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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菜刀

    羽玄道人早就说过若曹谎子犯到他手上定叫曹谎子一刀两段,这时盛怒而去,只怕要出大事,曾渔急忙对郑轼道:三痴兄照顾一下她婆媳二人,我去看看羽玄道兄。撩起褥衫下摆掖在腰间,大步朝道人羽玄追去。

    羽玄道人奔得极快,曾渔出了溪岸小树林,就没看到羽玄道人的影子了,曾渔对这边不熟,虽然昨日来过这里,但对观音庵要从哪条小道岔进去一时还拿不准方位,看看左前方有几株高大的老樟树,似乎就是那边,提气奔去,忽听上清镇方向有马蹄声急促而来,有人在叫:曾秀才,永丰的曾秀才

    曾渔听出这是小道姑自然的声音,他现在还不清楚这小道姑乃是张大真人的小姑母,但也知道小道姑身份不凡,当下应了一声:我在这边。

    一匹火红色大马急驰而来,火风一般冲到曾渔身前数丈处,陡然长嘶一声,前蹄腾空人立起来,一个灰袍身影敏捷地从马背跳下,正是道号自然的大真人府贵女张广微,张广微明眸青睐道:曾秀才到观音庵这边来做什么,跑得满头大汗的,让我好找。

    曾渔无暇问小道姑寻他何事,朝那几株老樟树问:观音庵是那边吗

    张广微点头道:是啊。

    曾渔说了句:我有急事,待会见。朝那几株老樟树跑去。

    张广微牵了马随后追来,边跑边问:你有什么急事

    曾渔头也不回道:等下与你说,你别跟来。

    张广微哪会这么听话,紧追不舍,就在这时,陡听十余丈外的观音庵有人大叫:杀人了,杀人了撕心裂肺,可见喊叫者的极度恐惧。

    曾渔心中一沉,羽玄道人急怒之下行凶了,这道人真是莽撞啊,这叫喊的分明是曹谎子的声音,羽玄道人没杀曹谎子却杀谁了

    羽玄道人听吴媪说曹谎子也在观音庵,而且罗惜惜又这般伤心欲绝的样子,哪里还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惊怒已极,即向以,观音庵奔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死曹谎子

    羽玄道人是自幼习武的,虽然奔跑甚速,但落脚轻捷,脚步声很轻,奔至观音庵门前,见大门开着,便冲了进去,恰听见杨尼姑在内堂说话:

    曹二郎,你不是自诩手段风流能让罗小娘子倾心于你吗,现在跑了,这可怎么收场,你还不赶快去追,陪礼道歉,好歹先把事情压下来。

    羽玄道人强压住怒火,先听里面的人说些什么,果然听到了曹谎子的声音,曹谎子道:还是师姑去开导开导罗西施吧,我一男子如何在路上与她婆媳俩分说,有劳师姑了,如今生米已做成熟饭,她婆媳又能怎样,难道还好宣扬说我奸了罗西施,她婆媳还要脸皮不要

    外堂的羽玄道人一听这话,心如刀绞,惜惜还真的被这恶贼污玷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左右一看,奔到厨下抓了一把菜刀出来,闯进内堂,女尼了真一眼张见,惊叫道:有奸人

    曹谎子认得道人羽玄,心下惊慌,色厉内荏道:你这道人想于什么

    羽玄道人两眼充血,恨声道:奸贼,只今日我就叫你死在这里。手持菜刀大步上前

    那杨尼姑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正为罗小娘子翻脸的事烦恼呢,见一个只穿短衫的道士拿把菜刀冲进来说要杀曹谎子,以为是曹谎子在别处惹下的什么仇家,张臂拦住道:喂喂,你是哪里的道人,喊打喊杀的,你要杀人到外面去杀,不要污了小庵的清洁。使眼色让曹谎子快跑

    曹谎子心领神会,悄悄退后,觅机要逃。

    羽玄道人早听说过这观音庵杨尼姑不贤,方才又亲耳听到这尼姑与曹谎子的对话,怒气勃发道:若不是你这恶尼引诱,惜惜如何会着那奸贼的道。劈头就是一刀

    杨尼姑没想到这道人真的敢砍,挨了一刀,望后便倒,鲜血狂涌。

    一旁的了真吓得尖叫起来,转身想躲进房中,羽玄道人恨透了这观音庵里的尼姑,一不做二不休,抢步上前照着了真尼姑的后脖子就是一刀,眼见得也不活了。

    曹谎子心胆俱裂,没命地往外跑,一路喊着:杀人,杀人了,救命啊

    羽玄道人这两刀用力过猛,后面这刀就嵌在了真脖颈上,菜刀木柄折断了,见曹谎子逃了出去,哪里肯放,赶了过来,今日就是赤手空拳也要将曹谎子活活打死。

    曹谎子跑得极快,求生本能啊,跑出庵门,迎面见有人过来,不辨是谁,大叫:救命救命,道士杀人了。赶紧跑过去

    来的就是曾渔和张广微,曾渔见曹谎子跑近,突然一脚踢出,曹谎子被踹翻在地,曾渔身边的张广微还惊讶道:看不出你这秀才还会拳脚啊。

    羽玄道人追了出来,见曹谎子倒在地上,曾渔和一个小道姑立在一边,料想是曾渔把曹谎子截下的,向曾渔说了声多谢,过来就要揍曹谎子,却见那个小道姑冲他道:羽玄,你杀人了

    羽玄道人一愣,这小道姑怎么认得他,问:你是谁

    小道姑张广微这时看清羽玄道人脸上身上手上都是血,惊叫一声,急往后退,脚步踉跄,曾渔一把将她扶住,急问:你怎么了

    张广微身子软绵绵被抽掉了骨头一般,气喘微微道:我,我见不得血,我头晕。说话时双手攀着曾渔的一侧肩膀,摇摇晃晃站不稳。

    这小道姑晕血啊,曾渔只好搂住小道姑的腰,感觉她腰真是细,一手就能掐住,再看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还好没直接晕过去,不算是严重晕血,半搂半搀着小道姑转个身不要面对羽玄道人,说道:先叩齿十二下,再慢慢调息,不要心慌。说话时眼睛扫视四周,想找个地方让这小道姑坐下

    那曹谎子这时爬起来还想逃,羽玄道人飞起一脚又将他踢翻,单膝跪压在他身子,挥拳猛揍,骂道:奸贼,我今日取你狗命

    曾渔不管这小道姑,就让她坐在地上,回身拦住羽玄道人:羽玄道兄,且慢动手,这庵里的尼姑何在

    曾渔见羽玄道人身有血迹,而曹谎子方才跑出来并未见血迹,显然羽玄伤的是另外的人

    羽玄道人喘着粗气道:都杀了,两个恶尼都杀了。这时才觉得心慌手软,杀人毕竟也是第一回啊,方才盛怒而来,这时气有些泄了。

    曹谎子抱着头还在叫着杀人了,杀人了,救命,救命

    背对着三人的张广微缓过劲来了,说道:羽玄,你竟敢杀人,你无法无天了

    羽玄道人狠狠一拳捶在曹谎子脸上,退开数步,蹲下身,抱头痛哭,悲愤道:都是这奸贼逼的,他与这观音庵的尼姑合谋污辱惜惜,污辱惜惜啊,我杀了这三人,情愿抵命。

    张广微问:谁是惜惜,怎么被污辱了

    羽玄道人不答,悲愤饮泣,觉得自己这辈子完蛋了,他自幼入大上清宫做道士,日复一日做无趣的功课,长大后斋醮做功德,更觉得是无聊至极的事,所以有些愤世嫉俗,好似一切都看透了一般,但自从见到了罗惜惜,他觉得日子过得那么有劲有盼头,心都柔软起来,前些时候黄老爹答应招赘他成惜惜的夫婿,再过几个月他就能与惜惜成婚了,惜惜虽没与他说过几句话,但看得出来,惜惜对他也有情意,可是现在,这一切全让这个奸贼给毁了

第八十五章 坚贞

    郑轼这时跑过来了,见道人羽玄只是把曹谎子打倒在地,松了一口气道:我就担心你一时性起杀人放火

    曾渔叹气道:我来晚了一步,没能阻止羽玄道兄,庵里的两个尼姑似乎是不好了,三痴兄与我一道进去看看。

    啊郑轼大吃一惊:这如何是好,捉奸捉双,况且羽玄还不是罗氏的丈夫,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抱头蜷缩在地上的曹谎子听这秀才说话在理,他也接嘴道:就是,捉贼捉赃捉奸捉双,罗氏又没有丈夫,我与罗氏只是通奸,再怎么也没有死罪,舍妹在大真人府

    这话是导火索啊,羽玄道人抹了一把涕泪,站起身狠狠一脚踢在曹谎子裆下,曹谎子惨嚎一声,不知是不是卵泡被踢碎了,痛得身子弓缩成虾,晕死了过去。

    我杀人偿命,不连累他人。

    道人羽玄仇恨之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去拣地上的石头,要把曹谎子砸死,郑轼慌忙将他抱住,说道:羽玄,切莫莽撞,那罗家娘子还在溪边等着你呢。

    一句话,又让道人羽玄悲从中来,哽咽道:我杀了人了,我完蛋了,我什么都完了,只可怜惜惜她没人照顾

    背向而坐的张广微叫了起来:那个人方才说什么,他妹妹在大真人府吗,是哪一个

    曾渔心中一动,问小道姑:小仙姑与大真人府有何渊源

    张广微道:我就住在大真人府,张永绪是我侄儿。

    不但曾渔和郑轼吃了一惊,道人羽玄也愣了一下,走过去一看,惊讶道:你是广微小姐

    张广微怕见道人羽玄血淋淋的样子,以手遮眼道:你走开一些,别让我看到你。

    道人羽玄记得前些年陪掌教真人张永绪练剑时,边上经常有个眼睛锃亮的小女孩儿也持一柄桃木剑比划,口口声声叫张永绪乖侄,听人说这是张大真人叔祖的幼女,芳名张广微,这几年羽玄没有陪张大真人练剑了,也就没再见过张广微,此时看这小道姑,依稀还是幼时模样,当下退开几步,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稽首道:广微小姐,贫道实是气愤不过啊,那两个奸尼与这姓曹的奸贼设套污了贫道未婚妻子罗氏的清白,贫道一怒之下就杀了那两个奸尼,贫道宁愿抵罪。

    张广微问:这姓曹的说有个妹妹在大真人府,是哪个

    道人羽玄迟疑了一下,说道:是掌教真人买入府中用来采补修炼的少女。

    张广微呸呸两声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那些人啊羽玄,你真把那两个尼姑杀了

    郑轼便道:九鲤,你进庵看看,那两尼姑到底如何了

    道人羽玄道:不必看了,一刀劈在头上,一刀劈在后颈,定然死透了。

    曾渔摸了摸曹谎子脉搏,曹谎子只是晕过去,现在事情很棘手,他和郑轼若撇手不管,那当然不关他和郑轼的事,但羽玄道人是他们的朋友,若吃喝玩乐时是朋友,一有危难就掉头不顾,这不是曾渔的为人,更不是郑轼的为人,又何况羽玄行凶是事出有因,必须要帮助羽玄一把

    曾渔第一个念头是资助羽玄逃跑,反正羽玄没有家小牵累,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小道姑意外闯入,这小道姑竟是正一嗣教真人张永绪的姑母,一旦小道姑把事情说出去,那他和郑轼势必受牵连,而且黄家婆媳二人来观音庵,也肯定有人看到,羽玄道人跑了,黄老太和罗惜惜少不了见官受屈,罗惜惜担着这样的名声在上清镇还怎么做人,只怕也还要寻死路

    天轰隆隆打了个雷,乌云扯幔一般遮蔽了天空,夏日的暴雨就要下来了,悲愤的羽玄道人还惦记着溪边的罗惜惜,对曾渔郑轼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先送惜惜她们回镇上,即去投案自首,不过我先要打死这个曹谎子。

    曾渔道:且慢,打死了曹谎子,你没有了对证,道兄大好男儿,抵那些龌龊人的命,不值。

    羽玄道人:贫道还能怎样,难道逃跑不成,那样岂不害了惜惜她们。

    张广微站起身来道:我们先审审这个曹谎子,若罪证确凿,我给你作主,定让你沉冤得雪,好歹你也是我们大上清宫的道士。

    曾渔和郑轼对视一眼,虽知这小道姑有些儿戏,但其身份尊贵,随便说句话也是有份量的,但怎么才能保住羽玄道人的命,这很难,如果羽玄与罗惜惜过了聘有婚姻之约,那还好说,现在羽玄只是个外人,杀死三命肯定是死罪

    曾渔道:羽玄道兄,你先去把黄老太太和罗氏请回庵里避雨,我们商量一下对策,有小仙姑作主,总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小仙姑你就是不是

    张广微点头道:正是。又道:羽玄,我随你去把罗小娘子接过来,这雨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张广微跟着羽玄道人往溪畔行去,走出几步还回头吩咐曾渔:曾秀才,把我坐骑系好,别跑丢了。这小道姑觉得自己和曾渔很熟了,嗯,不打不相识嘛,她这匹小牝马取名,也是稀奇

    走过那几株老樟树,见那吴媪和罗惜惜婆媳二人相互搀扶着从溪岸走上来了,羽玄道人快步迎上去道:黄伯母惜惜,我们先去那边躲一下雨,这雨就快下来了。

    罗惜惜脸色苍白,垂着眼帘不看羽玄道人,摇了摇头,眼泪顺着双流下颊,滴在脚下泥地上,迅即湮没无痕。

    张广微看着裙裳俱湿外面披着一件道袍的罗惜惜,惊讶道:你怎么全身的,连头发都是湿了,怎么了随即又哦的一声,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虎着小脸道:寻什么短见,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吴媪叹气道:都怨我这老糊涂,信那杨尼姑的花言巧语,带着惜惜来这庵里念经,哪会想到

    婆婆你别说了,罗惜惜大哭起来。

    羽玄道人看着罗惜惜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心中大恸,这时起了强烈的求生意志,他不想死他不想抵命,他还要娶罗惜惜,爱护她照顾她,扑通跪下,对张广微道:广微小姐,救救贫道救救惜惜,我不想死,我想娶罗惜惜为妻。身份尊贵的张广微好比是救命稻草,不管有没有用,求一下总好。

    罗惜惜泪如泉涌:法师,奴配不上你。罗惜惜身子被曹谎子玷污,见羽玄道人依然说要娶她,自惭形秽,既感激又伤心,只是不明白羽玄道人为什么说不想死

    张广微很是同情罗惜惜,大包大揽道:羽玄,你起来,我担保你能娶罗惜惜,我就去找永绪侄儿说去,两个尼姑和曹谎子那般可恶,正是该死。

    听得泸溪河对岸一片绵密的沙沙声,大雨自东向西铺洒下来了。

    张广微叫声:快走。抬脚就往观音庵跑。

    羽玄道人对吴媪和罗惜惜道:我们先去庵里商量一下对策,广微小姐和两位秀才相公或许有办法帮我。

    吴媪道:那就去吧,定不放过曹谎子和那两个恶尼。

    罗惜惜心细,早看见羽玄道人身上的血迹了,这时问道:法师哪里受伤了心里已经隐隐担心,害怕得嘴唇颤抖。

    羽玄道人道:那两个恶尼我都杀了,奸贼曹谎子

    罗惜惜一听,心中又急又痛,两眼一黑,腿一软晕倒在地,大雨刷地洒过来了。

    羽玄道人急忙将罗惜惜横抱起来,对吴氏媪:黄伯母,快走吧。快步向观音庵走去。

    吴媪听说羽玄道人杀了人,惊得作声不得,见羽玄抱着惜惜走了,赶紧跟上,口里不住念佛,在雨中身子直哆嗦。

    张广微冒雨先跑到观音庵,先在门边问:里面有死尸吗

    曾渔应道:没有,小仙姑进来吧。

    张广微进门一看,她的宝马系在厅柱边,曾渔迎出来道:罗惜惜她们过来了吗

    在后面呢。

    张广微东张西望,没看到死尸,这才放心,却又要问:两个尼姑呢,不会是没死透,跑了吧

    曾渔朝内堂一指:死在里面,小仙姑要去看看吗

    张广微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不看不看。

    郑轼找到一把伞,出去接应羽玄道人,不一会都到了庵中,曾渔把大门关上,免得又有人进来,那吴媪见曹谎子死狗一般躺在厅前石阶上一动不动,惊得脸色煞白,除了念佛,别无他法。

    羽玄道人把罗惜惜放在圈椅上坐着,罗惜惜这时醒过来了,睁开眼睛见桌上茶食还摆着,她真想方才那一切只是一个梦,她只是靠在椅子上打了一个盹而已,什么事也没发生,但羽玄道人身上的血迹婆婆吴氏惊恐不安的神色都在提醒她,那不是梦,事情真的发生了

    法师,那两个尼姑真的死了吗罗惜惜问。

    羽玄道人把披在罗惜惜身上的道袍遮严实一点,安慰道:我已给你报了仇,你不要寻短见,这事怪不得你,都是那恶尼和奸贼

    罗惜惜垂泪道:是奴连累了法师法师郑相公曾相公,你们带我婆婆回镇上吧,奴留在这里,这三个恶人是奴所杀,所有罪过奴来承当。说这话时,罗惜惜口气异常果决。

    曾渔郑轼是肃然起敬,没想到这娇弱的罗惜惜竟有这般义气,这是要替羽玄担罪啊,寻常妇人受辱后寻死的也有,但大抵是一时悲愤所激,冷静下来后大多数都忍辱偷生了

    羽玄道人忙道:人是我杀的,要投案也是我去。

    郑轼道:罗小娘子立志坚贞,让人敬佩,你们二人先不要争着谁顶罪,且看张小姐怎么说

    张广微能有什么妙计,无非就是去向她侄儿张永绪求情嘛,这让曾渔觉得很不妥,从今日在大真人府三省书屋中发生的事,曾渔看出这小道姑虽然是张永绪的小姑姑,辈份很高,但张永绪显然没把她当作大人对待,所以不见得肯听这个小姑姑的话为这种命案开脱,羽玄道人死罪难逃

    厅廊上传来呻吟声,檐外大雨泼溅进来的雨点把曹谎子浇醒了,一醒来就觉得胯下痛得不行,忍不住叫起痛来。

    罗惜惜叫道:这贼没死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子却抖得厉害。

    羽玄道人忙道:正在商量怎么让他死得更惨。

    郑轼道:要一个法子,把杀死两个尼姑的罪责让这个曹谎子承担。

    曾渔脑海里灵光一闪,以前读过的一本话本里的一个故事脉络浮现,那个故事里的女主与罗惜惜遭遇很相似,最后在其丈夫的帮助下报了仇,但仔细一想,很多细节不一样,很难照单模仿,但让曹谎子顶罪的思路是对的,曾渔道:三痴兄说得极是,就该让曹谎子顶罪。

