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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青鱼豆腐咸鸭蛋

    关于二龙不相见之说,曾渔早有所闻,上回游龙虎山时听郑轼说得更为详细,嘉靖十三年,皇长子朱载基出生,这是嘉靖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而这一年嘉靖皇帝已经二十七岁,得此龙子当然是普天同庆,但皇长子朱载基出生后两个月就夭折了,嘉靖皇帝极为悲伤,纵然他是九五至尊,也不能保不住儿子的性命,人生如白驹过隙啊,嘉靖皇帝修道求长生的意念更强烈了,道士陶仲文这时提出二龙不相见的高论

    湖北黄冈道士陶仲文是经由龙虎山道士邵元节引荐才得嘉靖帝宠幸的,陶仲文说的二龙不相见的意思是皇帝乃真龙天子,可储君也是龙啊,是潜龙,二龙相见必有一伤,皇长子朱载基不就死了吗

    嘉靖皇帝深感有理,此后数年不肯立储,也很少与子女相见,但朝臣们立储呼声高涨,不得已于嘉靖十八年立儿子朱载壑为太子,但朱载壑到十七岁时也就是嘉靖三十一年也夭亡了,嘉靖皇帝痛定思痛,认为是自己没有听从陶仲文的劝谏,在皇太子出阁讲学行寇礼时父子二人见了几次面,二龙相见致其一伤啊,在陶仲文的奏章批复道早从卿劝,岂便有此悔之莫及啊

    从此嘉靖皇帝恪守二龙不相见的神秘谶语,对两个儿子裕王和景王是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就好象没有这两个儿子一样,每年正月初一朝拜大典不得不相见也是隔着帘幕,让两个儿子遥遥一拜便赶紧让人扶出,生怕一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而且再不肯听大臣们立储的建议,到如今都已五十四岁了,青宫之位犹虚

    老道元纲听曾渔突然问起陶仲文二龙不相见之事,讶然道:曾秀才为何突然问起此事,这的确是陶真人所言,老道早年在京听邵师兄亲口说及此事。老道元纲说的邵师兄就是深受嘉靖皇帝宠信的龙虎山道士邵元节,邵元节与元纲都是大上清宫主持黄太初的弟子。

    曾渔道:当今皇帝崇信道教,张大真人陶真人等地位尊崇,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谁敢确保新君即位后一定会继续信奉道教呢,二龙不相见,之说违背儒家人伦之道,以致父子不亲东宫虚位,朝野非议者必多,一旦山陵崩,愚以为如陶真人辈必受贬斥,正一教要想保有嘉靖朝的尊荣实为不易。

    老道元纲闻言悚然,拄杖思量,曾渔之言可谓高瞻远瞩,这种推断不是他的紫微斗数六爻金钱卦能得出来的,预卜吉凶只如浓夜微烛,只能照出方圆数尺之地,而曾渔这种义理推断却是青天朗日,从大处着眼,让人一见分明

    曾相公说得极是,老道受教了。

    老道元纲将竹杖戳立在地上,郑重向曾渔稽首,神态恭敬。

    曾渔赶忙还礼道:小生一时斗胆妄言,老法师切勿对外人提起,不然小生恐有灾祸。

    老道元纲点头道:曾相公放心,你是本教的护法天尊下凡,老道岂会害你。

    什么护法天尊下凡

    张广微提着钓竿过来了,钓线晃晃荡荡,鱼钩上还钩着一条银闪闪的小棍子鱼,听到师兄元纲说什么护法天尊下凡,不明白是何意,又见老师兄对曾秀才态度异样的恭敬,很是奇怪。

    老道元纲恢复常态,又拄着竹杖笑道:曾相公与我正一道有缘,许是列仙下凡。

    张广微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曾渔,不服气道:什么列仙下凡,我看他全身都是俗骨,没半点仙气。

    曾渔笑道:老法师是与小生开玩笑,广微小姐怎么当真了,小生就是一介凡夫俗子。

    张广微钓竿上钩着的那条小棍子鱼扭曲挣扎,大幅度摇摆好似荡秋千一般,忽然脱去饵钩,抛落在矮脚鸡冠花丛中,那钓钩晃过来,却又钩住曾渔头上戴着的方巾

    钩住方巾是无意,张广微迅速提竿却是有意,方巾被钩在半空飘来荡去,曾渔赤头了,露出浓密的黑发,挽成一个大髻在头顶,和道士一般了,张广微格格直笑:不戴头巾,倒象是一个道士了,敢问是哪们仙人临凡

    方巾褥衫是秀才引以为傲的标志性衣冠,张广微钓去曾渔的头巾,老道元纲担心曾渔会羞恼,忙道:自然,不许嬉闹,快把头巾还给曾相公。

    曾渔道:小心了,别让头巾掉到地上,那就是落第,兆头很不好的。

    张广微止住钓竿,钩上的方巾也悠悠静止,纤手一伸,摘下头巾,笑吟吟道:好好好,不落第,状元及第好吧。把方巾递还给曾渔,又去寻鸡冠花丛中的那条小棍子鱼,拈在指间看着小鱼说道:能脱钩,好厉害,饶你一条小命吧,他日修炼成精,记得报恩啊。说着,将手中鱼往溪里一抛,小鱼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没入水中无影无踪。

    曾渔戴上方巾,听张广微说得有趣,便指着他钓得的那两串小青鱼道:广微小姐把那十几条小鱼都放了吧,他日都成了精来报答你。

    张广微笑道:那些都是你钓上来的傻鱼,放生也成不了精,更何况我师兄也不肯放它们啊,不然美味晚餐在哪里是不是,师兄

    老道元纲捻着白须呵呵的笑,他对这个小师妹如同孙女一般爱惜,说道:老道专要降妖,岂肯放它们成精祸害人,走吧,回道院,烹小鱼。

    曾渔觉得这口采不妙,他母亲他姐姐平日都称呼他小鱼鱼儿,现在老道元纲要烹小鱼,岂不是表示他曾渔要受这祖孙一般的师兄妹折磨了

    三个人刚走到大上清宫福地门前,两个大真人府派出寻找张广微的执事跑了过来,请广微小姐回府,老道元纲道:你们先回去禀知掌教真人,就说自然在老道这里,待用过晚饭后老道送她回去。

    老道元纲地位尊崇,这两个执事岂敢不遵,返身回去复命了。

    回到太素院边上的那个古柏小院,老道元纲对曾渔说:曾相公请稍坐,老道去烹鱼蒸饭。

    张广微道:别看我师兄年过八十,手脚依旧麻利得紧,半个时辰就有得吃了,我不爱吃府里的菜,最爱在师兄这边蹭饭吃了师兄,我来助你,嗯,帮厨。

    这一老一少师兄妹烧饭去了,曾渔独自在小院徘徊,这院落狭小,除了那三株古柏外别无草木,但爬满土墙的大叶青藤显示这小院年代的久远,青藤粗大缠绕,分不清首尾始终,这至少是五十年以上的古藤了,墙根下的苔藓斑驳,生着几株黄芝,有古韵,有道气

    曾秀才。

    张广微悄然走近曾渔身后,突然叫一声,见没把曾渔吓一跳,就道:你这份镇定功夫不错,对了,你方才与我师兄说了些什么,我师兄对你赞赏有加啊。

    曾渔道:没说什么,只把先前与你说的那些再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嘿,老法师是与我投缘啊。

    夕阳斜照,小院余晖,张广微眸光清亮,神情轻松愉快,说道:告诉你吧,我师兄让我不必担心被逼婚的事,他会一力替我担下此事。

    曾渔道:那要恭喜广微小姐了。

    张广微道:这有什么好恭喜的,我又没得到什么,这是找上门的麻烦。

    这年方十五的天师贵女一时兴起在小院中走起禹步来了,禹步就是所谓的步罡踏斗,张广微走得很熟练,不过这种躬身塌腰的姿势不甚优美,毕竟不是舞蹈嘛,走了一会,忽然转身道:曾秀才,晨起见你在后面药圃练剑,好象有两下子啊,我们比试比试放心,不会伤到你,用的桃木剑。

    曾渔摇头道:不比,桃木剑也不比,桃木剑扎到也很痛。

    张广微道:点到即止,不会扎痛你,我保证。不待曾渔答话,跑进草庐很快取了两柄桃木剑出来,递给曾渔一柄,兴致勃勃道:来,你先刺我,过来呀。

    曾渔歪歪斜斜刺出一剑,这堪比独孤九剑的一招却被张广微鄙视了,撇嘴道:你这算什么,有气无力的,难道中午没吃饱来,用劲,用劲往我身子捅。

    曾渔哪敢乱捅,张广微连声催促,他只好挺剑刺向张广微左小臂,张广微叫声好,手中木剑疾探,在曾渔木剑上一压,脚下一个侧步,已敏捷地转到曾渔右侧,一剑刺中曾渔右臂,曾渔啊的痛叫一声,这哪里是点到即止,刺得不轻啊,肯定破皮出血了

    张广微也啊的一声,赶忙道歉:曾秀才,我出剑重了一些,你不要紧吧

    曾渔撩起褥衫大袖一看,果然被刺破了皮,有血丝洇出,连连摇头道:不玩了,不玩了,你下手没轻重的,我怕小命不保。

    张广微倒提着剑讪讪的笑,问:要不要包扎一下

    曾渔道:那倒不必,我说广微小姐,你平时练剑伤了不少人吧

    张广微道:那是我永绪侄儿,他下手狠,我都是让人穿上棉袄陪我练要不,我去借个短袄让你穿上,再练练

    曾渔赶紧敬谢不敏,心道:老道元纲说要烹小鱼,我曾渔果然就受罪了,这张大小姐精力过剩哪。

    且喜晚餐的确美味,元纲老道厨艺高超啊,只三味菜:刚钓的泸溪小青鱼豆腐和咸鸭蛋,小青鱼以腌菜雪里红为佐,以小辣椒为配料,酸酸辣辣,异常鲜美;

    豆腐以香椿为佐料,那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拌着雪白的豆腐,色香味俱佳;

    咸鸭蛋三个,带壳切成六瓣,蛋黄带油,香味独特

    这是曾渔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菜肴,可见美食不在奢华,而在于厨艺高下。

    好好好,比昨天又多更了几百字,小道,加油啊。

    另,有人说明代万历前没有辣椒,这是不对的,元代的食物本草就记载了辣椒,小道要写美食,怎么能少了辣椒。

    这章写得还可以,求票。

第一百一十四章 道院一夜

    曾渔吃相不甚优雅,腌菜青鱼香椿豆腐他一个人就吃了一大半,米饭吃了一碗又一碗,一边吃一边心里还在想:道士修炼讲究辟谷,可要拒绝这样的美味也不容易啊,与美色当前坐怀不乱差不多了。

    老道元纲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笑呵呵看着曾渔大快朵颐的样子,食客爱吃,厨师欣慰。

    张广微自九岁起就常在这古柏小院与老道元纲为伴,吃惯了元纲烧的菜,所以没曾渔这么夸张,这时点头叹道:可知我们府中的饭菜有多难吃,看把曾秀才给饿的,好似三日没吃饭似的。

    曾渔咀嚼咽下,开口道:惭愧,小生是饿死鬼投胎,让老法师小仙姑见笑了。

    老道元纲笑道:曾相公年少,还在长身子呢,吃得下尽管吃,不比老道,有福亦不能消受。

    曾渔道:不是大真人府饭菜难吃,而是老法师厨艺实在高妙。

    张广微笑道:曾秀才不如师从我师兄炼丹修道吧,那样每日都有美食吃

    曾渔道:晚生可比不得小仙姑,修道是要磨砺心志,不是来享清福的。

    老道元纲呵呵笑道:华盖逢空,非僧即道,曾相公不是这样的命,曾相公是有福之人,哪里都能享福。

    正说话间,有人叩门,曾渔起身快步去开门,却是大真人府派来接广微小姐回去的几个婢仆,张广微恼道:我饭还没吃饱,这么急着抓我回去吗。

    一位老管事陪笑道:大小姐尽管用饭,小人们等着便是。

    张广微将筷子一放,生气道:不吃了,你们这些在这里,我哪里还吃得下

    老道元纲对张广微道:那就走吧,老道陪你走一趟,不要动气,不要动

    曾渔道:老法师,晚生今夜就在此借住可好

    老道元纲道:好好,曾相公就留在这里吧,老道等下就回来。

    张广微元纲法师和大真人府的婢仆离开后,古柏小院安静了下来,曾渔看草房子里有茶具,便自己汲水烹茶,立在茅檐下待水沸,看暮色逐渐深黑,返身回屋点上油灯,听得附近殿宇和道院的道众在念诵净心神咒和雷霆总诰,这应该是道士们的晚课吧

    茶壶水沸声汩汩,曾渔回屋泡茶,独自慢慢细品,思量着今日与张广微和元纲法师说的那些话,分宜严氏倒台应是必然,不过他记不清严世蕃问斩是哪一年了,老道元纲推算说严世蕃逢戌丑之年必有大祸,今年是嘉靖三十九年庚申年,后年就是戌年,严世蕃后年就要倒霉了想想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时候,严世蕃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好蹦跶了,他得早作打算,绝不能陷入太深,以致受严氏之累

    曾渔的书笈和衣箧都还在栖真院,早间林知府去大真人府拜会严世蕃和张永绪并没有把行李搬去,当下曾渔去栖真院把自己的行李搬到这个小院里来,老道元纲住的这个道院有草房子三间,左边那一间有张书桌,曾渔端着油灯进到左边房间,将油灯搁在书桌上,见桌上摆放着几大叠书,有数百卷之多,取最上一册书看时,书名太平广记

    曾渔知道这部书,这是古代神仙志怪大全,各种野史笔记收录甚全,卷帙浩繁,曾渔只闻其名未曾读过,这时于灯下随手翻阅,这一册是女仙卷,忽然看到王妙想一则,颇为惊讶,读道:王妙想,苍悟女道士也。辟谷服气,住黄庭观边之水旁。朝谒精诚,想念丹府,由是感通。每至月旦,常有光景云雾之异。重嶂幽壑,人所罕到,妙想未尝言之于人

    这则女仙故事没什么意思,就是妙想这个名字让曾渔觉得神奇,随手一翻就翻到这一页,这是冥冥中的定数吗

    书桌上除了堆着的半桌书,还有笔墨纸砚,一叠洒金五色粉笺,上面写有小楷,曾渔拈起一张看,书法稚嫩有女态,应该是张广微写的我欲白日升天,北诣玉皇,策龙飞景,官综上清,倒掷琼纶,颠回五辰,合日扬光,入月彻明

    曾渔笑了起来,张大小姐野心不小,要御龙飞天颠倒五辰啊,这也是少年人的梦想吧,和后世那些网络仙侠一样,幻想自己飞天入地成为无敌的存在,其实还都是现实世界的等级森严以强凌弱那一套,何曾有半点仙气,曾渔对修道并无兴修,但对道家的养生却有浓厚的兴趣,长生不老不可能,祛病延年却是可能的

    又翻了几张纸笺,忽见一张纸上写着这么几句谁为曾秀才改命夭折的命造能大享清福奇哉怪也。

    曾渔心想:难道张广微从哪里问到了我的八字来让老道元纲推算应该是从三痴兄那里问到的吧,世间有几种人的八字无法推算,我就是其中之一,博山道上伽篮殿是我新生之地,这个大秘密无人知晓。

    古柏小院在大上清宫最里靠近台石山这一侧,夜里分外幽静,秋风掠过茅草屋顶飒飒轻响,屋内油灯昏黄,桌上是太平广记幽明录三洞珠囊这些道家典籍,思及前世今生,曾渔泠泠有些出尘之想

