖炉,捂在手里继续揣摩该如何下笔,有所意会就把暖炉交还给小妹,提笔涂染,三尺以下的小画一个下午完成,三尺以上的两个下午,几幅画画下来,自感进步明显,这还真不是为了以后作画卖钱,是为了趣味。

    晚饭时母亲允许小酌两杯,喝温酒、吃热菜,小方桌一家人围坐,温馨又惬意。

    夜里曾渔读上回从浒湾买回来的王鳌《震泽集》,拥炉读书,夜深则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有时曾渔会觉得陪着母亲、伴着小妹就这样过一辈子就很好,不过他也清楚自己今年才二十岁,前路还长,大明朝也正酝酿一场官场剧变,嘉靖帝将崩、新君将立,遥远北京城的这些政争变化对江西道上饶城的一个小秀才又有何影响呢,先不管那些,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第一。

    上饶府学的庠生们不甘寂寞,不畏冬雨凄寒,在腊月二十六这天还组织了一次文会,包下城北的一座茶楼,朗诵各自习作,评点得失,交流心得,曾渔也参加了,虽然他谦和低调,不显锋芒,但秀才们大都敬服他,曾渔隐然上饶诸生首领。

    雨一直下到大年三十,忽然云开雾散,久违的冬阳露脸,天青日朗,是个好年啊。

    除夕夜,曾渔和四喜在宅门前的空地上搭起高高的松柴点火焚烧,火焰熊熊,松香飘溢,爆竹鼓吹之声远近相闻。

    年夜饭后,曾渔烹茶,然后教妞妞围棋,妞妞以前也常看哥哥与朋友下棋,对两眼成活、真眼假眼都知道了,曾渔让十八个子与她对弈,对曾渔来说这棋下得是没有什么趣味的,主要是教妞妞下,看看妞妞眼睛睁得大大的凝神思考就很有趣,妞妞的额发原先是剃掉的,出石田后没再剃过,现在前发都快覆到眉毛了,有些小美女的韵味了——

    当此情境,曾渔油然想起分宜介桥村外那枫林中的木屋,那夜他与婴姿小姐在下棋,陆妙想坐在一边静静观看,窗外,雨打芭蕉,这是一副生动美丽的画面,曾渔心道:“不知陆妙想和婴姿这时在做什么,她二人离群索居,这大过年还是只有两个人一块过吗?”又想:“十年前陆妙想带着婴姿居于陆坊青田村外的单门独院,等于是幽禁,陆妙想对把她姐妹推入火坑的叔父陆员外肯定是怨恨的,想必过年也不会在一起过,冷清、寂寞,这些年陆妙想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已经适应了,这等于是一个修炼过程啊。”

    又想:“我明年若是不去分宜严府教学,那么与陆妙想和婴姿见面的机会就没有了,难道真要等到严世蕃杀头后再去救助她二人吗,世事叵测,这期间又会有多少变数,我不能失信于陆妙想——”

    “哥哥,下棋呀。”

    妞妞等哥哥的下一手棋等了好一会了,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曾渔“噢”的一声,扫了一眼棋局,拈起一枚冰冷的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在爆竹和鼓吹偶尔间歇的短暂时间内,除夕夜极静,曾渔听到母亲还在厨下炒蚕豆、炒南瓜子、葵花子的声音,炒豆子、瓜子时是用细沙拌着炒的,锅铲“擦擦”的声音、沙子在铁锅里流动的“沙沙”声,还有飘到鼻边的炒货香味,这是令曾渔沉醉的过年的农家况味。

    ……

    不知从何时起,乡绅文士之间新春拜年只递个拜帖就表示来过了,人并不进去门,当然,进去了主人也往往不在,因为交流广阔的主人也忙着到处递拜帖,这就好比后世过年发短信,表示还有你这个朋友,不过群发就显得世风太不古了,嘉靖年间的人们拜年好歹也到人家门前走了一遭——

    嘉靖四十年,岁在辛酉,新春第一天,天气晴好,曾渔早起给母亲磕了头,也忙碌着出门拜年了,在上饶城他除了姐姐曾若兰一家以及交情好的吴春泽之外,没有别的需要去拜年的人家,所以一早他先去了吴春泽府上,去年他在分宜,吴春泽对他家关照不少——

    因为要留四喜在家应门,曾渔独自去吴村,在村口正遇吴春泽骑了小驴准备外出送拜帖,吴春泽慌忙下驴作揖,当即陪着曾渔回到家里见老父,揖让行礼说了一番祝福喜庆语之后,吴春泽又与曾渔一起到曾宅祝贺新春,小坐了片刻,吴春泽便骑驴往城里亲友拜年。

    曾渔牵了蒙古马黑豆出来骑上去祝家畈,半路就遇到了姐姐曾若兰一家四口还有一婢一仆六个人正要到曾宅拜年,曾母周氏是长辈嘛,曾若兰先来这边拜年也是应该。

    曾渔道:“姐姐姐夫先到宅子里坐着,我去给祝老爹磕个头就回来。”

    两个外甥女阿彤和阿炜叫着:“鲤鱼舅舅新年吉祥,鲤鱼舅舅状元及第,鲤鱼舅舅娇美美妾——压岁钱,压岁钱,鲤鱼舅舅给压岁钱。”

    曾渔笑道:“去宅子里等着,舅舅很快回来。”

    曾渔到了祝家大宅拜见了祝巨荣,祝巨荣硬要留他喝茶说话,自去年曾筌为祝巨荣治病针灸之后,祝巨荣风瘫之疾了好了很多,现在已经可以扶杖走路,只是说话含糊不清,精神头却又好,与曾渔絮叨了半天——

    祝德栋的两个哥哥现在对曾渔也是奉承有加,一起陪着喝茶说话,等曾渔回到北门外宅子就已经中午了,曾若兰一家当然是要在这边用午饭的,曾母周氏和曾若兰都在厨下忙碌着,四喜递上一叠拜帖,竟有二十多封,都是上次文会聚过的那些秀才——

    曾渔道:“这要我一一去回拜岂不跑断我的腿,不,跑断黑豆的腿。”想想这样的拜年没什么意思,也懒得去回拜,次日一早去和吴春泽商量一下,在一家酒楼宴请诸生,这新春酒喝到午后未时末才散,更相约明日由另一位秀才请客,继续饮酒论文。

    在北门外曾渔和吴春泽道别,回到自家宅子却见大门外停着两顶轿子,不知家里来了什么客人?

第190章 信其污不信其洁

    大门敞开着,前院有十多个轿夫、脚夫、男仆在忙忙碌碌,午后冬阳斜照,天井边人声嘈杂,人影凌乱,曾渔走进去看到四喜站在廊柱边发愣,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四喜哪里应付得过来,手足无措的样子。

    “少爷,少爷——”

    见到曾渔回来,四喜如见救星,快步迎上来道:“少爷,是铅山鹅湖纪家的奶奶和小姐来了。”

    曾渔一眼就看到年前来过的那位纪二郎正在厅廊上指挥脚夫、男仆把箱笼搬到厅堂一角码叠整齐,当即上前作揖道:“纪兄,新年好,新年好。”

    纪二郎簇新的茧绒长袍,一脸喜庆的笑容,还礼道:“曾相公新年吉祥,在下祝曾相公今年乡试、明年会试殿试连捷。”

    贺节寒暄一番后,纪二郎道:“家母和拙荆都陪着小妹来认亲了,正在里院说话呢。”

    曾渔道:“你们太有心了,我没料到你们会这么早过来,今日才正月初二。”

    纪二郎道:“本来是正月初一就要来的,怕耽误了曾相公与亲友拜年,所以就今日来。”

