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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慎选西平王

    在曹致顺到洛阳的时候,终于等来了韩琦的奏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韩琦上奏,因为在元昊占据瓜沙二州之前,曹致顺舍中原而事契丹,归义军人心已不属曹家,而思张家。

    对归义军政权的处理由此定下,曹致顺封谯郡开国公,从此居于京城。让韩琦配合朝廷派去的官员,查访张承奉之后,选贤者立为西平王,于沙州开府,教化肃州以西之民。

    三月十三,选官员安抚西北各路。

    包拯为甘肃路体量安抚使,除到西北安抚地方,要与韩琦一起寻张承奉的后人。只要有贤德,得地方人心,不计以前如何身份,立为西平王,数月之后与包拯一起进京面君。

    第二天包拯陛辞之后,到政事堂来辞别各位宰相。

    晏殊和章得象吩咐过后,徐平对包拯道:“此去甘肃路,除安抚百姓人心,最重要的是选合适的张家后人。兹事体大,切不可掉以轻心。”

    包拯行礼:“依朝廷之令,寻得张家后人,不论是何身份,一律立为西平王。下官有一事不明,如果张家后人此时操持贱业,甚或为奴为仆,也要立为王吗?”

    徐平道:“不错,不管现在什么身份,都立为王。这是他祖先的功德,后人承之。张家在沙州兴归义军,于遍地腥膻中,拔起于群番环伺之中,重立唐制度,不绝汉祀。数百年后,西北依然有汉地,有汉之民,从汉之俗,张家功不可没。此是天下之公义,非一人之恩德,你一定谨慎行事。如果真地为人奴仆,记得朝廷给价赎之,这是示民以公。”

    徐平并不知道西北还有没有奴隶制度,这是包拯和韩琦要查访处理的事情。但是如果张家后人做了别人的奴仆,那是他们以前的制度,应当尊重。立西平王,也要先把赎身的钱给付了。后边废奴,是后边废奴的话。

    不尊重前人,对历史以今论古,认为所有的古人都是非蠢即坏,必将自食恶果。今人终有一天也将会成为古人,后人翻看历史,发现有的地方做的反不如古人,再看见这种大言不惭的言论,如何看一个时代就可想而知了。

    政策没有当然之理,没有天然的正确,必然有其局限性。不合于时,不合于地,那就去改。但不能因为你改了,自己就比被改的人正确,只是时代变了而已。借着批古人,批反对者,占领道德制高点,来显示自己的正确,一文不值。

    制度和政策的合法性,来自于人民,来自于人民认同不认同。你放一个历史规律在那里做天条也没有用,不承认有天命,不承认有神存在,历史规律也是虚的。

    徐平对自己所有要改革的制度和政策,一定要查清楚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到了现在不合时宜了,是哪些条件变了,出现了什么新的问题,要怎么改去解决新的问题。都理清楚了,才去试新的政策合适不合适。

    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后人总不能连这点心胸都没有。

    徐平对包拯道:“此去沙州,如果张家只有一个后人,自然就一切休提,朝廷立为王便是。贤德或有不足,朝廷敦促,时时监察,教其后人,以候其后人正位。”

    包拯道:“若是后人还有数家呢?”

    “那便要仔细体察人心,选一个最合适的人出来。那里是佛国,与中原人情不同,万不可以你们之意,代当地之民心。要查当地民情,来定人之贤否。以当地人情民心推之于后时,看这人能不能得人心。不要数年之后让当地人叹息,当时朝廷不定某,而封某为王必然好于此时。以后那一带地方,政事治理自有朝廷,凝聚人心归于西平王,谨慎!”

    包拯是个聪明人,在这些事情上,比欧阳修这些人豁达得多。徐平说得这么细,他当然明白是个什么意思,自己到了那里该怎么做。

    说到底,立这个西平王,纪念归义军的奋斗是其次的,得当地人心是主要目的。灭了党项,中原王朝再次入主那一带,初期自然万民拥护。但是时过境迁,中原王朝的治理必然与以前不同,有得利的,必然也有利益受损的。

    民心先起自民欲,从民欲自然就得民心。但是没有到大同,天下百姓不可能想什么有什么,总有满足不了的**。政权只能有所取舍,最大程度的让民心归附。这就是对治下百姓示之以公,临以大义的意义所在。公和义,就是让人民认同的最大公约数。

    立平西王,就是朝廷向西北之民示公义,从他们所欲。如若不然,从刚始到达的万民拥护,很快就会变成当地百姓诸般不适应,离心离德。明朝驱逐蒙古而有天下,所以说历史上得国之正,无过于明太祖。但明太祖登基,迷信天命,转过头去放下以前的大义,而去承认元朝的天命。再以明代元为天命所属而建立政权合法性,这假的天命撑不起明朝。

    汉朝的天命不是完全的君权天授,在那之前,天听即民听,天视即民视,天心即人心的理论框架已经具备。那个天命,只是以天查民心,来获得认同感,民心才是根本。

    神授和天授之后,政权的合法性必然来自于人民,所谓继承前朝法统,根本不会获得人民认同。徐平前世,新中国的立国之基是一切来自于人民,这才是真正的立国之本。让清帝退位而掌权的北洋民国,那个法统就是个笑话,接那个法统的都是笑话。

    人从独居到群聚,必然是有了交集,才有了集体的认同感。一方面性情和**来自于自己,另一方面来自于那个集体。政权要维持集体的认同感,应该要尽量不干涉私人的那一部分,而加强集体的那一部分,这就是政权的公和义。

    不承认人性的两面性,认为人性是一元的,一切思想和行为都是社会性的反应,这就是社会主义。公有制、大集体,只是人一元社会性认识在制度和文化上最基本的反应。不符合于人的社会性的思想和行为,都是来自资本义腐蚀,是资本主义尾巴,应该教育、改造。社会主义的很多运动都根源于此,制度和运动不是凭空来的。

    认为人性是自私自利的,不承认或者弱化人性中的社会性,就是资本主义。自由等等很多思想,选举、议会等等很多制度,都是来自于这些政权对人性的认识。

    不管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走向近代化,政治上最根本的,就是政权的合法性不再是来自于神,也不是来自于天,而是来自于人民。政治文明的现代化,这是最基本的判别标准,具体的政治制度只是保证这个合法性的。

    选举制,必然要加以约束,约束的目的是取他们那个时代、那个群体的公和义。不加约束的完全普选制,必然会让私欲排斥公和义,成为按人群、按利益排排坐、分果果。这样的政权无法长久,也不会有牢固的合法性,只是一盘捏在一起的散沙。

    徐平现在把这种思想推行到政治制度和具体政策当中,略微有些超前。历史上是欧阳修这一批人发展起来,把韩愈和柳宗元的思想深化,才初步完善的。他们当然不说这是政权的合法性,而是查治乱,究民心、辨性情,看政权的权正不正,皇帝和官员当位不当位。

    以为大军过去,派出官员,谁不服就打谁的板子,再不服砍他的脑袋,就能够建立起牢固的统治,实在是想多了。漫长的人类文明史,还没有强盗集团能建立长久稳固统治的。

    徐平斩了元昊,灭了党项,占领那些地方,只是第一步。只有在后面的治理中,得当地人心,形成对宋朝的国家认同,才算是大功告成。

    在这之前,立西平王争取当地人心,是不可缺失的过渡。沙州稳固,还可以凭此作为号召,向西域开拓。宋朝已经没有大汉的昭昭天命了,再建天命也不合时宜,是让历史走回头路,徐平只好采取这种迂回的办法。

    长时间的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朝廷的治理得到人民的认同,归属感增强,西平王凝聚人心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弱。人民自然而然会向中原文化看齐,会主动改变风俗习惯,这就是教化的过程。教化是人民主动进行的,被动去做,事倍功半,还可能一败涂地。

    民为国本,在这个年代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说法,实际上已经慢慢成为共识。徐平向包拯详细地解释为什么要选张家的人,为什么要立西平王,让他有清醒的认识。

    对事情认识不清,认为选个人来做王只是骗当地百姓的手段,是不能够做好这件事情的。政权有扮有演,但不能够欺骗,一有欺骗,人心也就失去了。

第47章 跑了的状元

    包拯离去,章得象对徐平道:“沙州僻处西域,人户不蕃,地方不广,昭文相公一再叮嘱,过于多虑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似此等地方,就是真封西平王,让其裂土封疆,也无大碍。”

    徐平正色道:“相公此言差矣。自张议潮起,地方百姓群起响应,赶走吐蕃,惨淡经营一二百年,何也?心向中原,不忘其本。立西平王以应民心,朝廷示其公,设流官治理地方,则朝廷于天下大义也。得两州之地,再行裂土封疆,糜费钱粮,公义何在?”

    章得象恭声谢昭文相公指教,回身去忙别的事情去了。

    徐平看得出来,章得象这一声谢只是客气,心里其实并不当一回事,觉得自己在小题大做。本来吗,随便找个人立为西平王,还说多么多么重要,很多人都觉得可笑。

    这并不可笑,西平王的人选确实是有些随便,但后来的制度却不随便。汉太祖所谓斩白蛇起义,真细究起来,其最初起兵又能够有多么神圣?但其一直坚持,最终形成了两汉四百年的昭昭天命。起步的基础差,只是开头艰难,持之以恒总能达到目的。

    立西平王,实际治理权牢牢由朝廷掌控,两者缺一不可。不立西平王,朝廷制度地方不适应,与百姓之间没有缓冲,容易冲突不断。地方不平静,便就发展不起来,发展不起来百姓愈加不满。恶性循环,结果难以预料。立了西平王,再授以治理之权,形成真正的裂土分封,最终必然坐大。不要说教化,只怕那地方早晚还是要分裂出去。

    政治就是这样,说到底是关于人的事情,追究到最根本,或许就是很简单。关于人是社会性的,还是独立性的出于趋利避害从而凑到一起来的,形成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最根本的理论根基。真问起来,谁会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么高深?在很多人眼里,说不定就真认为想这个问题是吃多了撑的,自己比谁都高明。

    谈到历史,谈到政治,有的人会高高在上地抛一句:人,天性就是自私的,连这都看不清,都是被洗脑了,还没有经过社会洗礼。实际上这样说的人,说不定还很认真地赞同社会主义制度呢。至于社会主义的社会是个什么意思,有必要知道吗?

    不在这个位子上,没有必要知道。徐平做到宰相的位子上,脑子就必须清楚,一定要知道。不然就会出现制度混乱,互相之间牾不清,缺乏可执行性。

    不要求官吏按照制度办事,政权的政治制度就失去了严肃性,无法取信于民。按照制度办事,照着这一条干,就违犯那一条,照着那一条,就违犯这一条。怎么办?觉得自己聪明可以删一些留一些?删掉一条就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从唐到宋,为什么对于人的性情一直纠缠不休?真是读书人吃多了不想做对人民有益的事情,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耗费精力?因为人性的认识,是政治制度的根本。

    **是基于历史进程的否定之否定认识的一元进化论,下一个朝代必须比上一个朝代先进,这是理论的根基。事实与理论有出入,也必须硬套进这个理论框架里。社会主义是认为人有一元的社会性,所以可以不经过资本主义阶段的充分发展,跑步进入**社会。资本主义理论家一样有大量的**信徒,但是认为人性是自私自利的,必须经过资本主义社会的充分发展,才有可能进入**社会。

    冷战的结果已经对这个人性的争论给出了答案。承认了人性不是一元社会性,而是有两元的个人和社会两性的社会主义国家,和承认了人有社会性的资本义国家,最终笑到了最后。不管这个认识是主动的还是盲目的,符合了这个方向的,制度就表现出了活力。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徐平前世跟许多人一样盲目。说起制度不合理的地方,下边执行很困难的时候,经常跟身边人一起发一句牢骚,人家外国怎样怎样,就不会这样。憧憬着有一天,最终也会跟想象中的那个外国一样,不会再这样了。

    现在明白了,哪里有想象中完美的那个外国,那只是小文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了表示自己高明的托词而已。真按着那个方向去,最终会是一塌糊涂。人性的二元本性,必然导致制度需要不断改变的不稳定性,和要以一理贯之的任务艰巨性。

    人性认识表现在政治制度中,在农业社会就是人性善恶的讨论,到了工业社会,必然会发展到社会性和个体独立性的讨论。这个问题不清楚,制度就是一团乱麻。

    徐平利用前世的知识,压下了这个时代关于人性善恶的争论。他开始把社会资源向城镇工商业引导,工业化会很快发展起来,关于人性的争论还会再起。

    对工人敲骨吸髓的血汗工厂合不合理?对外掠夺还是实行互惠贸易?社会管理成本是应该由劳动者承担,还是由资本和资产所有者来承担?政策取向都会以此为根本。

    得到了帝国主义的好处,便就要承担帝国主义的一切邪恶,什么不可避免之恶,都是装神弄鬼的神棍说法。世间的道理在人心,把握住了人心,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

    高处不胜寒,徐平坐在宰相的位子上,很多做法,很多决定其实不被同僚理解。包括宰相和参政在内的很多人,对徐平对一些事情上的认真暗中摇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大的方向上,徐平确实引导国家在向前发展,不去计较这些罢了。

    殿试之前,富弼突然上奏,提出要求废除殿试,直接以省试名次放榜。这个说法不是富弼心血来潮,在他之前,包括李淑都曾经提议过。这个建议有其来历,唐朝科举实际上是没有殿试制度的,武则天当政时的殿试不正规,没有形成制度,是偶然特例。循唐朝制度是一种风潮,不只是科举,包括官制,一直都有这种声音。武则天当政,在这个年代的读书人眼中不是好事,她曾行殿试,成了反对殿试制度的一个理由。

    历史上富弼的建议曾经被采纳,发出了诏书,只是三天之后诏书便被收回。此次徐平直接把这个建议压下了,复古可以梳理思想,不是洪水猛兽,但泥古要不得。历史的进程要向前看,发展到了这个时代,唐朝的制度,包括唐朝的法律,都已经与现实社会不相适应了。包括官制在内,重行唐制都是削足适履,没有可行性。

    殿试黜落则伤圣恩,滥取则玩政,都有其不好的一面。徐平已经定了,让殿试落榜的进士可以选择入御前忠佐司的将校营参军,留了一条路,已经够了。历史上富弼为相,最终还是借欧阳修,把省试的名额压了下去,形成了殿试不再黜落的制度,从实际上废除了殿试。这是这些人对恢复唐制的泥古表现,包括官制改革,恢复三省,都是如此。这是思想上的局限性,没有必要去猜测他们有什么自私自利的小心思。

    历史上元丰改制,官制改回唐朝制度,一改完宋神宗便就后悔。看起来改完的制度整整齐齐,实际上跟政治现实不适应,处处都别扭,最终只是改了名字而已。

    政治现实需要制度的灵活性。以为经常变更是制度不完备,非要形成百世不变的制度和官僚体系,是死读书,忽视现实需要的表现。

    三月二十二,乙丑日,殿试放榜。

    御试官上本届进士名次,本以王安石为第一,因为赵祯不喜其文中有“孺子其朋”一句,决定改为第二。结果第二是王,第三是韩绛,都因恩荫而有了官身。制度不允许有官之人为状元,只好把王安石改为第四,原第四人杨为状元。

    杨继王曾之后,再次连中三元及第,也无话好说。宰执学士都贺得人,站在前边的徐平只有苦笑,看着殿下的王安石有些失落。

    或许王安石需要这样的挫折,徐平最终选择了沉默,看着王安石的状元飞了。

    依旧例,由次相到琼林苑押宴。

    回到政事堂,晏殊对徐平道:“相公,杨察是我的女婿,本届状元杨是其弟,我去琼林苑多有不便,不如换章相公去?”

