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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3章 举手之劳

    开封城北酸枣门外,曹广智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整理兵丁的王中庸,低声对身边的尹悦道:“使君,你怎么还让这个莽汉带了兵丁随着我们?这一路上,有他跟在身边,我们不是多有不便?”

    尹悦压低声音说道:“大师有所不知,河东路对我们这些外人一向防范得紧,虽然我们身上有驿券,若是没有官兵随行,这一路上还是难行。有王提辖跟在身边,就省了许多口舌。路上我们只要小心一点,就没有大碍。”

    见曹广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尹悦又道:“前两天听了永宁侯的那首新词,我思量再三,又托人到处打听,都说是永宁侯这一年在京城里过得不如意,貌似有再到边疆建功立业的意思。现在大宋边疆哪里有事?还不是跟我们党项接境的州军。这个消息,已经不亚于查探河东路地理了。这一路上我们小心谨慎,只要不出乱子,把河东路的道路大略查探一番,就足以回去复命。”

    尹悦是正使,既然如此说,曹广智还能说什么?

    另一边,王中庸更是牢骚满腹。自己上奏的时候已经说了河东路是沿边重路,五台山又在最沿边的代州,番使去做法事多有不便,没想到政事堂和枢密院还是都同意了。同意倒也罢了,还让他带兵丁沿路护送,真真是活见了鬼!

    所谓沿路护送,政事堂和枢密院那里的意思,最主要是防护监视,不要让他们做出危害朝廷的事来。可明面上,王中庸的职责是保护党项使节。上头下来的命令里又没有说哪个为重哪个为轻,中间的轻重拿捏全看王中庸自己。

    王中庸自己怎么拿捏?番使不满意了,板子首先打在自己身上,维持两国现在和好的关系是大,这不用有任何怀疑。但党项使节做了出格的事情怎么办?没有人告诉王中庸。他强力阻拦了,有可能受罚,如果放任了,真有两国交兵的那一天,还是跑不了,到时要追究他的责任。

    这真是混蛋透顶的差事!

    徐平的后园里,靠着几棵大树的阴凉搭了个凉棚,里面摆了桌子,桌子上有瓜果茶水,还有各种果子糕点。

    一边空地,李胜荣和孙七郎正带了几个工匠在制作刻摆所需的零件,另一边燕肃则指挥着人制作装刻摆的外壳和架子。

    大树底下,盼盼和苏颂、卫朴、楚衍几个人在踢毽子。卫朴的眼镜已经配好,戴了之后看什么都新奇无比,别人叫他干什么他都不拒绝,乐呵一溜烟跑过去。

    靠着池塘的地方,秀秀靠着大树坐在一把小交椅上做针线,不时看看盼盼,生怕她又作出什么怪来。

    徐平本来是不允许盼盼再到后园来的,他们做着正事呢,怎么能够再分心看孩子?不想盼盼贼精贼精的,秀秀看不住,更管不住她,还是被她溜进来。

    徐平没有办法,只好跟盼盼约法三章。不许打扰大家干正事,只有休息的时候才可以去陪她玩。没人过去的时候,老老实实,不许闹出花样来。

    盼盼闹归闹,一向都知道分寸,远不到无理取闹的地步,乖乖守着徐平的规矩。

    李胜荣手里拿着锉刀和细砂纸,神情一丝不苟,不紧不慢地打磨着手里的钢件。

    孙七郎在一边打下手,这种精细活他做不来,只能出出主意,递递工具。

    先做钢模,再用钢模挤压出黄铜零件来,然后精修,是徐平的要求。如果直接用黄铜制作相关的零件,太过费时费工。最关键的是,直接用黄铜制零件,则每个零件都不一样,不能通用,不能互换,以后会相当麻烦。

    制作钢模的时间虽然会更长一些,但一旦制好,便就可以成批量地生产,小零件坏了随时可以更换,总地算起来反而省时间。最重要的,如果以后真地要大批量地生产刻摆,这些钢模就有了大用处,可以迅速批量生产。

    最开始制的刻摆体积很大,相应地零件就不需要那么精细,最关键还是摆的尺寸调节,与相应的齿轮系变速比例配合好。一天十二个时辰,但这十二个时辰到底是多长是个精细的技术问题,测量出来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徐平自然等不到成年累月地积累数据,只好借用司天监的既有数据,以后再慢慢调整。摆的周期怎么跟这十二个时辰成一个合适的比例,既要让齿轮系的变速范围尽量小,又要使摆可以比较方便地调节周期,而且这种调整尽精密,就要从计算、设计和制造上下功夫。