    曾渔道:“纪兄随我一道进去吧,我也要给纪伯母磕个头。”扭头吩咐四喜去烹一壶茶,又对纪二郎道:“寒舍原先雇的厨娘回去过年了,要元宵后才回来,有客人来就觉人手不够,怠慢莫怪。”

    纪二郎道:“曾相公现在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府上应该招收几户家人帮衬帮衬。”

    一般是乡试中举之后就会有人卖身投靠,想借举人的蔽荫免税免役,向秀才投献的倒是少见,秀才能包庇得了谁,作为一等秀才的廪生那点廪粮也就够自己饿不着,没有别的特权,但那些名气大、被官长看好的的秀才还是有人投靠的,曾渔就属于这一类秀才,年前就有祝家畈一富户托祝德栋说情想要投靠曾渔门下,曾渔当然谢绝了——

    曾渔道:“寒舍帮佣的人是少,节后我会再物色两个诚实可靠的佣人,但那种趋炎附势投献者要不得,徒惹麻烦,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小秀才,又不是举人乡绅,有何资格收受他人田产子女。”

    纪二郎道:“这广信府哪位举人乡绅有曾相公这般响亮的名声,年前走贼,曾相公救了多少人,仁义之名尽人皆知,今年乡试也是必中的,不中没天理。”

    曾渔笑道:“纪兄快别这么说,不然我要夜不成寐了,怕被天理压着。”

    说着话,曾渔引着纪二郎从过廊来到内院天井边,内院那栋两层木楼的底层有个小厅,是接待客人女眷之处,这时的小厅外站着仆妇、丫环七、八个,见到纪二郎和曾渔进来,纷纷万福,让曾渔有到了别人家里的感觉。

    小厅里,曾渔周氏正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在说话,打横坐着一个美貌少妇,还有两个丫环立在这老妇和少妇身后,那美貌少妇一看到曾渔进来,急忙起身,随即就拜倒在地,口称:“小妇李氏拜见恩人曾相公。”

    曾渔认得这少妇,正是七星观被掳作人质的纪二郎妻子李氏,赶忙道:“纪二嫂快请起,快请起。”转头对纪二郎道:“纪兄,快帮我扶嫂子起来。”

    纪二郎却任由妻子跪着,他也向曾渔母亲跪下磕头,恭恭敬敬道:“纪云从给曾姨母磕头,恭祝曾姨母新年安康、福寿双全。”

    曾母周氏身子前倾招手道:“快请起,快请起。”又对曾渔道:“鱼儿赶紧向纪姨母磕头,娘与她已结为姐妹。”

    “娘又结拜了一位姐妹。”曾渔心里暗笑,当即跪下磕头,然后与纪二郎夫妇一起站起身,年近六旬、头发花白的纪奶奶笑眯眯看着曾渔对曾母周氏道:“老妹子,你好福气,生得这么个好儿子,年纪轻轻就是秀才相公了,心地好四方扬名,又这般标致挺拔,真让老妇瞧着眼热。”

    曾母周氏听人当面夸儿子,心里快活,回夸说老姐姐才是真的好福气,儿女成群,又都这般乖巧孝顺——

    那纪奶奶左看右看,问:“小芝那丫头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拜见恩人哥哥?”

    一个婢女道:“芝小姐跟着曾家小小姐去玩耍了。”

    纪奶奶笑道:“这孩子以为自己是妞妞小姐那么大的人呢,还贪玩。”吩咐婢女赶紧去把纪芝找来,几个婢女面面相觑,这宅子前院内院、楼上楼下的地方可不小,她们外来者怎好到处找人?

    曾渔道:“应该是去后园了,妞妞最爱去后园玩。”对几个婢女道:“我领你们去。”

    曾渔和纪二郎一道出了小厅,两个婢女跟着来到后园,这几日天气放晴,气温转暖,后园梅花开得甚好,点点簇簇,清香幽远;还有十余株山茶,本来是腊月初就要开花的,被寒气所逼,直至今日才灼灼怒放;溪石垒就的石栏苔藓翠碧,而梅花则虬枝如铁,蔷薇架的枯藤已开始崭露新叶,到二、三月蔷薇花开时会非常绚丽——

    立在园门边,看着园中花木,纪二郎赞道:“好个园子,收拾得这般齐整爽利。”

    曾渔道:“家慈喜欢侍弄花草,每日都要来后园打理,不辞辛苦——”

    “哥哥。”

    妞妞从一株老梅树后面转了出来,蹦蹦跳跳到曾渔面前,又回头唤道:“小芝姐姐——”

    从老梅树后面走出一个妙龄少女,梳三小髻,穿浅色月华裙,那双明亮眸子朝曾渔这边一盼,随即敛眉含羞、轻提裙角、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

    妞妞跑回去牵住少女的窄袖,脆声道:“小芝姐姐,我哥哥来了,他就是我哥哥。”说着,小手朝曾渔一指,小脸笑容可掬很自豪的样子。

    少女纪芝眸子又朝曾渔一闪,赶紧垂睫,低声道:“嗯,我知道。”说这话时脸上红晕愈发浓了,红到耳后根了,头都抬不起来。

    在横峰七星观,曾渔虽然也觉得这少女容貌也颇美丽,却没有让他眼前一亮的那种感觉,今日再见才发觉这少女很是秀气,瓜子脸,眼线深,明眸皓齿,肤白腰细,而且那种腼腆羞态更是楚楚动人,在七星观想必故意衣裙沾污、灰头土脸来丑化自晦,当然不显容色了,现在是来认亲的,衣裙光鲜,发髻俨然,光洁明艳的样子让曾渔有些惊讶,心想铅山出美女名不虚传啊,正待和纪芝见礼,纪二郎先和妞妞打招呼了,作揖道:“这位是妞妞小姐吧,我是小芝的二哥,新年好,新年好,新年吉祥。”

    见到陌生男子,妞妞稍微有些害羞,福了一福道:“纪二哥好,新年吉祥。”

    一个婢女道:“三小姐,奶奶唤你去呢。”

    少女纪芝应了一声,慌里慌张的就要进内院——

    纪二郎眉头微皱,心想:“小妹怎么这般不晓事,竟不知向曾相公行礼,慌里慌张的举止失措,岂不让人笑话。”说道:“小芝,还不快向曾相公谢过救命之恩。”

    纪芝羞愧难当,觉得自己不能在曾渔面前表现得落落大方真是很丢脸,难过得简直要哭了,赶紧要跪倒行谢恩大礼——

    后园泥地,跪下会污了衣裙,曾渔赶忙摇手道:“不用不用——妞妞扶住。”

    好个妞妞,毕竟长大一岁了,小身手还挺敏捷,一把就搀住正待跪下的纪芝,使劲往上抬纪芝的手臂,把小肩膀都扛上了,不让纪芝跪下去,嘴里还说着:“小芝姐姐,不要跪,我哥哥说不要跪。”

    纪二郎微微摇了摇头,觉得小妹举止毛手毛脚不够得体,这样子有些狼狈,心想:“小芝在家里不会这样啊,这应该是怕生、没见过世面的缘故吧。”

    曾渔见纪芝难堪尴尬的样子,忙道:“纪姨母唤你,我们赶紧过去吧。”率先走进过廊。

    纪芝和纪二郎跟着曾渔来到内院楼厅,纪奶奶让纪芝向曾渔行礼称呼“哥哥”,纪芝满脸通红,声音细得象蚊子叫,还好妞妞给她证明,妞妞快活道:“小芝姐姐叫了哥哥了,好极了好极了,我多了个姐姐,我哥哥多了个妹妹。”

    纪奶奶笑眯眯道:“你娘亲多了个女儿。”

