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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1章 官吏斗法

    巩县东城门外,一株大柳树下,几个公吏围着新从井里提出来的水,纷纷擦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谭节级把湿布巾砸在盆子里,恨恨地道:“知县相公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让衙前当我们的差,把我们差出去收税监市。这种差事,是人做的么?”

    一边的手力孙六道:“节级莫要烦恼,我们只管到渡口、亭驿随便看一看,税收得多与少,又没有定额。这差事,不是强似在县里被差来差去!”

    谭节级哼一声:“我们做吏人的,去做公人的差事,以后如何让人看得起?”

    公吏是统称,实际公人和吏人是不同的。公人是从民户差来,如拦头、专副、斗子和库子等等名目,专门做某一件事。吏人则是县衙里面,帮着官员处理政事的。地位高者如押司、手分和帖司,从催缴赋税到处理刑狱,县政无所不予。这些吏人最初也是从治下的税户中差充而来,随着政事越来越复杂,法例越来越严密,政事的专业性越来越强,县里重要的吏人慢慢变成了专业人员。低级吏人,如手力、杂职、解子、弓手等,因为是供人使唤的角色,依然是从治下的中上等户差来。

    谭节级属于手分,在县里除了几个官员之外,地位仅低于两位押司。他吏事精通,又熟悉治下人情,前几任知县都倚为臂膀,在巩县混得如鱼得水。王安石到了之后,对县里的吏人比较冷淡,凡事都是公事公办,从来不让这些人办自己的私事。

    吏最怕官公,官员一旦没有私请,吏人对官员就无从下手。于公事上,官员握有吏人奖惩的绝对权力,真要处分哪个,吏人没有反抗的可能。这次是摆明了,王安石对吏人操作的发卖官营产业不满意,要换一批人来干。

    哪个猫儿不偷腥?吏人待遇不高,没有前程,手中握有大权,为自己谋私利简直是天经地义。谭节级担心的就是这个,县城里的几处酒邸店,他没少收钱,还把一处繁华地段的酒楼低价卖给了自己堂兄。县里追查起来,后果非常不妙。

    说了一会,谭节级走到一边,对靠在树上闭目养神的一个黑矮汉子道:“宋押司,此事到底该如何处,你拿个主意。那些管酒楼邸店的衙前,我们哪个没得罪?现在那些撮鸟掌了权,必然翻我们的旧账!我们兄弟同气连枝,一个出事,大家都逃不脱!”

    宋押司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道:“节级,你也是县里的老人了,经了多少风雨,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哼,你以为前几任知县,就是爱我们,所以不给我们气受?为官的都是一个样子!那几个知县,心里明白,没了我们,他的位子也坐不住!”

    谭节级听着有些意思,忙拱手道:“押司可否讲细些?解我心中之惑?”

    宋押司直起身子,接了一个手力递过来的温布巾,擦了擦脸道:“夏日炎热,可没几天就过去了。节级,马上就到秋后,夏税可没收完。没有我们几个出力,县里收得起来?”

    说完,宋押司只是冷笑,把擦过脸的湿布巾随手扔到一边。

    谭节级想了想,脸上雨过天晴,连连笑着点头。如今县官考核,第一位就是钱粮,夏秋两税能不能收上来,欠不欠上面的钱。这一条做不到,十之**就是一个免职调离。

    收税赋靠的是什么?靠着如虎似狼的衙役下乡去强收?不要说想那样做的知县飞快就会被处分,就是想做这个年代也做不来。税赋收上来之后隶三司,不但是要实物,三司还要账簿。收了多少钱粮,从哪些人手里收上来的,依照什么规例收上来的,这些内容缺一不可。钱和实物对不起来,不管是收多了还是收少了,经手的官员就要受到处分。所以州县的税赋,都有一个及格线,一般是九成,有的地方还会更少。只要到了九成,地方上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不再催缴,之后多收的就算额外政绩了。

    宋朝的各种公文繁杂程度在古代空前绝后,从中央到地方,需要无数的文书吏。

    县一级的税赋征收,第一重要的是登记税户资产的各种簿书,其次才是按照簿书收税的能力。一县之中“簿书乃是财赋之根底,财赋之出于簿书,犹禾稼之出于田亩也。”

    这些税户登记的簿书,就全靠着县里的押司和手分,以及乡间的乡书手建立起来。没了他们,大多数地方的县根本就无法收税,官也就做不下去了。

    这就是县里吏人的倚仗,几个县官想做下去,还想有个前程,就不能把下面的吏人得罪死了。不然的话,大家一拍两散,谁也落不了好。

    宋押司直起身子,谭节级急忙上前扶住,谦卑地道:“原来押司早有定计,怪不得如此气定神闲。知县相公如个黑脸阎王,这次好赖让他吃些苦头!”

    “读了几卷书,中个进士,便就以为有经天纬地之能了。哼”宋押司摇头,“还是太年轻,心气高,做事不计后果。若是个老成的,自然知道就要到秋后,如何敢得罪了我们这些人!今年的夏税收不上来,看他如何交待!一等进士,就此没了前程也不稀奇!”

    “是,是,押司说的是!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知县相公据说此次春闱,本来是要中状元的,只因文章里有句子不当,触了龙颜,才夺了他的状元。”

    宋押司道:“哼,不知道天高地厚!此次我们教一教他,也让他长长见识!”

    一众吏人纷纷附和,都亏宋押司老谋深算,此次知县相公定然是要吃些苦头。

    把宋押司扶到树荫里坐下,谭节级道:“押司,此事必须大家齐心协力才好。不知道张押司那里如何说?如果他被知县相公招揽,我们可就坐蜡了”

    宋押司听了不由大笑:“你们哪,还是眼皮子浅!不错,日常我与张押司委实是多有龉龃,不合的时候多。但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吏人不能齐心合力,以后谁都没有好日子过!张押司若是连这个道理都明白,岂能够在巩县呼风唤雨之么多年?放心,我早已经与张押司说好,以前恩怨暂且放下,过了这个难关再说!”

    众人一起拍手称好,只要两位押司齐心合力,巩县境内就再没有难事了。知县相公一时心血来潮,想动这班吏人,吃上些苦头自然就明白过来了。官与吏,大家相扶相帮,才能把朝廷的事情办好。这就是县里政事的两条腿,缺了一条都不行。

第62章 这有何难?

    李主簿进了县厅,向王安石拱手行礼:“邑长,已进六月,夏税收到尚不足三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是迁延下去,只怕违了时限。县里的吏人被差去做杂事,就怕误了夏税。”

    王安石道:“无妨,乡司草簿都有,让招到县里做事的公人去催收就是。”

    李主簿为难地道:“话虽然是如此说,但草簿所记未必清晰。有的乡里要增多,有的乡里要减免,全按草簿此事是做不得的。不是积年老吏,分不清其中委屈。”

    “有什么分不清的,照着簿书去收就是。增多的减少的,都有朝廷敕令为本,一一照着清理出来,该免则免,该加则加。不过是琐碎的文字功夫,做衙前管店铺的,个个都能识文断字,还要给店铺记账,此等事如何会难得处他们。”

    见王安石一副此事理当如此的样子,李主簿一时进退两难,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邑长,事情按道理自该是如此。但为政之难,就在于那些不合道理的地方。依下官往年打理夏税的见识,按照规例依簿书收税,只能收到六七成,不能再多了。不足的那三四成,便就要老吏辨析,如何收才能对上有交待,对下不让百姓生怨。”

    税是按照田亩和户等收的,地的亩数和贫瘠变化其实已经是虚文,多少年了都没有在簿书上更改过。两税最重要的变化是户等,年年不同。户等年年在变,而朝廷定下来的两税是不变的,怎么把税按户分摊而后收上来,对上对下都有交待,不是什么人都能办下来。

    那些老吏生在长在本乡本土,对县里的人户知根知底,户等升降既可上下其手,又可以维持局面。纵然在其中营私舞弊,但大面上没毛病,有人到州里去告也抓不住把柄。

    县里的几个官都是流官,不要说王安石这个刚中进士的新手,李主簿自己为官二十多年,也不能够没有老吏帮手的情况下把夏税收上来。强行摊派,只怕会惹出大乱子。

    见李主簿站在那里惶恐不安,王安石道:“主簿不须忧心,只管让各乡上草簿来,着接吏职的衙前去收就是。若有疑难处,主簿拿不定主意,只管前来问我。”

    李主簿摇了摇头,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转身出了县厅。

    王安石混不在意,依然低头处理自己的公事。收税而已,按版籍收就是了,到底有什么难的?王安石实在想不明白李主簿担心什么,离了几个老吏做不了事,这官还做不做了?

    让人想不到的是,李主簿在知道了王安石不改变主意之后,第二天便就告假。而且不等上面同意,直接挂冠而去。报到王安石这里来,让王安石摸不着头脑。

    县司里,崔县尉对王安石道:“邑长,下官说句冒犯的话,莫怪罪。”

    正在踱步的王安石停下,转身道:“邑尉有话直说就是。李主簿挂冠而去,现今只有你们二人治县事,岂可不推心置腹。”

    崔县尉叹了口气:“邑长想必知道,李主簿之所以挂冠请假,是因为最近县里把吏人免了职事,换了一群生手来。他是管钱粮的,与其秋后被治罪,不如现在走人。”

    王安石摸不着头脑:“换了吏人,钱粮就收不上来了?我就是想不通,财税的簿书就在那里,手下也有人使唤,李主簿怎么就怕秋后被朝廷问罪!”

    崔县尉看王安石神色认真,并不是装出的样子,看来是真想不通。道:“我们为官的人,治县最难,难又难在钱粮上。为何?虽然财赋一切本于簿书,但簿书是吏人跟乡书手所记的,收税时必然有与现实不相符的地方。如何做?就要靠老吏周全。邑长把县里的吏人全都换了,不只是少了熟手,乡间的民户听说了,也要起奸心。乡间做事就是如此,顺的时候一切顺利,一出了岔子,便就处处不合。李主簿要收税,其实无处下手。”

    王安石沉默了一会,对崔县尉道:“县尉不好说出来的,事情难做,只怕其中少不了那些心怀怨恨的吏人搞鬼吧。他们于本乡知根知底,税赋簿书又尽出于其手,只要在乡间挑拨一下,再教几个心腹的人家,便就把事情搞乱了。”

    崔县尉尴尬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不错,不只是收税本身的难度,还有这些滑吏从中捣鬼。哪个环节容易出问题他们最清楚,只要挑动一下,按着簿书收税几乎处处不对。李主簿必然知道其中难处,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收拾不了,干脆不干了。

    王安石摇了摇头:“李主簿多心了,我让他有什么疑难,尽管来问我,怎么还要挂冠而去呢?财赋本于乡间草簿是不错,但还有历年账籍可查。只要把近几年账籍查过,再跟草簿对照,吏人无处售其奸。我们为官一地,岂可受小吏左右!此事李主簿鲁莽!”

    崔县尉见王安石信心满满的样子,试着问道:“邑长,查历年账籍,对现下草薄,说起来是可以对出账来。但能做到的人,恕下官无礼,为官十余年还没有见过。”

    “这也何难?”王安石奇怪地看着崔县尉。“账籍都在那里,草簿县里也有抄本,一一对照就是。先前我已看过,只要有三五个帮手,不用十日也就对完了,还误不了公事。”

    崔县尉听了,一下子怔在那里,看着王安石像看个怪物一样。不由心里打鼓,这个年轻的知县相公,难道真有这个本事?虽然他是进士高科,据说本来是状元的,但这些吏事可不是写诗赋作文章,需要多年处理公事的经验,还要有清醒的头脑。王安石如果真地难够做到这一点,那就有点吓人了。常怕说能吏做官,下面的吏人不敢欺,有这本事,还有什么人敢欺瞒他?不过这种人物,不要说见,崔县尉连听都没听过。

    王安石却觉得这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查查账而已,难在哪里?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李主簿怎么想的,一件小事,就挂冠而去,自己追究起来,夺了他的官身都是小事。

    查账是不难,但这个年代没有计算机,没有电子表格,没有各种成熟的会计方法,要把账目一一理清楚,那就难如登天了。哪怕使用大量人力,还不能保证无错,实际上巩县根本就没有合适的人手。能做这事的吏人,已经被王安石赶出去做杂事了。

    王安石过目不忘,两本账拿在手里,他看一遍他就能理清楚。不要说巩县,天下有几个人有这种本事?徐平做这种事,都是画出各种表格,埋头死算,做不到王安石这样。王安石认为很简单的事情,天下根本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李主簿哪里想到自己的上司是个这样的怪物,钱粮收不上来,他是要受重罚的,不如早早不干了。

    从一开始搞工商改革,卖铺子,改税制,在王安石眼里都是简单无比的事情。所以他一点都不操心,把心思都放到了农业上去。农业只能凭实干,是王安石认为难办的。

    等到发现公吏在他眼皮底下胡作非为,王安石毫不犹豫把这帮人先赶出去,把受他们欺负的衙前用起来。在王安石眼里,那些吏人根本玩不了什么花样。

第63章 你怕死人吗?