    二鼓时分,老道元纲独自归来,对曾渔道:掌教真人已经放弃与严氏联姻之想了,曾相公指点迷津,老道不胜感激。见曾渔眉头微皱,便又道:老道并未在嗣教真人面前提及曾相公,请曾相公勿虑。

    曾渔道:多谢老法师体谅,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小生不敢大意啊。

    老道元纲道:曾相公于本教恩德,必得大福报。

    曾渔道:岂敢望福报,只是说说义理而已。

    叙谈半晌,老道元纲道:曾相公神清气朗,光华内蕴,似是养生有术,不知修习的是哪路功法

    曾渔便说是八段锦导引法,老道元纲点头道:八段锦甚好,可以继续练,老道这里有一套训卩内元气法,,不知曾相公有兴趣学习否

    曾渔喜道:老法师肯教导,晚生不胜之喜。

    老道元纲便取来一本小册子,给曾渔讲解服内元气法,共有十二法诀,从进取诀转气诀调气诀一直到食饮调护诀,最后说:老道行此内气法七十年,受益甚多。

    曾渔谢过元纲法师,心想:元纲法师年过八旬,身体还这么好,可见这十二法诀不凡,还涉及到饮食调理,很好,一定要好好学习。

    这夜曾渔和老道元纲同榻而眠,睡得甚香。

    次日,曾渔随严世蕃上路,严世蕃这次带了十二位侍从,都是剽悍强健之辈,骑着高头大马,骑快马是严世蕃的一大嗜好,与痛饮烈酒玩弄美女等同

    严世蕃让其中一个侍从腾出坐骑给曾渔,曾渔现在勉强也会骑马了,辰时末,一行人离了上清镇大真人府一路向西,走的就是曾渔上次去袁州补考的路线,要途经金溪临川樟树新余

    严世蕃精力过人,骑马日行一百六十里,不显疲倦,九月初一离开上清,初二日晚边就到了临川,入住抚州府衙,知府程士龙对严世蕃极尽谄媚,送上两名美貌少女侍寝,翌日启程时又送上大箱小箱礼物,严世蕃就留下一名随从押送这些礼物缓一步赶赴分宜。

    此后在樟树在新余,严世蕃是大肆受贿,路过县驿要休息时其手下随从也都是飞扬跋扈勒索财物,把驿吏差役使唤得团团转,独有曾渔非常低调,几乎无人感受到他的存在,曾渔赶路歇息,能不抛头露面就尽量不抛头露面,他心里很清楚,严世蕃必败。

    一段新情节开始,总会卡一卡,让小道好好理理思路,欠的一章一定会还上,请书友们谅解。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日久见人心

    聊斋志异里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年过六旬的富翁请术士算命,术士说这富翁还有吃十多石米的寿命,这富翁心想:不错啊,我一天吃不了一斤米,一石米能吃大半年,也就是说我还能活十来年,算是高寿了。岂料这富翁随后就得了一种离奇的怪病,非常能吃,胃口好得不得了,一天要吃十多餐,一年时间就吃掉了十多石米,就死了

    当初曾渔读到这则故事觉得很好笑,现在亲眼目睹严世蕃索贿敛财穷奢极欲的样子,不禁想起聊斋里的那个能吃的富翁,觉得严世蕃也是赶死的节奏,有福要慢慢享啊。

    严世蕃虽然派人去把曾渔从上饶请来,但那只是顺路为之,曾渔毕竟只是一介小秀才,离名士还远得很,严世蕃没必要过于礼遇,慢说曾渔连举人都不是,即便真如传言所说以后要中状元又如何,他严世蕃也不是没见识过状元,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状元诸大绶三十八年己未科状元丁士美,还不都在他父子面前俯首听命,状元三年有一个,但如他父子柄国政十余年的又岂是状元能比的,所以严世蕃虽对曾渔的才学颇为欣赏,却也没有少见多怪就奉若上宾

    曾渔也巴不得这样,严世蕃若过于重视他反而让他不适,韬光养晦是他所愿,给严绍庆做伴读的主要目的就是见识一下严氏的奢华,严世蕃好古董书画,珍藏无数,这些都是穷书生完全接触不到的,当然曾渔还有一个私心,暂不明说。

    途经金溪时,曾渔见严世蕃并没有绕道陆坊乡,便向一位严氏随从打听陆员外之事,那随从道:陆员外七月半过后就离开分宜去了饶州,陆员外的次子现任饶州府通判。

    曾渔哦的一声,策马而行,好似随口问道:那松江徐阁老的孙子与婴姿小姐的婚姻定下来了没有

    随从道: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好象是没成,徐阁老的家人已经回松江了。看了一眼策马在前的严世蕃,压低声音道:似乎是婴姿小姐的那位姨母坚决不让婴姿小姐嫁给松江徐氏,说小姐年幼,要过两年再议婚,其中很有些隐秘曲折,在下可不敢多嘴。

    曾渔也就不再多问,心里想:陆妙想还是很有决断,婴姿若嫁去松江肯定不会有幸福,婴姿今年才十二岁,也许还没到出嫁的年龄严世蕃就已经问罪了,那时松江徐氏肯定不会纳她,罪臣之女下场很惨,嗯,别人穿越是来救国来获取高官厚禄来征服世界的,我却是为拆散严氏的婚姻拯救与严氏有关的美女而来。

    曾渔自嘲一笑,双腿一挟马腹,胯下骏马小跑起来,这种河套马体型并不高大,短程冲刺也不快,胜在耐力好,行长路最合适,自九月初一辰时从上清镇启程,短短六天,行八百里,于初七日午前抵达分宜县,一行人来到西岗寄畅园,园子管事迎出来向严世蕃禀道:老爷,丰城的鄢大人到了,昨日从南昌来的,今日一早由瑞竹堂的二老爷陪着去欧阳老夫人墓前祭奠,鄢大人留话说若老爷今日不回来,他就要回南昌去了。

    严世蕃将马缰递给园子执役,问:鄢景卿现在哪里

    管事道:应该是在村中毓庆堂。

    严世蕃道:去叫他来见我。说罢大步进了寄畅园。

    曾渔心道:丰城鄢景卿,应该就是鄢懋卿吧,不知鄢懋卿现在官居何职,此人是严氏的死党,与严氏父子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那管事骑上马,往介桥村去了,严世蕃的一班随从忙忙碌碌,只顾搬自己的行李,这些随从此行收获也不小,只有曾渔守着自己的书笈和衣箧不知该去哪里,以前陆员外在东院,他可以去见陆员外入住东院,如今陆员外不在此间,严世蕃没吩咐,这些人一时也顾不上安置他。

    曾渔在门厅待了一会,茶水都没一口,走到东院去看,落叶纷纷,门庭如旧,因为陆员外不在,他也不好擅自进去,在院前看了看,正待回门厅,却见院内出来一个面相凶恶的肥胖老妪,这老妪一见曾渔就惊喜道:啊,曾公子,你何时到的

    这凶恶老妪便是严婆婆,上回曾渔给她诊治了一下心痛之疾,对曾渔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曾渔答道:随严侍郎刚从广信府来此严婆婆安好否

    严婆婆絮絮叨叨向曾渔说她如何睡不好吃不下,才两个多月不见,这老妪明显衰老了许多,她那心脏病是治不好的,若能戒口调养得好,还能多活几年,否则就只有一两年的寿命了。

    曾渔问:上回我开的方子,婆婆没有抓药煎服吗

    严婆婆道:吃了几帖药,再想求人抓药,却没人搭理我这个老婆子啊,我又气喘走不得长路,这里去城里药铺好几里地呢。

    曾渔心道:当初在青田村,这老太婆把陆妙想的金银首饰讹诈去了不少,不会没有钱,若舍得出一些银钱,还会没人给她跑腿。说道:陆娘子和婴姿小姐不肯看顾你一些吗

    严婆婆叹气道:她二人不在这里了

    曾渔一惊,正要问究竟,一个严府伴当快步过来说道:严大人请曾公子去用饭。

    曾渔不便再问,随那伴当来到北院花厅,酒席已经摆上,严世蕃招呼道:曾生,来,坐这边,你是生员,我不能让你与那些下人同席,不然你必怨我

    曾渔没说岂敢岂敢,只是含笑道:多谢大人礼遇,晚生感激不尽。他已经知道严世蕃的一些脾气,若说岂敢岂敢,严世蕃定认为他是言不由衷,就会故意让他去和严府随从伴当一起用饭,反正你说了岂敢的。

    与严世蕃同席的除了曾渔之外,另有三个严府门客,一个姓吴一个姓应一个姓孙,宴席中帮衬凑趣,只为迎合严世蕃,让严世蕃开心,严世蕃向曾渔介绍这三个门客道:应老二踢得一脚好球,围棋也下得;吴麻子善吹箫度曲,打马投壶俱精;孙寡嘴嘛会说笑话,善伺人喜怒,他们三人从京师追随我到此,我居丧不寂寞,多亏了他三人。

    孙寡嘴道:是东楼君善养士啊,我辈虽是九流小技,也知报答。

    应老二吴麻子二人随声附和。

    严世蕃笑道:不必阿谀,汝辈心术我一清二楚,我若一朝失势,汝辈定作猢狲散,跑得比谁都快啊。说罢哈哈大笑。

    应老二吴麻子孙寡嘴三人也只是笑,并不认为严世蕃的话是侮辱了他们人格,孙寡嘴道:东楼君的富贵万万年,想要验证我辈忠诚与否,可惜我辈没有长生不死之躯啊。

    那吴麻子便击节唱道:则愿得姐姐长命富贵,若有些儿好歹,我少不得报答姐姐之恩,可不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严世蕃大笑,大杯喝酒,大块吃肉,哪有半点居丧守孝的样子。

    曾渔不主动说话,严世蕃或者应老二几人问起就说两句,多吃菜,少说话,心想:严世蕃果然快活热闹,却不知这福能享到几时

    酒席将散时,管事来报,鄢大人来了。

    慢慢调整状态,欠更一定会补上,谢谢书友们体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危机

    召之即来的这位鄢大人正是丰城鄢懋卿,五十来岁,中等个头,头戴忠靖冠,身穿正三品文官孔雀补子常服,方面隆鼻,仪表堂堂,鄢懋卿是嘉靖二十年辛丑科三甲进士第九名,因阿附严嵩,官运亨通,一路高升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位高权重,去年更是得到总理两浙两淮芦东河东四大盐运司盐务的肥缺,这时进到花厅见到严世蕃,满面春风,含笑施礼道:东楼兄风采胜昔,下官不胜欣喜。即亲手递上销金大红纸制成的礼单,道:此番来得匆忙,稍备薄礼一份,东楼兄莫嫌弃,待东楼兄出服回京,下官还有礼物相送

    严世蕃敛财裸不加掩饰,官员求见首先就要呈上礼单,看礼物丰厚与否决定见还是不见,还礼道:景卿兄盐务繁忙,怎么有暇来此小县,请坐。又问:景卿兄用饭未

    鄢懋卿道:与瑞竹堂严二爷一道正要用餐,得知东楼兄已经回到分宜,便匆匆赶来了。

    严世蕃说声有劳,便吩咐厨下另备酒菜,道:我知景卿兄喜丰城家乡美食,我这里正好有孙渡板鸭,佐以丰城的田螺辣酱下酒,不亦快哉。

    鄢懋卿喜道:多谢,多谢,下官从南京回江西,尚未及回乡,能在这里品尝到孙渡板鸭和田螺辣酱,诚然快哉。

    鄢懋卿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与严世蕃丁忧守制前的工部左侍郎同为正三品,但左副都御史的职权明显大于工部侍郎,更何况严世蕃现在已解职,鄢懋卿却口口声声自称下官,甚是谦卑。

    严世蕃问:景卿来此有何要事

    鄢懋卿道:欧阳老夫人仙逝,下官虽在京中吊唁过,但还是想亲来老夫人长眠地祭拜,还有,看了曾渔一眼,曾渔面生,有些话不好说。

    曾渔起身道:严大人鄢大人,晚生已酒足饭饱,先告辞。

    严世蕃点头道:我今日不去介桥村了,让饶管事领你去吧。

    应老二吴麻子孙寡嘴三人也待避出,鄢懋卿笑道:你三人乃东楼兄心腹,就不必避让了。

    这三位门客很识趣,还是退出了花厅,有些事不能听啊,祸从口出,祸从耳入,他们只是门客帮闲而已,不涉朝争。

    鄢懋卿看着曾渔出了花厅,问:东楼兄,这位是哪里来的生员

    严世蕃道:曾渔曾九鲤,广信府的生员,颇有才学,上月为龙虎山大真人府题了一副楹联,甚得赞许,我让他给我儿绍庆做伴读。

    鄢懋卿道:东楼兄知人善任,下官佩服。

    严世蕃道:趁酒菜未上,先说正事吧,不然不能畅怀痛饮。

    鄢懋卿喝了一口茶,说道:东楼兄可识得原临川知县林润

    严世蕃摇头道:不认识,有耳闻,据说清正廉洁,怎么,景卿兄又遇到海瑞那样的笔架官了

    鄢懋卿去年以左副都御史的身份出京巡视浙江盐务时,各地官员都是极尽奉迎,但到了淳安县却是冷冷清清,海瑞投书说邑小不足容车马,接待上官的规格极为简陋,鄢懋卿大怒,指使御史袁淳弹劾海瑞,海瑞升任正六品嘉兴通判不到三个月就被连贬三级,降为从七品兴国判官

    鄢懋卿眼睛眯缝着,目露寒光,恨声道:自命清高以邀时誉的官员不少见,如林润这样想要踩着鄢某脑袋升官的罕有解释道:林润今年六月才从临川知县升任南京御史,到任之初就弹劾南京国子监祭酒沈坤

    严世蕃接话道:这事我已有耳闻,沈坤已被递解北京问罪了是吗

    鄢懋卿应道:是,沈坤这条命难保了,吏科给事中胡应嘉与林润遥相呼应,诬陷沈坤私自团练乡勇,图谋背叛朝廷,那沈坤虽与我不睦,我却也知道他练乡勇乃是为了抗倭,沈坤,老儒尔,凭几百乡勇如何能叛乱,岂不可笑,但诬其通倭叛乱之罪甚毒,也不好辩解,只要皇帝信了谗言,那就是死罪。

    严世蕃道:这沈坤与景卿兄乃是同年吧。

    鄢懋卿道:正是,沈坤是辛丑科殿试状元啊,却落得这般下场。无暇为沈坤抱不平,说自己的事要紧:那林润一击得逞,愈发狂妄,又把矛头对准我了,弹劾我有五大罪

    五大罪。严世蕃笑问:是哪五大罪

    鄢懋卿愤愤地自述罪状:要索属吏,馈遗巨万,罪一也;滥受民讼,勒富人贿,罪二也;置酒高会,日费千金,罪三也;虐杀不辜,怨咨载路,罪四也;苛敛淮商,几至激变,就是这五大罪,若坐实,我鄢某就罪该万死了。

    严世蕃并不惊诧,安慰道:景卿兄勿虑,这等言官多好危言耸听,悻悻抨击以博名声,兄可指使其他台垣官弹劾之,免了他的官,成就他的耿介贤名吧。

    鄢懋卿道:我与那林润无怨无仇,他为何要害我,言官虽好抨击,却往往有人背后指使,东楼兄离京已近一载,朝争险恶,非当日可比啊。

    严世蕃不动声色道:那就请景卿兄为我详说,弟离中枢久矣,消息闭塞,难免迟钝。

    鄢懋卿也未顾及严世蕃语气里流露的不悦,说道:若仅仅是林润弹劾我,我又何惧,但其背后主谋非同小可

    严世蕃问:是谁

    鄢懋卿道:徐阶。见严世蕃皱起眉头,便又道:徐阶此人城府极深,对严阁老一直是假意奉承,伺机倾危啊,东楼兄不可不察。

    严世蕃道:言官好非议人物,是其通病,也不见得就一定有指使者。

    鄢懋卿有些急了,说道:东楼兄万万不可大意,如今陶真人已架鹤仙去,皇帝

    陶仲文死了,严世蕃惊问:陶真人几时仙逝的

    鄢懋卿道:就是中秋节后的一日。

    严世蕃心情顿时沉重起来,陶仲文与他父亲严嵩关系甚密,经常会向他父子通风报信,这样他父子就能知道皇帝近来的喜恶,青词拟旨俱能合皇帝心意,不然这么多年哪有如此的圣眷,陶仲文一死,对他严氏损失很大,而且他又远离京城,父亲老矣,制订圣意难免不够机敏,若失了圣眷,那些潜伏隐忍的政敌就会凶猛跃出