    小厅里都是笑声。

    曾渔悄悄吩咐四喜去北门边那家相熟的酒楼,让掌柜的派一个厨子和两个打下手的佣工来宅子里帮忙,多给佣金便是,特色酒菜也从酒楼挑一担来,又向酒楼借了两张八仙桌让脚夫抬到宅子里,新春这几日酒楼没什么生意,人手和家什可以外借。

    有这样的安排,掌灯时分,宅子里六桌酒席顺利开宴,外院三桌,内院三桌,鹅湖纪家这次主仆男女来了十九个人,曾若兰一家得到曾渔派人报信傍晚时也赶来了,宅子里热闹得紧,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是最高兴的。

    酒席间纪二郎说起小妹纪芝已经与河口王家解除了婚约,曾渔姐夫祝德栋知道事情原委后抱不平道:“这分明是见死不救啊,不管怎么说也要先付赎银把人赎回来再说嘛,又不是家贫拿不出那些银子,所以说那种人家解除了婚约最好,不然纪小妹嫁过去也会不幸。”

    纪二郎连连点头道:“祝姐夫说得极是,经此一事让我纪家看透了王家人的嘴脸,我就不信我家小妹嫁不到比他王家更好的子弟。”

    祝德栋几杯酒下肚,酒劲上来了,正义感勃发,浑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对待曾若兰的了,与纪二郎一道痛斥王家人虚伪薄幸,又大包大揽道:“纪二哥你放心,小芝妹妹的婚事包在我们身上了,九鲤交游广阔,不是秀才举人就是达官贵人,让九鲤为小芝妹妹留心一下,有合适的说合说合,哪个不比那王家子弟强?”

    纪二郎大喜,这些日子曾渔贼军师的恶名在铅山虽然少有人提了,但李氏与纪芝是否被曾渔玷污,不少心地龌龊的人是宁肯信其污不愿信其洁的,坐怀不乱让这些人感到无趣和自卑,姑嫂同床则是喜闻乐见啊,多有说头,别看什么秀才相公、大家闺秀,还不是和他们一样卑贱,谁也别看不起谁,大家都在尘埃里,所以纪家的声誉在铅山还是受到了一定影响,对纪二郎来说,妻子李氏和小妹纪芝早已把被掳到获救的经过向他细说了,他信得过妻子和妹妹,小妹性情外柔内刚,若真被曾渔侵犯过,岂会念叨着要报恩,但小妹与河口王家的婚约解除后,在当地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合适的婆家,毕竟下了大聘的又毁婚,无论怎么说都是不吉利的,而在铅山以外的县找婆家相对来说就没有那些麻烦和顾虑——

    所以纪二郎听祝德栋这么说,当然是喜出望外,离席作揖道:“那小芝小妹的婚事就拜托九鲤贤弟和祝姐夫你们了。”

    祝德栋脸红脖子粗道:“都是自家人,何须拜托,包在我和九鲤身上了。”

    干妹妹的婚姻大事还得他操心哪,曾渔只好道:“我会留意的,纪二哥,坐,坐,喝酒,喝酒。”

    ……

    纪奶奶远来,又是新认的干亲,曾母周氏当然要留她们多住几日,纪奶奶就决定玩到初六再回去,得知宅子里的厨子与两个帮佣是从酒楼里临时请来的,当即让曾渔把这三人辞了,纪奶奶这次带来的四个仆妇有两个就擅长烹调,打下手的人多得是,何须请外人来下厨。

    于是此后几日,曾宅的家务事就由纪家婢仆包了,曾渔一家四口倒象是做客的,不过纪奶奶与曾渔母亲很说得来,少女纪芝也很得曾渔母亲喜欢,妞妞就更高兴了,多了个干姐姐,妞妞虽然有同父异母的姐姐曾若兰,但若兰姐姐和她年龄差距太大,女儿阿彤都比她大一岁,完全不是一辈人,而小芝姐姐呢,只比她大九岁,肯陪她玩,这让妞妞很欢喜——

    秀才们的新春宴请轮流做庄,都是放在中午,上饶城内各个酒楼去吃,曾渔本想推说家里有客人就不去了,但其他秀才不依,说新春佳节谁家没个客人呢,晚上不是照样可以陪客吗,纪二郎就说九鲤贤弟去吧,相公们的聚会岂能耽误。

    初五这日傍晚,曾母周氏、曾若兰陪着纪奶奶、纪二郎妻李氏还有纪芝从广教寺进香回来,宅子里的纪家仆妇和婢女已经准备好了饭菜,而且格外丰盛,因为明日上午纪家一行就要离开这里回鹅湖。

    暮色沉沉,灯火初上,曾宅关闭了大门正要开宴席,却听得有人敲门,四喜跑过去开门,进来的却是府衙头役黄劳,唱喏道:“曾相公新年大吉大利,科试连捷,金榜题名——府尊大老爷差小的请曾相公去说话。”

    曾渔问:“何事?”

    黄头役道:“这个小人却是不知,总归是好事。”

    林知府新年相召,曾渔不敢怠慢,向纪二郎告了罪,请姐夫祝德栋代他多敬纪二哥几杯,便随黄头役出门直奔知府衙门。

第191章 姜还是老的辣

    广信知府林光祖已经用过晚饭,正在廨舍后苑小厅饮茶,待曾渔向他恭贺过新年之后,方含笑问:“曾生,过年家里都好?”

    曾渔道:“劳府尊下问,学生家里都还好。”

    林知府点点头,将两封信递给曾渔道:“方才急递铺送来的信件,这两封是分宜严世芳和严绍庆写给你的,严绍庆就是严阁老长孙是吧,看来是催你去分宜了,你现在就拆信看看,若真是要你去分宜,本府就特批给你一块小勘合牌,沿路有驿站提供食宿,有难处也可让驿所帮忙解决,很是便利。”命仆役给曾渔看座、上茶。

    曾渔道:“多谢府尊。”先拆严世芳的信看,却原来严世芳已经就曾渔和婴姿的婚事写信向严嵩和严世蕃请示过,严世芳真是实诚君子,信里实话实说,没什么隐瞒,他说严世蕃的回信言词轻薄,并不把曾渔求婚当作一回事,严世蕃信里还说若曾渔今年能公车到京城参加会试并黄榜题名,那这门亲事倒可以考虑——

    在严世芳看来,堂兄严世蕃这么说等于是拒绝了曾渔的求亲,因为他深知科举之难,他前后参加了数科乡试都是名落孙山,曾渔虽然颇有才学,八股文也作得好,但要想乡试、会试连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严世芳见过多少八股文高手困于场屋潦倒半生,堂兄严世蕃想要曾渔以少年进士的身份来求亲那纯粹就是刁难曾渔,好比挟泰山以超北海,就是完不成的任务,所以严世芳直接就对曾渔表示歉意,说他不能作主把婴姿许配给曾渔,很是遗憾——

    信的最后,严世芳力邀曾渔再赴分宜教习,说族中子弟都思念曾渔,夸赞曾渔教书教得深入浅出,尤其是绍庆,简直是非曾渔教不可,绍庆与其母曹氏商量,若曾渔要为乡试备考不能去分宜,那就请曾渔到南昌,严家在南昌也有豪宅园林,曾渔可住在那里一边教导严绍庆一边备考。

    看完了严二先生的信,曾渔暗暗叹口气,严世蕃拒绝是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好抱怨的,分宜严氏是什么家世,他一介小小秀才如何能高攀,真要是年少进士也还算般配了,可他也知道科举之难,考个秀才都跌跌撞撞,他可没有多少把握自己能在今秋乡试中式,更别提会试了。

    又拆开严绍庆的信,少年严绍庆在信中对曾渔与山贼斗智斗勇、救人质、立大功的传奇经历是羡慕不已、钦佩不已,信里说起曾渔和婴姿的婚事却与严世芳的态度大不一样,严绍庆对这门亲事很乐观,说他父亲严世蕃已经同意曾渔和婴姿的婚事了,只要曾渔科举连捷,这份姻缘就得谐了——

    曾渔摇头苦笑,严绍庆锦衣玉食,十五岁就已经恩荫为从七品的内阁中书舍人,哪里知道寒窗之苦科举之难,少年严绍庆对他有点盲目崇拜,想必是认为曾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科举连捷手到擒来吧。

    严绍庆在信中再三请求曾渔继续教他诗书,不去分宜就去南昌,反正曾渔八月是要赶到南昌参加乡试的,不如早几个月就动身到南昌严氏宅园居住,这样既可温习诗书精研八股,又可顺便指导他读书习字,请曾渔尽早给他回复——

    林知府慢慢品着香茗,注视看信的曾渔,曾渔似乎不甚欢悦的样子,过了一会,林知府估摸着曾渔看完信了,开口问道:“曾生,分宜严氏是不是要你去?”

