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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章 明伦堂上

    两个月前在广信府城安民门外的朱公祠边,蒋元瑞和谢子丹被曾渔殴打,等到蒋元瑞进城叫了府衙刑科房的皂隶赶来抓捕时,曾渔一家早已不见踪影,牙齿被打落了两颗的谢子丹知道曾渔有个姐姐嫁在祝家畈,以为曾渔会躲到姐姐家,就引了皂隶去抓,却又扑了个空,蒋元瑞无从报复,愤恨难平,发誓说除非曾渔不回永丰,否则只要曾渔在永丰一露面,定要抓曾渔入狱,痛加折磨,决不饶恕

    这两日府学讲学、月考,蒋元瑞从永丰来到上饶,就借住在吴春泽宅中,二人原是东岩书院同学,以前虽然交情平平,但如今一道进了学,又都是府学庠生,自然要比别人熟络些,今日一早二人在府学宫附近的这家小食铺吃山药粥,却意外看到曾渔大摇大摆从门前走过,吴春泽上前寒暄,蒋元瑞起先还愣在那,随即怒气勃发,当日曾渔那劈头一巴掌打得他痛了半个月,曾渔小子好狠哪——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蒋元瑞气势汹汹正待伸手揪曾渔衣领,被曾渔叱咤一声,蒋元瑞心颤神惊,记起曾渔会拳脚,便不敢近前,只是怒叫道:“曾渔,你殴打生员,负案在逃,今日叫你难逃公道。”又鼓动行人看客道:“诸位,诸位,这是府衙刑科房要缉拿的案犯,谁帮我抓住他,我赏一钱银子。”

    吴春泽上前相劝道:“蒋兄,蒋兄,大家都是同学友人,曾渔以前得罪了你,叫他给你赔个不是吧,何必闹到官府去,我辈诸生——”

    蒋元瑞瞪起眼睛道:“吴老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曾渔殴打我,有辱我辈斯文,你不帮我抓他,却为他说话,这是何道理。”不理吴春泽,鼓动路人帮他捉拿曾渔。

    一个闲汉光着眼道:“秀才们吵架,我们怎敢相帮。”

    蒋元瑞这才发现曾渔竟是方巾褥衫作生员打扮,惊诧、愤慨,高声叫起来:“反了天了,这小子竟冒充生员,目无王法,莫此为甚,大家抓住他,我有重赏。”

    曾渔喝道:“蒋元瑞,你自己说你这生员功名花了多少银钱买的?真不要脸,今日我要剥了你的衣巾,教训丨教训丨你这个斯文败类。”

    曾渔袖子一攘,蒋元瑞吓得赶紧就跑,一边跑一边叫道:“曾渔,有胆随我去见官。”又道:“大家帮我看着他,我去叫官差来拿他。”

    吴春泽对曾渔道:“九鲤,赶紧走吧,若被官差皂隶截住,怕就不好了。”

    曾渔含笑道:“吴兄也认为在下是冒充生员吗?”

    吴春泽笑笑,说道:“不管怎样,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好。”

    曾渔拍了拍腋下夹着的油布包:“我哪里都不能去,弟与吴兄一样,也是去府学参加月考的,蒙宗师抬爱,允我复试,弟复试时的作文颇得宗师赞许,现在我已是广信府学的增广生员。”

    吴春泽瞪大眼睛道:“竟有这等事,那可要恭喜贤弟了。”神色之间还是不大相信的样子。

    这的确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吴春泽也不知道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曾渔走了多少路、流了多少汗—

    曾渔道:“吴兄吃饱了没有,一起去府学吧。”

    吴春泽吃惊道:“你还真要去府学啊”

    曾渔笑道:“这难道有假,没必要骗吴兄吧。”

    吴春泽跟在曾渔身后向广信府儒学行去,一路上欲言又止,将入儒学大门时,回头看看,说道:“九鲤,有两个闲汉跟着我们——”

    曾渔转身对那两个躲躲闪闪的闲汉道:“在门外等着,或许有赏钱哦。”与吴春泽并肩入了儒学大门——

    两刻时后,蒋元瑞带了三个府衙皂隶急匆匆赶到儒学街,却哪里还有曾渔的踪影,更不知去哪里找,正自气愤,一个闲汉凑上来道:“小的知道方才那秀才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快说。”蒋元瑞大喜。

    闲汉陪笑道:“不知有没有赏?”

    蒋元瑞“嘿”的一声,朝三个皂隶看看,其中一个身高体壮的皂隶对着闲汉的脑门就是一巴掌,喝道:“你还敢讹诈哪,快说,人犯去了哪里?”

    闲汉抱着脑袋道:“是那两个秀才吗,进儒学了。”

    蒋元瑞皱眉道:“进儒学了,那小子怎么敢进儒学,你莫不是胡说?”

    闲汉道:“小的看得真真切切,的确是进儒学了。”

    蒋元瑞对三个皂隶道:“去看看,姓曾的小子躲到儒学里面也未可知。”便与皂隶快步朝儒学大门而去。

    那个闲汉揉着脑袋骂骂咧咧道:“遇上这么个说话当放屁的瘟生,真是晦气,我呸”

    明伦堂上,张教授和两个训丨导已经等着了,另有生员十余人就座,曾渔和吴春泽上前向三位教官行礼,吴春泽心都是提着的,只见张教官对两位训丨导道:“这位便是永丰县的曾渔曾九鲤,好学能文,学政大人对他多有褒奖,四月广信府院试时他因身体不适,临场作文未被取中,学政大人惜其才,允其在袁州补考,他在袁州院试时的两篇八股文果然秀洁精到,进学实在情理之中。”

    吴春泽暗暗惊叹:“九鲤还千里迢迢去了宜春啊,凭九鲤的文章,进学的确是情理之中,上次我回东岩书院谢师,夏先生对九鲤未能进学甚是扼腕,又说九鲤性子太刚,受此挫折只怕从此一蹶不振,甚是惋惜。”

    张教授给曾渔安排了座位,又让训丨导去领了一个小书箧交给曾渔,这是府学庠生专用的,里面有文房四宝,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胜在规整,这书箧还有把手,提着颇轻便。

    辰时三刻,训丨导点名,广信府府学现有六十二名生员,事先告假不能来的有十三人,应到四十九人,点名时却只到了四十八人,核对名单,蒋元瑞未到——

    张教授作色道:“不遵学纪,我将重罚。”问诸生有谁知道蒋元瑞的住处?

    吴春泽离座回话道:“蒋生借住在学生家中,方才在街上蒋生临时有事走了,应该会很快赶回来

    张教授梗着瘦长脖子发火:“还有何事比月考还要紧,蒋元瑞学业荒废,作文荒唐,是不是不敢来考试了,今日他若不来,我将提请学政宗师革除他生员功名。”

    在座诸生个个面面相觑,不明白教授大人今日怎么火气这么大,蒋元瑞那可是经常拎着老母鸡来孝敬教授大人的,教授大人嫌礼轻不领情?

    张教授见诸生一个个噤若寒蝉,不禁心下有些得意,嗯,借这个蒋元瑞立威很不错,师道尊严嘛,说道:“不等蒋生了,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位新进学的庠生——”

    曾渔赶紧站了起来,团团向诸生作揖。

    张教授略略说了曾渔进学的经过,在座诸生交头接耳、无不惊叹,不少人心里都这样想:“还能补考入学的啊,这个曾渔来历不小,不是花了大银子,就是朝中有靠山。”

    张教授一拍书案:“肃静,肃静——开考了,今日考四书题一道、本经题一道,两篇八股文交卷才能去膳党用餐,今日不许去外边用餐,因为接着要进行月考评点,连续三个月排在最后六名者要受罚。”

    曾渔慢慢磨着墨,目不斜视,可以感受到四面目光注视着他,其中有些目光颇有敌意,他是插班生啊,而且是并非正科院试出来的插班生,不展示才能不好立足啊,今日这两篇八股文一定要写好—

    张教授临时翻书出题,把几册《四书集注》翻得“沙沙”响,出题道:“事前定则不困。”这是四书题,另又拟了五经题,分别报知诸生。

    曾渔把一砚墨磨得浓浓,用自己习惯的那支竹管狼毫笔起草稿,“事前定则不困”出自《中庸》,这种题比较好作,曾渔提笔刚写了两个字,听得脚步声杂沓,有人闯进儒学大院,还嚷嚷道:“案犯在哪里,案犯在哪里?”

    张教授伸长脖子站起身,快步走到明伦堂外,立在台阶上喝问:“谁人喧哗——是你,蒋元瑞

    蒋元瑞领着三个皂隶从大门外一路搜进来,他问了门子,门了说是有个面生的生员跟着吴生员一起进去了,蒋元瑞心道:“很好,曾渔小子擅自穿戴生员衣巾,还敢闯到儒学里面,这回抓住先让教官好好惩罚一顿,让他斯文扫地,再揪到府衙刑科房去问罪,殴打生员,二十杖是少不了的。”

    见了张教授,蒋元瑞赶紧施礼道:“张先生,有个奸人闯入儒学之中,学生领了官差来缉拿。”

    张教授怒道:“混账东西,明伦堂上正在月考,你却引几个皂隶来骚扰——跪下。”

    蒋元瑞赶紧跪下,三个皂隶也一并跪着,府学教授虽是九品官,但地位清高,皂隶岂敢无礼。

    “张先生,的确有奸人混入,学生担心先生安危,故贸然引差役来捉拿。”蒋元瑞跪禀道。

    蒋元瑞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似乎真有隐情,张教授便问:“什么奸人?”

    蒋元瑞道:“那奸人姓曾名渔,永丰县人氏,好勇斗狠,无恶不作,上回在安民门外,学生见他欺压良善,义正辞严上前予以训丨斥,岂料那凶徒敢还殴打学生——我看到了,曾渔就在堂上,抓住他,抓住他。”

    明伦堂上的曾渔早已站了起来,无声提醒蒋元瑞他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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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一章 狼狈为奸

    蒋元瑞原本跪着,见曾渔鹤立于明伦堂上,大喜,爬起身朝明伦堂上冲上几步,大声招呼三个皂隶赶紧抓住曾渔,那三个皂隶比蒋元瑞有眼色,跪在那没动弹,看张教授示下——

    张教授手中的红木戒尺一挥,指着蒋元瑞怒喝:“我准你起身了吗”

    蒋元瑞赶忙又跪下,指着堂上的曾渔道:“张先生,就是这个奸徒,张先生你看,这奸徒还方巾褥衫假冒生员,真是目无王法啊。”

    张教授走到蒋元瑞跟前,劈头就给了蒋元瑞一戒尺,怒道:“曾生的生员衣巾乃是提学宗师颁发,你怎可凭空诬他。”

    蒋元瑞额头挨了一戒尺,好生疼痛,急忙分辩道:“张先生,曾渔和学生乃是同乡,他根本就不是生员,学生岂会不知,张先生切莫被他蒙骗。”

    张教授已从曾渔口里得知这个蒋元瑞是靠舞弊进学的,黄提学十月间会亲自来革除其功名,张教授哪里还会有好脸色给蒋元瑞看,正要拿蒋元瑞立威呢,喝道:“把手伸出来。”

    蒋元瑞还待再辩,张教授把眼一瞪,只好把双手举起来,掌心向上,张教授那柄一尺长、两指宽的戒尺就“啪啪”地抽打在他左手掌心上,没两下手掌心就瘭肿起来了——

    轻脆的戒尺击肉声一下又一下,堂上诸生心中栗然,虽说教官有责打生员的权利,但很少有教官会这么做,因为很难说这个生员三年五年后就中了举人,那时如何好相见,所以说这点体面总要存的,但今日不知何故,张教授火气大得异乎寻常,难道是蒋元瑞送的母鸡让教授夫人吃坏肚子了?

    张教授责打了十余下,这才喝道:“回到座位上去,答题、考试,这次若再写那些不通的文章出来,还要责罚。”又对那三皂隶道:“快走,下次若再擅闯儒学、搅扰授课,定告知林知府严惩汝辈

    三个皂隶哪敢多说话,磕个头赶紧走了。

    蒋元瑞也不敢再辩,心里憋屈,满脸紫胀,低着头上堂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曾渔的座位与他只隔了吴春泽,听到曾渔轻声道:“害人不成反害己。”

    蒋元瑞愤恨已极,咬牙切齿又待发作,吴春泽忙道:“蒋兄,先答题,先答题,张先生过来了。

    蒋元瑞只好强压着胸中滔天怒火,开始磨墨,心神不宁,一不小心把砚台打翻在地,砚台碎片和墨水溅得到处都是,张教授打他打顺手了,走过来又是一戒尺,骂道:“蠢才蠢才,毛毛躁躁哪里象是读书人——自去端水来清洗。”又环视诸生道:“肃静,各自答题。”

    蒋元瑞忍气吞声向斋夫借了木盆舀了水来,把碎砚和墨水清理于净,又向训丨导好言求了一方砚台,回到座位重新磨墨,墨磨好后提起笔才想起还不知道考题,便小声问邻座的吴春泽,吴春泽告诉他四书题是“事前定则不困”,但吴春泽与蒋元瑞的本经不同,蒋元瑞只好起身向教官询问,问明白后开始答题,气愤难平,心烦意乱,不时看看曾渔,曾渔端端正正坐着执笔疾书,那方巾褥衫的样子真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真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曾渔怎么就坐到府学明伦堂上考试了呢,这张呆鹅还护着曾渔,这是不在做噩梦啊?

    蒋元瑞还真用笔杆在自己红肿瘭起的左掌心轻轻划了一下,哇,好痛,不是梦,又摸摸额头,被戒尺敲打处肿起小包,真是倒霉透顶,可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蒋元瑞就这样忽而愤慨、忽而怨尤、忽而猜疑、忽而意淫……哪里还有心思作文,其实他就是专心作文也写不出什么佳作来,现在心思一团乱麻作文更是一塌糊涂,到了午后未时末,大多数生员都交卷了,蒋元瑞连四书题都还没作完——

    “再有两刻时就要收卷了,诸位抓紧誊清。”张教授叩着桌案提醒道。

    蒋元瑞心知本经题是来不及作了,只有把这四书题作完,当即开始誊清,这篇八股文还差个大结,胡乱写了几句。

    俞训丨导过来收卷,见蒋元瑞经题八股连草稿都没写,便向张教授禀报,张教授正在阅卷,抬头厌恶地看了蒋元瑞一眼,说道:“他先前耽搁了一会,再给他两刻时,快写。”

    明伦堂上除了张教授和两个训丨导,就只剩下蒋元瑞一个考生了,蒋元瑞抓耳挠腮下不了笔,磨蹭了一会,离座跪下道:“张先生,学生今日实在写不出来了,学生无缘无故遭责罚,学生痛苦至极。

    张教授冷笑道:“这么说你是不服教官管教了?好,十月间学政大人会按临本府纠察学风,到时你可向学政大人控诉我。”

    蒋元瑞磕头道:“学生岂敢,学生岂敢哪。”

    张教授头也不抬道:“站到一边,不要妨碍我阅卷。”

    蒋元瑞又饿又痛又憋屈,站在一边等了大半个时辰,张教授阅卷完毕,让堂下侍候的斋夫去把育英斋的生员们都传上堂来,要评卷了。

    生员们鱼贯而入,分别就座,蒋元瑞也想回到座位上去,张教授瞪了他一眼道:“你站着。”

    蒋元瑞羞得满脸通红,一张黄胖大脸好似祭孔时煮熟的猪头,心里把张呆鹅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张教授将在场的四十九位府学生员的月考成绩分为三等,第一等十二人、第二等二十八人、第三等八人,还有一人未评等,那就是蒋元瑞,蒋元瑞未能完成这次月考的两篇作文——

    诸生听张教授念考在一等的十二人名单,那个新来的曾渔赫然有名,诸生交头接耳,不少人认为张教授是有意包庇,初来乍到就考了一等,张教授决然徇私——

    张教授道:“考在一等的十二位生员的二十四篇文章会张贴在堂外照壁上,供诸生揣摩学习,这十二名生员各奖励铅山竹纸一刀、宝钞十锭;考在二等的生员还要勤学苦读,争取下次月考考一等——考在三等的八人站出来。”

    八位生员站了起来,张教授训丨斥了他们一顿,最后轮到蒋元瑞了,张教授请俞训丨导将蒋元瑞的那篇“事前定则不困”念给众人听,这篇八股文写得颠三倒四,简直是狗屁不通,张教授瞪着蒋元瑞道:“似这等歪劣文字,也敢说是我广信府学生员,岂不让人耻笑,你这生员是怎么考来的?”

    蒋元瑞羞恼道:“张先生,学生今日意有所屈,自然无心作文,这须怨不得学生,张先生问学生是怎么考取生员的,学生当然是寒窗苦读通过院试进学的,不比某些钻营奉迎之徒,院试落榜,却摇身一变穿上了生员巾服,学生对此怪现象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张教授示意俞训丨导朗诵曾渔的那篇“事前定则不困”,俞训丨导找出那份卷子朗声念道:“豫之为道,即事一征也。夫豫之裨于天下国家者,岂止一事哉,而不困已如此矣。且事至而无所为者,非其人才不足也,由于人不重其事,事不习其人,忽然而就之,而皆欲有其济,则于人有苟且肆应之心,于事有徇名塞实之患……”

    “蒋元瑞,仔细看看你所谓百思不得其解的曾生是如何作文的。”张教授插话道:“曾生此文围绕一个‘事,字,铸意精深,才情英发,再看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文字”示意俞训丨导把曾渔的这篇八股文念完。

    俞训丨导又念道:“……此非前定所致耶,夫惟内在定见,则异同之辞,不得而淆其指;中有定力,则纷糅之条,不得而异其操。知之素明,行之素熟,此豫之所以能立也,诚不即在其中哉。”

    俞训丨导念毕,张教授对诸生道:“曾渔是学政大人拔擢的遗才,这样的文章他当之无愧——蒋元瑞你有何话说?”

    蒋元瑞心里清楚论八股文他和曾渔没得比,但他还是搞不明白曾渔怎么就是学政大人拔取的遗才了,一头雾水啊,但这个时候也不敢再多说,垂首无语。

    张教授道:“蒋元瑞,自四月进学以来,学业荒废,不思进取,接连两次月考考在末等,今日更是未能完篇,似这般顽劣不服管教的生员,本教官将提请学政大人予以革除功名——好了,本月月考结束,都回去吧,平日在家也要每日读书作文,不得懈怠。”

    诸生向教官行个礼,都各自散了,只有蒋元瑞待在明伦堂上不走,见张教授步出堂外,他赶紧追上去,陪笑道:“张先生,那曾渔的确殴打了学生,是以学生见之则怒,实无意冒犯先生,万望先生不要怪罪,学生明日有薄礼送上。”

    蒋元瑞虽然不大相信张教授会提请学政革除他生员功名,仅仅是几次考在差等而已,又不是作奸犯科,何至于就要革除功名,料想是这张呆鹅想索贿,张呆鹅可恶啊,又打又骂又恐吓——

    “你还敢当堂行贿教官,”

    张教授梗着瘦长脖颈怒视蒋元瑞,一脸的浩然正气:“来人,把蒋元瑞叉到府衙去问罪。”

    蒋元瑞吓了一跳,赶紧求饶,不敢多说,灰溜溜出了儒学大门,心里无比苦闷,不明白今日怎么就这么倒霉,在府学街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路,张教授最后那句话突然冒上心头——“果然是靠舞弊进学的败类”,这话什么意思,是随口一说,还是他当初五十两银子舞弊之事泄露了风声?