第八十六章 冤假错案

    那曹谎子听羽玄道人几个在商量怎么让他死得更惨,叫了起来:我妹子是张大真人侍妾,你们敢害我,张大真人定会为我作主救命啊,救命,杀人了

    雨声滂沱,观音庵本就偏僻,曹谎子受伤后喑弱的叫声都传不出庵门外。

    张广微恼道:就是你这等无耻之徒坏了我大真人府的名声。想过去踢曹谎子一脚,倒怕脏了自己,便拈起桌上的一个青皮梨朝曹谎子丢去,不偏不倚,正砸中曹谎子的脑袋,砸得曹谎子嗷嗷叫

    郑轼见桌上有半盘蒸糕,他先前在大真人府宴席上没有吃饱,这时说道:九鲤足智多谋,想一个妙计出来救救羽玄。说这话时伸手拈起一块蒸糕就要吃

    罗惜惜忙道:吃不得。

    郑轼已经咬了一口,闻言扑的一声赶紧将蒸糕吐出来,惊问:有毒

    罗惜惜低着头道:奴先前吃了这里的三块糕,喝了一杯热茶,就,就昏睡不醒。

    羽玄道人一听,心里又痛又恨,跳过去又要揍曹谎子,曾渔拦住道:待我先问问他。问曹谎子道:从实招来,这蒸糕有何古怪

    曹谎子道:这蒸糕是酒糟和面做的,还加了山茄花药粉,吃了就会不省人事,杨尼姑欠了我十两银子,无钱归还,就说诱罗西施来让我奸宿,这须怨不得我。曹谎子想把罪责推到死人身上。

    曾渔当然知道山茄花就是曼陀罗花,华陀的麻醉药水浒里的蒙汗药就是这种花制成的,没想到这偏僻小庵里的尼姑还会使用这种药,也许这杨尼姑伙同曹谎子用这种法子作奸犯科不是第一回了

    那吴媪走到内堂门边向里张望了一下,果然看到两个尼姑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唬得这老太太脸发灰,坐回椅子不住念佛,声音直哆嗦,浑身如筛糠。

    曾渔道: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由我和三痴兄还有小仙姑来作证,我和三痴兄羽玄道兄受黄老爹之托来此庵里接黄老太太和罗小娘子回镇上,小仙姑随后追来,对了,小仙姑寻我何事

    张广微道:我元纲师兄要以紫微斗数给你推演命盘,让我来寻你去。

    曾渔哦的一声,说道:算命不急,救命要紧小仙姑就与我三人一道来到这观音庵,接了黄老太太和罗小娘子出庵,但还没走出半里路,大雨就下来了,便一起退回观音庵避雨,却见庵门紧闭,叩门无人应,雨很大,门外待不住,羽玄道兄就逾墙而入,然后开门让众人进去,众人听到内堂有动静,正看见曹谎子用菜刀砍死了杨尼姑师徒,记住,我们看到曹谎子满嘴是血

    不是我砍的躺在地上的曹谎子大叫起来,没人理会他,众人都要听曾渔往下说。

    曾渔道:曹谎子见我们闯入,惊慌想逃,挥舞着菜刀冲过来,幸得羽玄道兄有武艺,赤手空拳将曹谎子打倒,这就是这次血案的经过。

    张广微赞道:不错不错,就是这样,我亲眼目睹的。

    郑轼道:曹谎子为何要杀那两个尼姑,这个必须编排得合情合理。

    曾渔道:曹谎子闯入观音庵意欲强丨奸女尼了真,了真反抗,咬掉了曹谎子的舌尖,曹谎子一怒之下就拿刀砍死了真,又砍死杨尼姑这样编排虽有不合情理之处,但只要我们六人异口同声说亲眼看到曹谎子杀人,曹谎子断了舌头,也无法自辩,贵溪周知县正在此间,必当场提审,曹谎子在镇上名声不佳,无人同情,而且又到处败坏张大真人的名声,周知县必严惩,定是死罪。

    张广微赞道:好计,好计。

    曾渔又道:黄老太太见杀了人,惊倒致病,回家就卧床不起,一应取证,只是不理,我看罗小娘子虽柔弱却坚强,可以与我们一起顶起这个证人的责任。

    罗惜惜点头道:好,奴见官就这么说。

    羽玄道人问:那曹谎子的舌头怎么割,用刀

    曾渔摇了摇头,郑轼即道:刀割得平整,这还得用牙齿咬。

    羽玄道人朝厅上众人一望,不能叫罗惜惜去咬曹谎子舌头啊,这事只有他来于,当下朝曹谎子走去,张广微赶紧转过头去,这事又恶心又血腥,不敢看。

    曹谎子听到曾渔几个在说着怎么对付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爬起往外踉踉跄跄跑,羽玄道人几步赶上,一拳将曹谎子打晕

    羽玄道人办事很麻利,片刻后就回到厅上,直接去了内堂,曾渔郑轼跟了进去,不一会布置妥当出来。

    张广微问:可以走了吗

    曾渔道:小仙姑先骑马去大上清宫报信,就说观音庵这边杀人了,把人引来就行,小仙姑口风一定要紧啊

    羽玄道人双膝跪倒,说道:广微小姐一定要救贫道。

    罗惜惜也赶紧跪倒,那吴媪抖抖缩缩也要下跪,张广微赶忙拦住道:我说了要保你们无事,难道我会乱说我去了。牵过坐骑,曾渔去开了庵门,张广微翻身上马,冒雨急奔而去。

    曾渔道:我们几个也走吧。回头看看,曹谎子趴在台阶下一动不动。

    几个人冒雨走出一里地,就听得人声嘈杂,张广微带着一群道士赶来了,那吴媪不用装病,真的吓病了,郑轼赶去镇上叫了一顶轿子来接吴媪和罗惜惜回去,曾渔和羽玄道人回观音庵说明撞见血案的经过,便有道士飞报大真人府,半个时辰后,正一嗣教真人张永绪和广信府知府林光祖通判吴世良,还有贵溪周知县都赶到了,这时雨也已停了,曹谎子还昏死在那里。

    张永绪看到张广微在这里,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这热闹也是你凑的

    张广微颇有演技,小脸大眼惶惶然道:我看到杀人了,元纲师叔让我来寻曾秀才去有话说,却看到这边杀人,吓死我了。

    周知县一听,有目击证人啊,便道:将目击证人带上来问话。

    张永绪赶忙对周知县耳语两句,周知县看了那小道姑一眼,心道:这是张大真人的堂姑母啊,这可不好问话。便道:还有谁是证人

    曾渔和羽玄道人上前向众官施礼,林知府吴通判周知县见是先前在三省书屋题联的曾生员,都极为惊讶,曾渔便说了事情经过,每说一事就看张广微一眼,张广微便站在张永绪边上给曾渔背书: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证词,众官皆无疑心,周知县又问知这曹高阳平日奸盗诈伪事,恼道:这狗才,作恶多端啊。

    这时皂隶上前道:曹高阳已经醒过来了。

    周知县便让人将曹高阳抬过来问话,曹谎子呜哩哇喇说着,众人却一字也听不清。

    皂隶验看后说曹谎子舌头被咬断了,周知县便命几个皂隶仔细搜查庵堂,很快就在女尼了真的床边找到那一小截舌尖,女尼了真是一刀砍在后颈而死,但嘴上也有血迹

    周知县道:不消说了,这狗才必是躲雨到此,见小尼颇有姿色,谋奸小尼,却被小尼咬断舌尖,这狗才一时怒起,就杀了小尼,又杀了老尼,正被曾生员几人撞见,人证俱在,还有何说

    曹谎子听得不妙,呜呜喳喳,指手划脚,忽然挣脱皂隶,冲到张永绪跟前拼命磕头,张永绪早已认出曹谎子,曹谎子送了妹子给他还不要钱,这让他印象颇深,但那曹氏只是炉鼎,连侍妾都算不上,张永绪自不会把曹谎子当大舅子照看,这时见曹谎子扑到脚边磕头,分明是想求他相救,耳边忽听小姑母张广微轻声道:我听人说这个曹谎子到处宣扬她妹妹是你张大真人的炉鼎,他就借着你的名头到处耍威风作恶。

    张永绪也知自己买民间美女来采补名声不大好,最忌别人提这事,听张广微这么一说,顿时恼了,对周知县道:如此奸人,口不成语,难以成招,选大样板子一顿打死罢。

    周知县喝教皂隶打一百

    曹谎子本就被羽玄道人打得半死不活,断舌后流血过多,那里熬得住刑,没打到五十下,已自绝了气。

    周知县着落镇上里甲,责令尸亲领尸,两个尼姑尸首,叫镇上盛贮烧埋。

    这观音庵血案就算这么结了,虽然有人觉得其中有蹊跷,说杨尼姑师徒本就与曹谎子有奸情,曹谎子何至于去奸杀了真

    但这种事无根无据,疑心者也只是背地里嘀咕嘀咕,谁还会为已死的曹谎子出头去翻现任县尊大人定的案

第八十七章 紫砂猴子

    七月初二日午后,曾渔和郑轼回到鹰潭坊,这次龙虎山之游因为观音庵那起突发事件而显得波澜跌宕,对于作假证帮助羽玄道人脱困,虽说冒了一定的风险,曾渔却不后悔,依照大明律,等同于强丨奸,按律当绞,曹谎子死得一点也不冤,但羽玄道人会因为还不是罗惜惜的丈夫,免不了要承担杀死两个尼姑的罪责,不死也要流放,而且审案时罗惜惜必须到堂,一个娇怯怯的受害女子在众目睽睽下因受审,以后还怎么活下去实在无法想象,现在这样的结果,既保住了羽玄道人的性命,又保全了罗惜惜的名声,曾渔这样做可谓善莫大焉

    流言是有翅膀的,曾渔二人回到鹰潭坊,就听到有人在说上清镇尼庵的血案了,传得神神鬼鬼诡异恐怖,曾渔和郑轼少不得要澄清一下流言,回到郑宅又要向郑母吕氏和曾母周氏说尼庵事始末,当然只按周知县的审案结果说,郑母吕氏道:那等佛寺尼庵,青年妇人还是少出入为好,佛寺尼庵男男女女都可出入,有那些浮浪轻薄子弟,觑见上香妇人美貌,就思勾引,就说这次观音庵诵经的那婆媳二人吧,若不是走得快一步,说不定那媳妇就要被谎子侮辱,因此丢掉性命也难说,所以平日多做些善事即可,不必进香拜佛凑那个热闹。

    曾母周氏道:阿姐说得极是,心善即是佛,不必他处求。

    曾渔和郑轼对看一眼,心里都暗赞老年人智慧,那做媳妇的还真就被谎子侮辱了,尼庵不但有浮浪子弟出入,更有淫尼坐镇,自来私情约会之地,除了后花园就是这尼庵了。

    说起大真人府题联之事,曾渔捧出那个小樟木箱,里面有五两一锭的小银锭十二个,还有两个八卦护身符福袋,这就是张大真人给他的润笔费了,两个福袋就妞妞和谦谦一人一人佩戴着了,曾渔还在上清镇买了两匹松江织花绒布和两匹绍兴精葛布,送给郑母吕氏和痴嫂李氏

    郑母吕氏听郑轼说永丰的吕翰林初五日会到鹰潭来上船回乡,曾渔一家三口要搭吕翰林的船回乡,郑母吕氏十分不舍,不肯收曾渔送的布匹,要曾渔留着以后娶妻作聘礼用,有了银子也不要乱花,还要回乡买房置办居家器物呢,哪里不都要使钱啊。

    曾母周氏请阿姐收下,又道:小鱼的婚事现在是我的一桩心事呢,他今年都二十岁了,却还没定下亲事,我心里急啊。

    郑母吕氏笑道:小鱼现在进学成秀才了,你还担心什么,小鱼人物齐整学问又好,怕不媒婆踩平你家门坎,我没有硬留你们住在这里,就是考虑到小鱼要回乡物色好人家闺女订亲,待小鱼结婚,我这做姨母的少不要去喝酒。

    曾母周氏道:鱼儿结婚当然要请阿姐全家了,只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呢。

    侍立一边的郑轼笑道:周姨放宽心,如九鲤弟这样没娶妻的秀才,不知有多少人想把女儿倒贴嫁他呢,周姨这次回去,就怕说媒的太多挑花了眼,周姨要擦亮眼睛多方打听,要从一大群说媒者当中为鲤弟择一佳配,这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郑母吕氏笑道:这儿这话说得是,媒婆的话只能信个三四分,有的更是虚夸得紧,脸有麻子她说成貌如天仙脾气古怪她说成贤淑孝顺,还得自己多打听,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曾渔道:娘吕姨,你们放心,我会自己去打听,我脸皮厚。

    满屋粲然。

    到了初三日傍晚,四喜和来福回来了,他二人去了永丰县西山脚下的吕府,吕府管事告诉四喜说吕老爷被龙虎山张大真人接去贵溪了,四喜脑子比较好使,清楚自己这次奉少爷之命来广丰的真正目的并非是见吕翰林,而是要打听少爷进学的公文是否已经到了县上,当即央求吕府管事去县学向教官询问此事,那吕府管事便去问了,回来告诉四喜说县学孙教谕言并未收到这样的公文,四喜只好与来福赶回来复命。

    曾渔皱眉道:怎么公文还没到,那日在宜春状元洲码头为黄提学送行,黄提学就说已经盖印发文了,难道公文在驿递途中出了差错

    郑轼道:许是投到广信府学去了,即便一时未到,你也不用担心,如今林知府吴通判都识得你这个少年英才,还怕蒋元瑞状告你吗

    曾渔道:未得确切消息,心里总是不舒坦啊。

    郑轼道:要不你就在这边再住一段时日

    曾渔道:我得自己回去打探个明白。

    初五日午后未时末,吕翰林从上清镇乘轿子到了鹰潭坊龙头山下码头,自午前就一直在码头上等候的四喜赶紧跑回来报信,曾渔和郑轼就赶去码头见吕翰林,郑轼道:吕老先生到寒舍歇一会喝杯再上船如何

    多谢,不必了。

    吕怀指了指江边泊着那条客船道:张真人已为老夫备好了船,上面茶水瓜果尽有曾生,请你母亲和小妹上船吧。

    高岸上,郑轼一家送曾母周氏和妞妞过来了,谦谦拉着妞妞的手不放,趁父母不注意跟着妞妞一起上了船,回头对岸边的郑轼道:爹,我要跟妞妞姐姐去永丰,明天就回来,好不好

    郑轼板着脸招手道:上岸上岸,别胡闹。

    谦谦道:那我吃了晚饭就回来,好不好满脸的企盼,可怜巴巴央求。

    李氏道:妞妞听话,等你九鲤叔娶妻,我们全家都去九鲤叔叔家,来,上岸,妞妞乖。

    谦谦大哭起来,妞妞也哭,两个小女孩舍不得分开呢,不过这时也只得拆散她们,谦谦被抱上岸,挣脱着下地,哭着向十字街跑去,李氏赶忙跟回去。

    这边郑轼母子与曾渔母子殷殷道别,那客船解缆张帆,四名艄公轮番摇橹,在西斜的红日下,木船缓缓的逆水而去。

    小女孩谦谦这时又满头大汗跑回来了,她母亲李氏跟在后面,手里捏着个小木盒,谦谦见船驶远了,大哭起来,跳着脚哭喊:妞妞姐姐,妞妞姐姐,这紫砂猴子送你,紫砂猴子送你

    木盒里有七只紫砂做的小猴子,神态栩栩如生,还能当哨子吹,妞妞在郑家这日子最喜与谦谦一起玩藏小猴子的游戏,这时分别,谦谦就想把紫砂猴子送给妞妞姐姐,她还想说等下次她去永丰,妞妞姐姐再把这紫砂猴子还她,因为这七只小猴子是她的宝贝

    小女孩儿谦谦小脸挂着泪滴看着木船驶得不见影了才让爹爹抱着回家,半路上就耷拉着脑袋睡着了,哭累了,伤心了。

    郑母吕氏对郑轼夫妇道:你们赶紧给谦谦生个弟弟吧,看她一个人多孤单,没个玩伴。

    郑轼一家刚回到宅子里,还没坐定,道人羽玄急匆匆赶来了,连声道:曾公子呢,就上船了吗,广微小姐让贫道来问他八字命宫呢,前日忘了问了,今日特意命贫道赶来。

    郑母吕氏听到广微小姐四字,忙问:怎么,上清那边有人要给曾渔说媒吗

    道人羽玄忙道:不是不是。这个误会可要不得。

    郑母吕氏对曾渔的婚事很关心,又问:法师说的广微小姐又是谁

    道人羽玄有些尴尬,不方便说张广微是张大真人的小姑母,只好道:是大上清宫的一位女道士,要给曾公子算命呢。

    郑母吕氏听说是位算命的女道士,兴趣顿减,不再多问,回内院去了,心里还嘀咕一个女道士为何称作什么小姐啊,真是稀奇。

第八十八章 甘蔗地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四名艄公轮番摇橹,一刻不得停,江流弯弯绕绕,不时要调整风帆的方向,确保能借到江上风力。

    离别的情绪大多属于送行者,而对于奔赴前路的人,因为有着种种期待,相对而言离情别绪要淡上许多,在船上不多一会,妞妞泪痕已于,与母亲周氏小声说着回家的事,眼里满是憧憬。

    客船一前一后有两个舱室,吕怀与两个仆人在前舱,曾渔也在这边与吕怀品茶谈天,吕怀见曾渔今日不是方巾褥衫生员打扮,换上了儒童的青衿长衫,一问才知进学公文尚未传至永丰县儒学,曾渔怕被人嘲弄控告

    吕怀笑道:你的事林知府都已知晓,谁敢控告你僭越,你莫担心,老夫回去替你询问。

    行船之旅有的是闲暇,吕怀便细问曾渔这次前往袁州补考的经过,得知江西这一科院试出了严重的舞弊案,涉及此前已经考过的八府近三十名已经进学的生员,吕怀叹道:严介溪执政十余年,吏治大坏,学风亦大坏,黄提学正人也,也难免为奸小所误,所幸亡羊补牢,尚能纠错,但也难振我江西士风,可叹啊。

    曾渔心道:什么样的皇帝就宠幸什么样的大臣,严嵩之罪在于奉迎不敢直言嘉靖之过,那些直谏敢言这臣大都在大礼议中被嘉靖皇帝廷杖打残打跑了,所以说严嵩大半是在为嘉靖担骂名,严嵩又有一个揽财好色肆无忌惮的儿子,名声败坏也就无足怪了,吕翰林这样的正直之士,不知罪恶源头,却只怪罪严嵩,其实自古所谓忠臣奸臣斗争,往往都是君主的喜恶所致,但这是时代的局限,总不能指望吕翰林这样的古人认清君主才是一切罪恶的源头吧,这是一百年后的黄宗羲国破家亡后才有的民主启蒙思想。