    原主管县城码头边邸店的衙前彭三利听到传唤,进了县厅,向王安石行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安石从案上抬起头来,问道:“你原来管的那处邸店,共有房屋七十余间,是本县第三大的店。前些日子作价五百贯卖出去,你实对我说,这价钱是不是过于低了。”

    彭三利踟蹰了一会,见王安石盯着自己,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只好回答道:“回官人,五百贯的价钱是低了一些。那里临近码头,在河里坐船来往两京的官宦人家,多不去驿站,就近在那里歇了。这一项每年少收许多,按着以前的生意计价,可不就是少了。”

    王安石点头:“五百贯,定然是少了,而且少得离谱!你说说看,那店应该算多少钱?”

    彭三利想了想,扳着指头算道:“七十余间房,就算每天租出去五十间,每一间按二十文计,一天净收房钱就有一贯钱。那是临河的邸店,房价是比其他地方贵的。加上旁边的货场,每天还有两三贯的利钱。一个月下来,这就有一百多贯了。再加上店里的客人饮酒吃饭,一天又有两三贯入账。全部算下来,一个月做得好了就有两百贯。以前因为经常接待官宦人家,还有许多公务,官府的产业不收钱,是以只有不足一百贯的利息。”

    这个数字跟王安石了解到的差不多了,一个月生意稍好一点,收入就能过两百贯。以前因为有大量不花钱的官方人员住那里,不但收不到房钱,还要给他们提供吃喝,一个月纯利只有不到五十贯。彭三利说每月收入不到一百贯,是他那里的账,实际上因为有吏人分肥,入到巩县来只有不足一半。定价五百贯,就是按照一个月纯利润三四十贯算的。

    这中间的差价惊人,一个月利润两百贯,卖价要到三千贯左右。这一点错算,两千多贯就没有了。巩县的两税才有多少?对一个县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彭三利又道:“此次发卖,是连房带地一起卖的,不只是卖的邸店。那处邸店占地约有三四亩,离县城不远,又临码头,地价至贵,总要卖五十贯钱。加上七十余间房,又要值上三四百贯。如此算来,五百贯的价钱极是便宜,是以一揭榜便众人疯抢。”

    王安石到巩县只有两三个月,心思都花在了整修沟渠,治理农田上面,于工商业甚少过问。最近几天,才开始查阅各种账簿,打听价格,心中大致有数。巩县在附近算是一个繁华大县,不过地价跟京西路其他地方一样,并不高。一般的农田买卖,除非是有便利的沟渠旱涝保收,不然一亩也就三四百文。只有那些极是把沃,浇水便利的,才能够卖到一贯以上。跟城里相比,宋朝农田非常便宜,饶是如此,依然还是有大片荒芜。

    码头附近属于商业用地,地价要贵得多,大约一亩地要十贯以上。此时盖房,一间的成本约是五贯,那处邸店连地皮带房产,大约值四百多贯。算来算去,扣除房产和地皮这些固定资产,偌大的邸店实际只卖了不到一百贯钱。

    这是卖价最离谱的一处产业,王安石决定从这里开刀,处理那些胆大包天的吏人。一下子贪墨了两千多贯,足够砍几个人的脑袋了。

    宋朝刑法一般以宽大为原则,但有两个罪名不在此列,比以前各朝加重处罚。一个是强盗罪,另一个就是贪污受贿之类罪名。枉法赃罪,十五贯以上绞。

    至太宗朝,官员贪污,被判斩刑的还有不少。真宗朝后,一般不再判死刑,但只要坐实了枉法赃罪,或者贪污公币,处罚依然极重。是以此时的官员中饱私囊,多是向公使钱下手,把这些钱通过各种手段挪到自己的腰包里。真敢向管的官物直接下手的,还是非常少见的。特别是文官,多是利用灰色地带,而少有直接贪赃枉法的。

    历史上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失败,直接原因就是苏舜钦等人的进奏院事件。当时苏舜钦监进奏院,意气风发,身边聚集了一群年轻文人对政事高谈阔论。一日用卖旧纸的钱,招集意气相投的人一起饮酒,而且招妓相伴。因为言语出格,被人告发,御史王拱辰乘机进行重惩。受此事牵连,苏舜钦的岳父杜衍辞相,多人被迫离京,庆历新政很快失败。

    虽然后来苏舜钦的同党友人欧阳修等人掌握了话语权,把此事说成冤案,认为是****。实际上按照法律,苏舜钦挪用公款五十余贯,,监主自盗,犯的实实在在是死罪。最终只是把他削职为民,已经是考虑了具体情形,减轻处罚了。

    不管是范仲淹还是王安石,进行改革变法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有一条就是援引同党为官。附和我的是君子,反对我的是小人,把政事之争变成了君子小人之争。在君子小人的分野中,把国法律条置于不顾,完全按照朋党行事。君子小人之争愈盛,国法律条便被践踏得越厉害,最终闹到无法收拾。

    制度和政策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利尽弊显的时候就要改。以为自己掌握了绝对真理,照着做了就可以万世不易,得意之时对反对派赶尽杀绝,颠倒黑白,极尽羞辱,那么必然有一天形势变了,就要面临报复。

    徐平推行改革小心翼翼,就是怕出现这种情况。不去找自己的同路人,而是定下制度来按政策考察,不搞朋党。一个公字,一个正字,是政治中能够立足的根本。

    苏舜钦恩萌出仕,后来又中进士,正是意气风发要大用的时候,因为挪用公款五十贯而被削职为民,可见此时对贪赃枉法的惩治力度。后来把这说成政治斗争,是后来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的结果,这个年代,对于这样的案件没有人觉得不对。

    一家邸店发卖就贪墨了两千余贯,案子只要定下来,把所有经手的吏人脑袋全部砍了都不够。此案王安石不查,如果被上面州里或者转运使司揭出来,王安石也要受惩处。

    再次查看了一遍帐籍,王安石对彭三利道:“依法,此事你若首告,奖赏你一二百贯总是有的。现今衙门里吏人稀缺,办事不易,你写张状纸首告如何?”

    彭三利吓了一跳,连连摇手:“小的如何敢做这件事?承买那处邸店的,是以张押司的内弟吴小六为首的几户势力人家,在本县极有势力。我若首告了,不是害了身家性命!”

    王安石道:“两千余贯,什么势力人家也是一个死字!你怕死人吗?”

第64章 一拍两散

    洛河边的一处偏僻小店,路边几间草屋,屋后柳树下拴了两艘小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烈日下只有知了没命地在叫,路上没一个人影,河里没一片白帆。

    店里一张桌子旁,聚了最近被发落出来做杂事的几个吏人。

    张押司脸色阴沉得似要滴下水来,一言不发连喝了几碗酒,重重一拍桌子道:“彭三利那厮已经向县里递了状子,首告我监守自盗,把码头边的邸店低价卖给了吴小六!”

    一边的宋押司语带嘲讽地道:“彭三利倒是天大的胆子,这种事情都敢做出来,不怕二哥活剐了他!不过话出回来,押司此事做得太过粗糙,只要有心,谁看不出来里面不对?七十多间房的邸店,五百贯的价钱,除非知县相公是傻的,不然岂能看不出情弊?”

    张押司一声冷笑:“你不用兴灾乐祸,知县相公拿我开刀,你们以为躲得过?前些日子发卖县里酒楼邸店,哪个敢说自己清白?我陷进去,你们也逃不了!”

    谭节级小声道:“我们是得些好处,可谁敢如此大弄!那店怎么也值两三千贯,押司五百贯就想占下来,委实过于贪心了。此事不须彭三利首告,只要报到知县相公那里,一眼就能看出里面情弊。反正店还未交割,押司只是推作误算,把差的价钱补上就是。”

    张押司又倒了一碗酒,仰头一口干了,口中连声冷笑:“好,好,你们现在都要落井下石,看我笑话不是?这是杀头的罪名,我到要看看,最后谁能安然脱身!”

    做官的手段,县里的两名押司一般不合,如果关系好了,官员一般会换掉。巩县里的吏人,以张押司为一派,宋押司为一派,各有自己的人马,各有自己的地盘。甚至各乡的势力人家,也是分别属于其中一派的,多年下来关系已经非常稳固。

    官员对吏人分而治之,吏人自然也有应对之法。表面上斗得死去活来,私底下时时联络,互相协调,应付着上面的官员。张押司和宋押司,既斗争又合作。

    宋押司的势力主要在城内,城外则是张押司的势力大,码头那里的好处大多都被张押司占了。相应的,城内卖的酒楼邸店好处,则多归了宋押司。

    知县要对吏人发难,抓了一个张押司,必然会扯出宋押司的事情来,跑不掉的。这个时候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须要合作应对。

    斗了一会嘴,宋押司道:“二哥,事已至此,总要拿出个办法来。此次若是让知县得志,以后巩县再无我等立足之地。不要说富贵荣华,身家性命也难保!”

    张押司点了点头:“哥哥如此说就对了!此时危难之秋,我们当同心协力,共同应对才有活路!只要我们起内讧,知县相公收拾起来,我们便如土鸡瓦狗一般!”

    几个吏人见两位领头的押司说得如此郑重,才知道事态严峻,都一起看着他们。

    宋押司想了一会,道:“二哥,若是有什么办法,不妨说出来商量。”

    张押司看着众人,沉默了一会,才道:“惟今之计,只有鱼死网破一条路!”

    谭节级吓了一跳:“押司是说,把知县相公”

    说到这里,手里比了个砍头的动作,连连摇头:“这哪里使得?吏不与官斗,知县相公只要稍有闪失,我们就是诛连满门的罪过!”

    “说什么呢!”张押司一拍桌子,“如今清平世界,朗郎乾坤,谁敢做那种造反谋逆的事情!我们只要让知县相公在巩县待不下去,便就足够了!有现在知县的教训,再换一个知县来,必然不敢再追查这些事情!”

    宋押司呼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二哥的意思,还是要着落在夏税上?”

    “不错,只要夏税收不起来,或者引发民变,知县相公的官还想做下去吗?”张押司目光锐利,手指轻刮着桌子,看着众人。

    谭节级小声道:“依着旧例,势力人家的钱粮半月内完足,现在时限已过,这些人家的税赋大多已经收上来了。无非是在各地里正和乡书手那里,专等解到县里。如今剩下的都是小民小户,只要县里一催逼,谁敢不纳?此事不容易做!”

    宋朝税赋账簿,势力人家,就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包括官户、上等户、在州县有家人为吏的户,等等,专门立账。到了开始收税的日子,这些人家先交,限半月内完足。剩下的平民百姓,则还有两个月的期限,慢慢催收。

    这样做的目的最少有两个。一个是势力人家有钱有势,还有的有权,钱粮是最难收上来的。最开始,官府先向这些人家下手,前半个月集中对付他们。不收上他们的税,其他平民百姓的税就先不收,逼着地方官府不得不啃硬骨头。除了开封府外,各地的势力人家占比不大,一般不足一成,是社会上的少数,孤立起来也容易对付。再一个原因,把势力人家的税赋收上来,可以利用他们,去收其他平民百姓的税,减少官府收税的成本。

    这样做一举两得,收大户的税成本低,官府下力气是划算的。一般的平民百姓收税成本高,官府一一去催收不划算,再逼着势力人家去收,税收成本转嫁到他们身上。

    宋朝的税赋科捐,一个根本原则是“先富后贫,自近及远”,从制度上对乡村上等户特别是形势户从严,对下等户从宽。制度上如此规定,哪怕制度执行不彻底,也不会让国家的税赋负担全压到最贫穷的人家身上,是缓和阶级矛盾的举措。

    夏税从五月十五开始征收,七月三十是最后期限。现在已经六月,巩县的形势户钱粮已经催收完毕,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了,想让县里夏税难收,不好操作了。是以谭节级觉得让县里收不上来夏税,把知县逼走,现在已经晚了,多半行不通。

    张押司冷笑:“只要钱粮还没有解到县里,就有办法可想。里正和乡书手,只要得我们一纸文字,库里的钱粮,要散回去还不容易!”

