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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刃山     少年大将军txt下载     少年大将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千四百八十三章 守夜人

    “做了一个梦,惊醒了。”

    “梦?”中年男子愣了一下,似乎对梦这个词语有些陌生,轻轻笑了笑,颔首说道,“吃饭吧。”

    “幺儿,你去园子里摘几颗红果。”妇人忽然叫了一声。娃儿听话,放下碗筷跑了出去。男子也不在意,刚拿起茶杯,就听噗嗤一声,低头一看,半尺长的刀尖从胸口钻了出来,上头还带着温温的鲜血,冒着点热气。

    李落吃了一惊,惊愕地看着站在中年男子背后的妇人,长身而起,沉喝道:“你这是为何?”

    妇人不说话,一只手紧握刀柄,另一只手按着男子肩头,面无表情。身下中年男子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惊讶和愤怒,而是云淡风轻,好像那把刀刺穿的只是别人。

    李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实在想不出到底是为了什么。中年男子放下茶杯,缓缓开口,“你,要走?”

    妇人抿了抿嘴,按住他肩头的手指紧了几分,淡淡回道:“我要幺儿走。”

    “你呢?不走么?”

    妇人木然的脸上有了一丝变化,脸庞一点点染上艳色,冷厉无情的眉眼渐渐软化,直至目若秋水,横波潋滟,“我不走,你是守夜人,我也是,但幺儿不是,他不应该和我们一样被困在这里。”

    “我死了,幺儿走了,这里就剩你一个人,怎么熬得住。”

    妇人扯动了嘴角,似乎想哭,又好像想笑:“如果熬不住,我就去找你。”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牵动了伤口,被喉间的鲜血呛的连声咳嗽,手中茶杯里一片殷红。男子艰难将涌到嘴边的血咽了回去,喘息几声,抬眼看着呆若木鸡的李落,“要不然让他迟些再走,多陪你点日子,如果能留下一儿半女,你不就不孤单了嘛。”

    嘶……李落倒抽了一口凉气,看着妇人那张精致到让人恐惧的脸,竟叫他怦然心动了那么一下,这主意,听来似乎还有那么点诱人。

    妇人的脸又冷了下去,漠然扫了李落一眼,李落头顶似被一桶冷水浇了下来,轻轻垂目,不想多看这一对疯子。

    “哈哈,你看,我也能开玩笑的。”中年男子艰难地仰着头看着妇人,眼睛里满是笑意,好像,还有一丝解脱,“把我的尸体藏起来,别让幺儿看见。”

    妇人沉默几息,平静地嗯了一声,抽刀,男子闷哼一声,身子缓缓软倒,最后看了妇人一眼,慢慢闭上了眼睛。她的呼吸重了一下,低着头扶着男子的尸体进了里屋,少顷便走了出来,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两块布,仔仔细细地擦起了桌上的血迹。李落看着她,没有帮忙,这本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凶杀,可是他看完之后竟然没有半点心寒,却多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悲伤和恻隐。

    “为什么?”李落忍不住问道。

    “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不能离开这里?为什么你们不能一起走?”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妇人提高了几分声音,听上去却还是温柔得很,只是多了点冷冽。

    李落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追问一个刚刚杀人的女人,而且被杀的那个人也许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亲人。这场变故让他暂时放下了在云顶天宫里看到的一切,心思倒是安稳了许多,嘴角挂着一缕讥诮,却不是对她,而是因为那句话,“如果,出去了,外面和这里一样,或许还不如这里,那……”

    话还没有说完,妇人的手就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李落莫名的有一种畅快,一种摧残折磨别人之后看着她痛苦欲绝的酣畅。以前巡检司卷宗里记载过几宗案子,有人以折磨人来寻欢作乐,满足自己扭曲变态内心。李落粗略看过几眼,只是判了斩立决而已,没有留心太多,今日看着眼前的妇人,他忽然才明白这种扭曲的快感是从何而来。他也杀过很多人,株连三族乃至九族都有,但纵然是再十恶不赦的人,他也从未有过以折磨人为乐的念头,至多也不过是杀了了事。

    有人身在地狱,便巴不得所有人都坠进地狱陪他或者她,抓住每一个路过他或者她的人,不管是无关的人,还是心存善意的人,都要将他们拽进来,踩在自己脚下,看着他们的挣扎和绝望,得到那么点愉悦和陶醉。

    有人也在地狱,却能将旁人推到地狱之外,或者挡住从地狱吹出来的恶风,更甚者,他或者她还能露出和煦而暖的笑容,让身在地狱的他或者她成为别人眼中的阳光之下。

    所以,李落收起了嘴角的讥诮,和声说道:“山外不如这里美轮美奂,但是一花一草一人都是真的。”

    妇人又开始擦拭起来,很快桌子上的血迹就都不见了。娃儿跑了回来,篮子里装着几颗红果,妇人接了过去,面不改色地去了一旁。娃儿没多说,也没多问,只是好奇地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那张凳子。

    又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李落睡不着,坐在门外,目光直视远方,却不曾聚焦,视线之内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把字刻在石头上。

    沉甸甸的压在心头,那是一种混合了决然和绝望的情绪,上一次给他这种感觉的是相柳儿提起的四个字,时日无多,而这一次这七个字给他的压抑却比那四个字深重千百倍。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结局,客死他乡,灰飞烟灭都有,但是没有料到会是那么的虚无和了无一物。

    妇人走到他身后,安静地陪着他。他便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一次妇人没有沉默,回答了他的疑问:“他若在,不会应允幺儿离开这里。”

    “愚忠?”

    “算是吧。”

    “你呢?”

    “我也一样。”

    李落哦了一声,又问:“这里没有夜,为什么你们要唤自己为守夜人?”

    “会有的。”妇人的语气空寂冷漠,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由得想起在云顶天宫里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

第二千四百八十四章 傩舞

    遍地的黑沙黄风,遮天的血色火线,无处不在的毁灭和绝望。

    他不知道妇人有没有看过那副画面,但是她显然不想和他多说这些事,淡漠地说道:“你跟我来。”

    李落伸了伸腿,懒散地说:“累了,不想动。”

    妇人低下目光瞥了他一眼,挥手一扇,清脆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巴掌把他打的有些错愕发懵,心里不由得想起血璃,看样子当真是同一个祖宗,便是喜好打人耳光,不过妇人下手要轻得多,声音很响,不过一点也不疼,倒是像少不更事时洛氏生恼轻拍他脸颊时的力道。

    “我把幺儿托付给你,不管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你都要做完做好这件事。”妇人的语气有些生硬,这哪是求人的口吻,不过李落也不在意,看过了那副画面,读到了那七个字,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呢。

    揉了揉被打了耳光的脸颊,李落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看着妇人淡淡一笑,“走吧。”

    妇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也无话可说,没有文字,没有记忆,这里的祥和精致只是点缀之后的牢笼,而李落却已经知晓,天火的确存在过,也许现在也还在,但是他们早就离开了这里,像画中看到的那样,走得很远很远。

    他离开了这条街道,跨过那条小河,去到了一个眺望过很多次,却是头一次踏足的地方。

    这里的山水花草虽然外表看上去和大甘四境所见很相似,但是距离远近却全然不同。看上去离得很远的两个地方,可能只是一步之遥,而两颗相距不过三尺的石头,实则却隔着千山万水,用走永远也走不到。山上的路,每一个可供落脚的地方,一花一木,都笼罩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或者规则,李落自然看不懂这里的规则是什么,妇人应该也不知道,她只是能找到一条路而已。他抬眼看着隐在树后的一座小小阁楼,暗自猜测那里面或许藏着一个不逊色于大甘四境的疆域也未可知,不知道会不会也有同样一个大甘,一个草海,一个西域,一个东海,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和他一样从里头走出来过,看见这些浮空山和那座云顶天宫,或者也看到云顶天宫里的那些画面。

    如果看到了,他们会怎么样?

    妇人带着李落来到一个环形的建筑前,有些像祭天的场所,正中虽然没有鼎,但是有一块很高的石头,依稀有点石碑的模样,但是表面粗糙,边角也不规整,既无碑文,也没有雕刻,倒是天然得很,就是不知道立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说它像图腾吧,着实不知道算个什么图腾?难不成是根棒槌?

    李落还在绞尽脑汁想象着天火先人为什么要在这里放置一根棒槌的时候,妇人却已上前焚香,然后在这根棒槌前翩然起舞,人如燕雀舞惊魂,跳得当真是好。

    李落有些吃惊,妇人翩翩起舞,不知用意为何,舞姿虽说动人,但是明显有些生疏,看着赏心悦目,实则七成是因为她婀娜多姿的身段和那张魅惑众生的脸。

    舞有些像傩舞,傩舞不常见,宫廷之中难得一见,自来被帝王家认为是不入流的玩意,难登大雅之堂,李落便也没见过,只是在书上读到过。不过傩舞也不算什么隐秘,在大甘各处,犹是偏远一带流传更广,大抵上起源于狩猎、图腾和巫术,进而成了祭神跳鬼、驱瘟避疫、以示安庆的舞蹈,残商时期尚有国傩,也称大傩,声势颇为浩大,求寒暑相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国富民生等等。到了大甘年间,太祖李夏顾及国之刚兴,百废待举,就废除了大傩仪式,却也不禁州府郡县的乡人傩,便这样傩舞消失在宫廷之间,却在民间流传开来,算是乡民百姓一年里一个比较重要的日子。

    虽然都是祭神跳鬼,不过傩舞之中舞姿种类颇多,各有用处,较之宫闱里的曼舞自然要简单许多,但是也有规矩,不能乱跳,拜错了鬼神,那就不是祈福,而是招灾。

    妇人起舞所谓何事李落不得而知,究竟是不是傩舞他也说不准,只是相像而已,看不懂亦无所谓,赏心悦目便好。

    自从读了那七个字之后,再看过云顶天宫里最后的那副画面,李落就有些懒洋洋的,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声打着哈欠,盘膝坐在地上,拄着腮帮子迷离地看着妇人起舞。

    可惜,他对鼓锣这样的击打乐器不怎么在行,要不然还能给妇人伴舞。看了太多的无声画面,如果再看,说实话有些恶心的想吐。

    舞不短,妇人跳得越来越快,步伐也越来越轻盈,绕得圈也越来越大,很快将他也围了起来。李落一动不动,若非失礼,他倒是想躺在地上看云彩。

    妇人又一次转到了李落身后,离他很近,衣袂震空的声音清晰可闻,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犹如麝香一样的味道。李落懒得回头,由得她莫名其妙。忽然,脑后有细微的风声,他也没有在意,只以为是妇人罗袖扇过的风而已,接着,后脑处便是一疼,眼前一黑,临昏迷之前他忍不住暗骂一声,杀千刀的娘们,又打了自己一闷棍。看她身无长物,不知道那棍子是藏在什么地方。

    快醒的时候他翻了一个身,忽然身下一空,猛地坠了下去,瞬间睡意全无,还不等他睁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觉一条腿被人死命拉住,这才勉强止住坠势。忙不倏睁眼一看,入目白云飘飘,山风徐来,身下空无一物,竟然是悬在半空里的。这可吓了他一大跳,惊出了一身冷汗,扭头一看,名唤幺儿的娃娃正死命抱着他的腿,若不是娃儿相救,恐怕他已经先一步羽化而去了。

    李落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爬了上来。

第二千四百八十五章 我娘说了

    原是睡在入山的那条石阶上,石阶没有护栏,一翻身可不就掉下去了,若非幺儿相救,死得着实冤枉。

    李落道了一声谢,幺儿挠挠头,懵懂地点点头,咧嘴笑了一下。李落四下张望,不见那妇人,而自己和幺儿所在之地竟然是藏星观影的尽头,这条石阶道路的起点,他就是从这里走上云顶天宫的。抬头望去,果然,那座云顶天宫已隐在了云雾之后。

    “你娘呢?”问过之后他才想起幺儿大概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岂料话音刚落,便听娃儿答道,“我娘在山上,我被赶出来了。”说完之后顿了顿,加重语气又接了一句,“你也被赶出来了。”

    李落怔怔地看着幺儿,虽是古语,但是字正腔圆,比那妇人说的还要清楚。

    两人痴痴呆呆地看着好一会,李落才轻咳一声问道:“你娘还说什么了?”