    只听鄢懋卿又道:陶真人仙逝,皇帝就独宠蓝道行了,东楼兄想必清楚蓝道行三年前是由谁举荐给皇帝的

    将蓝道行举荐给嘉靖皇帝的正是徐阶,严世蕃岂有不知,但徐阶一向小心谨慎,对他父亲严嵩尤为恭敬,虽是次辅,朝政之事唯他父亲严嵩马首是瞻,而且徐阶的孙女已与他儿子绍庭订下了婚约,以后自是荣辱与共,实难看出徐阶有害他父子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严世蕃说道:看来我得提前回京才

    鄢懋卿喜道:正该如此啊,严阁老毕竟年事已高,没有东楼兄辅佐,难以提防那些明枪暗箭。

    严世蕃道:只是我现在是丁忧守制,出服要到明年底,贸然回京,只恐贻人口实。

    严世蕃心思转得极快,随即又道:我先上书礼部说要回京侍奉老父,在京守制也是一样。

    鄢懋卿赞道:东楼兄可谓算无遗策,也不必等礼部回复,尽可先上路。

    严世蕃点头道:那我就本月中旬启程,赶在运河冰冻前回到京师。

    这时,厨下把蒸好的孙渡板鸭端上来了,肉香顿时溢满花厅。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谁是十三姨

    曾渔出了花厅,立在二门边等候饶管事牵马出来,发觉西院门内频有女子窥视,转头看时,依稀是那日在园子后面山涧洼地见过的那几个放浪美妇,那个被陆妙想推下水的裴琳却没看到

    曾渔心想:这些年轻妇人饥渴得紧哪,严世蕃就在这里她们都还敢抛头露面媚眼频抛,嘿,这园子住不得,到介桥村才安稳。

    饶管事牵了马出来,二人上路,曾渔依旧骑那匹名叫黑豆的蒙古马,这马原是那个严府伴当的,现在归曾渔代步了,黑豆善能吃苦耐劳,又因为曾渔从石田带出来的驴名叫黑宝,所以曾渔对这黑豆也颇喜爱。

    策马行在去介桥村的田畈上,曾渔油然记起范成大的秋日田园诗:

    秋来只怕雨垂垂,甲子无云万事宜。获稻毕工随晒谷,直须晴到入仓时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从寄畅园去介桥村的路上,曾渔所见就是这种景象,晒谷打稻抢种麦豆植桑筑场输租贮藏,一年当中最忙的一月即将过去,有些家境好的农户开始筹办丰收宴,把嫁出去的女儿接回娘家团聚,正所谓嬉嬉如也。

    当然,曾渔看到的这一派田家乐只是表面现象,嘉靖以来徭役赋税渐重,农民一年辛苦,交完田租剩下的粮食往往不够养家,在江西尤为如此,仕宦谚语有云命运低,得三西,所谓三西就是指陕西山西和江西,相对而言,江西土地贫瘠,且田少人多,所以江西人游食四方的很多,堪舆星相医卜轮舆梓匠,这是江西人外出谋生的主要职业,如曾渔的祖籍兴国三寮,一个村有一大半成年男子是风水师,周游大明两京十三省,不事子母,赤手空拳混饭吃

    策马而行的曾渔心道:我曾九鲤给权贵子弟做伴读算是不务正业了。又想:此前我一直以为一条鞭法是万历朝张居正首创,现在才知道嘉靖九年就已开始推行了,一条鞭法是中国古代赋税制度发展的里程碑,赋税由实物转向货币化,相对其他赋税制来说比较公平简便,折银代役使得农民有了更多的自由,晚明商品经济蓬勃而起与这种赋税制度有很大关系,但一条鞭法似乎触及了官绅地主的利益,所以阻力很大,严嵩作为嘉靖朝重臣,一条鞭法若没有严嵩的支持显然是不可能推行的,士绅阶层对严嵩意见很大,莫非与此有关

    曾渔心道:反正我是不知道严嵩犯了什么大罪,写青词奉迎皇帝算大罪吗,徐阶青词比严嵩写得还好,害死了夏言沈炼杨继盛政治斗争你死我活,沈炼杨继盛弹劾严嵩有十大罪十五大罪,严嵩不反击难道束手待死都是封建王朝独裁统治,严嵩的罪责一大半是替嘉靖皇帝担的,只是严世蕃行事肆无忌惮实在太招人恨,方才那个鄢懋卿也是个大贪官,送给严世蕃的礼单我随便瞄了一眼,就看到有金麒麟壶二把金龙双耳杯六只金锭十二对,后面还有一长串,还瞄到公权,三个字,想必是鄢懋卿搜罗来的柳公权书法轴帖严嵩之败大半因为这个儿子啊。

    饶管事骑马跟在曾渔身边,见这个少年秀才一路不怎么说话,便找话说:曾公子,看到那片枫林没有,那叫枫树湾。

    曾渔朝饶管事手指的东北方向看去,午后秋阳照耀下,那一大片枫树林红如朝霞,黄如赤金,绚烂异常,大约有数十亩地数千株高大的枫树,潺潺的介溪绕过介桥村流淌至此,穿过枫林往袁水汇去,溪流清澈,并未被枫林染红,只是时有落叶随水漂浮

    好一个枫树湾,好景致曾渔大赞,又问:这片枫林地是严阁老家的吗

    饶管事道:这片地是老太爷的高祖方伯公买下的,归家族公有,靠溪头那一侧建有家庙。

    曾渔知道严嵩的高祖严孟衡是永乐年间的进士,官至四川布政使,这么一个小小的介桥村百年间就出了两个进士,分宜严氏蔚然大族,却听饶管事补充了一句:十三姨和婴姿小姐如今就住在那边。

    曾渔问:十三姨是哪位,是婴姿小姐的姨母吗

    饶管事道:正是。

    曾渔一直想打听陆妙想和婴姿的去向,但他一个外来的青年男子打听严世蕃女眷消息显然是很不妥的,所以一直忍着没问,心想早晚总会知道,没想到消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饶管事随口就说出来了,只是称呼陆妙想为十三姨让他有些不适,问:婴姿小姐她们先前不是住在寄畅园吗,为何搬到这边来

    饶管事道:十三姨坚决不肯让婴姿小姐与松江徐家的公子订亲,这十三姨厉害,当初

    说到这里,饶管事停顿了一下,改口道:十三姨以绝食相逼,婴姿小姐也跟着绝食,四天四夜不吃不喝,老爷竟拗不过她二人,就以守孝期间暂不论婚姻回了徐家的婚事,枫树湾严氏家庙边上有一座小庵堂,原是老太爷已故的二姐姐修行念佛的地方,十三姨就带着婴姿小姐住到小庵里去了,老爷曾发火说要饿死她二人,不过还是按时派人送去米粮果菜,老爷侍妾数十,有名份的只有五人,十三姨并无名份,还伤害过老爷,却最得老爷宠爱,实是一桩奇事

    曾渔默然,当初他对陆妙想暗示说严世蕃必败,想让陆妙想和少女婴姿早作打算免得受日后严氏抄家的牵连,只是提个醒容易,真要做起来难啊,无依无靠的两个弱女子而已,除了以死抗争,再无别法

    这一刻,曾渔下了决心,一定要帮助陆妙想和婴姿,只要巧为布置,应该不难。

    去介桥村的路从枫树湾南边半里外经过,红如烈火灿若黄金的枫叶对曾渔有强烈的吸引力,不过呢,还是打马匆匆而过吧。

    过了枫树湾不到三里地,就是介桥村。

    介溪潺潺,古樟森森,走在石板路上,时闻书声琅琅,这小小介桥村文风颇盛,严嵩的功名激励着严氏子弟奋发苦读,除了独子严世蕃,严嵩并没有给家族多少关照,象侄儿严世芳,本身是府学庠生,如果严嵩肯帮忙,去国子监读个两年书,岂不能选个县官当当,升迁之下做到五品知府不算难事,但严嵩就让严世芳凭自己本事求功名,丝毫不肯举荐徇私,大奸若忠吗,这实在是很耐人寻味的事

    高高瘦瘦的严世芳见到曾渔,甚是惊讶,问:曾生怎么来了听曾渔说了原委,点头道:既然来了,那就在这里安心学习,你也是府学生员,我岂敢为你师,平日你只管自己读书作文,不须顾及其他,我堂兄之所以要请你做绍庆绍庭二人的伴读,乃是是让他二人有个榜样,看看你是如何勤学苦读的,你学业人品俱佳,堪为他二人的楷模。说罢,命仆人去唤严绍庆和严绍庭二人来与曾渔相见

    曾渔心道: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读书啊,不过也不错,严氏收藏的书画定然极多,我可大饱眼福,就不知那些书画是不是在这里,若都在北京那就无趣了。

    曾渔向严世芳提出过年一定要回上饶,严世芳道:这个自不用说,岂能让你与老母幼妹过年都不能相聚了,哪有这么不近人情的。又道:今日是九月初七,你在这里伴读三个月,腊月初八送你回乡,如何

    骑马的话不须十日就能回到上饶,也还算方便,曾渔谢过严世芳,又说了几句话,严绍庆和严绍庭兄弟二人进到瑞竹堂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落花有意

    严绍庆今年十五岁,严绍庭十四岁,严绍庆虽然年长,但因为母亲曹氏是严世蕃的小妾,所以只能算是庶长子,而严绍庭的母亲柳氏乃安远侯柳坷之女,是严世蕃原配熊氏病逝后续娶的正室,柳氏娘家势力大,嫡出的严绍庭在严氏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就不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严绍庆能比的,从他二人向叔父严绍芳见礼的姿态就可窥端倪,严绍庆是兄,却退后半步,反让弟弟严绍庭在前,貌似谦让,但严绍庆那种悻悻然不甘之色却并不能完全掩饰

    严世芳对两个侄子说道:这位曾生员,学问优人品佳,是汝父聘来为你们二人伴读的,于你二人亦师亦友,你二人决不能视他为仆役而不敬,要称他为先生,听到没有

    严绍庆严绍庭齐声道:听到了。又一齐向曾渔曾先生作揖见礼。

    曾渔还礼,一面打量严世蕃的这两个儿子,严绍庆上次见过,清清瘦瘦,神情不甚爽朗,严绍庭是第一次见,圆脸,微胖,有些傲气,与严绍庆相比这个严绍庭更象严世蕃。

    严世芳对曾渔道:曾生,我严氏族学设在毓庆堂,就在村东,乃我严氏家族的宗祠,你是愿意住毓庆堂族学的厢房还是住在瑞竹堂这边,你要宽敞自在无人打扰那就是毓庆堂,瑞竹堂这边略显嘈杂一些。

    别人可能无所谓,但曾渔深受伯父撼龙先生堪舆学影响,对长住在祠堂这种阴气重的地方是有些忌讳的,一般看守社庙或者祠堂的都是孤老,但清净宽敞也是他所愿,说道:可否让晚生先去毓庆堂那边看看社庙前祠堂后不能居家住人只是一概而言,具体情况还得现场看了房子后再作具体分析,并非死规定,存在变通之数。

    严世芳道:那好,我叫人领你去那边看看再定。

    侍立一边的严绍庆道:二叔,侄儿愿领曾先生去毓庆堂看住处。

    严绍庭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似对兄长严绍庆所为有些不屑。

    曾渔跟着严绍庆出了瑞竹堂,沿细长条石板路向村东行去,曾渔看出这清瘦少年想和他说话却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温言道:严大公子,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严绍庆却又摇头,走了几步,才开口道:多谢曾先生肯来为我伴读。

    曾渔笑道:我这也是谋生活的啊。

    严绍庆又不吭声了,过了一会问:曾先生有个异母的兄长是吗见曾渔脸现诧异之色,忙解释道:我是听家父偶然说起的。

    曾渔心知严世蕃会查他的底细,入严府做伴读岂是等闲之事,说道:我是有个兄长,在永丰县养济院做医生。

    严绍庆问:那曾先生与令兄关系和睦否

    曾渔道:当然没有同胞兄弟那般亲密了,而且年龄也悬殊,长我二十岁,有隔阂难免,但怎么说也是自家人,遇到急难时还是会帮忙的。

    严绍庆默然不语,将到毓庆堂时突然说了一句:曾先生是个好人,让我佩服。

    曾渔微笑道:大公子过奖了,我没什么好佩服的,只是努力想让自己和家人日子过得好一点而已。

    严绍庆嗯了一声,指着古樟掩映下的那所祠堂道:曾先生,这便是毓庆堂。

    毓庆堂大门前有匾额曰方伯世家,厅堂三进五开间,颇为宏敞,有照壁,有护垣,斗拱如象鼻伸出,重檐歇山顶,檐雕精美。

    严绍庆领着曾渔从侧门进去,这条通道不经过祭堂和享堂,曾渔是外姓人,是不能进这两个地方的,有祠丁专门看守,享堂后面就是严氏族学,与毓庆堂其实是分开的,一个大堂,两边有四间厢房,楼上还有一层,严绍庆说那是他祖父出仕前的藏书处。

    曾渔绕着毓庆堂和严氏族学走了一圈,决定就在靠东一侧最北那间厢房住下,严绍庆就吩咐看管族学的仆役赶紧把那间房子收拾出来,又让人准备铺盖被衾还有日常用具,曾渔的书笈和衣箧也搬过来了,很快就布置妥当,这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严世芳派人过来请曾渔去瑞竹堂用饭

    严世芳饮食清淡,素菜多荤菜少,不象严世蕃那般穷奢极欲,这也正合曾渔口味。

    在瑞竹堂用了饭,曾渔独自回严氏族学。

    介桥村还没有石田大,百余户人家清一色姓严,不是读书就是务农,没有经商或者从事杂艺的,曾渔给严世蕃两个儿子伴读之事早已传开,走在村中石板路上,不时有人向他作揖招呼请喝茶,民风淳朴

    回到严氏族学天已全黑,看守族学的严岱老汉为曾渔点上灯后逡巡不去,想要讲古谈天,曾渔便与这老汉话了一下家常,老汉絮絮叨叨,无非是严嵩出生时如何祥瑞少年时如何神童之类,曾渔随口附和,闲话一阵,老汉回对面厢房歇息去了

    曾渔又看了一会书,磨墨写字时觉得四周极静,可以听到不远处的介溪清缓的水声,不禁想:陆妙想和婴姿这时在做什么,如何排遣这深长的寂寞又想:后天就是重阳节,娘在上饶还住得惯吧,嗯有若兰姐姐在,有个亲戚走动会好些。

    修习了一遍八段锦导引术,曾渔解衣睡下,一觉到天亮,起床练一遍服内元气法,听得严老汉在与祠丁说话,扫帚沙沙扫落叶。

    曾渔出房门向严岱老汉说了一声,自去族学外的介溪边洗漱,这时太阳还没上山,不染纤尘天空深碧高远,溪边草茎带露,树叶无风自落,从这里就能看到两里外的那片绚烂的枫树林,好似一幅重彩画,吸引着曾渔去欣赏