    再一个擒纵装置的要求也远比以前指南车、浑天仪这些更高,要求齿轮系要一摆一动,且尽最大可能地消除齿轮啮合间隙,都要求精巧的设计和精巧的制造。

    一座摆钟,看起来粗大笨重,原理也并不复杂,但要想让它的精度达到一个超越前人的程度,还是有很多细节要去用心的。

    燕肃制莲花漏,用了数十年的时间,精度实际上超过了徐平前世很多粗制滥造的大摆钟。要想超越莲花漏的精度,并不是一件多容易的事情。

    见李胜荣忙得满头大汗,徐平道:“且歇一歇,过来喝口茶,吃点瓜果。这是个精细活计,马虎不得,也急不得。必须平心静气,一点一点地用时间去磨。”

    李胜荣直起身,擦了一把汗,到桌子边坐下。孙七郎眼乖,赶紧跟过来倒了茶。

    装装拆拆是孙七郎擅长的,静下心来做这些精细器物他就差得远,这几天跟在李胜荣身边,着实是开了眼界,学了东西。真正用心自己去做事的人,对那些确实有本事的人是从心里敬服的,反而是从来不动手的人喜欢指点江山,哪个也看不上。

    徐平向李胜荣问着一些小的技术问题,利用自己前世的经验给他提出参考意见。

    前世徐平对具体的生产技术不陌生,但都是看得多,自己动手也少。很多东西不自己上手摸一摸,就抓不住最关键的那一个点。在一边看着,你说把这个方的改成圆的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实际上改成圆的可能要穷尽无数精力,根本无法完成。

    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会有自己局限性,徐平对这一点有自知之明。

    喝了两杯茶,吃了几块西瓜,身上的汗消了去,李胜荣起身准备开工。

    正在这时,一个下人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向徐平行礼:“郡侯,外面有一位柳七官人求见。如今人在客厅里,不知郡侯见是不见。”

    说完,把手里的拜帖递了过来。

    徐平接了拜帖,展开看了。想了一会,对下人道:“你去跟柳七说,我这里有些不方便,就不见他了。顺便告诉他,只管安心上任,用心做事,切莫再出事情。”

    下人应诺,转身去了。

    那一首《破阵子》新曲在京城里传唱一时,一是大家听个新鲜,这曲子毕竟跟以前的大不相同。再一个徐平在邕州所立功绩是这几年朝廷的大事,不管是官是民,大家都凑个热闹,平时聚在一起也有个话题讲。

    都知道是柳三变为徐平的词费了心力制的新曲,个中含义不言自明。徐平怎么说也是朝廷新贵,审官院安排柳三变新职务的时候,不能不考虑这一点。

    前两日知审官院的狄棐到徐府拜访,徐平顺口提了一句,狄棐便心领神会。回去之后,柳三变躲过一劫,没有降一等去任州里的幕职官,而是改到河东路去任知县。

    自从那一日徐平举行了一次吃西瓜的大会,几乎天天都有官员到徐平府上来。来了就有西瓜吃,不来买都没地方买去,徐平有那个身份和地位这么任性。

    不管是为了贪嘴,还是为了跟徐平这位新贵攀扯交情,总之是有这个借口,徐平家里的客人不断。徐平自然没那个闲功夫每个人都见,总是有个选择,不然一天到晚也就不用干别的了。狄棐前来,明面上也是见识一下西瓜长在地里是什么样子,吃到嘴里是什么滋味,实际上就是来听徐平对柳三变的态度的。从徐平这里得了确信,柳三变的新官告迅速就发了下来。

    而柳三变这一等级,除了特别的原因,徐平是绝不会见的。而且,今天摆明了是柳三变要到河东路去上任,来徐府道谢的,徐平见他干什么?

    帮已经帮了他,见了他也要记恩,不见更要记恩,何必浪费时间?传出去,别人说不定还说徐平恃恩求财呢,对自己名声不好。

    不过来得最勤的,还是以欧阳修为首的那一帮馆阁官员。他们倒不是来巴结徐平的,这群人大多恃从才傲物,有身份的人得反过来去巴结他们。

    这些馆阁官员是看中了徐平这里地方广大,徐府里又有吃有喝,喝多了回不去还有地方睡。隔三差五成群结队来到徐平府里聚会,把这里当成风景区,欣赏风景游玩聚会来了。徐平见不见,他们也无所谓,所正自己开心就好。

    知道了徐平组织了个刻漏社,要制新的刻漏,这些人也过来看了几次热闹,还写了不少诗文出来。这些人里研究天文的有,对钟鼓刻漏有兴趣的有,但真正具体的细节的技术问题,就没有人天天蹲在这里了。