    曾渔本想把严世蕃请他做严绍庆伴读之事禀知吕怀,想想还是算了,这老先生定会鼓励他拒绝抗争,若是那样,他辛辛苦苦的袁州行得来的进学机会很可能化为泡影,满朝文武大臣居严嵩之下都十几年了,辞官的又有几个,现在还轮不到他曾渔来做忠臣,先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正经,娘说得对,他都二十岁了,妻子还没影,这婚姻大事比国家大事要紧,至于说做严府伴读,当然是要见机行事,难推则推,推辞不得应命也无妨,没必要先给自己设条条框框

    吕怀又让曾渔取袁州院试的两篇八股文来看,边看边赞,勉励曾渔潜心磨砺,争取明年乡试一举高中,又指点曾渔一些作文诀窍,曾渔唯唯受教。

    船逆信江而上,行驶颇为缓慢,艄公辛苦,一日摇橹六个时辰只能行百余里,曾渔一家在船上过了七夕,初八日午前,客船泊在了上饶三江口码头,曾渔一家四口还有一头驴就在这里上岸,曾渔要去广信府儒学打听关于他的进学公文到了没有,顺便探望一下姐姐曾若兰,吕怀叮嘱曾渔回永丰就来西山见他,他可以为曾渔暂谋一个清闲差事,既可孝养母亲,又有时间读书

    看着吕翰林的船离开,曾渔雇了一顶小轿让母亲和妞妞坐着,这里去祝家畈有六七里路,虽说已立秋,但正午阳光依然如火炉一般,现在囊中有点银子了,可以母亲享点福了,名叫黑宝的那头黑驴驮一边驮着书箧一边驮着箱子行李,由四喜牵着往上饶县城西郊的祝家畈行去。

    走过朱公祠堂时,四喜见曾渔没有什么表示,便提醒道:少爷,这是朱公祠。

    妞妞也从轿子里探出脑袋打量这朱公祠,当日哥哥就是在这里打了那姓蒋的姓谢的两个人,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不知那两个人记仇不记仇,还会不会找哥哥的麻烦呢

    也许他们已经忘了。小姑娘这样想着。

    曾渔瞪了四喜一眼,说道:要你说,我看不到吗

    四喜脑袋一缩,冲妞妞做了个鬼脸,牵马继续走路,心道:少爷笃定得很,那个挨打的蒋元瑞秀才功名是花银子买的,少爷岂会怕他。

    曾渔一家没有直接去祝家畈曾若兰的家,在西门外的茶圣客栈要了两间客房先住下,用了午餐,曾渔带着四喜先入城去府学宫,曾渔对上饶县城很熟悉,在这里参加了一次府试三次院试,城里城外都走遍了。

    广信府府学就在城西,从西门进去大约一里地就到了,学宫与儒学并立,学宫靠东,儒学在西,学宫里有名宦祠乡贤祠,再就是大成殿,都是祭祀的场所,平日都是关着门的,西侧的儒学才是教官居住讲学的地方,曾渔主仆二人来到儒学外,大门是开的,进了大院却见仪门紧闭,问斋夫,说今日是明伦堂讲学的日子,不到申时末放学不会开门。

    曾渔只好与四喜往回走,准备傍晚时再过来,出城回到茶圣客栈向母亲说了一声,又与四喜去祝家畈见姐姐曾若兰。

    祝家畈是上饶县城西郊的一个村庄,这个村庄有很多户人家以种植甘蔗熬制砂糖为业,现在是初秋时分,田畈上大片大片的甘蔗已经有半人多高,青杆绿叶,极为茂盛,四喜想着甘蔗的甜咽着口水道:少爷,这时的甘蔗能不能吃

    曾渔道:甘蔗要打霜后才真正出甜,还得等两三个月,现在嚼着只有淡淡的甜味,你要吃就买两根。

    四喜摇头道:我不吃,我只是问问。

    进村的道路就在甘蔗地之间曲曲折折,放眼一望,茂密的甘蔗漫山遍野,曾渔主仆二人走过时,原以为无人的甘蔗地会突然有农人直起腰来看着他们,四喜小声道:少爷,夜间行路,要是有劫道的强人躲在这地里突然跳出来,那可是防不胜防。

    曾渔笑道:这样说,稻田里也可藏人,都不敢在乡下走路了。又道:只要有一口饭吃,谁愿意作贼。

    四喜道:是啊,今年这收成看着不错,稻谷也是丰收。

    不远处的甘蔗田冒起青烟,似在焚烧什么,曾渔二人不明其故,问路边的农人,却说是在清除遭了虫病的甘蔗,这虫病若是蔓延开来,那这千亩甘蔗地损失必然惨重,所以要一株株检查,看有没有得白叶枯叶,若有,那就要尽快连根拔掉并焚毁

    那老农最后仰天说了句:都是靠天吃饭,老天爷保佑啊。

    曾渔问:冒青烟的那片地是谁家的

    老农道:这靠北边的三百亩甘蔗地都是村东财主祝巨荣家的地,祝巨荣家最近有些家宅不宁呢

    祝巨荣就是曾渔姐姐曾若兰的公公,曾渔忙道:请问老丈,那祝家怎么就家宅不宁了

    老农拄着锄头道:那祝巨荣被一个游方野道士骗去了几百两银子,气得犯了病,三个儿子又闹着分家产,三个妯娌也吵架,老二媳妇仗着娘家势力大,把老三媳妇给打了。

    曾渔大吃一惊,老农说的老三媳妇就是他姐姐曾若兰啊,急问:那曾氏伤得如何了,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农看着曾渔道:书生是哪里人

    曾渔道:我便是那祝家三媳妇曾氏的弟弟。

    老农奇道:曾氏回娘家了啊,你既是她弟弟,怎会不知道

    曾渔道:我这两个月出门在外,不知家中情况,请老丈告知。

    老农哦的一声道:这个老汉就不好多说了,曾氏也没伤得怎样,十日前带了两个孩儿回娘家去了。

    这老农得知曾渔是祝家老三媳妇的弟弟,怕惹是非,就不肯多说祝家的事。

    曾渔心想:家中大哥素来软弱怕事,大嫂也是不贤之人,怕是不会给姐姐出头解决纠纷,这家长里短往往没有道理好讲,只看谁的娘家兄弟多势力强,我曾氏在永丰本就是独苗,没有宗族可倚仗,大哥若不出面,只有我来帮姐姐了,只是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都还没弄清楚,若贸然去祝宅,不知彼也不知己,徒惹口舌争端,而且祝姐夫那个人我与他也说不来。便对四喜道:我们先回去,见到姐姐问明情况再说。

    那老农见曾渔主仆二人都快到祝家门前了却原路回去,摇了摇头继续检查甘蔗,心想:曾家好象没什么势力吧,早些年撼龙先生名气还不小,交结的都是官老爷,若撼龙先生在世,祝家这边怕没人敢欺凌曾氏吧。

    曾渔闷着头在甘蔗田间走,心里怏怏不乐,上回他还想带着母亲和妞妞来投奔姐姐呢,没想到姐姐自己日子过得也不如意啊,这老农说姐姐带着两个小孩十日前就已回石田,按说大哥曾筌也应该带人来论理了,但至今不来,怕是要不了了之了,以大嫂的为人,姐姐在石田恐怕也待不住,姐姐和两个小外甥女现在哪里呢

    轿夫肩头的轿子有节奏的起伏发出嘎吱嘎吱响,有两顶竹轿从对面过来了,曾渔因为想事避让得慢了些,道路狭窄,抬轿的轿夫不得不放缓脚步,前面那轿子中便有人说道:停轿做什么探头一看,见是曾渔主仆二人,赶忙又缩回头

    曾渔却已看清轿中人正是他姐夫祝德栋,祝德栋见了他为什么赶紧缩头

    曾渔拦住轿子拱手道:是祝家姐夫吗,小弟曾渔。

    祝德栋三十多岁,稍微有点发胖,油头粉面的样子让曾渔很看不过眼,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姐夫,看在姐姐的面子上,礼数还是要有

    祝德栋见躲不过,只好又伸头出来道:是九鲤啊,不是说你逃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曾渔见姐夫祝德栋坐在轿子里与他说话,不禁心中有气,说道:这可奇了,我为什么要逃走

    祝德栋依旧不下轿,说道:上回你打了你们县一个姓蒋的秀才,那蒋秀才告了官,皂隶还跑到我祝家来抓人,亏我还使了几钱银子才把他们打发了,唉,你可真是不长进啊,也不是小孩子了,还到处惹是生非,害你姐姐为你掉眼泪

    这祝德栋教训丨起曾渔来了,教训丨了几句,又道:不要在外面游手好闲了,赶紧回石田吧。缩回脑袋,就命轿夫起轿。

    等一下,曾渔不让路,问:我姐姐现在何处

    祝德栋脸都不露了,说道:回石田了,你回去就能见到她了九鲤你让开,我还有急事要办

    日头很晒,曾渔正了正遮阳笠,说道:听说我姐姐被妯娌欺负了才带着两个小孩回娘家去的,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姐夫与我说说

    轿子里的祝德栋没吭气,过了一会说道:你回去问你姐姐便知,我现在也没空与你细说起轿起轿,再不走我不给轿工钱了。

    两个轿夫便向曾渔拱手道:这位公子,请让一下,我们卖苦力的挣个钱不容易。

    曾渔压抑着愤怒,问那轿夫:多少轿工银

    轿夫道:两顶轿子说好的四十文钱。

    曾渔道:我给你们五分银子,你们现在就可以抬空轿子回去了四喜,给钱。

    你这是于什么

    祝德栋叫了起来,又伸出头,瞪起眼睛道:你想于什么,你想于什么

    曾渔冷冷道:不想于什么,只想问问我姐姐在祝家怎么被欺负了

    祝德栋恼道:这是你能管的事吗,我说了叫你回去问你姐姐,你拦住我做什么,信不信我叫官差抓你,你现在可是负案在逃。

    曾渔道:你别吓唬我,我与蒋元瑞的案子已结,没我什么事,我姐姐在石田,我一时不能回去问,我只问你,到底是谁欺负我姐姐

    四喜摸出一小块碎银,大约四五分,问:少爷,给他们吗

    曾渔对前后那四个轿夫道:拿了工钱赶紧走人,不然等下闹将起来,你们一文钱不得。又对祝德栋道:记住,你欠我五分银子。

    祝德栋怒道:曾渔,这是在我祝家畈,你敢乱来小心你的狗腿。祝德栋这是撕破脸了。

    曾渔对轿夫道:还不走是吗,等下打破轿子没得赔。

    前后两顶轿子的四个轿夫赶忙对轿中人道:下来下来,快下来,要打架的我们不抬了。把轿子前低后高竖了起来。

    一般下轿时为了让人方便跨过轿拦也是这个架势,祝德栋想在轿中赖着也坐不稳了,只好下轿,正待骂曾渔,后面那顶轿子却滚下一个人来,哎呦哎呦叫痛,祝德栋赶紧去扶,大骂轿夫,四个轿夫抬了空轿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甘蔗地里。

    曾渔见祝德栋扶起的这女子年约二十四五,梳着挑心髻,肤色白皙,两颊微有几点麻斑,下巴尖尖,有几分俏相,祝德栋对这女子爱护备至,帮他掸裙子上的土灰,又问摔痛了哪里没有,回头冲曾渔恶狠狠道:曾渔,你有胆就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人来与你理论。扶着那女子就要走。

    曾渔拦住去路,问那年轻妇人:你是祝德栋的什么人

    那妇人看似娇弱,口气却泼辣,冷笑一声道:你是曾若兰的弟弟啊,曾若兰呢,她不敢回来吗

    祝德栋气势汹汹来推搡曾渔,被曾渔稍一借力,就摔了个狗吃屎,曾渔现在也不空气,一脚踩住这个不良的姐夫,继续问那年轻妇人:说,你是祝德栋什么人

    妇人有些慌张,却还嘴硬道:这是祝家畈,你敢行凶打人叫你出不了这甘蔗地。一边说一边在路边慢慢挪步,然后撒腿跑了起来,这妇人是小脚,没跑几步就跌了一跤,慌慌张张爬起来又跑。

    四喜问:少爷,要不要拦住她

    曾渔不想与一妇道人家纠缠,摆摆手,低头问:祝德栋,那妇人是你相好

    地面滚烫,祝德栋背脊被曾渔左脚踩着,挣扎不起,觉得贴地的左脸颊都快烫起泡了,叫道:放我起来,放我起来。

    曾渔问:说,你祝家人怎么欺负我姐姐,那妇人是谁

    祝德栋两腿乱蹬,怒叫道:我就是要休了那曾若兰,你待怎的

    曾渔不动声色问:为何要休我姐姐

    祝德栋叫道:因为你打了我。

    曾渔左脚用劲一碾:别扯到我,你是想娶方才那妇人,才要休我姐姐是不是

    祝德栋额角青筋直绽,嘶声道:就是要休你姐娶她,你又能把我怎样。

    曾渔寒声道:我能把你阉了。很想对着祝德栋的脑袋一踩下去,想想这人是他两个外甥女的父亲,还是忍了,收回左脚,看着祝德栋爬起来,说道:等我见到了我姐姐再一起来和你理论。

    祝德栋想扑过来厮打,又胆怯不敢,转身往祝家畈里跑,一边跑一边道:曾渔,你等着,你等着。

    曾渔道:祝德栋,我在广信府衙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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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又见蒋元瑞

    此前两次参加广信府院试,曾渔都是住在祝家畈姐姐曾若兰家里,对姐姐与姐夫祝德栋关系不甚亲睦也有知道一些,姐姐对他是很好,但祝德栋对他一直颇为冷淡,这也是今年院试他和郑轼同住客栈没去祝家畈的原因,其实是憋着一口气想等榜上有名进学成了生员后再去见姐姐姐夫,但当时落榜了,羞愧难当,失魂落魄,都不及与郑轼告辞就匆匆离去,自然也没去见姐姐。

    曾渔今日去祝家畈倒不是因为补考中了生员要去姐夫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他还不知道进学公文到了没有呢,他只是想去看望一下姐姐,问姐姐三十岁寿诞何日举行,姐姐比他大十岁,是九月初一生日,他是十二月初一,所以记得牢。因为广信府风俗,生日寿宴往往择日改期,一般都是比正式诞辰提前,所以要预先问知。没想到半路会遇上姐夫祝德栋,起这样的冲突实非曾渔所愿,不是亲眼看到亲耳亲到,哪里会知道姐姐在祝家的日子这么煎熬,祝德栋明显是另结新欢想休掉他姐姐曾若兰,实在是欺人太甚,婚姻并不仅仅男女双方个人的事,更关系到各自的家族,娘家势力不强的媳妇忍气吞声总是难免

    祝家有甘蔗地数百亩砂糖作坊两座,在县城还有四间店面,家境比石田曾氏殷实得多,五年前曾渔父亲病逝,曾家地位明显颓落,曾若兰就是从那以后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就是回家也没个可以倾诉的人,曾若兰之苦可想而知,时至今日,祝德栋竟想要休曾若兰,虽不知到底是何缘故,但在曾渔想来,总归是祝家的不是,他定要为姐姐出这个头

    大小姐那么好的人,祝姐夫竟要休她,真是太气人了。

    四喜也很愤怒,问:少爷,我们这就回石田吗

    曾渔有些踌躇,这个时候回石田,只怕大嫂谢氏要先和他闹一场,上回他可是连谢子丹蒋元瑞一块打的,说道:先回客栈,和我娘商量一下再说。

    主仆二人回到茶圣客栈,曾母周氏听曾渔说了路上经历,不禁落泪道:没想到若兰日子竟是这么难过啊,若是石田待不住,那她可怎么办,她还带着两个小孩子呢。即命曾渔立即赶回石田,把曾若兰母女三人接到这里来,再与祝家理论,曾若兰虽不是她的女儿,但她是看着若兰长大的,自有长辈爱护之心。

    曾渔道:儿子明日就回石田,今天走不了,要等傍晚时去见府学教授。

    四喜在客栈门前留心看着祝家畈那边可有人进城去告状,等到夕阳西下也没看到祝德栋现身,料想祝家自知理亏,也不敢轻易见官。

    已经是申末酉初时分,曾渔备了两斤腊肉两斤新鲜五花肉一斤悟峰云雾茶一盒点心,总共四样礼品,让四喜用考篮提着跟随他去府学拜见广信府学张教授,来到广信府儒学,这回大门仪门都开着,曾渔给了门子两文钱递上名帖,门子持帖进去,不一会出来,说张教授请曾生员进去相见

    曾渔和四喜对视一眼,都是喜不自禁,曾渔问那门子:张教授是称呼在下为曾生员吗

    门子点头道:是啊,张教授还说等候你多日了,快请吧。

    四喜提着篮子跟在曾渔身后往里走,一边喜孜孜道:却原来黄老爷的公文下到府学这边,难怪在永丰县学问不到,少爷这下子放心了吧。

    曾渔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砰然落地,虽说在袁州他就已经由黄提学亲自赐给了方巾褥衫并游街祭孔,但那毕竟是在异地他乡,真正落到实处还要在广信府要在永丰县

    张教授与老妻稚子一家三口这时已经在用晚饭,青菜豆腐冬瓜汤,很是简朴,教官俸禄低,没什么油水可捞,生活都颇清贫,曾有竹枝词写教官分胙吃肉的事:风送邻家午饭馨,儿童争告又争闻;老妻忙抚儿童慰,为说明朝是祭丁。祭孔春秋各一次,二月和八月的上旬逢丁日,所以祭孔又叫祭丁,这是说教官家里想要吃肉还得等祭孔完毕瓜分那些猪肉,平时都少有肉吃,可见清苦。

    张教授将半碗冬瓜汤喝了,漱口洗手,换上鹌鹑补子官服,这才去致道斋,这时暮色初起,西边天际晚霞已经呈暗红色,仿佛炭火即将燃尽,明日又是大晴天啊。

    一个青衿文童躬立在致道斋阶墀下,眉清目朗,神气清隽,这文童身边还有一个小书僮提着一个篮子,篮子沉甸甸的看来礼品不少,张教授看着便有些心喜,开口问道:你便是永丰县的曾渔曾九鲤

    上次广信府院试时曾渔在考棚里面见过这位张教授,张教授五十多岁,小头瘦身,表情呆板,讲课时扭着瘦长的脖颈呆呆的盯人,有些儒生暗地里给这位张教授取个绰号叫张呆鹅,确实挺形象

    禀张教授,学生就是曾渔。

    曾渔赶紧跪倒行礼,秀才见了知县可以不必行跪礼,见教官却要下拜,因为与教官是师生关系,学生跪拜老师,天经地义。

    张教授道:起来吧,你怎么今日才来,学政的公文半月前就到了,我一直等着你来呢。

    曾渔道:学生六月十三在宜春恭送黄提学上船,就动身赶回来了,路上也没敢多耽搁。

    张教授点头道:嗯,也有一千多里路,行路难是吧你随我去儒学公廨,我还有话问你。

    曾渔跟在张教授身后,四喜提着篮子跟在曾渔身后,张教授扭着瘦长脖子看着四喜臂弯挽着的篮子,说道:书僮不必跟去,就在这里等候。

    曾渔接过篮子道:这是学生给张教授的束惰,请教授笑纳。

    张教授道:何须多礼。就命在儒学服役的膳夫把礼篮提进去了。

    四喜在明伦堂外等着,曾渔跟着张教授进到教官公廨,斋夫笔墨侍候,张教授让曾渔把袁州府试时的四书题八股文立贤无方的破题和承题当场写给他看,曾渔提笔用应试时的那种书体把破题和承题的几十字写了出来,然后呈给张教授。