    缘溪而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枫树湾,潺潺介溪钻入林中悄没声息,秋风飒飒,火红金黄的枫叶翩翩飘落,林地间已经铺上了一层红黄相杂的落叶毡,走在上面,吱吱嘎嘎直响,不时有鸟雀惊起,鸣叫着飞旋

    曾渔看到枫树林中那座严氏家庙了,就在溪畔,庙门紧闭,门前厚厚一层落叶,看来这座家庙有点荒废了,毓庆堂严氏宗祠取代了这家庙的职能。

    忽听得溪岸那边有黄莺鸣啭,细听不是鸟声,却是少女格格轻笑声,曾渔立在严氏家庙一侧朝溪那边望,只见一个浅色衣裙的垂髫少女执一把大扫帚,把落叶不停往溪里扫,那些枫树叶就浩浩荡荡随水流去

    娘,你来看呀,这算不算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说这话的正是少女婴姿,三个月不见,这少女容颜清减了不少,但身量好似抽条了一些,颇有绰约之态了,笑语盈盈,精神极好,忽然抬头看到隔岸数丈外的年轻书生,先是大吃一惊,手里扫帚都掉到地上了,随即惊喜道:啊,曾书生,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一面扭头唤道:娘,娘,快来,广信府的曾书生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宝马哭泣

    曾渔含笑看着隔溪的少女婴姿,这年方二六的女孩儿依旧纯真快乐,并没有因为上次婚姻的逼迫而抑郁含愁,婴姿虽然没有了亲娘,但有个真心爱护她的姨母,为保护她不惜以死相拼,避居枫树湾好似世外桃源一般,虽知难以长久,但陆妙想竭尽所能

    落叶如毡,布履轻移,陆妙想从一株老枫树后走了出来,宽大缁袍下的娇躯若不胜衣,因为头发剃去,愈发显得光洁额头下那两道细黑的眉毛娟秀绝纶,眸子清亮胜昔,薄薄的唇,唇色淡红,娇颤欲语,急趋了几步,却又站定,凝视曾渔,合什施礼道:菩萨慈悲,曾公子是来严府做西席的吗,几时到的

    曾渔作揖道:小生是昨日到的,严侍郎在龙虎山召小生一道来分宜,住在村东严氏族学北房。看着陆妙想和少女婴姿,又道:听说了陆娘子和婴姿小姐的事,小生心下不安,故一早来探望,两位都还安好否

    陆妙想默不作声,神色平静,少女婴姿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说道:曾书生,我娘那前两个月都瘦得不成人样了,这些日子才好一些,我真怕我娘死掉

    小姿。陆妙想打断婴姿的话,那些事不要提了,姨娘不是好好的吗

    少女婴姿拭泪道:哪里好了,你本来就身子弱,现在更弱了,曾书生来得正好,再为我娘诊诊脉吧。

    曾渔问:巫塘的薛医生后来到过这里为陆娘子诊治吗

    婴姿摇头道:没有来过,没有人去请,薛医生哪里会来,严家人不管我们母女的。少女婴姿显然没把自己当作严家人。

    曾渔看着隔岸枫树下妙龄女尼,问:小生上回说的那个养心坐功法,陆娘子可曾按时修习

    陆妙想赧然道:这些日子心绪不宁,有时就忘了修习。

    曾渔道:不要紧,从现在开始每日修习也好,不过我得先为娘子号号脉

    少女婴姿喜道:好极了,曾书生从这边过溪,这边有座独木桥。

    陆妙想觉得有些不妥,却也不好说让曾渔不要过来,她也正需要曾渔的帮助,还有,这位曾公子总是称呼她为陆娘子,屡教不改,正这么想着,忽然啊的一声道:粥要煮糊了。返身匆匆去了。

    曾渔缘溪往东走了五六丈地,果然看到溪流窄处架着一座独木桥,长约一丈八,宽不足八寸,扶手护栏都没有,以曾渔的矫捷从桥上过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少女婴姿未裹足,走这桥也还好,但那陆娘子却是裹足的,过这样的独木桥岂不是有失足落水之虞

    曾渔几步就过了桥,少女婴姿迎了过来,曾渔问:婴姿小姐,你们平日就从这独木桥上过吗

    婴姿道:是啊,也挺有趣的,看着有些危险,其实不怕。

    曾渔道:还是要小心些,现在有露水,湿滑,虽说溪水浅,但天气已转冷,落水可不妙。

    婴姿道:不会,我们会小心的,我娘走得少,只我喜欢走来走去。

    曾渔跟着往枫林深处走去,只见一座木房子建在一处小坡地上,四周有半人高的竹篱围着,问:婴姿小姐,这里就你和陆娘子两个人住吗

    少女婴姿推开柴门,回头嫣然一笑:是啊,严婆婆时常闹病,不能跟来了,这样很好曾书生请进。

    曾渔进到小院,见沿着篱墙边种着秋葵和矮脚鸡冠花,这里的矮脚鸡冠花全是浅白色的,没有上回在泸溪河畔看到的那么多种颜色,而于细叶稀的秋葵则色如蜜心如火,点缀在鸡冠花中颇显情致;靠西头的那间木屋窗外还有一丛芭蕉,修于巨叶,这院子虽然不大,但清爽于净

    木屋有三间,后面还有一间土房子,应该是厨房,四面望出去都是枫树,鸟声时闻,住在这里清净是清净,可两个弱女子难免不大安全,不过严嵩正当权,严氏在分宜口碑甚好,应该没人敢来严氏家庙这边骚扰,分宜民风还是淳厚质朴的

    少女婴姿转到后面厨房去,很快又出来,轻声笑道:煮的山药粥有些糊了,不过也很香曾书生,请里面坐吧。

    三间木屋,正中那一间算是厅堂了,有两把竹椅,一张几案,几案上有一套茶具,还有一只官窑小胆瓶,瓶里插着一枝秋牡丹,艳艳灼灼,不觉得俗,倒使得这简陋木屋一扫寒酸之气,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婴姿小姐,平日都是陆娘子亲自下厨吗

    是呀,我给我娘打下手跑腿,我娘真是世间第一聪明女子,她以前没下过厨,住到这边后,严家人故意不派仆妇服侍,要让我娘吃苦受累向他们服软求饶,可我娘做什么事一学就会一会就精,我娘烧的菜很是美味,我极爱吃。

    曾渔心道:青田陆氏也是大户人家,陆妙想自幼娇生惯养,除了女红外想必也没做过粗活,现在要洗衣做饭等同于仆妇,这还真不是一般娇贵女子受得了的,谁愿意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却甘心吃苦呢,所谓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这样一对比,陆妙想的确很可敬。

    少女婴姿一派天真,不知避忌,问:曾书生在这边食粥可好

    曾渔笑道:我若在这里食粥,那你和陆娘子就没得吃了,我是饕餮大肚,你们两个人的粥不够我一个人吃。

    婴姿格格的笑,说道:可以再煮一钵呀,一钵不够就两钵。

    曾渔笑着摇头:不敢劳烦你姨母。

    婴姿扬声道:娘,不麻烦对不对

    厨下的陆妙想在洗手,心想婴姿这孩子真是不谙世事,曾公子若在这里与她二人一道食粥这象什么话,若让人看见那可糟糕,且喜曾公子很知分寸,说道:我不能久待,很快就要回族学,请陆娘子出来,我号了脉就走。

    婴姿刚想问为什么不能久待,话没出口自己就明白了,秀眉微蹙,不再多说话,取了一个小方枕来让陆妙想垫手腕方便曾渔搭脉。

    陆妙想在几案那端坐下,轻捋大袖,皓腕呈露,低声道:多谢曾公子。

    一别三月,陆妙想容颜清丽如昔,没有乌发掩映的眉目五官精致美丽,这才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啊,世间大多数女子的美貌是发型衣饰铅华妆扮出来的,而陆妙想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美,超脱皮相,冰清玉洁,只是肤色略显苍白,但也由此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气质

    曾渔心想:如陆妙想这样的美人,就是到了鸡皮鹤发的年龄也应该看着很悦目吧。当然,这只是面对陆妙想绝美容颜时产生的一种感想,再美的女子也逃不过岁月的侵蚀

    陆妙想的光头愈发低下去,曾渔的目光让她羞怯。

    曾渔定了定神,仔细号脉之后说道:脉象沉细,气阴两虚,陆娘子不应过得太清苦,身子弱食素不大好,还须进补。看了婴姿一眼,又道:婴姿小姐还在长身子,也不能随着陆娘子食素,陆娘子身子弱,更要多保重。

    少女婴姿道:曾公子,我娘每日会蒸肉羹给我吃,可她自己就是蔬茶淡饭,半点油腥不肯沾,我真是担心她。

    陆妙想伸手握着婴姿的手,含笑道:担心什么,我的身子是一日好似一日。看着曾渔道:贫尼食素是矢志不移的,十年前就已发下誓愿。

    曾渔道:那用当归煮粥也可补益身子,陆娘子和婴姿小姐外出不便,我可以去代买一些当归黄芪来煮粥熬汤。

    陆妙想道:多谢曾公子,这个不须劳烦曾公子,严府的管事逢三六九就会送米面菜蔬过来,到时贫尼可以他们去买当归黄芪。

    初升的太阳已经照了过来,曾渔不能久待,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有暇再来看望陆娘子和婴姿小姐。

    陆妙想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说出口的是:曾公子好走。

    少女婴姿送曾渔到介溪边,问道:曾书生,我也想到族学读书,不知可否

    女孩子随同本家族子弟一起在家塾读书很常见,明代话本里多有记述,一般到了十三四岁将及笄就不准再出去了,待在闺中等着嫁人

    曾渔道:这个不是我能作主的啊,得严侍郎或者严二先生答应才行。

    少女婴姿道:那我就回去写封信给我那个爹爹,明日严府家人来,让他们带去。

    曾渔点头道:婴姿小姐可以试试。过了独木桥,往西头的介桥村大步而行,将出林子时回头看,隐约可见少女婴姿浅碧色的衣裙在枫林深处

    那缁衣削发的女子是在小庵柴门边吧,却是望不见了,曾渔心里感着沉甸甸的欢喜,如果这次没来分宜,那陆妙想虽然曾让他动心,终将淡去,但是来了,再见了,情感顿时炽烈起来,曾渔觉得自己有了一种责任,他要帮助这个美丽而坚强的女子。

    补昨天一更,凌晨还有一更。

第一百二十章 底蕴

    让曾渔略感意外的是,严氏族学已经有女学生,而且还不止一个,其中一个是严世芳的女儿,今年十岁,名叫严宛儿,另一个同样是本族的少女,十二岁,名叫严月香,严月香与婴姿同龄,但比之亭亭玉立的婴姿明显瘦小了许多;在族学读书的严氏子弟除了严绍庆和严绍庭兄弟外,另外还有九人,年龄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九岁,都由严世芳教导,曾渔心道:伯父是当朝首辅,侄儿依然是村塾蒙师,上下五百年罕见。

    初八日上午辰时三刻,男女十一名学生俱已到齐,严世芳教学很严厉,这些学生首先要大声朗读昨日教过的书,要读五遍,会背诵的就教新书,不会背诵的读到会背为止,然后休息一刻时,到了巳时正式开始教授新课

    这些学生大大小小,读书的进度也不一,那两个女学生和其他四个十二岁以下的严氏子弟才读到四书,严绍庆严绍庭几个已经在读小学,那个九岁的最小的学生还在念千字文,开读时人声鼎沸,你读你的书,我读我的书,仔细听,混乱中有整齐

    曾渔当然不跟着这些学生读书,他自取了一册:八大家文集在看,真有点大学毕业重回初中课堂的味道,严世芳走过来低声道:曾生若觉得吵闹,可回房看书。

    回房也只一墙之隔,根本阻不住这沸沸盈耳的读书声,曾渔道:不要紧,晚生不怕吵,方塘先生尽管教书便是。

    严世芳先让严绍庆几个岁数大点的子弟临法帖,临的是严嵩手书的千字文,严嵩的书法在嘉靖朝名气很大,更是本族子弟的楷模

    严绍庆等人临帖之时,严世芳教其他子弟读论语,教了两节后让这些子弟临帖写大字,然后教严绍庆几人小学,小学就是关于文字音韵训丨诂的学问,曾渔也凝神倾听,当初在东岩书院夏两峰先生也教过音韵学,但小学的学问博大精深,可以穷其一生去研究,但如今很多求功名的士子只读八股,其余一概不知,象严世芳这样肯这么全面教学的塾师少有,可见严氏家学是颇有底蕴的

    严世芳教了两刻时小学,再教周易系辞,这时,有沉重的脚步声从毓庆堂边的通道过来了,学堂上的学生一齐转头朝那边看,只见大白馒头一般的严世蕃走了过来,看着正在学习的严氏子弟,笑道:甚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对严世芳道:大弟,我有话与你说。

    严世芳答应一声,对曾渔道:曾生,你来教这段系辞,你的本经是周易,可以胜任。说罢便随严世蕃去毓庆堂。

    曾渔起身坐到严世芳的圈椅上,便开始教系辞传下篇,念道: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曾渔念完一段,开始逐字逐句解释,然后统一讲解这一段的义理,最后由严绍庆几个针对系辞这一段问难,这几个严氏子弟起先对年纪轻轻的曾渔不大服气,尤其是年龄最大的那位,曾渔只比他大三岁,他对曾渔这位老师当然不服,但听曾渔讲了一段,他又提了几个自认为很难的问题,曾渔条分缕析解答得甚是完备,让他不得不服,对坐在一边的严绍庆低声道:你爹爹聘来的这位曾秀才果然是有真学问的,我觉得他讲得比二叔还清楚易懂。

    严绍庆点头道:是啊,曾先生讲得甚好,我爹聘请来的人怎么会差。

    却听严绍庭嗤的一笑,唇角勾起,意似嘲弄。

    曾渔用戒尺轻敲书案:课堂上不许交头接耳说话。

    严绍庭举手道:是严绍庆和严浩在说话。

    曾渔看了严绍庭一眼,严绍庭圆脸白胖,酷似严世蕃,昨日他听了严绍庆那番话,料知作为庶长子的严绍庆与嫡子严绍庭不大和睦,说道:课堂上要安静,有问题可举手提问。便继续教下一段

    那严绍庭见曾渔并未追究严绍庆和严浩,对曾渔颇为不满,翻着眼睛看梁柱,听课心不在焉,心里嘀咕道:读书有何用,我爹爹不是读书出身,没有功名,却官居三品侍郎,二叔读了大半辈子书,还只能教书,我是嫡子,可以荫官,何必苦读。

    过了大约一刻时,严世蕃和严世芳回来了,见曾渔正在讲系辞,二人便停在学堂台阶边上听。

    曾渔赶忙让座道:方塘先生来讲,晚生才疏学浅,只堪教人识字。

    严世芳微笑道:曾生讲得甚好,且把这段教完。

    曾渔教到了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后回到座位。

    严世芳点头赞道:曾生精通周易啊,不愧是三寮曾氏的后人。

    严世蕃对诸子弟道:上午就学到这里,你们都回去吧,曾生和绍庆绍庭留下。

    其余严氏子弟连同那个名叫严月香的女学生向严世蕃和严世芳施礼后陆续出了学堂各自归家,十岁的严宛儿立在父亲严世芳身边,要等爹爹一起回瑞竹堂。

    严世蕃对曾渔道:曾生怎么独自住在这边,你应该起居都与绍庆绍庭在一起,我弟事繁,不能处处管到他二人,你要代管。

    曾渔心道:敢情我不但是伴读,而且还是保姆哪。说道:晚生若与两位严公子起居在一处,那就有很多不便啊,晚生惶恐。

    严世蕃明白曾渔的顾虑,笑道:并无女眷在此,只有几个小厮和丫环,没有什么避忌的,你还是搬到钤山堂与他们一起住吧,我过几日便要回京,绍庆绍庭二人还要你辅佐我二弟多多教导。