    官员在馆阁任职的日子,既是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也是学习知识充实自己的时候。崇文院里有天下最丰富的藏书,无所不包,身边又都是饱学之士,只要有心,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而且馆阁学士地位超然清贵,朝政可以指摘,大臣时常见到,有无数的事情要做,怎么会把心思都花在这样一件东西上面?(未完待续。)

第144章 挖渠引水

    夜幕不知不觉地就降了下来,白天的酷热退去,凉风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探头探脑地钻出来,轻轻地拂过大地。这个季节,天刚黑的这一段时间才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晚风吹拂,月上柳梢,街上行人如织,小贩的叫声此起彼伏。

    徐平坐在书房里,让秀秀把煤油灯把挑亮,拿出一封书信来,慢慢细看。

    这是前些日子,他吩咐刘沆、郑戬和郭谘三人,定出三司场务里工匠消费合作社的章程,今天终于报过来了。

    这是一件大事,在徐平心里,跟三司种种大的工商业措施同等重要。当封建社会的原始经济崩溃,资本主义的商品经济兴起,给先发的几个国家下层人民带来的苦难和血泪,徐平前世从历史课本里得来的印象极为深刻。

    说起来,那一切的种种,并不是资本主义代替封建社会带来的,而是商品经济瓦解自然经济带来的。只不过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当政,不顾一切地加快资本积累的速度,大大加重了这种苦难。

    有压迫就有反抗,随着工人的斗争,相对后发的国家这个过程就相对缓和。工业大发展的时候,北美的工人比欧洲的工人过得好,后来的东欧工人又比初期工业化时的北美工人过得好,而到了东亚进入工业社会的时候,就已经不用像欧洲最初的那几个进入工业化的国家那样,用人骨和鲜血作养料了,他们只要用鲜血和汗水来浇灌轰鸣的机器。流血流汗的生活也不好,但总比机器旁边的累累白骨好上一点。

    商品经济的到来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一点徐平很清楚,他也一步一步地有序在推动。三司的新场务和铺子是一条工商业链条,现在虽然运转得还很吃力,吱呀呀作响,但整个系统已经开始运作。

    机器起动总是最困难,一旦运转起来,就会大大加速,甚至轻易无法让其停下。

    在这个阶段,徐平很谨慎,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他生怕这机器一旦开始疯狂运转,自己也控制不住,把无数人卷进去,成为血肉磨坊。

    一边推动商品经济慢慢启动,一边做出各种措施防范商品经济带来的危害,徐平所做的只能如此。不让商业沾染下层平民最基本的生存资料,这是徐平想做的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他无法消灭贫穷,但可以尽最大的努力让贫穷的人勉强活下去,并给他们一个美好的希望,只要努力,可以迎来出头天。

    什么是商品经济?就是你喜欢的,你讨厌的,你崇敬的,你唾弃的,你求之而不得的**,你弃之如敝履的垃圾,你的荣耀与尊严,你的耻辱与不幸,你的爱与你的恨,甚至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将成为商人手里谋利的商品。至于鲜血与生命,不过是你能拿出来的最后一件商品,一件最不值钱的商品。

    没有人想在地狱里生活,这样完全的商品经济终究不会长久。但是,在商品经济初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陷入一种疯狂,没有人力能够阻挡。只有在这种疯狂即将把全部的人拖进深渊之前,才会不得不停下。

    几百年后,或许人们会说,那个开启了商品经济时代的人,是一个伟人,因为鲜血和白骨已经离他们远去。但是,徐平如何面对自己活着的这几十年?如果他看到因为自己放出了商品经济的怪兽,不足十岁的孩童倒毙在机器前,当他看到工厂里的工人甚至活不过三年,当他看见光鲜世界背后的累累白骨,又如何自安?

    中国人讲究一阴一阳谓之道,你做了一件事,带来了好处,也必然就会带来害处。

    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他们把好处发扬光大了,而把害处限制了。

    譬如引河水灌溉,中国人讲究开渠引水,让其按照自己想定的渠道流淌。水的好处我用了,水的害处我防止了,这就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而如果只想到我现在要用水,掘开河道任洪水肆虐,这就是遗害万年。

    徐平现在小心翼翼地在引商品经济这水,又殚精竭虑地在挖渠。水引出来,要在挖好的渠道里流淌,而不是成为毁天灭地的洪水大灾难。

    三司牢牢把握住工商业链条的主干是一步,让底层的人们尽量编织出一张自救自助的网又是一步,一引一防,便是徐平为这个时代挖的水渠。

    锦绣中原,这片土地太过广袤,这里的人口太过密集,这里有数不清的财富,这里有开发不尽的市场。一心重利的资本阶层,一旦掌握权力,必然会要把这里的每一滴血都榨干,直到榨无可榨,才会向周边的不毛之地去扩张。没有什么原因,只因为这样才可以获得最大的利润,而付出的成本最小。