    徐平笑道:“押宴代圣上去,哪有回避之理?相公但去无妨。”

    杨察是景元年的榜眼,本届状元杨的哥哥,也是晏殊的女婿。晏殊和杨论起来是姻亲,不过押宴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回避的道理。徐平的女婿苏颂同样是本届进士,要回避那只有章得象去了,让第三相去又显得不隆重。

    苏颂因为父亲苏绅在考官之列,参加的是别头试,最终中乙科。徐平不以为意,只要中了进士,未来前途就一片光明。不说自己这个丈人,前世能记住这外名字,就说明苏颂未来必有一番成就。而且观其才学,确实算得上出类拔萃。

    张载、刘敞这些人,因为曾经跟在徐平身边,参加按徐平思想进行的进士试,全都高中。刘敞中甲科,张载中乙科。

    看着晏殊离去,章得象对徐平道:“杨此人,文学高选,事亲至孝,此次甚是得人!”

    徐平随口道:“景元年状元张唐卿,甚多人看好,一样也是事亲至孝。奈何天不假人,其父过世,唐卿哀过于伤,吐血而亡。唉,孝之一字,子曰哀而不伤,甚是难为。”

    张唐卿状元及第,通判陕州。治下有个叫吴忠的人,父亡而母改嫁,次年亦亡。吴忠盗了母亲尸骨,与父合葬,事发被捕。张唐卿以其虽然罪当受刑,而出于孝心,令其到母亲改嫁的那一家负荆请罪,结了这一案子。不久之后,张唐卿父亲身亡,他悲伤过度,最终吐血而亡,二十八岁英年早逝。

    徐平是有感而发,没想到一语成谶。数月之后,杨未及赴任,母亲身亡,他最终悲伤过度,撒手人寰,终年三十岁。

    几年的时间,两个状元皆因为一个孝字,过早离世。凡事都有一个度,一旦过度,再好的事情,也会令人遗憾。

第48章 叛国的附马

    晦日休务,徐平让刚中进士的苏颂到家里来,吩咐一些到地方为官的注意事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苏绅已经离开京城了,到两浙路去做都转运使。徐平为宰相,姻亲必须回避。

    正是暮春时节,百花齐放,草长鹰飞的时节,各种蝴蝶在花丛中飘浮。

    徐平与苏颂在花树间的小路上边走边谈,向他讲自己从前为官的往事。过些日子盼盼就要嫁过去了,跟着苏颂一起到宿州为官。苏颂是进士乙科,初授官是宿州观察推官,选人中最高的一等两使职官。跟徐平当年初授官就是京官,做通判当然不能比,苏颂还要经过军事、防御判官和节度判官这两阶,才能进入京官行列。进入京官行列,才能够跳出选海,真正有政治前途。这个年代大多数官员都在选海沉浮,一辈子升不上来的进士也不少。

    做幕职官,最重要的就是刑狱,政绩主要是从这上面显出来。只有做到判官,才会帮助知州处理政事。州这一级,判官是知州最重要的助手,通判是主官,并不属于知州属官的行列。大多数官员的前途,实际上都是在做判官时,被在地方为官的重臣赏识,而后一直提拔起来。直接放出去做通判的一等进士,都是皇帝和宰相直接留意的,与其他人不同。

    徐平没有经过这一阶,于刑狱谈不上什么经验,理论大于实践,对苏颂其实没有什么帮助。明明知道帮助不大,还是要谈,谁让女婿是自己的半个儿子呢。

    正在徐平谈得兴起的时候,门房匆匆跑过来,对徐平行礼:“相公,宫中派了中使来家里。官家手诏,命相公速速进宫!”

    休务是假期,没有紧急公务,一般不会招官员到衙署,进宫议事更少。徐平知道赵祯没有跟大臣唠家常的习惯,派人来招自己,一定有重要的军国大事。

    吩咐了苏颂,徐平急忙换了公服,带了人,骑马入了皇城。

    因为不知道赵祯为什么召自己,先到了政事堂,却发现晏殊和章得象已经在那里了。

    各自见礼,赵祯问晏殊:“不知因何召我们来?可是北边有事?”

    晏殊点了点头,拿起案上一封公文,递给徐平:“枢密院移文,刚刚送来。”

    徐平匆匆看了一遍,不由皱起眉头。原来是契丹的附马都尉刘三嘏,不知何故,突然逃出契丹,投靠宋朝。雄州知州杜惟序只写了“与公主不睦”,想来也没得及细察。

    章得象道:“本朝刚刚与契丹新定誓书未久,约定相互不纳逃亡。刘三嘏此来,确是有些难办。送回契丹有违宽恕之道,留他又违国誓,正是两难。”

    徐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中想着怎么处理。契丹虽然经常闹出动静,不时想着用武力从宋朝讹诈点好处,但对澶州誓书一直是认真执行的。前几十年,宋朝也有人叛逃到契丹去,只要移文,契丹都会送回来。不过刘三嘏这种身份的人,不管是宋还是契丹,以前都没有先例。如何处理,确实是有些棘手。

    用徐平前世的话说,以前双方不纳逃亡,各自送回的绝大多数都是刑事犯,遣返没有道义上的障碍。这次来的是个政治犯,身份地位还很高,跟以前就不一样了。

    简单商议过后,三人匆匆出了政事堂,从垂拱门进了大内。

    到崇政殿,发现吕夷简和庞籍已经到了,三人站到了他们的对面。

    赵祯升殿,赐座,对众人道:“北境附马刘三嘏,突然叛入本朝。按以前旧例,我们与契丹不纳对方逃亡,该把他送回去。只是枢密太尉言,此次与以前不同。一是刘三嘏身贵位尊,自该郑重其事。再一个,本朝正与契丹因为边境军马多少,他设西京,本朝营北京而起争执。刘三嘏此来,不依旧例送回,也未尝不可。”

    见三位宰相齐刷刷地看着自己,吕夷简道:“我以为,先收留刘三嘏,慢慢与契丹打官司。跟营北京的事情捆在一起,非要契丹每年向我们卖马不可!”

    让契丹卖马,增强宋朝的军事实力是一,还可以借些削弱契丹的实力。而且从西北运马到河北,花费极大,从契丹直接买,确实省钱。契丹不答应,吕夷简一直耿耿于怀。

    庞籍道:“誓书是国誓,已经约定相互不纳逃亡,岂可轻违!人无信不立,更何况是一国!是故,不必问刘三嘏逃亡的情由,命雄州直接送回即可!”

    这也有道理。庞籍这个人方正严明,说过的话就要作数,在他看来是当然之理。正是因为他与吕夷简的意见不一,才不得不请赵祯出面裁决。

    吕夷简和庞籍在枢密院一正一副,不是绝对的上下级关系,必须意见一致,才能处分军国大事。枢密院发出的宣命,两个人都签字用印,才有效。政事堂一样,正式敕令必须宰相全部签字,重要的还要执政也签,才能生效。

    赵祯觉得吕夷简和庞籍说的都有道理,一时难以决定,把三位宰相叫了过来。

    见赵祯先看向自己,章得象捧笏:“臣以为,庞太尉所言为是。人无信不立,国岂可失信?真宗皇帝设国信所理北事,其中信字岂无深意?”

    赵祯点点头,又看向晏殊。晏殊捧笏:“臣以为,国誓不可违,送还刘三嘏于北朝甚有道理。只是其弃国来投,必有不得已之处,若是送还,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是故,不可遽将其送还,而应与北朝从容理论,以寻两全其美之道。”

    庞籍听了,就想反驳,强行忍住了。不就是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才在放假的日子把大家召进宫来吗。晏殊这话说的,什么道理都占住了,就是不说应该怎么办。

    大家一起看向徐平,他是首相,这个时候,意见就非常关键了。

    徐平捧笏:“国不可失信,此为当然之理。只是,信义二字,说得清楚明白,有义才有信。众人觉得此事难以处置,根本上说起来,还是不管怎么做,要么失信,要么无义。”

    徐平前世,为什么大多数国家,都拒绝遣返政治犯,有的国家还拒绝遣返死刑犯,及其他的一些特定罪犯。说到底,是遣返违了他们国家的道义,而不能简单地看作假惺惺的双重标准。这种遣返的限制,必然会被某些人利用,但却是必不可缺的。一个不讲道义的政权,不管是内,还是对外,都难以取信于人。

    遣返一定要有条件,只是看怎么确定这些条件,双方达成什么样的共识。

    (大家冬至快乐。今天过节,请个假,只有一更,见谅。)

第49章 应有权变

    听了徐平的话,赵祯点了点头,确实是这个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刘三嘏只是跟公主有矛盾,而没有任何作奸犯科的地方,在契丹面临生命危险逃到宋朝来求庇护,宋朝不管不顾地把他送回去,难掩众口,难平民心。

    徐平道:“刘三嘏,本河间府人氏,其先没入契丹,流落北地。举进士,契丹圣宗喜其才学,妻之以女,为契丹附马都尉。是以,不可单纯视刘三嘏为契丹之民,不然则易失河北人心。百姓沦落异域,生活安乐,朝廷亦为之喜。艰难困苦,甚或身被刀兵,朝廷伸手可援,救其性命,岂可置之不理?此天下之义,义不可失。”

    刘三嘏并不是契丹土著,他祖上是河间人,因为各种原因流落到契丹。契丹获得幽云十六州,这种人非常多,契丹统一称为燕人。包括契丹治下的汉人,还有一小部分如渤海人等其他民族。这些汉人归宋朝,应该是算作为归正人的,并不是简单的契丹人来逃。

    既是政治犯,又是归正人,所以刘三嘏不能够简单地遣送回契丹。不然,宋朝就失了幽云十六州的人心,对将来恢复旧地不利。而且不收刘三嘏,还会让河北之民心寒。出于道义,如果刘三嘏不是归正人,或者说不是汉人,宋朝处理的手法就简单一些。可以让契丹约定人回去之后,不杀,不处以重刑,形成明文,再把人遣返。

    吕夷简道:“昭文相公说的是,刘三嘏本是汉人,有难来归,岂可置之不理?此内外有别之大义,大义不可失!”

    庞籍捧笏道:“臣闻华夷如一,皆天下之民也。今之所谓华人夷人,不过是周末之时的秦人、楚人,天下未混而为一,强分之而已。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邻。信乃人君之大宝,立国之根本。与契丹已有誓书,不纳逃亡,大国不可言而无信。”

    徐平暗暗叹了口气,他要严华夷之辨,严格区分自己人和外人,在朝中并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跳出来反对得最激烈的,就是司马光,而司马光很多思想是来自于庞籍。并不是说庞籍指使司马光,而是由于言传身教,司马光自然而然从庞籍那里继承而来。

    宋朝要改变旧制,争取天下的认同,首先就面临到一个对刚刚过去的唐朝如何认识的问题。这不稀奇,徐平前世要恢复传统文化,最先冒出来的就是要恢复明清,特别是清朝的一些文化和制度的声音。宋朝这个时候,一样面临着要革除五代积弊,重行汉制,最先出来的也是重行唐制,继承唐朝文化的声音。

    唐朝文化对后世最重要的影响,就是严华夷之别还是华夷如一。唐太宗那一句“自古皆贵中国而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并不是随着唐朝灭亡就消失了,实际上一直被后世的一部分人所信奉。宋朝这个时候,深信不疑并付诸行动的,就是司马光。

    反应在庞籍这些人的思想学说上,就是认为这个年代的宋朝、契丹,包括党项,跟春秋战国时候的诸国一样,没有什么内外之别,贵贱之分。宋朝面对的,是能不能够再次让天下一统,先秦诸子的思想学说,就这么被移植了过来。甚至在司马光这些人看来,外族建立的政权只要完成了大一统,一样是华夏正统。

    深入了解这个时代,徐平认为这些人已经推开了近代化大门,正在进行思想启蒙,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年代的思想学说,给他的既视感太强了。华夷如一,不承认民族和文化上的差别,认为让四夷汉化不道德,他前世实在见得太多,听得太多。

    弱化民族认同,强化国家认同,这个年代的庞籍、司马光这些人在做,他前世也有无数的人认为这才是普世真理。这样的后果,就是先失去了幽云十六州等地的汉人人心,让他们心安理得地成为了契丹之民。等到女真代替契丹,又成了女真之民。此后中原王朝面对异族入侵,无不承受这一苦果。先失去一部分土地,那里的人被同化,加强了入侵异族的办量,再次失去更多的土地,最终天下皆亡。

    吕夷简和庞籍,针对华夷如一和华夷有别争论不休,中书的几位宰相暂时不说话。枢密院掌武事,同样也掌外事,这是他们的内部事务,没有赵祯发话别人不好参与。

    赵祯见争不出个结果来,对徐平道:“宰相执国柄,卿以为如何?”

    徐平捧笏:“夷夏之防不可失,无内外之别,何以凝聚人心?内外,国之内外,国本于民,民为国本。试问,天下之民视化外汉人为外人?还是自己人?臣以为,有视之如外人的有之,有视为自己人的有之。为政当顺民心,从民欲,民心如此,岂可置之不理!”