    严绍庭喜道:爹爹要回京了,孩儿也要回京,孩儿已有快一年没见娘亲了。

    严绍庭之母柳氏年初因为身体欠佳,没有随严世蕃回江南,留在了北京,严绍庆之母曹氏还有裴琳等十几个姬妾跟着回分宜了,曹氏和几个姬妾现居严世蕃在南昌的别墅,寄畅园有裴琳六人,严世蕃闲不住,经常跑跑南昌

    严世蕃对严绍庭道:为父有急事要赶回去,你们要留在这边继续服丧守制,待后年春暖花开,我派人来接你们回京。

    曾渔心道:不知鄢懋卿与严世蕃说了些什么,严世蕃要这样急匆匆赶回京城去只怕是要自投罗网吧严世蕃聪明绝顶,却又放肆贪婪,败亡不可避免,我与严世蕃没什么交情,也不想涉入到这黑暗的朝争,我只做我的严府伴读吧。

    这时,有伴当来报,巫塘的薛医生请到了,严世蕃便道:请薛医生稍候,等下我与他一起去枫树湾。

    曾渔甚是惊讶,严世蕃都要回京了,怎么突然想到要请薛医生来为陆妙想诊治,难道是想带陆妙想和婴姿去北京

    第二更到,明天继续二更,这几天要把本月欠下的二更补上。

第一百二十一章 种菜竹篱下

    严世蕃即命仆役把曾渔的行李铺盖都搬到钤山堂去,曾渔无奈,他要求住在族学这边是想求个清净,严世蕃却要他与严绍庆和严绍庭住一起,这嫡出庶出的两兄弟并不和睦,以后少不了有麻烦事。

    钤山堂与瑞竹堂比邻,是严嵩早年修建的书屋,严嵩二十六岁中进士,考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两年后授翰林院编修,却患上了严重的肺病,不得已辞官还乡,在介桥村筑钤山堂,一边养病一边读书,乡居长达十年时间,直到正德十一年才还朝复官,此后一路官运亨通

    在严嵩看来,这乡居养病的十年对他是大有裨益的,避过了刘瑾之乱读了大量的书籍,书法和诗文都有长足的进步,可谓因病得福,所以严嵩对钤山堂很有感情,他的文集就叫钤山堂集,前几年严世蕃回乡修万年桥,遵父命把钤山堂也修葺一新,严嵩还是想着耄耋致仕后重归钤山堂

    曾渔跟着严世蕃几人来到钤山堂,巫塘赶来的薛医生正独自坐在小厅中喝茶,见到曾渔,寒暄一番,薛医生好似多年的老友一般,埋怨曾渔上回从宜春回程时没到他庄中歇脚,得知曾渔是从水路回去的才释然。

    这时已经是巳时末,严世蕃对薛医生道:先去给病人诊治,再回寄畅园用饭。

    严世蕃领着薛医生去村东两里处的枫树湾,严绍庆和严绍庭两兄追随其父左右,曾渔呢,自然要跟去,不是说饮食起居都要与严绍庆兄弟在一起吗。

    秋阳当空,枫林如染,一袭素袍的严世蕃走到严氏家庙前,看着尘封萧瑟的家庙,对堂弟严世芳道:这里都成了狐窝鼠窟了,既有毓庆堂,那这处家庙不如拆掉,免得列祖列宗魂魄归来误以为此处才是香火地,冷冷清清岂不让祖宗伤心,以为子孙后代日子过得如此凄惨,逢年过节都没个猪头供奉,哈哈,拆了吧。

    严世芳对这位堂兄的肆无忌惮的言语已经习惯,说道:哪里有自己拆自己家庙的道理,除非,除非什么严世芳没有再说,不吉。

    严世蕃也是一时兴到之语,没往心里去,一边的曾渔心道:这也可以说是一语成谶了吧,在有心人看来,权倾天下的严氏父子败亡已有种种征兆了,龙虎山的元纲法师从义理和象数两方面论证了严世蕃的下场。又想:严世蕃守孝未满就要赶回北京,定是对朝争有了警惕,严绍庭都不带,也应该不会带陆妙想和婴姿去北京吧。

    一行人顺利过了独木桥,枫树掩映的竹篱小庵前一个垂髫少女正在柴门前张望,很快转身回木屋去了,严世蕃唤道:婴姿,婴姿,你姨娘呢爹爹请了薛医生来为她诊治,过几日我就要回北京了,有些不放心你母女二人啊。

    少女婴姿又走出来,朝众人看了一眼,向严世蕃福了一福道:我娘说了,她谁也不见,爹爹不要逼她。

    严世蕃道:我又逼她什么了,是请医生来给她看病。不理睬拦在柴门正中的婴姿,对薛医生道:薛医生,请。就往柴门里昂首进来。

    少女婴姿只好退后,跑回去把西头木屋的门给关起来了。

    严世蕃恼了,喝道:开门,别不识好歹,等下我把这房子都给你拆了。

    木门打开了,缁袍而履的陆妙想迈步出来,低眉合什道:菩萨慈悲,贫尼身子尚好,不须诊治。

    曾渔上前两步作揖道:陆师姑比上回清减了许多,薛医生远道而来,陆师姑莫要讳疾忌医。

    严世蕃侧头看了曾渔一眼,曾渔的表现虽然有些冒昧,却也在情理之中,曾渔以前见过陆妙想,此时再见,表示一下关切也不为过,而且严世蕃也不认为曾渔有胆打陆妙想的主意,说道:是啊,莫要讳疾忌医,让薛医生先为你号号脉再说。

    陆妙想心跳有些快,这位曾公子掩饰的功夫的很好啊,可是这种感觉怎么有些别扭啊,好似有私情一般,当下低声道:多谢薛医生,请进。

    严世蕃并没有跟进去,只在小院站着,四处看看,转到后面见有两小畦菜地,种着白菜和芥菜,大奇,问身边的饶管事:这是你们在这里种的

    饶管事赶忙摇头道:小人没在这里种菜,不过前些日子十三姨命小人寻了白菜籽和芥菜籽来,想必是十三姨和婴姿小姐种的。

    严世蕃惊讶至极,俯身察看菜苗,失笑道:还种得不错啊,到十月就有白菜和芥菜吃了,陆妙想那娇怯怯的人竟能种菜,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连连摇头,咄咄称怪。

    严世芳看了一眼堂兄那只坏了的左眼,心道:她可不娇怯怯,这女子刚烈得紧。

    薛医生出来了,走过来对严世蕃道:严大人,令宠气血两虚,还须进补,可她又是食素,只有先开几帖人参归脾汤调治。

    严世蕃道:好,方子给我。

    薛医生道:老朽没写方子,这边没备纸笔。

    严世蕃道:那就去寄畅园再写方子吧,已经是午时了,走吧。对隔着几步看着他们这些人的婴姿道:好生照顾你姨娘。看了一眼婴姿露出裙外的足尖,摇了摇头,别无二话,就出了竹篱小院。

    曾渔有些奇怪,陆妙想又没有突发什么疾病,严世蕃为何特意带了薛医生来给陆妙想诊治,还是在他即将离开分宜赴京之时,难道真是对陆妙想独宠,可陆妙想并不领情啊

    少女婴姿追了出来,将一封信交给走在最后面的饶管事,请饶管事转呈她爹爹严世蕃,返身回木屋时看了曾渔一眼,点了一下头。

    饶管事拿着信有些踌躇,面有难色地对曾渔道:婴姿小姐怎么不当面交给老爷啊,要我转交,若是触怒了老爷,我岂不是无妄之灾。

    曾渔知道这是婴姿想要到族学听讲的信,说道:一封信而已,又何妨。

    曾渔说话声音有些高,走在前面的严世蕃听到了,回头问:什么信

    饶管事趋步过去,说了原委,把信呈上。

    严世蕃展信看了看,笑道:字还写得不错,妙想教得好,只是性子也一般的执拗。便向严世芳说了婴姿想来族学学习的事

    严世芳问:婴姿侄女今年几岁

    严世蕃道:虚度十二岁,嘉靖二十八年生的,属鸡。

    严世芳道:才十二岁呀,看着有十四五岁一般,兄长还没给她入家谱吧

    严世蕃道:先前不是一起寄养在青田陆家吗,就一直到没上谱,看今年冬至祭祖时给她上家谱吧。

    严世芳答应了一声,又道:那就让婴姿随宛儿和月香一起学习吧。

    严世蕃便吩咐饶管事返回小庵告诉婴姿一声,明日就可来族学听讲,桌椅笔墨都会备好。

    出了枫树湾,早有严府伴当和轿夫候着,严世蕃骑马薛医生乘轿往寄畅园去了,曾渔和严绍庆严绍庭兄弟跟着严世芳回介桥村,曾渔现在要和严氏嫡庶兄弟生活在一起了,这也是一种磨砺吧,宅斗的磨砺

    钤山堂有专门侍候严绍庆和严绍庭兄弟饮食起居的一个管事两个健仆两个仆妇两个厨娘和四个丫环,那姓严的管事已经命人腾出一个大房间,以屏风隔为两间,外间有书桌,里面是卧室,曾渔看了房间也颇满意。

    严氏族学下午还有一个时辰的课程,除了背诵上午教的那些生书外,就是仿临书帖一幅送呈严世芳指正,最后由严世芳讲忠孝勤学故事二条,到申时初刻放学,学生们要离开族学之前必须把桌椅笔砚书籍安顿齐整,不许杂乱堆放。

    严世芳的女儿严宛儿看到在自己书桌的后面添了一副桌椅,放学后便问爹爹严世芳:爹爹,又有哪位族中姐妹要来读书

    严世芳道:就是你上次在枫树湾见过的婴姿。

    严宛儿欢喜道:好极了,婴姿姐姐也要来了。

    抱歉抱歉,只有一章,小道你还敢说明天二更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意外的妙处

    钤山堂里外两进,门前古樟掩映,院后桂树飘香,曾渔和严绍庆严绍庭兄弟住在内堂,内堂是一个天井和一栋两侧有厢房围着的二层木楼,婢女仆妇住厢房,主人住正房和楼上,人口不多,很是宽敞。

    对于曾渔来说,住在钤山堂这边固然少了一份独处的清静,但意外的妙处是:钤山堂内堂的楼上除了严嵩当年的大量藏书外,还有两间书房是严世蕃收藏书画古董之所,据严绍庆说这里的藏品仅次于其父严世蕃在北京的月明来仙居。

    昨日在严氏族学,严绍庆说族学木楼上有他祖父出仕前的藏书,夜里曾渔就让那位看守族学的严岱老汉带他去楼上看了看,却早已搬空,现在才知那些书全部到了钤山堂

    严绍庆与曾渔颇为亲近,曾渔住进钤山堂的第一夜就领着曾渔去楼上看他祖父和父亲两代收集的书画和藏书,只见两个房间打通,图书四壁,充栋连榻,鼎彝尊曩,随处堆放,让曾渔目不暇接,随手展开一幅书帖一看,竟是米芾的三接帖,帖上墨迹酣畅,写道:

    芾睹报,承有三接之喜,深副友生之望。马上之语,自此应乎速寻第为佳,以出入无容身处故尔,芾皇恐。子昭学士李蜀潜赁王宅十千,可住曹门内。

    严绍庆见曾渔仔细看这幅三接帖,便道:这原是赵松雪的收藏,曾先生请看,这边还有赵松雪印鉴,还有魏国公的跋识,家父说此帖得之于一位姓翁的官员。

    曾渔心道:做官才能玩收藏啊,不须自己去搜寻,自有人送上门。赞道:此帖甚妙,不输于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

    严绍庆道:王右军的帖子这里也有。

    看来严绍庆经常在这里翻看收藏,很快就找出一份书帖,递给曾渔,曾渔于灯下辩看,只见帖上草书飘逸吾夜中便如动劳,合体无处不疼痛,旦来复不然。得住顿掇,迟汝寻处炎决。王羲之顿首。

    严绍庆道:这是王右军的迟汝帖,并非原帖,是唐代人以双钩法摹写的,曾先生可知这帖子里说的处炎决是什么吗,王右军不是服五石散的吗,服散浑身燥热,需要导引来散热,处炎决就是导引术。严绍庆家学渊源,对字画见多识广,说起来头头是道。

    曾渔问:听闻清明上河图就为令尊收藏,不知能否一阅

    严绍庆道:清明上河图在京城,曾先生以后到京城可来月明来仙居,阅览。

    曾渔稍感遗憾,北京他近两年应该不会去,待他去时,清明上河图想必就已经被抄入皇宫内府了,不过单就这钤山堂现在的这些收藏,已经够他品鉴和学习的了,提高书画鉴赏水平和古董识别眼力就在于多见识真迹,严绍庆才十五岁,耳濡目染,在这方面的知识就比曾渔强,曾渔虚心向严绍庆请教,严绍庆有些得意,少年人喜好卖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错谬之处也不少。

    这夜曾夜上床歇息时心想:这分宜没有白来,有这么多书画古董,我不会闲得无聊,开卷有益,可以增长知识。又想着枫树湾那个缁袍削发气质如兰的女子,每见一次,情丝就纠缠一次,越缠越紧了,嘿,这算是单相思吗

    九月初九重阳节,辰时二刻,曾渔和严绍庆严绍庭兄弟用了早饭赶到毓庆堂后面的严氏族学,摆着十几张书桌的族学堂屋已有五名严氏子弟先到,都在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说话打闹,见曾渔到了,都闭了嘴,一个个翻书出来大声朗读,子曰诗云一片

    严世芳还没来,曾渔这个助教当然要负起责任来,他让学生们结对相互问难,针对昨日和以前学过的书籍的难点问答,若答不上来的可以问他,不要唱诗歌读死书,要加强对经义的理解和贯通。

    学堂上的严氏子弟觉得这样有趣,互相辩驳问难,一时气氛热烈。

    严宛儿和严月香这两个女学生还没来,说好今日来上学的婴姿也不知几时到

    曾渔在堂上跨步,听得族学东边小门严岱老汉不知在和谁说话,便走了过去,却见少女婴姿捧着一个青布包裹立在门外,身后正是缁袍圆帽的陆妙想,老汉严岱不认得她们,不肯让婴姿进来。

    曾书生,你快帮我说说。少女婴姿见到曾渔,顿时快活起来。

    曾渔便对严老汉说了严世蕃和严世芳答应婴姿来此上学的事,老汉严岱哦的一声道:原来是枫树湾的小姐啊,请进吧。

    陆妙想向曾渔施礼道:曾公子,小姿就请你和方塘先生费心教导了。

    曾渔道:陆师姑放心,我会关照婴姿小姐。人前就称师姑,私下就叫陆娘子。

    陆妙想又与婴姿说了两句,向曾渔告辞回枫树湾,秋风拂起她的僧袍,显现细长身躯,给人的感觉是娇弱堪怜。

    婴姿不放心道:娘,过桥时小心啊。

    陆妙想回眸一笑:我晓得,你可要专心读书,午时我来接你回去。

    这小脚女子过独木桥,想想都心悸啊,曾渔道:陆师姑,我送你回去。

    陆妙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那桥我经常来去,不妨事,多谢曾公子。扭身便行,走得颇快,真如风摆芰荷,袅娜生姿,天生尤物不须刻意做作,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自然动人。