    曾渔点头道:“是,绍庆公子邀学生到南昌与他一起读书,说这样学生也好备考乡试。”

    林知府笑道:“这位严公子尊师重道,很为你着想啊,你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曾渔道:“学生还不知道上回录科试能不能通过?”

    林知府摇头笑道:“你是黄学道的得意门生,凭借新进学的锐气,黄学道怎么也会让你今年乡试撞撞文运——莫非你上回科试作文未成篇?”

    曾渔道:“学生那篇作文八股齐全,完篇了的。”

    林知府道:“那还有甚顾虑,这录科试你必过的,下月初学道就会下文通知诸生,你得了确切消息后就去分宜、或者南昌吧,莫让严公子他们等得急了。”

    曾渔唯唯而退。

    天已经黑了,林知府让黄头役送曾渔回去,黄头役又叫了一个差人提着灯笼一起送,出了北门,曾渔就让两个差人回去,他自己沿护城河慢慢踱步,天上月牙儿高挂,水边细波粼粼,城内笙歌箫鼓,城外就显得有些冷清,风吹过来,还是很冷。

    曾渔抖擞了一下身子,心想:“我与分宜严氏是撇不清关系了,严嵩昏愦老迈、严世蕃骄奢淫逸,严氏倒台是必然的,难道我还能去给严世蕃出谋划策躲避危局?且不说严世蕃不把我当回事,即便是把我当一回事我也没力挽狂澜的本事,真以为穿越一回就能改天换地啊,早干什么去了,现在的我只想让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过得好一点而已。”

    人生在世,总有各种不顺,整日意淫没什么意思,只会更加浮躁空虚,然而想起自己对陆妙想的承诺而不能做到,曾渔心里还是不大痛快,乡试、会试连捷这太难了,把这个当作娶婴姿的条件纯粹是刁难,罢了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尽力去做就是了——

    回到宅子,祝德栋和纪二郎已经喝得半醉,曾渔随便喝了两杯,当夜歇息不提。

    次日正月初六,一早纪家的厨娘煮了三大锅汤面,宅子里大大小小三十来个人用罢汤面,除了留四喜和老善看家,其他人都送纪奶奶一行去码头,门前马车、轿子热闹非凡。

    纪家的客船一直泊在码头边等着,鹅湖纪家的造纸业做得很大,著名的连史纸远销南北两京,苏杭一带的文人墨客最喜用连史纸作画,曾渔再也不用为练习书画用纸发愁了,上次纪二郎就送了十二刀连史纸,这次又赠以三十六刀各种精品铅山纸,曾渔准备尝试泼墨山水,那种画法比较费纸。

    未出元宵,出远门的人少,码头上还比较冷清,曾渔一行来到码头就热闹了许多,曾母周氏和纪奶奶依依惜别,少女纪芝一手拉着曾渔母亲,一手牵着妞妞,泪光盈盈的——

    纪奶奶笑着对曾母周氏道:“老妹子你看,小芝对你多亲呀,象是亲生闺女。”

    曾母周氏抚着纪芝细嫩的手背道:“是呀,我与小芝有缘,象亲生闺女,妞妞和小芝也很亲,只可惜才聚了短短几日就要分别了,真是舍不得。”

    纪芝睫毛上挂着泪珠,轻声道:“鹅湖离这边也不甚远,过些日子女儿可以再来看望干娘。”

    曾母周氏喜道:“那就好极了,小鱼不能长在家,他总要外出求学谋生的,宅子里冷清得很紧,小芝若能来陪我那真是太好了。”

    纪奶奶道:“行,待三、四月间再让小芝来看望你。”

    那边纪二郎再次拜托曾渔为小妹纪芝寻访合适的良家子弟为婿,曾渔道:“纪二哥放心,上饶这边我会留心的,贵溪那边我让郑表兄也帮忙寻访,总要为纪芝小妹寻一个知书达礼的如意郎君。”

    纪家人陆续登船,曾渔这边也准备了几箱礼物让脚夫搬上船,但与纪家送来的礼物却是没法比,纪奶奶还留下一个仆妇帮曾渔母亲料理家务,这仆妇是纪家的家生女,所谓家生女就是卖身到纪家的仆人与纪家的婢女成亲后生的女儿,一出生就是纪家的人,没有人身自由的,这仆妇姓杜,四十多岁,丈夫早逝,却未留下一儿半女,杜氏为人忠厚,也并不笨,颇善烹调,做事甚是勤勉,每日闲不得的,纪奶奶叮嘱她要好生服侍新主母,杜氏眼泪汪汪的点头——

    搭在岸边与船舷供人上下船的长木板已经撤下,纪奶奶、纪二郎、李氏和纪芝立在船头向码头上送行的曾渔一家挥手作别,却看到两个公差一路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找到曾渔身边,恭恭敬敬说着什么……

    橹船缓缓摇离岸边,顺流向西南方驶去,岸上的人影渐渐小了,纪二郎看到曾渔随那两个公差先走了,不禁道:“曾贤弟很受林知府敬重啊,又请曾贤弟去说事了。”

    纪芝眼泪收不住,回舱中抹眼泪去了,李氏扶着纪奶奶与纪二郎还站在船头,纪奶奶问:“二郎,你方才与曾渔说些什么?”

    纪二郎道:“儿子拜托他给小芝寻访良家子弟为婿啊,他满口答应了。”

    纪奶奶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李氏窥伺婆婆心意,小心翼翼道:“我试探了曾奶奶口风,曾公子并未婚配,小芝容貌尽配得上曾公子,咱们纪家也是铅山名门,婆婆为什么不将这事与曾奶奶提上一提?”

    纪二郎目瞪口呆,他倒没想过这事。

    “你倒是有心。”纪奶奶斜瞅了媳妇李氏一眼,说道:“老妇当然有这意思,可人情世故就在于‘识趣’两个字,曾奶奶说过年前这些日子媒婆差点踏平曾家门坎,可曾渔一个都看不上,把媒婆们都赶跑了,不知是不是外面已经有中意的名门闺秀,连曾奶奶也不大清楚,你说这种时候我们怎么好自己为小芝说媒,这不是让人家为难吗,咱们是陪小芝来认干娘的,却成上门说媒,若是成了当然好,若是人家拒绝,我这张老脸往哪搁,那时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吧,再说了,小芝刚与河口王家解除了婚约,就急急忙忙想与曾家结亲,这岂不是让曾奶奶母子看轻了我们!”