    听到这里,宋押司猛然一惊:“二哥,你这意思,是让我们全都不做了?”

    “不错!”张押司猛地一拍桌子,“一不做,二不休,知县相公让我们活不下去,那就干脆把事情搞大!把收上来的钱粮散回去,我们去太室山躲些日子,说落草为寇,那就落草为寇好了!只要逼走了知县相公,我们回来依然过自己的好日子!”

第65章 要将功赎罪

    政事堂里,徐平看着京西路关于巩县的奏章两眼发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全部吏人逃亡以逼长官,这种事情发生了不止一起了,从景年间之后特别多。但别的地方发生这种事,往往是官员完不成任务,或者被劾,或者调任,路监司为官员求情。巩县不同,吏人集体逃亡,王安石没有比毫完不成任务的担忧,而是主动上章,要求对逃亡吏人重惩。

    放下奏章,徐平对一边的晏殊道:“巩县吏人逃亡,地方上奏说他们落草为寇,要发海捕文书。此种事情不少见,如此做的倒还真是第一次!”

    晏殊道:“王安石此人,才是有才的,只是锋芒太露。吏人逃亡,长吏躲不过逼下太严的罪过。京西路虽然上奏是吏人贪渎,害怕事情败露而潜逃,我看未必就如此。动辄一两千贯的弊案,令簿难逃失察之过。依我看,此事不可逼吏员太过,当从容商议。”

    杜衍也道:“不错,出现此等事,必然是官与吏均有过错。巩县欲发海捕文书,说那些吏人为寇,只怕有些言过其实。可着京西路监司,从附近选谨慎强干的知通,去巩县查一查到底是如何,不可听县官一面之辞。”

    徐平想了想道:“不妥,纵然我们觉得此事别有委屈,也不可此时去查。官与吏,吏与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朝廷都不可站在公吏一边,此天下大义。不然,官吏一有冲突便就去查官,恐在地方养成不好习气,从此吏人有恃无恐,仗势以临官长,地方难治。”

    吏是与民接触最密切的政权基层,朝廷大部分的制度和政策,都由他们执行。面对老百姓,他们代表的就是朝廷,往往耀武扬威。一旦再让他们对官员占了上风,那就成了上下通吃之势,再也难治。是以对吏人,朝廷可以站在百姓一边,可以站在官员一边,惟独不能站在小吏一边。朝廷用吏人,最主要的就是啖之以利。不管是用重禄,还是让他们在百姓身上占便宜,总之就是有好处才有人来做这差使。

    不可否认,吏人中也有重情重义的人,也有深明大义的人,那是个人。从总体上吏是无义的,所以官不可以从吏人中选,吏除了钱,是没有政治前途的。吏要想做官,必须先辞去吏职,才能够受举荐,参加科举。要是不这样做,把持住基层的吏人,就把持住了社会的上升通道,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后果。历史上官吏不分,以吏为官的,有两个朝代,一个是秦朝,一个是元朝,都没有留下好的统治经验。

    这个人群的定位如此,是政权为了稳定基层,同时又不被基层挟持,而有意做出的官吏之分。这个分别对大一统政权非常重要,封建制下则可有可无。

    想了想,徐平道:“要不这样,夏税未完之前,一切依巩县上奏为准。如果县衙不能完成夏税,则论如律,此不必多言。税能完足,再从临州抽调得力人员,前去彻查。”

    程琳道:“如此自然也可。只是现在逃亡的吏人该如何处置?巩县说他们上太室山落草为寇,此无异于反叛,要发海捕文书。秋后再派人去查,这些吏人罪名可就定了。”

    徐平道:“既已逃亡,罪名自然就定了。不管事出何因,这些吏人都不能再用,不然以后谁能够治他们?官不能制,他们不就成了地方之主。为朝廷计,为百姓计,逃亡的吏人决不可于用。不只是巩县,其他地方一样如此办理。”

    跟县官闹矛盾,逃亡之后再请回去,这些吏人以后就没人管得了。所以这次不管是不是他们的错,巩县都容不下他们,最少也要发配他州。所谓强吏猾吏,都是靠着在地方上错综复杂的根基。出现这种苗头就不行,必须要及时铲除。朝廷不能贪有这些能人,便于治理地方,就容忍他们,这样做是掘统治根基,稳固的政权不需要基层的能人。

    几人又商议了一会,由章得象执笔拟定熟状。

    巩县暂时依王安石上奏处理,只是不允许发海捕文书。既然说吏人已经落草为寇,那便着京西路巡检司,派得力将领前去围剿。由巩县尉带弓手协助,其他人不与。

    原由知许州兼任的京西路安抚使司已经撤销,新设几个都巡检司,负责地方治安。前些日子刚刚平定了作乱几年的张海之乱,初显锋芒,刚好再到巩县去再立威。

    敕令到巩县,颇有些出乎王安石意料之外。河南府是京府,比不得一般军州,上边管事的婆婆就有好几个。吏人逃亡之后,王安石知道河南府和西京御史台,对自己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满,想派人来查自己。转运使杜杞因张海初平,不欲治下生乱,也有些怪王安石生事。没想到敕令下来,竟然一切依自己所奏。

    随着敕令而来的还有徐平一道手札,告诉王安石,吏乱官不能脱罪,只是不能现在治他的罪,而让吏人怀侥幸之心。让他尽快安抚地方,特别是夏税不能出任何乱子。再一个前些日子卖出去的官营产业,有如此大的情弊,王安石失察。接下来的日子,对所有的产业重新梳理一遍,不縻费朝廷之财,也不要让百姓吃亏。

    徐平一再强调,官员在地方最重要的是让朝廷取信于民,政绩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的考核。大规模发卖官营产业,众官都没有经验,出问题再所难免。最重要的,是在出问题之后进行补救。王安石如果能在重新彻查中,弥补先前的缺失,才可将功赎罪。若是为天下做个榜样出来,那就是大功一件。

    原先王安石对工商业改革不上心,为政讲究崇本抑末,农业是本,工商是末。码头附近一处邸店就能出现两千多贯的弊案,让他吃了一惊。两千多贯,顶得上多少良田,让他重新考虑工商业与农业的关系。对于此次的工商改革,有了新的认识。

    王安石自己知道,此次乱子,自己被问罪是逃不掉的。吏人舞弊,自己失察在先,发现弊端之后,手段粗暴把矛盾激化在后。不管哪一条,都可以进行惩处。不过王安石是个拗人,越是这样他越不低头。别人觉得把吏人逼跑了,巩县必然收不上来夏税,王安石偏偏就不信邪。都认为此次工商改革搞砸了,王安石不认,一定要做得比别的地方好。

    这是王安石的自负,他天资过人,有资格有这种自负。

第66章 以民为师

    小雨淅淅沥沥,天地间茫茫一片,宛如成了一个水世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还是那一间小店,王安石进了门,随手把油伞放在门后,到一副座头坐下。

    小厮急急地跑过来,行礼道:“客官,要用些什酒肉?”

    “若有煮好的羊肉,切一盘来,再来几样时鲜菜蔬。此时大酒,筛一壶来。”小厮应一声,转身就走,被王安石叫住。“这里的主人家,还烦请来,我问几句话。”

    看旁边站的伴当,小厮就知道这客人非富即贵,答应一声,向后边去了。

    不大一会,孙二郎从后面出来,见到王安石急忙行礼:“小民见过知县相公?”

    “不须多礼。”王安石指了指身边的座头,“且坐下来说话。”

    孙二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当初举家逃亡,便是遇到了徐平,现如今的昭文相公,改变了自己一家的命运。这些年来,上至宰相,下到知州知县,更不要说小官小吏,孙二郎实在见得多了。当下也产推辞,在座头上虚坐了。

    让了两杯酒,王安石道:“我听人说,几年前你家里颇穷,曾经举家逃亡。现在却是县里数一数二的财主,由穷到富,有许多故事。可否说来佐酒?”

    孙二郎道:“不瞒相公,小的命蹇。前几年在洛阳城里曾遇到一位神相,说小的命里无横财。这一生若想吃喝不愁,只要苦做。”

    王安石笑道:“你命里无横财,现如今却是个大财主,才让人佩服。若是那等由横财暴富的人家,故事听来何用?你吃苦实做,由此发家,才可劝民。”

    巩县是这一带的商业中心,一头担着河南府,一头担着郑州,非是其他小县可比。这里临洛河,当官道,水陆交通便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孙二郎的家离此不远,有意把这里作为自己商业的基地。洛阳那种大城,还不是现在的孙二朗能去闯的。

    有意要在巩县发展,面对王安石这位父母官,孙二郎也不矫情,直言说道:“不瞒相公,小的幼年时,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父母带着欲要逃到开封府去。因是公人阻拦,得一位贵人相助,得以重返家园,收拾产业,终于有了今日。”

    王安石问道:“不知是哪一位贵人助你。”

    “便是如今的昭文相公。当日昭文相公正查探引洛入汴的河道,恰巧遇上公人抓小的一家,便为小民作主。后来相公挖通河道,在周围各县劝民立社,小的便是那时与同乡人建了个买卖社。如此苦做了几年,乡人都得了便利,小的也积攒下了些钱财。”

    孙二郎发家的过程没有大风大浪,也没有过天降横财,就是靠着持之以恒,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家财。从最早的买卖社,到后来几家信得过他的人家立社,向洛阳城卖当地的土产,从洛阳贩货物回乡卖。他的生意利润都不高,但一直稳定,慢慢走到了今天。

    王安石要听的就是这个慢慢发家的过程,商业怎么互通有无,怎么联络城乡。孙二郎生意做大的过程,一直都跟三司铺子有关。他收的土产是卖给三司铺子,货物也多是从三司铺子贩来。从开始的偶有赊欠,到后面的现钱现货,规模越做越大。等到接唐大姐铺子碎布头衣服生意的时候,已经有资本积累了,发现市场很快就做大。

    跟洛阳城里的那些商家不同,孙二郎发家的过程,基本跟银行无关。他们的余财存入银行,是贪图有利息,而且安全,但却从来没有从银行贷过钱。

    小生意风险大,生意人怕背上债务,一有意外难以翻身。银行也嫌贷钱给他们的风险太大,不愿意做他们的生意。银行的放贷业务,还是以公司为主。

    王安石留意的,是孙二郎这些年到底做了哪些生意。买卖社的时候,是以从城市向乡间贩运生活物资为主。后来做得稍大,开始从城里向乡间贩运农具。

    说起贩农具的时候,孙二郎来了兴致,对王安石道:“不瞒官人,那几年,小的靠着向乡里卖各种农具,着实是赚了不少钱。最开始农具贩回来,是卖给几个大户人家,他们有本钱,家里的地也多,用得着这些。但不过一二年,这些大户人家的生意便就不好做下去了。一是农具结实耐用,爱惜的人家,一副犁铧用一辈子也不稀奇。再一个大户人家知道了路子,官府又让三司铺子方便乡下人买,我们的就卖不出去了。后来无法,小的想起当初昭文相公在周围县里立各种社,其中就有牛社之类。便就又托人到京西路南面的几州贩牛,与我们的农具一起,帮着乡里人立社。如此,又红火了几年。那几年,着实是靠着各种农具赚了不少钱。乡里人有了农具,地也种得好了,产粮多了,着实两得其利。”

    王安石对此事甚感兴趣,问道:“既然做得好,后来为何不做了?”