    瑞竹堂的一个仆人赶来报信说二老爷一早被分宜许知县邀请去钤岗岭登高了,二老爷留话说请曾相公代为教导这些学生,今日过节,只上半天课即可。

    曾渔回到学堂,见婴姿已经在座位上端端正正坐好,另两个女学生也已经到了,趁诸严氏子弟背诵旧书之时,曾渔悄声问婴姿都已读过哪些书

    少女婴姿既兴奋又紧张,答道: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曾渔问:都是你姨娘教的吗

    婴姿点头道:是。

    曾渔心想:女孩子又不能参加科考,四书五经其实都可以不读,读千家诗就很好,但这些课程是严世芳定的,我不能不遵。说道:那从今日始你就开始读四书吧,先读大学。

    婴姿睁大清澈双眸道:可是曾书生,我没有书。

    一边的严宛儿赶紧扯了扯婴姿的衣袖,低声道:要称呼先生,曾先生。

    婴姿俏脸微微一红,轻轻叫了一声:曾先生。

    曾渔点点头,去找了一册大学给婴姿,让她先把第一章读几遍,自己理解文义,不懂再问。

    曾渔教学方法颇为生动灵活,不象严世芳那么死板,学堂上的严氏子弟听得津津有味,能把枯燥的四书讲得有趣,这个本事可不小,都对这位年少的曾先生暗暗敬服,只有严绍庭东张西望心思不属,不过这小子也很聪明,昨日教过的功课他都背诵理解。

    到了巳时末,曾渔便让学生们放学,今日过节,早点回去,严绍庭过来道:曾先生,我要赶去寄畅园过节。

    曾渔看了严绍庆一眼,严绍庆默然不语,显然不是严世蕃要让这两个儿子去寄畅园。

    曾渔对严绍庭道:看有哪位管事在,叫他们陪你去,不得独自上路。

    严绍庭的仆从禀道:饶管事在这边。

    严绍庭带着仆从随饶管事去寄畅园,这时其他学生都各自回家了,族学堂屋上还有严绍庆和婴姿没有离开,曾渔道:陆师姑还没来接婴姿,绍庆,我二人送婴姿回枫树湾吧,从这里去也有两里多路呢。

    补昨天一更,凌晨还有一更。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何曾得见此风流

    严绍庆对婴姿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印象不佳,因为他母亲曹氏说起婴姿的姨娘陆妙想就咬牙切齿,陆妙想抓伤了他爹爹严世蕃的眼睛呀,但曾渔要他一起送婴姿回枫树湾,他并无二话,他对曾渔颇为敬服,愿意听从曾渔的吩咐

    有严绍庆一起相送,婴姿也拘束了许多,心道:若是曾先生一个人送我就好了,路上正好单独请教一些学问。

    三个人刚出村口,就见陆妙想从小石桥上过来了,少女婴姿快活地招手:娘,娘,我回来了。

    陆妙想就在小石桥边站定,看着曾渔三人走近,脸上笑意淡淡,施礼道:贫尼来接小姿,多谢两位相送。

    曾渔也就止步道:陆师姑走好,婴姿小姐走好。

    陆妙想和婴姿母女二人相扶着走过石拱桥,曾渔觉得这小桥流水秋光倩影美不胜收,身边的严绍庆忽然说:曾先生,我想起一事,也要赶去寄畅园,曾先生一起去吧。

    曾渔知道严绍庆和严绍庭兄弟二人在勾心斗角,严绍庆要赶去寄畅园,想必是担心严绍庭在其父严世蕃面前说他的坏话,严绍庆怕失了父亲的欢心,曾渔道:令尊此时定然不在寄畅园,许县令邀方塘先生登高饮酒,岂有不邀令尊之理,你要去寄畅园,用了午饭再去,这样更好。

    严绍庆一想有理,现在急匆匆赶去,定被严绍庭取笑,不如午后再去,那样才显从容不迫,便与曾渔回到钤山堂用午饭,歇了两刻时,便由一个仆人陪着,乘小轿去寄畅园。

    曾渔送出村口,见严绍庆走远了,便独自去钤山登高,钤山就在介桥村西北方三里外,从钤山堂的楼上就能望见,严嵩把这座取名钤山堂,就是因为读书木楼上,悠然见钤山嘛,介桥村周围别无高地,只有这钤山独耸,而钤山之所以名钤山,是由于山形酷似一方巨大的官印,看来严嵩当年建钤山堂或许得到过堪舆师的指点

    三里路很快就到,上山的石径斜斜向上,山坡上松柏茂盛,曾渔登上最高处向东望,关山重重,远在千里外的母亲和小妹此时在做什么呢,若他在家,可以陪着她们去茶山登高采茱萸到广教寺随喜拜菩萨

    把目光从云端和远方收回来,四面眺望,除了古樟蓊郁的介桥村,最醒目的就是枫树湾那一片洒金赤锦一般的枫林,那枫林中花枝一般的女子又是怎么过这重阳节呢

    钤山上有山茱萸,深红的果子颇为可爱,曾渔在折山茱萸时又看到一株山茶花苗,便小心翼翼挖出,下山后便绕过介桥村直奔枫树湾,这时大约是未时末,过了独木桥,来到木屋竹篱边,正听得少女婴姿的说话声娘,这粟子糕蒸好后可以送一些给曾书生,不,送给曾先生吃吗

    陆妙想的声音传来:单送曾公子吗,那可不大好。

    婴姿道:那请曾先生来这里吃栗子糕

    陆妙想道:也不大好。

    少女婴姿的声音清脆娇嫩,陆妙想的嗓音婉转娇柔,听着非常悦耳,听她二人说话绝对是耳朵的盛宴,不过呢,背后听他人说话是无礼的,曾渔出声道:陆娘子婴姿小姐,这里有一株山茶花给你们栽种。

    少女婴姿很快跑了出来,打开柴门,福了一福,笑容可掬道:正说曾先生呢,可巧曾先生就来了娘,曾先生来了。

    陆妙想随后出来,一双妙目睁得大大的,有些惊讶的样子。

    曾渔道:我方才独自登钤山,看到山茱萸就折了几枝来,今日重阳,婴姿小姐未佩戴茱萸啊这一株山茶花苗,可以种在竹篱边。说着,把那株山茶花苗放在柴门边。

    少女婴姿打量着曾渔,说道:曾先生也未佩戴茱萸呀。

    曾渔就折下一小枝茱萸,插在方巾左侧,笑道:茱萸插鬓花宜寿,何曾得见此风流王昌龄的诗。

    陆妙想从曾渔手里接过那几枝山茱萸,对婴姿道:小姿,你请曾公子去吃栗子糕吧。

    少女婴姿快活道:来,曾先生,我娘刚蒸好的栗子糕,香甜可口,正说要送些给曾先生品尝,重阳节要吃栗子糕是不是

    曾渔跟着婴姿往木屋后的厨房走去,说道:这么说我很有口福了。

    婴姿笑道:可不是吗。碎步先进厨房,端来一个竹蒸笼,蒸笼里是香喷喷的八个栗子糕,颜色粉黄,呈六角形。

    曾渔道:稍待,我洗个手。

    婴姿见曾渔转身要回溪边洗手,忙道:水缸有水。放下竹蒸笼,用木瓢舀起一瓢水

    曾渔在厨房门外水槽边伸出双手,婴姿慢慢将水淋下,淋了一瓢后又去舀了一瓢来淋,再取了棉布巾来曾渔拭于手,曾渔道:多谢,多谢。

    婴姿早又把栗子糕捧到曾渔面前,曾渔拈起一块糕来慢慢品尝,婴姿就盯着曾渔的嘴巴看,好象没得吃好馋似的,听到曾渔赞了一句松软细腻,美味至极,婴姿顿时眉花眼笑,脆声道:娘,曾先生赞美味呢。对曾渔道:曾先生,多吃几块。

    曾渔又拈起一块,嗅了嗅道:这糖馅有桂花香气。

    婴姿笑得两眼弯弯如月牙:就是呢,西头有几株老桂树,我和娘前些日子收集一布袋桂花,香极了。又伸手给曾渔看,左右拇指指甲都磨缺了一小块,婴姿道:都是剥栗子剥的,栗子壳还把指血都扎出来了。

    曾渔又一块栗子糕下肚,说道:婴姿小姐辛苦了,你们这边还是要雇个厨娘才好。

    婴姿摇头道:我娘说不用,我也觉得不用,我们娘俩在一起过日子更自在,也不觉得辛苦曾先生你坐着慢慢吃糕。

    曾渔道:包两块让我带回去吃,美味一下子吃多了不知珍惜。见门边有一柄木耙,便提了木杷说:待我去把那山茶花苗种上。

    曾渔在柴门靠右一侧挖坑把那株半人多高的山茶花苗种下,去溪边提水浇花,顺便把厨房水缸也灌满了,婴姿跟在边上团团转插不上手,曾渔做事太麻利了,让婴姿奇怪的是她姨娘陆妙想一直待在西屋里没有出来,心道:娘是要避忌吗,她不方便与曾先生多相处那我呢,哦,我还小是吧,我才十二岁,还能上族学呢。

    这样一想,少女婴姿就心安理得了。

    曾渔将用过的木耙洗净放回原处,说道:婴姿小姐,那我先回去了。

    婴姿赶忙把剩下六个栗子糕用纸包好递给曾渔,曾渔道:怎么全给我,再给我两个就行了。

    婴姿道:曾先生喜欢吃就拿去嘛,我们可以另外再做再蒸。

    陆妙想这时出来了,唤道:曾公子稍等。把两个红布小囊一个递给曾渔,一个给婴姿佩戴在腰间,说道:囊里是茱萸枝叶和果实,佩戴着可辟邪去灾。

    婴姿摸着腰间的茱萸囊,很是欢喜,问:娘怎么不多做一个,你也佩戴着

    陆妙想微笑道:贫尼是出家人,这些都是身外物呢。

    曾渔看着陆妙想圆帽下露出的两鬓绒绒发茬,心里暗笑:陆妙想是个假尼姑,削个发披件僧袍就算出家了吗,僧录司登记名字了没有度牒有没有作揖道:多谢陆娘子,小生告辞。捏着茱萸香囊往独木桥走去。

    陆妙想道:小姿,送一下曾先生。

    少女婴姿便送曾渔到独木桥边,看曾渔身影隐入枫林中才走回来,见姨娘陆妙想还立在柴门边,问她:曾先生与你说了什么没有

    婴姿道:曾先生说让你过桥时小心,早起桥面露水湿滑就不要过桥。

    陆妙想心一颤,本来想对婴姿说的话一时就说不出口,过了一会方道:小姿,这位曾公子据说尚未婚配,若是可以,把你许配给他为妻可好

    娘。婴姿羞得脸通红,嗔道:你乱说什么呀,他现在是族学先生哎

    陆妙想含着笑,说道:只要他未娶,你未嫁,就可以,先生学生不打紧

    少女婴姿白齿咬着下唇,脸红得要滴血,说道:我还小呢,娘不是说了吗,过两年再议婚姻吗说罢,扭身快步回屋去了,却又探出头来说:娘,再蒸一笼花糕,我还一块都没吃呢。

    陆妙想轻笑出声,心想:说你还小是托辞,先订婚又何妨,但如今的难处是,既然连徐阁老的孙子都没许婚,却要嫁给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秀才,严嵩严世蕃定然不会答应,而且也不知道曾公子的心意,不知曾公子是不是很在意女子裹脚,小姿自幼跟着我,我没给她裹脚啊,菩萨慈悲,保佑小姿能嫁到一个好郎君,相亲相爱无病无灾一辈子。

    父母双亡叔父无情姐姐早逝,年方二十五岁的陆妙想觉得自己心也早已死去了,她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保护婴姿让婴姿幸福。

    陆妙想在这边为外甥女婴姿的终身大事而烦恼,走在回介桥村路上的曾渔不时按按心口,那个茱萸香囊就在里衫胸口处,这是陆妙想为他缝制的,红布香囊线脚细密,是他前世今生收到的唯一的香囊,古时女子赠送男子香囊不是指定情吗,陆妙想应该是没意识到这层含义吧,也许是无心为之,在曾渔看来这或许是天意

    回到钤山堂,曾渔自去楼上翻看严世蕃的藏品,这里单是印制精美的宋版书就有数百册,还有元版的书籍,不过这些书只有收藏价值,实用的话不如买金溪浒湾的书,曾渔主要翻阅其中的字画,让他惊喜的是,他一直临摹的米芾天马赋在这里找到了原帖真迹,与原帖对比,曾渔才觉得以前他用以临摹的刻本了无神韵,想想自己就是对着那样的刻本苦练米体书法,只求了个形似啊,从今日始,我曾九鲤得窥书法之道的堂奥了

    严绍庆严绍庭兄弟二人跟着堂叔严世芳回到介桥村时已经是二鼓时分,见钤山堂楼上有灯光透出,三人便一起登楼来看,见是曾渔阅览书帖如痴如醉,竟然连晚饭都没吃,曾渔没觉得饿,他吃了八块栗子糕呢。

    严世芳当场教训丨两个侄儿要向曾渔学习,严绍庆唯唯,严绍庭腹诽。

    感冒了,喷嚏连连,昨天未能补更,来日方长,嗯,来日方长。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秋雨梦境

    重阳节这天夜里,寒秋冷雨开始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风紧雨疏,气温一下子冷了许多,曾渔裹着薄衾在秋风秋雨中入睡,听着雨声梦里就撑了一把伞,在一条狭长的巷子里踽踽独行,一个身形窈窕的缁袍女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似在与躲避,又似在迎合

    女子周身有青色雾气笼罩,缥缈如仙,款款走动时腰肢扭动的韵律让他怦然心动,看背影他就知道这女子是陆妙想,只是这女子乌发齐腰,时而如黑色绸缎静静披垂,时而如旗帜般飞扬而起,这与陆妙想的光头大不一样,他想赶到女子正面去看,却总是无法靠近,走着走着,风来雾散,那女子也消失不见了,只有小巷两侧的高墙隔出狭长的青天

    醒来时梦境已渺,依稀残留于瓦屋顶的雨声中,曾渔起身穿上了夹衫,来分宜之前母亲周氏把他的秋衫和冬衣都准备好了,秀才褥衫也用大绒茧绸缝制了一件,这大绒茧绸是永丰斯知县赏赐的,厚实保暖,贫穷人家置办不起。

    洗漱毕已经是卯时末,严绍庆严绍庭兄弟二人都还未起床,曾渔独自撑着一把油布伞去毓庆堂严氏族学,严岱老汉煮的粳米粥和腌制的豆腐乳很合他胃口,他每月贴三分银子,早餐就在严老汉这边吃,严老汉虽推托不肯收,但曾渔不肯占这孤老的便宜,硬让严老汉收下。

    雨声淅沥,粥在瓦钵里咕嘟咕嘟小沸着轻响,严老汉在抹桌椅,曾渔取桃木剑练剑健身,来分宜伴读他不好带伯父留下的那把铁剑,那日在大上清宫后山他以树枝作剑练习时被张广微看到了,张广微后来硬缠着他比剑,把他右臂刺出血,临别时送了他这把桃木剑,此时曾渔在严氏族学堂屋挥舞着桃木剑,觉得自己象是捉鬼的道士

    曾渔食了粥,严老汉收拾了碗筷,严世芳也就到了,学生们还未到,严世芳自己执一卷诚斋易传大声朗读,这位袁州府学资深庠生依然勤学不辍,明年还准备参加江西乡试,这将是严世芳第六次赴考。

    曾渔立在檐下看秋雨绵绵,对严世芳道:方塘先生,婴姿小姐要从溪那边过来,雨天湿滑,为防不测,应派人去接一下。

    严世芳便吩咐毓庆堂的一个祠丁去枫树湾接一下婴姿,曾渔也跟着一起去,这个祠丁也姓严,五十多岁,老实巴交,没有父母妻儿,见人只会嗬嗬地笑,这时戴了斗笠披上蓑衣跟着曾渔出了介桥村,过小石桥,将至枫树湾时,见林中走出两个娉娉婷婷的女子,正是陆妙想和婴姿,二人共打一把伞,陆妙想比婴姿高小半个头,由陆妙想撑着伞,因为右手那么举着,宽大的袖口褪下,露出一截小臂,衬着黑色的袖口,更显肌肤欺霜胜雪,这染黑的粗葛布制成的僧袍穿在陆妙想身上,竟是分外动人