    顺民心,从民欲,民为国政根本,这是几十年后朝野的共识。不管新党旧党,在这一点上没有分岐,包括历史上的王安石和司马光两人,都是这样认识的。徐平不过是靠着前世的见识,先提出了几十年而已,是顺应历史潮流的。把政权基础放到天下民意中,是政治文明发展的结果,脱离了这个轨道,就是文明的倒退。

    政治上哪有什么绝对真理,更加没有什么普世价值,真理就是民心。民心变了,政治文化就要跟着变,不然就会离心离德。只要得民心,哪怕是宗教文明,表现出比世俗政治更加强大的凝聚力也不稀奇。作为世俗政权,凝聚力连宗教文明都比不上,哪里还有脸面嘲笑说人家的文化落后。说别人落后,自己先得有获得广泛认同的文化才行。

    面对宗教文明,或者其他文明的优越感,根本上还是没有把心里的天命观去掉。认为自己实行了什么制度,经济发展到什么程度,就绝对正确,无非还是天命那一套。

    这种争论要想有结果,只能从民心去找根据,真理说服不了人。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难道还有谁的真理更大一说?

    说到民心民意,庞籍终于不再坚持。随便到街上问一问,幽云十六州的汉人是不是自己人,只怕是认为他们是自己人的占多数。民心不可欺,再坚持就过分了。

    徐平道:“刘三嘏为归正人,本是汉人渊薮,朝廷不可置之不理。而国之誓书,不可轻违,不然无法示信于四夷。是故,可先行文契丹,请其详列刘三嘏南来之因。如果是因其作奸犯科,有当死之罪,则遣返契丹,把其罪示之于民即可。如果仅是夫妻争吵,而契丹公主挟势害人,则夺其冠服,送还契丹,留其人置之闲地,了却残生。可与契丹约,以后此等事,皆按此办理。如有本朝蒙冤难申者,逃去契丹,以求庇护,也不必强求契丹送还。似此,后来必有假冒伪托,违法犯罪之人,逃到异国以求免死免罪。治国理政当施仁政,不求暴,此等人存而不论即可,不为大害。”

    正常的两国外交,必然要有不纳逃亡,即互相遣返的条例。不加约束,大家都争相招纳对方的人,大多是处于敌对状态。但是遣返不能没有条件,全国都认为这个人不应该送回去,以遵守誓约为名,强行把人送回去,就会失人心。

    徐平的办法很简单,先让契丹证明刘三嘏是不是犯了该死的罪,如果罪证确凿,虽然是归正人,也要送回契丹去处置。如果没有,仅仅是夫妻闹矛盾,契丹公主仗势要取他的性命,则把他一切来自契丹的封常送回去,人保下来。

    这个年代礼教还没有形成,夫妻离婚,各自再娶再嫁稀松平常。契丹公主看着这个丈夫不高兴,杀了再嫁别人,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仅是夫妻矛盾,刘三嘏也可能有生命危险。

    信义,有义才有信,并不是严格遵照誓约之类的条条框框,就能取信于人了。要想得到人民信任,必要的时候,做些权变也无不可。

    最终讨论过后,还是按徐平所说定了下来。庞籍提出派御史去审刘三嘏,看其有没有必死之罪,被晏殊反对。他犯什么罪是契丹的事,宋朝依据什么去审?是按照宋法,还是按照契丹之法?契丹人用宋法断罪不合适,宋人用契丹法审案更加不合适。还是让契丹来定刘三嘏的罪责,宋朝斟酌,再决定怎么处置。

    随着改革的进行,对于政治制度的争论渐趋激烈。最主要的,就是一部分官员,认为应当恢复唐制。前些日子富弼提出废殿试是出于这样一种思想,庞籍的华夷如一也是,包括官制的改革,要求名实相符同样还是。

    徐平的基本态度,是可以从古代的思想和制度中找启发,但坚决反对泥古。制度和政策应该因时制宜,时代已经变了,不必非要追求从制度上复古。

第50章 朝廷定了,你做西平王!

    宋朝要求契丹提交刘三嘏罪证,再决定送不送其回契丹的决定,让耶律宗真及其手下大臣极为震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几天之后,契丹即在燕地点集兵马,扬言要在秋后南侵。

    得到消息,宋朝即向河北增兵。四月中旬,正式决定营建北京宫室和署衙,以枢密直学士王举正和内侍蓝元震为正副使,到大名府监督施工。以王德用为知定州兼真定府定州路都部署,借其威名震慑契丹。接着,赵祯正式下诏,将于六七月间巡北京大名府。

    一时河北与契丹剑拔弩张,朝野哗然。百官纷纷上章。有认为要休养生息,不可擅兴刀兵的,也有慷慨激昂,要一举恢复幽云十六州的,什么言论都有。

    中书和枢密院判断,仗应该是打不起来,不过为防万一,需要谨慎应对。大举增兵逼着契丹点集兵马,使其国力疲惫,有百利而无一害。

    几个月前,平塞军都指挥使王凯定为提点御前忠佐司,后来因为与契丹对峙,继续领军没有成行。至此决定由折继闵权都指挥使,王凯回京任枢密都承旨,兼提点忠佐司。李璋继续为枢密副都承旨,同提点忠佐司。这是未来的军校,也是数月之后赵祯北上,可能亲征的军事参赞机构,为皇帝参谋军事的司令部。

    京城禁军开始分批开拔,向河北移防,重兵沿真定府、大名府一路梯次配置。大军开拔的赏银,由赵祯从内库拨付,是近几年他的内库最大的一笔花销。

    这些禁军从京城调出去,十之**是不会再让他们回来了,直接在河北路拣汰,编练新军。于宰执和皇帝之间,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只是没有人说出来罢了。

    禁军的拣汰,朝廷不惜花费巨资,尽量做到让他们满意。但如果在京城里,这么多人拿刀拿枪,还是可能会出意外。调出京城,事情便就好做了许多。

    禁军移防,赵祯前去大名府,在那里亲自掌握新军的整编,军权还是在他手里。等到回京的时候,带着整编过的新军回来,完成新旧禁军的替换。赵祯不懂没关系,有王凯和李璋这两个人在,除了徐平,陇右诸军是怎么回事,就他们两个最明白了。

    此次挑起与契丹的紧张状态,消耗契丹国力是一,最重要的,是为了新旧禁军的平稳过渡。徐平没有说出来,吕夷简同样没提,赵祯也没问,三人心照不宣,最后把事情推到了这么一个局面。其他的宰执,有猜到的,也有没向这方面想的,都当没有这回事。

    沙州即汉所置敦煌郡,安史之乱后陷于吐蕃,后张议潮起兵,建归义军。一直到景年间被元昊攻破,这个孤悬于大漠之中的汉人政权才灭亡。自汉武帝起,历朝历代向这里不断移民,以瓜沙两州为主的归义军实以汉人为主。由于唐朝不断把胡族内迁,其东部的河西直到银夏,反而汉人势力没有这里强盛,造成其孤悬于中原数千里之外的局面。

    韩琦带兵带兵占据肃州后,依中书敕令,没有再对瓜沙两州大规模用兵,以原归义军政权的人员为主,重建了秩序。不久,以赵滋为甘肃路西都巡检使,驻沙州。实行了短暂的军事管制之后,以龙图阁直学士、右谏议大夫孙祖德为知州,正式治理。

    自汉朝传入中国,其风渐盛,沙州正当要冲,是佛教东来的孔道,尤为盛行。后来各朝崇佛之风对这里影响深远,与中原文化隔绝数百年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风俗。

    大约来讲,当中原王朝强盛,沙州及周围的各势力,慕中原教化,上层崇儒学,而下层则尊佛。当中原王朝衰落,则不管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事佛,形成佛国。

    此时沙州西有西州回鹘,南有黄头回纥和吐蕃,面临的形势非常复杂。因为距中原过于遥远,河西数郡还没有完成开发,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战事,主要以抚绥为主。

    包拯跋涉数千里,到达沙州,遵朝廷诏命,与孙祖德一起查访张家后人。

    张承奉在唐朝灭亡之后,建西汉金山国,自立为白衣天子。金山国亡,张承奉据说绝嗣,后人已渺不可寻。查访张家后人,其实是找张议潮或者其同族的后人。

    州衙揭榜,并没有说要找张家人立西平王,而是连曹家、索家等等这些曾经做过归义军节度使及重要职务的一起,查找后人抚恤。一时之间,这事情在沙州闹得沸沸扬扬。

    张佛奴已经记不清自己家世了,只是周围都说他是张议潮一支传下来,真真假假,没有人说得清楚。他自幼穷困,父母早亡,由僧人收养长大,是以名为佛奴。这是沙州一带非常常见的名字,用与佛相关的字词起名,是一种风俗,就如从前用忠、孝起名一样常见。

    十年前张佛奴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典身于本地大户曹法律为奴,勉强存活。

    这一天夕阳西下,张佛奴从外面为主家放羊归来,就见到家主曹法律等在村头,伸着脖子一直看。见到张佛奴的身影,曹法律出了一口气,急忙迎上来道:“佛祖保佑,你可算是回来了!今天到哪里去放羊?我去寻了几次都没有看见。”

    张佛奴行个礼:“家主,小的见一片水草极是丰美,前所未见,到那里耽搁一天。”

    曹法律急忙摇手:“自今以后,切不可再以主仆相称。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张公的后人。张公盛德,数州百姓均记得他好名字,怎么让你为奴!”

    张佛奴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这张家后人只是个传言,也没有确信。以前没人当作一回事,怎么今天主家就说出这番话来。

    曹法律也不细说,取了一张纸出来,道:“今日放你良,立书为证。我家里列子已经通签过了,官司面前,可以作证。你若没有去处,可依先前替我家放羊,我算钱与你。”

    知道张佛奴不识字,曹法律念给他听:“窃以天高地厚,人在其中,南阎众生,人人受业不等……今放之为良。从良之后,如鱼得水,任意沉浮,如鸟出笼,高飞云外。宽行南北,大步东西。今对四王设誓,八部灯盟,地陷天倾不移,故勒此契。”

    后面是曹法律和其诸子的签名画押,依唐律传下来的规矩,张佛奴从此除贱为良。

    听着曹法律抑扬顿挫念着,张佛奴一片茫然,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

    念罢放良书,曹法律对张佛奴道:“今日你除贱为良,是难得好事。与我一起,到韩社长那里凑到酒席,庆贺一番。”

    张佛奴喃喃道:“我身无长物,哪里有钱饮酒?”

    “我自与社会凑钱请你,不必忧心。你在我家多年,多有辛劳,再宰一口羊,痛痛快快吃喝一场,以全我俩曾经的主仆之义。”

    韩社长名僧正,也是当地的一个富户。张佛奴被收养的那个寺,就是这些人立社建起来的,近百年来这些人家一直奉佛,社也一直没散。是以,曹社长对张佛奴是有恩的。

    张佛奴懵懵懂懂,随着曹法律到了韩社长的家里,韩社长却出门去了。曹法律让张佛奴等在这里,自己回家招呼儿子准备酒和羊。

    沙州一带会社非常普遍,这里是佛国,最常见的就是因为佛事立社。其余的穷人互助和因为农事、经济原因的社也非常多,是政权松散时期,民间的自组织形式。社分公社和私社,传承久远,最少从春秋时代就很常见了。一直沿续到宋朝,都是百姓最为常见的组织形式,反而因宗族结在一起的情况很少见。

    一般的社都有三个人管事,为社长、社官和社老,社老有的也称录事。这三个人是由社人推举出来,以牒状的形式立下社条、社规,专门处理某一件事情。比如建庙,或者是修渠,有的就是单纯的互助。

    徐平不敢把中原的治理方式直接移植到这里,很大的原因就是这种复杂情况。要么就是皇权不下县,政权除了收税,对其他的事情不管不问。要想直接治理,必然会出现无穷无尽的矛盾冲突。因为百姓有社集结,一闹事就是声势浩大,牵连甚广。

    内地的会社,多是因为经济原因而集结在一起的,无非是稍富裕的地方还有学社。这一带却是以佛事最多,带有很强的宗教性质,只能慢慢教化改变。

    韩社长大步流星回到家里,远远看见张佛奴坐在门外,高声道:“佛奴原来在这里!”

    张佛奴起身行礼:“见过社长。我家主说是今日要为我放良,要社长作个见证,请你饮杯酒。家主回去准备酒肉,看看就来。”

    韩社长一拍大腿:“曹法律倒是个人精,看出了你身份不凡,提前放良。佛奴,我说与你听,你是菩萨下凡,非普通人。我自州衙来,太守知道你是我社里佛寺养大,让我回来说与你听。朝廷已经定了,立你为西平王!稍后便有诏旨来,与你封号,从此你就是这一带百姓的佛主!此是朝廷的事,等诏旨到了,与你法衣,我自拜你!”