    张教授仔细看了看,方笑道:这算是验明身份和磨勘。说着,取了学政的公文给曾渔看,公文里附着曾渔在袁州府院试时的考卷,早几日张教授还把曾渔县试和府试的考卷也调来了。

    曾渔。张教授训丨话道:学政大人准你补考进学,这是为国家惜人才,你要知进学之不易,更要励行端心勤学苦读,莫辜负学政大人所望。

    曾渔躬身受教。

    张教授又道:学政大人在袁州已为你举行了入泮祭孔仪式,这边就不再多此一举了,从今日起,你就是广信府府学增广生员,学政大人有言,年底的岁考你若考在一等,就让你享受国家廪膳成为廪生,你要好自为之,莫要懒惰记住,每月初七初八初九三日是府学开讲和月考之日,不得无故旷课,对了,明日就是初九,你来明伦堂参加七月的月考吧,辰时三刻就要赶到。

    曾渔心道:我明日要回石田接姐姐呢。这话没敢说出口,到府学报到第一天就请假,教官定对他没有好印象,就晚一天回石田吧,应道:是,学生一定按时赶到。

    张教授道:讲学期间,儒学膳堂会提供午餐和晚餐,当然,你若吃不惯,要在外面用餐那也由你,住宿的话育英斋有房间,四人一间,席垫被褥自带,住不惯要住在外面亲戚家或者客栈都可,并不强求一定要住在学堂里,只要按时完成学业便可

    张教授啰啰哩嗦说了一大通,就在曾渔以为训丨话要结束时,张教授忽然压低声音道:曾生,你从袁州来,可知这科舞弊案究竟是什么情况

    曾渔便将袁州舞弊案的大致情况向张教授禀明,张教授伸长脖子惊诧道:学政大人在公文里说十月或者十一月间要再来广信府考核新进学的生员,莫不就是要严惩那几个靠舞弊进学的生员

    曾渔道:应该是这样。

    张教授问:你可知我广信府舞弊者是哪几人,传闻不是说都招供出来了吗

    曾渔心想:既然黄提学都没公布舞弊者的姓名,我也不好先说出那三人的名字,不过那蒋元瑞嘛,还得说说,拱手道:禀张教授,据案犯招供,广信府这边花银子买进学的有三人,但究竟是哪三个人,学生并不清楚,只知其中一人姓蒋

    张教授思索道:莫非是蒋元瑞

    曾渔不作声。

    张教授皱着眉头想心事,半晌不说话。

    曾渔静候了一会,见张教授还没动静,躬身问:张教授还有何事吩咐学生

    张教授哦的一声如梦初醒,摆手道:你先回去吧,明日早来。起身送了曾渔出公廨,便梗着瘦脖子回后堂住所,心里想着蒋元瑞舞弊的事,广信府新进学的四十四名生员姓蒋的只有蒋元瑞一个,而且这蒋元瑞在府学的两次月考作文都很差,难怪每次来府学参加事先都要给他送些永丰土产,什么三黄白耳鸡九仙山木耳之类的,原以为此人文章虽劣但还懂得孝敬师长,还可以教导教导,却原来是心里有鬼

    张教授摇着小脑袋,心道:黄学政尚未传书革除蒋元瑞功名,我自也不好黜他,不过这人以后送来的礼物收不得了,那些物事虽然不值几个钱,却容易败坏我的名声。

    迎面见膳夫提了一块肉出来,张教授问:哪里来的肉,哪里去

    膳夫道:回老爷,这两斤新鲜猪肉是方才那个生员送来的,太太命小人把肉存到李家肉铺去。

    张教授道:快去快去,天都快黑了,只怕李屠户不肯收。

    教官清苦,逢祭孔才能分得二三十斤猪肉,舍不得几餐吃完,又不想吃腌肉,就存到附近的肉铺,肉铺可以把肉卖掉,等到某日教官想吃肉了就上肉铺去割斤把回来,可谓是整存零取,只是没有利息。

    曾渔和四喜出了儒学大门,四喜道:篮子还没还给我们。

    曾渔笑道:篮子值几文钱,难道还好向张教授拿篮子回来。

    出了西门回到茶圣客栈,曾渔向母亲说了进学公文已到,他现在是广信府学的增广生员了,只是明日要上一天学,后天才能动身回石田。

    曾母周氏很是欣慰,说道:学还是要上,晚一天去接若兰应该不妨事。

    四喜道:少爷现在可以戴上方巾穿上褥衫了,没人敢说少爷了,哈哈。

    四喜很快活,跟在方巾褥衫的少爷后面,那明显感觉不一样啊,若是今日少爷是生员打扮去祝家畈,那祝姐夫就不敢那样对少爷说话

    在客栈用了晚饭,曾渔自己动手烹茶,给母亲斟上,母子二人坐着说话,曾母周氏道:小鱼既是府学生员,以后每月都有三天要在这边学习,我们若是在永丰县城买房,那你每月都要来回赶路也辛苦,不如就在府城这边买一处房子,小鱼你说呢

    对于曾母周氏而言,除非是在石田安家,不然的话无论是永丰县城还是广信府城都是一个样,反正都不熟悉,只要儿子方便就好,所以提议说在上饶这边买房

    曾渔道:那好啊,等过两日把姐姐接回来,我就去寻一处合适的房子,儿子看房子是行家里手,好歹也是风水先生呢,娘放心就是。

    曾母周氏笑道:我儿长大了出息了,娘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不知道这府城大地方房子贵不贵,可不能为买房把钱全花进去啊。

    曾渔这次从袁州带回来了一百四十两银子,在龙虎山为张天师撰写门联得了六十两银子,总计有二百两银子,这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了,还有伯父撼龙先生留下的二十两金子,曾渔现在可称家底殷实,但曾母周氏是穷怕了的,不敢起半点奢侈之念,家无恒产,要一一置办,当然要处处节省了,最要紧的是曾渔岁数不小了,娶妻生子都是这几年的事,花钱的地方很多,那二十两金子曾母周氏要留着压箱底救急之用,不能拿出来花的

    曾渔道:娘,银子可以慢慢挣,居住的房子不能太马虎,我们是要长住的,银子不够的话可以先典房。又安慰母亲道:儿子现在进了学,没有徭役牵累,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娘不必为银钱操心。

    曾母吕氏笑道:是,娘有得福享了。想到曾若兰,神情一黯,叹息道:不知若兰现在怎样了,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啊。

    一边妞妞静静听母亲和哥哥说话,这时插嘴道:阿彤会哭的,阿彤很爱哭。

    阿彤是曾若兰的长女,比妞妞还大一岁,曾若兰生了四胎,得了两个,都是女儿,小女儿叫阿炜,今年五岁

    曾渔就在喜忧参半中入睡,初九日一早起身梳洗毕,喝了一碗豆腐脑,吃了两个大馒头,拣了几样书籍和笔墨用油布包了挟在腋下,对母亲周氏道:娘,儿子去府学了,要到傍晚才回来,府学里管饭。吩咐四喜在客栈里侍候,又去叮嘱店家多关照。

    那店家见曾渔昨日来时是青衿儒童,今天一早又是秀才打扮了,又说是去府学上听讲,心里虽然有些奇怪,面上是满口答应,请曾相公放心,曾孺人有事尽管吩咐,小店自会小心侍候。

    曾母周氏住的楼上客房,窗子正对着街面,这时立在窗前看着儿子头戴四角方巾,身穿细葛褥衫,腰间系着皂绦软巾显得分外精神,曾母周氏微笑着看着儿子快步在行人车轿中穿行,直至人影不见

    曾渔左腋下夹着油布包,大袖飘飘地走着,转过街角,就能看到府学宫高高的檐角了,忽听街边有人叫了一声:九鲤,扭头看时,一人从街边小食铺中走了出来,又惊又喜道:九鲤贤弟,还真是你啊。上上下下打量曾渔的衣巾,眼里有疑惑之色。

    曾渔作揖道:原来是吴兄,好久不见,哦,吴兄也是府学生员是吧。

    曾渔称之为吴兄的这个三十多岁的秀才名叫吴春泽,是上饶县人,与曾渔是东岩书院的同学,这一科广信府院试东岩书院有两人进学,就是蒋元瑞和吴春泽,吴春泽与曾渔关系还算好

    曾渔正与吴春泽在街边寒暄,陡听那小食铺里有人把筷子重重在桌上一拍,大叫道:曾渔,今日看你还往哪里逃

    吴春泽脸色一变,对曾渔低声道:贤弟快走,我帮你拦一下,你快走。

    曾渔微笑道:多谢吴兄。转身冷冷看着从小食铺冲出来的那个黄胖秀才,大喝一声:蒋元瑞,你待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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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明伦堂上

    两个月前在广信府城安民门外的朱公祠边,蒋元瑞和谢子丹被曾渔殴打,等到蒋元瑞进城叫了府衙刑科房的皂隶赶来抓捕时,曾渔一家早已不见踪影,牙齿被打落了两颗的谢子丹知道曾渔有个姐姐嫁在祝家畈,以为曾渔会躲到姐姐家,就引了皂隶去抓,却又扑了个空,蒋元瑞无从报复,愤恨难平,发誓说除非曾渔不回永丰,否则只要曾渔在永丰一露面,定要抓曾渔入狱,痛加折磨,决不饶恕

    这两日府学讲学月考,蒋元瑞从永丰来到上饶,就借住在吴春泽宅中,二人原是东岩书院同学,以前虽然交情平平,但如今一道进了学,又都是府学庠生,自然要比别人熟络些,今日一早二人在府学宫附近的这家小食铺吃山药粥,却意外看到曾渔大摇大摆从门前走过,吴春泽上前寒暄,蒋元瑞起先还愣在那,随即怒气勃发,当日曾渔那劈头一巴掌打得他痛了半个月,曾渔小子好狠哪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蒋元瑞气势汹汹正待伸手揪曾渔衣领,被曾渔叱咤一声,蒋元瑞心颤神惊,记起曾渔会拳脚,便不敢近前,只是怒叫道:曾渔,你殴打生员,负案在逃,今日叫你难逃公道。又鼓动行人看客道:诸位,诸位,这是府衙刑科房要缉拿的案犯,谁帮我抓住他,我赏一钱银子。

    吴春泽上前相劝道:蒋兄,蒋兄,大家都是同学友人,曾渔以前得罪了你,叫他给你赔个不是吧,何必闹到官府去,我辈诸生

    蒋元瑞瞪起眼睛道:吴老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曾渔殴打我,有辱我辈斯文,你不帮我抓他,却为他说话,这是何道理。不理吴春泽,鼓动路人帮他捉拿曾渔。

    一个闲汉光着眼道:秀才们吵架,我们怎敢相帮。

    蒋元瑞这才发现曾渔竟是方巾褥衫作生员打扮,惊诧愤慨,高声叫起来:反了天了,这小子竟冒充生员,目无王法,莫此为甚,大家抓住他,我有重赏。

    曾渔喝道:蒋元瑞,你自己说你这生员功名花了多少银钱买的真不要脸,今日我要剥了你的衣巾,教训丨教训丨你这个斯文败类。

    曾渔袖子一攘,蒋元瑞吓得赶紧就跑,一边跑一边叫道:曾渔,有胆随我去见官。又道:大家帮我看着他,我去叫官差来拿他。

    吴春泽对曾渔道:九鲤,赶紧走吧,若被官差皂隶截住,怕就不好了。

    曾渔含笑道:吴兄也认为在下是冒充生员吗

    吴春泽笑笑,说道:不管怎样,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好。

    曾渔拍了拍腋下夹着的油布包:我哪里都不能去,弟与吴兄一样,也是去府学参加月考的,蒙宗师抬爱,允我复试,弟复试时的作文颇得宗师赞许,现在我已是广信府学的增广生员。

    吴春泽瞪大眼睛道:竟有这等事,那可要恭喜贤弟了。神色之间还是不大相信的样子。

    这的确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吴春泽也不知道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曾渔走了多少路流了多少汗

    曾渔道:吴兄吃饱了没有,一起去府学吧。

    吴春泽吃惊道:你还真要去府学啊

    曾渔笑道:这难道有假,没必要骗吴兄吧。

    吴春泽跟在曾渔身后向广信府儒学行去,一路上欲言又止,将入儒学大门时,回头看看,说道:九鲤,有两个闲汉跟着我们

    曾渔转身对那两个躲躲闪闪的闲汉道:在门外等着,或许有赏钱哦。与吴春泽并肩入了儒学大门

    两刻时后,蒋元瑞带了三个府衙皂隶急匆匆赶到儒学街,却哪里还有曾渔的踪影,更不知去哪里找,正自气愤,一个闲汉凑上来道:小的知道方才那秀才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快说。蒋元瑞大喜。

    闲汉陪笑道:不知有没有赏

    蒋元瑞嘿的一声,朝三个皂隶看看,其中一个身高体壮的皂隶对着闲汉的脑门就是一巴掌,喝道:你还敢讹诈哪,快说,人犯去了哪里

    闲汉抱着脑袋道:是那两个秀才吗,进儒学了。

    蒋元瑞皱眉道:进儒学了,那小子怎么敢进儒学,你莫不是胡说

    闲汉道:小的看得真真切切,的确是进儒学了。

    蒋元瑞对三个皂隶道:去看看,姓曾的小子躲到儒学里面也未可知。便与皂隶快步朝儒学大门而去。

    那个闲汉揉着脑袋骂骂咧咧道:遇上这么个说话当放屁的瘟生,真是晦气,我呸

    明伦堂上,张教授和两个训丨导已经等着了,另有生员十余人就座,曾渔和吴春泽上前向三位教官行礼,吴春泽心都是提着的,只见张教官对两位训丨导道:这位便是永丰县的曾渔曾九鲤,好学能文,学政大人对他多有褒奖,四月广信府院试时他因身体不适,临场作文未被取中,学政大人惜其才,允其在袁州补考,他在袁州院试时的两篇八股文果然秀洁精到,进学实在情理之中。

    吴春泽暗暗惊叹:九鲤还千里迢迢去了宜春啊,凭九鲤的文章,进学的确是情理之中,上次我回东岩书院谢师,夏先生对九鲤未能进学甚是扼腕,又说九鲤性子太刚,受此挫折只怕从此一蹶不振,甚是惋惜。

    张教授给曾渔安排了座位,又让训丨导去领了一个小书箧交给曾渔,这是府学庠生专用的,里面有文房四宝,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胜在规整,这书箧还有把手,提着颇轻便。

    辰时三刻,训丨导点名,广信府府学现有六十二名生员,事先告假不能来的有十三人,应到四十九人,点名时却只到了四十八人,核对名单,蒋元瑞未到

    张教授作色道:不遵学纪,我将重罚。问诸生有谁知道蒋元瑞的住处

    吴春泽离座回话道:蒋生借住在学生家中,方才在街上蒋生临时有事走了,应该会很快赶回来

    张教授梗着瘦长脖子发火:还有何事比月考还要紧,蒋元瑞学业荒废,作文荒唐,是不是不敢来考试了,今日他若不来,我将提请学政宗师革除他生员功名。

    在座诸生个个面面相觑,不明白教授大人今日怎么火气这么大,蒋元瑞那可是经常拎着老母鸡来孝敬教授大人的,教授大人嫌礼轻不领情

    张教授见诸生一个个噤若寒蝉,不禁心下有些得意,嗯,借这个蒋元瑞立威很不错,师道尊严嘛,说道:不等蒋生了,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位新进学的庠生

    曾渔赶紧站了起来,团团向诸生作揖。

    张教授略略说了曾渔进学的经过,在座诸生交头接耳无不惊叹,不少人心里都这样想:还能补考入学的啊,这个曾渔来历不小,不是花了大银子,就是朝中有靠山。

    张教授一拍书案:肃静,肃静开考了,今日考四书题一道本经题一道,两篇八股文交卷才能去膳党用餐,今日不许去外边用餐,因为接着要进行月考评点,连续三个月排在最后六名者要受罚。

    曾渔慢慢磨着墨,目不斜视,可以感受到四面目光注视着他,其中有些目光颇有敌意,他是插班生啊,而且是并非正科院试出来的插班生,不展示才能不好立足啊,今日这两篇八股文一定要写好

    张教授临时翻书出题,把几册四书集注翻得沙沙响,出题道:事前定则不困。这是四书题,另又拟了五经题,分别报知诸生。

    曾渔把一砚墨磨得浓浓,用自己习惯的那支竹管狼毫笔起草稿,事前定则不困出自中庸,这种题比较好作,曾渔提笔刚写了两个字,听得脚步声杂沓,有人闯进儒学大院,还嚷嚷道:案犯在哪里,案犯在哪里

    张教授伸长脖子站起身,快步走到明伦堂外,立在台阶上喝问:谁人喧哗是你,蒋元瑞

    蒋元瑞领着三个皂隶从大门外一路搜进来,他问了门子,门了说是有个面生的生员跟着吴生员一起进去了,蒋元瑞心道:很好,曾渔小子擅自穿戴生员衣巾,还敢闯到儒学里面,这回抓住先让教官好好惩罚一顿,让他斯文扫地,再揪到府衙刑科房去问罪,殴打生员,二十杖是少不了的。

    见了张教授,蒋元瑞赶紧施礼道:张先生,有个奸人闯入儒学之中,学生领了官差来缉拿。

    张教授怒道:混账东西,明伦堂上正在月考,你却引几个皂隶来骚扰跪下。

    蒋元瑞赶紧跪下,三个皂隶也一并跪着,府学教授虽是九品官,但地位清高,皂隶岂敢无礼。

    张先生,的确有奸人混入,学生担心先生安危,故贸然引差役来捉拿。蒋元瑞跪禀道。

    蒋元瑞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似乎真有隐情,张教授便问:什么奸人

    蒋元瑞道:那奸人姓曾名渔,永丰县人氏,好勇斗狠,无恶不作,上回在安民门外,学生见他欺压良善,义正辞严上前予以训丨斥,岂料那凶徒敢还殴打学生我看到了,曾渔就在堂上,抓住他,抓住他。

    明伦堂上的曾渔早已站了起来,无声提醒蒋元瑞他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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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狼狈为奸