    “她让你带我出去。”

    “然后呢?”

    “然后让我自己走,下山之后就别跟着你了。”

    “为什么?”

    “娘说你面相不好。”

    “说我是坏人?”

    “那倒没有。”

    “那说什么了?”

    幺儿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说你是早死的命,活不长,跟在你身边容易吃亏。”

    李落眼皮一跳,暗骂一声,看着清清冷冷,没料到这么刻薄。

    “还有吗?”

    “没了。”

    “下山之后可有打算?”

    “没有。”

    李落一挑眉梢:“她也没替你打算?”

    “没有,就让我下山去。”

    李落扯动嘴角,闷哼一声,果然,都是疯子,自己也快疯了。他看了看这条掩在霞光下的石阶,思忖半晌,总归自己还有些理智在,有些话下山前应该说清楚,哪怕是叫幺儿跟在他身边,亦或是让他寻一户人家收养也好,这么小的娃儿独自一人,怕是不会比自己太长命。

    幺儿抿着嘴瞅了一眼,清脆说道:“娘还说。”

    “又说什么!?”

    “你要是再上山,娘就打断你的腿,然后把你丢下来。”

    李落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声,幺儿歪着头,李落喝道:“还有话?”

    “嗯,娘说你骂她的话就让我打你一耳光,不过你骂人之前也不知道要挨打,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能再骂我娘啦。”

    “呸!”简直是不可理喻,李落大怒,猛地站了起来,狠狠地瞪了山上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幺儿似乎还在琢磨这一声呸到底算不算骂人,见李落抬脚,也便急忙跟上前去。到了进来时的那个地方,李落稍作停顿,等娃儿小跑着到他身边,他伸出手,娃儿自然而然的也将手伸了过去握在一起,他略一犹豫,然后就迈步踏了出去。

    这层看不见的气墙微微一颤,泛起一阵阵涟漪,像被石子惊扰到的水面,轻轻荡开波纹。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虚空之中,直到那墙面上的涟漪渐渐归于平静,妇人这才从一朵云彩背后走了出来,神色依旧淡漠,有些不近人情,不过还是难掩眼底深处的不舍,呆呆地看着两人消失的地方,很久之后才缓缓转过头去,沿着石阶上了山。

    藏星观影,九步登天,而出来只需一步。

    眼前景物一晃,等看清时已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李落有过一次经历,便也罢了,谁知身边的娃儿也是如此,除了好奇,竟然没有半点惊讶和害怕。李落嘴角微微上扬,怕是这家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惊讶和害怕吧,看那日中年男子坦然赴死的模样,兴许根本就没有七情六欲。如此想来,早些离开那里也好,万一妇人有一天不知道想起什么,也一刀了结了自己岂不是冤得慌。

    落脚处在山上,准确说来是在那座火山上,离着李落登高望远,勘破藏星观影钥匙的那块石头不过数丈之遥,万幸没有掉进火山口。

    出来的时候天还亮着,山巅风大,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李落低头看了一眼幺儿,他似乎没有少小离家的愁,目光直视前方,瞳孔黑亮深幽,叫他一时失神,许是这双眼睛里藏的东西太多,竟让李落不曾从他的眼睛里读出只言片语。

    “娘说……”

    李落倒吸了一口寒气,还说!

    幺儿笑了笑:“娘让你拿上自己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让我出来之后再告诉你。”

    李落摸摸鼻尖,倒还是个会算计的,不免有几分好奇,会有什么东西留给他。

    “在哪里?”

    幺儿一指半山腰,李落顺着所指方向望去,轻轻咋舌,原是那座山腹大殿,不由得就想起那张椅子和插在椅背上的兵器,难不成是留了把兵器给他?想到这里,李落脸色微微一沉,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会否黑剑白刀斩断鸣鸿刀的时候那妇人已经看见了,若她看见了,却放任渊雪来人不闻不问,只怕天火已经名存实亡。他原想借助天火的力量与渊雪相抗,甚或是叫他们两败俱伤才好,眼下看来天火族人多半已经离开了这里,剩下的诸如上古五族也不过是弃子而已,也许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阻挡黑剑白刀打开连天雪山下的那扇门。

    想着想着,李落哑然失笑,阻止如何,放任又如何,终归免不了黑沙蔽日,天火裂空。渊雪出不出来又能如何,只不过多几年少几年而已,至于要不要把字刻在石头上,李落稍作思量,便即抛之脑后,人生苦短,最难忘忧,何必还要自寻麻烦呢。

    沿阶而下,路过大殿,李落都懒得进去,不料被幺儿拽住衣角,睁着一双没有杂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李落看着幺儿,一时有些恍惚,遥想当年,自己也有这样一双纯澈的眼睛,现在他已经很少去看镜子里的自己,那双眼睛怕是浑浊的再也容不下半点东西了。

    既然只是路过,那就进去看看,也是顺路,不算怎么麻烦。大殿之中还是空无一物,除了那张椅子。幺儿只是好奇,并没有震撼。

第二千四百八十六章 一把新刀

    大殿虽说雄伟空阔,不过比起那座云顶天宫却还是差了些,一个可以踩着日月星辰,一个只不过是仿造而已。

    椅子前,一把刀静静地横在地上。

    李落哂笑,果然如此,知道自己兵器被毁,这便送来一把,莫不是当成带幺儿离开的酬礼,只是忒地小气,竟然只有一把,那椅背上可还有不少让血璃都眼馋的神兵利器呢。

    李落走过去一看,轻轻咦了一声,这把刀和大甘行伍制式或江湖刀客用的刀都略有不同,此刀长五尺有余,刃长四尺、刀柄长尺二,宽四指,刀身平直,刀脊略厚,窄身、直刃,刀尖处微微翘起,开了刃,寒光流窜,除了劈砍之外,也能当成短枪挑刺。刀柄环首,刀身和刀柄相接处有一圆形护手,上面刻有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远看有些像风水罗盘,只是不知道刻的字是什么。

    这柄刀简约到了极点,除了护手罗盘上的字迹之外,刀身和刀柄再没有多余的装饰,就是一把用来杀人的刀,再没有别的用途。寒气混着杀意,刺得他眼睛生疼,纵然如妖刀鸣鸿也从来没有给他这样的压迫。好在这刀有刀鞘,刀鞘同样古朴,没有半点花哨,色成灰白,渗着冷意,不过比起这把刀还是要好上不少,至少不会阴寒刺目。

    俯身握住刀柄,似乎比鸣鸿刀还要略微沉些,入手寒凉。李落小心提防,不过没有别的幻象,也不曾有杀气侵体,刀只是刀,仅此而已,神妙之处似乎远逊于鸣鸿刀,但是李落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柄刀绝非眼前看到的模样。鸣鸿刀只是太白一族的人劫战刀,连天劫地劫都算不上,而这把刀多半不会弱于太白族的那柄青刀。

    刀入鞘,寒气少了许多,李落握在手里掂量了掂量,甚觉趁手,不管怎么说也有刀鞘,比不得鸣鸿刀那般寒酸的用地缚草捆个刀鞘的模样。

    李落瞄了一眼椅背上的兵器,有心上前试试还有没有哪个能抠得下来,不过看着身后幺儿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别被个娃儿小瞧了。

    下山之后,铁甲精骑已候在石台之外,李落不知道自己在藏星之地待了多久,兴许数日,又或许只是一个眨眼,就好像云顶天宫之中一眼万年,岂料幺儿一觉还不曾睡醒。

    不过眼下的铁甲精骑却不是以往冷漠淡然的模样,而是如临大敌,虎视眈眈地盯着石台之上,李落定睛看去,只见石台上跪俯着九道人影,皆身穿白袍,脸上带着精致的镂空面具,依稀可见眉宇口鼻,极是端正。白袍很大,和黑剑白刀麾下的黑袍人有些相似,不过那身白袍却要宽大数倍有余,摊在地上像一朵绽开的白莲。李落不怀好意地暗暗诽谤,十万大山的气候,穿着这样的白袍不会觉得难熬么。

    “这也是你娘留给我的?”

    幺儿瞥了李落一眼,难得咧了咧嘴,好厚的脸皮,“他们可不是娘能指使得动的。”

    李落摸了摸鼻尖,问道:“那不管他们?”

    幺儿笑笑不说话,几步上前,走到白袍前左右打量了一眼,伸出小手一左一右各牵起一名白袍,扭头看了他一眼:“我走啦,后会有期。”

    李落一阵牙疼,竟还知道后会有期,见幺儿要走,急忙唤道:“你日后还回来么?”

    幺儿一顿,想了想,轻轻摇头:“娘不许我回来。”

    李落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弑夫,弃子,那妇人果真病的不轻。

    “我日后也许还会回来。”

    幺儿一愣,琢磨了片刻,明白李落的话中之意,妇人不让他回去,但没说不许李落再来,有缘再入藏星之地,母子不想见,但李落好歹能传上一句话。

    李落见幺儿沉思不语,心里不免暗暗称奇,在藏星之地只以为这娃儿是个总角孩童,不料下山之后才发觉他的心智早已通透,怕是不逊色于瀛湖山的那个名叫离浅予的女孩。想来也是,看着只是个娃儿,谁知道是不是已经活了百年之久的妖怪,身边妖怪多了,血璃如斯,黑剑白刀也是一样,多一个也不算什么。

    “我叫李落。”

    幺儿笑了笑,嗯了一声:“等我想明白娘为什么让我下山之后我去找你。”

    “好。”

    “他们得用兵符才能驱使。”

    “兵符?什么兵符?”

    “娘刻在你背上了。”

    李落一怔,怪不得一路上后背总是隐隐作痛,还以为是躺在地上睡着太久,被石块硌疼了,不想是被妇人一闷棍敲晕之后在自己后背做了手脚。

    见幺儿和那两名白袍人又要准备走了,李落忙不倏唤道:“怎么用?”