    这样一想,蒋元瑞背心有点凉嗖嗖的,转念又安慰自己,广信府院试已经过去三个月,他进学早已成定局,不会再有反复,现在就是要巴结好这个张呆鹅,别看张呆鹅正气凛然的样子,若真如此廉洁,以前也不会收他送去的永丰土产了,也许是这张呆鹅贪得无厌,土产看不上眼,看来还得送银子

    想明白了这件事,蒋元瑞心下轻松了许多,现在得搞明白曾渔小子怎么就突然成了生员了,上次在安民门外让这小子逃脱,两个多月没见踪影,据谢子丹说曾渔也没回石田,曾渔与其兄嫂闹翻了,看来是逃亡他乡了,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又回来了,还成了府学生员,害得他今日这般挨打受骂,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卑鄙者往往把别人想得和他一般卑鄙,这蒋元瑞就想曾渔能摇身一变成秀才定然也是通过舞弊得来的,他要揪住曾渔的把柄所曾渔往死里整。

    吴春泽家住县城北门外,这里走过去有三、四里路,蒋元瑞雇一顶轿子往北门行去,坐在轿上颤悠悠想心事,行至谯楼下,突然听到有人骂道:“你这两个歪货,昨日为何半路撇下我”

    轿子停了下来,轿夫分辩道:“祝少爷,这可怪不得我二人,你那舅子要与你吵架,我二人怎好看着,当然要回避。”

    蒋元瑞甚是烦躁,今日诸事不顺啊,坐个轿子也会遇到前主顾拦着轿夫吵闹的,怒气冲冲探头出来对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轿子上坐的是谁”

    自从进学成了生员,蒋元瑞在永丰本乡都是横着走的,谁家婚丧喜庆都要请他坐首席,孟子说养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很难养,而骄横之气短短三个月蒋元瑞就养成了,今日却受了这般憋屈,所以就向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发作了——

    “啊,原来是蒋相公,在下不知这是蒋相公的轿子,冒犯了,冒犯了。”油头粉面者连连作揖。

    蒋元瑞见这人认得自己,便住口不骂,打量了这人两眼,面生,问道:“你是哪位?”

    油头粉面的男子谄笑道:“在下祝德栋,家住西门外祝家畈,蒋相公上回曾光临寒舍,蒋相公不记得了?”

    这么一说,蒋元瑞记起来了,这油头粉面的家伙是曾渔小子的姐夫啊,怒气勃发道:“曾渔小子呢,我要找他算账。”

    祝德栋见蒋元瑞对曾渔还这么记仇,心下暗喜,说道:“蒋相公,我也正要找曾渔小子算账,蒋相公请借一步说话。”

    蒋元瑞记得上回这个祝德栋就是骂曾渔的,便问:“你要找曾渔算什么账?”

    祝德栋作揖道:“在下想请蒋相公喝杯酒,连喝边谈,请蒋相公赏脸。”

    蒋元瑞略一迟疑便答应了,下轿与祝德栋往附近的三江酒楼行去,自然也是不付轿夫工钱的,一个轿夫跟过去讨,蒋元瑞把眼一瞪:“才抬了几步路,就敢要工钱”

    两个轿夫只好自认晦气,抬着空轿子往三江码头方向行去,码头那边过往客人多,总能找到主顾

    夕阳西下,江水染金,码头上卸货装货忙忙碌碌,两个轿夫看到一条船上下来了几个人,赶紧迎上去问雇轿子不?

    刚上岸的有七个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戴着圆帽、穿着曳撒,象是有点身份的人物,另有一个穿着窄袖绣花褙子的三十来岁妇人带着两个小女孩,还有一个大龄丫环和两个老仆——

    那圆帽曳撒的中年男子对那妇人道:“兰妹,你和阿彤、阿炜三人乘轿吧。”转头问轿夫:“这里去祝家畈一顶轿子几文工钱?”

    两个轿夫一听是去祝家畈,赶忙摇头道:“祝家畈不去。”抬了轿子就走,另觅主顾去了。

    “这可奇了,祝家畈怎么就不去”

    圆帽曳撒的中年男子正是曾渔的兄长曾筌,那穿着绣花褙子的妇人是曾渔的姐姐曾若兰,两个小女孩是曾若兰的女儿阿彤和阿炜,大龄丫环是曾若兰陪嫁丫头梅香,两个老仆一个是曾筌家的黎叔,一个是祝家的老善——

    曾若兰六月二十八日带着两个女儿,还有老善、梅香离开祝家畈,二十九日傍晚回到石田曾家,向兄嫂哭诉丈夫的不良和妯娌之间的纷争,嫂子谢氏当时就显得很不耐烦,谢氏只想得好处不想惹麻烦,曾若兰不是回来送节礼却是来哭诉求助的,谢氏自是不喜,夜里吹枕边风叫曾筌不要管这事,曾若兰和祝家的事管不过来的,曾筌道:“若兰是我亲妹子,她在夫家受了委屈,我这个做哥哥的岂能不管,过两天我到县城请你大哥与我一起往上饶祝家畈走一遭吧。”

    谢氏的大哥谢满堂是永丰县衙的典吏,谢家在永丰颇有势力固然是因为谢员外的生药铺做得不小,又有六个儿子,其实主要还是大儿子谢满堂这个刑科房典吏威风,永丰乡间小民见了谢典吏都是怕的——

    谢氏恼道:“你有本事自己去,不要叫我大哥。”

    曾筌便闷着头不说话了。

    曾若兰在石田待了五、六天,不见兄长曾筌有何动静,嫂子谢氏整日摆着冷脸,曾若兰暗自饮泣,爹娘一死,这石田就不是她的娘家了,又想:“小弟曾渔现在不知去了哪里,小弟心肠热,他若在这里定会帮我,明知帮不上也会帮,唉,小弟、周姨还有妞妞现在何处呢?”

    又等了两日,曾若兰待不住了,决定离开石田回上饶,娘家哥哥不帮她,她只有回祝家畈找祝氏宗族的长辈评理,只是那样真的很气馁啊,以后谁还会看得起她

    就在曾若兰带着两个女儿动身时,曾筌叫上黎叔也一起跟来了,曾筌道:“哥哥陪你走一趟吧。

    谢氏把大门“咣”的一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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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二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七月初九日黄昏,曾若兰牵着两个女儿站在上饶县三江码头的高岸上,四顾茫然,虽然此处离祝家畈夫家不过六、七里地,她却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和温暖,身畔的信江不舍昼夜流淌,家乡石田就在这江水的上游,奔流的江水不复回,家乡也不是以前的家乡,门前古樟依旧,爹娘墓前草木已长——

    “大哥,要不你先去祝家畈问问情况,我和小彤、小炜找个落脚的地方等你消息,免得冒冒失失回去被人耻笑,可好?”

    曾若兰努力想保留一点颜面,怎么说也不能自己回去,总要让丈夫祝德栋来接她母女三人才好。

    曾筌点头道:“那好,你们到哪里歇脚,我等下和德栋好来接你们?”

    曾若兰道:“去西门外找间客栈吧,那里离祝家畈也近。”

    曾筌便另叫了一顶小轿,让曾若兰母女三人乘轿,其他人步行,绕城半匝来到西门外,安排曾若兰母女和梅香四人在杨家客栈歇脚,曾筌自己带了黎叔和祝家的老仆老善前往祝家畈,曾若兰放心不下,叮嘱道:“大哥,莫与他家人争吵。”

    曾筌道:“我晓得,你们先在客栈吃点东西,一个时辰后我和德栋来接你们。”乘上轿子,黎叔和老善一左右一右跟在轿边,往祝家畈去了。

    曾若兰看着大哥曾筌走得没影了才回到客房,见阿彤和阿炜小姐妹两个乖乖的坐在床沿,不禁心中一痛,她这两个女儿平时都比较娇气,尤其是长女阿彤,都已经八岁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这次回石田也是一路哭,不胜其烦,但自从到了石田,两个孩子都变得很乖,也许是感受到了舅母谢氏的冷淡吧—

    “娘,爹爹很快就会来接我们回去是吗?”

    八岁的阿彤笑着小声问,不过那笑容有点勉强。

    “唉,为什么要待在这里等呢,我们跟着大舅舅一起回祝家畈不就好了?

    五岁的阿炜噘着小嘴说,坐在她身边的姐姐阿彤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别说这个。

    曾若兰摸了摸小阿炜粉嘟嘟的脸蛋,说道:“很快就回家了,我们先在这里吃些东西,你们两个说,想吃些什么?”

    阿彤道:“娘,我饿了,我想吃凉皮。”

    “好,阿丹吃凉皮,阿炜呢?”曾若兰摸着小女儿的脸蛋问。

    阿炜想了想,说道:“我要吃羊角糖,还有粽子。”

    姐姐阿彤立即责备道:“端午节早过了,哪里还有粽子,哎呀,你真不懂事,姐姐先前不是和你说了吗——”

    五岁的阿炜小嘴一扁一扁的想哭又忍着,曾若兰赶忙抚慰道:“让梅香姐姐出去买,或许还有粽子,阿炜最爱吃火腿粽子是不是?”

    老丫环梅香捏了一小串铜钱出客栈,凉皮和羊角糖很快都买到了,只是粽子可难找,向人打听,有人说附近的茶圣客栈常年都做粽子卖,梅香便找到茶圣客栈,果然见客栈大门前搭着个竹篷,一个老汉在卖粽子,一个灶台,几只蒸笼,热香四溢——

    没有火腿粽子,只有寻常的糯米粽和红豆粽子,梅香用两文钱向老汉买了三只粽子,正待回杨家客栈,忽听茶圣客栈二楼窗户有个小女孩在说话:

    “娘,我也要吃粽子。”

    那窗边又有一个妇人说道:“好,让四喜去买两个粽子上来。”

    小女孩便叫着:“四喜,四喜,买两个粽子上来。”

    梅香听那妇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又听到叫四喜,心道:“听那妇人声音有点象石田的周姨娘,小女孩是妞妞小姐吗,她们怎么可能在这里我且等着,那个四喜很快就来买粽子了。”

    梅香比曾若兰年长两岁,是曾若兰的陪嫁丫头,十八岁前一直住在石田,每次曾若兰回娘家她也都是陪伴的,对石田曾家的人和事很熟悉——

    一个青衣小厮跑着过来了,对卖粽子的老汉大声道:“老爹,这粽子怎么卖?”

    梅香大叫一声:“小四喜,真是你”

    四喜转头一看,惊喜道:“梅香姐,你怎么在这里,大小姐呢?”

    梅香走过去亲昵地扭了一下四喜的耳朵,喜笑颜开道:“你长这么大了,快要有姐姐高了,周奶奶和九鲤少爷都在这里吗,若兰大小姐在那边客栈。”

    四喜便仰着头朝茶圣客栈二楼那个窗户喊道:“奶奶,姐姐,梅香姐在这里。”

    曾母周氏探头朝下面一看,喜道:“梅香,你怎么在这里,若兰呢?”

    梅香朝楼上的曾母周氏福了一福,大声道:“大小姐在杨家客栈,婢子这就去叫她们过来。”匆匆去了。

    曾母周氏带着妞妞下到客栈楼下,刚出大门,就见若兰牵着阿彤、梅香抱着阿炜过来了,妞妞锐叫一声:“阿彤”,高兴地跑过去拉着阿彤的手,又甜甜叫一声:“若兰姐姐好。”

    曾若兰见妞妞快快乐乐的样子,心下略宽,摸了摸妞妞的额发,妞妞现在开始蓄发了,不再是半秃,说道:“妞妞好。”抬眼看着迎过来的曾母周氏,就在路边福了一福道:“周姨安好。”

    曾母周氏快步过来执着曾若兰的手,欣慰道:“你回来了就好,小鱼他正打算明日一早动身去石田找你呢——哦,这个是小阿炜是吧,长这么大了,嗯,你乖。”

    曾若兰问:“小弟呢,小弟在哪里?”

    曾母周氏便吩咐四喜赶紧去曾渔回来,一面对曾若兰道:“小鱼和同学在对面酒楼喝酒,很快就来,我们先到客栈里说话。”

    曾若兰跟着周姨上到茶圣客栈二楼客房,从周姨口里得知小弟曾渔进学成了府学庠生,曾若兰惊喜交集:“上回不是听说小鱼没中吗,却原来是中了啊,也不来与我报个喜,害我空担心。”

    曾母周氏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母子几人也是昨日才从鹰潭回来,等下让小鱼和你细说,这些日子我和妞妞倒是享清福,小鱼他可受累呢——小鱼回来了。”

    曾渔带着一阵风进到房间,叫一声:“姐姐。”声音里透着极大的欢喜。

    曾若兰起身迎过去,泪眼朦胧,连声道:“小鱼,你们好好的就好,这些日子姐姐很担心你们呢。”

    阿彤高兴地叫了一声:“鲤鱼舅舅。”阿彤很喜欢鲤鱼舅舅,以前每次跟着娘亲回石田外婆家,鲤鱼舅舅都会陪她玩耍。

    小阿炜不大认识这个鲤鱼精舅舅了,但从娘亲和姐姐口里知道有这样一个舅舅,当下害羞地跟着姐姐也叫了一声:“鲤鱼舅舅。”

    曾渔蹲下抱了抱两个外甥女,亲了亲,抬头问姐姐曾若兰:“姐姐,你和姐夫到底怎么了,我正打算明日去石田找你。”

    曾若兰拭着眼泪,问:“你去过祝家畈了,你姐夫怎么说?”

    曾渔道:“姐夫态度甚劣,没说什么,要我来问姐姐你。”

    曾若兰“唉”了一声,踌躇了一下,说道:“小鱼,先说说你的事,那日有一个姓蒋的秀才带着官差来祝家畈说要抓你,真把我吓得不轻,日夜求菩萨保佑你平安。”

    曾渔便向姐姐说了他打了蒋元瑞之后去了鹰潭、再赶赴袁州补考终于获得进学的经过大致说了,曾若兰极为欣喜,摸了摸曾渔额头,对曾母周氏道:“怪不得我看他晒黑了许多,却原来是两、三千里往返啊,真是辛苦。”

    曾母周氏怜爱地看着儿子,说道:“是啊,也真难为这孩子。”

    曾若兰让梅香带着妞妞和阿彤、阿炜到隔壁曾渔的客房去,然后含泪说在祝家受欺的经过,先是家主祝巨荣被一个游方道士说是会烧丹炼银骗去三百两银子,一气之下中风卧床不起了,祝德栋三兄弟就商量着要分家,祝家老二媳妇方氏极是跋扈,曾若兰说了两句关于分家的公道话,这方氏就讥讽曾若兰生不出儿子,说就是分去家产早晚也成了外姓人的——

    曾若兰气愤不过,大声道:“我自己今年不过三十岁,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也不是不能生养,如何就说我三房无嗣,这不是诅咒吗”

    那方氏冷笑道:“不是我诅咒你,只怕想生也没人和你生,你一个人生得出儿子来吗?”

    曾若兰又气愤又疑惑,定要方氏说明白,方氏反打了她一巴掌,让她问祝德栋去,方氏有好几个丫环仆妇,曾若兰只有梅香一个帮手,厮打不得,含泪去问丈夫祝德栋,祝德栋起先是言语搪塞,后来发作起来,将她一把推倒在地,自顾出门去了,夜里也不归家——

    曾若兰让梅香私下多方打听,这才知道祝德栋与邻村的一个年轻寡妇有私情,曾若兰哭了一场,这才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求助——

    曾渔听罢姐姐的哭诉,心中自是愤怒,有一事他却没对姐姐说,祝德栋与那邻村寡妇并非只是偷情那么简单,祝德栋想休妻娶那寡妇呢。

    曾渔问:“这么说大哥独自去祝家畈了?”

    曾若兰道:“黎叔跟去的。”

    曾渔道:“我去看看,大哥忠厚懦弱,怕是要吃亏。”

    曾母周氏赶忙叮嘱道:“小鱼你可记住,不要与人动手,那可是你姐姐的夫家。”

    曾渔道:“娘放心,儿子不是好勇斗狠的人,儿子只和他们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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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三章 泥菩萨的火气

    曾筌乘轿穿过大片大片的甘蔗地来到祝巨荣宅第大门前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付了工钱打发两个轿夫回去,祝家老仆老善进去通报,半晌才出来,说是三少爷不在家,请曾筌到大厅上坐着等候。

    祝家大宅是典型的赣东北民居,门向朝着偏东方,而不是常见的坐北朝南,所谓商家门不宜南向,东南为巽、为风,门开在东南角,就有财源滚滚,祝家世代以熬制砂糖为业,自然讲究这个风水格局,五十年前祝巨荣之父营建这处宅第,请的相宅的风水先生就是曾渔的祖父,这些年祝家甘蔗种植和制糖作坊果然兴旺,人丁也旺,但对当年曾家与祝家的渊源,除了瘫痪在床的祝巨荣已无人记得了。

    曾筌坐在厅堂上,无人招呼,老仆黎叔站在天井边东张西望,也无人理睬

    祝德栋不在家,他的两个哥哥各忙各的,没空来陪老三的这个大舅子,而且前些日子三兄弟之间又吵了一架,祝家三房如今已经各自为炊,祝德栋、曾若兰不在家,谁还会来管曾筌的饭

    三房的老仆老善去厨下烧了热水,给曾筌泡上茶,很过意不去道:“曾舅爷,三少爷不在家,那厨娘也偷懒不知去了哪里,这晚饭都没着落了。”

    曾筌远道而来却遭受这样的冷遇,心里自是不痛快,不过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也没埋怨祝家人不懂礼数,只是说道:“老善你去问问其他人,德栋去了哪里,夜里会不会回来?”

    老善去打听了,过了一会过来回话说:“三少爷去城里了,也不知夜里会不会回来。”

    曾筌皱了皱眉,说道:“那就等半个时辰,到时还不见德栋回来我们就先回客栈。”

    曾筌就在厅上等着,祝家其他两房的婢仆从厅下经过,厚道的会向曾筌施个礼然后匆匆而过,大多数却视若无睹,把曾筌当鬼物,好似都看不见曾筌,曾筌独自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天暗了下来,其他房间都亮起灯火,厅堂上还是一片昏暗,老善寻来一个灯盏点上,灯盏里的油却已见底,那灯芯点亮没多一会儿就灭了,老善挠头道:“不知灯油放在了哪里,房间都上锁了。”

    曾筌道:“不妨事,我们再等一会。”

    坐在幽暗里的曾筌更是没了体面,祝家大房、二房的媳妇和婢仆都在窃笑,曾筌坐不住了,起身道:“那我们先回去了,老善你就待在这里,明日德栋一回来就给我报信。”

    老善待在这里没饭吃啊,说道:“小的也到三少奶那边去,明日小的再过来看三少爷回来了没有。”

    三个人刚走出大门,却见淡淡月色下,两顶轿子抬到门前,轿子边跟着几个仆从,老善喜道:“三少爷回来了。”赶紧上前向刚从轿子里下来的祝德栋唱喏道:“少爷,石田的曾大舅爷来了。”

    祝德栋嘴里喷着酒气,看了看立在大门边的曾筌,却不急着上前见礼,问老善:“她们母女呢?”