    蒋元瑞原本跪着,见曾渔鹤立于明伦堂上,大喜,爬起身朝明伦堂上冲上几步,大声招呼三个皂隶赶紧抓住曾渔,那三个皂隶比蒋元瑞有眼色,跪在那没动弹,看张教授示下

    张教授手中的红木戒尺一挥,指着蒋元瑞怒喝:我准你起身了吗

    蒋元瑞赶忙又跪下,指着堂上的曾渔道:张先生,就是这个奸徒,张先生你看,这奸徒还方巾褥衫假冒生员,真是目无王法啊。

    张教授走到蒋元瑞跟前,劈头就给了蒋元瑞一戒尺,怒道:曾生的生员衣巾乃是提学宗师颁发,你怎可凭空诬他。

    蒋元瑞额头挨了一戒尺,好生疼痛,急忙分辩道:张先生,曾渔和学生乃是同乡,他根本就不是生员,学生岂会不知,张先生切莫被他蒙骗。

    张教授已从曾渔口里得知这个蒋元瑞是靠舞弊进学的,黄提学十月间会亲自来革除其功名,张教授哪里还会有好脸色给蒋元瑞看,正要拿蒋元瑞立威呢,喝道:把手伸出来。

    蒋元瑞还待再辩,张教授把眼一瞪,只好把双手举起来,掌心向上,张教授那柄一尺长两指宽的戒尺就啪啪地抽打在他左手掌心上,没两下手掌心就瘭肿起来了

    轻脆的戒尺击肉声一下又一下,堂上诸生心中栗然,虽说教官有责打生员的权利,但很少有教官会这么做,因为很难说这个生员三年五年后就中了举人,那时如何好相见,所以说这点体面总要存的,但今日不知何故,张教授火气大得异乎寻常,难道是蒋元瑞送的母鸡让教授夫人吃坏肚子了

    张教授责打了十余下,这才喝道:回到座位上去,答题考试,这次若再写那些不通的文章出来,还要责罚。又对那三皂隶道:快走,下次若再擅闯儒学搅扰授课,定告知林知府严惩汝辈

    三个皂隶哪敢多说话,磕个头赶紧走了。

    蒋元瑞也不敢再辩,心里憋屈,满脸紫胀,低着头上堂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曾渔的座位与他只隔了吴春泽,听到曾渔轻声道:害人不成反害己。

    蒋元瑞愤恨已极,咬牙切齿又待发作,吴春泽忙道:蒋兄,先答题,先答题,张先生过来了。

    蒋元瑞只好强压着胸中滔天怒火,开始磨墨,心神不宁,一不小心把砚台打翻在地,砚台碎片和墨水溅得到处都是,张教授打他打顺手了,走过来又是一戒尺,骂道:蠢才蠢才,毛毛躁躁哪里象是读书人自去端水来清洗。又环视诸生道:肃静,各自答题。

    蒋元瑞忍气吞声向斋夫借了木盆舀了水来,把碎砚和墨水清理于净,又向训丨导好言求了一方砚台,回到座位重新磨墨,墨磨好后提起笔才想起还不知道考题,便小声问邻座的吴春泽,吴春泽告诉他四书题是事前定则不困,但吴春泽与蒋元瑞的本经不同,蒋元瑞只好起身向教官询问,问明白后开始答题,气愤难平,心烦意乱,不时看看曾渔,曾渔端端正正坐着执笔疾书,那方巾褥衫的样子真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真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曾渔怎么就坐到府学明伦堂上考试了呢,这张呆鹅还护着曾渔,这是不在做噩梦啊

    蒋元瑞还真用笔杆在自己红肿瘭起的左掌心轻轻划了一下,哇,好痛,不是梦,又摸摸额头,被戒尺敲打处肿起小包,真是倒霉透顶,可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蒋元瑞就这样忽而愤慨忽而怨尤忽而猜疑忽而意淫哪里还有心思作文,其实他就是专心作文也写不出什么佳作来,现在心思一团乱麻作文更是一塌糊涂,到了午后未时末,大多数生员都交卷了,蒋元瑞连四书题都还没作完

    再有两刻时就要收卷了,诸位抓紧誊清。张教授叩着桌案提醒道。

    蒋元瑞心知本经题是来不及作了,只有把这四书题作完,当即开始誊清,这篇八股文还差个大结,胡乱写了几句。

    俞训丨导过来收卷,见蒋元瑞经题八股连草稿都没写,便向张教授禀报,张教授正在阅卷,抬头厌恶地看了蒋元瑞一眼,说道:他先前耽搁了一会,再给他两刻时,快写。

    明伦堂上除了张教授和两个训丨导,就只剩下蒋元瑞一个考生了,蒋元瑞抓耳挠腮下不了笔,磨蹭了一会,离座跪下道:张先生,学生今日实在写不出来了,学生无缘无故遭责罚,学生痛苦至极。

    张教授冷笑道:这么说你是不服教官管教了好,十月间学政大人会按临本府纠察学风,到时你可向学政大人控诉我。

    蒋元瑞磕头道:学生岂敢,学生岂敢哪。

    张教授头也不抬道:站到一边,不要妨碍我阅卷。

    蒋元瑞又饿又痛又憋屈,站在一边等了大半个时辰,张教授阅卷完毕,让堂下侍候的斋夫去把育英斋的生员们都传上堂来,要评卷了。

    生员们鱼贯而入,分别就座,蒋元瑞也想回到座位上去,张教授瞪了他一眼道:你站着。

    蒋元瑞羞得满脸通红,一张黄胖大脸好似祭孔时煮熟的猪头,心里把张呆鹅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张教授将在场的四十九位府学生员的月考成绩分为三等,第一等十二人第二等二十八人第三等八人,还有一人未评等,那就是蒋元瑞,蒋元瑞未能完成这次月考的两篇作文

    诸生听张教授念考在一等的十二人名单,那个新来的曾渔赫然有名,诸生交头接耳,不少人认为张教授是有意包庇,初来乍到就考了一等,张教授决然徇私

    张教授道:考在一等的十二位生员的二十四篇文章会张贴在堂外照壁上,供诸生揣摩学习,这十二名生员各奖励铅山竹纸一刀宝钞十锭;考在二等的生员还要勤学苦读,争取下次月考考一等考在三等的八人站出来。

    八位生员站了起来,张教授训丨斥了他们一顿,最后轮到蒋元瑞了,张教授请俞训丨导将蒋元瑞的那篇事前定则不困念给众人听,这篇八股文写得颠三倒四,简直是狗屁不通,张教授瞪着蒋元瑞道:似这等歪劣文字,也敢说是我广信府学生员,岂不让人耻笑,你这生员是怎么考来的

    蒋元瑞羞恼道:张先生,学生今日意有所屈,自然无心作文,这须怨不得学生,张先生问学生是怎么考取生员的,学生当然是寒窗苦读通过院试进学的,不比某些钻营奉迎之徒,院试落榜,却摇身一变穿上了生员巾服,学生对此怪现象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张教授示意俞训丨导朗诵曾渔的那篇事前定则不困,俞训丨导找出那份卷子朗声念道:豫之为道,即事一征也。夫豫之裨于天下国家者,岂止一事哉,而不困已如此矣。且事至而无所为者,非其人才不足也,由于人不重其事,事不习其人,忽然而就之,而皆欲有其济,则于人有苟且肆应之心,于事有徇名塞实之患

    蒋元瑞,仔细看看你所谓百思不得其解的曾生是如何作文的。张教授插话道:曾生此文围绕一个事,字,铸意精深,才情英发,再看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文字示意俞训丨导把曾渔的这篇八股文念完。

    俞训丨导又念道:此非前定所致耶,夫惟内在定见,则异同之辞,不得而淆其指;中有定力,则纷糅之条,不得而异其操。知之素明,行之素熟,此豫之所以能立也,诚不即在其中哉。

    俞训丨导念毕,张教授对诸生道:曾渔是学政大人拔擢的遗才,这样的文章他当之无愧蒋元瑞你有何话说

    蒋元瑞心里清楚论八股文他和曾渔没得比,但他还是搞不明白曾渔怎么就是学政大人拔取的遗才了,一头雾水啊,但这个时候也不敢再多说,垂首无语。

    张教授道:蒋元瑞,自四月进学以来,学业荒废,不思进取,接连两次月考考在末等,今日更是未能完篇,似这般顽劣不服管教的生员,本教官将提请学政大人予以革除功名好了,本月月考结束,都回去吧,平日在家也要每日读书作文,不得懈怠。

    诸生向教官行个礼,都各自散了,只有蒋元瑞待在明伦堂上不走,见张教授步出堂外,他赶紧追上去,陪笑道:张先生,那曾渔的确殴打了学生,是以学生见之则怒,实无意冒犯先生,万望先生不要怪罪,学生明日有薄礼送上。

    蒋元瑞虽然不大相信张教授会提请学政革除他生员功名,仅仅是几次考在差等而已,又不是作奸犯科,何至于就要革除功名,料想是这张呆鹅想索贿,张呆鹅可恶啊,又打又骂又恐吓

    你还敢当堂行贿教官,

    张教授梗着瘦长脖颈怒视蒋元瑞,一脸的浩然正气:来人,把蒋元瑞叉到府衙去问罪。

    蒋元瑞吓了一跳,赶紧求饶,不敢多说,灰溜溜出了儒学大门,心里无比苦闷,不明白今日怎么就这么倒霉,在府学街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路,张教授最后那句话突然冒上心头果然是靠舞弊进学的败类,这话什么意思,是随口一说,还是他当初五十两银子舞弊之事泄露了风声

    这样一想,蒋元瑞背心有点凉嗖嗖的,转念又安慰自己,广信府院试已经过去三个月,他进学早已成定局,不会再有反复,现在就是要巴结好这个张呆鹅,别看张呆鹅正气凛然的样子,若真如此廉洁,以前也不会收他送去的永丰土产了,也许是这张呆鹅贪得无厌,土产看不上眼,看来还得送银子

    想明白了这件事,蒋元瑞心下轻松了许多,现在得搞明白曾渔小子怎么就突然成了生员了,上次在安民门外让这小子逃脱,两个多月没见踪影,据谢子丹说曾渔也没回石田,曾渔与其兄嫂闹翻了,看来是逃亡他乡了,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又回来了,还成了府学生员,害得他今日这般挨打受骂,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卑鄙者往往把别人想得和他一般卑鄙,这蒋元瑞就想曾渔能摇身一变成秀才定然也是通过舞弊得来的,他要揪住曾渔的把柄所曾渔往死里整。

    吴春泽家住县城北门外,这里走过去有三四里路,蒋元瑞雇一顶轿子往北门行去,坐在轿上颤悠悠想心事,行至谯楼下,突然听到有人骂道:你这两个歪货,昨日为何半路撇下我

    轿子停了下来,轿夫分辩道:祝少爷,这可怪不得我二人,你那舅子要与你吵架,我二人怎好看着,当然要回避。

    蒋元瑞甚是烦躁,今日诸事不顺啊,坐个轿子也会遇到前主顾拦着轿夫吵闹的,怒气冲冲探头出来对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轿子上坐的是谁

    自从进学成了生员,蒋元瑞在永丰本乡都是横着走的,谁家婚丧喜庆都要请他坐首席,孟子说养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很难养,而骄横之气短短三个月蒋元瑞就养成了,今日却受了这般憋屈,所以就向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发作了

    啊,原来是蒋相公,在下不知这是蒋相公的轿子,冒犯了,冒犯了。油头粉面者连连作揖。

    蒋元瑞见这人认得自己,便住口不骂,打量了这人两眼,面生,问道:你是哪位

    油头粉面的男子谄笑道:在下祝德栋,家住西门外祝家畈,蒋相公上回曾光临寒舍,蒋相公不记得了

    这么一说,蒋元瑞记起来了,这油头粉面的家伙是曾渔小子的姐夫啊,怒气勃发道:曾渔小子呢,我要找他算账。

    祝德栋见蒋元瑞对曾渔还这么记仇,心下暗喜,说道:蒋相公,我也正要找曾渔小子算账,蒋相公请借一步说话。

    蒋元瑞记得上回这个祝德栋就是骂曾渔的,便问:你要找曾渔算什么账

    祝德栋作揖道:在下想请蒋相公喝杯酒,连喝边谈,请蒋相公赏脸。

    蒋元瑞略一迟疑便答应了,下轿与祝德栋往附近的三江酒楼行去,自然也是不付轿夫工钱的,一个轿夫跟过去讨,蒋元瑞把眼一瞪:才抬了几步路,就敢要工钱

    两个轿夫只好自认晦气,抬着空轿子往三江码头方向行去,码头那边过往客人多,总能找到主顾

    夕阳西下,江水染金,码头上卸货装货忙忙碌碌,两个轿夫看到一条船上下来了几个人,赶紧迎上去问雇轿子不

    刚上岸的有七个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戴着圆帽穿着曳撒,象是有点身份的人物,另有一个穿着窄袖绣花褙子的三十来岁妇人带着两个小女孩,还有一个大龄丫环和两个老仆

    那圆帽曳撒的中年男子对那妇人道:兰妹,你和阿彤阿炜三人乘轿吧。转头问轿夫:这里去祝家畈一顶轿子几文工钱

    两个轿夫一听是去祝家畈,赶忙摇头道:祝家畈不去。抬了轿子就走,另觅主顾去了。

    这可奇了,祝家畈怎么就不去

    圆帽曳撒的中年男子正是曾渔的兄长曾筌,那穿着绣花褙子的妇人是曾渔的姐姐曾若兰,两个小女孩是曾若兰的女儿阿彤和阿炜,大龄丫环是曾若兰陪嫁丫头梅香,两个老仆一个是曾筌家的黎叔,一个是祝家的老善

    曾若兰六月二十八日带着两个女儿,还有老善梅香离开祝家畈,二十九日傍晚回到石田曾家,向兄嫂哭诉丈夫的不良和妯娌之间的纷争,嫂子谢氏当时就显得很不耐烦,谢氏只想得好处不想惹麻烦,曾若兰不是回来送节礼却是来哭诉求助的,谢氏自是不喜,夜里吹枕边风叫曾筌不要管这事,曾若兰和祝家的事管不过来的,曾筌道:若兰是我亲妹子,她在夫家受了委屈,我这个做哥哥的岂能不管,过两天我到县城请你大哥与我一起往上饶祝家畈走一遭吧。

    谢氏的大哥谢满堂是永丰县衙的典吏,谢家在永丰颇有势力固然是因为谢员外的生药铺做得不小,又有六个儿子,其实主要还是大儿子谢满堂这个刑科房典吏威风,永丰乡间小民见了谢典吏都是怕的

    谢氏恼道:你有本事自己去,不要叫我大哥。

    曾筌便闷着头不说话了。

    曾若兰在石田待了五六天,不见兄长曾筌有何动静,嫂子谢氏整日摆着冷脸,曾若兰暗自饮泣,爹娘一死,这石田就不是她的娘家了,又想:小弟曾渔现在不知去了哪里,小弟心肠热,他若在这里定会帮我,明知帮不上也会帮,唉,小弟周姨还有妞妞现在何处呢

    又等了两日,曾若兰待不住了,决定离开石田回上饶,娘家哥哥不帮她,她只有回祝家畈找祝氏宗族的长辈评理,只是那样真的很气馁啊,以后谁还会看得起她

    就在曾若兰带着两个女儿动身时,曾筌叫上黎叔也一起跟来了,曾筌道:哥哥陪你走一趟吧。

    谢氏把大门咣的一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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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七月初九日黄昏,曾若兰牵着两个女儿站在上饶县三江码头的高岸上,四顾茫然,虽然此处离祝家畈夫家不过六七里地,她却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和温暖,身畔的信江不舍昼夜流淌,家乡石田就在这江水的上游,奔流的江水不复回,家乡也不是以前的家乡,门前古樟依旧,爹娘墓前草木已长

    大哥,要不你先去祝家畈问问情况,我和小彤小炜找个落脚的地方等你消息,免得冒冒失失回去被人耻笑,可好

    曾若兰努力想保留一点颜面,怎么说也不能自己回去,总要让丈夫祝德栋来接她母女三人才好。

    曾筌点头道:那好,你们到哪里歇脚,我等下和德栋好来接你们

    曾若兰道:去西门外找间客栈吧,那里离祝家畈也近。

    曾筌便另叫了一顶小轿,让曾若兰母女三人乘轿,其他人步行,绕城半匝来到西门外,安排曾若兰母女和梅香四人在杨家客栈歇脚,曾筌自己带了黎叔和祝家的老仆老善前往祝家畈,曾若兰放心不下,叮嘱道:大哥,莫与他家人争吵。

    曾筌道:我晓得,你们先在客栈吃点东西,一个时辰后我和德栋来接你们。乘上轿子,黎叔和老善一左右一右跟在轿边,往祝家畈去了。

    曾若兰看着大哥曾筌走得没影了才回到客房,见阿彤和阿炜小姐妹两个乖乖的坐在床沿,不禁心中一痛,她这两个女儿平时都比较娇气,尤其是长女阿彤,都已经八岁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这次回石田也是一路哭,不胜其烦,但自从到了石田,两个孩子都变得很乖,也许是感受到了舅母谢氏的冷淡吧

    娘,爹爹很快就会来接我们回去是吗

    八岁的阿彤笑着小声问,不过那笑容有点勉强。

    唉,为什么要待在这里等呢,我们跟着大舅舅一起回祝家畈不就好了

    五岁的阿炜噘着小嘴说,坐在她身边的姐姐阿彤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别说这个。

    曾若兰摸了摸小阿炜粉嘟嘟的脸蛋,说道:很快就回家了,我们先在这里吃些东西,你们两个说,想吃些什么

    阿彤道:娘,我饿了,我想吃凉皮。

    好,阿丹吃凉皮,阿炜呢曾若兰摸着小女儿的脸蛋问。

    阿炜想了想,说道:我要吃羊角糖,还有粽子。

    姐姐阿彤立即责备道:端午节早过了,哪里还有粽子,哎呀,你真不懂事,姐姐先前不是和你说了吗

    五岁的阿炜小嘴一扁一扁的想哭又忍着,曾若兰赶忙抚慰道:让梅香姐姐出去买,或许还有粽子,阿炜最爱吃火腿粽子是不是

    老丫环梅香捏了一小串铜钱出客栈,凉皮和羊角糖很快都买到了,只是粽子可难找,向人打听,有人说附近的茶圣客栈常年都做粽子卖,梅香便找到茶圣客栈,果然见客栈大门前搭着个竹篷,一个老汉在卖粽子,一个灶台,几只蒸笼,热香四溢

    没有火腿粽子,只有寻常的糯米粽和红豆粽子,梅香用两文钱向老汉买了三只粽子,正待回杨家客栈,忽听茶圣客栈二楼窗户有个小女孩在说话:

    娘,我也要吃粽子。

    那窗边又有一个妇人说道:好,让四喜去买两个粽子上来。

    小女孩便叫着:四喜,四喜,买两个粽子上来。

    梅香听那妇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又听到叫四喜,心道:听那妇人声音有点象石田的周姨娘,小女孩是妞妞小姐吗,她们怎么可能在这里我且等着,那个四喜很快就来买粽子了。