    “嘿,不知道。”

    李落眼皮一跳,这哪是不知道,分明是见他在山腹大殿中窥视那张椅子上的兵器,故意不告诉他,和他娘一样小气。

    三人已经走远,李落看着依旧跪俯在石台上的七名白袍人,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应答。上前学幺儿的模样拉了拉一个男性白袍,他一拉就走,换成李落却一动不动。李落觉得自己若是再拉拉扯扯,说不好那人会掐死自己。

    试了好几个法子,眼前七名白袍都无动于衷,其实李落也没有怎么太想费心神,愿来便来,不愿来就算了。这九人虽说来历不明,不过想来是受妇人所托保护幺儿的,他倒是不曾料到幺儿只带走了两人,既然幺儿说过这些白袍人并非是妇人足以驱使,说不定与他无关,且虽他们去吧。

    李落绕过地上的白袍走向铁甲精骑,忽然就看见一众铁甲精骑齐齐伏低了身子,虽说不多,只有半寸。他微微一怔,久经沙场,自然知道这半寸的含义,他们在蓄力,既已蓄力,便是有敌人。铁甲精骑的敌人在自己身后,李落愣了愣神,回头看去,原本纹丝不动的七名白袍悉数站起身来,默然跟在身后,无声无息,竟没听到半点动静。

第二千四百八十七章 七名白袍人

    李落吃了一惊,方才自己确是没有防备,但像这么鬼魅无声,怕是暗部画皮也要逊色一筹。

    向前走了几步,回头再看时七名白袍人静默无声地跟了上来,围在左右。李落摸了摸鼻尖,苦笑一声,哪还能不知道被幺儿摆了一道,刻在背上的也许真是兵符,但多半和眼前这几个白袍人并无关联。

    回到阵中,七名白袍环绕在他身外三尺,无声无息,原本死寂的铁甲精骑竟然让开了些,没有靠近白袍,隐隐还有几分警惕。铁甲精骑在害怕,李落眼皮跳了好一会,自从鹿野那伽出来之后,他还从来没有见到铁甲精骑害怕过,只是在夜霜镇那座石桥前被石桥尽头的东西惊动过,仅此而已,但现在,他们在害怕这七名白袍。

    离山比他之前想的要容易很多,出山的路七名白袍人认得,而且他们竟似知道李落要去哪里,很快指明了方向,离开十万大山比随血璃进来时少说快了数倍有余。

    但那也是三个月之后了,南府战事不力,牧天狼节节败退,已丢了宜州和掖州两地。南王府宜州一线由宋无缺统领大军,正面与牧天狼迟立袁骏交战,兵力战力皆不逊色牧天狼,只论战场上的局势,的确是压制着牧天狼。而掖州战线由宋无方把持,从漳州出兵进入掖州,前后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攻占了掖州全境,之后没有急着北上,而是陈兵掖州,与宜州的宋无缺遥相呼应。

    掖州一线,南王府未尽全力,明眼人都看在眼里,就像宜州战线牧天狼也未尽全力一样。宜州一战,牧天狼守多攻少,慢慢被宋无缺逼出宜州。最开始,南王府诸将都以为袁骏和迟立是在等李落回来,不过直到整个宜州都被宋无缺收入囊中之后,诸将才隐约察觉袁骏和迟立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守住宜州,他们在等,等得究竟是不是他,此刻也不敢那么笃定了。

    比起掖州和宜州,波谲云诡,最让人看不透的却在东海上,千帆渡口的大甘水师,准确说来是因为一个人,大甘水师统领虞子略。他本是南府出身,在李落重整大甘水师之前在南府也算小有名声,在南王府颇受重用,不过说他是南王府的人,倒不如说他是虞红颜的人更恰当些,毕竟都有喝雨后留香茶的习惯。

    当年李落起意重整水师,原本是想肃清沿海一带的水寇,保护过往商阜通航,选择虞子略为水师统领也是逼不得已,纵观大甘朝廷,能独当一面,胜任水师统领的人竟然一个没有,有的,全在南王府帐下听用。思来想去也便只有一个虞子略倒还算好些,这才有后来他奏请朝廷,擢升虞子略为水师统领之议。在上奏之前,实则他对大甘水师日后的归属前程并不是太在意,就算虞子略将来替宋家卖命,是他养虎为患,只要虞子略能保沿海一方安宁便已足够。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和他最初的估计相去甚远,大甘与东海诸岛结盟,有扶琮斡旋,汐荛示好,除了一个骅兜,别的海岛将大甘视作敌人的确不多,而且自盟城之后,骅兜如今的日子难过得很,被以扶琮为首的势力联手打压,时不时还要应付虞子略的大甘水师,说是背腹受敌一点不假,自顾不暇,假以时日,多半是要让出观星会的交椅了,罕琛怕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如今大甘与南王府交战,盯着大甘水师一举一动的决计不会只有一两双眼睛。虞子略倘若继续效忠大甘朝廷,水师战船可以直接绕过苍洱州,攻打米南州和景阳州,动摇南王府根基。当然了,南王府也不是没有水师,不但有,而且规模战力都相当可观,虞子略就算再如何精擅水上作战,也未必是宋家水师的对手。但是,这其中却有一股不能忽视的力量,那就是东海诸岛,倘若扶琮诸岛出兵相助,再加上虞子略统领的大甘水师,宋家水师输多赢少。

    倘若反之,虞子略反了大甘,与宋家水师兵合一处,这样一来整个东府,包括东炎初阳,乃至福州都将在宋家水师垂涎之下,如此,此战大甘三路受敌,虽以宜州为主,掖州和东海沿线次之,但是不管是哪一路却都能致命。

    南府不比大甘,纵深相去甚远,一旦沿海诸府被攻破,那么大甘的军队就能长驱直入,攻打南府腹地,所以宋崖余极为重视沿海水师防线,当初李落奏请万隆帝擢升虞子略时南王府还曾暗中出了不少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与大甘朝廷撕破脸时大甘水师中有自己人。

    虞子略的的确确是南王府的自己人,但是南府战事如火如荼,大甘水师却安静地有些异乎寻常,便守在千帆渡一带,既没有北上,也没有再往南,南王府一时不解虞子略到底想干什么,宋家水师也只好暂且按兵不动,另一面急派人暗中联络虞子略,无论是策反还是如何,总该有个动静。

    所以和宜州掖州相比,海上的风浪才更诡异多变。

    李落重回大甘的时候,局势就是如此。平定西域,东海结盟,草海议和,现如今就只剩下一个南府宋家,对了,还有蜀州唐家和燕丹枫。假如四海平定之后呢,李落出神的想着,到时候还要把字刻在石头上么?

    李落从十万大山里出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南王府,宋崖余一边封锁消息,一边调遣南王府的精兵强将围剿李落。李落置若罔闻,一路北上,不避不让,带着麾下数千铁甲精骑和七名白袍人沿着一条直道往宜州而去。

    牧天狼阵中袁骏迟立接到暗部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了五天,等他们紧张地点齐兵马,意图冲破宋无缺布下的阵线前去南府接应的时候,又一份军报便即送入营中。有前车之鉴,这一次宋崖余和南王府以逸待劳。

第二千四百八十八章 再破宋崖余

    囤积数倍于当初景阳城外的兵力,而且还是宋崖余亲自督战,务必要将李落留在南府,一旦让他返回宜州牧天狼大营,宋无缺和虞红颜辛苦经营的战局必将生变,到时祸福难料,虽然宋崖余有足够的自信,不过面对誉满天下的定天王,任是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一战,在滇州和丽州交接的地方,一个名叫籁阳的小小郡县。李落似乎无意避而不战,又或者疾行北上绕开南王府的大军,反而视若无睹地一头撞进了宋崖余设下的埋伏,让安插在南府的枢密院探子和牧天狼暗部将士大惊失色,等到他们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护送李落北上时,一个与所有人的预料都截然相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南府诸州,然后宜州知道了,掖州知道了,东海初阳州也知道了。

    以不足五千之众战南王麾下十万精锐,任谁看都是一场不需要知道结局的战斗,但是最后的结局却叫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史料记载,过往以少胜多的战役不少,偶有佳话流传,后世之人再添些油加些醋,往往都是神机妙算或者武勇盖世的传奇故事,诸如大甘开朝的龙侯,那便是个善于计谋,以少胜多,以寡敌众信手拈来的奇才。李落也善领军作战,不过比起青史留名,他反倒更喜欢以多敌少,能人多欺负人少的时候决计不会自重身份羽翼,讲究什么公平一战,下手杀敌狠辣无情,绝非战场上的君子,这也是他被大甘文人诟病之处,虽说有些才学,就是这行事做法不怎么合那些文士的心意。

    李落的行事之风与光彩多少还是有些不同,要不然当年北上草海也不会有以战养战的做法,时至今日,草海诸族对他恨之入骨的亦不在少数,若非相柳儿压着,早就有人对他下手了。对敌对势力出手狠辣,对内也狠,当年的卓城假佛异教,他一声令下,烧死的,被乱箭射死的,被俘判了斩立决的足有数千之多,其中罪不至死的大有人在,只是但凡多一个执迷不悟,就都成了他的手下亡魂。那一次,杀寒了卓城百姓的心,也杀寒了卓城百姓的胆,再加上他一向对文人墨客敬而远之,不如晋王和翰林亲近,就算这一次他以不足五千之数大胜南王府十万兵将,想来会替他撰写文章的大雅之士也不会太多。

    籁阳一战,李落率麾下骑兵,大破南王帐下的精兵悍卒,单是一战就斩落宋家近两万兵将,再之后破围而出,将十万大军围成的埋伏杀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如此战果,叫天下间的所有人都惊骇欲绝。对阵沙场,不是简简单单的数字,多和寡也只是相对而言,但是以十万对不足五千,这本来就是简简单单数字上的碾压,除非宋崖余所率皆是老弱病残,而他帐下则是骁勇悍将。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宋无方和宋无缺却都知道,宋崖余麾下的十万将士乃是宋家苦心操练出来的精锐,若非这些将士是宋家私兵,险些叫两人以为有南王身边的人反戈一击。

    本来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当李落所率骑兵冲破南王府阵线时,这就变成了一个简单的数字比较,以不足五千之数对阵十万精兵悍卒,那么一个人杀二十个也就够了。

    破出重围之后的李落只花了一天一夜的工夫,人已经走完了丽州大半,眼看着就要穿过余州,进入大甘中府,就在这时,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他忽然掉了个头,迎向了追在身后疲于奔命的南王府骑兵。籁阳一战,已经击溃了宋崖余的自信,如今的追杀还不如说是护送李落,叫他早些离开南府。这本来就是羞恼胆寒之下强撑着面子而已,谁能想到身在南府腹地的李落竟然当真了,从北上的行军路线中掉转过头,再战宋崖余。