    老善道:“少奶和两位小姐在西门外杨家客栈等着少爷去接呢。”

    后面一顶轿子下来一个黄胖秀才,正是蒋元瑞,也是喝得半醉,过来指着曾筌问祝德栋:“这人是曾渔的大哥?”

    祝德栋低声道:“同父异母,曾渔是妾生子,兄弟二人不和,所以曾渔离家出走。”

    蒋元瑞仗着几分酒劲,上前打量着曾筌,叉着腰问:“你们曾家人来这里做什么?”

    曾筌见是位秀才相公,拱手道:“送舍妹回夫家——德栋,这位相公是何人,请代为介绍。”

    祝德栋还没说话,蒋元瑞就已大喝一声道:“曾渔小子在哪里?那小子与我有深仇大恨,早晚我要送他进大牢。”

    曾筌惊道:“这是从何说起,德栋,这位相公莫不是喝醉了?”

    “你娘才喝醉了。”蒋元瑞骂骂咧咧:“老子没醉,老子一肚子的怨气,你既是曾渔小子的哥哥,那就绝非善类,左右给我打。”喝令祝家仆人打曾筌,他自己也撩袍攘袖要动手,打不到曾渔,先把曾渔的哥哥打一顿出出气再说

    祝德栋假意拦阻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冤有头债有主嘛——”,嘴上这么劝着,脚下却不挪步,心里打的主意是不管是蒋元瑞打了曾筌、还是曾筌打了蒋元瑞,对他祝德栋总是有利。

    曾筌没打算做风水先生,所以伯父撼龙先生没教他祖传散手,但耳濡目染,自然也会两招花拳绣腿,往后退出两步,双手一高一低立个门户,虚张声势道:“别过来,小心我打了你。”

    蒋元瑞见祝家仆人不上前,他自己当然也不敢去厮打,曾渔会拳脚功夫,曾渔的这个哥哥想必也会,不要贸然动手,要以势压迫,当下瞪着曾筌道:“你敢殴打广信府学庠生,你打我一拳试试看?”

    曾筌又退后一步,说道:“好端端的我打你作甚——德栋,这到底怎么回事?”

    祝德栋见打不起来,上前先安慰蒋元瑞道:“蒋相公,莫动气,曾渔得罪了你,明日我与你一道上府衙告他,先到寒舍喝杯茶。”转头对曾筌冷冷道:“曾大哥,你有何话说?”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曾筌再怎么好脾气这时也怒了,盯着祝德栋道:“我的来意你不知道吗?”

    “你不说我又哪里知道。”祝德栋一副无赖嘴脸,他是铁了心要休掉曾若兰了,找到个同仇敌忾的蒋元瑞做靠山,胆气壮了。

    蒋元瑞把手一挥:“说个屁,有什么好说的,曾氏那种不贤之妇,早该休了。”

    曾筌既惊讶又愤怒,这是秀才吗,怎么说话象市井泼皮,怒问祝德栋:“祝德栋,你要休妻,你凭什么?”

    祝德栋原本还觉得有点理亏怯弱,见蒋元瑞把他的用心一把揭开,他也就豁出去了,说道:“曾若兰不能亲睦妯娌、不能孝敬老人,对我这个做丈夫的也向来没有好声气,又且不能为我三房生育子嗣,这样的不贤之妇,要她何用

    老实人曾筌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只以为是一些家庭间小纠纷,他把若兰送回来调解一下就行的,何曾想到祝德栋竟要休妻,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气愤道:“你这是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祝德栋仗着胆把话说出来了,见曾筌也没能把他怎么样,气势更涨,大声道:“我爹卧病在床,她做儿媳的不侍候汤药,却与我争吵跑回娘家,这不是不孝是什么?”他倒不说老爹瘫痪在床他自己照样跑到邻村去与风流寡妇鬼混

    曾筌却是辩不过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有嘴,可就是说不出道理,愤怒道:“你血口喷人,无缘无故要休妻,我与你见官去理论。”

    “见官?”蒋元瑞冷笑道:“是上饶县衙还是广信府衙,又或者是永丰县衙,任你挑?”

    曾筌怒视蒋元瑞:“与你何于”

    蒋元瑞道:“怎么与我无于,曾渔是我仇人,你们曾家就都是我的仇敌,你不去告官,我倒要先状告曾渔小子蒙骗教官假冒生员,还殴打自家姐夫——祝贤弟,曾渔小子打了你是不是?”

    祝德栋道:“正是,那小子狂妄得紧,威胁我说要打断我的腿。”

    曾渔离开石田快三个月了,毫无音信,作为兄长的曾筌心里其实是很牵挂的,忙问:“我弟曾渔他在哪里?”

    蒋元瑞和祝德栋对视一眼,蒋元瑞问曾筌:“这么说你这两个月都没见过曾渔?”

    曾筌如实道:“四月底就离家了,一直没有音信,你们何时见过他?”

    蒋元瑞不答,却问:“曾渔补生员了,你知不知道?”

    曾筌以为蒋元瑞是取笑他弟弟曾渔,“哼”了一声,不说话。

    蒋元瑞观察曾筌的神色,对祝德栋道:“曾渔的生员功名得来绝非正道,他昨日来见你还是青衿是吧,今日摇身一变却成了府学生员了,说是偷天换日也不为过。”

    祝德栋附和道:“肯定是走了歪门邪道,不然的话他昨日会更嚣张。”

    曾筌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些什么?”

    蒋元瑞冷笑道:“我们说些什么与你何于,明日广信府衙见,快滚。”

    曾筌行医多年,也算是有体面的人物,被这蒋元瑞这般呵斥羞辱,气愤已极,他也不是会吵架的人,只是道:“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质问祝德栋:“若兰母女三人还在西门外客栈等候,你就不管了?”

    祝德栋竟然说道:“待我写一份休书,你带回去吧。”

    曾筌气血上涌,脸霎时通红,猛地上前一个耳光抽在祝德栋左脸上,“啪”的一声响亮。

    这一记耳光够重,祝德栋被抽得身子一歪,左耳“嗡嗡”响,脸颊火辣辣的,大怒道:“曾筌,你敢打人——”

    曾筌又一巴掌扇过去,骂道:“今日我要教训丨教训丨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祝德栋闪身避过,曾筌这一巴掌扫到蒋元瑞的脖子,蒋元瑞大怒道:“你敢殴打生员。”一脚朝曾筌揣来,曾筌急忙闪过,冷不防祝德栋一拳砸来,正中曾筌右胁,祝德栋还叫喊着让几个仆人一起上——

    老仆黎叔见打起来了,家主势单力薄定要吃亏,猛地冲上前推开祝德栋,拉起曾筌往村外就跑——

    蒋元瑞脖颈被曾筌指尖扫了一下,有三道血痕,火辣辣的痛,摸着脖子怒叫:“抓住他,抓住他,抓住吊起来打。”大步追去。

    蒋元瑞要追,祝德栋也不能落后,领着两个男仆追了上来。

    曾筌一向对人和和气气,何曾与人这般剧烈冲突过,实在是因为祝德栋太过分了,竟要他带休书回去,现在动手打了人,曾筌自己也是后怕,蒋元瑞几个在后面追得紧,这要是被赶上可如何是好,这亲家成仇家了——

    老仆黎叔毕竟岁数大了,腿脚不利索,跑不快,眼看蒋元瑞、祝德栋几人越追越近,这老仆叫道:“老爷你快跑,别管我。”跑不动,于脆停下,转身张开双臂道:“不要追,不要追,大家都是姻亲,有话好好说——”

    蒋元瑞大步赶上,一个耳光甩在鬓发苍苍的黎叔脸上,骂道:“老狗也敢拦路。”接着又是一脚揣过去——

    曾筌边跑边回头看,见黎叔挨打,黎叔是服侍他长大的忠仆,现在被这霸道秀才打倒在地,曾筌怒极,也不逃了,转身叫道:“今日我与你们拼了”

    蓦见一人从曾筌身边飞快地奔过,这人手执双杖,挥起一杖就劈在蒋元瑞的脑袋上,杖断为三截,还有水滴四溅,却原来是甘蔗,这人手里另一根甘蔗又劈中了祝德栋的脑袋,祝德栋抱头叫道:“曾渔”

    手提两根甘蔗打人的正是曾渔,他在茶圣客栈里听说大哥曾筌去了祝家畈,怕大哥吃亏,就带了四喜准备赶过去,出了客栈却见方才与他在对面酒楼喝酒叙谈的吴春泽还没走,吴春泽听他说要去祝家畈,便说陪他一起去——

    曾渔有吴春泽相陪,就让四喜回客栈去,母亲和姐姐需要个使唤的人手。

    半圆的月亮早早就升起了,月色下的甘蔗地郁郁苍苍很有点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况味,晚风中带着甜丝丝的味道,不知是甘蔗甜香,还是砂糖作坊飘来的香气,曾渔行步甚快,吴春泽一路上听曾渔说了曾若兰的情况,也为曾若兰抱不平,说道:“祝家没有休令姐的道理,若见官,九鲤你岂会怕他祝家。”

    曾渔道:“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出这样的事让我姐姐和两个外甥女难过。

    吴春泽叹息。

    曾渔道:“我与蒋元瑞之间的怨隙让吴兄为难了。”

    吴春泽摇头道:“九鲤你也知道的,在东岩书院时我与蒋元瑞就没什么交情,此人鄙俗势利,我不喜与他交往,只是这回一同进了学,又都在府学,少不了要与他来往,前几日他从永丰过来准备月考,先一日到吴村访我,我随口客气了一句,让他住在我处,他倒是一口应承了,嘿,这种人不深交不知其恶劣,在我那里住了两日,也不怎么读书,只在门前晃荡,看到年轻妇人姗姗而来,你猜他怎么着?”

    曾渔道:“出言调戏?”

    吴春泽道:“岂只出言调戏,他跑到门前水沟边解开裤子撒尿,羞得妇人掩面疾走——还有,夜里他解大手不去茅房,却要跑到路边蹲着,第二天村人早起走过时就踩一脚屎,他却大笑,还板着脸出去骂人,村人见他是个秀才,不敢与他争论,你说这是什么人啊,我是抹不下面子不好叫他离开,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曾渔听得笑了起来,说道:“若仅此,蒋元瑞还不算可恶。”当下将蒋元瑞舞弊进学之事说了。

    吴春泽目瞪口呆,半晌道:“竟还有这等事”又点头道:“九鲤这样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蒋元瑞的首艺我看了,还真不象是蒋元瑞所作,那经题八股是蒋元瑞作的,半通不通,蒋元瑞说他进学是祖宗的福荫,却原来是花银子买的啊,张教授是知道这事了,难怪今日对蒋元瑞这般不留体面,又骂又打。”

    曾渔道:“蒋元瑞还有三个月秀才好当,五十两银子买半年的生员功名,威风猖狂过一回,也值了。”

    吴春泽道:“等下回去我就把他的行李丢到门外去,这等败类,羞与为伍啊。”

    两个人在月色下走到祝家畈村头,曾渔听到有人争吵奔跑还有喊打的声音,当即就在村头甘蔗地拔了两根甘蔗,急奔过去,正看到蒋元瑞殴打他曾家的老仆黎叔,自是大怒,冲过去劈头就给了蒋元瑞一甘蔗,另一根甘蔗就砸在了祝德栋脑袋上,不用问清楚再动手,情形一目了然,祝德栋是伙同蒋元瑞欺负他大哥曾筌——

    甘蔗易折,砸人虽痛却伤得不重,蒋元瑞抱着脑袋逃开数步,叫道:“曾渔,你敢打我堂堂府学生员——”

    蒋元瑞动辄就是“府学生员”挂在嘴边,说顺口了,在曾渔面前也这么说,曾渔手里还有两截一尺多长的甘蔗,扑过去先是一脚把蒋元瑞踹倒在地,然后两截甘蔗擂鼓般一顿打,骂道:“打的就是你这个府学生员里的败类。”打得蒋元瑞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那祝德栋挨了一甘蔗,头上起包,好生疼痛,喝命两个男仆上前围殴曾渔,吴春泽拦住道:“你们想于什么”

    两个男仆见吴春泽是生员打扮,哪里敢动手,其中一人对祝德栋小声道:“三少爷,曾小舅爷也是生员。”

    祝德栋怒道:“他是什么狗屁生员,他是假冒的生员——”

    曾渔还在痛殴蒋元瑞,吴春泽对祝德栋道:“你说谁是假冒的生员,你敢见官这么说吗?”

    祝德栋道:“我又不是说你,我是说曾渔。”

    吴春泽点头道:“我记下了,我是人证,等下见官你也这么说,不掌你的嘴才怪。”

    蒋元瑞抱头哀嚎,听到吴春泽在说话,叫喊:“吴贤弟,救我,救我。”声音凄厉。

    吴春泽摇摇头,对曾渔道:“九鲤,别打了,莫要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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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四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曾渔直起腰,把两截甘蔗往蒋元瑞身上一丢,目视祝德栋,眼冒怒火:“你竟然伙同蒋元瑞追打我大哥,你还是不是人”扭头问:“大哥,伤到哪里没有?”

    曾筌这时刚把老仆黎叔扶起,黎叔嘴角流血,手肘蹭破了皮,所幸没有骨折,曾筌方才也挨了祝德栋两拳,胸胁好生疼痛,应道:“我没事——鲤弟,这些日子你们都在哪里?”

    曾渔道:“说来话长,等下再向哥哥细说——祝德栋,休走。”

    祝德栋让男仆搀起蒋元瑞往祝家宅子退去,他自己先跑了,蒋元瑞呻吟叫痛,扭头见吴春泽站在曾渔身边也不来帮他,恼恨道:“吴春泽,你很好,我蒋元瑞今日算看清你了。”

    吴春泽皱眉厌恶道:“我也是今日才看清你,你赶紧去把你的行李搬走,我吴春泽不欢迎你。”

    蒋元瑞恨声道:“吴春泽,欺人太甚,我堂堂府学生员不会放过你们的。”见曾渔追过来要打他,吓得不用人扶了,跑回祝宅。

    这时有不少祝家畈的民众出来看热闹,曾筌道:“鲤弟,我们先回去。”曾筌心里很不好受,他不想让人看着当笑柄。

    曾筌主仆和曾渔、吴春泽四人出了祝村,半圆的月亮已经升上中天,四下里朦朦可见,曾筌先问曾渔近况,听曾渔说了远赴宜春补考的经过,又惊又喜,连声道:“好极了,鲤弟辛苦。”精神这才振作起来,说了方才蒋元瑞和祝德栋的可恶言行——

    一边的老仆黎叔含着老泪道:“祝姑爷太欺负人了,竟要休我家大小姐,我家大小姐哪点对不起他祝家”

    吴春泽道:“蒋元瑞可恶,竟助纣为虐。”

    曾渔道:“他是堂堂府学生员嘛,也不知怎么就和祝德栋狼狈为奸起来,多行不义必自毙,蒋元瑞是奔着这条路来的,现在为难的是祝德栋不知该如何对付,投鼠忌器啊,大哥,你说呢?”

    曾筌想着祝德栋那副翻脸不认人的嘴脸,闷声道:“回去和若兰商议一下吧。”

    将至西门,吴春泽告辞,说道:“九鲤,若有什么需要帮助,就到吴村寻我,吴村往北边去也就三、四里路,一问便知。”

    曾筌、曾渔兄弟和老仆黎叔回到茶圣客栈,小奚僮四喜早在门前等候多时了,见黎叔带伤、大少爷和少爷也好象身有血迹,大吃一惊,问:“这是怎么了?”

    曾渔赶紧摆手道:“不要声张,去叫小二备水,让我们擦洗一下。”

    曾筌三人洗脸整衣,这才上到客栈二楼,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已经睡下,曾母周氏、曾若兰,还有梅香在房中等着,曾筌向周姨见了礼,便闷头坐在一边,觉得愧对周姨和鲤弟,而且今夜在祝家畈的遭遇让他很沮丧——

    曾渔尽量把祝德栋狼心狗肺的言行轻描淡写地说,曾若兰已经是泪水涟涟,说道:“他变心了,他被蒋村的那个女人教唆得坏了心肠,他是不是想休掉我娶那个女人?”

    曾筌、曾渔都不吭声,默认,这种事没法替祝德栋隐瞒,曾若兰必须面对

    曾若兰眼泪长流,以拳抵嘴,呜咽呜咽——

    曾渔直言道:“祝德栋无情无义,姐姐与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也是亏了姐姐,不如就来个了断吧,我担保祝德栋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曾若兰只是流眼泪,一句话也不说。

    房间里油灯的灯焰轻轻摇曳,光线忽明忽暗,照得房中人的面容都有些惨淡,曾母周氏突然脸露惊诧之色,向曾渔示意,朝房门指了指,曾渔转头看时,九岁的外甥女阿彤披散着头发立在门边,见房中人回头看她,便可怜巴巴问:“爹爹没来接我们吗?”

    曾若兰赶紧拭泪道:“阿彤,回去睡觉,等下吵醒妹妹了。”

    “娘亲——”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阿彤背后传出,随即五岁的阿炜从姐姐身后转了出来,赤着一双小脚丫,眼睛乌溜溜。

    曾若兰眼泪夺眶而出,过去将两个女儿搂在怀里,她方才哄两个女儿睡觉时说待爹爹来接时就叫醒她们,明明看着这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呀,没想到她们这时却醒了,唉,两个小孩儿也牵挂着父母的事呢。

    曾母周氏轻轻扯了扯曾渔的袖子,低声道:“小鱼,婚姻之事劝和不劝离,你看阿彤、阿炜都这么大了,若是没有爹爹,以后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想法子让祝德栋回心转意才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牵扯到姐姐和两个外甥女,曾渔也颇为难,等姐姐抚慰了两个女儿睡觉后重新回到这边,曾渔就问:“姐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实话对大哥和我说,我们好帮你处置或转圜。”

    毕竟是十多年的夫妻了,而且曾若兰并未亲身经历今晚这一幕,大哥曾筌也没说祝德栋对他动手之事,所以曾若兰对祝德栋的丑恶嘴脸认知不深,心里当然是想和好的,离婚的女子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会被人瞧不起,对孩子更不利——

    曾若兰眼望曾母周氏,小声问:“周姨你说我该怎么办?”