    月亮不等太阳落山就已经探出了头,这个时候已经到半天了,洒下如水的月光笼罩着大地,遮掩住了满天的星光。

    一边做针线的秀秀偶尔抬起头,看徐平看着窗外怔怔地出神,一动也不动。

    把针线放下,秀秀轻声道:“官人,你在想什么呢?愣愣的样子有些吓人。”

    徐平回过神来,把手里的书信放下,对秀秀道:“瞎想,不是瞎想,怎么能够想得如此出神?对了,秀秀,朝廷已经有敕命下来,敕封刘小妹为灵显夫人,圣上还手书了庙额,要送到邕州去呢。”

    “刘小妹姐姐是个苦命的人,活了一世,都是想着别人,从没享过福。她若是成为神明,护佑一方,必然是个好神明,邕州那里的人有福气。”

    徐平笑道:“我听邕州的人说,她每次显灵,都有一个丫头跟在后边,庙里一样有金身,一样受香火供奉。人人都说,那个小丫头就是你。”

    秀秀自己也笑:“都是乡下人瞎附会罢了,我一个牛羊司牧子的女儿,也就是跟在官人身边几年,又没有什么见识,怎么就能受香火了?”

    “刘小妹的出身,又比你高到哪里去?如果真地有天庭,如果真地会封神,必然是最不讲究出身的。唉——”

    “官人怎么叹气?神明就是神明,怎么会讲究出身。”

    “正是因为如此,又不讲究出身,还专门找好人来封神,简直完美。这样完美的事情哪里会存在天地间?所以啊,天庭终究是不存在,只是人的美好愿望罢了。”

    徐平叹了口气,是啊,以自己经历,没有资格怀疑神明的存在。但是,如果神明都是如此完美,那怎么可能存在呢?世间,只有不完美的才能永恒。

    秀秀笑着摇头,又拿起了针线,口中道:“官人总是跟我说这些听不懂的话,你明明知道我见识有限。邕州的人附会我,还不是我因为我随在官人身边?官人是朝廷里的大臣,没人敢随便乱议论,只好攀到我的身上了。”

    徐平看着秀秀,脸上带着微笑:“你若是见识有限,面对这种事,又怎么会有一笑置之的气度?若是如此,我倒是希望世间的人都像你这样见识有限了。”

    秀秀带着笑,只是摇头,她早过了不懂事的年纪,真地能淡然处之了。

    见秀秀又开始做针线,徐平道:“你也不用一天到晚忙个不休,这是我生病,你到府里来帮忙的,做与不做,也没哪个敢说你,也没哪个有资格说你。”

    秀秀把针线又放下,看着徐平,过了一会,嫣然一笑:“我不做点活计,闲着又能做什么呢?以前在官人身边,年纪小,不懂事,只是玩,这就当补回来了。”

    此时的秀秀是自由身,这次到徐平身边是念主仆旧情,过来帮忙的。虽然徐家一样给她算着工钱,而且跟徐昌一样是拿的最高一档,但终究不是雇她来。不管她做什么,无论张三娘和林素娘,都说不了一句重话。

    很久很久,徐平都没有与秀秀这样说过话了。离开邕州,秀秀就变得不怎么爱说话,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家里住了一年,性格才又开朗了一些。

    徐平看着秀秀,问她:“秀秀,你说邕州那里的百姓,真地会感激我吗?”

    “那是当然,就是在邕州的时候,平常出去,百姓们也当官人神明一般。”

    徐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在那里为官,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手里握着呢,他们怕还不及,怎么敢说我的坏话?”

    秀秀“噗嗤”一笑:“官人这是装傻了?朝廷立国六十多年,你听说哪个官员离任的时候,百姓冒雨挑着灯笼给照路的?几百年来,只怕也只有官人一个。以前听说哪个官员走的时候,乡里父老拦着不让离开,就是了不得的好官了。像官人这样,离开得匆忙,拦不住又来不及,雨夜送你走的——”

    说到这里,秀秀想起当年的往事,不由有些出神。

    官声好到一定地步了,离任的时候会有乡里父老拦住不让离去,一般来说,朝廷会照顾多留一任。张士逊就曾经有这样的经历,是仕途上极重要的履历。(未完待续。)

第145章 三不朽

    这一世,如果说还有一件事足以让徐平自傲,觉得不枉一生,便是自己离开邕州的时候,那一个雨夜。数十里山路,连绵的灯笼照亮了他的归途,是对他在邕州六年辛苦的最好回报。世间最难得的是人心,得了人心,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