    没有波澜,李落的数千骑兵摧枯拉朽一般将南王帐下的兵将冲散。倘若籁阳首战,还有人怀疑是宋崖余轻敌,或者中了李落的计谋,才会损失如此之重。但第二战之后,这样的猜疑便都闭上了嘴,难怪李落亲率牧天狼十万大军屯兵宜州以来一直不温不火,说是南征,实则有些不务正业,独自跑进了十万大山,让南王府占尽先机,大甘朝中猜测怀疑的声音不绝于耳,承启帝李玄慈也很客气的连下数道圣旨,询问究竟,原来不是他不战,也不是他南征不力,而是他根本没有认认真真的南征,所谓精锐要看和什么比,南王府的精锐在铁甲精骑面前纵然比泥捏的强些,但也未必能强多少。

    当然,吃惊的不只南王宋家,牧天狼也在吃惊。原本李落久不归营,战局不利,新帝都打算宣旨命云无雁带兵南下,止住颓势。诏书都拟好了,消息先一步飞往掖凉州立马关,便即收到了李落率将士大胜南王宋崖余的消息。听了这个消息,承启帝愣了半晌,才当众哈哈大笑起来,撕了拟好的诏书。

    这只是开始,余州一战,李落再破宋崖余,没人知道当时发生的情形,只知道南王府又败了,是一败涂地的败。宋无缺几人隐约猜到一些,毕竟发生在瀛湖山上的事还没有过去,而他麾下那支神秘的骑兵也才刚刚露出真容。

    追兵溃不成军,李落却没有就此罢手的打算,反而带着铁甲精骑开始追起了宋崖余,而且他只追宋崖余。

    当年一诺,马踏天南,原来也不过如此。

    又到了烟雨三月天,细雨沥沥,雨不大,烟倒是很浓。扬南城外的帝渐河,百里烟雨果然名不虚传。

    李落面无表情,看着帝渐河畔垂死挣扎的宋崖余残部,十万大军,死的死,散的散,眼下还跟在他身边的不足五百,再忠心的死士,也有个到头的时候,犹是见过不该看见的东西之后。

第二千四百八十九章 浑浑噩噩

    在顺境之中,如南王这等位高权重之辈遇上能为自己卖命的人似乎不难,但是在绝境中倘若也能有舍命之人,那这样的人就该珍惜了。

    他有点羡慕,要是自己到了穷途末路,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五百人舍得卖命,不离不弃。应该是有的,别的不说,身边这些铁甲精骑应该会在,至于那七名白袍,不好说。和铁甲精骑不同,这些白袍好似都有神智,只是没有开口而已,一路北上,无论是破围,还是他改变行军路线,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其余诸事皆是白袍做主,而他不过是浑浑噩噩地活着,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宋崖余猜错了,或者说他的自尊和面子让他失去了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如果早半天,起意北出余州,受宋无缺和虞红颜的庇护,他应该不会死,但是等他明白李落和那支骑兵不可挡不能挡的时候就已经迟了,麾下近卫用身躯堆出来的一道城墙在坚持了三个时辰之后就轰然倒塌,而这三个时辰,本该是生与死的分别,但是宋崖余犹豫了,堂堂一代枭雄,竟然沦落到受小儿和妇人庇护,无论如何都叫他有些踌躇,但是这微微踌躇,就断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江南岸,云树半晴阴。帆去帆来碧空尽,潮生潮落日还沉。南北别离心。

    江南草,如种复如描。深映落花莺舌乱,绿迷南浦客魂消。日日斗青袍。

    欲转,柔态不胜娇。远翠天涯经夜雨,冷痕沙上带昏潮。谁梦与兰苕。

    江南水,江路转平沙。雨霁高烟收素练,风晴细浪吐寒花。迢递送星槎。

    名利客,飘泊未还家。西塞山前渔唱远,洞庭波上雁行斜。征棹宿天涯。

    这首江南的烟雨情思,当年他来的时候听过,眼下他好像又听见了,但是心境却没有半分相同,一前一后,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放空着思虑,看着帝渐河上的江南烟雨,还有河畔宋崖余的走投无路。

    天南多水,不利于牧天狼骑兵作战,最精锐的越骑诸营战力大打折扣,这本是所有人的认知。李落生平四战,平定西域和扬威漠北,都是凭借牧天狼的骑兵,至于东府荡寇,那些海贼之流上了岸对于牧天狼而言也就比学步的娃娃强上一星半点。剩下联东海诸岛,平息海事,靠的是李落的口才和盟城,和牧天狼关系不大。最后一战剑指天南,也许是牧天狼最艰苦的一战,李落也有预料。论战,南王府的兵将只是历练不如牧天狼,其他未必输给牧天狼多少。论谋,奇人异士不知凡几,还有一个虞红颜,天时地利人和,站在他这边的并不多。不过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去过一趟鹿野那伽,会从太虚幻境中带出四千七百一十三骑认主的灵河鬼卒。

    眼下,他站在岸上,看着逼入绝境的南王宋崖余,谁能想到天南的水成了南王的断魂汤。

    帝渐河的水涨了不少,绿树含春雨,青山护晓烟,正是雨多水涨的时候。河水高了半尺,平日里这半尺自然是没什么,但是眼下这半尺却是要命的半尺。帝渐河深处两丈有三,泅渡而过已是勉强,而这半尺就足以让渡江的人在河水中多留半刻。如果是平常倒也罢了,只要水性好总能过去,但是现在强敌环视,半刻光景也不知道多少箭矢要落在帝渐河的江面上。

    宋崖余也在眺首看着牧天狼骑兵,战事太急,也太烈,在他们战败的身上竟然没有太多的狼狈迹象,盔甲旗帜都还整齐,恍如做梦一般,回想起来只是因为败的太快,太让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英雄迟暮难道就是这样一种情绪?宋崖余有些迷茫,他不是没有想过宋家会输,结局自然该是悲凉和无可奈何的,是一种走投无路的豪迈,是血染沙场,战至一兵一卒的慷慨激昂,就算是死了,天地之间也该笼上一层悲切的哀伤,还有几分留给后人说的萧索和怅然。

    但,不应该像这样!

    一条经流不息的江河,布满江面的烟雨,没有烽火,没有狼烟,一切显得随意和平凡,这种平凡让宋崖余觉得比死还要难受,难道堂堂南王,号令天南几十载,竟然不值得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他愤懑难平,最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即便如此,李落竟然还隐在骑兵之中没有现身,能看见的只是几个怪模怪样的白袍人。欺人太甚莫过于此!

    这倒是宋崖余误会李落了,他这些日子昏昏沉沉,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在云顶天宫里看到的画面,每每闭上眼睛,总是能看到那个睿智而淡泊的男子和他随意而又无情的那句话,把字刻在石头上。李落自忖自己心性一向淡然,冷眼可观天下兴废存亡,有些时候便觉自己时常在用超然物外的心态看大甘的浮浮沉沉,残商如斯,大甘如斯,大甘之后也如斯,所谓千秋万代,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只是在看见那名男子和那句话之后,他便知道,以往超然冷静只是井底之蛙的自娱自乐,看到的天只有头顶那一块,便觉着这个天下也不过如此,实则一片叶子就能把头顶的天遮得严严实实,如果放在文人UU小说,自己这般做作大概可称之为无病呻吟。

    起意追杀南王,只是为了当初立下的马踏天南的誓言而已,并没有其他的理由,至于对宋崖余避而不见,不是他刻意托大,更不是轻视宋崖余,只是迷失在云顶天宫之中不曾出来而已。

    喊杀声响了起来,嘈杂,凛冽,绝望而不甘,身边有将士跃而出阵,李落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没有放在心上,神游物外,继续望着缓缓流过的江水出神。

    声音很快就低沉了下去,直至消失。等到四周都安静下去之后,李落这才醒过神来,揉了揉眉心,定睛望去。

第二千四百九十章 当年一诺

    河岸边南王近卫已被铁甲精骑屠戮一空,只剩下宋崖余一人孤零零地被众将士围在中间。李落起身走了过去,两人相视而立,良久之后宋崖余才漠然回道:“你赢了。”

    赢?李落嘴角微微一弯,似乎有些讥诮,又好像是自嘲,人生苦短,生而死不过几十年,这么算的话该是赢了,只是想的长远些,眼前的输赢到头来都只是输家而已,就像黑剑白刀,他从十万大山北上草海,根本就没有打算去见宋家的任何一个人,在他们眼中,这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事都可怜可笑的不忍直视。

    “是啊,我赢了。”李落垂目,淡淡应了一声。宋崖余微有惊容,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怕是没有兴致惺惺作态来羞辱自己,如果不是做作,那就是说在他眼里天南宋家根本不值一提,胜也罢,败也罢,都提不起他的兴致。

    宋崖余郁气上涌,冷冷说道:“今日你杀了我,宋家可未必是输。”

    李落一怔,看了看宋崖余阴狠冷厉的神色,略一思索,约莫猜到他在想什么。李落淡淡一笑,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平静问道:“我有两件事想问南王。”

    宋崖余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李落也并未有什么不满,他只是想问出这两个问题,至于宋崖余会不会回答,或者他的答案是不是和自己猜测的相去甚远,这些李落都不在意,只是问了,就好,答与不答,且都由得他。

    “十五年前,卓城淳亲王府遇刺,名震一方的大罗刀受人所托,夜闯亲王府,若非大悲寺主持解空大师和宫中九卫之首九命萧百死的鼎力相助,淳亲王险些就被那一把魔刀斩杀,此事可是出自你南王府的手笔?”

    “哈哈,天下皆传你与淳亲王父子不合,当年在幽州华海,你二人险些在军中兵戎相见,如今看来没想到定天王原来还是个孝子,这是打算替你父王报仇吗?”

    李落呆了片刻,淡淡一笑:“就算是吧。”

    “哦,李承烨听了可就得老怀大慰,要不然他怎能容你救了端木沉舟,还将他留在身边这么多年。”

    李落微微皱眉,眉梢挂上薄霜,语气转冷:“端木前辈为何北上,旁人不知缘由,想必南王知道的一清二楚,却不知道用自己夫人的美色诱人,做出这样的腌臜事,你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定天王动辄株连,敢说没有无辜之人被你牵连么?这些年你该算算死在你手上的人有多少,有多少不该死。”

    李落一怔,垂首轻叹:“你说得对,你我不过是一丘之貉,争不出个谁好谁坏,既如此,你回不回答都好。”

    宋崖余冷笑道:“如果我说不是,难道你还会放了我不成。”

    李落笑了笑,摇头回道:“怎么可能。”

    宋崖余耻笑一声,如今已知自己的结局,心神反倒安定下来,毕竟是一方雄主,做不得摇尾乞怜的事,只求一个痛快。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福宁公主……”

    “她是我杀的。”宋崖余不等李落说完就截断答道,“福宁因我而死,理该向我寻仇。”

    李落看着宋崖余,宋崖余坦然直视,没有闪躲,也没有愧疚,竟然还有一种莫名的如释重负,就好像他在一直等着有人来替大甘福宁公主讨回公道一般。李落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事已至此,宋崖余在这两件陈年旧事上没有说谎的必要,他可以不说,任由李落去猜测,如果有可能他会祸水东引,只不过这两件事必然与南王府有关,李落不蠢,想要欺瞒只会徒然惹人耻笑。

    但是他回答的这么干脆,还是让李落心里隐隐有一丝怀疑,也许福宁的死另有隐情。

    李落沉默片刻,问道:“我想问当年福宁公主的死,是你下得手还是虞红颜下得手?”