    (备注:法律是指佛教的法条戒律,与僧正都是当地常用的人名。)

第51章 菩萨转世

    孙祖德、包拯和新任沙州通判兼监社使蔡挺立于檐下,看着赵滋带着一班兵士,族拥着都僧录契嵩,吹吹打打,出了州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说,这个西平王虽然只是郡王,一样也要有中使,有宣诏使臣上门。只是因为这个王主要注重于佛教方面,便由契嵩代替了中使,与都巡检使赵滋一起去宣诏。

    孙祖德脸面不好看,他觉得徐平这一次有些过于胡闹了。西平王是正规郡王,一切待遇、礼仪皆比照郡王。但又说是这一带的佛主,标志就是在郡王公服之外,格外披上一块红缎,来自御赐。其余既无袈裟,也无僧帽,还没有紫衣法号。

    徐平的原话是,官法即规矩。朝廷这样定了,从此以后这一带的佛事便如此处理。西平王享受着世俗郡王的待遇,作为佛主,代表佛祖菩萨在这里的象征。不需要懂经,不需要念佛,只需要言行谨慎即可。真正解经、传法的,由沙州僧录司负责。

    宋朝的佛教管理机构,国家级的称僧统、僧录,州郡称僧正,县级称僧首。在沙州设置僧录司,表示这里是国家一级,规格极高。现今天下,只有在东京开封府和西京河南府设有僧录司,这里是第三家。沙州僧录司在规格上要高于西京河南府,略低于开封府,是以设僧官七员。都僧录一人,僧录、首座、副首座,左右街各一人,比西京多一都僧录。

    契嵩是被紧急召入京城,亲捧敕令,来这里做都僧录,管理佛事的。封的西平王实际只是一个象征,真正掌管这一带佛教大权的,是契嵩,和他管下的僧录司。

    宋朝佛教在社会上层比唐朝时大大衰落了,但在民间又大大发展了,后世除了元和清尊崇的喇嘛教,其本维持了宋朝的格局。

    此时佛教已经深入到民间,不但是佛寺众多,出家为僧者众,而且对社会风俗影响极深。民间丧葬法事,基本使用佛教礼仪,哪怕是宗室亲王和宰相也无法与民俗抗衡。这个年代社会火葬率高达三成,与徐平前世相差不大,可想而知影响有多深远。

    在前世的时候,徐平经常听别人说,自己也说,中国传统文化如何如何。如喜欢红红火火,人要入土为安,社会比较散漫,讲究宗族家庭,其实大多来自于明清两朝。从周朝到宋朝,漫长的历史时期,社会文化和风俗并不是那样。中国文化一般比较开明,民间并不强调长幼尊卑,人和人容易团结,纪律性强,家庭宗族观念并没有那么浓厚,对土葬根本不执着。合股做生意,结社立契在民间非常普遍,注重契约精神,书契是社会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民间的自我管理,经济活动,大多是用结社立契的形式进行。

    正是因为佛教深刻影响了社会文化和风俗,政权必须管理掌控,不允许脱离社会自我管理。立西平王,设沙州僧录司,便就是徐平尝试整理佛教管理制度和政策。

    一个僧录司,一个监社使,用这两个手段,尽快让朝廷掌控社会的基层管理。

    民间管理方法大多是从政权那里学来的,就是一个从法到礼的过程。僧事的管理,僧人的学习升迁,会比照官僚制度。年深日久,习惯了,也就融合到一起了。

    一时间沙州城里锣鼓喧天,一群公吏批红挂彩,在都巡检司军人前带路。而在队伍前面,是从民间招来的舞者,打扮得五花八门,有神有鬼,有男有女,涂脂抹粉,手中拿着彩缎摇摇摆摆开路。满城百姓都出来看,好似年节一般热闹。

    有人问:“如此热闹,那里捧着缎匹无数,可是哪一家大户娶亲么?”

    身边抱孩子的妇人笑道:“哪个大户能有如此排场?这是大官家封了西平王,这些人捧着诏书,去宣诏的。沙州有一个郡王坐镇,毕竟与其他州军不同!”

    “西平王?党项番贼未来之时,太师令公不是敦煌王么?”

    妇人笑道:“现在立的西平王是张太保后人,如何肯再称敦煌王?是以称西平王。”

    太师是检校官之极,令公是对中书令的尊称,官的最高一级。这是最后得到宋朝承认的归义军首领曹延禄的官称。太师令公,已是升无可升。曹延禄在境内冒称大王,指的是敦煌王。实际在他临被杀之前,宋朝已封他为谯郡王,也可称大王。依此时的习惯,只要封王皆可称大王,如果有排行,如皇子,则依大大王、二大王排下去。

    张议潮最高的加官是检校太保,他的子孙只有他是太保,故称张太保就是指张议潮。

    曹延禄被族人所杀夺权,此后掌权的曹家向契丹靠拢,最终亡于党项。现在到沙州来建立统治的是宋朝,治下百姓都知道,曹家最后投靠契丹,宋朝不会立他为王。一说立的是张太保的后人,大家纷纷明白。中原王朝实际没有封过归义军西平王,这王来自前朝。

    前面的舞者一摇一扭,引得百姓观看。走不了半条街,都已经知道,城西为曹法律家放羊的张佛奴,因为是张太保后人,被朝廷封为西平王。为什么封个放羊的家奴呢?也不知道从谁那里传出来,不多时就满城皆知,因为张佛奴是菩萨转世。不大一会,是哪个菩萨转世,怎么样白日一道金光,都传得有板有眼。

    张家的后人,在张承奉之后实际已经没有确切的说法,查访也没有真正实据。包拯和孙祖德把张佛奴奏上去,是因为这个人忠厚老实,一生如同白纸一般,没有丝毫污点。他自小清苦,稍微长大便卖身为奴,近三十年都是挣扎渡日。自小又是在佛寺养大,可以说是佛子,在这个佛国特别容易让人信任。

    跟张佛奴一起奏到朝廷的,还有七八个人,都是有传闻为张家之后。包拯实际不看好张佛奴,这人老实是老实,但身份太低微,而且与人接触不多。如果立为西平王,不善待人接物的他,只怕不能很好胜任。没想到奏章到了京城,徐平直接就把这个人圈了出来。

    这就是徐平想象中完美的佛主,身份低微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清白。自小养于佛寺,与世无争,他的一生没有任何黑点。不善待人接物就更加没有关系,他只要在百姓面前秉持佛戒,神容庄严即可。不管是管理僧众,还是传法论道,都不需要他做。真找个大德高僧来做西平王,事情就难办了。张家后人只是借一个光环,以应民心,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张议潮之后,并不重要。即使不是,就当过继过来,继子也是子。

    半天时间,张佛奴的身世便就被百姓自己编了出来,说明这个人已经被认可了。

第52章 一指点出佛主

    张佛奴站在养大自己的佛寺门外,旁边站着韩社长,还有社官史清法,社老王思楚都陪在他的身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主家曹法律,则带着儿子曹善德等人,及一众乡亲围在外面。

    众人知道封王是了不得的事情,以前的归义军之主,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称大王。但是到底如何了不得,却都说不上来,只是跟别人一起激动兴奋。人互相感染,哪怕一句话不说站在这里,大家也是越来越激动。血流加速,浑身发热,精神高度亢奋。

    张佛奴有些茫然,看着周围熟悉的面孔,好似不认得,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他的人生真如一张白纸,小时候父母双亡,不怎么记事便被养在佛寺里。每日里跟着寺里的僧人们跑来跑去,有时候学着念两句经文,不知不觉长大了。社长和僧人本来想让这个孤儿留在寺里,以后有机会剃度,做个和尚侍奉佛祖一辈子。可张佛奴没有佛性,成年之后在寺里怎么也住不下去,便离了寺院,在周围为人佣工赚些衣食。直到十年之前,因为大病卖身于曹法律家,浑浑噩噩放了十年羊。

    封王这件了不得的大事,张佛奴并不能想得清楚,他一直还没反应过来。周围的人兴奋激动的情绪,让他惶恐,精神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传来锣鼓唢呐声,曹法律兴奋地道:“来了!来了!必然是宣诏天官来了!”

    人群一众骚动,都伸着脖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人人都觉得口干舌燥。

    花花绿绿的舞者出现在视线里,打扮得神神鬼鬼,依着弦律扭动着奇怪的舞蹈。站在佛寺前的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真地有菩萨降临,这些舞者的面目模糊,全都成了菩萨身边的护法神人。舞者身后的公吏捧着各种彩缎,经幡飘扬。

    这些人离得近了,后面显出一身紫衣,法相庄严的契嵩大和尚来。契嵩一直过着苦修的生活,人干枯清瘦。但今天紫衣在身,契嵩有如佛光罩体,让人不敢直视。

    这是有道高僧,最近几年一直在吐蕃活动,沙州这里人人闻名。这里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契嵩,但所有的人看到的第一眼,都知道自己见到了高僧大德。

    宗教之所以是文明的一种,就是因为已经摆脱了对自然崇拜的盲目,进而形成了一种信仰。世俗文化中,虽然竭力把这种信仰描绘为欺骗,认为是愚昧,但只是那样认为而已。

    文明是一种超越了血缘和地域的高度认同感,欺骗是实现不了的。确实有类似宗教的信仰能够欺骗人心于一时,但能够形成数百甚至数千年的认同,则就远远超越了欺骗。

    大多数的宗教,都会经历一个从人到神的过程。而后一次一次写经解经,一次一次宗教改革之中,形成一套独特的道理贯穿于精神世界,进而影响现实世界。在最初,宗教出现的时候,或许与一般的信仰传播没有什么不同,跟信周围哪个山上黄大仙相差不大。但随着时间发展,一套包罗万象的道理贯穿其中,就完全不同了。传道者自己信,进而影响到信众信,滚雪球般越滚大,其中的道理与现实结合得越来越深。

    汉朝的昭昭天命,形成的过程其实也相差不多。统治者信,而后贯穿于整个天下,通过政权的行为一步一步加深,最终取信于天下之民。当统治者不信了,天命也就迅速消解了,再也不能复起。统治者假装信,是骗不来人心的。

    契嵩的法相庄严,绝对不可能装出来。常年苦修,加上对佛教经义的理解,才能够在浑身每一个细节,甚至与天地相合,最终出来这么一番气象。

    这里的百姓对佛教越虔诚,就越是被契嵩的气势震慑,所有人的心神都聚到他的心上。

    清清白白的身世,天下有数的大德高僧,契嵩慢慢走到张佛奴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契嵩的脚步,移到了张佛奴的身上。在这一刻,张佛奴确定了自己佛主的身份。

    张佛奴看着契嵩到了自己面前,不由自主地想行礼。

    契嵩微笑:“大王朝廷钦立,万民所宗,是为佛主,岂可向一和尚行礼。”

    张佛奴喃喃道:“我自小在这寺里长大,并无一点佛性,如何做得佛主”

    “佛性自在心中,便如灵台蒙尘,一时灵光未现而已。贫僧不才,为佛主拂去前日蒙尘,点化灵性。”说着,契嵩一指点在张佛奴额头,微笑看他。

    张佛奴看着契嵩,看周围的人群,仿佛慢慢离开了这个世界,到了另一片天地。周围一片混沌,如同云里雾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周围有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突然到了天外,俯视众生。回望过去,只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契嵩收回手指,让赵滋派人替张佛奴沐浴更衣,换上郡王公服。张佛奴如同灵魂出窍一般,任由旁边的人替他收拾,面相庄严。

    换好朝服出来,契嵩取出御赐红缎,披在张佛奴的身上,口中念道:“何必佛法,何必修行,佛性自在心中。大王灵性天生,心中有佛,庇佑万民。四方百姓,皆蒙恩泽。”

    张佛奴浑浑噩噩,好似天生就会一般,用手扶着身上红缎,移步上前。越过契嵩,站到了跟着队伍前来,人山人海的沙州百姓前面。

    双手合十,张佛奴朗声道:“我虚活二十八载,不曾念经,不曾修行,只道今生与我佛无缘。今日得上师点化,才知佛早在心中。我就是佛,佛就是我,以视众生!”

    此时张佛奴法相庄严,跟以前完全就是两个人,与契嵩有些神似。

    经过短暂的沉默,人群发出一声欢呼,所有的人皆下拜,口诵佛号。

    契嵩微笑,旁边的赵滋一头雾水。他跟契嵩在一起待了有些日子了,却没有想到这和尚竟有如此法力,能够一指点化出个佛主出来。本来一直担心,这个强立的西平王,要做这一带的佛主,强赶鸭子上架能不能行,却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世间当然没有法力,契嵩是高僧,不是神仙。能够点化张佛奴,一靠悟性,二靠他的修行。契高那一指点在张佛奴的额头,起作用是因为张佛奴本是在佛国长大,没有念经修行,但自小到大耳濡目染,都是跟佛教有关的事情。因为身世特殊,张佛奴的思想如同一张白纸一样洁白。契嵩用自己的法相,让张佛奴把自小接触过的与佛有关的一切,一下子凝聚在了他空白的思想里。佛教的道理本来就很简单,或者说,几乎所有的宗教教义从根本上都是简单的。掌握佛理,就是在摒除后天的七情六欲之后,把佛理贯穿到人世间。

    大部分的宗教,凝聚人心的道理,大都是如此。去除个人的思想感情,它的道理便就通了。不管是信哪个神,还是信什么,找出来这个能够贯穿的道理。

    这就是禅宗的顿悟,张佛奴这种思想白纸一般的人容易,一般人反而不容易。契嵩是凭自己的一副高僧气象,走过来的过程中慢慢把张佛奴的七情六欲去掉,一指点通。

    点通之后,张佛奴就真的是高僧。哪怕他一本经书也读不下来,但说出的话,做的事情都合乎佛理。自此之后,他也根本不用修行,他就是这一带的佛主。

    这种事情说起来玄之又玄,想通了其实就是那么一会事。宗教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事情,自己信了,便就世间一切皆佛。做不到,还是心中不信。

    这就是为什么徐平圈中张佛奴,紧急把契嵩招来的原因。只是徐平没有想到契嵩竟然这么神奇,只见一面,一指就点化了张佛奴。他本来想的,是让契嵩跟张佛奴在一起,慢慢培养他的佛性。政权管理宗教,派混在宗教里,迎合自己的人是不行的。最终无非是把宗教废掉,一有风吹草动,便死灰复燃,更加难办。

    万民跪拜,张佛奴站在那里,在云端俯视众生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此时他的眼中已经没有喜怒哀乐,看着沙州百姓,只有无限慈悲。

    佛,有慈悲就够了,传法、讲经自然有其他人去做。

    随着张佛奴的法相越来越庄严,沙州百姓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金光。一个说出来,另一个人便也看到了,这个消息迅速向周围蔓延,很快传遍全城。

    州衙里的孙祖德睁大眼睛,看着不少本地公吏,向着城西跪拜,口诵佛号,好像见了鬼一样。他听到了这些人说,张佛奴是菩萨转世,佛性天生,被高僧一指点化。

    人人都说天现金光,人人都向西拜,好似拜西天佛祖一般。

    转过头来,孙祖德对身边的包拯和蔡挺低声道:“你们可曾看见金光?”

    包拯默默摇了摇头,蔡挺道:“金光在这些信佛百姓的心里,太守心中无佛,自然不见。心中有佛,则众生皆佛。心中无佛,则一切皆无。”

    孙祖德道:“如此说来,通判的心中有佛,见到金光了?”