    “做的人多了,官府又劝立社,没大利息,便只好改做别的了。”

    当年做农具生意,后来兼且贩牛,孙二郎那几年,不但是自己赚了钱,还带动了周围不少地方的农业发展。因为这事,他在本乡的名声极好,有乡间有德行的人之一。后来各种生意做得顺利,与此不无关系,人人都信他孙二郎。

    农为天下根本,工商业发展要与农业发展结合起来,才能促进社会的根本进步。中国是个大国,与小国发展注重贸易不同,单纯的重商主义畸形发展是不行的。

    孙二郎的经历,便就是把城镇工商业的发展,及时跟农村对接起来,形成一条合理的链条,从中赚取利润的过程。他的经历很难复制,没有当年在金水河边的经历,与喜庆幼年时的贫贱之交,就很难抓住洛阳工商业发展的脉搏。他无意中打了一个时间差,等到官府主动来做这些事情,市场空间便就很快缩小了。

    正是听了孙二郎的故事,王安石才在今天亲自来问。孙二郎的经历,就是接下来的工商业改革,怎么利用会社会组织,跟农业对接起来的宝贵经验。跟农业对接起来,王安石才真正把握住了工商业改革的意义。明白了意义,王安石才知道该如何去做。

    至于两位押司为首的吏人闹事,对王安石来说就是一个小插曲。他的错误,是在刚刚任知县的时候,过于忽略了工商业改革,给了吏人们上下其手的机会。改正这个错误,对王安石来说最主要的认识,具体的手段他有的是。

第67章 挖三司墙角

    六月下旬,赵祯正式决定七月北巡北京大名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为与契丹并没有发生战事,不使用亲征的名义,只是巡视新营京城。

    晏殊出京,为北京留守,兼行营都部署,提前准备迎驾。徐平以昭文馆大学士,同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随赵祯北巡。吕夷简以监修国史,同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留在开封监国。其余宰执,杜衍、陈执中、明镐、丁度随行去大名府,章得象、程琳、庞籍和夏竦诸人留京。特殊时期,中书和枢密院之长互相兼职,打破了相互隔阂。

    此次随同赵祯北上的有二十余万禁军,将由明镐为主,在河北路对他们改制。留在京城的家属,以程琳为主,协调各衙门妥善安置。如果此次改制顺利,一直隔离在整个社会之外的禁军,将从此融入天下,倾天下财力以养兵将成为过去。

    禁军出城之前,枢密院下达宣命,正式宣布此后各军均不刺字,以版籍进行管理。三衙随着改制,逐次交出各军版籍,慢慢转变成事务衙门。

    在京城为北巡忙忙碌碌的时候,王安石在京西路干成了一件大事。在县中大部吏人逃亡后,巩县的夏税于六月二十一提前完成,整整提前了一个多月,为京西路第一。转运使司确认征税过程中并无违法催科后,给王安石记了这一功,前面的事情一笔勾销。

    逃到太室山的几十个吏人,在天下太平的时候没有聚起兵马,迅速被巡检司平定。为首的张押司和宋押司几个人不知去向,其余吏人被发配到西北效力,巩县的旧势力由此一扫而空。巩县最终的结果,让上面的官员侧目。吏人逃亡以要挟官员近几年屡有发生,多是官员被革被贬结束,王安石是第一个顶住的官员。

    在徐平正式动身前去大名府之前,王安石又闹出了一件事情,让朝野哗然。

    从徐平任京西路都转运使,在那里建制大车的场务到如今六七年了,那里已经成了制造运输工具的中心。前些日子制车场务里面,有一个曾经患病离开的老匠人,后来身体奇迹般好了。因为种种原因,老匠人欲回场务,被主管的官吏刁难,要他从头做起。老匠人一气之下干脆不回去了,不知因何被孙二郎得知,把他请到了巩县。

    这老匠人甚有本事,竟然凭着一个人,把整个制大车的流程大致理了出来,在巩县制出了合用的大车。此事让三司甚为恼怒,行文地方,要把孙二郎和老匠人拿了下狱。王安石抵制公文,上章辨解,说并无律法处置这二人。

    在扯皮的过程中,三司吩咐洛阳的场务,把所有孙二郎需要的零件断了,不许任何人卖给他。这是三司独门的生意,怎么允许地方百姓插手。

    此事牵连甚广,河南府旗帜鲜明地支持王安石,说三司所作所为违律。不只是河南府一地,周围三司场务稍多的几州,都群起应和,闹的声势颇大。

    事情闹起来的原因很简单,三司的场务再赚钱,地方得到的好处有限。而如果地方上可以利用三司的场务,发展地方产业,哪怕是私人所有,地方也可以控制。对于此事的处置,成了赵祯北巡之前朝廷的最后一次集议。

    崇政殿里,徐平和吕夷简带着一众宰执,以及御史中丞贾昌朝、三司使王尧臣、翰林学士刘沆和张方平,在殿下而座。

    赵祯现在一心想着到大名府的事情,随口讲了几句,道:“兴建场务,前些年三司出了无数力气,到如今获利颇多。河南府老匠人到私人会社去做事,事情非小。若是此例一开,以后必然有无数人有样学样,三司难为。”

    王尧臣捧笏:“臣以为,此老匠人一身手艺,俱是三司场务习成。如今到了外面帮着私人会社做事,做得大了,必然会抢三司生意,于理不合!”

    贾昌朝和刘沆等人都连连点头称是,唯有张方平道:“官不与民争利,老匠人到私人会社做事,是遗利于民。臣以为,此事不宜追究。”

    庞籍赞同张方平,捧笏道:“朝廷取义,百姓取利,此天下大旨。老匠人本欲重入三司,是三司场务再三难为,才到私人会社去。错非在民,朝廷不当横加阻挠。”

    杜衍赞同庞籍,章得象站在三司一边,晏殊中立,一时众人争论不休。

    最后吕夷简道:“我于三司事务所知不多,不过按理来说,此老匠人不只是自己手艺的事情,不然无须争论。匠人有此手艺,自然哪里让其高兴就去哪里。三司制车,尚有远超匠人手艺之处才是,不知是也不是?”

    徐平道:“太尉说的是,此次事情不能以匠人手艺论。一者,大车样式,非是看一看样子就能仿得出来。再一个,私人会社要制大车,要想有利可图,多半还需买三司场务所用的零件。此等事断非手艺人能完成的,其实还是要仰仗三司。”

    三司在洛阳城里的场务已经开始工厂化生产,哪里能跟以前匠人的手艺相比。三司执意不许,原因便在这里。孙二郎等人要在巩县制车,不但是用的三司的人才,还用的是三司的技术,甚至还用了三司的零件供应体系。那些场务是徐平最早建立起来的,但发展到今天,三司又下了无数功夫,怎么可能允许别人随便就用,抢他们的生意。

    王尧臣当年跟徐平一起建这些场务,对这些知之甚详,听了徐平的话,连连称是。

    吕夷简道:“若是如此,老匠人出去帮着私人会社做事,三司必然不许。此不但是三司图利,而且以后无以劝民在这上面用心。一家做得好了,另一家花些钱请人去,原先花费心力的人家,岂不是两手空空?此事需详议,不要只讲官与民争利之弊。”

    徐平连连点头,吕夷简才真正说到了点上。这不是朝廷与民争利,此时的三司场务也是社会上的经济实体,不能罔顾他们的利益。三司可以让,以后有民间工商业,技术被别人这样盗走,又该如何处置?必须让双方得利,才能引导技术发展。

    这里面牵涉到一个技术转让,一个专利费用,还有供应商体系。这一个案子处理得好了,便就立下了规例。徐平不参与讨论,是想让这些人理出一个符合这个时代的体系,从法律制度上解决这个问题。此时社会上已经有了专利萌芽,只是法律制度还没有跟上。

第68章 示恩不招怨

    说到了具体困难,杜衍问王尧臣:“洛阳制的大车我等也见过,京师贩夫走卒也多有人用,并没看出有何特别之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除了手艺之外,不知还有何机密之处?”

    王尧臣从在洛阳的时候就与徐平一起兴建这些场务,是个行家,听了杜衍的话,取出先前准备好的纸张,分给众人。上面详列了制一辆大车所要的材料,处理公艺,以及各种各样的零件。这是最早徐平指导生产,后来众人慢慢增添上去的技术文件。

    众人看过,王尧臣才道:“洛阳制的大车强过其他地方,便就是因为如此,制起来分外复杂。木材便要蒸煮晾晒之后数月才能使用,其间下料,切割,具有精细尺寸。各处分外精细才可,不然绝装不起来,绝非匠人巧思可为。不只是如此,为制大车,三司还设了许多场务。从车轴、轴承,到车轮、刹车,数十家通力而为才可制成一辆大车。前些日子一些小的场务,凡有大场务可制同类物事的,不少也已经发卖。巩县制车,用的就是三司场务里的这无所不包之技,还用三司发卖出去的小场务,才能制出堪用的车来。”

    不只是车辆,洛阳城里几个上规模的产业,如纺织机械、一些农具等等,俱都是如此形成了规模产业。随着工商改革,小的场务向民间发卖,产业随之向民间扩散。以后的日子可以想见,借助三司这些场务的力量,洛阳民间工业将迅速发展。

    官营工业因为其封闭性,发展到一定时间会形成瓶颈,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仅靠着制度和金钱刺激,很难从根本改变,封闭产业不能从外面引入新血,不能面临外部的竞争和刺激,会慢慢失去活力。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潭死水难以保持活力。

    这个过程本来应该还需要很长时间,三司的工商业还在大发展的时候,弊端都被掩盖了起来。所以此次事发,三司反应才会如上强烈,一向忠厚的王尧臣,也坚决不许民间涉足自己的关键产业。徐平是不等不及,才提前改始了此次改革,把一部分工业主动向民间扩散。本来如果是扩散的农具产业是极好的,没想到孙二郎得了王安石支持,首先向制大车产业下手。这是重工业,引起来的矛盾特别大。

    徐平有前世的经验,知道民间产业的形成,除了得天独厚的天然条件,有官营产业的溢出也非常重要。他前世打交道的许多农机产地,多是由某一个关键的农机大厂,在特定条件下,技术和人才转移到了社会上,从而形成的。经过蓬勃发展之后,这些社会上发展起来的小产业,如果不能重新形成大厂,形成新中心,慢慢也会沉寂。由收到放,再由放到收,不断地继续一个又一个循环,才能保证经济的正常增长。

    看过了王尧臣递过的文书,听了他的话,众人陷入思考当中,崇政殿一时沉寂下来。

    有的人是真正明白了事情的复杂性,当然也有人根本就没看清懂王尧臣递过来的东西是什么意思。懂了的不好说,不懂的不敢说,都没有开口。

    徐平道:“官不与民争利是不对的。若说官员不许与民争利还有道理,朝廷不与民争利是何道理?治理天下,朝廷总是要用钱粮。节流总是有限度的,若是无处不可省,朝廷也就可以不要了,是也不是?又要轻徭薄赋,又要不与民争利,朝廷的钱粮从哪里来?总不能凭空变出来。我在三司多年,明白了一个道理,凡不加赋,不争民利而让朝廷日用自足的办法,大多对天下有更大的害处。节流不能够空讲,应当详列条贯,一年哪些钱当花哪些不当花。节流是在列条贯的时候,而不能条贯出来之后,再空口去讲。是以一年朝廷就用这么多钱,不去夺民利,便就要加赋税。所谓争民利,争的是势力人家,工商大户的利。真正细民的利,本就没有,又向何处争去?”