    宋崖余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很快就消失不见。李落似未所觉,只是垂首看着地面,好像头顶有千斤之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有分别么?”宋崖余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奇怪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还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奇怪,“或许在你看来有分别?”

    李落一怔,哑然失笑,这个权倾一方的宋家家主心胸似乎小了些,不过妻如红颜,任是谁也大度不起来,“并无分别,是我孟浪了。旧事已了,宋前辈可有什么事要交代,但说无妨。”

    “你要杀我?”宋崖余微微一愣,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已然破灭。在被李落擒住之后,想着也许为了牵制宋无缺和宋无方,他会留自己一命,扣为人质。这样一来,不管是押解回大甘卓城,还是另有图谋,总归能活下来,岂料眼下看来,李落根本就没有让他活着的意思,这是要他交代后事。

    宋崖余很快就稳住心神,虎落平阳,却也不容轻侮,哈哈大笑道:“不必了,我儿定会为我报仇,动手吧。”

    “且慢!”一声暴喝,从江岸那边传来。李落寻声望去,江面上的水雾薄了些,透着凄迷的雾气,人影晃动,竟也聚了不少人马。

    宋崖余身躯一震,猛地回头死死望着帝渐河对岸,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多的却是释然。

    “宋公子,别来无恙。”李落和声打了个招呼,这河面不窄,非得用上内力才能将声音穿过去,两人俱是内功精深之辈,倒也难不住他们。难的是落在李落手中的南王宋崖余。

    宋无缺猛吸了一口气,缓缓吐气,沉声说道:“王爷,可能放我父王,若有条件,只要我能做得到,必不会让王爷空手而归。”

    李落静静地看着宋无缺,数息之后轻轻一笑:“以前有,现在没有了,今日我只为当年一诺,与天下无关。”

    “王爷……李落!”宋无缺怒吼一声,扑下战马,纵声长啸,双目赤红。

第二千四百九十一章 他,倦了

    死死地盯着河对岸的李落,“我与你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李落看着倒在地上血泊中的南王宋崖余,确切地说只是他的身子,头颅在他另一只手中,惊讶和希望还凝固在脸上,下一瞬就被一刀斩下了首级。这柄苗刀极其锋利,带着点懒洋洋的乏味,但是刀光很快,而且还不沾血迹。李落没有看河对岸疯癫若狂的宋无缺,将宋崖余的首级包了起来,誓言已了,南征与否便也没那么紧要。

    他倦了。

    “爹!”一个凄厉的哭声让李落心头一震,在宋无缺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影,穿着淡青色的衫子,清丽,清减,此际伤心欲绝。李落张了张嘴,杀了人家的爹,总不好说一声节哀顺变。和宋无缺眼中的仇恨不同,宋碧游眼睛里多了一缕迷茫,好似不相信宋崖余会死,或者不相信李落会杀了他,又或者是因为自己曾被李落所救的愤恨,让她想恨也不能恨得纯粹。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于宋碧游而言,天塌了。于世间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无风无波。

    他要走了,是不是还要继续南征,他自己也不知道,实则想想也能想明白,只是他不愿想。

    这入世的一刀,斩得让天下人鸦雀无声。帝渐河畔,一代枭雄南王宋崖余魂断于此,消息甚嚣尘上,一夜便在千里之外,传得沸沸扬扬,只是那日的帝渐河畔,除了宋碧游一声凄绝的哭声,实则不算怎么惨烈,甚或是有些寂寥,以至于大甘四境都在猜测南王宋崖余和大甘定天王李落之间的一战是怎样的波澜壮阔和荡气回肠,李落又是如何以少胜多,破南王十万精兵,将他逼入绝境的。

    这一切似乎和李落再没了关系,在十万大山时还好,他自忖依着自己的心性和冰心诀,无论如何也能压下心头涌起的纷纷杂念,可是真当他出山之后,看见了天南的人烟,睁眼闭眼之间,那些遮天的火和遍地的黄沙就会浮现在眼前,让他寝食难安,一次又一次的从梦中惊醒。每每醒来,就看见七名白袍漠然守在他身边,看不见他们的眼睛,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是李落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和这个天下的风云变幻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因为南府一战,李落浑浑噩噩,胜过宋崖余的不是他,而是这七名白袍,确切地说,只是这七名白袍中的两个指挥一众铁甲精骑,大破南王府的兵阵。

    那是一场屠杀,没有丝毫怜悯地屠杀,只要还拿得起兵刃的,都被铁甲精骑斩落马下,不留活口。

    南王精锐,忠心武勇并不比牧天狼差,可是他却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绝望,更甚者,便也有人以死求一个解脱,比他强,他想过死,却没胆量死。

    不知道渊雪是否也知道那个结局,若是不知,黑剑白刀这些年苦心算计,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烟火而已啊。

    宋崖余拦不住李落,宋无缺一样拦不住,那支让他和虞红颜动容忌惮的骑兵只有到了真正交锋的时候才知道到底有多令人绝望和迷茫。瀛湖山上的水寇死得不冤,换成是南王府的死士精锐,也一样难挡锋芒。

    宋无缺呆呆地看着那支骑兵护卫着李落穿过他和虞红颜布下的南王府防线,就像是一把剑刺穿一张纸,或许有些言过其实,约莫是一把剑斩破一叶芭蕉,不会再多了。

    拦不住的,在见过那支骑兵之后,宋无缺已然知道这世上除了天地山川河流之外,再无旁人能阻止这支骑兵半步。铁骑过处,或不沾片尘,或寸草不生,重如山崩海啸,轻则如扶风弱柳,快慢动静犹似纸上书写的一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战场上稍纵即逝的破绽也难逃他们的眼睛,无论是强攻还是破阵,都能用最小的力气换来最大的杀伤,精准地让人毛骨悚然,所谓如臂驱使也不过如此了。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兵将行伍,纵然是天兵天将恐怕也有不如。如果把这支骑兵换成一个江湖高手,那便是独孤求败的境界了。

    练不出这样的兵,最多只是让人气馁,不可胜则是绝望,不知该如何战是为迷茫,但是都不足以让宋无缺愤怒到丧失理智的地步,但他只差一点就尽起宋家盘踞宜州的兵将,与牧天狼决一死战,还好有虞红颜在,一记耳光打醒了他,这才让他恢复了理智。

    从帝渐河畔到宜州以北的牧天狼大营,一路上李落再也没有露面。当被宋家围追堵截,十面埋伏,甚至于百般辱骂的时候,他也还是惜字如金,不曾现身,不曾扬声,不曾看到南王府同仇敌誓死雪恨的决心,也更是不曾在意那颗被他带走的头颅。在宋无缺和南王府众人的眼睛里和心里,自从帝渐河那一刀之后,李落心中再无天南宋家。

    其实他们想错了,自云顶天宫那扇门里出来之后,他心里再无这个天下。

    回到牧天狼大营之后,看着那一张张带着关切和喜悦的脸庞,李落笑了一下,忽地眼前一黑,一头从战马上栽倒了下去。

    三天后,一个比南王宋崖余饮恨帝渐河更加令人吃惊的消息不胫而走,李落挂印卸甲而去,留下了天子令符和西空寂帅帅令,人不知道去了哪里,牧天狼军中上下三缄其口,上下皆无言语说辞,很沉默,也很平静。

    离营前的前一天夜里,李落出了一趟大营,南下宜州,夜会宋无缺和虞红颜。不知道他与二人说了什么,又是怎么化解他和宋无缺的杀父之仇,第二天晌午过后,宋无缺传令撤军,宋家将士撤出宜州,返回了余州。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就引起轩然大波,犹是天南诸州,宋家首当其冲,家大业大,嫡系旁系,再加上外姓,较之大甘李氏不遑多让,自然说什么话的都有。

第二千四百九十二章 宋家裂土称帝

    其他州府郡县官吏也是翘首以盼,盯着宋家两位公子的决断,说实话,心里骂宋崖余的人不在少数,没想到他这么弱,更没想到李落那么强。宋家经营南府已有多年,虽只是称王,但说自成一国倒也贴切,南府官吏多出自南王府,天南早已是宋家的一言堂了,宋家作反,他们便也跟着反,当然也会有被牧天狼暗部和枢密院收买之人,不过明面上这些人都是南王府的臣,而非大甘朝廷的臣。反也就反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鏖战之后宋家不敌他李落也就罢了,要么斩立决,要么流放,要么下狱,要么大甘朝廷网开一面,总归是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但是像现在这样半途而废却是叫人最难受的,形同背叛,而这个背叛的人不是旁人,竟然还是宋家最为瞩目的无缺公子。

    南王府自宜州退兵,宋无方独木难支,只能也跟着撤兵,南返漳州,继而马不停蹄地赶赴扬南城问个究竟。

    李落离开牧天狼大营不知所踪的时候,正是扬南城最乱的时候。宋无缺和虞红颜非但没有再为宋崖余报仇,反而派人远赴卓城,请奏大甘承启帝李玄慈,削王为侯,不称王而称南侯,受大甘朝廷辖制,更是听命于大甘朝廷。

    书信送出去的那一天,宋家分裂了,一派以宋无缺和虞红颜为首,向大甘朝廷俯首称臣,而另一方则以宋无方为首,继承了宋崖余的深仇大恨,势要与大甘朝廷斗个鱼死网破。虞红颜和宋无缺成了宋家的叛徒,人人叫骂,没想到天纵如斯的无缺公子竟然贪生怕死到了这种地步,连面对杀父仇人的胆量都没有。宋家人骂得最凶,流言四起,说他是野种,根本就不是宋崖余的子嗣,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才能视他为下一任南王,甚或是南帝。

    至于虞红颜,那些言语和编排的说辞更加不堪,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要多下流就有多下流,把能显露出来人心最丑最恶的一面都展现了出来。在这些流言蜚语中,她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谎话连篇,沉迷肉欲,贪恋权势,比最低贱的窑子里最不知廉耻的妓女还要骄纵放荡,据说男人不论老少都可以宠幸她,竟然连牲畜也可以。让牧天狼诸将听了目瞪口呆,现在想想,当初卓城事关定天王的风言风语和这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整个天南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对宋无缺母子口诛笔伐,成了众矢之的,而李落这个罪魁祸首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提起了。宋家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宋无缺和虞红颜的敌对阵营里,那位温文尔雅的宋家大公子也露出了獠牙,扬南城里,如果不是虞红颜当机立断,率心腹亲卫和愿意追随她和宋无缺的将士杀出重围,只怕那天夜里她和宋无缺就已经成了阶下囚。

    天南七州疆域,不小了,但是竟无他们母子的容身之处,宋无缺心高气傲,宁死也不愿北上寻求牧天狼的庇护,而他更没想到一向兄友弟恭的两人竟然会反目的这么快,这么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宋无方想杀他,会杀他,要杀他,而他心里却还记得年少时和兄长在一起的往事。