    梅香比曾若兰年长两岁,是曾若兰的陪嫁丫头,十八岁前一直住在石田,每次曾若兰回娘家她也都是陪伴的,对石田曾家的人和事很熟悉

    一个青衣小厮跑着过来了,对卖粽子的老汉大声道:老爹,这粽子怎么卖

    梅香大叫一声:小四喜,真是你

    四喜转头一看,惊喜道:梅香姐,你怎么在这里,大小姐呢

    梅香走过去亲昵地扭了一下四喜的耳朵,喜笑颜开道:你长这么大了,快要有姐姐高了,周奶奶和九鲤少爷都在这里吗,若兰大小姐在那边客栈。

    四喜便仰着头朝茶圣客栈二楼那个窗户喊道:奶奶,姐姐,梅香姐在这里。

    曾母周氏探头朝下面一看,喜道:梅香,你怎么在这里,若兰呢

    梅香朝楼上的曾母周氏福了一福,大声道:大小姐在杨家客栈,婢子这就去叫她们过来。匆匆去了。

    曾母周氏带着妞妞下到客栈楼下,刚出大门,就见若兰牵着阿彤梅香抱着阿炜过来了,妞妞锐叫一声:阿彤,高兴地跑过去拉着阿彤的手,又甜甜叫一声:若兰姐姐好。

    曾若兰见妞妞快快乐乐的样子,心下略宽,摸了摸妞妞的额发,妞妞现在开始蓄发了,不再是半秃,说道:妞妞好。抬眼看着迎过来的曾母周氏,就在路边福了一福道:周姨安好。

    曾母周氏快步过来执着曾若兰的手,欣慰道:你回来了就好,小鱼他正打算明日一早动身去石田找你呢哦,这个是小阿炜是吧,长这么大了,嗯,你乖。

    曾若兰问:小弟呢,小弟在哪里

    曾母周氏便吩咐四喜赶紧去曾渔回来,一面对曾若兰道:小鱼和同学在对面酒楼喝酒,很快就来,我们先到客栈里说话。

    曾若兰跟着周姨上到茶圣客栈二楼客房,从周姨口里得知小弟曾渔进学成了府学庠生,曾若兰惊喜交集:上回不是听说小鱼没中吗,却原来是中了啊,也不来与我报个喜,害我空担心。

    曾母周氏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母子几人也是昨日才从鹰潭回来,等下让小鱼和你细说,这些日子我和妞妞倒是享清福,小鱼他可受累呢小鱼回来了。

    曾渔带着一阵风进到房间,叫一声:姐姐。声音里透着极大的欢喜。

    曾若兰起身迎过去,泪眼朦胧,连声道:小鱼,你们好好的就好,这些日子姐姐很担心你们呢。

    阿彤高兴地叫了一声:鲤鱼舅舅。阿彤很喜欢鲤鱼舅舅,以前每次跟着娘亲回石田外婆家,鲤鱼舅舅都会陪她玩耍。

    小阿炜不大认识这个鲤鱼精舅舅了,但从娘亲和姐姐口里知道有这样一个舅舅,当下害羞地跟着姐姐也叫了一声:鲤鱼舅舅。

    曾渔蹲下抱了抱两个外甥女,亲了亲,抬头问姐姐曾若兰:姐姐,你和姐夫到底怎么了,我正打算明日去石田找你。

    曾若兰拭着眼泪,问:你去过祝家畈了,你姐夫怎么说

    曾渔道:姐夫态度甚劣,没说什么,要我来问姐姐你。

    曾若兰唉了一声,踌躇了一下,说道:小鱼,先说说你的事,那日有一个姓蒋的秀才带着官差来祝家畈说要抓你,真把我吓得不轻,日夜求菩萨保佑你平安。

    曾渔便向姐姐说了他打了蒋元瑞之后去了鹰潭再赶赴袁州补考终于获得进学的经过大致说了,曾若兰极为欣喜,摸了摸曾渔额头,对曾母周氏道:怪不得我看他晒黑了许多,却原来是两三千里往返啊,真是辛苦。

    曾母周氏怜爱地看着儿子,说道:是啊,也真难为这孩子。

    曾若兰让梅香带着妞妞和阿彤阿炜到隔壁曾渔的客房去,然后含泪说在祝家受欺的经过,先是家主祝巨荣被一个游方道士说是会烧丹炼银骗去三百两银子,一气之下中风卧床不起了,祝德栋三兄弟就商量着要分家,祝家老二媳妇方氏极是跋扈,曾若兰说了两句关于分家的公道话,这方氏就讥讽曾若兰生不出儿子,说就是分去家产早晚也成了外姓人的

    曾若兰气愤不过,大声道:我自己今年不过三十岁,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也不是不能生养,如何就说我三房无嗣,这不是诅咒吗

    那方氏冷笑道:不是我诅咒你,只怕想生也没人和你生,你一个人生得出儿子来吗

    曾若兰又气愤又疑惑,定要方氏说明白,方氏反打了她一巴掌,让她问祝德栋去,方氏有好几个丫环仆妇,曾若兰只有梅香一个帮手,厮打不得,含泪去问丈夫祝德栋,祝德栋起先是言语搪塞,后来发作起来,将她一把推倒在地,自顾出门去了,夜里也不归家

    曾若兰让梅香私下多方打听,这才知道祝德栋与邻村的一个年轻寡妇有私情,曾若兰哭了一场,这才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求助

    曾渔听罢姐姐的哭诉,心中自是愤怒,有一事他却没对姐姐说,祝德栋与那邻村寡妇并非只是偷情那么简单,祝德栋想休妻娶那寡妇呢。

    曾渔问:这么说大哥独自去祝家畈了

    曾若兰道:黎叔跟去的。

    曾渔道:我去看看,大哥忠厚懦弱,怕是要吃亏。

    曾母周氏赶忙叮嘱道:小鱼你可记住,不要与人动手,那可是你姐姐的夫家。

    曾渔道:娘放心,儿子不是好勇斗狠的人,儿子只和他们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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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泥菩萨的火气

    曾筌乘轿穿过大片大片的甘蔗地来到祝巨荣宅第大门前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付了工钱打发两个轿夫回去,祝家老仆老善进去通报,半晌才出来,说是三少爷不在家,请曾筌到大厅上坐着等候。

    祝家大宅是典型的赣东北民居,门向朝着偏东方,而不是常见的坐北朝南,所谓商家门不宜南向,东南为巽为风,门开在东南角,就有财源滚滚,祝家世代以熬制砂糖为业,自然讲究这个风水格局,五十年前祝巨荣之父营建这处宅第,请的相宅的风水先生就是曾渔的祖父,这些年祝家甘蔗种植和制糖作坊果然兴旺,人丁也旺,但对当年曾家与祝家的渊源,除了瘫痪在床的祝巨荣已无人记得了。

    曾筌坐在厅堂上,无人招呼,老仆黎叔站在天井边东张西望,也无人理睬

    祝德栋不在家,他的两个哥哥各忙各的,没空来陪老三的这个大舅子,而且前些日子三兄弟之间又吵了一架,祝家三房如今已经各自为炊,祝德栋曾若兰不在家,谁还会来管曾筌的饭

    三房的老仆老善去厨下烧了热水,给曾筌泡上茶,很过意不去道:曾舅爷,三少爷不在家,那厨娘也偷懒不知去了哪里,这晚饭都没着落了。

    曾筌远道而来却遭受这样的冷遇,心里自是不痛快,不过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也没埋怨祝家人不懂礼数,只是说道:老善你去问问其他人,德栋去了哪里,夜里会不会回来

    老善去打听了,过了一会过来回话说:三少爷去城里了,也不知夜里会不会回来。

    曾筌皱了皱眉,说道:那就等半个时辰,到时还不见德栋回来我们就先回客栈。

    曾筌就在厅上等着,祝家其他两房的婢仆从厅下经过,厚道的会向曾筌施个礼然后匆匆而过,大多数却视若无睹,把曾筌当鬼物,好似都看不见曾筌,曾筌独自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天暗了下来,其他房间都亮起灯火,厅堂上还是一片昏暗,老善寻来一个灯盏点上,灯盏里的油却已见底,那灯芯点亮没多一会儿就灭了,老善挠头道:不知灯油放在了哪里,房间都上锁了。

    曾筌道:不妨事,我们再等一会。

    坐在幽暗里的曾筌更是没了体面,祝家大房二房的媳妇和婢仆都在窃笑,曾筌坐不住了,起身道:那我们先回去了,老善你就待在这里,明日德栋一回来就给我报信。

    老善待在这里没饭吃啊,说道:小的也到三少奶那边去,明日小的再过来看三少爷回来了没有。

    三个人刚走出大门,却见淡淡月色下,两顶轿子抬到门前,轿子边跟着几个仆从,老善喜道:三少爷回来了。赶紧上前向刚从轿子里下来的祝德栋唱喏道:少爷,石田的曾大舅爷来了。

    祝德栋嘴里喷着酒气,看了看立在大门边的曾筌,却不急着上前见礼,问老善:她们母女呢

    老善道:少奶和两位小姐在西门外杨家客栈等着少爷去接呢。

    后面一顶轿子下来一个黄胖秀才,正是蒋元瑞,也是喝得半醉,过来指着曾筌问祝德栋:这人是曾渔的大哥

    祝德栋低声道:同父异母,曾渔是妾生子,兄弟二人不和,所以曾渔离家出走。

    蒋元瑞仗着几分酒劲,上前打量着曾筌,叉着腰问:你们曾家人来这里做什么

    曾筌见是位秀才相公,拱手道:送舍妹回夫家德栋,这位相公是何人,请代为介绍。

    祝德栋还没说话,蒋元瑞就已大喝一声道:曾渔小子在哪里那小子与我有深仇大恨,早晚我要送他进大牢。

    曾筌惊道:这是从何说起,德栋,这位相公莫不是喝醉了

    你娘才喝醉了。蒋元瑞骂骂咧咧:老子没醉,老子一肚子的怨气,你既是曾渔小子的哥哥,那就绝非善类,左右给我打。喝令祝家仆人打曾筌,他自己也撩袍攘袖要动手,打不到曾渔,先把曾渔的哥哥打一顿出出气再说

    祝德栋假意拦阻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冤有头债有主嘛,嘴上这么劝着,脚下却不挪步,心里打的主意是不管是蒋元瑞打了曾筌还是曾筌打了蒋元瑞,对他祝德栋总是有利。

    曾筌没打算做风水先生,所以伯父撼龙先生没教他祖传散手,但耳濡目染,自然也会两招花拳绣腿,往后退出两步,双手一高一低立个门户,虚张声势道:别过来,小心我打了你。

    蒋元瑞见祝家仆人不上前,他自己当然也不敢去厮打,曾渔会拳脚功夫,曾渔的这个哥哥想必也会,不要贸然动手,要以势压迫,当下瞪着曾筌道:你敢殴打广信府学庠生,你打我一拳试试看

    曾筌又退后一步,说道:好端端的我打你作甚德栋,这到底怎么回事

    祝德栋见打不起来,上前先安慰蒋元瑞道:蒋相公,莫动气,曾渔得罪了你,明日我与你一道上府衙告他,先到寒舍喝杯茶。转头对曾筌冷冷道:曾大哥,你有何话说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曾筌再怎么好脾气这时也怒了,盯着祝德栋道:我的来意你不知道吗

    你不说我又哪里知道。祝德栋一副无赖嘴脸,他是铁了心要休掉曾若兰了,找到个同仇敌忾的蒋元瑞做靠山,胆气壮了。

    蒋元瑞把手一挥:说个屁,有什么好说的,曾氏那种不贤之妇,早该休了。

    曾筌既惊讶又愤怒,这是秀才吗,怎么说话象市井泼皮,怒问祝德栋:祝德栋,你要休妻,你凭什么

    祝德栋原本还觉得有点理亏怯弱,见蒋元瑞把他的用心一把揭开,他也就豁出去了,说道:曾若兰不能亲睦妯娌不能孝敬老人,对我这个做丈夫的也向来没有好声气,又且不能为我三房生育子嗣,这样的不贤之妇,要她何用

    老实人曾筌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只以为是一些家庭间小纠纷,他把若兰送回来调解一下就行的,何曾想到祝德栋竟要休妻,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气愤道:你这是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祝德栋仗着胆把话说出来了,见曾筌也没能把他怎么样,气势更涨,大声道:我爹卧病在床,她做儿媳的不侍候汤药,却与我争吵跑回娘家,这不是不孝是什么他倒不说老爹瘫痪在床他自己照样跑到邻村去与风流寡妇鬼混

    曾筌却是辩不过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有嘴,可就是说不出道理,愤怒道:你血口喷人,无缘无故要休妻,我与你见官去理论。

    见官蒋元瑞冷笑道:是上饶县衙还是广信府衙,又或者是永丰县衙,任你挑

    曾筌怒视蒋元瑞:与你何于

    蒋元瑞道:怎么与我无于,曾渔是我仇人,你们曾家就都是我的仇敌,你不去告官,我倒要先状告曾渔小子蒙骗教官假冒生员,还殴打自家姐夫祝贤弟,曾渔小子打了你是不是

    祝德栋道:正是,那小子狂妄得紧,威胁我说要打断我的腿。

    曾渔离开石田快三个月了,毫无音信,作为兄长的曾筌心里其实是很牵挂的,忙问:我弟曾渔他在哪里

    蒋元瑞和祝德栋对视一眼,蒋元瑞问曾筌:这么说你这两个月都没见过曾渔

    曾筌如实道:四月底就离家了,一直没有音信,你们何时见过他

    蒋元瑞不答,却问:曾渔补生员了,你知不知道

    曾筌以为蒋元瑞是取笑他弟弟曾渔,哼了一声,不说话。

    蒋元瑞观察曾筌的神色,对祝德栋道:曾渔的生员功名得来绝非正道,他昨日来见你还是青衿是吧,今日摇身一变却成了府学生员了,说是偷天换日也不为过。

    祝德栋附和道:肯定是走了歪门邪道,不然的话他昨日会更嚣张。

    曾筌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些什么

    蒋元瑞冷笑道:我们说些什么与你何于,明日广信府衙见,快滚。

    曾筌行医多年,也算是有体面的人物,被这蒋元瑞这般呵斥羞辱,气愤已极,他也不是会吵架的人,只是道: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质问祝德栋:若兰母女三人还在西门外客栈等候,你就不管了

    祝德栋竟然说道:待我写一份休书,你带回去吧。

    曾筌气血上涌,脸霎时通红,猛地上前一个耳光抽在祝德栋左脸上,啪的一声响亮。

    这一记耳光够重,祝德栋被抽得身子一歪,左耳嗡嗡响,脸颊火辣辣的,大怒道:曾筌,你敢打人

    曾筌又一巴掌扇过去,骂道:今日我要教训丨教训丨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祝德栋闪身避过,曾筌这一巴掌扫到蒋元瑞的脖子,蒋元瑞大怒道:你敢殴打生员。一脚朝曾筌揣来,曾筌急忙闪过,冷不防祝德栋一拳砸来,正中曾筌右胁,祝德栋还叫喊着让几个仆人一起上

    老仆黎叔见打起来了,家主势单力薄定要吃亏,猛地冲上前推开祝德栋,拉起曾筌往村外就跑

    蒋元瑞脖颈被曾筌指尖扫了一下,有三道血痕,火辣辣的痛,摸着脖子怒叫:抓住他,抓住他,抓住吊起来打。大步追去。

    蒋元瑞要追,祝德栋也不能落后,领着两个男仆追了上来。

    曾筌一向对人和和气气,何曾与人这般剧烈冲突过,实在是因为祝德栋太过分了,竟要他带休书回去,现在动手打了人,曾筌自己也是后怕,蒋元瑞几个在后面追得紧,这要是被赶上可如何是好,这亲家成仇家了

    老仆黎叔毕竟岁数大了,腿脚不利索,跑不快,眼看蒋元瑞祝德栋几人越追越近,这老仆叫道:老爷你快跑,别管我。跑不动,于脆停下,转身张开双臂道:不要追,不要追,大家都是姻亲,有话好好说

    蒋元瑞大步赶上,一个耳光甩在鬓发苍苍的黎叔脸上,骂道:老狗也敢拦路。接着又是一脚揣过去

    曾筌边跑边回头看,见黎叔挨打,黎叔是服侍他长大的忠仆,现在被这霸道秀才打倒在地,曾筌怒极,也不逃了,转身叫道:今日我与你们拼了

    蓦见一人从曾筌身边飞快地奔过,这人手执双杖,挥起一杖就劈在蒋元瑞的脑袋上,杖断为三截,还有水滴四溅,却原来是甘蔗,这人手里另一根甘蔗又劈中了祝德栋的脑袋,祝德栋抱头叫道:曾渔

    手提两根甘蔗打人的正是曾渔,他在茶圣客栈里听说大哥曾筌去了祝家畈,怕大哥吃亏,就带了四喜准备赶过去,出了客栈却见方才与他在对面酒楼喝酒叙谈的吴春泽还没走,吴春泽听他说要去祝家畈,便说陪他一起去

    曾渔有吴春泽相陪,就让四喜回客栈去,母亲和姐姐需要个使唤的人手。

    半圆的月亮早早就升起了,月色下的甘蔗地郁郁苍苍很有点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况味,晚风中带着甜丝丝的味道,不知是甘蔗甜香,还是砂糖作坊飘来的香气,曾渔行步甚快,吴春泽一路上听曾渔说了曾若兰的情况,也为曾若兰抱不平,说道:祝家没有休令姐的道理,若见官,九鲤你岂会怕他祝家。

    曾渔道: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出这样的事让我姐姐和两个外甥女难过。

    吴春泽叹息。

    曾渔道:我与蒋元瑞之间的怨隙让吴兄为难了。

    吴春泽摇头道:九鲤你也知道的,在东岩书院时我与蒋元瑞就没什么交情,此人鄙俗势利,我不喜与他交往,只是这回一同进了学,又都在府学,少不了要与他来往,前几日他从永丰过来准备月考,先一日到吴村访我,我随口客气了一句,让他住在我处,他倒是一口应承了,嘿,这种人不深交不知其恶劣,在我那里住了两日,也不怎么读书,只在门前晃荡,看到年轻妇人姗姗而来,你猜他怎么着

    曾渔道:出言调戏

    吴春泽道:岂只出言调戏,他跑到门前水沟边解开裤子撒尿,羞得妇人掩面疾走还有,夜里他解大手不去茅房,却要跑到路边蹲着,第二天村人早起走过时就踩一脚屎,他却大笑,还板着脸出去骂人,村人见他是个秀才,不敢与他争论,你说这是什么人啊,我是抹不下面子不好叫他离开,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曾渔听得笑了起来,说道:若仅此,蒋元瑞还不算可恶。当下将蒋元瑞舞弊进学之事说了。