    “加赋税,天下之民,无论贫富,均受其害。三司营场务,是从富户手中争利,都一样是用作朝廷治天下之费。何者可取,何者不可取,显而易见。”

    “由此可见,三司营场务本就是为了不苛求钱粮于细民,营利只是手段。是故不当舍本逐末,死守三司之利不放。之所以要把小的官营场务发卖于民间,是因一切皆在三司手中,难免年深日久,事事苟且。因何?三司只要满足朝廷之费,便就足够,以一定本钱赚出尽量多的利钱,并不苛求。而只有百姓得利,手中有钱,所需之物才会愈来愈我,才会要天下尽心求治生产。此是放水养鱼,于天下有利。”

    “天下产业尽集于三司,固然不可,三司手中无产业,一切求于细民,也是不当。其间分寸拿捏,便是朝廷之政合适不合适。此次巩县要建大车,便是如此。三司因为匠人的一切本于场务,不许其为私人会社效力固然不当,任其随意施为也是不当。是以,臣以为当让巩县那个私社,与三司妥善商量,给出如何价钱,三司允其用自己的技术,用自己下属的场务来制大车为是。只要价钱商量得妥当了,此事可行。以后若有同样的事情,皆可沿用此例。民间会社之间,也可比照办理。”

    简单地说,技术转让费、专利费、市场准入,都是有价钱的。只要其他会社给得起价钱,便就应当让他们做。三司不能搞行政垄断经营,而要主动参与市场竞争。三司有国家资本支持,有各种各样的优惠政策,竞争不过就有问题了。

    徐平提出的这个办法,首先获得了吕夷简的同意。这就跟禁军的改革一个道理,把朝廷的某一部分搞成封闭集体,跟社会隔绝开来,早晚会形成各种各样的弊端。不但是耽误了社会发展,还形成了不融入社会的特殊人群,百害而无一利。

    三司的产业,同样要跟社会的其他产业一样,雇人经营,雇人管理,雇人作工。产业是经济组织,不是政府衙门,一切按照经济规律办事。官方只要掌握财政权和人事权,其他事务可以放手,比照民间的会社经济管理就是。

    这些产业获得的利润,可以投入到社会的各项事业中去。用这种手段来筹措政权管理天下的一部分费用,而不要事事都靠税赋。税赋一加一减,无不引起天下震动。不如用这种手段,尽量减小因为经济波动,而加在天下百姓身上的负担。政权当向人民示恩,而尽量避免采用加税的办法,引致民众怨恨。

第69章 光耀门楣

    自澶州之盟后,皇帝再次北巡,天下震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然明诏中强调契丹还是兄弟之国,两国的誓约继续有效,天下臣民却忍不住向幽燕之地想。从大宋立国,便就以收复那里为国家重要目标之一,虽然多次失败,这个目标却早已刻入天下之民的心里。

    诏书所到之地,许多百姓自发到各地神庙上香,祈求平安。他们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想着恢复幽燕,天下一统,扬眉吐气。另一方面,对大宋军队依然没有必胜的信心,担心战事一起,再次被契丹击败,接受屈辱的条件。

    灭了党项,在丰州败一次契丹,还不足以在全国建立必胜的信念。朝廷的军队已经离开普通人的生活太久,天下之民关心前线的战果,却未必关心这支军队的命运。这种疏离感还需要时间,才会慢慢消失。

    有家人参军的北方地区对皇帝的北巡更加关心,越向南越不当一回事。到了广西这个极边之地,因为多年向南开拓,本地参军的人多,又有蔗糖务这个特殊的组织,关心的人突然又多了起来。自发到庙里进香,为皇帝北巡祈求平安的人,络绎不绝。

    正是在这个时候,林业和岑大郎两家得到了儿子从京城寄来的信。铁锤和大贵再次在殿试中落第,两人一起入了忠佐司。邕谅路的学术氛围还不足以支撑起自己的进士,前几届中进士的都是福建路来的移民,本地举子中,铁锤和大贵能过省试,已经足够出色了。

    极边之地的人们并不知道忠佐司是干什么的,儿子的信中只是说有了个前程,什么样的前程却说不清楚。直到本地的余知县带了属下官员上门祝贺,林业和岑大贵才确信这是好事。参军就参军吧,最少在邕谅路,军队的地位高,在百姓中的口碑还是不错的。

    全家迁到邕州后,李二郎夫妇又生了一个孩儿,巧娘嫁到林业家去了,也已生子。铁锤在京城入了什么忠佐司,巧娘上要照顾林业夫妻,下要养育幼儿,极是不容易。李二郎虽然还是忍不住偶尔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与人小赌两把过过手瘾,但收敛得多,并不为大害。与李二嫂一起帮衬着林家,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移民最容易团结,随着蔗糖务来到邕谅路的这些福建人,声势比本地人还大,有些喧宾夺主的架势。从徐平在的时候,便就坚持在蔗糖务里对本地人和移民混编,注意解决土客矛盾。十几年下来,土客冲突越来越少,交流融合越来越多,开始形成新的风俗文化。

    邕谅路由福建路移民和本地土人交织而成的社会情况,与宋朝其他地方都不一样。经济的快速发展,宽松的社会环境,土客的交流融合,这里的人对朝廷的向心力极强。虽然远离京城万里之遥,对大宋的认同不下于开封府那些京畿之地。

    余知县代表朝廷送来了十贯钱,这是朝廷统一对进入忠佐司的人的奖赏。还送来了十斤肉,一对鸡,两尾鲤鱼,两坛酒,这是地方出钱劝民。天下只有两个地方对进入忠佐司的人有这种举动,一个是邕谅路,另一个地方是川蜀地区。参军最多的北方沿边三路,禁军还没有赢得人民的信任。有人进了忠佐司,家人只当是参军吃皇粮,地方百姓只当是本乡又出了一个大头兵,地方官府劝也劝不来。朝廷发钱发物,给的那点利益只是点缀,军队要想建立起在民间的地位,花钱是买不来的。只有他们在前线浴血而战,让后方的百姓真切感受到军队在远方守卫着他们的家园,有了荣眷感,一切才水到渠成。没有这个社会基础,发肉发钱,收到的百姓也只当是捡来的,并不会产生对政权的向心力。

    林业招集了四邻到自己家,把余知县送来的肉鱼做了,又准备了些时鲜菜蔬,请大家饮一杯酒。有知县到贺,足以说明儿子入忠佐司是光彩的事情,四邻与有荣焉。大家或是携酒,或是带菜,有人带了山里的野味,高高兴兴地到林业家里赴宴。

    余知县恩荫为官,河北路人,在家乡从来不曾看见这种景况。一时兴起,叫自己贴身随从来,小声吩咐几句,让他回县衙去,速去速回。

    肉菜上齐,一众乡亲鼓噪让知县相公说几句话,讲一讲铁锤以后是个什么前程,让乡亲们也为他高兴。大家从福建路飘洋过海来到这里,出个人物不容易,都兴奋异常。

    余知县站起身来,刚好见到随从带着两个大汉抬了一坛酒来,道:“且稍候,这一坛酒来历非常。众乡亲倒满,饮过再讲。”

    几个年轻人起身,笑嘻嘻地把县衙里抬过来的酒倒给众人。

    一开坛,便就有酒香飘散开来,众人一起叫好:“许多年不见如此好酒!”

    余知县端起碗来,与众人把酒喝了。放下碗道:“这坛酒不是本地所有,乃是京师昭文相公年初给本地回礼来的。一向都藏在衙门里,我等做官的平时也不敢喝上一滴。非是有身份的富贵人物来,才敢开坛,与客人同饮。喝了这酒,就是帅司、监司的上官巡视到我们这里,也要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怠慢。今日事非寻常,林家大郎是本地第一个凭着本事得了前程的人,是以取了这酒来,与众人同饮。”

    一个豪放汉子大声道:“昭文相公不就是徐通判!一别十年,通判还有酒送来!”

    余知县点头:“不错,通判离开邕州,如今已是宰相当国。我们这些当年相公一手建起来的地方,年年都有土产送去京城。礼物不贵重,只是心意,以示地方父老不忘当年通判恩德。年年相公也有礼回来,酒便是大宗,是相公家里自酿,珍贵非常。”

    从徐平离开邕州,这便是每年的保留节目,这一带有几个州县,如太平州、谅州和如和县等徐平一手发展起来的地方,每年都会带礼物到他家里去。徐平不拒绝,也都有礼物回来,价值上与土产约略相当。只是一种感情,徐平也不图送到京城的那些土产。

    随着徐平步步高升,他回到本地的礼物越来越贵重。从前几年起,京城来的徐家的酒便就成了珍贵之物,这几年州县专门用来待贵客。不要说来的官员,就连交趾、占城甚至是大理及周边的小国王公来了,也以能饮到这种酒为荣。

    邕谅路这里是徐平最开始做官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改天换地的地方,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当地的百姓也一样,一直记着那个年不满二十,万里之遥来的年轻通判。

第70章 两个榜样

    看众人喝过了酒,余知县道:“忠佐司,其实便就与昭文相公有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数年之前西北的党项反叛,相公远赴西北,镇守秦州。为平灭叛贼,从川蜀地方招人从军。几年之间便就剿灭了党项叛贼,击败了契丹,一如当年攻破交趾时的神勇。”

    下面有人大喊:“通判官人在西北打败,如何不招我们这些人去?蔗糖务里,多少人曾经跟着通判官人打到交趾。带着我们,通判早就把什么党项人灭掉了!”

    听了这话,众人一起大笑。

    当年徐平带着一群民兵与交趾开战,从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边的一击破敌,培养起了这里的军心士气。徐平离开,这支由蔗糖务人员组成的军队依然神勇无比,周边的小国无人可当其锋。交趾已经完全被占住,占城也被打服,旁边的哀牢等小国,也恭恭敬敬地称番纳贡。就连可算大国的大理,也不得不低头,成了事实上的附庸。只是从徐平建蔗糖务时留下来的传统,这里占地盘注重实利,不能真正占住,不大肆扩张罢了。

    从蔗糖务开始,始于邕州的扩张就不是征服战争,而是开发为主。蔗糖务一旦占住一片地方,不是夺当地人的土地,而是把他们也纳入到体系当中,一起发展。发展带来的利益,朝廷、移民与当地人一起受益。不管是土是客,都慢慢凝聚融合成一个整体。

    自己人就是自己人,不要问从哪里来,原来是什么样的身份。政权所要做的就是公平公正地施政,不要想着从人群里找一部分人来支持自己。找到了自己人,同时也就划分出了敌人。又有自己人,又有敌人,那就只能成为战区,离心离德。

    邕谅路形成的这种氛围,不只是保证了境内之民对朝廷的向心力,也让周围的地方心生羡慕。只要时机成熟,向周围扩张没有太大阻力,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军队的战斗力就是这样来的。军人从百姓中出来,前方作战保证了后方的安全,得到了人民的拥护,从而形成一种良性的循环。只要一直保持这种良性互动交流,具体的军事制度就不那么重要,军与民的交流中,制度自然而然地会建立起来。

    不管是军队还是官府,包括各种官营的经济组织,与人民的交流中,获得的向心力和支持是发展的源泉。各种各样的短板,都会在这种交流互动中补齐。军队和官府时时注意在人民中的地位和形象,主动改善,制度就立起来,战斗力也就形成了。保证这种交流互动通畅,得到人民的支持,各种改革就顺理成章,而不是动不动天下动荡。

    不管是什么样的制度和体系,都无法保证集体的健康发展。认为一种制度就可以让天下太平,那只是目光短浅。看见了太阳升起就认为世间从此充满光明,不会改变,而没有认识到太阳只是在天空划过,终会落下山去,黑夜总会到来。

    蔗糖务的人们,在这十几年中,形成了强大的凝聚力,建立起了无比的信心,坚信世间没有他们战胜不了的困难,没有打不败的敌人。遥远北方的党项人,在他们看来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通判官人带着他们,一样可以战而胜之。

    余知县知道百姓的相法,这不是盲目的自信,不是愚昧。遇到新的情况,他们会认识到面对的困难,会群策群力想办法,会主动地去解决问题,党项人确实没有什么可怕。

    让众人安静下来,余知县道:“非是昭文相公不欲让大家去,实在相距太远。党项离这里数万里之遥,走到那里就要数年的时间,如何使得?天下之大,我们邕谅路不过是一角而已,其他地方的人更多,更加富庶,他们一样是能打得了仗的。”

    众人大笑,高高兴兴地饮酒。

    余知县又道:“这个忠佐司,便就是昭文相公剿灭党项叛贼之后,依着相公在西北的练兵之去,用来教习将校的。从那里几年之后出来,便就在军中为将为校,立得军功,就可封侯拜相。进士们拿笔取出身,治天下取功名,忠佐司的将校以刀枪搏功名而已。”

    邕谅路这里的看法跟内地不同,马上取功名很正常,如今周围的大小官员,很多就是在跟交趾一战中提起来的。最近几年,有不少调到了内地为官,一样光宗耀祖。

    听了这话,乡亲们一起向林业夫妻道喜。角落里抱着孩子的巧娘也笑了起来,总算知道丈夫留在京城是干什么了。从小读书,说是考进士,结果考了几次不中。还好这一带经济宽裕,一直供着铁锤几个人读下去,现在终于有了个结果。

    余知县又道:“林家大郎几人,是过了省试之后,未过殿试入忠佐司的。依着朝廷定的规例,比照武举进士,忠佐司出来之后,从优授官。”

    说到这里,余知县提高声音道:“内地许多地方,不愿当兵,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切不可被人蛊惑。想当年,与昭文相公一起在邕州的,还有一位桑巡检,你们还记不记得?”