    李氏心悦诚服,姜还是老的辣,婆婆考虑事情周全得多,若冒冒失失提亲的确不妥,说道:“婆婆说得极是,不过媳妇看我家小芝与曾公子还是有缘分的”

    纪奶奶摇摇头:“别想那些,若曾渔在上饶这边能帮小芝找到一户好人家那就很好了。”

    江流转折,码头不见了,橹声击水,客船向铅山方向而去,婆媳议论也止了,曾渔当然不知道这些,这时他正随黄头役从东门入城往府衙赶去,林知府要亲自为他说媒了。

第192章 双喜临门

    新春佳节,官府衙门也有五天假期,不过今日已是正月初六,官员们都得坐堂理事了,其实新年伊始也没什么着急的公务,也就点个卯摆个样子,巳时末就散衙。

    曾渔带着四喜跟随黄头役径直到南衙后堂,等了大约两刻时,才见知府林光祖腆着肚子进来了,满面春风,却是含笑不语,上上下下打量曾渔,把曾渔看得心里发毛,只好再次躬身道:“府尊召学生来不知有何教导?”

    林知府终于开口道:“曾生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曾渔不知喜从何来,而且还是双喜,福兮祸所倚啊,不得不谨慎,躬身静听林知府说话,只听林知府道:“年前上饶城下大破山贼,戚将军和徐文长先生列你为军功第一,胡部堂已将战报和请功表章上奏兵部和内阁,不日朝廷将有嘉奖下达,曾生此番名扬天下了。”

    曾渔恭敬道:“学生全仗府尊栽培。”

    林知府心下甚悦,曾渔是广信府的秀才,也就是他林光祖的门生,曾渔扬名,他这位广信府堂官当然颜面有光,而且曾渔显然是知趣的,捻须颔首道:“你是我广信府特出的英才,扶植元气,匡扶生民,甚有功绩,待朝廷嘉奖令到,本府也要重奖你。”

    曾渔长揖道:“多谢府尊恩典。”心想:“这就是双喜临门吗?”

    林知府沉默片刻,忽问:“曾生,听说有很多媒婆要给你说媒都被你赶跑了?”

    曾渔好生惊讶,府尊大人怎么还知道这事,答道:“禀府尊,确有此事,学生每日被那些婆子吵得不得安心读书,是以好言相劝她们回去。”

    林知府“呵呵”笑,问道:“曾生是否已有意中人,或者自幼定下了亲事?”

    听林知府这么一问,曾渔不禁想起陆妙想和婴姿小姐,陆妙想是他的意中人,婴姿小姐与他有私下的婚约,其中关系真是混乱啊,对于陆妙想,曾渔心里清楚这份感情难有归宿;而婴姿小姐呢,严二先生的信中已经明确说不可能了,虽然少不更事的绍庆公子对做他的大舅子很有信心,曾渔自己却没什么信心,也许内心对娶婴姿小姐为妻不是很热切吧,婴姿毕竟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女,他真正喜欢的是其姨母——

    “学生并未订亲。”曾渔当然只有这样回答。

    林知府捻须微笑:“曾生是奇货可居啊,那本府来给你说媒作伐如何?”

    曾渔吃了一惊,来府衙的路上他向黄头役问过府尊召他何事,黄头役却说不知,所以这时骤闻林知府要给他做媒,当然是既惊诧又忧虑,不知林知府为他作伐的是哪位女子,这可是终身大事,岂能听凭林知府做主,虽说林知府说媒的应该是乡宦士绅人家的闺女,但家世并不是最重要的,若是脾性不好,拿腔作势,不贤不惠,那他这辈子岂不是就毁了,还连累母亲和妞妞受气,这怎么行!

    林知府见曾渔没有脸露喜色反而显出为难的样子,小小秀才实在是不识相啊,可林知府却毫无愠色,笑道:“今日龙虎山大真人府来人了,曾生猜是何事?”

    曾渔道:“学生不知,请府尊明示。”

    林知府盯着曾渔道:“曾生莫要瞒我。”

    曾渔忙道:“学生岂敢欺瞒府尊,学生的确不知大真人府的人为何事而来。”

    林知府笑着摆摆手,示意不介怀,说道:“上回有三位龙虎山道士星夜为你传信,其中同尘道长我认得,另两位是谁?”

    曾渔答道:“一位是学生的友人羽玄道人,另一位——”

    说到张广微,曾渔迟疑了一下,却见林知府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不禁心中一动:“林知府说要给我说媒,难道是张广微!”

    还没容得曾渔多想,就听林知府追问道:“曾生,另一位是谁呀?”

    曾渔只好如实回答:“禀府尊,那位小仙姑是张大真人亲属,道号自然。”

    林知府故意道:“原来是张大真人的亲眷,本府真是怠慢了。”又问:“曾生你是如何与她相识的?”

    林知府这是要刨根问底啊,曾渔答道:“学生是去年在大上清宫元纲老法师处见到那位自然小仙姑。”

    林知府点点头,说道:“曾生,这位张小姐待你极好啊,冰雪天不辞辛苦赶数百里来为你传信,你不要负她——”

    曾渔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听林知府又道:“曾生,现在你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曾渔还真是不大明白,恭恭敬敬道:“请府尊明示。”

    “还要我明示什么。”林知府笑道:“赶紧去上清镇大真人府提亲去吧,良缘难得啊。”心里想的是:“你这小秀才攀高枝了,龙虎山张氏可不比大明藩王的地位差啊,向来都是与皇亲国戚、高官大佬联姻,下嫁秀才应该是破天荒头一回吧,真不知你这秀才哪世修得的福分!”这样想着,对侍立一旁的仆人道:“去请张管家和羽玄道人来。”

    不一会,羽玄道人和一个五十来岁的管事来到后堂向林知府施礼,林知府笑呵呵道:“张管家,曾生家世正如你们所了解的,本府也问过了,曾氏源出兴国三寮,称得上是有底蕴的名门望族,曾生更是俊秀超拔、学业精进,黄榜题名也是指日可待,堪称张大小姐良配——曾生,你何时动身去上清提亲,就与张管家他们商议吧。”

    林知府离了后堂,留曾渔、张管家、道人羽玄三位议事。

    曾渔与张管家和羽玄见礼,去年在大真人府的楹联会上曾渔见过这位管家一面,有点印象,当下客气道:“张管家请到寒舍细谈可好?”这喜事来得太突然,曾渔脑子有点发懵,原本熟悉的张广微的形象倏忽间变得模糊和陌生,他一直把张广微当作朋友呢。

    白面短鼻的张管家笑容满面道:“曾公子,贵府先就不去了,以后登门的机会多得是,今日就请曾公子把去上清的日子定下,小的好赶回去回话。”

    曾渔看看道人羽玄,羽玄不怎么说话,只是微微笑,曾渔不知道这是不是龙虎山张家的规矩,求亲之前女方家人不能上男方的门,这样是显得矜持吗,可是年前张广微就已经到过他家了——

    曾渔道:“那就到外面寻家酒楼坐着细谈,请,请。”

    曾渔吩咐四喜先回宅子,他在府前街一处酒家设宴款待张管家和道人羽玄,曾渔对求亲规矩和礼节真是不懂,诚恳向张管家请教,暂定是元宵过后的正月十六曾渔动身去贵溪,先拜访贵溪周知县,然后请周知县陪同前往上清大真人府提亲,张管家又说了一番规矩礼节,曾渔一一记住。

    说了这些之后,张管家沉默下来,看看道人羽玄,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羽玄依旧是笑嘻嘻不怎么开口,曾渔道:“小生虑事有未周全之处请张管家指教。”

    张管家皱了皱了短鼻子,连声道:“岂敢,岂敢。”迟疑了一下,对羽玄道人说:“羽玄老弟,你与曾公子交情好,还是你来说。”

    道人羽玄笑意不减,说道:“贫道只是陪张管家来,全凭张管家作主。”

    张管家笑骂道:“你这个花花道士,别在这里装作老实本分,你和曾公子把说明,我去趟茅房。”说着离席走了。

    曾渔凑过脑袋问羽玄:“道兄,快说吧,别让我到时出乖露丑。”

    张管家不在这里,羽玄神态轻松了许多,笑嘻嘻道:“怎么会出乖露丑,贤弟——不对不对,不能再称呼贤弟,该怎么称呼呢?”