    吴春泽目瞪口呆,半晌道:竟还有这等事又点头道:九鲤这样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蒋元瑞的首艺我看了,还真不象是蒋元瑞所作,那经题八股是蒋元瑞作的,半通不通,蒋元瑞说他进学是祖宗的福荫,却原来是花银子买的啊,张教授是知道这事了,难怪今日对蒋元瑞这般不留体面,又骂又打。

    曾渔道:蒋元瑞还有三个月秀才好当,五十两银子买半年的生员功名,威风猖狂过一回,也值了。

    吴春泽道:等下回去我就把他的行李丢到门外去,这等败类,羞与为伍啊。

    两个人在月色下走到祝家畈村头,曾渔听到有人争吵奔跑还有喊打的声音,当即就在村头甘蔗地拔了两根甘蔗,急奔过去,正看到蒋元瑞殴打他曾家的老仆黎叔,自是大怒,冲过去劈头就给了蒋元瑞一甘蔗,另一根甘蔗就砸在了祝德栋脑袋上,不用问清楚再动手,情形一目了然,祝德栋是伙同蒋元瑞欺负他大哥曾筌

    甘蔗易折,砸人虽痛却伤得不重,蒋元瑞抱着脑袋逃开数步,叫道:曾渔,你敢打我堂堂府学生员

    蒋元瑞动辄就是府学生员挂在嘴边,说顺口了,在曾渔面前也这么说,曾渔手里还有两截一尺多长的甘蔗,扑过去先是一脚把蒋元瑞踹倒在地,然后两截甘蔗擂鼓般一顿打,骂道:打的就是你这个府学生员里的败类。打得蒋元瑞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那祝德栋挨了一甘蔗,头上起包,好生疼痛,喝命两个男仆上前围殴曾渔,吴春泽拦住道:你们想于什么

    两个男仆见吴春泽是生员打扮,哪里敢动手,其中一人对祝德栋小声道:三少爷,曾小舅爷也是生员。

    祝德栋怒道:他是什么狗屁生员,他是假冒的生员

    曾渔还在痛殴蒋元瑞,吴春泽对祝德栋道:你说谁是假冒的生员,你敢见官这么说吗

    祝德栋道:我又不是说你,我是说曾渔。

    吴春泽点头道:我记下了,我是人证,等下见官你也这么说,不掌你的嘴才怪。

    蒋元瑞抱头哀嚎,听到吴春泽在说话,叫喊:吴贤弟,救我,救我。声音凄厉。

    吴春泽摇摇头,对曾渔道:九鲤,别打了,莫要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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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曾渔直起腰,把两截甘蔗往蒋元瑞身上一丢,目视祝德栋,眼冒怒火:你竟然伙同蒋元瑞追打我大哥,你还是不是人扭头问:大哥,伤到哪里没有

    曾筌这时刚把老仆黎叔扶起,黎叔嘴角流血,手肘蹭破了皮,所幸没有骨折,曾筌方才也挨了祝德栋两拳,胸胁好生疼痛,应道:我没事鲤弟,这些日子你们都在哪里

    曾渔道:说来话长,等下再向哥哥细说祝德栋,休走。

    祝德栋让男仆搀起蒋元瑞往祝家宅子退去,他自己先跑了,蒋元瑞呻吟叫痛,扭头见吴春泽站在曾渔身边也不来帮他,恼恨道:吴春泽,你很好,我蒋元瑞今日算看清你了。

    吴春泽皱眉厌恶道:我也是今日才看清你,你赶紧去把你的行李搬走,我吴春泽不欢迎你。

    蒋元瑞恨声道:吴春泽,欺人太甚,我堂堂府学生员不会放过你们的。见曾渔追过来要打他,吓得不用人扶了,跑回祝宅。

    这时有不少祝家畈的民众出来看热闹,曾筌道:鲤弟,我们先回去。曾筌心里很不好受,他不想让人看着当笑柄。

    曾筌主仆和曾渔吴春泽四人出了祝村,半圆的月亮已经升上中天,四下里朦朦可见,曾筌先问曾渔近况,听曾渔说了远赴宜春补考的经过,又惊又喜,连声道:好极了,鲤弟辛苦。精神这才振作起来,说了方才蒋元瑞和祝德栋的可恶言行

    一边的老仆黎叔含着老泪道:祝姑爷太欺负人了,竟要休我家大小姐,我家大小姐哪点对不起他祝家

    吴春泽道:蒋元瑞可恶,竟助纣为虐。

    曾渔道:他是堂堂府学生员嘛,也不知怎么就和祝德栋狼狈为奸起来,多行不义必自毙,蒋元瑞是奔着这条路来的,现在为难的是祝德栋不知该如何对付,投鼠忌器啊,大哥,你说呢

    曾筌想着祝德栋那副翻脸不认人的嘴脸,闷声道:回去和若兰商议一下吧。

    将至西门,吴春泽告辞,说道:九鲤,若有什么需要帮助,就到吴村寻我,吴村往北边去也就三四里路,一问便知。

    曾筌曾渔兄弟和老仆黎叔回到茶圣客栈,小奚僮四喜早在门前等候多时了,见黎叔带伤大少爷和少爷也好象身有血迹,大吃一惊,问:这是怎么了

    曾渔赶紧摆手道:不要声张,去叫小二备水,让我们擦洗一下。

    曾筌三人洗脸整衣,这才上到客栈二楼,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已经睡下,曾母周氏曾若兰,还有梅香在房中等着,曾筌向周姨见了礼,便闷头坐在一边,觉得愧对周姨和鲤弟,而且今夜在祝家畈的遭遇让他很沮丧

    曾渔尽量把祝德栋狼心狗肺的言行轻描淡写地说,曾若兰已经是泪水涟涟,说道:他变心了,他被蒋村的那个女人教唆得坏了心肠,他是不是想休掉我娶那个女人

    曾筌曾渔都不吭声,默认,这种事没法替祝德栋隐瞒,曾若兰必须面对

    曾若兰眼泪长流,以拳抵嘴,呜咽呜咽

    曾渔直言道:祝德栋无情无义,姐姐与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也是亏了姐姐,不如就来个了断吧,我担保祝德栋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曾若兰只是流眼泪,一句话也不说。

    房间里油灯的灯焰轻轻摇曳,光线忽明忽暗,照得房中人的面容都有些惨淡,曾母周氏突然脸露惊诧之色,向曾渔示意,朝房门指了指,曾渔转头看时,九岁的外甥女阿彤披散着头发立在门边,见房中人回头看她,便可怜巴巴问:爹爹没来接我们吗

    曾若兰赶紧拭泪道:阿彤,回去睡觉,等下吵醒妹妹了。

    娘亲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阿彤背后传出,随即五岁的阿炜从姐姐身后转了出来,赤着一双小脚丫,眼睛乌溜溜。

    曾若兰眼泪夺眶而出,过去将两个女儿搂在怀里,她方才哄两个女儿睡觉时说待爹爹来接时就叫醒她们,明明看着这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呀,没想到她们这时却醒了,唉,两个小孩儿也牵挂着父母的事呢。

    曾母周氏轻轻扯了扯曾渔的袖子,低声道:小鱼,婚姻之事劝和不劝离,你看阿彤阿炜都这么大了,若是没有爹爹,以后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想法子让祝德栋回心转意才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牵扯到姐姐和两个外甥女,曾渔也颇为难,等姐姐抚慰了两个女儿睡觉后重新回到这边,曾渔就问:姐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实话对大哥和我说,我们好帮你处置或转圜。

    毕竟是十多年的夫妻了,而且曾若兰并未亲身经历今晚这一幕,大哥曾筌也没说祝德栋对他动手之事,所以曾若兰对祝德栋的丑恶嘴脸认知不深,心里当然是想和好的,离婚的女子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会被人瞧不起,对孩子更不利

    曾若兰眼望曾母周氏,小声问:周姨你说我该怎么办

    曾母周氏老好人,自然是劝和的,曾渔道:既这样,让我和大哥商议一下,祝姐夫必须要狠狠教训丨要让他再不敢动歪心思。

    曾若兰赶忙道:是要教训丨要让他吃点苦头。

    茶圣客栈还有空余的客房,曾渔让店家又开了两个房间,他与大哥曾筌同一间房,兄弟二人在灯下商量了一会,决定明日一道去府衙状告祝德栋休妻的恶行,祝德栋这种人不吓他一个终生难忘不会悔改

    看看夜深,曾筌道:鲤弟,歇息吧,今日受累了,明天还有大事要办,赶紧睡吧。下床吹熄了灯盏。

    就在灯灭的一瞬间,昏暗中曾渔听到大哥曾筌叹息一声,说:鲤弟,我这个做哥哥的对不住你。

    曾渔道:没什么对不住的,弟也长大成人了,独立门户也是应该。

    曾筌沉默了一会,说道:看到你和周姨还有妞妞都好,我心里很快活,你们随我回石田去住吧。

    曾渔笑道:大哥不要为难了,我和我母亲商量过了,准备在上饶县城安家,我是府学生员,每月都有几日要在儒学学习和月考,回石田反而不方便,银子我也备得一些,大哥不用多虑。

    懦弱老实的曾筌就没什么话说了,兄弟二人各据一床练习一遍八段引导法,分头睡下,曾渔看着窗棂格漏进来的月色,心道:若不是嫂子谢氏所逼,我只怕也下不了千里迢迢补考的决心,这个世道,要生活得舒服不憋屈,社会地位还是要的啊,我若不是生员,这回想帮姐姐也难,希望苦尽甘来吧。

    今天有点事,更新少了,明日更新五千字大章。

第九十五章 李白杜甫来种地

    告状得有状纸,七月初十日一大早,曾渔洗漱后就开始磨墨写状纸,他是刚进学的生员,尚未系统学习过大明律,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民间诉讼学都持查禁态度,律法乃国之重器,岂能被小民掌握,不过生员是例外,生员是官吏的后备队,儒学中就有专门的律法学习课,这也是很多生员在本地包揽词讼的原因,因为生员懂这个啊,学以致用嘛,小民百姓不懂律法,当然怕打官司怕上公堂了

    曾渔虽不精通大明律法,但对状告祝德栋休妻案却有必胜信心,姐姐曾若兰未犯七出之条,祝德栋所谓姐姐在公爹祝巨荣患病期间回娘家的指责站不住脚,祝巨荣并非刚患病,都已经病了好几个月了,难道祝巨荣病不好家里人都不能出门吗

    至于说姐姐曾若兰未能给祝家三房生育子嗣更是荒唐,大明律规定庶民四十岁无子才许纳妾,祝德栋比姐姐大两岁,今年才三十二,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指责姐姐无嗣,更何况无嗣并非休妻的理由,无嗣可以纳妾,但不能休妻,这是明律与唐律的不同处

    曾筌有早起散步的习惯,走了一圈回来见曾渔在写字,便问:鲤弟练书法吗以前在石田,曾渔经常早起练字。

    曾渔道:写状纸。

    曾筌便立在一边看,曾渔写了数行,搁下笔去二楼客房向姐姐曾若兰询问与祝德栋相好的那个蒋村寡妇的情况,曾若兰让梅香带妞妞和阿彤阿炜小姐妹去楼下用早饭,然后对曾渔道:蒋村的寡妇名叫蒋玉芹,今年二十五岁,就是蒋村人,九年前嫁给饶州府德兴县的一个县丞为妾,前年那县丞死了,蒋玉芹没有儿女,便回到蒋村,这女人有不少积蓄,买田买房,颇为放荡。

    曾渔问:那不知那蒋玉芹出服了没有

    曾若兰道:听人说那县丞是前年过年前死的,县丞夫人容不得蒋氏,过了七七就把蒋氏打发回乡了。

    曾渔道:那就是说蒋氏还在丧期,嗯,我知道了,我下楼去了,娘和姐姐要吃些什么,我吩咐小二送上来。

    曾若兰迟疑了一下,问:小弟你是准备状告他吗,祝德栋

    曾渔道:姐姐不要同情他,这种薄情寡义的人不狠狠教训丨不行,只有让他知道怕,以后才会与姐姐安安生生过日子。

    曾若兰低声道:听说这种案子见官,他会挨八十大板

    曾渔见姐姐还回护那个祝德栋,心中甚是不喜,直言道:姐姐,大哥昨晚没和你说清楚,祝德栋说要让大哥把休书带回来,大哥气极,给了祝德栋一记耳光,祝德栋竟打了大哥两拳,还叫仆人围殴追打大哥,若不是我和吴春泽及时赶到,大哥会被打成什么样实在不好说

    曾若兰羞愧得眼泪直流,曾母周氏责备曾渔道:看你,把你姐姐说哭了,你大哥都没说,你却说出来。

    曾渔看着泪流满面的姐姐曾若兰,说道:姐姐,不是我要让你伤心,我是要让你明白祝德栋有多薄情,若不是因为姐姐与他有了阿彤和阿炜,我是决意要姐姐离开那种人,现在呢,既然姐姐要给他一个浪子回头的机会,那我们就绝不能心软,必须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丨如果只是不痛不痒说他两句,他定不会悔改,那样姐姐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必须要让他一想到这次的教训丨就心惊胆战,这样才不会再犯。

    曾母周氏不说话了,儿子说话在理,儿子长大成人了,说话有担当象个男子汉。

    曾若兰泣不成声,说道:小弟说得是,那种人就该狠狠教训丨

    曾渔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

    回到楼下客房,曾渔继续写状纸,那个蒋寡妇守孝未满二十七个月就与祝德栋发生奸情,依律双方都要受刑,只此一桩,祝德栋就要受罪

    曾渔第一次写状词,也颇费了一番心思,总结的经验是写状词和作八股文有很多相通之处,状词一般分为三段,开篇提纲挈领等于是八股文的破题,祸因以下即同各股讲说,前段推写事由情由,来历分明,又要简切;中间或殴打或相言辩或因强占或相骗财某事等紧要见证赃仗分明;后段切要取理辨别事情,言语严切,显出本理,中间转换,在乎心巧,八股文写得好能获取功名,状词写得好能作讼师,好的讼师往往就是擅长八股文的秀才,不过在古代,绝大多数愿意以道德来约束来评判,讲究私下解决纠纷,讼师有损阴德,会遭天遣,曾渔当然不会有这种观念

    曾筌一直看着弟弟曾渔写完状词,口里不夸,心中暗赞写得好,文词犀利痛快,说道:鲤弟,我方才向人打听过了,今日初十是官员休沐日,不坐堂,而且府县同城,一般案子都由县衙审理,不能直接上府衙,上饶陈县尊审理民间诉讼是逢一四七的上午。

    大哥曾筌是做医生的人,心思还是细,曾渔道:那就明日去上饶县衙递状纸。心道:我本打算上府衙的,毕竟在龙虎山与林知府有一面之缘,对了,林知府那日还说让我回乡时可到府衙见他,虽是客套话,我何妨当真。

    用罢早餐,曾渔对母兄和姐姐说要去拜访知府林光祖便带了四喜出客栈,曾筌曾若兰都是暗暗诧异,曾母周氏道:小鱼月初在龙虎山大真人府见过林知府。因说了曾渔为大真人府题楹联得了张天师六十两银子的事,又把妞妞叫过来,把妞妞脖子上挂着的八卦护身符福袋给曾筌曾若兰看,说这是天师亲自开光的福袋,曾筌和曾若兰没想弟弟曾渔这些日子交游这般广泛,连张天师都有交情了,而且此番再见,曾筌曾若兰都觉得小弟曾渔和以前有很大不同,主要是性情方面,以前的曾渔有些执拗,孩子气很重,现在却是大不一样了,嗯,小弟长大了出息了

    曾渔袖了状纸刚出客栈,就见吴春泽带着一个仆人来了,那仆人提着篮子,篮子里有一罐米酒一包茶叶和几样点心,这是吴春泽送给曾渔母亲的,曾渔谢过吴春泽,让四喜提进去,吴春泽问:九鲤待要去哪里

    曾渔道:前次在龙虎山大真人府蒙林知府青眼,要我回乡时去拜见他,今日是休沐日,我就想去拜见林府尊。

    吴春泽既惊讶又艳羡,说道:我来是为贤弟一家住处的事,既然贤弟要去拜访林府尊,那等贤弟回来后再说。

    曾渔道:我对上饶不熟,请吴兄与我一道去府衙如何,一路上也好说事

    吴春泽欣然从命,有一个与林知府见面的机会谁会拒绝,见曾渔主仆都是空手,便道:那要不要备一份礼物

    曾渔笑道:秀才人情纸半张,我只带了一幅水墨画准备送给林府尊。

    吴春泽点头道:贤弟的书法绘画实是二绝,我们东岩书院的同学无人能及,嘿,那时专顾读八股一意求功名,现在才知道士绅交往还是需要琴棋书画,愚兄是什么也不会,惭愧。

    曾渔道:这些年文人地位见涨,国初时宋濂听人赞他是开国第一文人,简直勃然大怒,认为这是羞辱了他。

    吴春泽笑道:太祖高皇帝看不起文人嘛,太祖只要实于之才,对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律鄙视,但如今情况不同了,士大夫若不精诗书,就会被人讥为鄙陋。

    朱元璋出身无业游民,自身文化素质低,对文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认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艺术都是没有用的东西,不少百姓都还吃不饱穿不暖,你却在吟诗作画,既不能穿,也不能吃,当然要鄙视了

    曾渔心想:中国自有史以来四千年就没彻底解决过温饱问题,这样说来,中国就不该有任何文化艺术了,李白杜甫王羲之都得给我种地去。

    小小的牢骚了几句,就已到了广信府衙大门外,曾渔递上落款为治生曾渔的名帖,门子见是两个秀才,倒也不敢无礼,只是道:今日是休沐日,府尊大人不见外客,除非是府尊大人邀请的才行。

    曾渔道:在下正是府尊大人邀请的,月初在上清大真人府有幸拜会了林府尊

    正在与门子费口舌,却见府学张教授在门前下轿,曾渔和吴春泽赶忙见礼,张教授道:你二人来此作甚

    曾渔把对门子的话又说了一遍,张教授道:你在龙虎山见过林知府吗,哦,那你二人随我进去吧,今日林府尊宴请宾客要搬演琵琶记。

    进了仪门,从大堂左边的侧巷走过,来到林知府居家的廨舍,廨舍后面有一座园亭,名留春园,这是林知府与同僚朋友宴饮之所,有假山方池,花木繁盛,靠东南方有一座二层小楼,广信府知府林光祖与同知通判推官等一众官员都在楼上,四五张坐床,围着中间一班伶人,一个瞽师正在弹阮琴

    见张教授到了,林知府笑道:张老夫子姗姗来迟咦,曾生,你怎么到此,哦,你从鹰潭回来了。

    没更到五千,明天补上,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第九十六章 情不自禁琵琶记

    在座的在广信府官僚除了通判吴世良之外,其他人都对林府尊与一个生员打招呼感到惊讶,交头接耳探询这是谁家子弟,生员不值得如此敬重,定是这生员的来历不凡

    曾渔趋前两步施礼道:治生是前日与吕翰林同船回来的,正赶上了昨日府学月考。又向在座众官作揖行礼。

    林知府便问府学教授张广堂:张夫子,曾生进学的公文到了是吧,他昨日月考成绩如何

    张教授见林府尊亲自过问曾渔的学籍和学业,心下也有些惊讶,看来这曾渔的确有来头啊,怪道学政大人肯让他补考进学,答道:曾生的进学公文半月前便到了,前日曾生来府学报到,昨日就参加月考,考在一等,尤其是那篇四书题八股,可谓铸意精深,才情英发,实乃我广信府不可多得的俊彦,林府尊治下就是出人才啊。