    与离开的那一夜相比,什么平定叛乱,开疆拓土,反而不重要了。

    如果没有那一夜的经历,徐平回到京城之后或许就不会如此小心,做什么事情都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一个失误给百姓造成无数苦难。

    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说,“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徐平在邕州,平定了治下诸蛮叛乱,消除了广源州的隐患,破交趾,擒敌酋,献于君王前,算是立功。只是交趾小国,当时祸患不显,算不得大功。而在治下括土为丁,广施教化,变化外之地如中原,可算立德。只是局限于邕州之地,虽然这德是公德不是私德,依然影响有限。

    但这一州一地之功德,给徐平带来的,是对自己这一生的清醒认识。

    却外敌,平内乱,在边蛮之地,有这种功勋的人并不少,比如丁谓。丁谓在夔州路五年,因为做得太好,没有人可以代替,满朝都觉得对不住他,让他举人自代。丁谓也不客气,举荐能吏薛颜代替自己,回京之后从此一飞冲天。徐平超越丁谓的,恰恰就是离开的时候,满州百姓雨夜相送。他比丁谓强的,就是得人心。

    想起丁谓,徐平就不由苦笑。外边的人说自己什么,多多少少总会传到徐平的耳朵里。说的最多的,只怕就是拿着徐平跟丁谓比了。

    讲良心,徐平怎么能够比得了丁谓?丁谓淳化三年进士,当时排在第四名,他觉得屈才,老大不愿意。太宗说,甲乙丙丁,你姓丁排在第四不是正合适?丁谓这才委委屈屈地谢恩。授官做大理评事,饶州通判,一年多就招回京城,加直史馆。仅仅三年多,就做到了福建路转运使。中进士的第五个年头,就做到了三司判官。

    那个时候转运使不讲究资序,只要被上面看对了眼,再小的官再浅的资历也都可以去做。抛开这一点不讲,徐平可是在邕州做满了两任六年,立下了无数功勋,才有机会回朝。加直史馆还是因为李用和的关系,三司判官也脱不开这个原因。

    跟丁谓比起来,徐平的仕途可以说是坎坷了。拿自己去跟丁谓比,那不是寒碜人家丁谓吗?丁谓坏名声,是很晚的时候了,他做权相也就两年多。在这之前,丁谓一直是能吏的代表,而且诗文也是天下一时之选,徐平什么也都比不上啊!

    淡黄色的灯光洒满屋子,照在一边认真做着针线的秀秀脸上,透着温暖。

    徐平靠在桌子上,看着秀秀,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别人都看着徐平这一年来升迁飞速,想着要不了多少年就要做三司使,就要进两府任执政了。徐平自己却知道,三司使那个位置,哪怕就是带上个“权”字,离着自己也非常遥远。

    三司总管财政,真正从制度上确定下来,始自寇准任三司使时。而到徐平的这个年代,功绩最突出、任职时间最长的三司使,则是丁谓。

    这两个天才人物,影响实在太大了,生于这个时代,徐平只能活在他们的阴影里。

    寇准耿直任性,刚愎自用,争强好胜,虚荣心强,好许愿,对人施恩还一定要让人家领情,而且还被挚友张咏评价为不学无术。张咏自己都是好气任侠的人物了,他说是不学无术,可见寇准在当时人眼里的形象。可以说,读书人所认为的毛病,寇准满身都是。做官还专权跋扈,不但是同僚受不了,无限信任他的皇帝都受不了。

    范仲淹曾经这样说寇准,“左右天子,天下谓之大忠。”皇帝他都要管着,事事听自己的,别说别人了。跟他一起做宰执的,那官当得是个啥滋味,也就可以想了。

    丁谓完全是另一个风格,简单说就是罔上欺下,贪权弄权,排斥异己。别看对人和和气气,朝廷里完全容不下跟自己作对的人。关键是心辣手黑,动不动就要夺人的出身,甚至置人于死地,从精神到肉(体)彻底消灭你。

    吕夷简弄权,好多人看不顺眼,但跟这两个人比起来,就是个和和气气的老好人。

    人年轻,官升得快了,肯定就会有人拿着去跟这两个人比。一比就坏了,满朝文武官员,是再也不想跟这么样两个人同殿为臣了。别看现在范仲淹等人一说起寇莱公来,都要称赞一声忠臣,保国家社稷,有大功于国,让他们跟寇准一块做官试试?

    无论寇准还是丁谓,做宰相之前的踏板都是三司使,这是徐平面前的一座大山。

    只要朝里的老臣不去,徐平要想接近权力中枢的阻力就是无限大,特别是三司使那个位置。三司掌管国家财政,有大权,殿上又排得有常班奏事,碰上个强硬的,宰相都压不住。吕夷简和王曾,哪个放心让徐平坐到那个位子上去?