    曾母周氏老好人,自然是劝和的,曾渔道:“既这样,让我和大哥商议一下,祝姐夫必须要狠狠教训丨要让他再不敢动歪心思。”

    曾若兰赶忙道:“是要教训丨要让他吃点苦头。”

    茶圣客栈还有空余的客房,曾渔让店家又开了两个房间,他与大哥曾筌同一间房,兄弟二人在灯下商量了一会,决定明日一道去府衙状告祝德栋休妻的恶行,祝德栋这种人不吓他一个终生难忘不会悔改——

    看看夜深,曾筌道:“鲤弟,歇息吧,今日受累了,明天还有大事要办,赶紧睡吧。”下床吹熄了灯盏。

    就在灯灭的一瞬间,昏暗中曾渔听到大哥曾筌叹息一声,说:“鲤弟,我这个做哥哥的对不住你。”

    曾渔道:“没什么对不住的,弟也长大成人了,独立门户也是应该。”

    曾筌沉默了一会,说道:“看到你和周姨还有妞妞都好,我心里很快活,你们——随我回石田去住吧。”

    曾渔笑道:“大哥不要为难了,我和我母亲商量过了,准备在上饶县城安家,我是府学生员,每月都有几日要在儒学学习和月考,回石田反而不方便,银子我也备得一些,大哥不用多虑。”

    懦弱老实的曾筌就没什么话说了,兄弟二人各据一床练习一遍八段引导法,分头睡下,曾渔看着窗棂格漏进来的月色,心道:“若不是嫂子谢氏所逼,我只怕也下不了千里迢迢补考的决心,这个世道,要生活得舒服不憋屈,社会地位还是要的啊,我若不是生员,这回想帮姐姐也难,希望苦尽甘来吧。”

    今天有点事,更新少了,明日更新五千字大章。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五章 李白杜甫来种地

    告状得有状纸,七月初十日一大早,曾渔洗漱后就开始磨墨写状纸,他是刚进学的生员,尚未系统学习过《大明律》,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民间诉讼学都持查禁态度,律法乃国之重器,岂能被小民掌握,不过生员是例外,生员是官吏的后备队,儒学中就有专门的律法学习课,这也是很多生员在本地包揽词讼的原因,因为生员懂这个啊,学以致用嘛,小民百姓不懂律法,当然怕打官司、怕上公堂了——

    曾渔虽不精通大明律法,但对状告祝德栋休妻案却有必胜信心,姐姐曾若兰未犯七出之条,祝德栋所谓姐姐在公爹祝巨荣患病期间回娘家的指责站不住脚,祝巨荣并非刚患病,都已经病了好几个月了,难道祝巨荣病不好家里人都不能出门吗?

    至于说姐姐曾若兰未能给祝家三房生育子嗣更是荒唐,大明律规定庶民四十岁无子才许纳妾,祝德栋比姐姐大两岁,今年才三十二,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指责姐姐无嗣,更何况无嗣并非休妻的理由,无嗣可以纳妾,但不能休妻,这是明律与唐律的不同处——

    曾筌有早起散步的习惯,走了一圈回来见曾渔在写字,便问:“鲤弟练书法吗?”以前在石田,曾渔经常早起练字。

    曾渔道:“写状纸。”

    曾筌便立在一边看,曾渔写了数行,搁下笔去二楼客房向姐姐曾若兰询问与祝德栋相好的那个蒋村寡妇的情况,曾若兰让梅香带妞妞和阿彤、阿炜小姐妹去楼下用早饭,然后对曾渔道:“蒋村的寡妇名叫蒋玉芹,今年二十五岁,就是蒋村人,九年前嫁给饶州府德兴县的一个县丞为妾,前年那县丞死了,蒋玉芹没有儿女,便回到蒋村,这女人有不少积蓄,买田买房,颇为放荡。”

    曾渔问:“那不知那蒋玉芹出服了没有?”

    曾若兰道:“听人说那县丞是前年过年前死的,县丞夫人容不得蒋氏,过了七七就把蒋氏打发回乡了。”

    曾渔道:“那就是说蒋氏还在丧期,嗯,我知道了,我下楼去了,娘和姐姐要吃些什么,我吩咐小二送上来。”

    曾若兰迟疑了一下,问:“小弟你是准备状告他吗,祝德栋?”

    曾渔道:“姐姐不要同情他,这种薄情寡义的人不狠狠教训丨不行,只有让他知道怕,以后才会与姐姐安安生生过日子。”

    曾若兰低声道:“听说这种案子见官,他会挨八十大板——”

    曾渔见姐姐还回护那个祝德栋,心中甚是不喜,直言道:“姐姐,大哥昨晚没和你说清楚,祝德栋说要让大哥把休书带回来,大哥气极,给了祝德栋一记耳光,祝德栋竟打了大哥两拳,还叫仆人围殴追打大哥,若不是我和吴春泽及时赶到,大哥会被打成什么样实在不好说——”

    曾若兰羞愧得眼泪直流,曾母周氏责备曾渔道:“看你,把你姐姐说哭了,你大哥都没说,你却说出来。”

    曾渔看着泪流满面的姐姐曾若兰,说道:“姐姐,不是我要让你伤心,我是要让你明白祝德栋有多薄情,若不是因为姐姐与他有了阿彤和阿炜,我是决意要姐姐离开那种人,现在呢,既然姐姐要给他一个浪子回头的机会,那我们就绝不能心软,必须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丨如果只是不痛不痒说他两句,他定不会悔改,那样姐姐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必须要让他一想到这次的教训丨就心惊胆战,这样才不会再犯。”

    曾母周氏不说话了,儿子说话在理,儿子长大成人了,说话有担当象个男子汉。

    曾若兰泣不成声,说道:“小弟说得是,那种人就该狠狠教训丨”

    曾渔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

    回到楼下客房,曾渔继续写状纸,那个蒋寡妇守孝未满二十七个月就与祝德栋发生奸情,依律双方都要受刑,只此一桩,祝德栋就要受罪——

    曾渔第一次写状词,也颇费了一番心思,总结的经验是写状词和作八股文有很多相通之处,状词一般分为三段,开篇提纲挈领等于是八股文的破题,祸因以下即同各股讲说,前段推写事由、情由,来历分明,又要简切;中间或殴打、或相言辩、或因强占、或相骗财某事等紧要见证、赃仗分明;后段切要取理辨别事情,言语严切,显出本理,中间转换,在乎心巧,八股文写得好能获取功名,状词写得好能作讼师,好的讼师往往就是擅长八股文的秀才,不过在古代,绝大多数愿意以道德来约束、来评判,讲究私下解决纠纷,讼师有损阴德,会遭天遣,曾渔当然不会有这种观念——

    曾筌一直看着弟弟曾渔写完状词,口里不夸,心中暗赞写得好,文词犀利痛快,说道:“鲤弟,我方才向人打听过了,今日初十是官员休沐日,不坐堂,而且府、县同城,一般案子都由县衙审理,不能直接上府衙,上饶陈县尊审理民间诉讼是逢一、四、七的上午。”

    大哥曾筌是做医生的人,心思还是细,曾渔道:“那就明日去上饶县衙递状纸。”心道:“我本打算上府衙的,毕竟在龙虎山与林知府有一面之缘,对了,林知府那日还说让我回乡时可到府衙见他,虽是客套话,我何妨当真。”

    用罢早餐,曾渔对母、兄和姐姐说要去拜访知府林光祖便带了四喜出客栈,曾筌、曾若兰都是暗暗诧异,曾母周氏道:“小鱼月初在龙虎山大真人府见过林知府。”因说了曾渔为大真人府题楹联得了张天师六十两银子的事,又把妞妞叫过来,把妞妞脖子上挂着的八卦护身符福袋给曾筌、曾若兰看,说这是天师亲自开光的福袋,曾筌和曾若兰没想弟弟曾渔这些日子交游这般广泛,连张天师都有交情了,而且此番再见,曾筌、曾若兰都觉得小弟曾渔和以前有很大不同,主要是性情方面,以前的曾渔有些执拗,孩子气很重,现在却是大不一样了,嗯,小弟长大了、出息了——

    曾渔袖了状纸刚出客栈,就见吴春泽带着一个仆人来了,那仆人提着篮子,篮子里有一罐米酒、一包茶叶和几样点心,这是吴春泽送给曾渔母亲的,曾渔谢过吴春泽,让四喜提进去,吴春泽问:“九鲤待要去哪里?”

    曾渔道:“前次在龙虎山大真人府蒙林知府青眼,要我回乡时去拜见他,今日是休沐日,我就想去拜见林府尊。”

    吴春泽既惊讶又艳羡,说道:“我来是为贤弟一家住处的事,既然贤弟要去拜访林府尊,那等贤弟回来后再说。”

    曾渔道:“我对上饶不熟,请吴兄与我一道去府衙如何,一路上也好说事

    吴春泽欣然从命,有一个与林知府见面的机会谁会拒绝,见曾渔主仆都是空手,便道:“那要不要备一份礼物?”

    曾渔笑道:“秀才人情纸半张,我只带了一幅水墨画准备送给林府尊。”

    吴春泽点头道:“贤弟的书法绘画实是二绝,我们东岩书院的同学无人能及,嘿,那时专顾读八股、一意求功名,现在才知道士绅交往还是需要琴棋书画,愚兄是什么也不会,惭愧。”

    曾渔道:“这些年文人地位见涨,国初时宋濂听人赞他是开国第一文人,简直勃然大怒,认为这是羞辱了他。”

    吴春泽笑道:“太祖高皇帝看不起文人嘛,太祖只要实于之才,对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律鄙视,但如今情况不同了,士大夫若不精诗书,就会被人讥为鄙陋。”

    朱元璋出身无业游民,自身文化素质低,对文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认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艺术都是没有用的东西,不少百姓都还吃不饱穿不暖,你却在吟诗作画,既不能穿,也不能吃,当然要鄙视了——

    曾渔心想:“中国自有史以来四千年就没彻底解决过温饱问题,这样说来,中国就不该有任何文化艺术了,李白、杜甫、王羲之都得给我种地去。”

    小小的牢骚了几句,就已到了广信府衙大门外,曾渔递上落款为“治生曾渔”的名帖,门子见是两个秀才,倒也不敢无礼,只是道:“今日是休沐日,府尊大人不见外客,除非是府尊大人邀请的才行。”

    曾渔道:“在下正是府尊大人邀请的,月初在上清大真人府有幸拜会了林府尊——”

    正在与门子费口舌,却见府学张教授在门前下轿,曾渔和吴春泽赶忙见礼,张教授道:“你二人来此作甚?”

    曾渔把对门子的话又说了一遍,张教授道:“你在龙虎山见过林知府吗,哦,那你二人随我进去吧,今日林府尊宴请宾客要搬演《琵琶记》。”

    进了仪门,从大堂左边的侧巷走过,来到林知府居家的廨舍,廨舍后面有一座园亭,名留春园,这是林知府与同僚朋友宴饮之所,有假山方池,花木繁盛,靠东南方有一座二层小楼,广信府知府林光祖与同知、通判、推官等一众官员都在楼上,四、五张坐床,围着中间一班伶人,一个瞽师正在弹阮琴——

    见张教授到了,林知府笑道:“张老夫子姗姗来迟——咦,曾生,你怎么到此,哦,你从鹰潭回来了。”

    没更到五千,明天补上,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六章 情不自禁琵琶记

    在座的在广信府官僚除了通判吴世良之外,其他人都对林府尊与一个生员打招呼感到惊讶,交头接耳探询这是谁家子弟,生员不值得如此敬重,定是这生员的来历不凡——

    曾渔趋前两步施礼道:“治生是前日与吕翰林同船回来的,正赶上了昨日府学月考。”又向在座众官作揖行礼。

    林知府便问府学教授张广堂:“张夫子,曾生进学的公文到了是吧,他昨日月考成绩如何?”

    张教授见林府尊亲自过问曾渔的学籍和学业,心下也有些惊讶,看来这曾渔的确有来头啊,怪道学政大人肯让他补考进学,答道:“曾生的进学公文半月前便到了,前日曾生来府学报到,昨日就参加月考,考在一等,尤其是那篇四书题八股,可谓铸意精深,才情英发,实乃我广信府不可多得的俊彦,林府尊治下就是出人才啊。”

    既是林府尊看重的人,张教授何吝两句赞词,林知府果然很愉快,对众官道:“诸位还不识这位曾生吧,我方才说的‘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就是他所题,才惊四座啊,当日大真人府上诸多老翰林、大乡绅都道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实在拟不出更贴切的楹联了。”

    曾渔谦虚道:“治生亦是一时兴到,才惊四座岂敢,老大人过誉了。”

    那位弹阮琴的瞽师一直“淙淙”弹琴,浑不以外物为扰,几个女伶都打量着曾渔,见曾渔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府学生员,更得府尊大人看重,女伶眼神便顾盼生姿,希望引起曾渔的注意,尤其是那个准备演《琵琶记》“赵五娘”的女旦,眼神更是分外多情,这女旦入戏太深,整日幻想着如《琵琶记》里的赵五娘那般,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丈夫要她等待,她现在虽然贫贱,一旦丈夫中状元归来,那就扬眉吐气了……

    林知府道:“曾生,坐到这边。”让仆人在他的坐床边设一个圆杌——

    曾渔轻轻一扯吴春泽的衣袖,引见道:“禀府尊,这位吴生是治生的友人,也是府学庠生。”

    吴春泽赶忙见礼,林知府“哦”的一声,让仆人再设一个圆杌,问曾渔:“曾生可喜听南戏?”

    曾渔道:“治生酷爱戏曲。”

    林知府笑呵呵道:“那你说说今日要搬演的《琵琶记》的来历。”

    曾渔道:“治生可以借陆放翁的一首诗来说《琵琶记》来历——”,朗吟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林知府与众官皆笑,通判吴世良笑道:“蔡邕是东汉人物,那时哪有什么考状元,宋人剧本《蔡中郎辜负赵贞女》把蔡邕写成十恶不赦之徒,幸得两百年前有菜根道人写下《琵琶记》为蔡中郎正名。”

    林知府道:“菜根道人这出《琵琶记》远非宋人剧本能比,口语生动,唱词清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今日搬演的是‘临妆感叹,和‘杏园春宴,两出,这是杭州来的仙班,,最精《琵琶记》,诸位拭目以待、洗耳恭听吧

    一班戏子们都退到大屏风后去妆扮,独留瞽师一人在外,众官都不再说话,静待好戏上演,那瞽师也不弹阮琴了,取出一支横笛,悠悠吹奏起来,楼上听客大都微微转起脑袋,享受这悠扬曲笛——

    蓦闻屏风后云板一响,饰演赵五娘的小旦登场,布裙竹簪,楚楚动人,摆出照妆镜的姿势,清唱道:

    “翠减祥鸾罗幌,香销宝鸭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动是离人愁思。目断天涯云山远,亲在高堂雪鬓疏,缘何书也无?明明匣中镜,盈盈晓来妆。忆昔事君子,鸡鸣下君床。临镜理笄总,随君问高堂。一旦远别离,镜匣掩青光。流尘暗绮疏,青苔生洞房。零落金钗钿,惨淡罗衣裳。伤哉惟悴容,无复蕙兰芳。有怀凄以楚,有路阻且长。妾身岂叹此,所忧在姑嫜。念彼猿猱远,眷此桑榆光。愿言尽妇道,游子不可忘。勿弹绿绮琴,弦绝令人伤。勿听白头吟,哀音断人肠。人事多错迕,羞彼双鸳鸯——”

    唱词一歇,支板轻响,瞽师的笛声悠悠而起,众官交头接耳,低声赞叹。

    曾渔听过后世的越剧《琵琶记》,对此剧颇为熟悉,赵五娘的人物形象极为鲜明感人,现在听到这样原汁原味的海盐唱腔,不禁注目凝神,不胜陶醉—

    那小旦也目视曾渔,脆声道白:

    “奴家自嫁与蔡伯喈,才方两月,指望与他同事双亲,偕老百年,谁知公公严命,强他赴选。自从去后,竟无消息,把公婆抛撇在家,教奴家独自应承。奴家一来要成丈夫之名,二来要尽为妇之道,尽心竭力,朝夕奉养。正是: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有此情无尽处。”

    笛声一变,小旦换了个曲牌又唱道:“春闱催赴,同心带绾初。叹阳关声断,送别南浦。早已成间阻。谩罗襟泪渍,谩罗襟泪渍,和那宝瑟尘埋,锦被羞铺。寂寞琼窗,萧条朱户,空把流年度——”

    楼上众官正听得悠哉优哉,府衙大门前的戒石亭方向突然传来击鼓声,这鼓声来得突兀,“咚咚咚”一阵乱敲,吹笛的瞽师耳朵最灵,立即闭嘴不吹,小旦也不唱了,楼上众官面面相觑,广信府推官道:“这是鸣冤鼓。”

    大明朝的北京皇城有告御状的登闻鼓,各地方衙门也设有供百姓鸣冤报官的鸣冤鼓,但大抵流于形式,而且州县正印官隔两日便会坐堂受理民间诉讼,一般小民也不会去击鼓鸣冤,完全可以走正常诉讼渠道,击鸣冤鼓是对判决不服,要到上级衙门控告,都是大案、血案,广信府衙前的鸣冤鼓已经几十年没被敲响过了(其实是鼓坏了),林光祖初上任时修葺府衙,见鸣冤鼓牛皮已朽,根本敲不响,就让匠人重新蒙了牛皮,没想到今日就被人敲起来了——

    林知府是个戏迷,正听得入港,却被鼓声搅了,大感扫兴,问在座的上饶知县陈添祥道:“最近有何冤案?”

    陈知县皱眉道:“今年并未出过命案,都是一些小案件。”

    吴通判道:“或许是其他四县的民众来喊冤。”

    林知府便让人去问明情况,摆摆手让戏班子先退下,民众击鼓喊冤那是要及时受理的,否则若被监察御史访知,会予以弹劾。

    吴春泽向曾渔低声道:“不会是蒋元瑞在击鼓鸣冤吧?”

    曾渔不动声色道:“难说,若真是他,那他是自投罗网。”

    衙役很快回来禀报说有个生员鼻青眼肿、身上血迹斑斑,要请府尊大人为他作主严惩凶手——

    曾渔与吴春泽对视一眼,曾渔心道:“还真是蒋元瑞,在蒋元瑞看来,他是蒙受奇耻大辱了,这是大案要案、千古奇冤,所以休沐日也要告官审理。”

    林知府问那衙役:“杀伤人命了?”

    衙役道:“那生员没说出人命,只说被殴打重伤。”

    林知府问:“是那生员自己在击鼓吗?”

    衙役道:“是。”

    林知府恼火道:“既能自己击鼓,那就不算重伤,小小斗殴也要击鸣冤鼓,那我等还如何处理公务。”

    上饶知县陈添祥附和道:“此风决不可长,这个生员也要惩处。”

    广信府学教授张广堂心想:“不会是府学的生员吧,那我也有个管教不严之责。”问那衙役:“那生员姓甚名谁,可有状纸?”

    衙役道:“没见他呈状纸,只自称是府学生员,姓蒋。”

    张教授瘦长脖子便梗了起来,对林知府为首的众官道:“此人该打。”

    林知府忙问:“张夫子为何如此说?”

    张教授道:“府学在籍生员只有一个姓蒋,那便是永丰生员蒋元瑞,此人是今年新进学的,诸位大人想必对袁州院试舞弊案已有耳闻——”

    众官纷纷点头,林知府突然醒悟道:“老夫记起来了,前日学署公文曾提及这个蒋元瑞,是广信府三名舞弊者之一——张教授还没革除他功名吗?”

    张广堂道:“黄学政行文说十月或十一月会按临本府,届时应会革除那三名败类的功名。”

    林知府问:“这么说那蒋元瑞还不知道案情败露了?”