    佳人近在眼前,仿佛昨夜梦境,曾渔手中伞歪了,肩头淋雨都未察觉,听得陆妙想说道:小姿,曾公子接你来了。

    少女婴姿的脸就红得如丹枫一般,在姨母油布伞下向曾渔福了一福,叫声:曾先生早安。此前婴姿都是落落大方,此时却不敢抬眼正视曾渔,这女孩儿原本一派天真,不知男女之事,昨日被其姨母开玩笑说要把她许配给曾渔,女孩儿就有了心事,看曾渔的眼光从此不同以往

    曾渔定下神,说道:陆师姑以后逢雨天就不要送婴姿小姐过来,我会派人来接。

    陆妙想即止步道:那好,有劳曾先生小姿,那我先回去了,放学后请曾先生送你回来。

    曾渔道:我先送陆师姑过独木桥吧,你二人来时是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少女婴姿自如了一些,说道:是啊,方才过桥时我娘跟在我身后扶着我肩膀,我真是有些害怕呢,不是怕自己落水,是怕我娘脚下不稳,还好溪不宽

    陆妙想轻轻一叹:缠足害人啊,真是羡慕小姿矫健。说这话时察看曾渔的反应,却见曾渔垂眼看她缁袍下的纤足,不禁脚一缩,精致的俏脸染上红

    曾渔道:女子无辜无罪,为何要受缠足之苦,缠足是伤天地本元,乃大不德之事,婴姿小姐未缠足,真是好极,陆师姑做了一大善事,可叹世间读圣贤书者,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最简单之理都不明白。

    陆妙想又惊又喜,她有意把婴姿许配给曾渔,却又担心曾渔不满意婴姿未裹足,这时听曾渔竟是反对缠足,真是出乎她意料,然而欣喜之余,却又有淡淡的失落,曾渔很反感女子裹足啊,说道:曾先生明心见性,识见高超,让人敬服。

    少女婴姿一双天足也曾被人诟病,这时听了曾渔的话,心下甚喜,扶着陆妙想道:那我先送娘回小庵吧。

    在枫树林中穿行,雨点打在枝叶上簌簌声一片,不时有要,枫叶被风雨催落,地上火红金黄的落叶如毡,走在上面不时陷下数寸,曾渔笑道:这林中还步步陷阱哪。

    少女婴姿道:曾先生,跟在我们后面走吧,踩着我二人的脚印,这路我们熟,不怕陷脚。

    陆妙想和婴姿都是布履外套着木屐,走过落叶地,屐痕处处,曾渔却是浅口布鞋,鞋底鞋面都湿了,这时踩着那木屐印,感受有些异样。

    清浅的介溪因一夜秋雨涨大了不少,水流也加速,那溪上独木桥看着倒还结实牢靠,只是七寸宽的桥面被水淋湿了之后就是曾渔走上去也要留个神,这实在是个隐患,哪一日陆妙想或者婴姿落水,呼救都无人听得到,溪水虽然不深,但对不会水的弱女子而言也很危险

    曾渔对陆妙想道:等下我与方塘先生说一下,沿这独木桥一侧打五根木桩,以竹杆连结,权当作过桥的扶手,这样陆娘子和婴姿小姐从桥上往来就安稳得多。

    婴姿欢喜道:谢谢曾先生。

    陆妙想没说话,心里柔软得只想掉眼泪,自爹娘去世后,谁曾这样关心过她们呢。

    依旧是婴姿在前,陆妙想在后,二人相跟着过桥,曾渔则跟在陆妙想身后,万一有个闪失可以及时拽住,且喜平安而过。

    陆妙想道:小姿,你和曾先生去吧,我自回去。把手中伞给了婴姿,她自己碎步小跑着回木屋。

    曾渔和婴姿,还有严祠丁回到毓庆堂族学,学生们都到齐了,正在大声读书,严世芳方向向严浩严绍庆几个询问曾渔昨日上午的授课情况,很是满意,对曾渔道:曾生有教书育人之才,今日还是曾生来教。

    曾渔赶忙婉辞,他可没打算在这里长久当私塾先生,而且教这些四书五经也累,他自己还要看书学习。

    严世芳也未坚持,继续接着授课,曾渔坐在一边看尔雅,案头还有从钤山堂借来的米芾天马赋书帖,学生们练习书法时,他也一起练,很快,一个上午又过去了。

    雨依然下着,严绍庆陪着曾渔送婴姿回枫树湾,婴姿憋了半天的话终于可以说了:曾先生,你鞋子湿了,怎么不换因为曾渔的湿鞋子,这女孩儿一个上午都不能专心学习,时不时朝曾渔的脚看

    曾渔提足轻轻一踢,鞋底湿泥飞起,笑道:鞋子在钤山堂那边,不及去换,反正雨也没停,换了也是湿。

    婴姿还想说什么,因严绍庆在边上,只好举着伞快步行路。

    曾渔问严绍庆:令尊何日赴京,你们兄弟要去相送吧

    严绍庆道:家父昨日才给礼部上书表明要回京侍奉我祖父,总不能一上书就上路,还得等十来天才动身吧。

    到了枫树湾独木桥边,陆妙想已经在桥那端候着了,隔溪向曾渔合什称谢,领了婴姿回木屋去。

    中午时,曾渔向严世芳说起婴姿过独木桥恐有落水之虞,要建一简易护栏扶手,严世芳当即答应,安排了几个健仆,选了几根松木,就在两端下桩,然后架以一根手臂粗细的毛竹,这根毛竹在独木桥靠西一侧,比独木桥高三尺,过桥时一手扶着毛竹那就心里稳当得多

    午后婴姿去族学时看到几个健仆在忙碌,傍晚放学时木桥扶栏就已经建好了,婴姿却有些惆怅,现在过桥稳当了,曾先生不用再护送了,这似乎不是婴姿所愿。

    欠了四更,小道记着。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赏画不觉枫林晚

    叶落秋雨江南。

    这潇潇冷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云气弥漫,山隐水迢,天地间都是湿漉漉的,就连思绪也被雨水浸泡得沉甸甸,窗外的芭蕉遇雨更是愁人,点点滴滴,如泣如诉,忧困之人真听不得这雨打芭蕉声。

    陆妙想坐在西边木屋的书案边,执笔在纸上随意涂抹,心情被芭蕉叶上的雨声敲打得逐渐低沉,等到定下神来看纸上涂鸦,却是半幅寒林图,荒疏古木,枝叶落尽,傲骨嶙峋,颇有元大家倪云林的风格

    陆妙想绘画纯靠自己揣摩,没有老师,她十三岁随姐姐陆妙思到了严府,见识到了许多名家书画,最喜倪瓒和杨维桢的画作,便各取了倪杨的几幅画作来临摹;陆妙想十五岁那年,姐姐陆妙思难产而死,婴儿倒是保住了,便是现在的婴姿,陆妙想不肯侍奉严世蕃将严世蕃抓伤,被严世蕃遣送回金溪,陆妙想就带着刚满周岁的婴姿回到金溪青田,倪杨的十来幅画作也一起带回来了,十年来这些画作每幅她都临摹了不下二十遍,已经烂熟于心,所以一边听雨打芭蕉,一边随手点染,竟是半幅未完稿的倪云林秋林山色图

    后边厨房还在煮药,药香透过雨气传到西屋里来,陆妙想搁下画笔去厨下将第二道药汤滤下,注水再煮,一帖药要煮三道,然后混在一起分两次服用,这是前日薛医生开的方子抓的药,已经服用了两剂,自觉颇有补益,手足不会那么冰冷了。

    雨声渐稀,已经申时末了,阴雨天黑得早,这木屋上面又都是高高的枫树,暮色就已经如墨笔在笔洗里晃动一般洇散开来,陆妙想趿上木屐,打伞出了柴门,去独木桥边接婴姿,在溪边看了一会流水,就听得曾渔和婴姿一边说话一边从枫林外走过来了,心想:只有两个人说话和脚步声,今日严绍庆怎么没陪着一起来

    独木桥加了扶手护栏,曾渔依然每日两趟接送婴姿,但都有其他人陪伴,有时是严祠丁,大多数时候是严绍庆,途中说话也都是关于新学的功课或者婴姿喜欢的诗词书画方面的知识,婴姿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曾先生很博学,心下对曾先生既尊敬又仰慕,觉得每日上学放学路上是最快活的时光

    今日严绍庆没来上学,午前就去了寄畅园,因为他母亲曹氏从南昌到了分宜,他要赶去拜见,严世蕃准备北上京师,就把在南昌青云浦别墅的曹氏等女眷接到分宜,与裴琳等侍妾住在一起,寄畅园现在热闹了,严世蕃的姬妾就有十几个,这些女子百般奉承严世蕃,想让严世蕃带她们去北京,严世蕃一个都不带

    曾渔在桥这边停下脚步,隔溪向陆妙想一揖,微笑道:陆娘子,婴姿小姐送到,那我就回去了。

    婴姿道:曾先生不是说喜欢倪元林的画吗,我娘藏有四幅,曾先生要去一观吗

    曾渔噢的一声,看着三丈外的陆妙想

    陆妙想道:曾公子请过来吧。

    曾渔便跟随婴姿过了独木桥,陆妙想对婴姿道:小姿,你领曾公子去看画,我去做饭。

    曾渔是很想与陆妙想多相处一会,看一看陆妙想,听听她说话,那种感觉非常美妙,陆妙想太迷人了。

    不过陆妙想却是要让曾渔和婴姿多些相处的机会,上回知道了曾渔不喜缠足,陆妙想更是决心要把婴姿许配给曾渔为妻了,心想曾渔极有才学,严世蕃也是赏识曾渔,曾渔明年乡试中举后向严世蕃提亲,她这边再一意坚持,这好事谅也能成

    窗外有芭蕉的西屋算是陆妙想和婴姿的书房,里面还隔了小半间作为陆妙想念佛静修之所,一张朱黑漆的佛桌,摆着黄铜香炉,壁上悬着白衣大士圣像,桌前一个草编蒲团,左首一个佛橱,有一些佛教经卷;

    外间有一张书桌一个书柜和两只杌子,墙角有一架高脚纱灯,那书桌临窗摆放,便于取光,坐在桌边,抬眼就能看到那一丛高大的芭蕉,叶片宽大舒展,这时湿漉漉的微微反射着天光

    曾渔看着书桌上陆妙想那幅未完稿的画作,正要体会到这薄命女子内心的苦楚和寂寞,婴姿已经把倪瓒杨维桢,还有文徵明的十余幅书画卷轴都搬了出来,曾渔就一一展开欣赏,有倪瓒的竹石图竹石图幽涧寒松图秋林山色图春雨新篁图;梅花道人杨维桢的秋壑鸣琴图雪梅图饮茶图和行草书帖城南唱和诗卷,另有文徵明的书画四幅,明代离元代不远,元代名家的真迹还不算珍贵,但在曾渔看来,单是陆妙想收藏的这十余幅字画就价值连城啊,倪云林文徵明的画作在后世都拍出千万的高价,梅花道人杨纺桢的书法很有名,但画作世不多,尤显珍贵啊,不过与钤山堂的收藏相比,这些又不算什么了,钤山堂那边不但有晋唐名家真迹,宋元的就更多了,只是曾渔只有看的份,入宝山也只能空手回啊

    曾渔欣赏画作专注,不知不觉间天色昏黑下来,婴姿点上灯他才恍然道:啊,天都黑了吗,我要回去了,明日再来看。

    少女婴姿想邀请曾渔在这里用晚饭,却又难为情开不了口,数月前松江徐府的人来议亲,婴姿没觉得害羞,前日姨母陆妙想随口一句把她许配给曾渔的话,却让这女孩儿怀了心事,十二岁少女情窦初开了。

    正这时,听得有人过桥,毛竹扶手嘎嘎响,严世蕃的声音笑道:过桥有这扶手甚好,是谁人做的

    饶管事的声音道:是二老爷命人做的,免得婴姿小姐上学时失足落水。

    木屋里的曾渔脸上变色,若被严世蕃看到他天黑了还待在这里,定会疑心他与陆妙想有私情,那真是百口莫辩怎么都说不清啊,他曾九鲤只怕小命难保,还连累了人家陆娘子

    脚步声细碎急促,陆妙想撞进西屋里来,微微有些气喘,她自然知道严世蕃的脾气,急切道:曾公子,请在屏风后暂避,莫要出声。

    木屋只有正门和前窗,这时出去极有可能被严世蕃看到,曾渔只好进到屏风后,陆妙想也跟进来,朝壁上悬着的白衣大士像默祷片刻,说道:曾公子莫要慌忙,待在这里不会有事。便出了屏风,吩咐婴姿道:小姿也不要慌张,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你先把这些书画收好。

    少女婴姿嗯的一声,开始收画,陆妙想出了西屋,走到屋檐下向外看去,暮色下,那个白袍的胖子穿过枫林走过来了,身后跟着四五个人,雨这时已经停了。

    陆妙想走到竹篱边,冷冷看着走近的严世蕃,对这个人她只有仇恨。

    严世蕃走到柴门边哈哈一笑,说道:妙想,我给你送了一些礼物来。

    陆妙想一声不吭。

    严世蕃倒也不恼,说道:是前日鄢懋卿送来的,我的二十八位侍妾,每人一顶珠宝髻,很是精美。

    陆妙想道:贫尼是出家人,不是谁的侍妾。

    严世蕃又是哈哈一笑,说道:你出的什么家,你出家那是暴殄天物,老天爷都不答应。

    陆妙想冷冷道:难道严侍郎也信天命

    严世蕃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信天命如何,不信天命又如何哎呀,我不和你说这些,来人,把礼物抬进去。

    陆妙想不让路,摘下头上圆帽,露出发茬绒绒的光头,说道:送我珠宝髻做什么

    严世蕃笑道:随便你做什么用,上面缀着的珠宝也值好几十两银子呢,岂能浪费。又道:这里还有文徵明的书画数轴,也是鄢懋卿搜罗到的,我知你喜文徵明的书画,就给你送来了,文徵明去年死了,这些书画已成绝笔,其中一幅兰亭序甚妙,你见了必欢喜。

    谢谢书友们体谅支持,债一定会还,就在本月。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尴尬情境

    屏风后一片幽暗,佛桌上黄铜香炉里三点暗红的香火散发着光和热,还有升起并弥漫的檀香气味,曾渔跪坐在蒲团上,数丈外竹篱边严世蕃与陆妙想的说话声清晰可闻,少女婴姿已经停止收拾画卷,轻声道:曾先生,你别出声。

    曾渔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尴尬,却又隐隐有些兴奋,为什么兴奋,暂不去深想,他走出屏风,朝窗外看,陆妙想缁衣纤瘦,严世蕃白袍肥壮,两个人隔着竹篱柴门对望

    曾先生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暂避一会。

    少女婴姿有些紧张,眸子在淡淡天光中闪亮如星。

    曾渔低声道:不要紧,他们不会进来。

    婴姿嗯了一声,转头与曾渔一起看着窗外

    陆妙想对这个穷奢极欲肆无忌惮的胖子极其厌恶,想掩饰都掩饰不过来,淡淡道:多谢了,请放在柴门边吧。

    严世蕃揶揄道:何必这般假撇清,你住的是我严家的房子吃的是我严家的米蔬穿的是我严家的织物,单是出家人,三个字就能心安理得了

    严世蕃鄙视一切清高道义纯洁和尊严,认为那些都是虚伪的表面的柔弱的,只有银子和权势才是坚硬的真实,所以他才会说出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无所畏惧的狂言,这时看着暮色下柴门边淡雅如菊绰约如仙的陆妙想,他的邪心又上来了,故意出语戏弄