    与其想三司使,还不如去想知制诰呢。知制诰掌外制,做上一段时间转翰林学士掌内制,也到权力中枢了。两制词臣,一是宰执的影响小,皇帝的权威大,而且不接触直接权力,别人也容得下。但词臣这个行当,徐平是真做不来啊,有什么办法?

    徐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去年一上任就重修三司条例,现在想想,实在是有些莽撞了。前些日子注重农事,还想着编农事条例,幸亏没有动手。

    丁谓任三司使的当年,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分别上了《三司新编敕》和《景德农田敕》,好死不死,徐平做的事情又与丁谓撞车。怪不得都过了这么久,关键部分徐平都已经编制好了,新条例中书那里就是卡着不让正式颁行。

    天地良心,那个时候徐平刚回京城上任,怎么会注意当年丁谓干了什么?等到现在遇到阻力了,再去注意这些也就晚了。

    这一两个月,徐平因病休假,从公事里脱出身来,才真正清醒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随着三司新场务和铺子的功绩慢慢显现出来,徐平现在再提出什么意见,就不像以前那么顺利了。有意无意的,宰执那些人都要把徐平压一压。

    徐平靠在桌子上,无奈地摇了摇头。若不是这种处境,他又何苦为场务里的铺子这一件小事,还要把插手其中的权贵名单附在奏章后面?若是以前,自己只要上个奏章事情就定下来了,谁会拦着?现在不行了啊,徐平提什么事情,都有人不同意。

    要想让事情办下来,只能用这种手段作为交换。吕夷简那里必然会把这份名单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作为交换,徐平的意见他就要帮着推行下去。

    古人所说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立言最简单,徐平却偏偏选了最难的立德去做。德不是私德,不是靠修身养性,不是靠做好人。

    所谓德被苍生,立德是要有大恩德于天地间,之为不朽,非神即圣。

    仅仅是推行商品经济,让国家富强起来,尚算不得立德,只能算立功。如徐平这样想着在这个过程中,让每一个人都得到益处,不管得到的益处是大是小,总之不让普通百姓成为这一过程的牺牲品。做到了,才是立德,足以不朽。

    这样的事情,做起来哪里有那么容易?以前徐平只是闷着头去做,没有理性地去想一想,现在阻力越来越大了,就不能不想了。

    放下刘沆等三人的来书,徐平提起笔来,迅速写了上报的奏章,把郑戬提供的名单附在后面。把奏章封了,徐平对秀秀道:“秀秀,你把这奏章收着,明天一早让徐昌派人送到三司衙门去,交给判官刘沆。让刘沆、郭谘、郑戬三人用印画押,一起上奏。还有,现在我盐铁副使的印在度支王惟正副使那里,让他帮我用印。”

    秀秀接了奏章,仔细收好。以前在邕州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她做惯的,徐平很多公文都是让他收着,按照吩咐发给相应的人。

    写完奏章,徐平只觉得意犹未尽,把前些日子李觏来的信又取了出来。

    李觏在方城县上任,学着当年徐平在邕州的为政举措,开办营田务开垦荒田,不再招人指射,而是直接由县衙管理。一些遇到的问题和困难,他写信来问,同时也谈了自己在这一过程中的经验,以及自己的看法。

    李觏是饱读诗书的人,说起对经典的学习和理解,满天下的读书人都算上,他也是数得着的。一些以前徐平觉得困惑的问题,李觏反而能有自己的见解。(未完待续。)

第146章 立言之志

    天下之财有数,不在官则在民,这是网住徐平的一个魔咒。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从劳动可以创造财富入手,然后才是商业交换可以让财富增殖。

    然而,财富是什么,这个问题必须先要明确地回答。前世徐平上政治课,很多概念都是小时候便就从课本里学习,一年年学下去,一点点加深理解。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间就把很多复杂的学术概念溶入到了思想里,成为一种本能。

    但是,真要向没有系统学习过的人解释这些概念,便就茫然不知所措。在前世说起劳动创造财富,很多人都认为理所当然,不需要解释,这个年代却是不行。

    天生万物以养人,一切都是来自于上天,怎么可能由人创造出来呢?中国人尤其是读书人,不怎么信神,但却相信上天,相信天命。

    先秦显学儒墨两家,墨子讲天鬼,孔子讲对神敬而远之,传统上都不是把天和神看作无所不能的人格化的宗教意义上的神。《尚书》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把天心与民心联系,到孟子,更进一步以民意代天心。但不管怎样,那无所不在的天都是在那里的,只是任人打扮罢了。