    张广堂道:“应该是还不知情,昨日还来参加月考,作文一塌糊涂,不能成篇,尤可笑的是还贼喊捉贼,诬说曾生是假冒生员,已被我责罚了一顿,却不悔改,又不知到哪里惹了事,竟敢来击鸣冤鼓,府尊当严惩他。”

    曾渔看看火候到了,再不把事情说清楚就过火了,起身向坐床上的林光祖躬身道:“府尊大人容禀,那蒋元瑞击鸣冤鼓实与治生有关。”

    当下曾渔将自己与蒋元瑞在东岩书院同学、蒋元瑞靠舞弊进学之后对他百般嘲讽、安民门外又辱骂他母亲、他一怒之下打了蒋元瑞——

    一旁的广信府推官笑道:“是了,两个月前这个蒋元瑞的确来告官,说有一个姓曾的殴打他,却原来就是曾生。”

    林知府笑道:“原来曾生是负案在逃啊,哦,你是因为此才发愤要赶去袁州补考是吗?”

    曾渔道:“是,治生是被蒋元瑞逼得没法了,只好避居鹰潭友人处,幸得吕翰林举荐、黄提学允我复试,才得以进学,昨日在府学街遇到蒋元瑞,蒋元瑞一口咬定治生是假冒的生员,还引了皂隶要来捉拿治生,幸被张教授斥退—

    林知府想着蒋元瑞自己都是舞弊得来的生员还敢引皂隶去捉别人假冒生员,着实可笑,笑问曾渔:“你后来又打了他一顿泄愤?”

    曾渔道:“治生岂敢。”从袖中取出状纸,呈给林知府道:“治生本来是准备明日向陈县尊递状纸的,但既然蒋元瑞恶人先告状,治生也必得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林知府看了曾渔的状纸,摇头道:“竟有这等事,曾生的姐姐也是遇人不淑啊。”把状纸递给陈知县看。

    曾渔又把昨晚在祝家畈的事一一说了,吴春泽可为曾渔说的话作证。

    林知府道:“蒋元瑞这样的黉门败类早该严惩了,今日就摘了他衣巾,然后报知学政,至于那个祝德栋——”,目视曾渔道:“令姐还想与他复合是吗

    曾渔道:“家姐与祝德栋育有二女,不忍离婚伤害了孩子,想给祝德栋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治生以为,祝德栋这种人若不经教训丨严惩,只怕难以悔改

    林知府点点头,对众官道:“今日听戏是让那败类给搅了,那就判案去吧,看看那个蒋元瑞的是何等嘴脸——曾生,你也一道去,还有这位吴生。”

    曾渔跟在一众官员后面下楼,那个饰演赵五娘的小旦忽然走到他身后道:“曾相公,奴叫夏畹,钱塘人氏——”

    曾渔愕然,那名叫夏畹的小旦也大梦初醒似的一脸羞愧,扭身逃回楼上。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七章 蝇虫飞舞

    蒋元瑞立在府衙大堂上,满腔冤情,一脸悲愤,昨日汗污血迹的褥衫也未更换,臭不可闻,却得苍蝇喜爱,从祝家畈就有蝇虫一路贴身跟随,驱之不散,现在至少有几十只绕身飞舞,“嗡嗡嗡”的声势颇壮,堂上几个皂隶都离蒋元瑞远远的,只有祝德栋站在蒋元瑞身边,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嘛。

    蒋元瑞当然不是逐臭之夫,他也喜欢于净啊,坚持不洗脸、不更衣是为了留下原始证据,要血泪控诉曾渔,他现在的模样也的确挺惨,头也不梳,方巾歪戴,衣衫不整,鼻青眼肿,走路歪瘸,蒋元瑞自信他这般模样能打动铁石心肠,知府大人对他定会抱以深切同情,曾渔挨一顿板子肯定少不了——

    一边的祝德栋左脸颊也有些青肿,是被曾筌一记耳光扇的,蒋元瑞建议祝德栋把这一巴掌算到曾渔头上,祝德栋是姐夫,曾渔打姐夫就是以下犯上,这点可让曾渔罪上加罪,然后祝德栋休妻自然顺理成章了。

    两个人在大堂上等了好一会,还不见林知府现身,大堂外已经聚集了上百民众,难得听到一次鸣冤鼓啊,这个热闹一定要赶,纷纷询问什么情况,蒋元瑞没理睬这些人,不费那个口舌。

    又等了一刻时,终于听得有差役喝道:“府尊大人到。”

    蒋元瑞下意识地整整衣巾,随即又把衣巾弄得更乱,清了清喉咙,准备喊冤,听得“橐橐”靴声,从后堂走出一群官员,蒋元瑞看到当先一人年约五十余,凸额高颧,宽袍缓带,正是广信知府林光祖,便迎上前高声道:“府尊大人,治生被奸人殴打至伤重呕血,大人定要为治生申冤哪。”

    蒋元瑞可以见官不跪,祝德栋不能,赶紧跪倒,也不说话,他是作为蒋元瑞的人证而来,还没轮到他说话的时候。

    蒋元瑞还没走近,一股臭气先就袭到,还有苍蝇的“嗡嗡”声,林知府用手在鼻边扇着,皱眉问:“哪里来的臭味?”

    堂下差役伸手指着蒋元瑞道:“大人,是他。”

    众官细看蒋元瑞,蒋元瑞抖擞了一下身子,除了头巾上两只胆大的绿头苍蝇粘附不动外,其他苍蝇一齐飞起,“嗡嗡”声大作,就好比有人往粪坑扔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林知府止步,脸现厌恶之色,指着蒋元瑞道:“你退远一些

    蒋元瑞只好带着一群苍蝇退后数步,又叫道:“府尊大人,治生蒙受奇耻大辱,请大人为治生主持公道。”

    众官坐定,曾渔和吴春泽立在府学教授张广堂身后,堂上人多,蒋元瑞也没注意到曾渔二人,一个劲在喊冤。

    林知府把惊堂木一拍,问道:“可是人命大案?”

    蒋元瑞道:“治生被奸人曾渔殴打至重伤——”

    林知府又问:“可曾向县衙告状?”

    蒋元瑞道:“治生是府学生员——”

    林知府火气不小,喝道:“先打二十大板再问话。”

    几个如狼似虎的皂隶过来叉起蒋元瑞就按倒,蒋元瑞大叫起来:“治生是生员哪,治生是生员哪,治生是有功名的——”

    林知府大声道:“既非人命大案,又不曾蒙受冤屈,却乱击鸣冤鼓,一律先打二十大板再问话。”这话是对堂外黑压压围观的民众说的,必须立威,否则那些小民有点鸡毛蒜皮的事也来击鸣冤鼓,那岂不坏了规矩,喝命皂隶:“二十大板,打。”

    皂隶掀起蒋元瑞的褥衫、剥下挥裤、裸出雪白肥臀,长长的刑杖取过来了,蒋元瑞扭头看见,叫道:“我是府学生员,刑不上生员,张教授、张先生,为学生说一句话啊——”

    蒋元瑞正叫得声嘶力竭,却突然戛然而止,倒不是挨了板子,而是看到张教授身边的曾渔了,两人目光对上,曾渔向他微笑着点头致意——

    蒋元瑞傻了,这时刑杖高举落下,打得他“嗷”地痛叫一声,两根刑杖此起彼落,二十大板顷刻打完,屁股开花,血肉模糊,血都溅到跪在一旁的祝德栋脸上,祝德栋先前听蒋元瑞说必要让曾渔当堂挨板子,很是期盼,何曾想一上来还没说两句话,蒋元瑞就挨了板子,吓得祝德栋大气不敢吭,心里暗悔不该跟着蒋元瑞来告状。

    大堂外围观的民众也是怵目惊心,鸣冤鼓不能乱敲啊,就是秀才相公也得挨板子。

    二十大板打完,皂隶退开,蒋元瑞趴在那里呻吟,先前被惊散的苍蝇这时又聚集过来,把蒋元瑞的烂屁股当腐肉,盘旋起落,让堂上众官看着极是恶心,林知府道:“蒋元瑞,可有状纸?”

    蒋元瑞愈发悲愤,也没注意他还没有自报姓名林知府却一口道出,忍气吞声道:“治生未写状纸,治生被奸人曾渔——”,抬头看了一眼张教授身边的曾渔,话就说不下去了。

    林知府极厌恶这个蒋元瑞,喝道:“不必说了,蒋元瑞,本官问你,袁州院试的舞弊案你知道吗?”

    蒋元瑞心里打了个突,答道:“治生不知。”

    林知府道:“前日学署有公文到,说四月广信府院试时有三人通过舞弊进学,你可知是哪三人?”

    好似五雷轰顶,蒋元瑞彻底震懵了,嘴唇打颤,说不出话来。

    惊堂木一拍,林知府厉声道:“蒋元瑞,你凭舞弊进学,败坏我广信府士风,还敢血口喷人诬告良善,来人,再责十杖。”

    两个皂隶上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阵“啪啪啪”,这打板子一顿打完也就罢了,先前打了二十板子,现在又来十板子,分外疼痛啊,蒋元瑞哭爹喊娘,鼻涕眼泪直流,瘫在地上了。

    林知府道:“本应当堂剥去你的衣巾,但黄提学十月间会按临本府处置你们三个败类,姑留待黄提学来收拾你吧——叉出去。”

    两个皂隶过来拖起蒋元瑞往堂外走去,苍蝇“嗡嗡”盘旋随行,跪在一旁的祝德栋也悄悄跟着出去,林知府看着祝德栋走下堂去,当时未喝止,招手叫一个皂隶上前,吩咐几句,那皂隶便蹑在祝德栋身后也下堂去了——

    那祝德栋出了府衙大堂,哪还管蒋元瑞,挤开人群就走,两个家仆叫他“少爷少爷”,他都不敢抬头,低头疾走,刚走到戒石亭边,一个皂隶追上,一拍他肩膀说道:“别走,府尊有话要问你。”

    祝德栋吓得舌头大结,强笑道:“这位差役大哥认错人了吧。”

    皂隶抓着祝德栋的肩头不松手,瞪眼道:“你方才不就跪在那个臭烘烘的蒋元瑞边上吗,怎么会错,府尊是留你体面,未当堂抓你,你莫不识好歹,快走。”

    祝德栋作揖陪笑道:“在下与那蒋元瑞并无瓜葛,在下——”

    皂隶喝道:“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要锁链勾头才肯走是吗”

    祝德栋不敢违抗,战战兢兢跟着皂隶往回走,这时府衙大堂外围观的民众已陆续散去,蒋元瑞的一个仆人雇了一顶轿子准备抬蒋元瑞走,吴春泽立在轿子边与蒋氏仆人说话——

    两个祝氏家仆正到处寻找祝德栋,见祝德栋走回来了,笑着迎过来就要说话,皂隶喝道:“让开。”领着祝德栋回到府衙大堂,堂上众官已散,一个差役在阶前等着,说道:“府尊在幕厅。”

    幕厅就在大堂东侧,是幕友师爷帮助堂官处理公务之所,这时其他官员已回廨舍,只有林知府和万推官在幕厅,还有一人就是曾渔。

    祝德栋先前就看到立在教官身边的曾渔,心里是非常疑惑,但有一点是很明白的,那就是曾渔很有门路,蒋元瑞之所以没说两句就受刑,定与曾渔有关,这时来到幕厅,祝德栋“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打抖:“小民祝德栋拜见老公祖。”

    明代百姓称呼知县为老父母、知府为老公祖。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八章 面若桃花春光灿烂

    林知府对万推官道:“你来审理此案吧。”

    万推官起身向林知府一拱手,重新坐下,看着跪在下面战战兢兢的祝德栋道:“祝德栋,你可知罪?”

    祝德栋被方才蒋元瑞的一顿板子吓破胆了,匍匐叩头道:“小民不该随蒋元瑞上堂鸣冤,小民是被蒋元瑞蒙骗。”

    万推官道:“今有府学生员曾渔状告你与未出服的寡妇通奸,还要休掉原配曾氏,可有此事?”

    祝德栋忙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小民岂会休妻,小民妻子素来贤惠,小民甚是爱敬。”又对立在林知府身边的曾渔陪笑道:“鲤弟,昨日都是误会啊,全是蒋元瑞挑拨,我怎么会休你姐姐,两个孩儿都那么大了,是吧,我等下即把她母女接回祝家畈。”

    曾渔走过来立在祝德栋身边,向林知府和万推官拱手道:“两位大人,祝德栋当着我大哥曾筌的面扬言休妻,这有家兄曾筌、曾氏仆人老黎、祝氏仆人老善为证,蒋元瑞也可为证——祝德栋,要把蒋元瑞再请回来为你作证吗?”

    祝德栋一脸的油汗,神情慌张,低声下气道:“我那是被蒋元瑞挑拨,一时气话,当不得真,我已知错,请鲤弟原谅。”

    曾渔心肠没那么软,不会因为祝德栋服个软说两句好话就放过他,祝德栋前日和昨夜的嘴脸极其可恶,这种人不狠心严惩是不会悔改的,看着祝德栋道:“那你打我大哥两拳又怎么说?”

    祝德栋摸着有些青肿的左脸道:“大哥先打了我一巴掌。”还很委屈似的

    听到这句话,曾渔就知祝德栋还没有悔过之心,这种人要挽救,就只有打,打得他怕,以后再不敢,当即不再与祝德栋理论,向堂上林知府、万推官躬身道:“事情原委治生在状纸上写得明明白白,请两位大人为治生作主。”

    万推官即命衙役分赴祝家畈和蒋村拘相关人证到堂,曾渔也去茶圣客栈请大哥曾筌过来,祝德栋独自一人跪在幕厅惶恐不安地等候,半个时辰后,皂隶带着两个人证到堂,一个是祝德栋的二哥祝言栋,一个是祝氏老仆老善,祝德栋叫声:“二哥——”

    皂隶喝道:“不许说话,否则以串供论处。”

    祝言栋方才从祝家畈一路来已从皂隶口中得知大致情况,原来三弟媳妇曾氏的小弟曾渔已经是秀才相公了,三弟还敢与曾氏离婚,这岂不是自讨苦吃,新进学的年轻秀才最是吃香,说不定过两年就是举人老爷了,谁敢得罪,这时见三弟祝德栋跪在地上狼狈模样,他也就板着脸眼睛看着别处——

    曾渔陪着大哥曾筌也到了,祝言栋陪着笑脸上前见礼,这个祝言栋昨日看到曾筌坐在祝家大厅上等着,却不来见礼作陪,临到用饭时客气话也不说一句只顾自己吃,哪里象是姻亲,曾筌好脾气,这时心里虽有不满,面上还是与祝言栋寒暄致意,但对祝德栋却是正眼也不看,祝德栋实在太让他伤心了。

    又等了大约两刻时,蒋村的三个人证带到,一个是蒋玉芹,一个是蒋玉芹的兄长蒋春哥,还有一位是蒋村的里正蒋大兴,妇人上公堂是耻辱,蒋春哥耷拉着脑袋,那蒋玉芹也是低着头不敢见人,哪里还有当日在甘蔗地边那般嚣张浪态

    临近午时,人证大致传到,皂隶进后堂请林知府和万推官出来审案,案情很清楚,蒋村里正蒋大兴证实祝德栋经常来蒋村蒋玉芹处奸宿,祝言栋也说蒋玉芹曾到过祝家,前天就来过——

    蒋玉芹见势不妙,她怕受刑,当堂大哭起来,说是祝德栋刁奸她,她无奈之下只好与祝德栋往来——

    这下子祝德栋急了,所谓刁奸就是诱奸,那可是杖一百,会被打个半死,还要服苦役两年,叫道:“蒋玉芹,贱人,是你勾引我,我何曾刁奸你”

    曾渔和大哥曾筌立在一边,看狗咬狗丑态百出。

    万推官一拍惊堂木,让众人肃静,书吏将供词让里正蒋大兴等人画押,万推官道:“蒋玉芹夫死服丧未满,就与人通奸,按律杖一百——”

    蒋玉芹吓得脸煞白,杖一百,那岂不要被打死,叫屈道:“大人,奴家冤枉,奴家被大哥卖与德兴县李县丞为婢,李县丞前年去世,主母遣散侍婢,奴家就回到了上饶蒋村,奴家与李县丞又不是夫妻,而且又被遣归,哪里有要为故主服丧守孝的道理?”

    曾渔心里暗暗点头:“这个蒋玉芹厉害,县丞的宠妾果然见多识广,不比寻常乡下妇人那般见官就吓得魂不附体话都不会说,她先是想以刁奸卸责,不成,就化妾作婢,要逃过未出服就与人通奸的大罪,这个还真不好判定了,娶妻有婚约,宗祠要上名字,纳妾呢,绝大多数什么礼节都没有,蒋玉芹与那李县丞又未育有儿女,是婢是妾很难区分,大户人家的婢女与家主有一腿的不在少数,而且蒋玉芹又是的的确确被遣归家乡的,居丧之礼不好约束她。”

    万推官也觉得为难了,李县丞的妻子也许已不在德兴,为了这个小案子难道还要数百里去取证吗,是妾是婢本就很难区分——

    万推官向林知府请示,林知府低声道:“以通奸罪惩治一番即可,不必以居丧和奸罪论处,祝德栋休妻案另论。”

    万推官明白林知府的意思,问道:“蒋玉芹,你知道祝德栋是有妇之夫否

    蒋玉芹心思极活,知道居丧通奸之罪已经逃过了,忙道:“奴家不知祝德栋有妻,祝德栋从未提起,只说要娶奴家——”

    跪得双膝疼痛的祝德栋气急败坏,怒道:“贱人满口胡言,你明知我有妻,却与我勾搭,还怂恿我休妻娶你。”

    这一对狗男女又争吵起来,万推官喝道:“把这一对奸夫淫妇各掌嘴二十

    几个皂隶上前分别揪住蒋玉芹和祝德栋,左右开弓,各打了二十个嘴巴子,打得面若桃花,春光灿烂。

    祝推官又道:“祝德栋、蒋玉芹按通奸罪论处,各杖六十,立即行刑。”

    一般地方衙门行杖刑不比皇帝的廷杖,廷杖因为有政治斗争的复杂关系在里面,时轻时重,轻的只是皮肉小伤,重的三、五十杖就活活打死,地方民事案件的杖刑除非堂官有意要当堂杖毙,不然皂隶行刑都不会重,所以有些皮粗肉糙的无赖甚至会替人受杖,明代笔记里多有记载——

    虽说皂隶行刑不狠,但六十杖下来,蒋玉芹已经雪臀如烂柿子,小便都失禁了,万推官命衙役把这妇人拖出去,又严责蒋春哥以后要管教好妹子,年内就择人嫁掉,里正蒋大兴也负有清正风化之责……

    训丨斥了一番之后,万推官让蒋里正和蒋春哥回去,盯着瘫在地上的祝德栋道:“祝德栋,通奸之罪已惩处过了,但无故休妻之罪还得论处——按律杖八

    这两天有事,更新少,明天会有大章节。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九章 凶宅与清泉

    祝德栋先被掌嘴二十,再又打了六十大板,觉得自己一条命已经只剩半条了,现在听说还要杖八十,那就小命休矣,吓得连声哀叫道:“大人饶命啊,小民并未休妻,大人饶命,饶命。”

    万推官喝道:“还敢抵赖,方才蒋氏已招供说你要休妻娶她,曾氏的兄长曾筌也听你亲口说要休妻,无故休妻依旧大明律应当杖八十、徙两年。”

    祝德栋磕头道:“大人明鉴,小民只是一时戏言、气话,小民哪敢休妻,休妻要有休书,小民并未写休书。”

    一边的曾渔说道:“若不是我大哥给了你一记耳光,你休书已经写出来了,你今日随蒋元瑞上公堂,岂不是想趁蒋元瑞状告我的同时顺便把妻也给休了

    祝德栋爬着转身向曾筌、曾渔兄弟二人求饶道:“大哥、鲤弟,我是猪油蒙了心窍说了些混账话,我知错了,求你们向两位大人求个情,饶过我这一回,饶过我这一回。”

    曾渔道:“我姐姐已伤透了心,你既要休她,她就与你离婚,你受杖刑服苦役,与我们没有任何于系了。”

    万推官拍案道:“祝德栋,本官给你三日时限,三日之内若不能求得曾氏回心转意,就以无故休妻罪论处。”向林知府拱手问:“府尊有何训丨示否?”