    最后落脚的地方是苍洱州,在苍洱州暗中接应他们母子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大甘苍洱侯沈向东,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虞红颜想了很久,也避了很久,最后当她下定决心去见沈向东的时候,沈向东却避而不见。她愣了,相见不如不见,最后却都化为释然一笑。

    圣旨很快就到了天南,昭告天下,宋无缺乃是大甘朝廷认可的新任南王,削王号之后,如今成了南侯。李玄慈又再南侯的名号前加了一个罕见的天字,名为天南侯,给足了宋无缺面子。至于剩下的宋无方自然就成了乱臣贼子,他索性也就不再遮遮掩掩,据天南称帝,国号便是宋家的宋,定都扬南城。自宋无方称帝之日起,天南其余六州官吏百姓便再也不是大甘子民,和宋家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国分为二,宋家裂土称帝,不过大甘朝廷似乎并没有起太多的波澜和震惊,反而是李落挂印卸甲归去的事更为牵动人心。西空寂帅的帅令李玄慈收了,不过天子令符却被他退了回去,李落不在,令符便留在了谷梁泪手中。当年先帝在时天子令符就在谷梁泪手中留过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定天王,王妃也行。

    云无雁奉旨南下,镇守宜州沿线一带,抵御宋成祖宋无方,东联苍洱州的天南侯宋无缺,稳固天南局势。

    宋无方立国不久,再加上新仇,无论公事还是私心,这一战他都要打,非但要打大甘和牧天狼稳定人心,更要剿灭宋无缺和虞红颜,清理门户,无论哪个做不到,他这宋成祖的龙椅就坐不踏实。

    云无雁南下的速度并不快,领旨之后他便将北府军务交代了呼察靖和时危,带着赫连城弦领军南下。据说呼察靖磨了云无雁很久,想去大甘天南瞧瞧那里的水土风情,只是云无雁没答应,气得呼察靖差点骂娘,当然是云无雁走了之后。

    在听到云无雁南下的消息之后,宋无方立刻加紧了对苍洱州的攻势,意图在云无雁抵达宜州之前平定南府战事。迟立和袁骏袖手旁观,说好的联手不过是作壁上观,隔山观虎斗。南王府的兵力七成都在宋无方手中,只说南府,天时地利人和宋无缺哪样都不占优,战事刚起之后,宋无缺节节败退。一个誓要除之而后快,一个心生茫然,顾念旧情,战事一边倒,最坏的时候宋无缺和虞红颜只剩下三府之地。不过局势再危险,宋无方都不曾将宋无缺和虞红颜赶尽杀绝,一来是宜州的迟立和袁骏毕竟不会眼睁睁看着朝廷刚刚册封的天南侯死在自己眼前。

第二千四百九十三章 盈袖城

    二来是从南府交战到现在一直保持沉默的大甘水师忽然动了,数百艘战船离开了千帆渡,虽无目标,但是遥遥望着的却是景阳和米南两州。

    毕竟大甘水师统领是虞子略,和原来南王妃同宗同族,有一样的喝茶习惯。

    宋无方打着替宋崖余雪恨的旗号,名正言顺,步步紧逼,要拿他们母子的人头来祭奠南王残尸。虞红颜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她知道李落为什么留着她和宋无缺,更加知道李落为何弃天南之地不顾,放任宋无方割地称帝。大甘朽木残喘,若无外患,必有内忧,这宋成祖就是大甘的一块试刀石,有宋无方在,大甘的承启帝就会时时惦念着天下四境并非歌舞升平,说不得也要励精图治,不敢怠慢了政事。他可真是算无遗策,好重的心思,好大的气魄,宁可养虎为患,也不愿大甘的天下成了一潭死水。

    可是如今的宋家还能成为一头猛虎么,只怕未必,宋家内乱,不论是宋无缺还是宋无方,甚或是她虞红颜,又有谁挡得住牧天狼,更遑论他麾下那支让人胆寒的骑兵。莫说是他了,就算迟立和袁骏这个时候挥军来攻,恐怕宋家都难有招架之力。

    宋无缺的心乱了,营前一叙,他便说了,他能解夜霜镇万千年来的誓言,其实该说是诅咒。虞红颜知道那是什么,宋无缺知道些,宋崖余也知道些,但是宋无方不知道夜霜镇有什么。如果他连夜霜镇石桥那端的妖魔鬼魅都有法子平定,单凭天南一隅之地,没有人能与他争锋。

    留下这个残局,不是他无力施为,而是倦了,就如他挂起了帅印,解下惊邪甲,悄然消失在天下人的面前。

    徽州有个香市,名满天下。

    香市所在之地是徽州的盈袖城,并非徽州首府首城安阳,但是论名气却远在安阳城之上,世上不知道安阳城的人不少,但是不知道盈袖城的却不多。

    这个地方据说一年四季都很香,暗香盈袖,离城十里就能闻到香味,整座城都笼罩在千百种不同的香粉味道里,连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碗水,都留有余香。

    盈袖城有大甘最香的味道,也有大甘最香的女人。

    李落漫无目的的离营,说是信马由缰,却没有那般闲散慵懒的心情,倒是浑浑噩噩多点,大约有些像离魂之后的落魄。等他走到盈袖城的时候,整个人已经颓废的不成样子,潦倒狼狈,形如枯木,大概只比乞丐略微好上一星半点,这满城的香味也没有让他动哪怕一丝一毫的心。

    盈袖城不算小,比起宜州尔绣城要大不少,但不如大甘四城,卓州卓城,蜀州万楼城,余州扬南城和东海盟城,约莫和桑海相若。但是这里的人决计不少,而且不论是什么季节都人来人往,诸府诸州来盈袖城的商旅如同过江之鲫,你来我往,热闹得很。

    人要吃饭,所以有金玉满堂的漱家,吃饱了饭,男人有男人的消遣,女儿家不外乎就是脂粉和衣裳。大甘的布商有不少,漱家便有染指,卓城的半分楼和走苦帮也有这些营生,但说脂粉,却以徽州香市为尊,每年从这里运往大甘各地的脂粉少说也能占到五成之多,而且口碑极佳,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鼎食之家的夫人小姐,哪怕是穷人家的姑娘,莫不以有几瓶几罐出自香市的香料脂粉为傲。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平日里非香市的脂粉不用,而寻常百姓家也得攒钱买一份香市的胭脂,留着女儿出嫁的时候,免得被那些长舌之人瞧见了寒酸。

    香市的脂粉,贵贱各有不同,和壶觞的酒很像,贵的价比黄金,便宜的寻常人家咬咬牙也买得起,不过那些顶尖的脂粉却不是什么人都买得起和买得到的,大凡宫里的贡品脂粉,十之**都是出自香市,得后宫贵人的器重,往往比堂前的靠山还有用,毕竟人非草木,怎也架不住夜夜入眠时有人在枕边吹风。

    所以说,到底还是女儿家的银子好赚!

    盈袖城几乎家家户户都与脂粉有关,调香、配香、试香,还有买卖香料的客商,没哪个能绕开这一行的。盈袖城做脂粉的有几十家,其中以四家为首,分别是谢家、王家、程家和许家,而这里头又以谢家声名最隆,脂粉味里的王侯谢家:

    花气薰人百和香,少陵佳处是谢方。和露摘来轻换骨,傍怀闻处恼回肠。

    花蕊香浓气暖,凝瑞露、满酌金锺。龙光近,星飞驿马,宣入谢王封。

    李落对徽州香市有耳闻,但所知不多,不过对谢家倒是有几分了解,中军骑有一将谢小石,便是出自名门谢家。

    盈袖城的脂粉多,自然带着香气的女儿家就更多,有些是慕名而来,特意来开眼界的,有些是栖身香市的风尘女子。在盈袖城,并非所有的风尘女子都是出卖色相的营生,其中有不少是从事大甘别处绝无仅有的一门技艺,试香。当然,若是给足了银子,有些事也不是不可以。一时间,花香引蝶,整日里莺莺燕燕,来过一次的少年郎便会迷失其中,乐不思蜀,只要兜里的银子够用,这里便是让人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进了城,不过节,也没有庙会,但是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那香气比酒香还醉人,处处有流莺,楼楼有歌舞,良家女子,江湖女侠,皆都闻香而来。

    李落顺着人流进了城,衣衫不说褴褛,但也有些日子也洗了,难免有些味道,这叫身畔的女子莫不都是掩着口鼻,一脸嫌弃的匆匆避开,和这繁花似锦的盈袖城格格不入。只能说他运气好,没有被守城的将士拦下来,或者被巡街的衙役赶出城外。

    盈袖城中有两条小河,沿河两岸皆是香楼,有些卖香,有些试香。李落曾读过一首上古诗句。

第二千四百九十四章 从桥上掉下去

    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绕绕,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诗中所写,便是这酒池肉林的**风流,倒成了盈袖城的真实写照。这河里的水,舀一碗,只能闻,不能喝,只因水是香的,用河水洗了衣裳,余香三日不散。各种各样的香气混在一起,反而让人不易分辨气味的优劣,因而在盈袖城辨香可是一门了不得的本事。

    李落混迹在人流之中,走走停停,不时有下人小厮推搡着他,让开路,让一旁自家的公子小姐先过去,莫要碰上他这等肮脏之人,坏了公子小姐的兴致。走过去之后,别说道一声谢,好些的看也不看他一眼,趾高气昂些的还会扭过头来呸上一口,骂骂咧咧几句,多是嫌弃他破衣烂衫,邋里邋遢,污了盈袖城的香气。

    李落充耳不闻,骂就骂了,未必见得能做到荣辱不惊,但是倒也不至于和几个狗眼看人低的小厮动气。

    上了桥,桥是双桥,和磅礴雄壮不沾边,倒是秀气,像盈袖城里那些婀娜女子腰间的丝带,柔而妩媚。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江南烟雨里的水和桥,似乎哪一个都能透着情丝,含情脉脉,顾盼神飞。

    桥宽不过丈余,这是一座拱桥,不算高,微微的斜坡起落,马车也能过去,只是显得有些拥挤,每每吆喝声传来,就让桥上一阵鸡飞狗跳,躲避过桥的车马。

    但是桥上很热闹,游人极多,一个个你推我挤,若非这石桥出自大家手笔,早被这些人踩踏了。桥固然秀气,到底不是那么值得人流连忘返的所在,这些桥上的人看的是桥下,那才是真正飘香拂面的勾魂使。

    桥下是水,水上行舟,皆是叶舟,一个船工在船尾,一个丫头在船头,中间是乌蓬的船舱,里头是有人的。船工一心操舟,两耳不闻身外事,船头的丫鬟倒是忙碌得很,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显得很机灵,提气脆声和桥上以及岸上的人说着话,娇笑嫣然,忽而巧笑倩兮,忽而皱眉娇嗔,时不时还要进去船舱里传话,端是古灵精怪,更叫人心痒难耐,不知道身后那乌篷里的人儿是个什么模样。