    蔡挺摇头:“下官一儒生,心中自然也无佛,自然眼中无金光。只是知别人的心中有佛罢了,心中有佛的人心中自然就有金光。”

    宗教的基本道理简单,而且多是人性**通的东西,所以是信不信的问题。与大多数人的心性不合,宗教很难广泛传播,流传不开来。

    蔡挺心思难以捉摸,对别人想法把握很准,是那种与张佛奴完全相反的聪明人。若是契嵩来点化他,把他的脑袋打碎也做不到。但是他却明白,佛是怎么一回事。

第53章 万民云集

    张佛奴立为西平王后,以收养他的佛寺为圆觉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沙州和僧录司以快马入京上奏,赶在四月初十,敕令赐额终于送达沙州。圆觉寺,由此成为河西第一座合法的寺院。

    宋朝的寺庙,必有敕额方为合法,不然即为野寺。朝廷一旦收紧佛教政策,第一步就是拆除无敕额的寺庙。敕额不是立庙就有的,有一个考察期,即系账。寺庙一立,先隶名籍于本州,报到京城祠部,全国统一有一本账籍。达到了一定的条件,可以请朝廷以敕令赐额,才算正式合法。系账而没有赐额的,一般情况下也视为合法寺庙。

    一般情况就是指不出现天下灭佛的极端事件,如周世宗当朝,就曾经尽毁天下没有敕额的寺庙。此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灭佛,以至周世宗之死,也被附会成他打扬州铜佛的报应。用系账和敕额制度,把天下佛寺尽纳入朝廷掌控,是政权显示统治能力。

    在圆觉寺获得敕额的同时,中书命其设男僧女尼戒坛,为瓜沙两州信众剃度。

    和尚跟尼姑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必须有度牒,到指定的地方剃度才可以。宋朝天下戒坛七十余座,大致数州的范围有一戒坛,所有的僧人必须到戒坛剃度才为合法。

    剃度每年只有一次机会,即皇帝的生日,此时为四月十四乾元节。

    这些制度多是从唐朝五代继承而来,进行了一定的修改,沙州百姓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在张佛奴为佛主的光环下,由契嵩带着僧录司,推向地方。

    圆觉寺获得的不只是敕额,而且是敕修,即由朝廷出钱,地方量力出工。随之而来的是寺院制度被规定,采用十方住持制度,住持由朝廷决定,即敕差住持。

    此时天下寺院大致以禅宗和律宗分成两大类。禅宗为十方住持制度,即财产公有,住持为公推的高僧大德。寺里的僧人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管理者实行公推制度。律宗则为甲乙制,即师徒、师兄弟相继,寺产为私有制,比较封闭。一般来说,官府希望推行的是十方住持制度,对甲乙制有一定限制。

    沙州圆觉寺是第一座敕差住持的寺院,一旦上任住持圆寂,由寺院公推出几个下一任住持的名额,中书下敕令选定一人。徐平的目的,就是把佛教制度官僚化,一些大的寺院变成僧侣管理衙署。以后分等级,让僧人一级一级拾阶而上,与俗世官制合一。

    这是宋朝把佛教彻底世俗化的成功办法,从此之后,佛教成为了政权社会管理的一部分,方外之教完全成了方内。保持宗教纯洁性之类说法,完全是政权给自己找不自在。化外不在管内,再怎么笼络都没用,相当于寄生在社会的躯体上。宋朝之后,佛教及其他宗教还无比怀念这种制度,自己给自己定出等级来,仿照从前的做法。

    此时的圆觉寺还只是一座十几间,只有三五个僧人的小寺,按照朝廷的制度,连系账的资格都没有,就是一座野寺。沙洲的经济与内地隔绝,纸币还不通行,建寺的钱主要是以白银和绢帛付账,正在来的路上。契嵩带着僧录司的僧人和公吏,或搭帐篷,或者是搭草庐,侍奉张佛奴住在这里。

    僧录司除了僧人,是还有官府派出来的公吏的,不然不足以作为官方衙署。宋朝没有让宗教自己管理的觉悟,不但是派公吏,寺院的管理人员也越来越被官府操控。

    圆觉寺的格局,正中为寺,左边为西平王府,右边为僧录司,一字排开。此时只是划出了大致范围,要想真正建成,只怕要等到冬天去了。

    有了受万民朝拜的张佛奴,加上离剃度的乾元节只有几天时间,四周无数的百姓赶到这里来。他们在圆觉寺周围搭起帐篷和草庐,各自住了下来。每天契嵩在寺前讲经,大约用时两个时辰。而后张佛奴主持法事,一时热闹无比。

    州衙里,孙祖德查看着各种文书,对前面立着的赵滋道:“都巡,现今城西圆觉寺那里四方之民辐集,鱼龙混杂,最易闹事。你多用心一些,万不可出了乱子。”

    赵滋叉手:“下官理会。这些日子我天天在那里,夜里也与属下排班值宿。”

    孙祖德点点头:“辛苦一些,朝廷自有奖赏。西平王不比寻常人物,朝廷赏赐别出殊恩,更得地方百姓爱戴,出事上下都无法交待。除了不生乱子,还要注意水火之警。”

    赵滋一一答应,现在他属下的大半兵力都派到了那里,实是重中之重。

    西域佛国,有这么一个受到公认的佛主,一切纠纷都被压下来了。现在沙州百姓,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到那里,见佛主一面,得到赐福。而且不只是沙州,附近的瓜州也有不少百姓赶来。就连西边属于西州回鹘的伊州,也有不少人来,风暴一样影响力越来越大。

    宗教本就是非理性的,一传十,十传百,在传播的过程中,当日契嵩点化张佛奴被传得越来越神。什么天现金光,天女散花,能想到的异象全出现了。神奇的是,这些在传播过程中添油加醋出来的异象,又传回沙州,沙州的百姓竟然也深信不疑。

    沙州城原来不过一千左右人户,现在城西圆觉寺那里,聚集了数万之众,早已经超出了沙州城的接待能力。孙祖德和蔡挺忙得焦头烂额,每天眼都合不上。这种盛典,绝对不允许出乱子,不然必面临朝廷重惩。中书不惜代价,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要求就是寺要建好,人心要安抚好,一举定下瓜沙两州的格局。

    这几万人每天的吃喝拉撒就是个大问题,韩琦把自己的军粮都从肃州运来了,银帛也挪用给沙州。州衙在城西设了粥棚,有吃饭不易的信众,免费施粥。

    宗教有自己的秩序,很少有百姓去冒领施粥。绝大部分都是因为穷,或者因为种种原因买不到米或柴,才去领粥。在人口剧增的情况下,物价波动很小,已经难能可贵了。

    赵滋领命离开,蔡挺走了进来,与孙祖德叙礼,坐了下来。

    孙祖德吩咐上茶,蔡挺摆手:“不必了,太守莫要客气。我来,是说一说这几天的事情。临来沙州的时候,昭文相公一再叮嘱,民间不许因教立社,还不许引起民乱。沙州这里最多的就是佛社,依着朝廷制度,是不许的。一时之间,实在难以下手。”

    孙祖德道:“现在沙州施政,自然尽量靠着西平王帮忙。有他发话,百姓心服。”

    “太守说的是,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圆觉寺原是因社立寺,想来要从这里着手。”

第54章 解散佛社

    西北的夜空沉静高远,漫天繁星,点缀着天幕让人沉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孙祖德、包拯和蔡挺三人,带了几个随从,随步到了城西圆觉寺。

    张佛奴还是那个张佛奴,只是没有了从前的混混噩噩,没有了从前的迷茫畏缩,目光纯净,一片坦然。他还是他,他又已经不再是他。

    韩社长和曹法律两人侍立门外,一动不动。从那一天起,他们两人就是张佛奴的两大护法金刚,时刻不离其左右。张佛奴既没有吩咐过他们,也没有赶他们,一切任由两人自主行事。有时交谈,张佛奴还是称曹法律为家主,称韩僧正为社长。两人都惶恐不安,连道不敢当。张佛奴只是微笑,也不解释,也不改变称呼。

    两个人怎么敢让佛主如此称呼自己,实在心慌得不行,去寻契嵩法师解惑。契嵩没有打什么禅机,直言相告,于现在的张佛奴来说,称呼社长,称呼家主,只是一个称呼,跟俗世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没有任何关联。不称呼这名字,称呼是佛,是菩萨,于张佛奴来说都是一样的。两人这才知道,张佛奴已经圆悟,早已超脱出了他们的世界。

    见到本州的三个官人来,曹法律和韩社长急忙行礼。

    孙祖德道:“烦请通禀一声,我们几人前来,与大王说几句闲话。”

    曹法律答应,转身进了庵房,留韩社长在外面排着三人。

    不大一会,曹法律出来,引三人进了庵房。

    张佛奴坐于蒲团上,见到孙祖德三人进来,双手合十问讯。

    三人急忙行礼:“打扰大王,大王恕罪。”

    张佛奴是朝廷正式封的郡王,官品极高。虽然蕃官的王侯,在汉官这里不值钱,但张佛奴不是蕃官。只是一切初起,礼仪从权,这里的很多本地人是把这个西平王当蕃官的。

    孙祖德向张佛奴讲了一下最近的情况,道:“大王,现如今在这附近聚集了三万余百姓,每日吃喝拉撒,一切不易。还请大王向信众宣讲一番,官府人手有限,这些日子或有失察之处,一切海涵。乾元节剃度是大功德,万莫闹出事情来。”

    张佛奴合十道:“太守安心,明天法事我便教诲信众,必不会生乱。”

    说起这几万人的吃喝,张佛奴让孙祖德可以找韩社长,以自己的名义,招集这里的佛社掌权人,由民间自己解决一部分。这是做功德的时候,不少富户愿意开仓放粮,拿米面出来发给信众。当然,事后立一声功德碑自然更好,这就是沙州官府和僧录司的事了。

    张佛奴于这些俗事了解不多,也不在这上面用心思,聊了一会,三人便告辞出来。

    到了门外,蔡挺对韩社长道:“社长,借一步说话。”

    内地州郡的监社使一般不允许州官兼任,沙州特殊,愿意到这里来的官员也少,没办法才由通判兼职。作为监社使,本地的各种会社都在其督导之下,韩社长当然也不例外。

    引着三人到了旁边房里,分宾主落座,上了茶来。

    韩社长道:“不知官人唤小的来有何吩咐?最近信众云集,官人辛苦。”

    蔡挺面带微笑,看着韩社长的面色,过了一会道:“社长,我有一事相告,烦请一起拿个主意。我为监社使,朝廷说得明白,只是知会社事务,并不安排。”

    韩社长忙道:“有事通判官人尽管吩咐,小的们照行就是。”

    “商量,只是商量,监社使并不干涉会社事务。”蔡挺面带微笑,“依着朝廷律法,天下会社,有几样是不能够做的。第一条,就是不能涉教。”

    韩社长一愣:“官人的意思,是说我们这社,朝廷律法不得开么?”

    蔡挺点头:“不错,依着朝廷律法就是如此。社长莫急,我来不是要让你们把社散了,而是商量。到底该如何做,又能让你们做下去,还不违朝廷律法。”

    韩社长一头雾水,会社不许涉教,沙州一大半的社都要解散。当然现在有西平王,大家供佛有了方向,佛社解散倒也没有什么。但是许多寺庙,是由佛社供养的,没有佛社了以后如何生存?毁寺灭佛,朝廷是要损大功德的。

    功德虚无飘渺,徐平及一众宰执,是不信真有西天佛国的。但是换一种说法,功德代表的就是人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佛国毁寺灭佛,是要大失人心的。

    真宗的时候,士大夫中曾经广泛流行过佛教。当时有钱塘高僧省常,立净土社,社首就是宰相王旦。参加净土社的,士大夫就有一百余人,各种身份的有一千余人。王旦为净土社首,并不是说他就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了,只是当时有一种想法,就是借助佛教净化人心的作用,对天下施以教化。此事无疾而终,随着儒家兴起,便没人再提起了。

    有净土社这个先例在,徐平不许因教立社其实阻力不小。所以此事不能强推,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更加不能够诉诸武力。徐平的目的,也不是防止借助宗教会社会引起社会动荡,甚至谋反。虽然历史上宋朝有人把传承久远的白莲社发展成了白莲宗,传到后世成了白莲教,在元明两朝多次因教起义。那是政权的问题,不是宗教会社的问题。没有白莲教也会有其他什么教,本质是社会矛盾,白莲教只是个载体而已。包括净土社在内,这个时代的很多宗教会社,都有白莲社的渊源。庐山白莲社是正规宗教活动,不是邪教。

    不许宗教结社,是为了把宗教,特别是佛教的管理制度,彻底纳入到僧录司一直延伸到州县的系统中。以这种办法,完成对宗教的世俗化,不许宗教独立于社会管理之外。

    蔡挺心中早有办法,对韩社长循循善诱,一点一点引导到自己的设想中。这个社出了张佛奴,影响力非同小可。只要韩社长按照自己的办法做了,其他的社就好办了。

    这个办法,就是把沙州现在所有的佛寺,统一纳入到僧录司的管理系统中。规模够的系账,比内地要求可以低一点,比如有房一百间,便可系籍。其他的小寺,全部作为这些系籍寺院的分支,由他们派人去主持。民间信众要做功德,不再立社,而是到附近的寺院里,由寺院统一组织。凡系籍寺院,全部实行十方住持制,便于官府管理。当然,相应的规格也高,紫衣法号获得容易,以后还会分出等级制度。蔡挺推行的,是徐平需要的办法。

第55章 晏殊之论

    政事堂里,徐平和章得象翻看着沙州来的公文,讨论着那里的局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太平兴国年间设译经院,后改名传法院,天禧年间自丁谓始,形成以宰相兼译经润文使的制度。此时中书是章得象兼译经润文使,宰执中名义上跟佛教关系最密切的人。徐平有意在中书设置统管天下宗教的制度,关于佛教的事情多与章得象商议。

    沙州的佛教管理制度已经大致清晰,以僧录司管佛事,统领附近几州所有寺院。小寺能合并的则合并,不能合并的挂名于系账寺院名下,主事僧名籍在系账寺院,名义上是大寺的派出机构。民间所有佛社取消,在各寺院立功德簿,信众由佛社转到功德簿。

    商量了半天,徐平直起腰,伸展了一下筋骨,道:“现在州境制度已立,只是如何由朝廷统管,还要再议。此事倒也不急,可以慢慢摸索。”

    章得象道:“如今由各州管辖,也无大碍。佛事非天下急务,似不必朝廷来管。”

    徐平摇了摇头:“现在制度初立,自然千好万好,时日一长,便有弊端出来。如各寺尽量用十方住持之制,住持换人,各寺公推之后,州府来定人选。日子久了,寺院住持必然被州衙把持。再年深日久,州里主官于政事不熟,这权柄就移到了下面吏员手里。吏员要贪利,所举人选必然不能服众僧之心,十方住持之制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章得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对于这些事情,章得象总觉得徐平过于杞人忧天。每立一项制度,必然要提出将来会有什么害处,写明后人时间到了,当改则改。制度立下,只要禀公而行,哪里会有这样那样的弊端出来。制度难以维持,大多都是所选非人。