    林知府道:“就是这样,祝德栋三日内不能得到曾氏的见谅,就杖八十、徙两年——退堂。”向曾渔点了一下头,与万推官往后堂去了。

    曾渔对大哥曾筌道:“大哥,我们走吧。”迈步要走——

    那祝德栋不顾臀背疼痛,手脚并用,爬过来扯住曾筌的直裰下摆:“曾大哥,我知错了,我改,我改,求大哥带我去见若兰。”又转头对祝言栋道:“二哥,帮我求一下曾大哥和鲤弟啊,不然我就没命了。”

    祝言栋也知道官无戏言,祝德栋若不能得到曾氏兄弟和曾若兰的原谅,别说杖毙,两年苦役也受不了啊,他们祝氏三兄弟之间虽然不睦,但不至于幸灾乐祸,手足之情还是有的,上前作揖陪笑道:“曾大哥、九鲤相公,德栋他也是一时糊涂,今已受到府尊老公祖的严惩,他现在知道悔改了,请你们放过他这一次。”

    曾渔道:“祝二哥,不是我们绝情,而是祝德栋言行太让人寒心,不必多说了,就此别过。”拉着大哥曾筌往幕厅外走。

    曾筌的直裰下摆被祝德栋紧紧拽着,救命稻草啊,岂肯松手,苦苦哀求:“曾大哥、鲤弟,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与若兰一向恩爱,这次是鬼迷心窍,我知错了,饶过我这一回。”

    祝言栋也在一边恳求,曾筌心肠软,问曾渔:“小弟,你说该如何?”

    曾渔道:“这个还得姐姐作主,只是姐姐已被此人伤透了心,有主在先不肯再见他,我们又何必为他说好话。”

    祝德栋忙道:“告诉我若兰现在哪里,我去求她原谅。”

    曾渔怒火又上来了,冷笑道:“你的妻子、女儿在哪里你不知道,她们是死是活是流浪街头走投无路你一概不知是吗,你照样乘你的小轿陪你的姘头寻欢作乐是吗,你这种人就该当堂杖毙”

    祝德栋不敢吭声,却把曾筌的直裰下摆拽得更紧了。

    祝言栋知道曾筌比较好说话,好言相求,曾筌道:“这事还得由我弟拿主意,这次若不是我弟出面,我在祝家畈先被你们祝家人打的半死了。”

    祝言栋好生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了,都怨三弟事情做得太绝。

    曾渔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说道:“我代我姐姐提一个条件,要请我姐姐因祝家必须祝村里正、族中长辈和祝德栋一道来请,否则免谈。”

    祝德栋听曾渔这么说,大喜,连声道:“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曾渔道:“别高兴得太早,这是我代姐姐提的条件,但我姐姐肯不肯原谅你还很难说,要我姐姐先原谅了你,然后才是那个条件。”

    祝德栋道:“我这就去求若兰——”

    曾渔道:“你这模样不要吓坏我姐姐和阿彤、阿炜小姐妹,别想着装可怜博同情,要真心悔过,我姐姐才有可能原谅你,你先和祝二哥回祝家畈吧,明日再过来。”

    祝德栋点头道:“好好好,明天一早来——鲤弟,你们都住在哪里?”

    曾渔叹息道:“说你薄情寡义会说错吗,老善是跟着我姐姐去了石田又回来的,你只要稍微关心一下问问老善不就知道了。”

    祝德栋羞愧道:“是是,鲤弟教训丨得是。”松开了曾筌的直裰下摆。

    曾筌走了几步,回头对祝德栋道:“赶紧抬到城南刘氏药铺请刘异远医生给你冶一下伤,天气热,要当心。”

    上饶刘异远专治跌打损伤,有祖传秘药,疗效甚佳,曾筌与刘异远有点交情,知道刘异远的本事,祝德栋虽然可恶,但总还是他妹夫,故而提醒——

    祝德栋感激道:“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曾渔就先出去了,让大哥唱红脸吧,黑脸他来唱。

    出了府衙大门,曾渔和大哥曾筌往西门走去,却见吴春泽从对面一家茶肆走了出来,拱手问:“曾大哥、九鲤,案子审得如何了?”

    曾渔向吴春泽说了审案情况,吴春泽点头道:“这样最好,既要惩治,也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又道:“蒋元瑞回永丰去了,他这功名难保了,唉,既是舞弊进学那就该谦逊一些,不要嚣张跋扈,现在从高处摔下,成了大笑柄。”

    曾渔道:“咎由自取,我估计他进学后仗着头上方巾,在永丰也得罪了不少人,一旦被削了功名,还有苦头吃,得意不能忘形啊,更何况是歪门邪道。

    已经过了正午时,炎阳当头,三人走在路边槐荫下,不知谁的肚子在“咕咕”叫,曾渔道:“这次多亏吴兄帮忙,今日我兄弟二人请吴兄小酌两杯。”

    吴春泽道:“在上饶,我是东道主,当然我请。”

    曾渔笑道:“我也准备在上饶安家,还是我请。”

    吴春泽笑道:“那好,我也正有事要与贤弟商谈,贤弟不是要买房安家吗,我有一远房堂叔,在北门外灵溪畔有一处房子,前后院子,总计有四亩大小,出入城也方便——”

    曾渔道:“那很好,不知索价几何?”他母亲周氏不喜欢住城里那种街面房子,喜欢有个大院子,可以种些花花草草。

    吴春泽道:“纹银五十两。”

    曾渔诧异道:“这似乎太便宜了吧。”

    广信府这边的地价,一亩上好水田值纹银十两,吴春泽说的北门这处房子占地四亩,就是当作空地卖也值四十两啊,这么一处大房子只卖五十两,有点可疑——

    果然,吴春泽说道:“之所以卖的这么便宜,是因为那处房子风水不佳,我堂叔是做茶油买卖的,早年挣了一些银子,可是自十八年前建了那所房子后,生意屡亏,亏些银钱也就罢了,更惨的是两个儿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在三年间先后死了,所以那房子自七年前就一直荒着,想卖也卖不出去,每年会租出去几个月,没有常住的人。”

    话锋一转,吴春泽又道:“之所以冒昧向贤弟推荐这所房子,当然是因为贤弟精通杨公相宅术,贤弟可以去看看。”

    曾渔道:“好,这两天有事,过几天请吴兄陪我去看房子——大哥也一起去看看。”

    曾筌道:“我可没学过风水术啊。”

    说话间,来到西门外,曾渔请吴春泽在对面的春江酒楼少待,他和大哥曾筌先回茶圣客栈——

    曾若兰自大哥曾筌去了府衙后,心里七上八下,忽而愤恨、忽而悲伤、忽而怜悯、忽而忧心,吩咐小奚僮四喜去府衙打探消息,四喜回来说有皂隶拦着,不让进去,急得曾若兰坐卧不宁,曾母周氏安慰她不要焦急,小鱼有分寸,会处置得当的,曾若兰心中总是不安,这时见大哥和小弟回来,忙问:“案子审得如何了?”

    曾渔便说了审案经过,着重说了祝德栋与蒋玉芹公堂互咬的情景,曾若兰咬着嘴唇默默听着,听到祝德栋与蒋玉芹各挨了六十大板,既感畅快又感心痛,对那个薄情郎是要责打,却又担心伤得过重,待听到万推官说还要再打八十大板,曾若兰不禁惊呼出声,心想那可不就打死了

    曾渔在这节骨眼上慢条斯理端起茶杯喝水,曾母周氏嗔道:“快说,看把你姐姐急的。”

    曾渔笑了笑,说道:“姐姐要沉得住气,以后也要学些御夫之术,大哥和我只能帮你这些。”当下说了后面的经过。

    曾母周氏点头道:“这样不错,若兰回到祝家也有面子。”

    曾渔又道:“明日祝姐夫来求情,姐姐万万不可三言两语就原谅他,至少磨他半天,让他煎熬煎熬,姐姐心软时就想一下自己这些日子所受的煎熬——好了,吴秀才还在对面酒楼等我和大哥去喝酒,等下我让酒楼伙计送一些菜肴点心过来。”

    曾氏兄弟与吴春泽喝酒到申时初,吴春泽辞去,约定七月十三日一早去北门外看房子。

    曾筌、曾渔回到茶圣客栈,说起买房子的事,曾筌道:“鲤弟买房若少银子,可以慢慢想办法,这风水不好的房子价钱再贱也不要去买。”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听到说买房子的事,赶忙问究竟,曾渔说了,曾若兰道:“姐姐这里有二十两私房银,你先拿去用。”

    曾渔笑道:“姐姐,我有银子,我在袁州参加一个文会,八股文第一,得了几十两银子的奖励,在龙虎山为张天师撰楹联,得了六十两银子润笔银,哪里会短买房子的钱,吴秀才说的那处房子我会去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偏差,俗语说风水轮流转,风水不是固定不变的,也许那处房子经我稍作改动就是一处宜家良居。”

    曾若兰问:“小弟的风水术这么精通了吗?”

    曾渔笑道:“相阴宅尚未窥堂奥,相阳宅已得伯父真传,姐姐你想啊,风水术是我谋生技能,我原本是打算没考上秀才就做风水先生的,这个祖传的本领可不能荒废。”

    翌日一早,曾若兰梳妆齐整,等着祝德栋来赔礼道歉,曾渔带着小妹妞妞和阿彤、阿炜这两个外甥女去附近的茶山游玩,这是曾渔的细心处,不要让阿彤、阿炜小姐妹看到祝德栋苦苦哀求的样子,让祝德栋保有一点为人父的颜面

    茶山就是唐代陆羽陆鸿渐种茶的小山,后来就叫作茶山,山麓有陆羽泉,陆羽《茶经》评此泉为第下第四泉,曾渔和老丫环梅香带着三个小女孩从广教寺小门进去,在大悲殿后找到那一泓井泉,井内围呈八角形,井壁为红青两色麻石垒成,妞妞先跑过去朝井里看,惊喜道:“哥哥快来照镜子——阿彤、阿炜,快来,照得清清楚楚。”

    陆羽泉水质清澈,井底幽深,映着天光,形成一方天然水镜,眉目五官,清晰可辨,比铜镜还清楚,三个小女孩对着井水照个不休,叽叽喳喳,象茶山上飞来的几只小喜雀——

    曾渔也临井自照,问妞妞和两个外甥女:“这井中人谁最美,说实话哦。

    七岁的妞妞道:“哥哥最美。”

    八岁的阿彤道:“我也说是鲤鱼舅舅最美——阿炜你还没说。”

    五岁的阿炜个子矮,由梅香抱着看井水,说道:“娘亲最美。”

    阿彤道:“娘亲又不在这里,是说现在井里的人像谁最美。”

    阿炜睁大童稚的清澈眸子抬头很认真地看着曾渔——

    姐姐阿彤又纠正妹妹道:“是要看井里影子。”

    阿炜就又低头看井中倒影,说道:“那就鲤鱼舅舅最美吧。”不大情愿啊

    曾渔哈哈大笑。

    既来天下第四的陆羽泉,当然要取水回去烹茶,寺僧生财有道,陆羽泉边卖葫芦,曾渔花了五文钱买了一个大葫芦,先装了半葫芦泉水,给三个小孩子每人喝几口,忽听身后有人轻声道:“曾相公,巧遇啊。”

    曾渔回头看,见是昨日府衙后园戏班的那位饰演赵五娘的小旦,名叫夏畹,当时自报姓名时让曾渔愕然不明所以,随后因为案子的事,就把这小旦忘到脑后了,却没想到在这广教寺又会遇上。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章 初探凶宅

    小旦夏畹十七、八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神态温婉,梳着挑心髻,穿着水红色褙子,大袖宽衫,长裙飘逸,象是宋代女伎的裙裳,见曾渔回过头来,这小旦脸就红起来,没有唱戏时那般落落大方。

    曾渔含笑致意:“夏姑娘好,来广教寺拜菩萨吗。”

    小旦夏畹睁大清亮眸子道:“这里有清源祖师啊,我们是来拜祖师爷的。”见曾渔不大明白,便又解释道:“就是二郎神,二郎神爷爷是我们梨园戏班的祖师爷、保护神啊。”

    “哦哦哦”,曾渔点头,这广教寺的金刚殿后面是供有一尊二郎神,梨园戏班以二郎神为祖师不知出于何典故,以讹传讹,只怕没人说得清楚,反正戏子就认二郎神为祖师了。

    阿彤和妞妞欢笑着追着跑,绕过小旦夏畹身边时,妞妞跌了一跤,夏畹赶紧俯身将妞妞扶起,给妞妞掸去布裙上的土灰,轻声问:“摔痛了没有?哦,这位曾相公是你谁人?”

    额发半寸的妞妞脆声道:“是哥哥。”

    竹杖“笃笃”敲地,那个老年瞽师在大悲殿的侧廊边唤道:“械,械,要走了。”

    “就来了,爹。”小旦夏畹应了一声,对曾渔道:“我们戏班今天就要离开上饶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就那样抿着嘴唇怔立了片刻,然后展颜一笑,向曾渔福了一福:“曾相公,奴去了,曾相公保重

    曾渔还礼道:“一路顺风,再见。”

    “再见?”

    小旦夏畹原本垂着睫毛扬起来,对“再见”这个有些陌生的告别语感到惊讶,又有些欢喜,学着曾渔的口气道:“嗯,再见,曾相公再见。”返身碎步跑过去搀着她的瞽师老爹,远远的回眸看了这边一眼,绕过大悲殿出寺去了。

    妞妞道:“哥哥,那位姐姐问你是谁。”

    曾渔微笑道:“我听到了。”

    萍水相逢,也无交情,曾渔还是觉得有些惆怅,人海茫茫很难再遇,再见只是客套话而已。

    老丫环梅香抱着阿炜过来道:“鲤少爷,我们可以回客栈了吧。”

    初秋的太阳逐渐炽烈,已经临近巳时了,若兰训丨夫的戏应该演过了吧,曾渔灌了一葫芦陆羽泉回去准备烹茶,与梅香带着三个小女孩儿回到茶圣客栈,却见客栈楼下小厅中大哥曾筌正陪着一个坐在大圈椅中的老头在说话,那老头其实说不了话,“喉咙”里稀里呼噜,会点点头,边上还有祝德栋的两个哥哥祝功栋和祝言栋——

    曾渔认得这瘫坐在圈椅上的老头就是祝氏家主祝巨荣,可见祝德栋是吓坏了,生怕妻子不肯原谅他,把中风瘫痪的老爹都抬出来了。

    曾渔赶忙上前向老亲翁见礼,一旁的祝功栋道:“九鲤贤弟,家父说不了话,心里却是清楚,耳朵也听得到事,昨日才知我那糊涂的三弟做下的混账事,家父是起不来,不然定会一顿拐杖活活打死德栋。”

    曾渔上前拉起祝巨荣于枯的手轻轻摇了摇,说道:“祝老爹,小辈的事何劳你老人家出马,老爹身体可好些了?”

    祝巨荣微微点头,喉咙里一阵“稀里呼噜”,祝功栋翻译道:“我爹说德栋对不住若兰,现在知错了,保证以后安分守己,与若兰相敬如宾,爱护阿彤和阿炜,请你们看在我爹爹老面子上原谅他这一回。”

    曾渔道:“只要我姐姐愿意原谅他就行,我与大哥都是希望他们夫妇和和美美好好过日子。”

    祝功栋、祝言栋连声称是,心里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原担心曾渔会难讲话,他们忌惮的也就是曾渔。

    这时祝德栋由一个健仆背着下楼来了,曾若兰跟下来向公爹和两位伯伯见礼,夫妇算是和好了。

    阿彤、阿炜小姐妹起先见到祝德栋还有些生分,祝德栋这时格外有父爱,不住抚摩两个孩子的脑袋,言语极为亲切,阿彤、阿炜都有些受宠若惊。

    又坐了一会,祝德栋约定明日请祝村里正和族中长辈来迎若兰母女回去,曾筌、曾渔兄弟也一并去做客,明日中午祝家还要摆酒设宴。

    祝家父子一行走了以后,曾渔问姐姐曾若兰:“祝姐夫向姐姐认错态度可好?”