    这是盈袖城的花船,自然不比卓城的月下春江,也不如扬南城中烟光桥和疏雨桥之间的百里烟雨,但是胜在接地气,所以这热闹的劲一点也不比前两处差。

    李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上了桥,许是被身后的人挤着推了上去,一路跌跌撞撞,竟然还莫名其妙的让他占了一个好地方,凭栏远眺,船过江,江乘香舫。

    很吵,像一千只鸭子在耳边一寸远的地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但是他听不到,好像隔了一层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让这些声音变成了千里之外。

    忽地,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声响了起来,便是失魂落魄的李落也被惊了一跳。一艘小船,与寻常小船并无二致,若说有别,当是更显小巧,沉在水里的看不清楚,浮在水面上的却是青竹细编而成,青而翠,颇有几分孤芳自赏,卓尔不群的意味,煞费了心思。

    看着桥上岸边这些人群情激昂的神态,大约这艘青竹船里的人非等闲之辈,说不得便也是月春江花船之主的角色,招蜂引蝶,倒也气派了。

    身后有人不停地挤着李落,这会工夫也无暇嫌弃他的衣裳是干净还是不干净,有人杵着他的腰,有人想把他拨开,却又被另一边的人挤了回来,还有人在他耳边大吼大叫,他试图往后去,离开人群,可是身后水泄不通,除非施展轻功,要不然决计是脱不了身的。

    也许是他向后缩身的举止恼到了那个手持这扇的翩翩公子,却见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戾色,向身边一个护卫家丁使了个眼色,家丁会心一笑,蹲低了身子,猛地一把抱住李落双腿,将他掀出了桥外,然后迅速的占据了刚才李落所在之地,侧身将自家公子让了过来。

    有人坠桥,呼喊声此起彼伏,担忧不多,却是取笑揶揄和奚落更多,瞧这模样大概不是第一回有人从桥上掉下去。还有好心人大叫小心,自然不是因为坠桥的李落,而是桥下的片片轻舟。

    几声女子的惊叫声响起,接着便是一阵阵哄堂大笑,一时间气氛热烈起来,竟然比那艘青竹小船出现时还要嘈杂,声浪一股盖过一股,到处都是捧腹大笑的人。

    “吹香,外头出了什么事?”那艘青竹小船的乌篷里传出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问道。

    唤作吹香的丫头嗤嗤笑着,掩口回道:“小姐,有个傻子从桥上掉下来啦,哈哈,嘻嘻。”

    乌篷里一阵沉默,数息之后,就听这艘小船的主人轻声说道:“救他上来吧。”

    “啊,小姐,这……不太好吧。”吹香有点迟疑,犹豫地说。

    “只管救人就是。”乌篷里丢出一句话之后就再没有动静了,吹香皱着小脸,老大不高兴了,不过却不敢忤逆自家小姐的吩咐,扬了扬手,示意船尾的船工把小舟横过去,然后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掉进水里的人拽了上来。

    被河水洗过,他的脸上倒是显出几分清秀。吹香轻轻咦了一声,随即就看见他没有神采的眼神,可惜了这副皮囊呢。吹香别过头不再看他,冲着乌篷那里叫了一声:“小姐,救上来了。”

    里面的人没问救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有没有受伤,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靠岸吧。”

    吹香噘着嘴很不高兴,扫了坐在船头垂首不语的落汤鸡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厌恶倒还没有,就是生气,小姐竟然这么快就要靠岸,还载了这么一个落魄颓废的人,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第二千四百九十五章 付你工钱

    盈袖城花船的规矩,每月逢初一和十五,这些姑娘家就可以雇船行舟,以求恩客,自然这个恩客就不再是拿着银子找上门来的那些大腹便便的臭男人,说不得有看过眼的俊俏小生,暗结情愫的公子郎,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名正言顺的私会。除了风尘里的女子,有些不害臊的良家小姐竟然也敢操舟下河,听说数十年前有江湖上的奇女子在盈袖城当街抢人丢上花船的,没有人编排不是,一时竟还引为佳话。登船者只能有一个人,而且船一旦靠岸,不管有没有人登船,都不能再下河了。

    据说这个习俗是为了悼念香女,一个身是一株香草,修炼得道,化成人形的妖怪。那些可歌可泣的凄美故事不说也罢,反正在徽州盈袖城一带流传的关乎香女的神话故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传说中,那个得道成精的女子进入人间之后也在青楼栖身,或者说栖过一段时间的身,儿女情长,再加上妖魔鬼怪,总是很能下饭。

    正是因为这位香女,本该是下九流的娼妓,在盈袖城中无人故意轻视欺辱,日子过得甚是滋润,可比别处同为风尘女子的同行要好得多,这也是为何盈袖城里这么多女儿家的缘由之一。再加上女子天生对香料敏感,香市中人又须得找人试香,一来二去,便和这些青楼女子搅合在一起,倒是成了本本分分的营生,从良的也不在少数。

    船要靠岸,吹香小脸拉得好长,没有人登船,今个算是赚不到零花钱了,还想给爷爷买个新烟袋锅子呢。至于船头那个水鬼,吹香瞥了瞥,一脸的穷酸样,身上的衣物只能说是朴素,决计不像能掏银子出来的浊世佳公子。

    船头不大,吹香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生怕沾上什么不干不净的晦气。岸上众人见这艘青竹小舟有靠岸的意思,忍不住齐齐惋惜哀叹起来,还有人苦苦相求,神态哀怨。吹香陪着笑脸团团作揖,却是无意再引谁上来。众人见罢已知断了念想,品性尚可的遗憾而去,那些揣着满脑袋龌龊心思的泼皮无赖不好对着吹香纵声喝骂,也不敢恼了乌篷里的人儿,便将怒气都撒在落水的李落身上,讥讽嘲弄,说什么的都有。李落听了自嘲一笑,刚巧前些日子虞红颜被人骂得狗血淋头,这么快就换了自己,不过比起她的遭遇,这些叫骂声只能算是不痛不痒。

    李落垂首看着河里自己的倒影,眼睛空洞无神,却还记得最后一晚在宜州南王府阵前见到虞红颜和宋无缺的时候,自己是如何漠然无情的将虞红颜和宋无缺拉进了深渊之中,用夜霜镇所有人的命和宋家背负的过往,逼迫他们不得不答应他的提议。他记得宋无缺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还有虞红颜攥紧的拳头上暴起的青筋,不过他不在乎了,虞红颜和宋无缺也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在乎了,生死成败,他都不在乎。这叫虞红颜和宋无缺很吃惊,猜不透这是为什么,只是笃定与他在十万大山中的所见所闻有关,但是是什么,他不说,没人能猜得到。

    “快下船,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吹香颐指气使,叉腰怒视李落。

    “吹香,不可无礼!”乌篷帘子一动,从里头走出来一名白衣丽人,柳叶眉,眼睛清澈剪水,琼鼻高挺,再有一个朱红小巧的鼻子和露出衣领外白皙修长的生香玉颈,端可称得上一位国色天香的佳女。好看的女子李落见过不少,但是这么香的的确不多见,有说美人如玉,不过在盈袖城,如玉的美人不好找,但是如花的女子比比皆是。

    女子叫雪舟,在盈袖城名气不小,才色双全,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盈袖城里,在相貌上能胜过她的很少很少,与她不分伯仲的,风情未必能及,魅惑妖艳的,又不如她欲拒还休,拿捏的恰到好处,让那些名门公子,风流雅士一个个心痒难耐,除了另外一个人……

    不过很快雪舟就失望了,或者说她有些吃惊,那个落魄潦倒的男子只是随意的看了自己一眼,颔首示谢,就默不做声的站到了一旁,连看自己第二眼的兴趣都欠奉。

    雪舟淡淡一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李落背后那柄刀鞘上顿了一顿,不知道他是个落魄的江湖客,还是这把刀就是背出来做样子的。盈袖城人来人往,不是个小地方,像这样的浪荡子她见得多了,在别处偏偏小姑娘还好,在盈袖城可是行不通的。

    不过想是这么想,她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这位……英雄,你来盈袖城做什么?”

    李落不想说话,但是好歹人家刚刚救过他,不回答实在是不通情理,只好开口:“随意走走,不曾有正事。”

    雪舟和吹香见怪不怪,来盈袖城的人多了,但是有正事的人不多。雪舟还要说什么,忽然闭上了嘴,沉吟少顷,轻笑道:“我要到前面的暖香阁买些东西,你帮我拿回我的住处,我付你工钱。”

    李落抬头:“好,我帮你拿东西,谢过姑娘搭救之恩,工钱就不必了。”雪舟笑了笑没说话,又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看他的样子,只怕下一顿饭还没有着落呢。

    暖香阁就在河畔,离轻舟靠岸的地方不远,雪舟和吹香进去,不一会店里的伙计就包了两个大箱子,看来要买的东西不少。李落亦无多话,挑起两个箱子跟在雪舟和吹香身后。一路上,她们两人身边就没少了围观的人,男人女人都有,男人垂涎,女人嫉妒,可算是苦了挑担的李落。

    雪舟住的地方离暖香阁不远,在河岸边上的一个独门小院,门前有一株翠柳,还有一棵亚圣木,有点模仿唐家小圣贤庄的意思,当然,比起唐家财大气粗,这小小院子还不及小圣贤庄的万一。

第二千四百九十六章 小楼

    但是在盈袖城这里也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个女人可不只是长的好看,家底还很殷实。

    既然仿照小圣贤庄,自然就离不开书香,李落还记着雪舟之名的由来,全名其实该叫钓雪舟,是上古时一个大贤给自己的书房自娱自乐起的名字,吹香也是同一个出处:小阁明窗半掩门,看书作睡正昏昏。无端却被梅花恼,特地吹香破梦魂。

    这个女子,也是个雅人。

    李落把箱子放在院门前,拱手一礼就要离开,雪舟哎了一声,让吹香拦住他。吹香小儿心性,今个没赚到零花钱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这会拉着李落不让他走,非要他拿了银子再走,颇叫李落啼笑皆非。

    吹香一边千叮万嘱,一边进了屋子里取银子,一路小跑。不好不告而别,李落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望着河面出神,就连有人走到身边都没察觉。

    “雪小姐在吗,我家玉楼公子求见。”

    李落一怔,收回心神望去,离他不远站着一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此刻也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坐在雪舟小筑前,竟然还没看到自己。

    门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声,就听吹香欣喜叫道:“小姐,谢公子来啦。”

    “吹香……”美人一声无奈的细语苛责,然后一道倩影出现在院门前,美目含情,柔而不媚,静静地看着台阶下长身而立的公子。

    “谢公子,你来啦,快请进来吧。”吹香探出头,笑嘻嘻地招了招手。谢玉楼彬彬有礼地抬手一礼,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侧身让开的李落,拾阶而上。吹香一吐舌头,笑着说,“小姐刚从暖香阁回来,雇了挑夫搬东西。”说罢,将手里的散碎银子丢在李落面前,一边摆摆手示意他快些走,免得让谢公子瞧见不喜,至于雪舟,从见到谢玉楼的第一眼起,她便忘了自家的院子外还有一个陌生人。