    众人一起高声回道记得。与徐平相比,桑怿显得古板了一些,跟当地的百姓并没有那么熟。不过爱屋乌,这是徐通判幼年时的朋友,在地方也立了不少功劳,这里的百姓对桑怿也亲切得很。现在邕谅路巡检司,还是当年桑怿建立的框架。

    “当年的桑巡检,现如今可是不得了,已经做了朝廷大将。位比管军,爵封郡侯,真正是大人物了。将来林家大郎,也未必不能如此。要知桑巡检当年,也是殿试落第,转去做武官的,一如现在的大郎。十余时间便有今日,这出身也不比进士差了。”

    这里的百姓对管军是什么没有概念,但封侯总是知道的,一起叫好。

    余知县又道:“不说桑巡检,当年昭文相公身边,还有一位高干办,你们也还记得?”

    徐平来邕州,就带了高大全和秀秀两个人,众人岂能不记得?

    “如今的高干办,也已经做到了朝廷大将,统着数万人马,立下了无数功劳,将来封侯指日可待。有这两个人做榜样,本县这两位入忠佐司的进士,将来必有前程。他们在朝中的成就,就是后人的榜样。今日这一场酒,便就是让众人悉知,这也是一条出身之路。”

    邕谅路这里,官员都知道跟其他地方比着考进士,还要时间沉淀,才能真正形成读书上进的风气氛围。忠佐司这一条路,对这里的人算是一条捷径,也可以走一走。地方都希望自己这里多出些人才,不只是地方的骄傲,也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第71章 北巡

    自开封经陈桥驿,就是太祖皇帝黄袍加身的那个地方,再向北行,即到长垣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过长垣县就出了开封府,进入京西北路的飞地滑州。这就是由宋朝东京到契丹南京的驿道,而后在澶州过黄河,到大名府。再由大名府一路北上到雄州白沟驿,即进入契丹境内。

    这条路是从开封府到幽州最近的一条路,沿途又有御河与永济渠水运,是中原北伐的交通干道。不过千年的黄河京东故道泥沙淤积严重,景元年于横陇埽决口后,冲出横陇河道,转向东北流去。至今近十年,再没有大的水患。不过河水里的泥沙在,黄河下游的河道就不可能安分,横陇河道的入海口附近最近几年又积泥沙,不知什么时候河道会再次淤塞。治理黄河是河北路仅次于防御契丹的大事,也是难事,非一朝一夕之功。

    徐平前世的记忆中,没有什么治理黄河的靠谱经验,只能够在上游做好水土保持,并在河套一带大规模引黄河水灌溉。黄河变清,只怕是治理黄河最根本的办法了。

    随着黄河泛滥,经过大名府到雄州的这条道路越来越靠不住,大片黄泛区,使原先的大道变成了畏途。现在两国使节还走这条路,但大军通行已经困难,不得不西移,走滑州到赵州这条路。自开封府北上的禁军,即有一半在滑州过黄河,布置在大名府的西翼。

    赵祯北巡的大队,到了长垣县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为避署气,都是天不亮即出发,巳时即停,申时再行,酉时尽才安营休息。

    在长垣县城外的驿馆收拾罢了,徐平与几位大臣一起去问赵祯起居。

    赵祯的心情不错,在自己的住处摆下酒席,与几位重臣同饮。

    看着天边晚霞的余晖慢慢消失,凉风起来,赵祯出了一口气道:“在天气正热的时候出巡,道路委实难行。应当再等一个月,秋后天气凉爽再走才好。”

    徐平道:“只怕我们路上好走,契丹更加好走。现在陛下统大军北上,契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应对。这个季节,让契丹点集兵马,于本朝就是天大的好事,辛苦此也值得。”

    明镐正色道:“昭文相公说的是。陛下只是路上受些委屈,契丹此时点集兵马,却是动摇其国本的大事。此事不管怎么算,于本朝有百利而无一害。”

    赵祯举杯:“饮酒,饮酒。今日你我君臣不谈公务,只是闲聊。”

    活了三十多年,赵祯还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刚出开封府的时候还有新鲜劲,骑了几天的马,就有些撑不住了。心中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么辛苦,就不答应北巡了。不管是对契丹,还是禁军改制,自有大臣去做,拉着他这个皇帝折腾是怎么回事?

    此次北巡的意义赵祯一清二楚,数十万大军北上,皇帝亲征,不管是用什么名义,契丹都必须小心应对。不在对面的山前幽州一带点集重兵,耶律宗真和他的大臣们,晚上肯定睡不着觉。开封府禁军北上后,河北路聚集了大宋近六十万禁军,加上沿路各州粮草储备充足,一个不小心,就真打过去了。

    在这个季节点集兵马,足以让契丹伤筋动骨。兵可以使用游牧部落的兵,游牧部落的青壮一旦点集起来,剩下的老弱妇孺能不能准备好秋后的物资,就难说得很。数十万大军进入山前几州,当地必然要征发徭役,运草运粮,要耽误了秋后农事。

    禁军是常备军,前几年整理过后,后勤也不再依赖地方。数十万禁军聚集河北,对当地农事影响不大。仗打不起来,当地百姓该种地种地,该放牧放牧,这是宋朝对契丹综合国力的压制。双方对峙,就是用这种办法消耗契丹的国力。

    正是因为知道北巡的意义,赵祯虽然心中不愿,最多也只是抱怨几句,说不出反对的话来。疲兵之计,这就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契丹不得不应对。

    喝了几巡酒,赵祯道:“下一次驻扎韦城,离着澶州就不远了。大军已经开拔,契丹必然应对,想必已经点集兵马。快与慢,不差这一两日,我们在这里多住几日。对了,这附近有什么名胜,明日去游览一番。”

    杜衍道:“长垣县过去就是蒲城驿,是子路治蒲之地,所谓三善之邑也。其地有子路祠,于今已有千年。陛下要访名胜,还是明日平明起程,到蒲城歇下才好。”

    赵祯称善,他就是想在一个地方歇两天,具体是哪里倒不在意。赵祯长在深宫,平日很少运动,马都少骑。这几天都在马上颠簸,有些熬不住了。

    不常骑马的人,骑几十里路还能支撑,这样连续几天可就扛不住。此次是带着大军出巡,不能乘辇,要按军中规矩行事,赵祯还没有吃过这种苦。

    提起蒲城,赵祯道:“子路治蒲,问于孔子。子曰,恭而敬,宽而正,爱而恕,温而断,以此四端治事则邑治。此四端,何谓也?”

    徐平道:“恭、宽、爱、温,发于心。敬、正、恕、断,见于行。此孔子以当时蒲地之事,教子路也。为政当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时移事易,自然不同。”

    众人一时无聊,君臣探讨起孔子说的这四句话的具体含义。恭而敬,可以摄勇,恭倒未必是心,敬也未必是行,徐平只是笼统而言。对于豪强,不以武制武,而是恭敬待之以服其心。这是因为子路自己就是个猛夫,如果换一个人来,这样做就不合适了。

    这一点倒是可以借用到宋朝现在跟契丹的关系,自己强大了,就可以跟对手讲礼貌谈规矩。现在的折腾,不过是让契丹明白宋朝军力已经强大起的事实,折腾过了,才好谈接下来的规矩。不让契丹明白这一点,什么规矩都是白讲,恭敬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文明要强大才行,被别人按在地上打,就没有文明好讲。内强是根本,自己强大了才可以选择对外的态度。内圣外王,不管是对外行王道,还是行霸道,都是建立在自己内圣强大的基础上。宽而正可以怀强是一样的道理,孔子说的这两点,都是基于子路勇猛无比上的,没子路的本事,恭敬、宽正就成了无本之木,做了会让人笑话的。

    爱而恕可以容困,温而断可以抑奸,相对来说是针对社会下层的。

    子路为蒲的邑宰,那个时代不能跟后来的官员相比,有君主客卿的性质,所以孔子才会教他这四点。是针对子路本人,针对当时当地而言的,后来的官员学不来。

第72章 鱼水

    参观完了子路祠,君臣几人在外面院子里闲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古柏森森,挡住了炙热的阳光,坐在树荫下让人神清气爽。

    赵祯换了便服,踞住一大石凳,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乘凉。几位宰执重臣在四边或走或坐,享受难得的闲适时光。从太祖时候起形成的传统,君臣私下相处的时候,大家都比较随便。没有御史在一边看着,就没有了礼仪的约束,各自随意。

    赵祯是个比较严肃的人,特别是穿上朝服,处理公事的时候,处处遵礼。反倒是他的父亲真宗皇帝比较随便,与大臣饮宴,喝多了什么样子都有。现在北巡,出了京城,路上折腾了几天,赵祯也放下了架子。

    皇帝不端着皇帝的架子,大臣也就不时时注意言行了,大家变得随性起来。皇帝面前说错了一句话,动辄就要杀全家,宋朝没有这个规矩,之前的朝代大多如此。以言行辨忠奸,随便就要杀人的,多是明清两朝形成的习惯。指斥乘舆是十恶大罪,但真正放到台面上的只有历史上的岳飞冤案,满朝文武也不认为这罪名立得住。

    彻底歇过凉,赵祯来了兴致,让徐平坐到身边,对他道:“此次北巡,契丹如果真地以为我们要恢复燕云,欲要先下手为强,打过来了怎么办?”

    徐平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就打呗。真定府、保州、雄州一带,已经坚壁清野,重兵设防。契丹几万兵马,过不了那几州。十万以上兵马,可挡于葫芦河经北的赵州、深州一线,聚而歼之。灭了契丹精锐,陛下可以亲提大军,直下幽州,建不世武功。”

    赵祯撇嘴摇头:“仗哪里是那么容易打的?这么容易,本朝为何数次折戟?”

    徐平道:“攻守之势不同。当年立澶州之盟时,军心不稳,战力不济,才不得不在占尽上风的时候与敌苟和。现如今数十万禁军,人人求战,兵精粮足,再能让契丹大军顿兵于坚城之下,自可合力围歼,何用求和?有那机会,正是陛下建功立业的时候。”

    赵祯抬头看着头顶如绿幕一样的大树,想了一会,禁不住有些向往。如果耶律宗真一个忍不住,学他的祖宗,派一二十万骑兵南下,真能够聚歼于河北路?这样的战功听起来吓人,让人不敢去想,但徐平到西北,就是这样三年来了党项,好似也没什么。

    徐平只是笑。现在大势已成,契丹如果敢跟党项那样硬来,耶律宗真就真可能成为元昊第二。契丹的兵主要靠的是游牧部族,燕云之地的汉人,宋朝还没有完全放弃,契丹还没有真当成治下之民,他们不能倚靠的。几十万人,对几个游牧部族来说,一旦没了很难补充。能在境内歼灭契丹主力,宋朝大军就可以向北碾过去了。

    瞎想了一会,赵祯摇了摇头:“有党项的例子在,契丹国主必不肯如此做。”

    当然不会这样做,契丹现在谨慎得很,处处防着宋朝进攻,哪里敢头脑一热南下。

    人心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时时会影响着国政。党项的败亡,丰州的失败,正在让契丹百年来建立的对中原王朝的心理优势慢慢丧失。现在他们的信心还在,所以对宋朝的举动应对激烈。等到国力虚耗,心气没了,便就会如猛兽失去斗志,任人宰割。

    杜衍走过来,拿着一道奏章道:“京西路上奏,三司与巩县的汇通社议定,三年之内汇通社制的大车,每一辆给三司五十贯钱。三年之后,减为二十贯,十年之后任其自为。”

    徐平点了点头。三司本来的意思,是不分时限,孙二郎卖一辆车就给他们多少钱,徐平坚持让他们定一个期限出来,哪怕前几年收的钱多一点也可以。专利还有时限呢,怎么可以吃人家一辈子。十年的时间够长了,那时候交通工具发展到哪一步都不好说。

    赵祯看过了奏章,对徐平道:“三司之场务,其利归朝廷。宰相因何一力命其让利于细民,使民夺朝廷之利?人言官不当与民争利,宰相多次辨驳,似不应如此。”

    徐平道:“此次不是官让利于民,区区一个汇通社,何德何能敢代民受利?朝廷向民让利,减税可,免役可,让渡产业却不可。为何?产业离于官府,入于细民,只是几家之民而已,天下百姓何曾得利?民为天下百姓,非几家几姓,官民之利当如此分。是以官府让利,不一定是百姓得利,处置不好,天下百姓受的盘剥更重也是有的。”

    不管是官不与民争利,还是国退民进,利益进的都是少数人的手里,其实做不到全民得利。这样的结果是政权失去了财源,富了一小部分人,大部人未必有好处。私人企业会比官营企业更善待员工?还是会大方地用自己的财富造福社会?显然不可能。

    放出一部分官营产业到民间,目的不在这里,官方让利于民,得利的民不是政权含义下的民。一小部分人借助官方放出的产业发家,并不能真正让民得利。而且私人不需要跟政权一样承担社会义务,没有强有力的制度约事,剥削更重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杜衍道:“既如此,宰相为何让三司让这一部分产业于汇通社呢?”