    徐平可不这么认为,制度难维持,既有人选不合适的原因,也有制度本身对制度执行者改造的原因。只要是集体,最初大多会立下一些简单的制度,来约束众人行为,维护集体利益。在制度执行的过程中,会出现各种各样最初想不到的状况,制度不断被完善。随着制度完善,最终有一天会变得与初立时的初衷背道而驰,不改整个集体的性质都变了。

    人在改造制度,制度也在改造人,最终会形成一个与最初愿望面目全非的局面。常讲不忘初心,实际上随着人和制度不断相互改造,不忘初心也没用,本着初心在改变了的集体中难以生存。要想政本初心,则制度就必然要不断变化,甚至不断来回摇摆。怎么不断地修正制度,又建立起政权的信用,是要执政技巧的。闷头维持制度不变,来获得天下百姓的信任,最终是连政权集体的信用一起失去。

    人力有穷尽,徐平也管不了一百年会什么样子,他只能尽自己的努力,把每项制度的优点缺点一起列出来。为什么这个时候立这项制度,采用这种政策,要解决什么问题,会制造什么新问题,写出来供后人参考。解决了实际问题是功,立下制度不是德。不许别人改自己的制度,强求功德,大多会被后人嫌弃。

    见章得象不理解,徐平道:“若以州郡为块,朝廷不以条提之,则为封建,权柄尽在地方。封建之害,前人论之甚详。一地封建,此一地终不为朝廷所有。一事封建,此一事终将为朝廷力不能及。此为政经纬,缺一不可。”

    建立从上到下的条,才能打破地方的块,条块结合,才能稳固统治。现在除了三个僧录司,地方佛事都由州县主官统管。没有来自上方的支持,地方的佛寺无法跟州县官府对抗,慢慢就会失去活力。这是后面要做的事,现在倒也不急。

    晏殊从一边走过来,道:“昭文相公所言,莫非即是权柄?朝廷无抓手,则对地方事务难以下手。单靠管地方官是管不住的,如一地知州其余事都做得好,就在佛事上面与朝廷相违,这人换是不换?换了民不乐,不换政难行。”

    徐平笑道:“史馆相公说的是,这一个‘柄’字用得极是妙!朝廷治天下,必有其柄在手,不然遇事无处下手。不只是佛事,其余各政事同理,当有国柄在朝廷之手!”

    徐平一直强调条块结合,实际上主要针对地方和朝廷。晏殊用这一“柄”字,范围就扩大到所有的政事中了。朝廷要理政,手里必然要有一个把手,用以操控天下。什么政事没了这个把手,则就容易脱出朝廷掌控,看着乱子出来却无能为力。

    章得象为人谨慎,话不多,在政事上用心也不够。对徐平和晏殊讲的这些,他没有多少兴趣,聊了几句就岔开话题。

    立了西平王,设了僧录司,西北最要害的瓜沙两州便就稳定下来。那里多是汉人,有胡人也早已经汉化,只要在佛教上不出乱子,其他就一切顺利。

    灭了党项之后,河西周边和西域已经没有大的势力。与沙州接壤的西州回鹘即是高昌回鹘,在太平兴国年间曾经积极向中原王朝靠拢,主动称自己为外甥师子王,即延续唐朝时与中原的甥舅关系。不过宋太宗北伐失败,影响到了西域各国的倾向,此后他们开始靠拢契丹。大中祥符年间,耶律化哥受命征讨叛乱的阻卜各部,攻击了遇到的高昌人。虽然契丹人归还了俘获,惩治了耶律化哥,与高昌回鹘的关系还是冷却下来。

    随着宋军攻灭党项,击败契丹的消息在西域传播,他们对中原王朝明显变得热情。不只是西州回鹘,黄头回鹘和喀喇汗国也派了使节到肃州见韩琦,要遣使入贡。

    宋朝在西域重建藩属国秩序阻碍不大,朝廷明确了大军不再西进,停止于肃州也让这些地方政权安心。瓜沙两州仅设都巡检司,而不驻大军,就是表明停止扩张的态度。

    所谓贪多嚼不烂,从安史之乱后,中原王朝的藩篱尽皆失去,宋朝确实无力进行大规模的扩张。现在只能集中力量,对付北边的契丹,把燕云之地收回来。

    接下来西北的方略,就是集中力量发展新占的党项之地,把河西和河套地区的生产发展起来。有了这两个基地,才有向外扩张的本钱,不然仅仅大军粮草,就足以耗尽半个天下的积蓄。位于最西部的瓜沙两州,不驻大军,作为佛教中心,也作为通商贸易中心,从经济和文化上影响周边地区。首先争取周边势力对中原王朝的向心力,时机到了一切水到渠成。这个过程要多久?或许十年,或许数十年,没有人能够说得清。

第56章 国柄

    出了政事堂,徐平回到了自己的官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随便处理一下公文,就该休务回家了。

    在案几上随手一翻,却发现一封来自新任巩县知县王安石的书信。展开来看,原来是最近京西路工商业进行大手术,王安石有不同意见。

    之前,迫于巨大的财政压力,各地的工商业基本都操控于官府之手。特别是像酒楼和邸店之类的服务业,稍微大一点的县以上城市,几乎全为官有。哪怕百姓自己开的店,只要官方觉得利润可观,都会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收归官有。

    这些官有的酒楼和邸店,大部分让百姓指射,即承包出去,官方收取固定利润。大一些的店,赢利能力稍强,便由官府经营。这样做最大的害处,对经济的束缚不说,是官府为了保证利润,强行让境内的富户轮差衙前役,用家产作保经营酒楼和邸店。商业正常增长一切都好,一旦出现亏损,或者利润下降,便由轮差衙前补足差额。

    这跟徐平前世的国有经济不一样,这些酒楼邸店被官方直接当作提款机,过分一点的地方不按前几年业绩,随意指定一年要上交的利润。达不到,便直接用经营的衙前人家的家产充账。在很多地方,直接变成了对境内富户额外收税。

    宋朝天量的财赋收入,除了禁榷专营,还有一大部分就是这样来的。

    这样的后果,便是造成了官府插手不多的商业的畸形繁荣,服务业的破败。除了采取特殊政策的几个京府,大部分的州县,城内服务业不发达。甚至于出现,城外偏远地方的酒楼邸店,由于不在官方掌控之下,比城内还繁荣的怪事。

    在京西路试行的工商业改革,徐平借鉴前世经验,采取了抓大放小的政策。除了四京之外,地方上那些由百姓指射经营的酒楼邸店,一律卖出去,官方收税。

    一般原则,县一级保留一处官方经营的酒楼,和一处官方经营的邸店。州一级则按等级,保留二到五处。超出数字的,把小的卖掉扩建大的,形成规模化的经营。官方所有的这些商业,不再使用衙前,而是雇专人经营管理,制定奖惩制度。

    宋朝现在问题是,在城镇是官有经济占的比重过大,官府对利润的搜刮过甚,让工商业发展不起来。通过向民间让渡小型工商业,来刺激经济的活力。

    与向民间开放工业和服务业相对应,通过三司铺子和各种民间会社经济,把畸形繁荣的商业的主导权,从一些大商户的手中夺过来。他们借助官方力量实行行会垄断,在获得超额利润的同时,打击压制了工业和服务业的发展。

    出乎徐平意外,王安石表达的不同意见,竟然是觉得对民间放权让利不够。他以巩县为例,认为已经有了驿馆,官方的人员往来住处和酒食供应有保障,再保留官营的酒楼和邸店各一处没有必要。如果把这个市场完全放给民间,百姓得利更大。

    徐平把这封书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实在不相信这是王安石提出来的意见。在印象中可不是这样,王安石变法是把民间的工商业全部收归官有,走得比自己更远。

    中国历史与欧洲有着完全不同的轨迹,在宋朝和之前的朝代,经济中不管是农业还是工商业,官方都占有巨大份额。宋朝是一个顶峰,王安石变法直接把工业、商业和金融业几乎全部收归官有。同时在乡村推行保甲法,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

    如果徐平要借鉴他前世新中国刚建国时的做法,在这个时代完全可以推行下去,王安石实际上已经做过了。那次变法的问题,是把经济权力收上来之后,没有用这些钱发展社会生产,而只是让国家掌握了经济命脉。庞大的改革,真正与发展有关的,只有农田水利法等了了几项措施。生产发展不了,改革必然被旧党反对,这种反对有社会基础。

    如果徐平记得他前世整套的工业技术,完全可以提前几十年做王安石变法的事。农村分田之后实行保甲法,利用工农业剪刀差,最快的速度发展工业。到徐平年迈的时候,说不定就可以开始星辰大海了。出去殖民的收益,极大可能比不上集中精力发展中国本土的收益。那样的结果,就是在中国建了个地上神国,其他地方全是原料产地。把经济的大部分收归官有,在这个时代,并没有制度和思想上的阻力。

    当文明大潮冲击全世界的时候,会让很多人产生错觉,以为全世界所有地方的发展进程都是一样的。蒙古人打下了亚欧大陆的绝大部分土地,当时很有可能,大多数人也认为他们那一套奴隶代理制能够千秋万代。实际上只有几百年,这一切便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用封建社会指代一个历史时期,来分析历史,应该是大致准确的。但那要封建是真的封建,像中国这种,从秦朝之后便就告别封建,必然是另一种形态,另一种进程。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个生产力是相对的,与人的**有关,而不是绝对的。欧洲人认为历史有一个明确终点,是他们一神制文明的惯性,只是他们那样认为而已。

    王安石提出的意见让徐平诧异,是因为他现在的看法跟历史上学来的不同。他提出这种意见来,就说明这个时候他的思想跟司马光那些人没有什么差别。徐平不知道,历史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王安石后来的思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想来想去,徐平决定给王安石回一封信。

    这种思想,要从春秋时期的齐国名相管仲说起。当然有可能可以上溯到更加久远的时间,徐平说不清楚,也没有必要。思想发端付诸行动从管仲,到百里奚,再到桑弘羊,汉武帝时的盐铁法最终大成。简单来说,就是为了掌控天下,朝廷要执国柄。盐铁不只是对特定商品的专卖制度,而是为了让政权掌握经济命脉,由政权直接掌握一部分经济活动。

    国进民退,国退民进,徐平前世经常听到的这一句话,实际上在中国历史上已经讲了两千年。从洋人的制度出发来发议论完全不得要领,这是中国政治文明的一部分,即政权要想稳定则要掌控天下权柄。盐铁握经济权柄,察举制和科举制握文化权柄,唯一的问题是还没有找到握军事权柄的办法。征兵制和府兵制都因各种原因难以为继,新的军事制度不能解决问题,最终成了禁军的各种怪象。军制改革,说穿了,就是通过各种各样的将校培养制度,由政权握住军事权柄,从而可以放手发展军事力量。

    为什么要把一部官府掌握的经济实体放到社会上?因为政权只要握柄即可,全部掌控超出了实际能力,不能够推动生产发展。王安石的变法证明了这一点,他从最开始的想让朝廷掌控工商业和金融业,从而推动发展,最后变成只求掌控,不求发展。

    各州县都要保留一定比例的官营经济成分,就是要让朝廷握住经济权柄,能够主导经济发展,而不要反过来被经济操控。当经济繁荣过去,面临困难的时候,再利用这个权柄把社会的经济实体收到官营来,利用官方利量推动生产发展,带动下一轮繁荣。

    天命不在,治乱循环极大影响政权的合法性,那么政权就要操控治乱循环,而不能被动面对。要操控就要有一个把手,这个把手就是从盐铁论发展起来的官营经济。

    王安石刚刚开始在地方做官,还没有机会进入朝廷中央衙门,还做不到从全局来看待经济问题。他现在的看法,还是传统的与民争利,利不在民则在官的看法。

    盐铁论一直有支持的一派,也同样有反对的一派。历史上的极端情况,便就是到王安石变法,尽收天下经济权柄入朝廷。他的思想被抛弃,宋朝之后的政权放弃了盐铁,财政主要依靠赋税收入,后果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面临社会危机,政权根本没有解决问题的经济能力,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天下大乱。

    经济的生产和分配,说到底还是生产满足人民**的问题,眼前的和长远的。政治就是顺民意,从民欲,其他一切都只是工具和手段,当作信仰就本末倒置。

    政权要治理天下,就要执国柄。如果失去了抓手,太阿倒持,后果不堪设想。税赋对社会财富的再分配,效率远不能与直接执经济权柄相比。

    经济、军事和文化思想,政权持此三柄,便就把握住了天下大势,很难撼动。而后才能够从容施政,示公义于天下,得天下民心,建立起牢固的认同感。

    根据自己的经历,徐平再回头看历史上的王安石改革,从记住的几条主要内容,便就看出他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三者的重要性。只是现在他还没有成长起来,再一个性格和经历的原因爱走极端,徐平不介意自己主动引导他。

第57章 孙二郎的生意经

    夏天的雨说下就下,没有一点征兆,哗地兜头就浇了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铺了石子的官道存不住雨水,顺着坡上的草层流到路边的排水沟里,路边很快就变得泥泞下来。

    孙二郎用手遮着头,快步急奔,却躲不过无处不在的雨水,很快就湿透了。

    路边有一处草店,门面虽然不大,看起来却是甚是整洁。孙二郎快走几步,走到了店门口,站在屋檐下使劲跺了跺脚。看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孙二郎进了店。

    一个小厮迎上来,递过中手的布巾,殷勤问道:“客官是用些酒饭还是住店?”

    孙二郎道:“来一瓶酒,再切一盘牛肉。对了,不知贵店可有雨衣,借我用上一用,稍后一发算钱给你们。”

    “这事小的作不得主,客官稍等,我去唤主人家。”小厮说着,快步到后面去。

    孙二郎用布巾擦了擦身上的雨水,选了一副座头,坐下歇息。

    不大一会,一个四五十岁的富态掌柜跟着小厮从后面出来,到孙二郎身前行礼道:“小厮说客官欲借雨具,不知是借了返家还是暂用一用?”