    羽玄道人收了笑容,一脸苦恼状,他师父洞真道长比张广微矮了一辈,曾渔娶了张广微后他岂不是比曾渔矮了两辈了,怎好再以“贤弟”相称——

    曾渔摇头笑道:“先不论这些,道兄赶紧指点我。”

    羽玄道人道:“在别人那里算是个事,在贤弟这里,其实不算个事。”

    曾渔白眼道:“羽玄道兄怎么这般不爽快,究竟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羽玄道人笑道:“这事贤弟其实也是知道的,小仙姑不是自幼立志修行求道、不肯婚嫁嘛,就是这个事,嘿嘿。”

    曾渔瞠目结舌,这事他的确知道,上回严世蕃到上清问卜,嗣教真人张永绪有意把张广微许配给严世蕃的儿子,张广微是坚决不从,当时张广微还向他问计,后因元纲法师推算严世蕃难有好归宿,张永绪这才作罢——

    曾渔愣了半晌道:“广微小姐这回也是不肯是吧,那我去求亲岂不是碰一鼻子灰?”

    道人羽玄嘿然道:“小仙姑对你——嘿嘿,你放心,小仙姑的长辈看好你就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贤弟尽管去就求亲就是,求仙问道与结婚生子并不相悖,祖天师不也传下后嗣至今吗,小仙姑会明白这个理的,这需要贤弟亲口说服她,嘿嘿。”

    道人羽玄笑得有点猥琐,曾渔也是失笑,这时张管家回来了,打量羽玄和曾渔的神态,知道该说的都说了,便道:“曾公子,那小人这就去向林府尊回个话,下午就动身回大真人府复命。”

    曾渔陪张管家和羽玄到府衙,林知府让张管家带一封信给贵溪周知县,曾渔又到码头送二人上船回上清,待回到北门外宅子时,日色已暮,姐姐曾若兰一家没回祝家畈,因为听四喜说林知府在为曾渔说媒,所以都候着等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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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身体欠佳,抱歉抱歉。

第193章 庆元宵

    得知曾渔要去上清大真人府向张广微求亲,最快活的是妞妞,妞妞很喜欢那个小仙姑,小仙姑既美丽又可亲,就连小心眼、爱哭鼻子的阿彤也说小仙姑人好;曾渔母亲和姐姐虽然也很高兴,却还是有些担忧,毕竟家世太过悬殊,自己这小户人家和龙虎山张天师家结亲,能应付得过来吗?

    不过这些都只是快活喜庆中的小烦恼,曾渔母亲和姐姐开始为曾渔去龙虎山相亲做准备了,男方请媒妁去女方家提亲只须略备薄礼就行,女方同意了,才行纳采礼,但现在是大真人府派人来要曾渔去提亲,媒妁之言只是摆个样子,相亲之后想必就就要纳采,纳采所用的酒牲果品,按照广信府习俗,上户人家纳采大约三两银子、中户二两、下户不过一两,曾渔家虽然没有半亩田产,但打肿脸也要充上户啊,张管家也说了就按广信府习俗办,龙虎山张家知道曾渔家的底细,并未提出其他豪奢要求,但曾渔母亲还是想彩礼丰厚一些,不能让儿子露寒酸相——

    曾若兰建议让她丈夫祝德栋陪曾渔去上清提亲,这些日子祝德栋除了打理甘蔗田和砂糖作坊之外,很少与以前的那些狐朋狗友往来,对曾若兰母女三人也亲热关心了许多,这让曾若兰很满意,以为浪子回头金不换,当作宝了——

    可曾渔对这个姐夫依旧没多少好感,说宅子这边也要人照顾,姐夫就不用陪着去上清了,他到鹰潭请表兄郑轼陪同最好,郑轼是贵溪本地人,也认得周知县,办事交际会方便得多,曾母周氏也觉得郑轼比祝德栋合适。

    正月初十,曾筌带着个女儿与大舅子谢满堂一道来上饶向曾渔母亲拜年,曾筌这是把曾渔母亲当作继母来看待了,曾渔诱贼立功之事已经传遍广信府诸县,作为曾渔的兄长,曾筌甚感颜面有光,永丰县衙典吏谢满堂更是要来巴结,如今曾渔是。

    得知曾渔即将去龙虎山大真人府提亲,谢满堂是惊得目瞪口呆,心想曾渔祖父葬到了好穴,曾家风水要大发了,竟能与王侯一般的龙虎山张氏联姻,他谢满堂只有仰视的份,暗自庆幸当日没有因为老六子丹而与曾渔闹翻——

    谢满堂要到永丰县衙听差点卯,不能在外多耽搁,在上饶只待了一日就回永丰了,曾渔留兄长和两个侄女在这边过元宵,上饶城的元宵灯会不是永丰县城能比的,因为年前那场贼乱的惊吓,乡绅富商们有劫后余生的庆幸,除了自家府第悬挂各类彩灯之外,捐助灯会也是分外踊跃,所以今年上饶城的元宵灯会比往年更要热闹几分——

    自正月初六始,春幡簇彩,春灯渐盛,大户人家张挂出从闽地运来的名贵珠灯,还有杭州的皮灯、绢灯、纸灯、纱灯,灯罩绘制各种神仙故事,比如钟馗捉鬼、刘海戏蟾,还有鸟兽虫鱼、花木草叶,制作精美、花样繁多,曾渔也到城里买了十六只白纸灯笼,自己画上葡萄、杨梅、柿子、鹿、鹤、鱼、虾,又题写藏头诗,灯笼前厅八盏、内院八盏,当夜幕降临,四喜点上灯笼里的蜡烛,灯笼上画的那些花果鸟兽旋转晃动栩栩如生,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快活得跑进跑出,看个不够——

    此时的上饶城内外,灯火相望,胜似满天繁星,不时有烟花绽放在夜空,妞妞她们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盛况,快活得不得了,曾筌的小女儿年龄比阿彤她们大好几岁,看着这灯火也是喜笑颜开。

    转眼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上午曾筌、曾渔、祝德栋带着妞妞和阿彤姐妹入城到城隍庙广场看杂耍,只见卖艺的童子敲太平鼓、跳白索,还有翻筋斗、蹬坛、蹬梯耍子的,广场正中在搭烟火架,高达一丈,准备夜里大放烟火;各家店铺和小摊贩早早准备了各方货物,彻夜不歇,这叫灯市,夜间光顾的会更多——

    曾渔到夏楮皮的纸铺门前看了看,门户紧闭,夏楮皮还在永丰没过来,隔壁的赵玉吾绸缎铺也未开门营业。

    广场上小吃摊甚多,粽子、粉团、瓜子、荷梗等等,祝德栋买了一些让小女孩们吃,一边看广场上鼓吹杂耍。

    巳时以后,广场游人愈发多了,人头挤挤、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曾渔忽听得有人在叫“曾相公、曾相公”,扭头寻看,只看到一片人头,摩肩接踵根本辨不出谁是谁,叫“曾相公”的声音也隐没不闻。

    曾渔以为自己听岔了,就继续背着妞妞看杂耍,妞妞矮,站在地上看不到耍把戏,过了一会,曾渔又听到有人叫“曾相公”,妞妞也听到了,转着小脑袋东张西望,忽然招手锐声道:“在这边在这边。”低头道:“哥哥哥哥,有人找你,是那个黄公差。”

    曾渔朝妞妞指的方向望去,见广场边一株老树下有两个皂隶在企足而望,便对兄长曾筌和姐夫祝德栋道:“我们先回去吧,夜里再来看灯,那边有差人找我。”

    曾渔背着妞妞挤出人群到老树边,头役黄劳还没看到曾渔,还在扯着嗓子叫“曾相公曾相公”,曾渔上前一拍他肩头:“黄头役,何事?”