    李觏从儒家经典出发,认为礼就是人的本能**,首先是食物满足人的生存,然后是男女繁衍后代自然而然的情(欲),所谓食色性也。

    这给徐平打开了一扇门,只要说明了人的基本需求,那么,满足人的需求的种种便就是财富。而这种财富,劳动是可以创造出来的。

    这样的理论基础,最大的危险就是走到了孟子一派的对立面。告子说人性无善无不善,食与色是人的本性,孟子正是通过反驳告子这一观点,提出了性善论。

    李觏极端讨厌孟子,甚至会为了徐平抄前世的一首打油诗,千里迢迢跑到邕州去求学,便就是在理论基础上与孟子思想的根本冲突。

    荀子倒是主张性恶论,说“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正是因为食色是人的本性,所以争夺、残贼、****也是人的本性,应对人本性恶而不让其做恶,便要起礼仪,制法度。

    这既是法家思想的来源,要压制百姓的本***望),满足君主的欲(望),所以制严法,用酷刑,让治下百姓不得不顺从,不得不以天下所有奉君王一人。同时也是儒家纲常伦理的思想来源,因为人性本是恶,所以要立纲常,树礼仪,压制人恶的本性,一举一动甚至思想都受三纲五常的限制,直至存天理,灭人欲。

    孟子即使在儒家那里,地位也一直不高,直到韩愈《原道》正式提出道统论,把孟子视为孔子之后得道统的惟一一人。到徐平这个年代,所谓道学家,都是尊孟子一派的,道学本就是道统的意思。而非道学的,则大多都贬低孟子。

    对大部分人来说,非孟即尊荀,历史上这两派思想斗争的极端表现便就是党争。

    王安石尊孟,孟子的地位真正意义上的上升,思想列为经典,就是在他手里神宗时候发端的。司马光非孟尊荀,讲三纲五常,思想根源上就与王安石势不两立。

    讽刺的是,非孟最卖力的就是李觏,但历史上正是他的思想成为王安石变法的先导。富国强兵,正是李觏极力鼓吹的。

    两宋的思想斗争基本都在尊孟非孟之间纠缠,直到朱熹杂和起来,又引佛家思想入儒家,自成一体。朱熹一边说尊孟,一边存天理灭人欲。既然人性本善,又何必去灭人欲呢?实际上,是用孟子的旗,包了荀子的骨头在里面。

    与其说宋后的统治者思想是儒皮法骨,不如说是孟皮荀骨更准确一些。越来越严厉的三纲五常钳制社会,吃人的礼教,思想的根源其实是在荀子的性恶论那里。

    李觏反孟子的性善论,提出礼的本质是人的根本**,生存和繁衍,一切都从这里生发开来。但他又不是荀子性恶论一派的,实际上是性朴论,在告子那一边。

    既不属于孟子一派,又不属于荀子一派,那就注定了是小众。

    前世作为后来者,徐平已经对礼教规划一切的社会有了成见,自然不会去支持荀子的思想。不管是法家的严刑酷法,以天下奉一人,还是礼教的立三纲五常,最大限度地限制人的行为和思想,都不是徐平能够接受的。

    徐平看中的就是李觏这性无善无不善,生存和繁衍是人的根本**,满足了根本**之后还会有更高级的**,“礼”就是这些**的发扬和限制。这种思想才是徐平前世习惯了的思想,只是他没有李觏那样饱读诗书,经术精通的本事,能够把这种思想融入到主流的儒家思想之中,从而别成一家。

    李觏解决了基本的问题,徐平便就可以完成后面的高级思想建筑。

    对于著书立说,自成一派宣扬思想,徐平一直很谨慎。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对经典一知半解,随便解释,很容易使自己成为士林公敌。一旦到了那一步,也就不要想再有什么作为了,自己又没有丁谓那样根本不在意别人看法的手段。就是有那种本事手段,丁谓还不是一样执掌大权只有两年多。

    现在李觏到了方城,真正开始施政,他的思想才开始发出光来。有这样一个可以算是自己的学生在,徐平可以考虑开始立言,把自己前世的思想带到这个世界来。

    拿起笔来,徐平认真地给李觏写回信。

    第一次,徐平把劳动可以创造财富,劳动效率的提高和劳动工具的使用都可以创造更多的财富,系统的向另一个人提了出来。只要这一点立下来,那么如何提高劳动效率,制出更好的工具,便就成了经济发展的重中之重。有了这一点,给予工匠和科技工作者更高的地位,便就有了理论的根据。

    学问无非物理性命,只要把这一点立起来,那么物理之学便就有了跟性命之学同等重要的地位。从此之后,可以名正言顺的推广科学技术,并作为重要国策。

    这也是第一次,徐平对李觏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够把自己的这一思想,真正在这个各种学术派系井喷一样出现的年代,打牢基础,使人无可辨驳。