    既是林府尊看重的人,张教授何吝两句赞词,林知府果然很愉快,对众官道:诸位还不识这位曾生吧,我方才说的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就是他所题,才惊四座啊,当日大真人府上诸多老翰林大乡绅都道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实在拟不出更贴切的楹联了。

    曾渔谦虚道:治生亦是一时兴到,才惊四座岂敢,老大人过誉了。

    那位弹阮琴的瞽师一直淙淙弹琴,浑不以外物为扰,几个女伶都打量着曾渔,见曾渔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府学生员,更得府尊大人看重,女伶眼神便顾盼生姿,希望引起曾渔的注意,尤其是那个准备演琵琶记赵五娘的女旦,眼神更是分外多情,这女旦入戏太深,整日幻想着如琵琶记里的赵五娘那般,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丈夫要她等待,她现在虽然贫贱,一旦丈夫中状元归来,那就扬眉吐气了

    林知府道:曾生,坐到这边。让仆人在他的坐床边设一个圆杌

    曾渔轻轻一扯吴春泽的衣袖,引见道:禀府尊,这位吴生是治生的友人,也是府学庠生。

    吴春泽赶忙见礼,林知府哦的一声,让仆人再设一个圆杌,问曾渔:曾生可喜听南戏

    曾渔道:治生酷爱戏曲。

    林知府笑呵呵道:那你说说今日要搬演的琵琶记的来历。

    曾渔道:治生可以借陆放翁的一首诗来说琵琶记来历,朗吟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林知府与众官皆笑,通判吴世良笑道:蔡邕是东汉人物,那时哪有什么考状元,宋人剧本蔡中郎辜负赵贞女把蔡邕写成十恶不赦之徒,幸得两百年前有菜根道人写下琵琶记为蔡中郎正名。

    林知府道:菜根道人这出琵琶记远非宋人剧本能比,口语生动,唱词清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今日搬演的是临妆感叹,和杏园春宴,两出,这是杭州来的仙班,,最精琵琶记,诸位拭目以待洗耳恭听吧

    一班戏子们都退到大屏风后去妆扮,独留瞽师一人在外,众官都不再说话,静待好戏上演,那瞽师也不弹阮琴了,取出一支横笛,悠悠吹奏起来,楼上听客大都微微转起脑袋,享受这悠扬曲笛

    蓦闻屏风后云板一响,饰演赵五娘的小旦登场,布裙竹簪,楚楚动人,摆出照妆镜的姿势,清唱道:

    翠减祥鸾罗幌,香销宝鸭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动是离人愁思。目断天涯云山远,亲在高堂雪鬓疏,缘何书也无明明匣中镜,盈盈晓来妆。忆昔事君子,鸡鸣下君床。临镜理笄总,随君问高堂。一旦远别离,镜匣掩青光。流尘暗绮疏,青苔生洞房。零落金钗钿,惨淡罗衣裳。伤哉惟悴容,无复蕙兰芳。有怀凄以楚,有路阻且长。妾身岂叹此,所忧在姑嫜。念彼猿猱远,眷此桑榆光。愿言尽妇道,游子不可忘。勿弹绿绮琴,弦绝令人伤。勿听白头吟,哀音断人肠。人事多错迕,羞彼双鸳鸯

    唱词一歇,支板轻响,瞽师的笛声悠悠而起,众官交头接耳,低声赞叹。

    曾渔听过后世的越剧琵琶记,对此剧颇为熟悉,赵五娘的人物形象极为鲜明感人,现在听到这样原汁原味的海盐唱腔,不禁注目凝神,不胜陶醉

    那小旦也目视曾渔,脆声道白:

    奴家自嫁与蔡伯喈,才方两月,指望与他同事双亲,偕老百年,谁知公公严命,强他赴选。自从去后,竟无消息,把公婆抛撇在家,教奴家独自应承。奴家一来要成丈夫之名,二来要尽为妇之道,尽心竭力,朝夕奉养。正是: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有此情无尽处。

    笛声一变,小旦换了个曲牌又唱道:春闱催赴,同心带绾初。叹阳关声断,送别南浦。早已成间阻。谩罗襟泪渍,谩罗襟泪渍,和那宝瑟尘埋,锦被羞铺。寂寞琼窗,萧条朱户,空把流年度

    楼上众官正听得悠哉优哉,府衙大门前的戒石亭方向突然传来击鼓声,这鼓声来得突兀,咚咚咚一阵乱敲,吹笛的瞽师耳朵最灵,立即闭嘴不吹,小旦也不唱了,楼上众官面面相觑,广信府推官道:这是鸣冤鼓。

    大明朝的北京皇城有告御状的登闻鼓,各地方衙门也设有供百姓鸣冤报官的鸣冤鼓,但大抵流于形式,而且州县正印官隔两日便会坐堂受理民间诉讼,一般小民也不会去击鼓鸣冤,完全可以走正常诉讼渠道,击鸣冤鼓是对判决不服,要到上级衙门控告,都是大案血案,广信府衙前的鸣冤鼓已经几十年没被敲响过了其实是鼓坏了,林光祖初上任时修葺府衙,见鸣冤鼓牛皮已朽,根本敲不响,就让匠人重新蒙了牛皮,没想到今日就被人敲起来了

    林知府是个戏迷,正听得入港,却被鼓声搅了,大感扫兴,问在座的上饶知县陈添祥道:最近有何冤案

    陈知县皱眉道:今年并未出过命案,都是一些小案件。

    吴通判道:或许是其他四县的民众来喊冤。

    林知府便让人去问明情况,摆摆手让戏班子先退下,民众击鼓喊冤那是要及时受理的,否则若被监察御史访知,会予以弹劾。

    吴春泽向曾渔低声道:不会是蒋元瑞在击鼓鸣冤吧

    曾渔不动声色道:难说,若真是他,那他是自投罗网。

    衙役很快回来禀报说有个生员鼻青眼肿身上血迹斑斑,要请府尊大人为他作主严惩凶手

    曾渔与吴春泽对视一眼,曾渔心道:还真是蒋元瑞,在蒋元瑞看来,他是蒙受奇耻大辱了,这是大案要案千古奇冤,所以休沐日也要告官审理。

    林知府问那衙役:杀伤人命了

    衙役道:那生员没说出人命,只说被殴打重伤。

    林知府问:是那生员自己在击鼓吗

    衙役道:是。

    林知府恼火道:既能自己击鼓,那就不算重伤,小小斗殴也要击鸣冤鼓,那我等还如何处理公务。

    上饶知县陈添祥附和道:此风决不可长,这个生员也要惩处。

    广信府学教授张广堂心想:不会是府学的生员吧,那我也有个管教不严之责。问那衙役:那生员姓甚名谁,可有状纸

    衙役道:没见他呈状纸,只自称是府学生员,姓蒋。

    张教授瘦长脖子便梗了起来,对林知府为首的众官道:此人该打。

    林知府忙问:张夫子为何如此说

    张教授道:府学在籍生员只有一个姓蒋,那便是永丰生员蒋元瑞,此人是今年新进学的,诸位大人想必对袁州院试舞弊案已有耳闻

    众官纷纷点头,林知府突然醒悟道:老夫记起来了,前日学署公文曾提及这个蒋元瑞,是广信府三名舞弊者之一张教授还没革除他功名吗

    张广堂道:黄学政行文说十月或十一月会按临本府,届时应会革除那三名败类的功名。

    林知府问:这么说那蒋元瑞还不知道案情败露了

    张广堂道:应该是还不知情,昨日还来参加月考,作文一塌糊涂,不能成篇,尤可笑的是还贼喊捉贼,诬说曾生是假冒生员,已被我责罚了一顿,却不悔改,又不知到哪里惹了事,竟敢来击鸣冤鼓,府尊当严惩他。

    曾渔看看火候到了,再不把事情说清楚就过火了,起身向坐床上的林光祖躬身道:府尊大人容禀,那蒋元瑞击鸣冤鼓实与治生有关。

    当下曾渔将自己与蒋元瑞在东岩书院同学蒋元瑞靠舞弊进学之后对他百般嘲讽安民门外又辱骂他母亲他一怒之下打了蒋元瑞

    一旁的广信府推官笑道:是了,两个月前这个蒋元瑞的确来告官,说有一个姓曾的殴打他,却原来就是曾生。

    林知府笑道:原来曾生是负案在逃啊,哦,你是因为此才发愤要赶去袁州补考是吗

    曾渔道:是,治生是被蒋元瑞逼得没法了,只好避居鹰潭友人处,幸得吕翰林举荐黄提学允我复试,才得以进学,昨日在府学街遇到蒋元瑞,蒋元瑞一口咬定治生是假冒的生员,还引了皂隶要来捉拿治生,幸被张教授斥退

    林知府想着蒋元瑞自己都是舞弊得来的生员还敢引皂隶去捉别人假冒生员,着实可笑,笑问曾渔:你后来又打了他一顿泄愤

    曾渔道:治生岂敢。从袖中取出状纸,呈给林知府道:治生本来是准备明日向陈县尊递状纸的,但既然蒋元瑞恶人先告状,治生也必得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林知府看了曾渔的状纸,摇头道:竟有这等事,曾生的姐姐也是遇人不淑啊。把状纸递给陈知县看。

    曾渔又把昨晚在祝家畈的事一一说了,吴春泽可为曾渔说的话作证。

    林知府道:蒋元瑞这样的黉门败类早该严惩了,今日就摘了他衣巾,然后报知学政,至于那个祝德栋,目视曾渔道:令姐还想与他复合是吗

    曾渔道:家姐与祝德栋育有二女,不忍离婚伤害了孩子,想给祝德栋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治生以为,祝德栋这种人若不经教训丨严惩,只怕难以悔改

    林知府点点头,对众官道:今日听戏是让那败类给搅了,那就判案去吧,看看那个蒋元瑞的是何等嘴脸曾生,你也一道去,还有这位吴生。

    曾渔跟在一众官员后面下楼,那个饰演赵五娘的小旦忽然走到他身后道:曾相公,奴叫夏畹,钱塘人氏

    曾渔愕然,那名叫夏畹的小旦也大梦初醒似的一脸羞愧,扭身逃回楼上。

第九十七章 蝇虫飞舞

    蒋元瑞立在府衙大堂上,满腔冤情,一脸悲愤,昨日汗污血迹的褥衫也未更换,臭不可闻,却得苍蝇喜爱,从祝家畈就有蝇虫一路贴身跟随,驱之不散,现在至少有几十只绕身飞舞,嗡嗡嗡的声势颇壮,堂上几个皂隶都离蒋元瑞远远的,只有祝德栋站在蒋元瑞身边,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嘛。

    蒋元瑞当然不是逐臭之夫,他也喜欢于净啊,坚持不洗脸不更衣是为了留下原始证据,要血泪控诉曾渔,他现在的模样也的确挺惨,头也不梳,方巾歪戴,衣衫不整,鼻青眼肿,走路歪瘸,蒋元瑞自信他这般模样能打动铁石心肠,知府大人对他定会抱以深切同情,曾渔挨一顿板子肯定少不了

    一边的祝德栋左脸颊也有些青肿,是被曾筌一记耳光扇的,蒋元瑞建议祝德栋把这一巴掌算到曾渔头上,祝德栋是姐夫,曾渔打姐夫就是以下犯上,这点可让曾渔罪上加罪,然后祝德栋休妻自然顺理成章了。

    两个人在大堂上等了好一会,还不见林知府现身,大堂外已经聚集了上百民众,难得听到一次鸣冤鼓啊,这个热闹一定要赶,纷纷询问什么情况,蒋元瑞没理睬这些人,不费那个口舌。

    又等了一刻时,终于听得有差役喝道:府尊大人到。

    蒋元瑞下意识地整整衣巾,随即又把衣巾弄得更乱,清了清喉咙,准备喊冤,听得橐橐靴声,从后堂走出一群官员,蒋元瑞看到当先一人年约五十余,凸额高颧,宽袍缓带,正是广信知府林光祖,便迎上前高声道:府尊大人,治生被奸人殴打至伤重呕血,大人定要为治生申冤哪。

    蒋元瑞可以见官不跪,祝德栋不能,赶紧跪倒,也不说话,他是作为蒋元瑞的人证而来,还没轮到他说话的时候。

    蒋元瑞还没走近,一股臭气先就袭到,还有苍蝇的嗡嗡声,林知府用手在鼻边扇着,皱眉问:哪里来的臭味

    堂下差役伸手指着蒋元瑞道:大人,是他。

    众官细看蒋元瑞,蒋元瑞抖擞了一下身子,除了头巾上两只胆大的绿头苍蝇粘附不动外,其他苍蝇一齐飞起,嗡嗡声大作,就好比有人往粪坑扔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林知府止步,脸现厌恶之色,指着蒋元瑞道:你退远一些

    蒋元瑞只好带着一群苍蝇退后数步,又叫道:府尊大人,治生蒙受奇耻大辱,请大人为治生主持公道。

    众官坐定,曾渔和吴春泽立在府学教授张广堂身后,堂上人多,蒋元瑞也没注意到曾渔二人,一个劲在喊冤。

    林知府把惊堂木一拍,问道:可是人命大案

    蒋元瑞道:治生被奸人曾渔殴打至重伤

    林知府又问:可曾向县衙告状

    蒋元瑞道:治生是府学生员

    林知府火气不小,喝道:先打二十大板再问话。

    几个如狼似虎的皂隶过来叉起蒋元瑞就按倒,蒋元瑞大叫起来:治生是生员哪,治生是生员哪,治生是有功名的

    林知府大声道:既非人命大案,又不曾蒙受冤屈,却乱击鸣冤鼓,一律先打二十大板再问话。这话是对堂外黑压压围观的民众说的,必须立威,否则那些小民有点鸡毛蒜皮的事也来击鸣冤鼓,那岂不坏了规矩,喝命皂隶:二十大板,打。

    皂隶掀起蒋元瑞的褥衫剥下挥裤裸出雪白肥臀,长长的刑杖取过来了,蒋元瑞扭头看见,叫道:我是府学生员,刑不上生员,张教授张先生,为学生说一句话啊

    蒋元瑞正叫得声嘶力竭,却突然戛然而止,倒不是挨了板子,而是看到张教授身边的曾渔了,两人目光对上,曾渔向他微笑着点头致意

    蒋元瑞傻了,这时刑杖高举落下,打得他嗷地痛叫一声,两根刑杖此起彼落,二十大板顷刻打完,屁股开花,血肉模糊,血都溅到跪在一旁的祝德栋脸上,祝德栋先前听蒋元瑞说必要让曾渔当堂挨板子,很是期盼,何曾想一上来还没说两句话,蒋元瑞就挨了板子,吓得祝德栋大气不敢吭,心里暗悔不该跟着蒋元瑞来告状。

    大堂外围观的民众也是怵目惊心,鸣冤鼓不能乱敲啊,就是秀才相公也得挨板子。

    二十大板打完,皂隶退开,蒋元瑞趴在那里呻吟,先前被惊散的苍蝇这时又聚集过来,把蒋元瑞的烂屁股当腐肉,盘旋起落,让堂上众官看着极是恶心,林知府道:蒋元瑞,可有状纸

    蒋元瑞愈发悲愤,也没注意他还没有自报姓名林知府却一口道出,忍气吞声道:治生未写状纸,治生被奸人曾渔,抬头看了一眼张教授身边的曾渔,话就说不下去了。

    林知府极厌恶这个蒋元瑞,喝道:不必说了,蒋元瑞,本官问你,袁州院试的舞弊案你知道吗

    蒋元瑞心里打了个突,答道:治生不知。

    林知府道:前日学署有公文到,说四月广信府院试时有三人通过舞弊进学,你可知是哪三人

    好似五雷轰顶,蒋元瑞彻底震懵了,嘴唇打颤,说不出话来。

    惊堂木一拍,林知府厉声道:蒋元瑞,你凭舞弊进学,败坏我广信府士风,还敢血口喷人诬告良善,来人,再责十杖。

    两个皂隶上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阵啪啪啪,这打板子一顿打完也就罢了,先前打了二十板子,现在又来十板子,分外疼痛啊,蒋元瑞哭爹喊娘,鼻涕眼泪直流,瘫在地上了。

    林知府道:本应当堂剥去你的衣巾,但黄提学十月间会按临本府处置你们三个败类,姑留待黄提学来收拾你吧叉出去。

    两个皂隶过来拖起蒋元瑞往堂外走去,苍蝇嗡嗡盘旋随行,跪在一旁的祝德栋也悄悄跟着出去,林知府看着祝德栋走下堂去,当时未喝止,招手叫一个皂隶上前,吩咐几句,那皂隶便蹑在祝德栋身后也下堂去了

    那祝德栋出了府衙大堂,哪还管蒋元瑞,挤开人群就走,两个家仆叫他少爷少爷,他都不敢抬头,低头疾走,刚走到戒石亭边,一个皂隶追上,一拍他肩膀说道:别走,府尊有话要问你。

    祝德栋吓得舌头大结,强笑道:这位差役大哥认错人了吧。

    皂隶抓着祝德栋的肩头不松手,瞪眼道:你方才不就跪在那个臭烘烘的蒋元瑞边上吗,怎么会错,府尊是留你体面,未当堂抓你,你莫不识好歹,快走。

    祝德栋作揖陪笑道:在下与那蒋元瑞并无瓜葛,在下

    皂隶喝道: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要锁链勾头才肯走是吗

    祝德栋不敢违抗,战战兢兢跟着皂隶往回走,这时府衙大堂外围观的民众已陆续散去,蒋元瑞的一个仆人雇了一顶轿子准备抬蒋元瑞走,吴春泽立在轿子边与蒋氏仆人说话

    两个祝氏家仆正到处寻找祝德栋,见祝德栋走回来了,笑着迎过来就要说话,皂隶喝道:让开。领着祝德栋回到府衙大堂,堂上众官已散,一个差役在阶前等着,说道:府尊在幕厅。

    幕厅就在大堂东侧,是幕友师爷帮助堂官处理公务之所,这时其他官员已回廨舍,只有林知府和万推官在幕厅,还有一人就是曾渔。

    祝德栋先前就看到立在教官身边的曾渔,心里是非常疑惑,但有一点是很明白的,那就是曾渔很有门路,蒋元瑞之所以没说两句就受刑,定与曾渔有关,这时来到幕厅,祝德栋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打抖:小民祝德栋拜见老公祖。

    明代百姓称呼知县为老父母知府为老公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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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