    曾若兰叹道:“这回应该是真心悔过了,六十大板打得也够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曾渔道:“不撞南墙不回头,祝姐夫经此一事肯悔改就好,姐姐不要担心他的伤,大哥说方才不是替他看过了吗,养三个月就没事了,以后姐姐要把他管严点。”

    次日上午辰时,祝家畈村里正和祝氏宗族的两位老者连同祝德栋三兄弟来到茶圣客栈,几顶轿子把曾母周氏、曾若兰几个全部抬去,曾筌和曾渔不肯坐轿,步行到了祝家大宅,祝氏家族的长辈和有点身份的族人都来参加宴席,女眷在内院也设了几席,祝言栋的妻子方氏因为打了曾若兰一巴掌,托了几位女眷长辈来向曾若兰赔礼道歉,这事就算揭过了——

    趁着族中长辈都在场,祝氏三兄弟就把家产给分了,曾若兰主动要求公爹祝巨荣就在她三房养病侍奉,曾筌给祝巨荣开了几帖活血化淤的药,祝巨荣岁数大了,风疾严重,想要痊愈几无可能,慢慢调治若能下床扶杖而走就不错了

    这夜曾氏兄弟还有曾母周氏、妞妞、四喜就在祝宅歇夜,次日也就是七月十三日辰时末,吴春泽带着一个仆人寻到祝家畈来了,准备领着曾筌、曾渔去北门外看房子,曾筌因为要给祝巨荣针灸,而且他也不懂风水相宅术,就没有跟去。

    曾渔带着四喜随吴春泽主仆从东北方出了祝家畈,这日天气闷热,午后应该会有大雨,吴春泽道:“不远,离祝家畈也就五、六里路。”

    一条小溪自西北方向蜿蜒而来,吴春泽说这便是灵溪,他堂叔的房子就在灵溪的北岸,曾渔问吴春泽其堂叔的两个孩子都是怎么夭折的,吴春泽道:“一个是在门前小溪淹死的,一个是被雷劈死的,前后就是三年,就连出这样丧子的惨事,若不是贤弟是风水世家,我是不敢向你推荐这种房子,要被骂的。

    小奚僮听得有些背脊作冷,很想让少爷不要买这样的房子,专死小孩子的宅子,实在是有点吓人。

    曾渔道:“看看宅子再说。”心道:“男孩子好游水,每年端午前后都会有小孩子被淹死的事,被雷劈死的少见,两样惨事祸不单行凑到一家,这就有点问题了。”

    走过一片柳林,右手边就是上饶县城的北门城墙,城墙高一丈八,上有雉碟六尺,灵溪在北城外被引作护城的濠池,吴春泽所说的他堂叔的那处宅子离城墙不到半里路,灵溪就在宅前空地数十步外被引向护城濠沟,溪水在这里有个转折,形成洄湾,曾渔一直留意这条溪流,一路过来都是潺潺浅浅,只有两、三尺深浅,在这转折洄湾却陡然深峻起来,问吴春泽,他堂叔的那个儿子果然就是在这里淹死的。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一章 篙铁如雪

    吴春泽堂叔的这处宅子大门正对出来十余步有两株大柳树,树上秋蝉聒躁,为表地界,大门前有一遭竹篱笆围着,这些年房子很少有人居住,无人打理,篱笆墙已经废朽,好几处有塌圯缺口,一只野猫被曾渔和吴春泽的说话声惊动,飞快地从前院内蹿出,三下两下蹿得没影了。

    吴春泽摇着头对曾渔道:“这里成了野犬野猫的巢穴了,贤弟还要进去看看吗?”看到门庭这般破败,吴春泽都后悔向曾渔推荐这宅子了。

    曾渔道:“先在外面看看。”

    曾渔绕着这处宅子转了一圈,这处宅子与广信府常见的民宅风格不同,具有典型的徽州民居特色,高高的马头墙包围着宅院,白墙黑瓦,砖雕精细,吴春泽说他堂叔早年往来徽州贩卖茶油,极喜徽州的宅子样式,小有积蓄后就在这里买地筑屋,还特意从浮梁请了工匠来,前后所费不下四百两银子,现在呢,五十两银子要卖出都无人问津,还作农田吧又觉得不划算——

    转到宅子右侧时,隔着高高的院墙曾渔看到一株三丈高的大枣树,问:“既是徽州样式,为何马头墙里种大树?”徽州民居宅子里忌讳有高出楼脊的大树,倒是广信府这边的民居不忌。

    吴春泽叹道:“贤弟果然是巨眼,总能一眼看到要害,方才那洄湾淹死了我一个堂弟,这棵枣树嘛,又摔死了我的一个堂弟,唉,九岁的小孩子,上树摘枣,失足摔下,当时没事,夜里喊腹痛,不到天亮就没了。”

    曾渔道:“虽说是意外,但祸不单行总是气运不佳——四喜,把罗盘取出来。”

    方才出祝宅时,曾渔就让四喜把那个虎骨木罗盘带上,这时要派上用场,吴春泽凑过来看这个复杂精细的罗盘,罗盘分十八层,第一层是先天八卦盘、第二层是地母九星盘,然后是二十四天星、地盘正针二十四山、二十四节气、穿山七十二龙……最后两层是浑天星度五行和二十八宿界限——

    吴春泽看着曾渔转动罗盘,那些密密麻麻的星图山龙看得他头晕眼花,揉着额头笑道:“哎呀,风水先生这碗饭不好吃啊,这罗盘我就看不了。”

    曾渔道:“是啊,不比写八股考生员容易,一般人端个罗盘都端不平。”回到宅前,进到篱笆柴门,站在正门三步外,平端罗盘齐胸,面对大门,转动地盘二十四山,这是定宅子的山向,相阳宅定山向极重要,要在大门前、主人大床、书房书桌和灶台四个地方分别来定,只有定下了山向,才可论宅子的生旺方向和凶地。

    吴春泽是一头雾水,取钥匙打开大门,跟着曾渔进进出出大半个时辰,曾渔定了山向,又去看内院天井里的那株大枣树,秋季正是枣子成熟时,满树半青半红的枣子累累垂垂,当年吴春泽的堂弟就是上树摘枣才摔下来的,这天井边沿是青麻石砌的,铺地的是方砖,极坚硬,果树种在天井里,男孩子顽皮,当然会爬,摔伤的几率很大,相阳宅必须要考虑到这些——

    曾渔取竹竿打枣,四喜满地拣,很快拣了一大捧,喜孜孜递到曾渔面前,曾渔尝了一颗红枣,很甜,对吴春泽道:“吴兄,这宅子我五十两银子买下了

    吴春泽吃了一惊,提醒道:“贤弟,你可莫仓促做决定,日后却埋怨我。

    曾渔笑道:“我岂是那种人,你没看到我忙忙碌碌汗都出来了吗。”

    吴春泽问:“依贤弟看,这宅子究竟风水如何?”

    曾渔道:“这宅子原先风水不坏,但那条护城濠沟挖得不是地方,使得宅子居于洄湾外,这叫龙背水,不吉。”

    吴春泽想了想,点头道:“这濠沟是二十年前挖的,就在我堂叔筑屋后一年,原来溪水从宅后绕过。”

    曾渔道:“宅后绕过就很好,水曲内称龙腹。”

    吴春泽道:“贤弟若买下这宅子,难道让灵溪改流故道,这花费可不少。

    曾渔道:“也不必改道,让人把这段洄湾拓宽一些即可,宅子里面也要有些变动,要整治得可以住人也要花个几十上百两银子,也不能说便宜了。”

    吴春泽问:“贤弟当真要买?”

    曾渔道:“绝无戏言,不过我要先回永丰石田一趟,回来后就与令叔办理宅子交接手续。”

    吴春泽道:“那好,贤弟也多多考虑一下,问问令堂、令兄意下如何,置办房子不是小事,慎重为好。”

    曾渔点头道:“吴兄说得是,我会慎重考虑的。”

    此地离吴村不远,吴春泽邀曾渔去作客,曾渔让四喜回祝家畈禀知他母亲周氏,他自己随吴春泽去吴村拜见吴春泽的老父,在吴宅用了午饭,天黑沉沉的大雨下来了,曾渔就与吴春泽在书房写字消遣,看到一张纸是蒋元瑞书写的,蒋元瑞的书法还是不错的,学的赵松雪,纸上写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吴春泽道:“蒋元瑞没事就爱书写这首诗,在门前水沟边对着妇人撒尿也吟着这几句,他走了,我也松了口气。”

    曾渔笑道:“吴兄是好好先生,若是我,当时就叫他滚蛋,我是交朋友,不是结交一无赖。”

    闲谈半晌,雨停了,曾渔辞归,吴春泽让一个仆人送曾渔到祝家畈村口。

    回到祝宅,曾渔先去见母亲周氏,曾母周氏问:“小鱼,那边宅子你决定要买了?”

    曾渔道:“那宅子二十年前建的,砖木颇为结实,门窗雕花还很新,是居家的好宅子,至于说宅子不吉,儿子自会用伯父所传之法进行改换,娘尽管放

    曾母周氏性情随和,儿子有主意,她都听儿子的,说道:“你还要再仔细看看才好。”

    曾渔道:“儿子晓得,儿子明日要与大哥一道回石田,我们上回出来太仓促,很多衣物都没带出来,这次回去我要好好收拾一下,七月半也正好祭祖。

    曾母周氏点头,说道:“娘就不回去了,待明年清明再回去为你爹爹扫墓。”又道:“不要与你嫂嫂争吵,大家都是骨肉至亲。”

    曾渔微笑道:“儿子回去又不是分祖产,有什么好争吵的,儿子取了衣物就回来,这边还要买房修葺呢,也许在县城要耽搁一、两日,要拜会一下吕翰林,还有本县的儒学教官孙教谕。”

    七月十四日一早,曾渔和大哥曾筌,还有黎叔、四喜四人赶到三江码头,搭船回永丰,逆丰溪水而上,当日傍晚在杉溪驿码头上岸,主仆四人在滚岭街用了晚饭,见一轮将圆的明月升起在东山巅,从杉溪驿到石田有十四、五里路,这一路都是很熟悉的,便戴月赶路回去——

    过下洲畈路亭时,曾渔想起那日背着妞妞冒雨赶路的情景,心里叹息一声,当日走出那一步也实在不容易啊,且喜都熬过来了,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

    到达石田丰溪渡口,朗朗月色下只见渡船横在岸边,驼背艄公当然不在,曾筌道:“驼子伯就住在狮头山那边,我去叫他来送我们过河。”

    曾渔道:“不用去叫,我会撑船。”曾渔以前去东岩书院读书,每次过渡时都求驼背艄公让他来撑船,渡口这一段水流平缓,船没什么难撑的。

    月色清明,波光粼粼,竹篙插入河底,可以感受到粗砺的沙石摩擦着篙铁,竹篙入水的一端是戴着一小截蹄铁的,不然的话一根竹篙没几个月就用废了,那篙铁经常在河底与沙石摩擦,锃亮如雪,提出水面时可见寒光泠泠,这寒光映着月色一闪,又破入流水,好似一尾银鱼潜入水底,渡船就在这锃亮的篙铁出水入水间向对岸缓缓靠近——

    曾渔喜欢这种感觉,悠闲、熟悉、宁静、从容不迫……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二章 是祸躲不过

    渡过丰溪水,听得不远处的小村石田正打第一遍计更梆子,枣木梆子清脆的敲击声在月色下分外通透空灵,一个略带嘶哑的苍老声音拖长声调叫着:

    “天于物燥——小心火烛——天于物燥——小心火烛——”

    四喜笑道:“老罗头的嗓门还是这么有劲,他打更几十年了吧,少爷?”

    曾渔道:“我自记事起就听老罗头这么叫着,腔调、节奏一丝不变。”

    曾筌却没这些悠闲温馨感受,他有点忧虑,对曾渔道:“鲤弟,我先走一步,你随后来。”

    曾渔明白大哥的心思,点头道:“好,大哥先回去和嫂子说说,大哥放心,我不会与嫂子争吵的。”这次回来与上次离家心境大不一样,又经历了姐姐曾若兰的这次风波,曾渔觉得在处理家务事方面可以宽容忍让一些,祝姐夫如今和姐姐不是也过得还好吗,真要揪住不放让祝德栋去服苦役,姐姐离了婚也难幸福——

    曾筌带着黎叔快步先走了,曾渔和四喜缓缓而行,在村东石拱门边遇到锄豆归来的两位乡邻,这两位乡邻还没留意到曾渔的方巾褥衫,四喜忍不住提醒道:“两位大叔,我家少爷现今已是秀才相公了,看到没有,江西学政黄老爷亲自颁赐的秀才巾服。”

    两位乡邻借着月色仔细一看,“啊”的一声,搁下锄头,作揖唱喏,石田以前从没出过秀才,曾渔是破天荒第一个啊。

    这一下子便哄闹起来,街坊四邻、老老少少都拥出来看曾秀才,家在杉溪驿在石田作塾师的方秀才闻讯赶到,与曾渔揖让见礼,方秀才颇有疑惑,四月间院试曾渔明明是落榜了啊,永丰一县这次总共只有八人进学,方秀才都知道他们的名姓,并无曾渔,怎么曾渔这次回来就穿戴上了生员巾服,不会是冒充生员回来糊弄乡人吧?

    只要有点见识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疑心,曾渔不想故作低调让人疑惑,他取出随身带来的由广信府户科房开具的免二丁差役的凭执给方秀才过目,早有边上店铺挑出灯笼来,方秀才匆匆扫了两眼,再无疑心,连声道:“恭喜曾朋友进学,大喜大喜,石田也出秀才相公了,曾朋友又是如此年少,中举、中进士都是指日可待之事。”

    石田民众更是欢声鼎沸,簇拥着曾渔主仆向村南曾氏宅屋行去,有那老一辈的人便感叹曾渔祖父选的宅基地风水果真是好,石田这地方原本无人居住,是曾渔祖父首先在这里卜地造屋,这么大块地方由着曾渔祖父挑,当然是占了风水最佳处了,五十年过去了,这风水宝地的妙处终于显现,曾渔进学成秀才相公了,能不信风水吗?

    最得意的是四喜,真是心花怒放,他就盼着这一天呢,在熟悉的乡邻面前风光神气才是真正的快活啊。

    曾筌出来相迎,请方秀才和几位老乡邻进去喝茶,石田毛里正道:“今日时辰不早了,明日,不,后日,众乡亲凑份子宴请曾相公,曾相公进学是我们石田的大喜事。”

    闹哄哄半晌,众人散去,曾渔进屋与嫂子谢氏和两个侄女相见,曾氏人丁不旺,曾筌是两个女儿,曾若兰也是两个女儿,嫂子谢氏的态度显然一时还转变不过来,与曾渔说话颇显生硬,泼悍之气再怎么收敛也时时显露,因为以前对曾渔母子都是那些放肆说话惯了的,而且曾渔还把她三弟谢子丹痛揍了一顿,怨气岂能平息——

    曾渔并不计较,略略说了几句,把送给嫂子和两个侄女的礼物取出来,就回自己原先房间,房间凌乱不堪,积满灰尘,这才三个月没住人,就显得很衰旧的样子。

    四喜赶紧动手扫地除尘,黎叔也来帮忙,略略收拾了一下,便沐浴歇息。

    次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广信府民俗,七月十五这日要祭祖,曾渔和大哥曾筌忙碌了一天,掌灯后又与四喜黎叔去丰溪边看放河灯,河灯以彩色纸糊成荷花形状,在底座上放上小支蜡烛,置于流水中任其漂泛,这是普渡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点灯为其引路得入轮回。

    这些荷花灯大都是十字街明盘驼子糊扎的,曾渔小时候经常在明盘驼子家看扎纸房纸灯,觉得那是很有趣味的手艺活——

    曾渔本打算过了中元节就离开石田的,但毛里正和方秀才一意要宴请他,只好再待一日,七月十六日中午在私塾学堂里摆酒,请曾渔坐了首座,众乡亲一个个都来敬酒,把曾渔灌得大醉才罢休。

    十七日一早,曾渔收拾了一些衣物,打成一个大包裹让四喜背着,包裹外还系着一支紫竹洞箫,这次回乡主要是为了这支洞箫,洞箫也是伯父留下的,上次离家仓促,忘了带去。

    曾筌送弟弟到渡口,那谢氏见曾渔离开,她明显松了一口气,上回曾渔和曾筌立下分家产的字据她看到了,与曾筌大闹一场,把字据给撕了,但字据是一式两份,曾渔那里有一份,这回曾渔中秀才风风光光归来,谢氏生怕曾渔要来分这家产,曾渔是秀才了,在县尊大老爷那里说得上话,打官司肯定占赢面,所以谢氏忧心忡忡,不料曾渔提也没提分家产的事,待了两天就走了,是做了秀才心气高了,不在乎这点祖产?

    曾渔主仆二人过了丰溪水,没有向杉溪驿方向走,而是向西北方行去,曾渔这是要去东岩拜见夏两峰先生,夏先生对他期许甚殷,听吴春泽说夏先生听说他落榜后很惋惜——

    午前,主仆二人绕过仙掌山,东岩书院就在仙掌山东麓,茅舍十余间,曾渔听得书声琅琅,夏先生还在教学啊。

    曾渔立在窗外听了片刻,被书屋内学子看到,书屋内略有些骚动,夏两峰先生抬眼看过来,见是曾渔,又是方巾褥衫打扮,惊喜问:“曾九鲤,从哪里来?”

    曾渔进书屋向夏先生见礼,略略说了进学经常,夏先生大喜,对在座的十几名学生道:“这位曾渔曾九鲤乃我最得意的学生,你们也都听到他进学的经历了吧,只要有真才实学,何惧暂时的坎坷,曾九鲤就是汝辈楷模。”

    众学子都大受鼓舞,院试落榜还能求得大宗师补考啊,以后他们也这么来

    曾渔主仆就在书院用午饭,午后,夏两峰先生让曾渔把袁州补考时作的四书题八股文“立贤无方”默写出来向学生们讲解,曾渔这篇八股文作得甚好,夏先生指点其中妙处,东岩书院的学子们衷心佩服,觉得曾渔能靠补考进学实在是名至实归。

    傍晚曾渔去纸商夏楮皮家拜访,那日曾渔与母亲、小妹离家去上饶,曾得夏楮皮相助,受人恩惠不能忘,来到纸商夏楮皮家时,其家人说夏楮皮经商在外,尚未归来——

    当夜,曾渔和夏先生在山麓散步闲谈,曾渔说了蒋元瑞的事,夏先生震惊道:“竟还有这等事,实是我东岩书院之耻。”又道:“蒋元瑞学业平平,这次意外进学,我还真以为他积有阴德呢,不料却是这等卑劣手段,现在是身败名裂了。”

    曾渔向夏先生说了自己要在上饶安家的事,请夏先生以后去上饶一定到他那里做客,就在北门外,夏先生笑着答应。

    夜里入睡前,夏两峰先生枕上听到幽幽的箫声,他知道那是曾渔在吹箫,曾渔以前在东岩求学时早晚都会吹箫,这以后怕是再难听到了吧——

    翌日一早,曾渔拜别夏两峰先生,带着小奚僮四喜上路,东岩书院这边到永丰县城将近四十里路,都是丘陵山路,这条路以前没走过,遇到乡民就要问路,以免走岔。

    午后未时末,主仆二人渡过丰溪水来到县城南门外,在码头边的食铺随便吃了一些东西,置办了一份贽见之礼,曾渔便去西山下吕翰林府第拜访,吕府管家见是曾渔,很是热情,说家老爷被斯县尊请去了,曾渔想着自己进学了也要去拜见本县知县和儒学教官,便向吕管家说了一声,带着四喜进县城。

    永丰县城的城墙是新筑的,曾渔上次还为吕翰林代笔写了《重修永丰县城记》,不知那碑记立在哪里,主仆二人从西门入城,四喜道:“大少奶奶娘家的生药铺就在那边呢。”

    曾渔心道:“可别让我遇到谢子丹,谢子丹上回被我揍得惨。”一念未了,就听四喜低声道:“少爷,我看到陈弯狗了。”

    陈弯狗就是谢家的男仆,上回在上饶县城曾渔痛殴谢子丹,谢子丹身边的两个男仆其中一个就是陈弯狗——

    陈弯狗从生药铺出来,两手抱着一个箩筐,箩筐里想必是药材,正走着,一眼看到曾渔主仆,陈弯狗吃了一惊,转身便走,回生药铺去。

    曾渔对四喜道:“我们快走。”从丁字街往东,向县衙方向大步而去。

    四喜快步跟着,说道:“少爷怕他们什么,以前不怕,如今更不怕。”

    曾渔道:“不是怕,是不想惹麻烦,我要急着回上饶修葺房子呢。”

    可是这麻烦呢想躲还躲不过,主仆二人刚走到县衙前的申明亭畔,听得身后谢子丹在叫:“曾渔,看你还往哪里逃”

    曾渔止步转身,就见谢子丹领着五、六个健仆大步追来了,这些健仆手里或握木棒或执扁担,气势汹汹的样子。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三章 典吏与秀才

    永丰县衙大门前广场人来人往,见有人喊打喊杀,纷纷朝这边聚过来看热闹。

    曾渔将名帖交给四喜,让四喜去县衙投刺,四喜飞跑着去了。

    谢子丹领着五个健仆冲到近前,见曾渔不退避反而迎过来几步,谢子丹是被曾渔打怕了的,生怕离得太近遭曾渔毒手,赶忙止步,喝命左右健仆道:“给我打”

    曾渔双手叉腰,喝道:“谁敢动手,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子丹当日被曾渔左右开弓打得鼻青眼肿,两个多月了,脸上淤痕犹未消尽,指着曾渔破口大骂:“狗贼、婢生子,今日看你还怎么蛮横,你这个下贱的婢生子,有娘养没娘教的——”

    曾渔脸色霎时铁青,双眉倒竖,牙关紧咬,猛冲过去,右手猛地挥起,劈脸就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谢子丹没想到他这边人多势众,曾渔还敢冲上来打他,后退不及,被曾渔一巴掌打翻在地,还未及惨叫,屁股又挨了重重一脚,满地打滚。

    两个谢家健仆一人挥木棒、一人举扁担朝曾渔就砸,曾渔闪过扁担,曲左臂格挡劈来的木棒,忍着小臂骨剧痛,手臂一扭,手掌已经抓住木棒,同时飞起一脚踢翻那执棒仆人,夺过木棒——

    其他三个谢氏仆人一齐围过来,曾渔喝道:“谁敢殴打秀才”一手执棒,一手一掸袍袖,这生员身份必须亮出来啊,不然被几个蠢汉打上几扁担岂不是冤。

    那几个逼过来的谢氏仆人一听曾渔这话,定睛一看,哇,方巾褥衫,秀才相公啊,秀才相公谁敢打,见官是要挨二十大板的,几个仆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动手了。

    谢子丹被扶起,捂着肿起半边的脸,怒叫道:“打死他,打死他”

    陈弯狗道:“六少爷,他是秀才了。”

    谢子丹左耳“嗡嗡”响,方才滚倒在地没听见曾渔自表身份,这时听陈弯狗提醒,才看清曾渔的秀才衣巾,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他是假冒的——”嘴角一扯,痛不可当,怒道:“他哪是什么秀才,他早落榜了,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揪他见官。”

    陈弯狗道:“我去请大少爷来。”飞跑着去了。

    所谓大少爷就是谢子丹的大哥谢满堂,谢满堂在县衙刑房做典吏,在平头百姓面前颇有威势,这时听到申明亭这边人声嘈杂,有人喊“打人了,打人了”,谢满堂便领了两个皂隶来看是谁人吃了豹子胆敢在县衙大门前行凶斗殴,正遇气喘吁吁跑过来的陈弯狗——

    陈弯狗道:“大少爷,曾家的那个小子又把六少爷给打了,就在那边。”

    谢满堂皱眉问:“是曾渔,这小子还敢回来?”