    四人进了院子,院门哐当一声合上了。李落苦笑一声,低头看了看掉在脚下的碎银子,大概有两三钱,这已经不少了,就算是在卓城,这一趟最多也不过是几个铜钱而已。

    吹香给的银子不少,不过在她们眼里,自己恐怕比不上那位谢公子一根汗毛吧,所以才会不客气地将银子丢过来,不耐烦地让他走。

    李落走了,银子放在门槛角落里,缘来缘去,莫不如此。

    盈袖城里香飘满城,但是沿河两岸是不卖酒的,酒楼极少,就是怕酒香混了脂粉的香味,坏了香市的名声。要买酒,须得去城东,那里有十来个酒家,离城门不远,如此一来就算有酒味也能顺着城门逸出城外,不会沾染了盈袖城属于胭脂水粉的香气。

    李落身上还是带了些银子的,没有吃饭,他只喝酒,喝闷酒,苦酒,杀人诛心的酒。这样的酒喝起来最伤身,最伤人,也最容易醉。月已初上,那头的香市还热闹着,而城东这里就显得有些冷清。李落醉意朦胧,步履蹒跚,也没有找客栈住下,随意躺在一棵树下沉沉睡了过去,好在天不冷,不至于冻着身子骨。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许是刚入睡,也许已经睡了很久,树下的他突然抽动起来,那是一个梦魇,在睡梦里,那个平凡而又睿智的中年男人一直在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把字刻在石头上!没有血流成河,没有伏尸千里,没有烽火连天,没有尸横遍野,什么都没有,只有孤寂和没有尽头的绝望,那是让人喘不上来气的窒息。李落拼命地想睁开眼睛,从噩梦中醒来,可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梦里的中年男子不见了,他站在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界域,那是一片没有生机,没有变化,单调的更是没有色彩的虚空,看不到人,听不到声音,却有一行字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把字刻在石头上!

    李落怒吼,却悲凉的发现喉咙里吐不出来一个字,仿佛有万斤巨石压在嗓子眼,沉、闷、让他生不如死。

    就在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突然周身一凉,隐约似乎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哎呀,有人掉河里了。”

    他是被一阵香味唤醒过来的,睁眼之后,看见了竹制的矮榻,上面蒙着一层轻纱,有淡淡的粉色,像是女儿家的闺房。身子下面的床很硬,硌的腰酸背痛,李落动了一下,头疼欲裂,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鼻尖忽然闻到一股酒香,味道颇浓,好像还是大甘有名的酒兵。扭头看去,便见临窗有一道修长的人影,斜靠在窗边,一条长长纤腿垂地,另一条腿抬起屈收在窗台上,旁若无人的仰着颀长白皙的脖子,拎着一坛酒灌进喉中,姿态豪迈,颇有几分翟廖语的模样。

    李落坐起身,窗边那人回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又将头别了过去,继续喝酒。李落看了看窗外,才有鱼肚白,时辰尚早,这么喝酒倒是少见。

    屋外有人进来,是个扎着两只小辫的小女孩,约莫豆蔻年华,似是那人的贴身丫鬟。进屋之后先看了一眼闷头喝酒的人,再瞅瞅一脸茫然的李落,娇嗔道:“小姐,天还没亮,你又喝酒,身子还要不要了。”说完也不等那人回话,蹦蹦跳跳着来到李落身边,歪着头看他,“你醒啦。”

    “嗯,这是哪里?”

    “这里是小楼呀。”

    “小楼?”

    女孩点点头,笑道:“我家小姐的闺房。”

    李落一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身上盖的薄被做工细致,淡雅素朴,的确是女子所用之物,低呼一声,忙不倏便要起身下床,只当他掀开被子的一瞬间,脸色便又一僵,嘴角微微抽动,看了女孩一眼,摸了摸鼻尖,赧然说道:“这是……”

    “嘻嘻,我家小姐的衣裳,大小还合适,把你从河里捞上来,衣裳全湿透啦,小姐说容易受寒生病,就替你换了干净的衣裳。”

第二千四百九十七章 能教我武功麽

    女孩一脸玩味地看着他。

    ……

    “多谢。”李落轻声道谢,四下打量,就看见自己的衣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凳子上,而且还是洗干净的。他愣了愣神,再瞧瞧天色,这洗了的衣裳倒是干的快,怕不是人家特意烤干放在一边的。

    女孩抿嘴偷笑:“别看啦,你都睡了快两天两夜,衣裳当然晾干了。”

    李落一怔,愕然说道:“这么久……”

    “你以为呢,哼,占了我家小姐的床,害得我家小姐没地方睡觉。”

    李落连忙起身,极是汗颜。窗边那人回身走了过来,将手里的酒坛搁在桌上,低沉说道:“好了,小骨,他刚醒,身子还弱,你去熬点粥给他。”

    “早就煮好饭啦,小姐,你也得吃饭,不能再喝酒啦。”名唤小骨的女孩皱着鼻子不满说道。

    “知道了,啰嗦。”那人坐在椅子上,一脸倦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小骨也不在意,转身出去盛饭。那人似乎不爱说话,盯着桌子怔怔出神,也不知道空无一物的桌面上有什么好看,叫她看得那般入神。

    李落打量了那人几眼,她身上穿了件素布青衫,倒是修身,不过是男子的服饰,剑眉星目,琼鼻高挺,嘴唇有些发青,是酒喝得太多的缘故,单说五官的任意一处都有些锋芒毕露,没有女子的柔媚,但是聚在一起,却有一种不让须眉的英气,煞是动人。看着她,李落想起了自家妹妹,号令护天盟的舞阳公主,两人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屋子里有些安静,气氛颇显尴尬,李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有心道谢,但瞧这做男儿装扮的女子似乎也不在意这些,要不然也不会让他躺在自己床上这么久而没有异色。

    “我叫沐清词,这是我家。”

    李落张了张口,半晌就吐了一口哦字。沐清词脸色不变,伸手去拿酒坛,想了想,又把酒坛放了下来。

    这一句话说完之后两个人又没话说,一个看着桌子,一个看着窗外,各想各的心事,谁也不理谁。好在这个时候小骨进来了,盛了三碗粥,还有几碟应季爽口的小菜,进屋招呼两人吃饭,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来,看样子主仆二人关系很好,情同姐妹。

    粥很香,难得在盈袖城里有不同于脂粉香味的香气,小骨喝得很香,美滋滋地吸溜着,着实有点不雅。沐清词只喝了两口就皱起了眉头,伸手揉了揉胃,把碗一推,大概是喝不下去了。

    小骨见怪不怪,才不理她呢,自顾吃饭。李落吃的很慢,但是很认真,这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一粒米,一口饭,都来之不易。在军中他一向待将士宽厚,一应粮饷都是大甘诸军之冠,治军领军,不能光靠意气,该赏的时候要赏,该罚的时候要罚,金银财宝他从来都不吝啬,倒是自己的日子过得颇为清贫,人总要食五谷杂粮,总不能叫军中袍泽跟着他勒紧裤腰带行军作战。

    一个吃得很认真,一个看得很认真,末了沐清词琢磨了琢磨,又拿起碗多喝了几口,倒是让小骨好一阵子惊讶。

    吃完了饭,小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你的东西我都替你收好啦,就放在那边。”说着话,她斜乜了一眼,“嘿嘿,想不到你还挺有钱的。”

    李落笑了笑,嗯了一声。离开军营之前,谷梁泪问他要不要她陪着,李落摇了摇头,只说想自己一个人走走,静一静。谷梁泪没有多说,为他备了一千两银票,贴身包好,便叫他走了,自己留在了牧天狼大营。分别之际,两人没有依依不舍,但是尽在不言中,他走了,她就留下来,是让他安心,军中有她在,一众将领自然不会胡思乱想。虽说领兵作战她不如迟立袁骏,但只是稳定军心倒也不难的,毕竟在牧天狼中,李落的声望无人可及,而她是他最要紧的人,这还不算她手中的天子令符。

    小骨又瞄了一眼包着银票的锦囊,锦囊明显是有心人细心缝制,很精美:“那锦囊是姑娘送你的吧。”

    李落莞尔,道:“是我妻子。”

    “呀,你成亲了!你竟然成亲了!?”小骨惊呼一声,让李落哭笑不得,不过这也不怪她,谁叫自己潦倒落魄如斯呢。小骨一脸坏笑,“被你娘子赶出家门了?”

    “小骨!”沐清词皱眉轻叱,小骨吐了吐舌头,端起盘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没了小骨,这屋子里就又安静的吓人。沐清词无意替小骨致歉,依旧还是那副懒洋洋,做什么也提不起来兴致的模样,好歹肚子里有了点吃食,胃不是那么难受,就拎起酒坛又喝了一大口,伸手一擦唇边,倒叫嘴唇和脸颊上显出一丝病态的红晕。

    少顷,小骨回了屋子,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家里的柴米油盐,一边不时问上李落一句,思绪脱跳,不过条理分明,看似平日里也是这般静不下来的性子,只是沐清词难得说话,两人一个动若脱兔,一个静若处子,难为她们相处了。

    “你会武功?”小骨指着倚在墙角的刀鞘问道。

    “会。”

    “这是一把刀?”

    “嗯。”

    “样子好怪呀。”

    “苗刀。”

    “苗刀?你不是大甘人氏?”小骨一脸好奇地问。

    “苗条的苗。”

    “哦,我能看看吗?”

    “刀乃凶器,触之不祥,不看最好。”

    “哼,我还不稀罕呢。”小骨噘了噘嘴,又和沐清词说了几句,只听得她在说,沐清词只是嗯哦回应,不过没有不耐烦,只是性子清冷,不爱说话。

    “那你武功厉害吗?”

    李落已经习惯了小骨说话的方式,闻言想了想,回道:“不低。”

    “那就是厉害咯。”

    “应该算得上吧。”

    “嘿,不知羞。”小骨做了个鬼脸,李落哑然一笑,让这女孩一顿奚落,心情倒是好了些,至少能先忘了那句话。

    “那你能教我武功吗?”小骨又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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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大将军介绍:
这是我的王朝和王朝末年乱世之中的璜台志。 残商灭,大甘兴,转瞬如烟,百年之后又是盛极而衰的轮回。 他生于王侯之家,眼看盛世繁华,耳听夜夜笙歌,曾几何时醉卧美人榻,暗香盈袖里,佳人如玉,笑颜如花…… 梦中惊醒,原来这酒醉得人,却醉不了心。大甘朝廷摇摇欲坠,外有强敌,内有忧患,乱象渐生,想要独善其身,怎奈又放不下这些许情深意重,只好长身而起,成一将,领一军,纵横天下,与虎狼周旋,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偏偏又遇到江湖奇门异派,诸家百子,是得者,是失者?好一个盘根错节。天命负我,那便以璜台为志,问一问苍天,你待如何! 乱世并不可怕,怕的是中庸无为。用这天下做一个棋盘,是棋子还是棋手,且待一一梳理明白。少年大将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年大将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年大将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