    两个皂隶一起转过身,黄头役满头大汗,唱喏道:“曾相公让小人找得好苦,赶紧回去吧,赶紧回去,报喜的鼓乐已经在贵府吹吹打打多时了。”

    曾渔纳闷道:“报什么喜?”

    黄头役笑道:“曾相公大喜啊,浙江胡部堂派人来为曾相公庆功,赏赐了大量财物,曾相公赶紧回去吧。”

    曾渔早就从林知府处知道胡宗宪要为他向朝廷请旌赏之事,只是没想到报喜使者会来得这么快,当即与兄长、姐夫一行匆匆赶回北门外宅子,只见大门前聚了黑压压聚了数百民众,鼓吹声、喧闹声洋洋沸沸。

    黄头役抢步向前高声道:“曾相公回来了,曾相公回来了——各位父老乡亲,让一让,让一让。”

    围观人群让开一条道,曾渔一行进到宅子里,天井边那一帮子吹鼓手见正主到了,愈发吹打得卖力,厅廊上立着一位典簿、一位武官和六名军士,还有几只披红挂彩的大箱子醒目地摆在厅堂正中——

    那名武官是戚继光的亲随,认得曾渔,见曾渔进门,赶紧趋下行礼,那典簿也来见礼,宣读总督衙门对曾渔的嘉奖文书,赏银八百两、宝钞三千贯、锦缎一百匹,另外还要追封曾渔祖父、父亲七品散官官职和曾渔嫡母、生母的孺人诰命,待广信府礼房核实名字后上报,就会有敕命下达——

    拥在大门外看热闹的数百民众口口相传,听说杭州胡部堂赏曾渔这么多银子、宝钞、锦缎,都是“咝咝”吸气、“啧啧”连声,八百两银子哪,田舍翁辛苦一辈子也积攒不到这些银子啊;待听说还要追封曾渔祖父、父亲为散官,母亲都要有诰命,这些乡邻更是惊羡不已,很多富翁巨贾为了博一散职光宗耀祖,在朝廷荒年赈灾时纳粟千石也不过只得一七品散官,曾渔这下子功名利禄全得到了。

    众乡民惊叹羡慕声未止,鼓乐声又起,广信府的奖赏又到了,知府林光祖亲自登门来贺,以府衙的名义奖赏曾渔白银二百两、白米八十石、泾县宣纸一百刀——

    对于围观的乡民来说,杭州的胡部堂虽然官大,但还是不如亲眼可见的府尊大人这么威风逼人啊,连府尊大老爷都亲自登门到贺,并赏赐这许银钱米粮,乡民们这时对曾渔已经不是羡慕了,而是敬畏。

    这时已经是午时,曾渔请林知府在宅子里用饭,林知府反而邀曾渔到府衙廨舍赴宴,说已备好酒席,一并宴请胡部堂使者。

    曾渔随林知府一行进城入府衙用餐,宴罢曾渔告辞,林知府笑问:“曾生,何日动身去龙虎山提亲?”

    曾渔答道:“禀府尊,学生明日一早就动身,先赶到鹰潭坊见我表兄郑生,再一道拜访周知县。”

    林知府点头道:“周知县那边本府已去信请他关照,你只管去就是,这个媒人他是欣然愿往的。”又感叹道:“胡部堂的奖赏真如及时雨啊,你曾家如今也是缙绅人家了,朝廷敕命很快就会下的。”

    曾渔明白林知府的意思,就是说这样一来他曾家的地位明显提高,虽然面对龙虎山大真人府依旧是门不当户不对,不过也不会过于悬殊卑微了。

    林知府又问曾渔明日去贵溪是否需要舟船车马相助,曾渔谢过林知府,表示自己雇船前去就行。

    曾渔回到北门外宅子时日头西斜,约莫是申初时分,门前竟还有人在看热闹,厅堂上坐着几位秀才朋友,都是闻讯前来致贺的,曾渔周旋了一番,这才进去见母亲——

    曾母周氏喜得泪花闪闪,儿子进学不足一年,竟然就能为母亲挣得孺人诰命,这可是进士知县才有的荣耀,这让年幼被拐、身世可怜的曾母周氏怎不感而泣下,只是高兴的事实在太多,明日儿子就要去向大真人府的小姐提亲,她要张罗着,先不忙着高兴。

第194章 仙姑辟谷

    大明嘉靖四十年正月十六,曾渔和小厮四喜早早用了早餐就出门了,不须祝德栋相送,只叫了一个脚夫挑着礼品担子送到三江口码头,早两日就雇好的那艘小船泊在岸边,艄公立在岸边高地上眺望,见到曾渔主仆到来,赶紧迎上前帮着四喜提包袱,招呼着上船。

    小船解缆离岸,向西顺流而逝,天气甚好,曾渔坐在船尾看东边天际的朝霞、看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久久不语。

    四喜坐在一边喜上眉梢,只是见少爷眉峰微蹙不说话,他也就没敢多说话,静听木船底部江水的漱响,心底的快乐就象这船底的水汩汩地想往上涌,四喜的快乐很简单,宅子里的奶奶现在不必为银钱操心了、少爷要娶龙虎山张家小姐为妻了,尤其是昨日府尊大老爷亲自登门致贺之后,左右乡邻就连看他四喜的眼神都有点不一样了,透着敬畏哪,这让四喜很得意,只是少爷为什么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喜气洋洋?

    立春已过,雨水将近,寒冬是过去了,气温日见转暖,两岸隐现绿意,但江上风还是很冷,曾渔回舱中坐定,不再多想陆妙想和婴姿的事,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大的事,他并非负心薄幸,实在是力有未逮啊,总不能严世蕃不把婴姿嫁他,他就苦苦死等吧,新年他二十一岁了,他母亲都着急了,难道林知府为大真人府来说媒他还敢推托不成,更何况对于张广微他是很有好感的,这位一心向道的少女心地善良,也没多少大小姐脾气,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能娶到张广微是他的荣幸,这点他很清楚,至于陆妙想和婴姿,陆妙想此生是不会嫁人了;婴姿呢,新年才十三岁,还可从长计议,若真会遇到不幸,他一定会施以援手,尽量让陆妙想和婴姿不要受到严嵩父子倒台的波及,严氏倒台对陆妙想而言也许还是逃脱樊笼的良机呢——

    船行江上,两岸风景清瘦,好似倪云林的淡墨山水画卷,广信府这一带都是丹霞地貌,奇峰怪石颇多,冬末春初时节,草木未长,山石岩崖更显奇倔之态,两岸风景随着江水流逝,曾渔的心也渐渐恢复了宁静。

    江流平缓,小船轻快,午前就过了铅山河口,信江在这里汇聚了铅河之水,江面开阔、江流浩大起来,曾渔立在船头看河口码头,岸边帆船如林,岸上人烟鼎盛,与去年第一次经过此地时所见景象一般无二,这江西道最重要的商埠已经从去年腊月那场贼难中恢复过来——

    “少爷,少爷。”四喜道:“少爷的银子是丢在哪一边,我想上岸去寻一寻。”

    四喜还对曾渔去年弃在横峰道上的那十两银子还念念不忘,曾渔失笑道:“那条道并非人迹罕至,雪化已多日,还等得到我们去拣——别再想那事了。”

    申时正牌,小船在鹰潭坊龙头山码头靠岸,四喜先跳上岸,立身未定,就听得一个大嗓门叫道:“四喜、曾少爷,你们终于来了,我吃了午饭就在这里等着了。”

    四喜转身雀跃道:“来褔哥,有劳有劳,新年好,新年好。”

    曾渔跳上岸,笑道:“来福,你怎知我今日会到?”