    陆妙想经常被严世蕃这般言语羞辱,心知自己越气愤这个白胖子就越快活,当下心平气和道:你既这么说那就让贫尼回金溪,我青田陆氏虽比不得你严家,却也不至于冻馁。

    严世蕃冷笑道:青田陆氏,陪侍孔庙吃冷猪肉的陆圣人后裔,不也是趋炎附势吗,有何清高可傲,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十多年过去了,严世蕃再提这事已经羞辱不到陆妙想,陆妙想说道:以尧之圣贤,还有丹朱这个不肖子,这也没什么可说的,荣华终同三更梦,富贵还如九月霜,有热衷富贵者,也有看得透之人。

    严世蕃哈哈大笑:好极,妙想倒是想开了,只是我即便让你回青田只怕也没人接纳你啊。

    陆妙想忙道:我只求在家乡附近庵堂吃斋念佛便好。

    不行。严世蕃摇头道:似你这般年轻美貌,若无我严世蕃的庇护,定遭强梁宵小淫辱,红颜祸水,你在哪处庵堂修行,哪处庵堂就成是非之地,招蜂引蝶难免。

    胡说。陆妙想涨红了脸,身子轻颤,又被严世蕃气着了。

    严世蕃盯着陆妙想的娇容,阴险道:你莫不是还想另嫁他人,我告诉你,你生是严家的人,死是严家的鬼,我敢说世间没有哪个男子敢娶你,皇帝都不能。

    严世蕃说得极为霸气,陆妙想气得身子哆嗦,却听严世蕃语气一缓,说道:我严世蕃御女无数,真正上心的还只有你一个人,这或许是因为我尚未与你共梦高唐吧,妙想,你今年已二十五岁,难道真就青灯古佛终老

    见陆妙想不吭声,严世蕃以为陆妙想被他说动,又道:何必这么苦自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及时行乐,凄凉寂寞活着有何意思你看当初裴琳也是寻死觅活,如今不也乖乖侍奉我,裴琳昨夜求我带他去北京,床笫之间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嘿嘿,婴姿在屋内吧,我不多说了,我只说一句话,只要你愿意,我就带你去北京,其他姬妾都不带,让她们羡慕嫉妒你,如何

    陆妙想戴上圆帽,合什念经道:世人善恶自不能见,吉凶祸福,竞各作之。身愚神暗,转受余教。颠倒相续,无常根本。蒙冥抵突,不信经法。心无远虑,各欲快意。迷于嗔恚,贪于财色,终不休止

    严世蕃以为自己能言善辩开导得了陆妙想,岂料陆妙想还是这么冥顽不化,呸的一声道:晦气,又念什么鬼胡经,罢了,走。一摆手,饶管事几个把礼盒放下,跟着严世蕃往回走。

    严世蕃走了几步回头对陆妙想道:过几日我就要赴京,你让婴姿来寄畅园给我送行,你要做尼姑我不拦你,不要耽误了我家婴姿。

    脚步声远去,枫林小庵恢复了平静,今日是九月十三,云层后有半圆的月亮透出光亮来,所以天并没有比先前更黑。

    陆妙想拭了拭眼泪,转过身见曾渔和婴姿已经走出西屋,婴姿过来搀着她说:娘,别难过,这人很快就要离开分宜了,我们再也不要见他。

    陆妙想没说话,却是看着曾渔,突然拜倒在地,说道:曾公子,贫尼有一事相求

    曾渔吃了一惊,赶忙来搀,隔着两重衣物感觉到陆妙想手臂的瘦和肌肤的嫩,说道:陆娘子何故如此,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生便是。见陆妙想站起来,他也就放了手。

    婴姿也慌了神,迭声问:娘,怎么了,怎么了

    陆妙想清亮的眸子直视曾渔,说道:曾公子既认为严氏必败提醒贫尼莫受严氏牵累,那贫尼就要恳请曾公子相助,说着拉起婴姿的手。

    曾渔道:陆娘子莫急,严侍郎即将赴京,暂不会为难你二人了。

    陆妙想自顾说道:小姿不姓严,她随母姓陆,她的聪慧美丽曾公子心里有数,贫尼知曾公子尚未婚配,若曾公子不弃,贫尼想与曾公子约为婚姻,把小姿许配给公子为妻。

    娘

    少女婴姿没想到姨母陆妙想会在这时候就把这事说出来,羞得她闪身进了屋不敢再出来。

    曾渔更没想到陆妙想会提出让他娶婴姿,婴姿才十二岁,他曾九鲤从没打过婴姿的主意,他只被陆妙想吸引,当下期期艾艾道:这个这个,小生家境清贫,如何配得上婴姿小姐,而且小生年已二十,婴姿小姐才十二,年龄相差悬殊,很不妥啊。

    陆妙想丝毫没觉得相差八岁有何悬殊,说道:曾公子莫要推托,小姿是个极好的女孩儿,她身世悲苦,一出生就没了亲娘,只有贫尼一个是真正关心她的亲人,贫尼只盼她能嫁个好郎君,曾公子人品好,可以托付终身,请曾公子一定答应贫尼,好好照顾小姿。说着,又要跪倒。

    曾渔赶忙扶住,为难道:陆娘子,婴姿小姐是姓陆还是姓严并不是那么随意的啊,严侍郎因陆娘子的缘故没把婴姿小姐许配给徐阁老之孙,又岂肯下嫁小生。

    陆妙想道:只要曾公子先答应了,其他难处我们慢慢去克服。

    曾渔摇头道:这样很不妥,很不妥。

    陆妙想压低声音道:曾公子,小姿就在屋内听着呢,请你千万不要伤她的心,求求你,求求你。双手合什,美眸含泪凝视着曾渔,那种眼神让人无法拒绝。

    当初正是曾渔提醒陆妙想不要把婴姿嫁给徐阶的孙子,解铃还须系铃人,当时陆妙想就动了心思要把婴姿许配给曾渔,不求功名富贵,只求平安喜乐

    曾渔敌不过陆妙想那盈盈欲语的眼神,但也不想说违心的话,这是终身大事啊,低声道:不敢相瞒,小生只爱慕陆娘子

    陆妙想身心巨震,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眼睛瞪得极大,惊恐万分的样子,曾渔都被她的样子吓到了,赶忙又说:小生绝非浮浪登徒子,请陆娘子明鉴。

    在这种情境下表白出来,曾渔心怦怦大跳,不知陆妙想会是什么态度

    真不好写,好比通关小道是选的极难模式。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初恋

    陆妙想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扭头朝屋里看看,三间木屋昏黑一片,都还没有点上灯火,陆妙想试探着唤了一声:小姿

    少女婴姿红得发烫的脸埋在自己小床的枕头上,一颗心好比活泼的小鹿蹦蹦跳跳,羞涩得不行,哪里好意思去偷听姨娘和曾先生说话呢,这时听到姨娘唤她,便应了一声道:哎曾先生走了吗

    陆妙想料知婴姿没有听到曾渔方才说的话,绷紧的心弦略宽,说道:曾公子还没走,娘还要与曾公子说几句话。说罢碎步走到柴门边,转过身看着曾渔,示意曾渔走近,声音轻微却坚决:曾公子,贫尼早已立誓皈依我佛,不再有男女情爱之想,与曾公子实是两条道上的人,贫尼只把曾公子方才所言当作一时昏愦的糊涂话

    陆娘子,小生并非一时昏愦胡言乱语。曾渔打断陆妙想的话,既然表白了,那就不要遮遮掩掩,于脆说个明白,婴姿小姐年幼,小生只把她当作小辈爱护,就和陆娘子爱护她一样,而对陆娘子,小生是不胜爱慕,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

    快别说了。陆妙想好似遇到毒蛇猛兽一般害怕得心惊肉跳,睫毛闪动,连连摆手,求曾渔不要再表白,定了定神,寻到曾渔一个破绽,说道:曾公子方才还说你要娶小姿严世蕃定然不肯,却又对贫尼说这样的胡话,难道难道

    曾渔明白陆妙想要说什么,忙道:陆娘子请听我说,小生绝非浮浪轻薄,陆娘子虽被严世蕃幽困于此,却并非严世蕃侍妾,严世蕃这般狂悖无礼,身败名裂是早晚的事,那时小生可助娘子脱火坑,嗯,就等着严世蕃倒台好挖墙角呢。

    陆妙想道:曾公子既这么说,那娶小姿也不用担心严世蕃阻挠了,小姿今年十二岁,再有三年就可与曾公子成亲,严氏覆败也不会是一年半载的事吧,小姿年幼,可以等得。

    曾渔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缁衣女子,叹息道:陆娘子还是不明白小生的心意吗,我意在陆娘子啊,小姿我们以后可以照顾,定为她觅得一位如意郎君

    不可,这绝不可。陆妙想背过身,不敢面对目光灼灼的曾渔,沉默片刻,低声道:曾公子你走吧,你既然不能帮助我家小姿,请以后也不要再来枫树湾,免得招惹闲言碎语。

    恼人的秋雨早已歇了,夜风在林梢轻响,枫叶飘落的簌簌声清晰可辨,还有枝叶水珠滴在落叶上的声响,雨后的林间气息清新,月亮移出云层,显现半轮光影,天色比先前还明亮了一分,竹篱边的秋葵和矮脚鸡冠花默默绽放,悄立柴门的陆妙想宽大的缁袍微微拂动,虽不束腰依然可知其腰肢的瘦细,纤纤背影尤显弱不胜衣,曾渔很想从背后把这柔弱却坚贞的缁衣女子拥在怀里,可终于不敢唐突,作个揖道:陆娘子,小生先告辞了。转身向独木桥方向行去,走出数丈回头望,陆妙想依旧立在柴门边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静美的雕塑

    曾渔叹息一声,说道:陆娘子多保重,陆娘子若有吩咐,小生必将尽力而为。说罢加快脚步去了。

    竹篱畔的陆妙想听得曾渔走过独木桥走过铺满落叶的林地,脚步声逐渐淡了,好似倪云林山水画中的小径伸展入白云深处杳不可见,不知为何,陆妙想的眼泪涌了出来,串串泪珠滑过脸颊,滴在曾渔前日手植的山茶花苗的小叶子上发出瑟瑟微响,这是泪雨

    屋里的婴姿听到外面好久没有动静了,又等了一会,还是悄无声息,便走了出来,却见姨娘独自一人立在柴门边,就轻唤一声:娘。

    陆妙想已拭于眼泪,转身向婴姿走去,说道:曾公子已经走了。

    婴姿脸上又泛起红潮,低着头不说话,等了一会没听到姨娘后话,再抬眼时已经有些疑惑,含羞道:娘,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么羞人的事呀,你让人家明日怎么去学堂

    陆妙想看着满脸娇羞的婴姿,心里暗暗吃惊,这个情同己出的外甥女显然已经情根深种了,心中暗悔前日对婴姿说的那些话,她是半认真半戏说,婴姿却是当真的,曾渔人物齐整言语温和,婴姿除此之外又没有见识过其他年轻男子,被她那样一说之后,婴姿当然就上心了

    娘,你怎么了,你哭了少女婴姿察觉姨娘神情有异,睁大清澈眸子,一脸担心之色。

    陆妙想本来想劝婴姿不要再去族学读书了,但看着婴姿纯稚期盼的眼神,想说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若婴姿问她为什么那她该怎么回答,难道还能说曾渔是爱慕她吗

    婴姿见姨娘陆妙想怔怔不语,愈发惊慌,拉着姨娘的手急道:娘,你说话呀,怎么了,出了何事

    陆妙想温婉一笑,伸手摸了摸婴姿娇嫩的脸蛋,说道:能出什么事呀,我在想你的终身大事呢,小姿,你对姨娘说实话,你觉得曾公子这人如何,值得托付终身吗

    婴姿毕竟单纯,被姨娘这么一说,顿时只顾害羞忘了疑惑了,半扭着身子侧面对着姨娘陆妙想,娇嗔道:怎么又说这事啊,我哪里知道,全凭娘作主

    婴姿由陆妙想自幼抚养长大,这女孩儿的心思陆妙想一清二楚,婴姿若是对曾渔不满意,就会直白地说出来,现在既说全凭姨娘陆妙想作主,那就表示婴姿心里是愿意的

    陆妙想心下微微一叹,说道:那好,姨娘就给你作主了,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在人前显露那种意思啊。

    婴姿噘嘴撒娇道:娘,你说的什么话呀,这样羞人的事我怎么会对别人提起。羞涩得不行,岔开话题道:娘,我饿了,饥肠辘辘。

    陆妙想轻笑一声,去厨下备饭,很快就烧好两个人的饭菜,简单的三个菜,一荤两素,她只食素。

    用饭时,少女婴姿有些神思不属食不甘味,陆妙想问她想些什么,她就小脸绯红,这女孩儿怀春了,是不是有点早啊,才十二岁呢,陆妙想暗暗摇头,心想:曾渔那边还可以挽回,小姿尚未长大成人,到了明年,小姿就会出落得更加水灵,那得美丽岂是我这女尼比得了的,曾渔会改变主意。

    洗漱歇息各自做梦

    翌日辰时,婴姿用罢早饭,帮姨娘提水洗碗,一边竖起耳朵听溪那边的动静,听到鸟雀密集飞起鸣叫,就知道曾先生穿过枫林来接她了,心如鹿撞,匆匆擦于手,对陆妙想说一声:娘,我上学去了。便直奔独木桥而去。

    陆妙想匆匆蹑后,就见婴姿轻巧地走过独木桥,独木桥那端候着的是老实巴交的严祠丁,婴姿忍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严伯,曾先生有事吗

    如锯嘴葫芦一般的严祠丁只会点头嗬嗬笑,婴姿见严祠丁点头,就以为曾先生因为有事没能来接她,心中虽然有些失望,却又感到轻松,她是又想见又怕见曾先生呢

    陆妙想目送婴姿随严祠丁走过枫林,痴立半晌,回到木屋,浇花种菜洗衣做饭,她这大户人家的娇小姐现在事事亲为,做这些事她并不觉得苦,佛说人生四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劳作之苦根本不算什么啊。

    家事杂务之暇,陆妙想会到西屋习字作画,只是今日却是落不了笔,心乱如麻,六年的佛经似乎白念了,金刚经法华经河含经四十二章经,这些佛经平日念诵时颇多感怀,但这时都解决不了她的困境,说婴姿少不更事,其实她自己又能比婴姿多了多少阅历呢,无非是痛苦得深沉一些而已,对男女情事她和婴姿一般是一片空白,曾渔同样也是她接触到的言语有味面目可亲的唯一的年轻男子,曾渔的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她又不是木石,岂能丝毫无感

    所以心乱

    午时二刻,婴姿回来了,闷闷的不言不语,陆妙想问她怎么了,她低着头说没什么,但怏怏不乐的样子让陆妙想瞧得心疼,又问她:方才是曾先生送你回来的吗

    婴姿咬着嘴唇,强忍着才没掉眼泪,过了一会才说道:没有,曾先生送我出了村口,就吩咐祠丁严伯送我过来。

    陆妙想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曾先生对你冷淡了

    婴姿不答话,低着头,眼泪滴落在鞋尖上。

    这一刻陆妙想下定了决心,她微微一笑,用手帕给婴姿拭泪,笑道:傻孩子,曾公子那不是对你冷淡,他是要避忌,避人耳目

    啊。少女婴姿睁大那双剪水双瞳,听着姨娘的解释,眼里有了神采,脸上飞起红霞,心中的委屈如炎阳下的冰雪迅即消融,化开来成为一种极其甘美的感受:哦,原来是这样啊,曾先生深谋远虑呢。

    啥都不说了,本月最后几天见分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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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客介绍: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