    陈弯狗道:“是啊,大摇大摆的,又把六少爷打倒在地,还自称是秀才。

    谢满堂“哦”的一声,一挥手,带着两个皂隶快步行至申明亭,喝开人群,果然看到曾家的那个小子方巾褥衫的站在那里,见他过来,并不慌张,还拱了拱手叫了声“谢大哥”。

    谢子丹捂着半边脸叫道:“大哥,这小子猖狂至极,抓他见官去。”

    谢满堂瞅了小弟谢子丹一眼,便阴沉着脸上下打量曾渔,冷冷问:“你这衣巾哪里来的?”

    曾渔道:“江西学政黄大人亲手颁赐。”

    谢满堂道:“据我所知,本县这一科进学的八位秀才当中并无你的大名。

    曾渔实话实说道:“广信府院试我的确落榜了,心有不甘,赶赴袁州求得黄提学破例补考,得以进学,现是府学生员。”

    谢子丹歪着嘴叫道:“大石的蒋元瑞就是府学生员,府学里何曾有这小子,这小妾养的——”

    “住嘴”曾渔怒喝,手里木棍指着谢子丹道:“看在你大哥在这里,我饶过你这一次,你再敢出言不逊,我把你满嘴牙齿都打掉。”

    谢子丹赶紧往大哥谢满堂身后一躲,说道:“大哥你看,这小子何等嚣张,在你面前都敢说要打我。”

    曾渔道:“谢大哥,看在我兄嫂的面子上,我不与谢子丹多计较,也不想与你们谢家结深怨,你若是疑心我这生员功名是假冒的,你就与我去见斯县尊,便知真假。”

    谢满堂见曾渔镇定自若的样子,不禁有些迟疑,心想:“难道这小子真进学成生员了,又或是故作大言,认为我不敢与他去斯县尊面前对质,就好糊弄过去?”

    那谢子丹是一百个不信曾渔进学成秀才了,见大哥谢满堂似乎被曾渔唬住了,忙道:“大哥别听这小子胡言,他不说是县学生员却说是府学生员,显然是欺你们不会跑到府城去验证,照这样说我还是状元呢。”

    曾渔淡淡道:“何须去府城,去见斯县尊便知真相,只怕你们见了要后悔

    谢子丹左脸痛得厉害,见曾渔这副淡定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叫道:“大哥,不是正要抓他见官吗,五花大绑他就老实了,看他还怎么装神弄鬼。”

    谢满堂也觉得补考进学不可能,小弟谢子丹两次被打,就算曾渔是秀才又如何,难道秀才就能随便打人,喝命两个皂隶:“揪他去刑科房。”

    曾渔道:“谢典吏,要抓你来抓,不要连累他二人,我敢说,谢典吏你抓了我,你这典吏做不成,立竿见影,很快就见分晓。”

    秀才哪能随便抓呢,两个皂隶迟疑不敢上前。

    谢满堂却被曾渔的话激怒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谁不认得他谢满堂,他若被曾渔这两句话就给吓住,那岂不是颜面扫地,他又不是乡下人没见过秀才,秀才算得什么,多少秀才做塾师一辈子贫困老死,哪有他这个典吏威风实在,更何况曾渔这个秀才十有**是假,退一万步讲,就算曾渔这个秀才是真,又怎比得他在县衙的人缘人脉,怎么斗也不怕这小子——

    “揪住他,有什么于系我担当着,快去。”

    谢满堂说着,眼睛一瞪,两个皂隶无奈上前,曾渔道:“不必抓我,我随你们去见斯县尊便是。”

    这时,四喜的声音传来:“少爷,少爷,县尊请你进去相见——杨先生,快些过去,那些人要打我家少爷。”

    围观人群听说县尊有请,赶紧让开一条道,一个五十来岁的幕僚装束的男子与小奚僮四喜走了过来,四喜跑到曾渔面前,急问:“少爷,你没事吧?”

    曾渔丢下手中木棒,轻按左小臂,下廉穴附近有些肿痛,说道:“挨了一棍,还好。”

    那老年幕僚走过来向曾渔拱手道:“这位是曾公子吗,县尊有请,吕翰林正在里面——方才出了何事,谢典吏,你见谁人殴打曾公子?”

    谢满堂见这老幕僚现身,心里暗叫不妙,这老幕僚姓杨,是知县斯正的得力幕友,既然杨师爷出来请曾渔去见县尊,看来曾渔的生员不假,这时陪笑道:“杨先生,有点误会,有点误会,在下与这位曾公子乃是姻亲,舍妹就是曾公子的嫂嫂。”

    谢子丹目瞪口呆,不敢吭声了。

    四喜嚷道:“都知道是姻亲,还叫人打我家少爷,看这些人都拿着棍棒扁担。”

    杨幕僚见曾渔揉着小臂,忙问:“曾公子伤得重否,要不要请医生诊治?

    曾渔想想还是算了,没必要与谢满堂、谢子丹计较,大哥曾筌还要和谢氏过日子呢,对杨幕僚道:“多谢杨先生关心,一些小伤,不碍事。”眼睛盯着谢满堂。

    谢满堂额头冒汗,曾渔这个生员非同寻常啊,难道曾渔和斯知县攀上了交情,那可糟糕

    杨幕僚见曾渔看着谢满堂,他便沉声问谢满堂道:“谢典吏,你带着皂隶想于什么?”语气很不满。

    曾渔指着方才那个打了他一棍的谢氏男仆,道:“这个人方才以木棒击我左臂——”,说着撩起大袖,露出左小臂,红肿宛然,放下袖子向杨幕僚作揖道:“请杨先生为我作主。”

    杨幕僚心思敏锐精细,明白曾渔的意思,曾渔这是要杀鸡儆猴,便喝命那两个皂隶将那个谢氏仆人抓起来交由刑科房处置,殴打秀才,罪加一等——

    那谢氏仆人吓坏了,叫道:“小人哪敢打秀才,是我家六少爷命小人动手的,小人冤枉,小人冤枉——”

    杨幕僚目视曾渔,看曾渔什么表示,要不要把事情闹大?

    曾渔道:“多谢杨先生为我主持公道,我们这就去见县尊大人吧。”

    杨幕僚忙道:“好,曾公子请。”转头严厉地看着谢满堂,训丨斥道:“曾公子是看在姻亲份上不与你们计较,不然今日你定受县尊重责,还不快把那刁奴抓去杖二十。”又道:“你这弟弟,也要好生管教。”

    谢满堂唯唯喏喏,臊得满面通红。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四章 天壤之别

    永丰知县斯正看到门子呈上来的名刺,落款是治下门生曾渔,便笑着对坐在一边的吕怀道:“石翁,曾渔到了,方才还说起他呢。”

    吕翰林接过名贴一看,点头道:“既称治生,那就是进学了,想必黄提学安排他在府学学习,怪道本县儒学未得到照会。”

    斯知县请杨师爷代他去迎曾渔进来,一面对吕翰林道:“府衙户科房关于曾渔免丁役的照会早早就到了,除了曾渔自己免徭役之外,还可减免曾家两丁的差役,不知曾渔要给谁免役?”

    明代徭役负担重,每个壮丁每年总要承担二十天以上的差役,比如修路筑堤等等,这还不包括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嘉靖以来往往折银代役,这笔钱经过层层加码,摊到每个人丁上就不是小数目,这是田赋之外的负担,若是家里有个秀才,就能免除三丁的差役,所以说只要进了学,衣食是不愁了,至于贫富,那就要看各人的治生手段——

    吕翰林道:“曾渔只有兄弟二人,其兄就是本县养济院的医生。”

    等了一刻时,杨师爷领着曾渔进来了,曾渔以拜师礼拜见斯知县,口称“老师”,这是规矩,又向吕翰林行礼,斯知县见曾渔年少,问知才二十岁,赞叹道:“少年俊彦,前途无量,石翁伯乐也,一封荐书,让曾生少了三年寒窗之苦。”

    吕怀笑道:“老朽岂敢居功,这是他自己补考来的,也真是难为他。”因问起曾渔在府学的经历,得知蒋元瑞被林知府杖责之事,摇头鄙夷道:“这等斯文败类,丑态尽露啊。”

    斯知县道:“那个案子的事我也听说了,我已命户房典吏重新追计蒋元瑞应该负担的徭役,以前减免的一律追缴。”又问曾渔要免除哪两丁的差役,曾渔报了大哥曾筌的名字。

    叙谈半晌,已经是申时末,斯知县留吕翰林和曾渔在廨舍用饭,又让人去县学把孙教谕请来一起聚宴,席间,斯知县和孙教谕分别向曾渔问一些经史诗赋的学问,曾渔应答如流,斯知县欢喜道:“不愧是石翁赏识之人,不但时文佳,经史诗赋亦通,后生可畏,明后年的秋闱、春闱有望连捷。”

    斯知县吩咐下去,赏赐曾生员膏火银六两、细葛一匹、大绒茧绸一匹、上品铅山连四纸五刀——

    饭后,品茶闲谈一会,看天色黑了下来,孙教谕先辞归,吕翰林邀曾渔到西山歇夜。

    曾渔谢过斯知县,领了赏赐的钱帛纸张,让小奚僮四喜抱着,吕翰林乘轿,曾渔步行,吕府的一个仆人和四喜跟在后面,出了县衙大门,行过申明亭,却见谢满堂和谢子丹兄弟二人提着灯笼候在亭边——

    先前谢满堂被杨师爷训丨斥,不敢违命,押了那个打了曾渔一棍的家仆去打板子,不敢徇私,结结实实打了二十大板,一时还不敢放人,要等杨师爷示下,向廨舍执役打听,得知县尊留曾秀才用晚饭了,谢满堂暗暗吃惊,能让县尊留饭这可是举人乡绅才有的待遇

    想起曾渔说过要让他谢满堂这个刑科房典吏当不成,谢满堂越想越心慌,把小弟谢子丹痛骂了一顿,谢子丹肿着半边脸委屈道:“我又哪知道他怎么就成了秀才了,是他打我在先——”

    谢满堂唉声叹气,叫谢子丹与他一起在衙门前候着,等曾渔出来好言赔礼道歉,那个挨了二十大板的谢氏仆人也让人架着在一边等着,等了一个多时辰,天都黑了,终于看到曾渔出来了,谢满堂赶紧上前作揖陪笑道:“九鲤贤弟,先前多有得罪,我已严责子丹和那个不知礼数的恶仆——”

    曾渔摆手道:“罢了,我已不计较。”跟在吕翰林的小轿旁大步走。

    曾渔虽然说了不计较,谢满堂却哪里就能放心,从仆人手里接过灯笼跟上来说道:“九鲤贤弟,你在县城别无亲戚,就到寒舍歇夜吧,咱们姻亲,万万不要生分了。”

    曾渔笑了笑,心想:“不过一个秀才而已,就值得这般前倨后恭吗,以前你们谢家门坎可是高得很哪。”婉拒道:“多谢了,我到西山吕翰林府上歇夜

    谢满堂一愣,停下脚步,吕翰林是本县第一大乡绅,不但永丰县,就是广信府有什么重大公务要推行都要征询吕翰林的意见,谢满堂知道今日县尊请了吕翰林来商议今冬兴修水利之事,这小轿里坐的就是吕翰林了,他认得跟在轿边的那个吕氏仆人,曾渔竟然与吕翰林有这等交情

    谢满堂甚感失落,他为典吏多年,历任县尊何曾请他吃过饭,典吏也只比差役皂隶高半等而已,都是供县尊使唤的,吏是吏,官是官,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如吕翰林这样的人物更是他结交不到的,谢满堂体会到自己与曾渔之间巨大的差距,心里不平、失落、忧心、疑虑、惊惧……

    曾渔自然不会知道谢满堂还有这么多愁善感,他随吕翰林到了西山吕宅,吕翰林把他那个孙子叫出来拜谢曾渔当日救治之德,然后到书房里煮茶闲谈,吕翰林问起曾渔今后的打算,曾渔说准备在上饶安家,就近寻一个馆教书奉养母亲——

    坐馆当塾师或者到士绅人家做西席是曾渔的真实打算,教书育人嘛,很有挑战性,不过给严世蕃儿子做伴读那就不是挑战性的问题,而是风险极大,但放宽来想,即便是严嵩、严世蕃父子获罪,也没有满门抄斩嘛,杀的似乎只是严世蕃一人,所以也不用太担心,当然,分宜能不去更好,在上饶附近找个富家子弟教教最方便,现在,他的名声也有了,谋个馆应该不难——

    老翰林吕怀却道:“转眼就是明年的秋闱,你还是要专心读书作文不好,你的八股文进学是绰绰有余,但要中举,就难说有把握,还得磨砺——”

    曾渔唯唯称是。

    吕怀又道:“你若是家用拮据,老夫可以按月资助你一些钱粮。”

    曾渔感激道:“多谢老先生,学生过日子的钱还有,因那副楹联,张大真人给了六十两银子,而且黄提学说了年底来广信府主持岁考,学生若能考在一等,就许学生食廪,学生定要努力考在一等。”

    吕怀笑道:“张大真人润笔之资丰厚啊,嗯,你能食廪最好,明年乡试之前暂不要处馆谋差事,日子清贫一些何妨,若万一秋闱不中,到时老夫为你谋一好馆。”

    吕翰林对曾渔这个同乡后辈的爱护奖掖真是没得说啊,曾渔感激不尽。

    次日一早,曾渔拜别吕翰林,准备去县儒学见一下孙教谕便赶回上饶,今日已是七月十九,母亲怕是等得有些焦心了,他原说是三、四天就回去的。

    四喜背着大包裹,包裹虽大,其中衣物居多,不甚沉重,只是加上昨日斯知县赐予的两匹布和五刀纸就比较重了,不过四喜心里痛快,背负四、五十斤的重包裹也兴冲冲,这小奚僮力气见长——

    出了西山山麓走到丰溪岸边,红日初上,秋水明净,主仆二人到南门埠口雇好了一条去上饶的小船,曾渔道:“四喜你在船上等着,我去县儒学拜见孙教谕,礼节过场而已,很快就回来。”又对船家道:“劳烦等半个时辰。”

    船家见是一位秀才相公,连声道:“等得等得,相公请便。”

    曾渔从南门进去,置办了一份束惰,步行一里就到了县儒学,拜见了孙教谕,孙教谕嘉勉几句,儒学里别无长物,就是文房四宝多,教官也有权处置,于是曾渔离开县学时又得了几刀上好的铅山纸,这个曾渔不嫌多,练习书法、作画极费纸张,以前多买些纸就招嫂子谢氏白眼,只能买些廉价的毛边纸、楮皮纸,这种上好的连四纸都买不起,现在可以痛痛快快挥毫泼墨了——

    走回南门外埠口,却见他雇下的那条小船的岸边站着一群人,走近一看,谢满堂、谢子丹都在,还有一个白发老员外,正是他大哥曾筌的老丈人谢员外,本县最大生药铺的老掌柜——

    谢家的这些人见曾渔过来,一齐拥过来作揖,谢员外道:“鲤贤侄,你既到了县城,岂有住在别处的道理,今日老汉是来请鲤贤侄到敝宅作客,贤侄万勿推辞,给老汉一点面子。”

    曾渔对大哥曾筌的这个老丈人印象模糊,以前只在他父亲去世时谢员外来石田吊丧时见过一面,谢员外那时何曾会留意他,今日却赶到埠口来请他去作客,中不中秀才真有天壤之别啊——

    “谢老爹,晚辈原本答应家慈昨日就要赶回去的,不敢再耽搁,谢老爹好意晚辈心领了。”曾渔婉言拒绝。

    曾渔言语不带火气,但谢氏父子不放心啊,不得曾渔示好,他们总有忧虑,谢满堂昨夜向廨舍侍候的执役打听过了,斯县尊对这位新进学的曾秀才极为看重,赏赐有加,吕翰林更是视曾渔为小友,谢满堂还获知一个秘密:斯县尊请吕翰林写的修县城碑记,吕翰林竟让曾渔代笔,可见对曾渔才学的赏识——

    谢员外和谢满堂竭力邀曾渔去作客,曾渔根本不想去,被缠磨得没法,直言道:“谢老爹,我与谢子丹有些龃龉,我打了他,非是我不留情面,实是谢子丹言语间辱及家慈,我忍无可忍,我这个人坦荡,打了就打了,只要他不记仇,我也不会再计较,怎么说大家都还是姻亲,没必要搞得不容相见,是吧,谢老爹?”

    谢员外连声称是,又当着曾渔的面责骂谢子丹,谢子丹低着头一声不吭。

    既然曾渔急着赶路不能去谢宅作客,谢员外便命仆人把两个大礼盒抬上来,不管曾渔推辞,就抬到船上去,既如此,曾渔也就笑纳了,免得谢氏父子多

    补昨天一更,凌晨还有一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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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