    “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为此言,因当时之国为一姓之国,天下为一姓之天下,故有此言。到如今,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此言已时过境迁。此时君与民何如?民为水,朝廷为鱼,鱼无水则不活。三司放一些产业于民间,是放水也,放水于民,以养朝廷。若三司之产业尽为官营,则与民隔绝,所谓自绝于民必无活路。此产业三司有,民间亦有,相互学习,相得益彰,才是长久之道。”

    官营企业不一定就效率低,民营企业不一定就效率高,实际上经营得当,民营企业很难与官营企业相比。不过没有民间产业,官营产业会越来越倾向于关起门来过日子,便如现在的禁军一样,慢慢就朽坏了。徐平之所以让三司向民间让利,不是因为体制,也不是因为效率和管理问题,纯粹就是保持经济上的官与民的交流。当民营占的比例过大,威胁到产业发展前途的时候,反过来操作,同样非常正常。

    徐平前世,国营企业是非常明显的例子。与社会隔绝,慢慢发展到形成自己的小圈子文化,发展到世袭接班,失去了社会的责任感,最后一塌糊涂。至于归结为体制问题,或者有些人认为的国营就是不行,国营就要全部卖掉成为私营,纯粹是有人想吞掉公利为自己的私利编出来说说而已。很多国营企业,保持了所有权不变更,充分进入市场竞争,反而发展得很好。不管是工人待遇,还是产品质量,国营的都不差。

    先是为了争取这个小圈子的支持,让他们关起门来,形成一个特殊的利益团伙,由此失去了圈子之外人民的人心。无法收拾了再一下子全部砸烂,把这些人一脚踢开,又失去了这些人的人心。这样的权术手段,只能得逞于一时,最终留下全社会在经济上离心离德的恶果,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努力才能擦干净屁股。

    一旦失去了人心,制度和经济上投入再大也难见效果。徐平前世,很多国营厂矿为主的城市,衰落之后怎么救都救不过来。不是资源不够,也不是办法不对,而是那里的人已经被骗得惨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投钱过去,他们不是想办法去发展,而是怎么把这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至于以后,以前的经验告诉他们,不能想以后。

    公天下,政权和人民就是鱼和水的关系。水里没有鱼就是一潭死水,鱼离了水就不能存活。所以徐平让三司让渡产业,是为了向民间放水,来养活三司的这些场务。至于经营的好不,场务的效率,甚至产品的质量,孙二郎那些人比三司场务还差得远。

    这才是发卖官营场务,让渡三司场务利益的意义,私营比官营有效率,那就是说出来有个说法而已。资本主义的根本,是认为经济活动中只存在他们讲的理性自然人,即人人自私,一切都为了自己,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了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社会主义刚好相反,认为经济活动中只有社会性的人,所以才以公有制为基础。

    有前世的经验,徐平便就知道这两个极端哪个都靠不住。还是政权与百姓,互为鱼水交融在一起,比较接近实际。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荀子针对那个年代说的。家天下的时代,有主有客,统治者这样认识是对的。不是家天下,到了公天下的时代,那样讲就不符合时代现实了。

第73章 点将

    旁边大杨树上的蝉虫扯着嗓子没命地叫,明晃晃的太阳下一丝风都没有,大地像被烧红了,燥热难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周围没有飞鸟走兽,就连天上的云彩都躲了起来。

    大名府外的点将台上,赵祯一身朝服,站在烈日之下,脸色惨白。

    徐平率一众文臣武将立于赵祯身后,无不满身大汗,喘口气都要费极大力气。徐平感到自己有些恍惚,冲天的军乐声好似飞到了九宵云外,听也听不到了。

    好不容易等到宣礼官高喝暂歇,台上的君臣全都出了一口气。

    回到凉棚下坐定,小黄门拿了冰水给赵祯喝了,又悄悄用布巾包了几块冰给他,让他放在额头,尽尽去一去暑气。喝过了冰水,把裹着冰块的布巾在脸上擦了一遍,赵祯重重出了一口气,好似重新活过了一般。

    见徐平在自己身后坐下,赵祯低声道:“宰相,天气实在炎热。再没风来,朕要撑不住了。实在无法,不如让众将士暂歇,等太阳落山,重新开始可好?”

    徐平低声道:“众将士恭迎陛下,士披铠,马具装,群立于烈日之下,更加辛苦。将士不言,陛下怎可畏难而退?朝廷欲得众将士之心,说不得,陛下今日只好辛苦些。”

    赵祯叹了口气,再没力气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喘气。

    皇帝北巡,河北众军恭迎,在大名府外聚集了近二十万兵马。加上赵祯带来的十几万人,大名府一带现在有禁军近四十万之众。进城之前,赵祯要在这里点兵,接见来自河北各军的将领。外地驻军是选人来的,对于很多下级军官来说,这是他们一生中第一次见到皇帝长什么样,分外隆重。暑天不出兵是有道理的,这个天气,全身戎装,不管是对于点将台上的君臣还是台下的将士,都是一种折磨。

    赵祯此次北巡没有带齐全部仪仗,礼仪性的色彩弱一些,真有几分亲征的架势。围在台下的几千人,看着人马具装,实际身上不是铁甲,而是布绢制成,只有个样子。这是赵祯礼仪队伍的一部分,兼作护卫,及弹纠纪律之用。

    太祖和太宗都是带兵打过仗的,是马上皇帝,他们出征,自己掌军权。太宗比太祖差一些,喜欢从宰执中选几个听话信得过的,作为自己的参谋班子。到了真宗皇帝,亲征时的指挥权就到了宰执们手中,皇帝仅仅是备位,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

    一如寇准当年在澶州,此时的军权是掌握在徐平的手中,赵祯的活动是他带着宰执安排的,赵祯并不能自己决定要干什么。赵祯的身边,只有几个高级内侍和小黄门,不能向外发布命令,一切军令必须经过宰执发布出去。哪个内侍敢不经过宰执,直接把赵祯的命令带出去,徐平会毫不犹豫地斩掉。这是基本的政治纪律,事关国体。

    当然,这个时候的宰相是没有篡位可能的,军令出去必须有全部宰执和皇帝赵祯共同签署,否则无效。能把所有宰执控制住,还要掌握整个指挥体系,还要隔绝皇帝,有这个能力并不需要等到这种时候篡位。大军之中,君相起了冲突,死的肯定是宰相。

    今天在这里见河北众将,对建立赵祯的威望,收拢河北军心至关重要,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今天能够坚持下来,赵祯此次北巡就完成任务了,后面的事情自有宰执安排。

    赵祯身子肥胖,烈日之下实在难挨,头上虽然有伞,却挡不住滚滚热浪。一边的徐平看着赵祯脸色发白的样子,一直担心他坚持不下来,晕倒在点将台上。

    真晕了,那也不能下点将台。让河北将士看一看,皇帝可以吃这种苦,来见他们,足以鼓舞数十万禁军的士气。士气有了,军心齐了,后边的军制改革少费无数力气。

    徐平任由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滴落,面沉似水,一丝不苟。程序已经议定,操作由专门的礼官指挥,从皇帝到大臣,就是按照剧本在点将台上认认真真演一遍。

    政治活动的仪式性,跟演戏其实有相通之处。不过是在戏台上,演员是按照剧本去演一个人,而在政治的舞台上,官员是按政治规矩去演一个身份。演员只要演得象,可以一边演一边骂自己的角色,官员却要演得真,让自己真正成为那一个角色。

    在这个时候,认识到自己只是在扮演,从而嘲笑投入感情的官员为愚昧的人,并不是智慧,最多只是有些小聪明而已,上不得大台面。在政治仪式中真正投入的人,才可以当得起政治家,只有如此才可以真正理解政治的真谛。

    看身边的杜衍须发皆白,云淡风轻,脸上一点汗都没有,仿如神仙,徐平心里暗暗叹气。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杜衍四十岁须发皆白,看起来是早衰,实际上身体健康得很。在这个时候反而是徐平这些年轻人,比不得他能够坚持。

    站在台上的礼官再赞,赵祯带着群臣再次走上点将台,俯视下面诸将。

    现在参见的是真定府、保州、雄州一带前线将领,分成数批上前,向赵祯行礼。在台上其实听不见这些将领说的话,也看不清他们的面目。明晃晃的太阳让人眼晕,燥热的空气让人头脑发昏,豆大的汗珠从身上冒出来,赵祯浑身像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强咬牙关站在那里,依照先前拟定的说辞向众将慰劳,赵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

    后面的徐平看见,不由心里发紧。赵祯要倒也要见过了前线将领之后,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倒下,不然剩下未见的将领还要折腾一回。被皇帝接见,亲**劳是将领非重要的荣眷,特别是这种场合,比在京城入宫接见还要重要。

    正在这时,天边飘过来一片云,挡住了炙热的太阳。凉风突然就起来了,点将台上所有的人都暗自出了一口气。随着风刮过,各种汗味飘散在人群中,味道有些难闻。

    站在徐平身边的明镐低声道:“再有不到一个时辰,暑气就该退了,那时当不至于如此燥热。桑怿、景泰等大将那时面君,而后圣上赐筵,可以从容应对。”

    徐平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明镐出任签署枢密院事后,景泰从河东路调来做宣威军的副都指挥使,由京西转运使杜杞换武职,去做高大全一军的副都指挥使。随着军制改革的进行,禁军的地位在变化,一些有武略的文臣转换武职,进入改制后的禁军之中。

    明镐从副都指挥使直接为执政,对于百官转变观念,也有重要作用。

第74章 再坚持一下

    赵祯两腿发抖,由两个小黄门搀着回到位子,一屁股坐下,只是喘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边的内侍看不是路,忙取了冰包起来,放到赵祯的额头。

    徐平轻步走上前,低声问道:“陛下身子可还好?”