    孙二郎起身还礼:“回主人家,是借来暂用一用。我还有两个伴当,因为路上遇雨行不了得了。为怕打湿货物,他们寻了个田间草棚等在那里。店里若有雨衣雨裙,权借在下用上用,去接伴当回来,一发在店里用酒饭。”

    “雨具有是有,只是”店主有些为难。“我店里只有这一个小厮招呼,委实抽身不得,不能随客官去。客官将了雨具自己去”

    孙二郎从怀中取了三贯纸币出来,对店主道:“我晓得。这里三贯钱,权压在主人家这里,若有损坏,一发扣钱就是。若有雨布,一起借一块使用。”

    店主高高兴兴接了三贯钱,口中道:“如此最好,客官稍等,我去取来。非是小老儿贪财,最近生意不好,雨具的价钱不菲,不好随便乱借。”

    孙二郎连道明白,让店主只管去取雨具,自己等在这里。

    不大一会,店主人拿了一副雨衣、雨裙,交予孙二郎,口中道:“客官拿去用。适才你说还有伴当,我店中只有这一副雨具,若是不急,帮你去借两副蓑衣、斗笠来。”

    “主人家费心,我们自有斗笠、蓑衣,只是货物淋不得雨,是以要雨具。我这便去接伴当,稍后回来,在主人家这里用酒肉。”孙二郎一边说着,一边拿了雨具匆匆出去了。

    店主人与小厮一直送到门外,看着孙二郎冲进大雨里,对小厮道:“这几年,行旅商贾多了起来,这些小经纪人家也动不动几百里贩货。遇上大雨,货物不定就化为乌有,着实是不容易做。你去温了酒,等他们回来去去寒气。”

    小厮答应,转身去了后面,准备酒肉。乡间小店,没有好酒,也没有好肉。酒是十文钱一斤最便宜的大酒,肉是隔壁村里病死的老牛肉,俱都是城里人家不吃的便宜之物。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孙二郎带了斗笠,披了蓑衣,背了一外大包袱,顶风冒雨沿着官道急急行来。在他的身后,两个大汉一人挑了一副担子,都用雨布盖了,一摇一摆。

    店主急忙把三人迎进店里,让他们把担子在门外后了,让到桌旁。

    小厮端了酒肉放在桌上,拿了布巾让三人擦拭。

    擦罢了,一个面白无须的汉子道:“这雨来得好生凶恶,兜头下来,行又不行得,躲又无处躲!好在路旁一个草棚,能让我们把货物守住。”

    一边说着,一边递还布巾,口中道:“谢过主人家。”

    店主连道不须谢,等小厮检查过了雨具,把先前的三贯钱还给孙二郎:“客官见笑。”

    斗笠、蓑衣加起不足一贯钱,雨衣和雨裙却非两贯买不到,让主要些押金再借给孙二郎是人之常情。孙二郎接了钱,口中道谢不迭。

    客气了一会,店主问道:“客官贩了什么货物?一遇水便就坏了么?”

    孙二郎道:“倒也不是,我们是到洛阳城里买些碎衣料做的衣裤,城里没有人穿,运到乡下贩卖。这是小本生意,被雨淋了,浆浆洗洗,这一趟也就白跑了。”

    这生意最近做的人不少,店主是见多识广的人,知道一些。乡下人工便宜,浆浆洗洗的工钱并用不了多少,只是洗过了,很容易被买的人当成旧衣,就卖不上价钱了。这买卖的利润不高,一当成旧衣,确实这一趟就白跑了。

    旁边的小厮道:“先前也见过贩碎布衣的客人,只是布色又杂,样子又丑,着实是穿不得的。不知道几位客人从哪一家贩的,样子可还好么?”

    孙二郎道:“我在洛阳城里有一个自小熟识的兄弟,有些门路。经他引见,认识了洛阳城里制衣的唐大姐,衣物都是从她铺子里出来。不是我自夸,再没一家有这成色!”

    小厮听了搓手道:“唐大姐铺子里的衣物自是好的,只是平常难以买来。客人有这一门路,自然是发财了。我恰好要制新衣,能看一看么?”

    孙二郎谢这一店帮自己,便打开背的包袱,取了几件适合少年人穿的衣服来,让小厮挑捡。唐大姐的铺子已经做得大了,制的成衣除了供应四京和几处大的州府,很多都由客人贩到了海外去,与一般的制衣铺子不能相比。孙二郎贩的,是制衣铺子里用裁下来的碎布头,拼在一起做的衣服。这些衣服相当于没有布料钱,是以相当便宜。洛阳城里的百姓是不穿这种衣服的,都由小贩运到乡下去卖,非常受乡下人的欢迎。

    唐大姐是第一批靠着洛阳城纺织业发展起来的大户,生意做得有良心。这些碎布衣用的布料又好,拼接得又用心,并不难看,在乡下销路极好。小厮挑了一会,选了一件蓝色薄料的夏衣,拿在手里笑呵哥地不肯放下。

    店主道:“如此,这衣小店就买下了。要多少钱,一起算酒钱。”

    孙二郎道:“我只收个本钱和路费,就算三百文好了。这价钱委实不赚分毫。”

    店主人知道行情,三百文到洛阳城里唐大姐的铺子也是买不到的,想来因为孙二郎是长远客户,铺子里给的价钱低一些。想都没想,满口答应了。

    当下筛了酒,摆下肉,让孙二郎和两个伴当吃了饱腹,去去寒气。

    孙二郎从包袱了取了一瓶酒出来,道:“这是洛阳城里我那个旧相识送的酒,不只是力气大,还甚是顺口,店主人一起来喝一杯。”

    店主人一眼看出是洛阳城里三司铺子卖的烈酒,这个小地方,并没有卖。不由得两眼放光,就在桌边坐了下来,取了一个杯子放在面前。

    郑主管在西北混得风生水起,喜庆因为年轻,返回了洛阳。他已经成年,在三司铺子里做了个主事,算是有职有权。依着郑主管的说法,让喜庆在洛阳再学上几年,顺便娶个媳妇成了家,若是不得意,依然到西北找自己去。

    孙二郎的买卖社做了这么多年,积攒了本钱,生意也做得大了。现在他们村里的买卖社已经转给了别人,几户家底殷实的,凑钱立了个社,专门做生意。孙二郎自小卖南闯北见识得多,被这几户人家公推为社首,专门在外面做生意。这就是后世的股份制经营,这个年代最常见的经营方式,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反而是自己出资,自己经营的,在这个年代并不常见。有钱人家做生意,首先就是要找个内行人,立下契约,合伙经营。

    有喜庆这一个人脉,经他介绍,孙二郎认识了不少洛阳城里的生意人。现在最大宗的就是卖碎布衣,回去之后批给小贩,乡间草市上非常好卖。

    洛阳已经成了天下纺织业的中心,相关的产业链越拉越长。就连处理正常制衣下角料也经成了一个大产业,河南府包括周边几州的乡下,大多是穿这种碎布衣。唐大姐那里雇得有人,专门做这种碎布衣,卖给周围的乡下地方。一是扩大了市场,再一个建立了自己的营销体系。乡下的财主们要穿新衣,只要让这些人带了尺寸到洛阳,制了成衣再由他们带回乡里,省了唐大姐无数麻烦。

    喜庆送的烈酒价钱不菲,一人喝了两杯,孙二郎便就收了起来。几人说得入港,便换成十文钱一斤的大酒,就着熟得酥烂的牛肉,边喝边谈。

    孙二郎问道:“主人家,我见你这里的生意冷清,反不如前几个月,又是为何?”

    店主叹了口气:“客官有所不知,如今朝廷立了新规,城中酒楼邸店发卖。又松了酒禁,一般酒楼只要老实上税,可以自己酿酒。如此巩县城中的店生意好,我这里就不行了。”

    孙二郎连连点头,以前天下的酒价是由官府定的,基本是每一州,按照酒等酒都是一个价。城中的店各种规税多,经营不易,反而不如城外的店赚得多。现在一改,城中的酒楼活了过来,城外的野店便就不行了。

第58章 怪人知县

    喝了一会酒,孙二郎问道:“主人家,这店是你自己的吗?若是不行,另寻他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店主人连连摇头:“这店虽然在城外,却正当路口,如何会是自己的?这里是官家的店,我在附近村里薄有家产,是以差了在这里做主管。唉,不瞒客官,依着现在这样的冷清样子,只好从家里拿钱来给官府。这差还有一年,却不知该如何过。”

    孙二郎忙敬店主一杯酒,让他不必忧心,到时自有办法。

    这处店到底是怎么建起来的已经没人说得清,因为正当路口,以前生意不错。三十年前便就被巩县收归官有,从附近富户差人来做主管,替官府经营。税额是按三年前的数字定下的,店主每年都要交这么多给巩县,多了自己落下,少了自己掏钱补上。

    几个月前,京西路开始了工商业改革,官营的小店全都发卖给民间,同时放松了酒的专卖制度。由此导致的后果,就是县城里的店被几家财力雄厚的富户买了下来,并重金请来酿酒师傅,周边所有乡下的小店都一天不如一天了。店主被征差役,到这里来掌管这小店,前一年勉强不赚不赔,今年就赔定了。

    按照县里的意思,这处小店也是要卖掉的。只是卖价是按前几年收的利润算的,明显不划算,张了几个月的榜,也没人来买。依照县里意思,如果到年底还卖不出去,就强行让店主买了。他的家产就在那里,不怕交不出钱来。

    说着这些烦心事,店主长吁短叹,孙二郎只好不住安慰。从五代时起,政权为了支撑养军费用,一直对民间使用这种办法盘剥,大家已经习以为常。自己遇到了,只当是命中注定,要破这一注钱财,倒没有更多的想法。官府专门盯着上等户薅羊毛,占社会最大多数的下层百姓最多同情一下,并不会感同身受,闹也闹不起来。遇到这等事,不交给无常的命运,又有什么办法呢?闹也闹不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外面走进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甚是年轻,举把雨伞,身上穿了雨衣雨裙。这些都很精致,只是穿在这人身上有些别扭,皱皱巴巴,还沾着泥浆。

    身后跟着几个伴当,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看起来甚是精干。

    店主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回过头来想起什么,急忙起身,上前行礼:“原来是节级到了小店。何不早吩咐一声,也好早做准备!”

    谭节级有些尴尬,道:“你为老儿好不晓事,知县官人在这里,还不快些见礼!”

    店主吓了一跳,忙对年轻人道:“小老儿有眼无珠,原不知上官驾临,万望恕罪!”

    王安石只顾着收雨伞,随口道:“主人家店里如果有酒有肉,上些来用。外面好大的雨,着众人吃了喝了去去寒气。等到吃过了,一发算你钱。”

    店主急急忙忙答应,低声吩咐小厮到后面取酒,并杀一只鸡,煮过上来。

    王安石听见了,对店主道:“你店里有什么熟牛肉羊肉,取一盘来便了,不须杀鸡。”

    店主道:“不瞒上官,店里只有几十斤熟牛肉,是前日隔壁村里有牛病死买来待客的。”

    “那便切几斤牛肉来好了,我们吃了,要到前面码头去看。”王安石一边说,在边就在身边的桌子坐了下来,随手把伞靠在一边。

    店主道:“上官何等样人?如何吃得了这等腌肉!小店还养得有几只鸡,稍等片刻宰了与上官下酒!只是店里没有好酒,上官担待!”

    王安石点点头,嘟囔了一句,低声问跟在身边的人带的钱够不够。

    店主没有想过知县吃过了酒肉还给钱,一时不知道怎么做好,傻傻站在那里。他不知道王安石性子独特,对于吃穿用度全不在意,牛肉鸡肉,吃在他的嘴里,大多是分不出来哪个好哪个坏的。老死的牛肉很难吃,一般的人闻也能闻出来,但王安石不同,他吃到嘴里大多也是尝不出好坏。之所以不再坚持,只是为免麻烦,由着店家安排罢了。

    一边的孙二郎看店家尴尬,拿了没有喝完的那一瓶酒出来,上前道:“小的这里还有半瓶从洛阳带来的烈酒,极是有力气,这等天气正好驱寒。孝敬官人。”

    王安石任由孙二郎把酒放在桌子上,让身后跟着的人付钱。水酒烈酒,味好味坏,王安石一样全不在乎。他不反对,只是不想跟治下百姓分辨,给钱就是。

    并不是说王安石没有味觉,不分美丑,而是他很少在这上面分心。真正闲下来,他也能够品着美酒,欣赏美景,也知道好坏美丑。不过现在他满心想的,是眼前这场雨什么时候结束,前面的洛河码头会不会出事,周围的农田会不会遭灾。一心不二用,吃的喝的就完全从他思想中走开了。

    见这官人木木讷讷,是个怪人,店主和孙二郎只好默默走开,回到自己桌子上。

    过了好一会,小厮从端了一盘煮烂的鸡来,连同一角酒放在桌子上。几个公吏替王安石斟了酒,自己在旁边占住一张桌子,喝着店里的酒,吃着熟牛肉。

    王安石一直在想着心事,随手拿起一双筷子,去夹盘子里煮熟的鸡肉。小厮为了表示尊敬,把鸡头对着王安石,却没想到这个官人根本没有注意。伸筷子戳到鸡头上,半点肉没有夹下来。收回筷子,送到嘴里,王安石便端起酒来喝了一口。

    小厮在一边傻呆呆地看着,只见知县官人喝一口酒,拿筷子戳一下鸡头,然后在嘴里抿一下。喝了五六杯酒,那鸡还是完整一个,肉并不曾少了一块。

    一边的谭节级示意小厮,让他不要出声。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要打扰知县官人,还是把鸡留下,等一会他们几个大快朵颐。

    这副怪模样,让店主和孙二郎也是面面相,不知该如何是好。上去提醒一声吧,又怕打扰了知县官人想事情,不提醒吧,这鸡最后动也未动,是收钱不收钱?

    过了一会,王安石觉得吃得差不多了,把筷子和酒杯放下,道:“主人家,算钱。”

    说完,起身拿了雨伞就走,让身后的公吏给钱。账回去自然会有家人跟公吏算,王安石身上是不带钱的。县衙没有公使钱,这些吃吃喝喝,大多数的县里,都摊在了随行公吏的头上。王安石体恤下人,一向都是自己掏钱,只是公吏们有没有报虚账,顺便占知县官人的便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店主人看着盘子里一只完整的鸡,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位官人吃饭,莫非并不管肚子感觉如何,只要筷子伸得差不得多了,便就觉得饱了?