    憨稚的来福迎上前道:“羽玄法师上午就来了,说曾家少爷今日应该会到。”突然提高声音道:“曾少爷你看,银子我找到了。”说着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两只小银锭,双手捧到曾渔面前。

    四喜瞪大眼睛惊道:“来福哥,这是我家少爷遇贼时丢的那十两银子吗?”

    来福咧着大嘴“嗬嗬”直笑,点头不迭。

    曾渔也甚是惊奇,问:“来福你是怎么找到的?”

    来福憨笑道:“年前我与我家少爷不是坐船回来吗,到铅山那边我就上了北岸,直奔曾少爷埋银的那棵臭椿树,很快就找到这两锭银子了。”

    四喜大赞:“来福哥,真有你的,记性这么好!”

    曾渔也夸奖来福:“来福好样的,让我去找都找不到埋银之地——我们方才船过河口时,四喜还说要上岸找银子,哈哈,还好我没让他去找。”

    四喜笑道:“我哪里知道来福哥已经先找到了银子。”

    来褔道:“我不是说过的吗,我会去找的。”

    艄公帮忙把曾渔的行李担子挑上岸,曾渔付了工钱,来福挑上担子,三个人往鹰潭坊十字街行去,刚走上岸阶高处,就见郑轼和羽玄道人向龙头山码头走过来了——

    “我就估摸着你快到了。”

    郑轼大步奔来,执着曾渔的手哈哈大笑道:“九鲤红鸾星动,大喜啊大喜。”

    曾渔和羽玄道人见礼,羽玄道人笑嘻嘻道:“九鲤贤弟来得好早,半夜就动身了吧。”

    郑轼故意板着脸道:“羽玄,九鲤贤弟也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只我现在也比你高了两辈,唉,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了。”

    郑轼和羽玄道人经常相互打趣谑笑,羽玄道人笑道:“你我交往多年了,不用改什么称呼,如今你比九鲤贤弟矮了两辈,你们之间的称呼倒是费神。”

    曾渔道:“两位莫开玩笑,只是提亲而已,成不成还难说。”

    郑轼道:“这是天作之合,岂能不成,必成。”

    来到郑宅,曾渔进内院向郑轼母亲吕氏磕头拜年,又拜见了嫂嫂李氏,给了谦谦六钱压岁银,另有妞妞送给谦谦的小玩具和糕饼,都是在上饶城隍庙灯市买的。

    次日一早,郑轼雇了两顶轿子,他与曾渔乘轿,来福、四喜步行,羽玄道人未随行,他要赶回上清镇大真人府报信。

    鹰潭坊至贵溪县城约四十里,曾渔一行赶到贵溪县城已经是午时末,在城南饭馆随便用了些午饭,便到县衙投刺,很快便有衙中幕友来迎曾渔、郑轼二人进去,周知县在廨舍门前迎接,他早已得到林知府和大真人府的知会,对曾渔当然甚是客气,安排二人在廨舍歇息,当夜还盛宴款待。

    十八日一早,周知县与曾渔、郑轼乘轿赴上清,从贵溪县城到上清镇有六十里,比鹰潭去上清还远一些,所以周知县赶到上清镇已经是午后未时末,大真人府的张管家、羽玄道人还有两位道官早已等候多时,一面遣人飞奔回府报信,一面领着周知县、曾渔一行前往大真人府。

    嗣教真人张永绪和另两位张家长辈立在头门外迎接,这自然是因为周知县的面子,提亲的曾渔还不能有这样的礼遇,只是由周知县做媒也是出于大真人府的安排,张大真人迎接周知县也等于是迎接曾渔,须知张广微乃是他姑母——

    周知县笑呵呵指着头门两边抱柱上的黑底金字楹联道:“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谁能想到这幅佳联会成就一段良缘,哈哈。”

    当代嗣教真人张永绪觑眼看了看曾渔,面上笑容不大自然,张永绪其实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一个小秀才要做他姑丈岂不是失了他龙虎山张大真人的体面,只是大上清宫地位甚高的元纲法师力主这门亲事,说曾渔是正一教护法神祇下凡,又说张广微自幼性子执拗,却偏偏与曾渔很合得来,岂非仙缘,而且这回张广微为了救曾渔都跑到上饶曾渔家里去了,虽说有些不象话,却也是前生姻缘注定,张广微的母亲都同意这门亲事了,他张永绪一个做侄儿的还能怎么说——

    张永绪肃客入内,大真人府前半部分算是道宗衙门,后半部分是私第,一行人走过玄坛殿、法篆局、提举署等等建筑,来到大真人府正厅,张家的两位长辈与周知县和曾渔、郑轼略略说了几句,语不及婚嫁,便即开席用餐,本来提亲时只是媒人上门的,说妥了再带着准女婿登门纳采,如今周知县带着曾渔一块登门了——

    席间周知县说起曾渔因剿贼立功受到总督胡部堂的奖赏、不日朝廷还将有敕命下达追封曾渔父祖官职,又说曾渔是江西学道黄大人的得意门生,今秋乡试黄学道极为看好曾渔——

    媒人说话总是夸张啊,曾渔赶忙谦虚几句,称自己才疏学浅,今秋乡试是生平第一回,实无把握。

    张广微的一位叔父比较啰嗦,问了曾渔很多话,盘根问底的,曾渔一一作答,龙虎山张家人嘛,问着问着就说起一些道教经典来,好在曾渔是堪舆世家,风水术虽说源于春秋阴阳家,却从来就与道家学说密不可分,有不少龙虎山道士也精通风水术,所以曾渔与张广微这位叔父也能说得上话。

    不论张永绪,张家的这两位长辈对曾渔的印象颇佳,认为曾渔虽非富贵子弟,却气度从容,不显寒酸吝气,应答之际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容貌体格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张管家进来了,向张永绪低声说了几句,张永绪点点头,对曾渔道:“曾公子,大上清宫元纲法师请你去一晤。”

    曾渔便起身拱手退出,羽玄道人在仪门外等着,二人快步出了大真人府头门,不约而同缓下脚步,曾渔问道:“道兄,元纲法师唤我何事?”

    道人羽玄嘿然道:“当然是因为小仙姑的事——”

    羽玄可恶,话说半句,曾渔追问:“到底何事?”

    羽玄道:“小仙姑已辟谷三日。”

    曾渔吃了一惊,问:“为何,是不肯婚嫁?”

    羽玄点头道:“确实是这个原因。”

    绝食三日事情可不小,羽玄道人却是笑嘻嘻没心没肺的样子,曾渔尴尬道:“广微小姐既一心求道,我还是不要强求为好。”

    羽玄轻笑道:“贤弟不必担心,小仙姑虽说辟谷,只是不吃米饭鱼肉而已,水果还是照吃,京城的苹婆果、山东秋白梨、东阳南枣,种类也很不少。”

    曾渔也忍不住笑出声,问:“那元纲老法师召我去做甚么?”

    羽玄笑道:“这还用说,当然是由你出面把小仙姑劝得不要辟谷了。”

    曾渔摇着头笑,跟着羽玄道人向小镇东郊的大上清宫行去,路过黄家豆腐店时,曾渔看到羽玄的老丈人黄老爹正在门前与一个挑黄豆卖的汉子在讨价还价,赶忙上前见礼——

    黄老爹见是曾渔,大喜,热情地邀曾渔进去坐,羽玄道:“阿爹,曾公子有重要事急着去办,回头再来。”又对曾渔低声道:“拙荆在向你行礼呢。”

    曾渔看到豆腐店内娇俏可人的罗惜惜敛衽向他万福,赶紧便回了一礼,对黄老爹道:“既来上清,少不得要来叨扰黄老爹一餐饭的,回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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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客介绍: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