    赵祯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天气再如此炎热,朕只怕是真撑不下去了”

    徐平抬头看了看天空,道:“陛下贵为天子,自有天意庇佑。看天上来了云,遮住了烈日,又起了风,不似刚才那么能挨了。下面见驾的边关大将,见过之后赐宴。”

    赵祯有气无力,只是点了点头。喘了一会气,接过冰镇的酸梅汤,只是不住地喝。

    徐平回列,陈执中低声道:“相公,看官家脸色惨白,两腿发抖,有些挨不住。如果一个不好,官家倒在点将台上,相台只怕要对天下悠悠众口。”

    徐平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赵祯身体真地出事,自己自然逃不掉责任,各种各样的指责只怕都会接至沓来。但那又怎么样呢?今天虎头蛇尾,会让河北将士失望,后面很多事情就不好做了。登高接见臣民,就是皇帝最重要的职责,赵祯总不能当逃兵。

    从周朝一脉传承下来,中国传统的政治制度,皇帝最重要的就是仪式作用。真正处理政事自有大臣,皇帝只要选好人,遵从礼仪完成各种仪式就好。哪怕强如秦始皇,也一样把政事交给宰相大臣,他只是参与决策而已。

    仪式作用不可小视,最早自然是出于对天的敬畏,皇帝诚心参与。哪怕后来天命已经从政治中消失,也有强大的凝聚人心的作用。帝王恭恭敬敬地参与这些仪式,本身就表明了对政权制度的尊重,才能够让臣民尊重政权的制度。虽然总有自恃小聪明的人,在人群中暗搓搓地指指点点,对别人说不要把这种事情当一回事,台上的人是在骗老百姓。但只要统治者正心诚意,臣民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来应不应该当真。

    皇帝的英明神武没那么重要。徐平前世有一种风潮,喜欢把历史上这个皇帝那个皇帝称为什么大帝,描绘成个个精通权术,翻云覆雨间掌控朝政,好像这才当得上英明。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耍弄权术的帝王,往往失去的就是臣民人心。没了人心,什么聪明才智权术阴谋都没有用处。最喜欢操弄权术的清朝前期几个皇帝,虽然有人吹成什么盛世,什么千古一帝,实际上什么样子呢?老百姓又不是傻的,很快就离心离德,一个数千年的文明古国,仅仅两百年,就折腾到天下百姓个个如行尸走肉一般。

    心术不正,权术就是笑话。皇帝也是人,真当自己是神,没人陪你疯。

    政治到了一定高度,本质上研究的就是人性,人到底是什么。人认识自然,形成科学体系,是文明的一部分。人认识自己,认识人的本性,同样是文明的一部分。政治家必然是要有自己对人性认识的,到不了这一步,就只是个政客而已。

    徐平以大功拜相,权术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用处。在朝也好,在野也好,他已经书写了这一段历史。现在居相位,徐平要认真对待的,是人心,是天下人的性情。此次赵祯在大名府外接见众将,就是收河北禁军的人心。这不是演戏,因为台上的不管是皇帝,还是徐平等一众大臣,他们扮演的都是自己,对这个仪式无比虔诚。

    徐平两世为人,对人性有跟别人不一样的认识。人性中有一部分是天然的,比如会趋利避害,会想要满足生理**。但还有一部分是由社会塑造的,本于每一个人的经历,本于源自祖先的文明记忆。某种条件下,后天塑造的人性,会克制先天的性情。后天塑造的这一部分,时时都是在变化的,这就是政权跟治下之民互动的内在需求。

    禁军改制,制度变更只是手段,最根本的是要塑造这支军队与以前不同的性情。以前禁军没有钱到手,天王老子也不能让他们出战,仅靠制度要改造到哪年哪月?以前的禁军作战必须要靠严刑峻法,不然能跑就跑,制度要花多少岁月让他们敢战能战?

    从赵祯带着群臣到大名府起,一举一动都是禁军改制的一部分。人心收拢起来,制度改造才能起到效果,不然新的制度不知道会引起多少反弹。

    要收人心,谈何容易!前世读书,总有聪明人分析历史上的大人物,用什么小恩小惠或者什么小手段,就让部下忠心归附。自己面对了,才知道那就是胡猜而已,人心哪里那么容易收买。觉得容易的,自己开个小公司小企业试一试呗。那样做想有效果,无非是手下不能有一个人跟自己智商差不多,最好是去找一群傻子来。

    远远看见桑怿和景泰带着十几位将领前来,翻身下马,赵祯心中轻出了一口气。现在的桑怿是整个河北禁军的主心骨,所以在最后面,见过了他,今天的仪式就告一段落了。

    徐平带着群臣站在赵祯身后,突然发现赵祯身子摇晃,要说的一句话一口咽了回去。

    心中一紧,徐平轻轻向前挪了一步,站在赵祯身后,扶住他向后倒的身子。

    赵祯轻轻转头,看是徐平,不由苦笑:“宰相,着实辛苦,朕实在挨不住了”

    “见过了桑将军,为众将赐宴,今日便就大功告成。陛下盛暑之时,接见众将,必将载于史册,传之后世。将士得睹天颜,忠心用命,才能成不败之师!”

    徐平一边说着,一边手上用力,把赵祯慢慢扶了起来。

    后面的几位宰执见赵祯脸色惨白,一点血色没有,心中都捏了一把汗。徐平心中同样紧张,赵祯这身子,实在让人不放心,生怕他一歪头躺在这里,事情可就难以收拾。

    赵祯轻呼了一口气,紧咬牙关,慢慢站稳身子,抬头看台下的众将士。

    就在这时,台下传出一片欢呼,众将一起叉手行礼,山呼万岁。

    台上的这些小动作,台下面的将士看在眼里,虽然他们不知道究竟,但赵祯有些坚持不住还是看得出来。当赵祯向后倒下,徐平在后面扶起来,所有的人心都提了起来,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当赵祯直起身子,向台下张开双臂,人心一下子聚集起来了。

    各种各样的仪仗,鼓乐,庄严肃穆的点将台,都是为了这一刻,让台下众将看到皇帝对他们发自内心的慰问。众人感受到了,今天的目的就达到了。

    “赐宴”已是强弩之末的赵祯,只能说出这两个字了。

    随着宣赞官把赵祯的话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台下再次山呼万岁。

    赵祯出了一口气,徐平在旁边轻声道:“子路治蒲,问于孔子。子曰,恭而敬,可以摄勇,此其谓与?”

    赵祯点了点头,深有同感。恭而敬,这三个字难就难在,装是装不出来的。只有发自内心地表现出来,让勇士们看到,才能够获得他们的拥戴。有了这个基础,再配上合适的制度,选拔出合格的人才,一支军队才能够所向披靡。

第75章 契丹会如何?

    大名府是晚唐五代“河朔四镇”之首魏博节度所在地,临大运河,不但是河北路的中心,也是控扼华北的战略要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唐僖宗光启四年,时任魏博节度使的乐彦祯扩大城池,建大城、罗城和牙城,大城周八十里,罗城周四十里,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城。同光元年李存勖建后唐,以此地魏州为国都,这座城初步有了都城的规模。

    现在的北京城,即是以乐彦祯扩建后的城池为基础,废弃了最外面的大城,以原先的罗城为外城,牙城为皇城。四十里罗城,大名府依然是天下最大的城之一。

    赵祯北巡到这里,皇城依然没有完工,以东部完工的部分为其驻陛之所。前面时巡殿为日朝的地方,中间的靖方殿议政,后面的庆宁殿则为其殿。徐平等一众大臣,则在保成门外的衙署视事。外城内设军营,布置约六万禁军。

    那一日点将台上接见河北诸将之后,赵祯歇了四五日,才算缓过来,开始视事。

    这里到底不是开封府,上朝不如原先频繁,改为了五日一朝。不上朝的日子,则与宰执大臣一起,在靖方殿商议政事。相对在东京的日子,这里轻松多了。

    过了不到十天,赵祯就觉得没有意思,偷偷派人回开封,接了张婕妤来。此事引起朝臣抗议,皇帝北巡亲征,不想正事,竟然让妇人女子随军。最后还是徐平压了下来,此次赵祯是北巡,并不是亲征,不应当以军法要求。接了张婕妤来也好,让赵祯安心,在大名府多住上些日子。整编河北禁军非一朝一夕之功,没有一年半载理不出框架。

    七月流火,过了半个月,天气就明显凉爽下来,朝政慢慢走向正轨。现在国政不重要的事情,由在开封府监国的吕夷简处理,重要事务飞马报大名府。两京相距四百里,快马送文书可以一日到达,政事并不会耽搁。

    今天不上朝,赵祯在宫内摆了筵席,让徐平和一众宰执赴宴。

    到了尚显简陋的皇宫,只见赵祯身穿便服,舒舒服服地坐在院里的树荫下。手中摇着大扇,旁边案上放着冰水,还有大瓶的葡萄酒,甚是惬意。此时天下的果酒,北方主要是葡萄酒,南方则是柑酒和荔枝酒。盛夏炎热,饮用果酒可以去暑。

    徐平与一众大臣上前行礼如仪,赵祯吩咐赐座。待众人落座,赵祯懒洋洋地道:“前些日子暑气着实难挨,这两日天气凉爽下来,与众卿饮一杯酒。”

    庞籍捧笏:“陛下远离京城,到河北重地,非同小可。前些日子接见河北诸将,虽则士气可嘉,但检其器甲,多有破损,查其士卒,人有饥色。北方契丹听闻正点集兵马,扬言秋后南下,天下正是多事的时候。陛下当勤于政事,不可纵意享乐。”

    赵祯听了,先看了看徐平及其他大臣,才道:“我与百官冒酷暑,跋涉数百里来此河北重地,正是因契丹有不轨之意。古人云当劳逸结合,闲时饮一杯酒也无不可。”

    庞籍还要再劝,徐平道:“前些日子正当酷暑之时陛下接见河北将领,身子不适。到现在终于调理过来,此是好事,饮一杯酒就饮一杯酒。”

    庞籍见杜衍和明镐两人都敛目低眉,并不说话,其他人更加不当一回事,只好住口不说了。徐平本人虽然对正事非常认真,但对于日常生活,不管是皇帝还是百官,都采取一种尽量不干预的态度。前些日子赵祯接张婕妤来,庞籍和御史台的官员就极其恼怒,最后因为徐平置之事外的态度,最后不了了之。连接嫔妃来徐平都忍了,赵祯日常喝几杯酒徐平更不会管。皇帝有了宰相的支持,其他人纵然看不惯,也只能憋着。

    赵祯吩咐给群臣倒上了酒,随口问道:“我们到大名府也有半个月了,按理来说消息当传到了契丹。你们说,契丹人会如何应对?”

    徐平道:“无非是点集兵马而已,至多是以大军临易州,还能如何?现在正是秋粮结实的关键时候,一个照顾不到,秋后就要少收。契丹如果真以大军临易州,则山前数州的民夫必然要被征用,今年他们的秋粮就要耽误了。”

    喝了一杯酒,庞籍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接口道:“本朝兵马不预农事,纵然是盛夏调往河北,也于民间无碍。如果契丹在这个时候点兵,岂不正中我们下怀!”

    明镐道:“由不得契丹不点兵!河北诸将自睹天颜,士气正盛,不时耀武扬威于拒马河畔。数十万大军前出,要的不就是契丹要随我们而动!”

    赵祯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数十大军在河北调动,费钱粮不少,盛夏之时又着实辛苦。若不能引动契丹,可是有些亏了。他们若不动,要想想办法。”

    此次禁军开拔,赏钱来自于赵祯的内库,大热天接见众将吃苦的也是他。不能够从契丹那里讨些彩头回来,赵祯觉得亏得不行。那一天回到皇宫,赵祯只觉得自己半条命都没有了,好几天不敢到太阳底下,生怕再被晒坏了。

    众臣知道此次北巡,皇帝下了大本钱,颇有些不甘心的意思,心中暗笑。

    徐平道:“不需猜,陛下北巡到大名府,在盛夏点将,传到契丹之后,他们必然会点集兵马起来。如果拒马河对面没有契丹大军,众将必然群起上章,要陛下北伐。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只怕压也压不住。这道理是摆明了的,契丹人不会不明白。”

    庞籍和明镐连连点头,经过了前些日子的大场面,河北禁军的士气已经鼓动起来。如果契丹没有应对,众将就按捺不住,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两国发生战事。

    一国之政,不是统治者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哪怕是大宋朝廷不想打,对面契丹没有大军应对,河北的禁军不会老实看着,战事不知怎么就会挑起来。

    喝了几杯酒,徐平道:“契丹的兵马一定会来的,这一点倒不用疑心,大国不会跟小国一样胡来。朝廷要准备的是,契丹在这个时候点集兵马,必然会扰动民间。到了秋后契丹境内粮欠收,两国再在前线对峙,百姓不堪,如果逃进本朝境内来怎么办。”

    契丹的农业地区就在前线,大军聚集,当地百姓要被征了服徭役。不征民夫,几十万人根本无法动弹,连吃住问题都解决不了。民间青壮一征,就要影响农业生产,粮食欠收之后,秋冬季节百姓过不下去,逃到宋境几乎是必然,要想好怎么应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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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