    谭节级走上前来,小声道:“主人家,我们身上并没有带钱,稍后过来算给你。”

    一边说着,谭节级一边示意身边的人,去把那只鸡挡住,准备偷偷收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走到门口的王安石突然转过身来,道:“主人家,突然间想起,这一家店应该是县里的吧?一直说发卖,还没有卖出去,是也不是?”

    谭节级吓得一哆嗦,一把拉住那个挡住鸡的人,连连使眼色。

    店主人只好走上前拱手说道:“回上官,这店委实是县里的。小老儿是旁边村里的上等户,差了在这里做主管。几个月前县里说要把这店发卖,揭榜之后却无人来买。”

    王安石点了点头,又走了回来,到桌边站住,问店主人:“因何无人买?你在这里做主管有些日子,看起来做得不错,如何不自己买下来?”

    店主人想了想,还是不敢说实话,道:“小老儿家底单薄,委实买不起”

    “买不起没有什么!只要你有心,县里可以作价给你,不用交现钱,每月给些利息就好!朝廷有规例,只要付了买价三成,剩下的钱可以分作几年给付。”

    王安石大步走过来,一扫刚才的漫不经心,非常认真地看着店主。

    看着知县官人无比认真的神情,身边就是那只他戳了无数次脑袋,最后一块肉都没少的鸡,这场面实在有些诡异。旁边的谭节级和几个公吏提心吊胆,不知道知县发现自己自己一点没吃的鸡,还要自己付钱是个什么想法。如果再问出来自己没给钱,实际打着赖账的主意,后面还要从知县家人那里讨钱,就更加不知道是什么后果了。

    店主一时语塞,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还有这个规例。知道了也就明白,为什么城中的酒楼邸店迅速就卖了出去。那些店以前的生意不好,作价较低,再加上这一个首付三成分期付款的规矩,肯定是被抢购一空。不过这种好事不是谁都可以捞到的,必然是要衙门里有人才可以。这位知县官人看起来不贪钱,手下的公吏可就不好说了。

    这些人连一只熟鸡都不放过,岂能够放过那些发财的机会。

第59章 洞若观火

    王安石看着店主,过了一会,缓缓问道:“主人家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店主拱手作揖:“上官,一者小的并不知晓有先付三成,剩下的几年付清的规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再一个,这间小店前几年有些利息,自今年起,赚的就不够付官家本钱。这几个月,都是小的用家产贴补,不然免不了月月要挨板子。店铺作价是按照前几年赚钱的时候算的,买下来必然要亏。小的那点家产,就要全折在这上面了。”

    一边的谭节级勃然变色,道:“你这老儿说什么浑话,县衙揭榜,处处都知晓,买官家店铺并不须一次付清。你这老儿怎么敢说不知?知县官人面前仔细说话!”

    王安石冷冷地看了谭节级一眼,就在原来的桌子边坐下,对店主道:“你拿最近三个月的账簿来,我与你对一对。对了,去年和前年的也一起拿来。”

    店主人应命,急急跑到后面去了。官府的店,账一定要记得清楚,不然被公吏们折腾起来,多少家产都没了。近三年的账,店里一直都好好留着。

    一边的谭节级见不是头,对王安石道:“长官,外面雨大,还是先到码头去”

    “你带着两个吏员到那里,在那里守住了!一有事情发生,立即回来飞报!”王安石又指了指其余几人,“你们随我在这里,一会到附近农田去看一看。”

    说完,王安石连连摆手:“速去,速去!若是误了事情,县里必然严惩!”

    谭节级无奈,只有带了两个公吏,向着码头那里去了。

    做公吏僚佐的欺上瞒下,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上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正被蒙住的人并不多。被瞒住的人,有的是因为懒,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多是与下面的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谋取私利。真正是因为笨而被下层瞒住的,那真的是百里挑一。只要愿意走下来,听一听下层的声音,上层几乎不可能被瞒住。

    王安石这种人,对于县里公吏的把戏洞若观火,怎么可能瞒得住得他。只是他要把握住大局,只要保证大的方向不偏,下面的人纵然弄些小把戏,他懒得理就是了。

    吏有封建,指的是最基层的公吏,大多就是从那些人家出来,很多数代传承就是吃这一碗饭的。夺了他们的饭碗,一县的政事可能就此荒废。说县官难做,就是因为要在朝廷政令和下面的公吏之间找平衡,大多数人都找不好这个平衡。

    观吏便知官,下面的公吏为非作歹,要么上面的官是一丘之貉,要么就是软弱无能之辈。王安石可以允许县里的公吏,在保证政令施行的基础上,为自己捞些好处。为了给自己捞好处,置朝廷政令于不顾那就不被允许了。

    店主拿了账簿来,王安石放在桌上仔细查阅。导洛入汴以来,航运的通畅带来了周边商业的繁荣,前两年店里的生意非常不错。自几个月前,京西路开始工商改革,县镇的产业向州府集中,乡镇的产业向县城里面集中,这店的生意就明显不行了。最近几个月的利润远远低于以前定的祖额,店主在用自己的身家填这个窟窿。

    合上账本,王安石闭目想了一会。出现了亏损,让店主到县衙去要求修改祖额是不成的。对于店主是合理的,但对于天下来说没有可行性。这个口子一开,经手的公吏就会肆无忌惮地上下其手,属于官有的产业再也收不上钱来。

    命中注定要舍此一注钱财,碰上这种事情,只能算店主人倒霉。不过,祖额不可以改变,把产业卖给民间的价钱,却不能按照原来的祖额定。这处小店不交钱给官方,还是有利润的,之所以卖不掉,还是因为定价不合理。

    王安石问店主人:“主人家,按着市价,这小店该卖多少才算合理?”

    店主道:“回上官,依着小老儿估计,这店算一百二十贯已是极勉强,做得好了有些利息。现在县里定价二百三十贯,那是无论如何也赚不回本钱来的。”

    王安石点了点头,现在小店一个月的纯利润大约是七八贯,一年不足百贯,不算房产就只值这个钱。一百二十贯店主还是向高了说,真正民间交易,卖不出这个价钱。

    宋朝税赋主要是财产税,房屋是要被征税的,民间交易价格不高。这一间小店,连地带屋,也不过能卖五十贯。杂七杂八加起来,县里定二百三十贯的价格,除非强行摊派下去,不然不可能卖掉。更何况县里的定价,还不包括地价和房价,只是免租而已。

    王安石对京西路的工商改革并不积极,只是被动执行,没有在这上面花心思。在他看来农业重要得多,自到巩县,精力大多都花在农业上。对官营场务抓大放小,他安排下去就没再多管,只是知道县城里的已经全部卖掉,乡下的都僵在那里,没有人买。公吏建议到了年底,让各主管用家产承买,王安石也没有表示反对。

    不反对,是因为王安石以为价钱定得高了一些,但买主好坏是要赚钱的。所谓无商不奸,这些商户定然是觉得乡下产业不好卖,想拖着压低价钱。官家的钱是那么好赚的?越是这样越不能降价,到了期限,逼着各富户承买就是。

    今天机缘凑巧,刚好到了这一家店里,一查账跟自己以前想的并不一样。知道了这里价钱高了,便也就知道县城里的那些酒楼邸店定价低了,道理是一个道理。

    把有利可图的产业,或者收受贿赂,或者是让亲戚承买;把不好卖的产业,晾在这里置之不理,等到了期限再强压乡下富户承买,这些公吏犯了大忌。好处他们得了,却把民怨推到了朝廷身上,就连自己这个知县,只怕也要受这些事情牵连,民声不好。

    王安石心中冷笑,对店主道:“主人家,你现在是不是当着衙前役?”

    店主苦笑:“正是小的当着衙前之役,才被差在这里做主管。等到这役除了,小的家产也就败得差不多了。数十年辛苦,几年衙前,便落个精光。”

    王安石道:“明天揭出榜去,这店连带着房屋,通算一百三十贯发卖。”

    店主人吃了一惊:“上官如此定,这店铺可就好卖了。”

    王安石微笑:“怎么,你有意要买吗?”

    店主摇头:“今年以来小的家产败了不少,在这里做主管也没大意思,不会买了。等到除了役,重回村里,整顿农事,为子孙积点产业吧。”

    王安石道:“你的役期还有一年半,明天揭榜之后到县衙去,我另有事安排你做!”

    店主拱手应诺,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王安石会安排自己做什么。

第60章 釜底抽薪

    外面的雨一直不停,孙二郎与两个伴当只好坐在那里,喝着酒说些闲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安石查账,与店主议论价钱,孙二郎听到,不由上前拱手道:“恕小民唐突。官人适才说这店要一百三十贯发卖,这价钱就甚是划算了。”

    转着看了孙二郎一眼,王安石道:“怎么,这位客人有意要买?”

    “回官人,小的委实是有意。只不知县里卖不卖?”

    王安石看了看这几个人的行礼,道:“看你们是行商的,不是本地人。”

    “回官人,小的是孟州汜水县人氏,家在孤柏岭下住,姓孙,人唤我孙二郎。虽然不是本乡人氏,离得确是不远。这店铺只是卖与人打理,不限本乡人吧?”

    王安石沉吟了一会,才道:“倒不限本乡人,只是店铺买了之后,免税一年,以后是要纳税的。若要买店,当要保人,最好有家产在本县。”

    要保人,是担心在本县犯案,比如诈骗偷盗之类,犯了事有地方追查。有家产,是收税不交的时候,有东西抵扣。这是这个年代的通例,一般都会如此要求。

    孙二郎道:“小的最近与洛阳城里制衣的唐大姐说定了,他那里的碎布衣,大多都由我向外发卖。本县是大县,人户众多,生意比汜水县那里好做得多。小的本来有意要在本县置办一处产业,这处店铺发卖却是正好。正当路口,总有来往的客人照顾生意。又离着码头不远,我进货发货甚是方便。若说保人,只管等到生意要做,找从我这里进货向四周发卖的人家就是。家产么,我买了这处店,不就是在本县的家产?”

    王安石点头:“如此说倒也要得。明日我便派人张榜,你揭了榜到县衙去交订金便是。”

    孙二郎千恩万谢,心中喜不自胜。他的生意做得大了,要在周围几个人户众多的县里开起分店来。巩县离着家又近,又是附近数得着的大县,当然排在第一位。现在做生意都向城里去,只是城里的店面必然昂贵。孙二郎做的是乡间生意,不如选在这里。

    说下了这件事,孙二郎跟伴当商量定了,让他们两人带着货物返乡,自己在这里多住上几天。他身上带的钱并不够,只能先交订金,让家里人尽快送钱来。一百三十贯,对于他们这个生意社来说,并不是多大的数字,拿出来并不困难。

    看外面的雨依旧不停,孙二郎便也不走,对王安石道:“官人若是有暇,不知能不能帮我们的社起一个名字。小的们都没有见识,当日几户立社,连名字都没有。”

    王安石想了想,对孙二郎道:“你们是买货卖货,做商人的,便叫汇通社如何?汇为收,通为散,一买一卖,汇通天下有无,可还满意?”

    孙二郎喜不自胜,口中连连念道:“汇通,汇通,真是极好的名了!谢过官人!”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了几贯钱,双手递给王安石:“不成敬意,官人拿去饮酒。”

    取名字收谢仪是常例,很多官员就是靠着这个和润笔作为外快。不过王安石却不收孙二郎的钱,推还给他道:“钱你且拿回去。以后只要官心做生意,不要作奸犯科,尽够了。”

    孙二郎千恩万谢。王安石好人做到底,让店主取了纸笔,给孙二郎连社名都写了。

    看着孙二郎几个人在那里围着社会观看议论,王安石心中寻思。洛阳城里等大地方对工商是按着公司管的,这些乡下会社,却并没有一定之规。他们不向银行存钱,也不从银行贷钱,找不到立公司的因头。财政不由朝廷掌握,就有偷税漏税的可能。现在是靠着路上设卡收商税,对这些行商课税,逃税的多。以前靠着地方拦头,遍布城乡,使商人无处逃税。拦头对地方骚扰太大,手段粗暴,对商人敲诈勒索无所不至,害处极大。中书已经下了敕令,让各地方在一两年内取消拦头,以后如何做还要另想办法。

    百姓自己立社做生意,算是小型的合伙企业,征税不易。做得大了好说,逼着他们按公司制度就可以,就是这些遍布城乡的小社,实在难以管理。不管不行,税赋从他们这里漏了,就要从别人那里多收,对其他人不公平。要管,就要另想办法。

    看看外面的雨小了,王安石带了人,也不到四面看了,径直回到县衙里去。临走之前再次吩咐店主,明天到县衙去找自己,另有差事安排给他。

    回到县衙,王安石命人把崔县尉和李主簿请到自己的官厅。

    各自叙礼落座,王安石道:“请二位来,是有事相商。朝廷敕令,各地差役,特别是里正衙前,以后俱要轮差。而且这五年,俱都要从下等户差来。我想着,现在正当差的这些人,要该如何处置。两位有没有什么主意?”

    崔县尉道:“此事易行,轮差了新人,旧人便让他们归家便了。”

    王安石摇了摇头:“此事有些不妥。里正衙前是重役,现在当差的人,前几年哪个不是费了许多钱财?现在不让他们押官物,不让他们保赋税,里正衙前也就不是重役了。不但没了以前的害处,现在还有钱发,原来当差的人心中岂能没的怨言?”

    李主簿道:“邑宰如此说,想来心中已有计较。说出来我等照行就是。”

    王安石道:“我心中是有一个想法,两位参酌,看是可行不可行。”

    崔县尉和李主簿一起起身拱手,请王安石吩咐。县里不比州里,有通判和幕职官及诸曹官牵制,知州做不到一言九鼎。县里就是知县说了算,簿尉拱手听命而已。王安石说是请两人过来商量,实际就是下命令,容不得两人反对。

    让人两人坐下,王安石道:“我们作邑,当时时念小民不易。当差的人家,几年之间就可能败光家产,委实可怜。如今天下钱粮充足,朝廷为小民着想,不再让他们因为当差而败家,是一大善政。善当求尽善尽美,是以差役未到期的人,我想让他们到县衙来,暂且以役代吏。做吏员不似差役那么辛苦,多少还有些钱粮,岂不是美事?”

    李主簿吃了一惊:“如此,那现在县里的吏员如何处置?”

    “朝廷已下敕令,要各地不许再设拦头,税赋按制征收。此事不易做,便先让县衙里的公吏接下来。他们都是做了多少年公事的,知道分寸,必然做得好!除了拦头,县里还有各种监当职事,都可以让吏员去做,免生意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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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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