    千年之后,或许不会再有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大行的可能,存在下去的,只能是人性本朴,无善无不善,人的**没有邪恶。

    秀秀偶尔抬起头来,看着书桌边的徐平一脸神圣,聚精会神地写着字,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想当初两人刚刚相识的日子,徐平一拿起书本就愁眉苦脸,还请着秀秀监督自己,硬着头皮把那些经典啃了下来,考上了进士。多年过去了,官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有些顽劣的乡村少年,真地做了官,成了她心目中的读书人。

    真宗皇帝在写的劝学诗说,“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在读书人的眼里,这诗俗得不能再俗,从里到外都透着市侩气,远不如颜真卿的那一首,“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皇帝的诗口气仿如市井之徒,颜诗才是励志。

    但这个年代,不正是如此吗?整个国家从里到外,都透着市侩气,皇帝才是真正了解天下的人啊。在秀秀眼里,真宗皇帝说的才是真理,读书人就该有个读书人的样子,自然也就该有读书人应有的回报。

    良田、车马、黄金屋,官人现在都有了,不都是读书读得好赚来的?

    徐平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地写着自己前世的见识,并跟这一世的经历和学识结合起来,只觉得一下笔,便就有千言万语,再也停不下来。

    蔗糖务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无所不包的大怪兽,赚了无数钱财,养活数十万的人口?因为组织提高了劳动效率,各种新式农具提高了劳动效率,用同样的劳动量,可以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来。蔗糖务最有价值的,不是蔗糖值钱,而是组织形式,是各种新式农具的巧妙利用。李觏要在方城开营田务,便就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把蔗糖务的组织学去,新式农具用起来,不能盲目去做。

    而且不仅是要学要用,还要把这些与经典理论结合起来,做出创新,自成一家之言,才不枉了徐平这么多年的栽培。

    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用实践检验理论,用理论指导实践,相辅相成,把徐平想要提出的理论基础打好。这才是徐平对他的期望,而不仅是做一个好知县。

    立言之不朽,可以称贤,启迪后人的思想;立功之不朽,可以为神,庇佑一方土地;立德之不朽,泽被苍生,垂范千古,是为至圣。

    徐平便给自己立一个小目标,先从立言做起,两世为人,好歹做个贤者吧。(未完待续。)

第147章 主其事者,不智也!

    雨后初晴,太阳在头顶上火辣辣地晒着,天气又潮又热。惟有雨后那一股清新的气息,杂着清草的清新,荷花的淡香,沁人心脾,让人暂时忘记这闷热的天气。

    徐平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拿着《唐书》细心品读。

    既然要立言,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足迹,那熟读经史,遍览古籍就是必不可少的。要不然谈起事情来,别人说一句话你连意思都不知道,茫然不知所对,还不成为士林同僚的笑话。这个样子要去说服别人,什么人会听你的。

    头顶大树的蝉扯着嗓子鸣叫,一声接着一声,不知疲倦。“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种感觉要看心情的,徐平现在可是没有。偶尔从书中收回心思,便就忍不住抬头看看大树上,恨不得把这些恼人的蝉虫一个一个都抓起来。

    盼盼是女孩,对捉蝉虫这种游戏不感兴趣。徐平怎么教她,也不能让她把心思放到这上面来。想当年,自己在中牟的时候,夏天傍晚,经常一个人拎着把小铲子在村子周围的大树底下转悠,只看那些小洞,一铲子下去,就是个知了猴。这事情做得多了,徐平的眼睛利得很,一眼瞄过去,再小的洞,也知道里面是蚂蚁还是蝉虫。有的时候秀秀跟在后面,对徐平的这绝技惊叹不已。

    唉,后继无人,这绝技眼看着就要失传,徐平满心无奈。只盼着过几个月,林素娘生个男孩出来,好继承自己的这一身本事才好。

    太阳爬得高了,徐平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起身到亭子周围的阴凉地里慢慢散步。劳逸结合,徐平可不想看书看出一身毛病来。

    看门的下人急匆匆地进来,对徐平行礼道:“郡侯,门外郑戬求见,小的已经让他在小花厅里等候。”

    徐平看看天上毒辣辣的太阳,实在懒得再走路到小花厅去,对下人道:“你去让他到后园凉亭来吧,不是外人,我就不去客厅见客了。”

    下人应诺,转身去了。

    郑戬这几个部下都是府里的熟人,因为公事要来跟徐平禀报请示,隔三差五地就来。现在他们也不用帖子了,徐平府里看门的远远看见就知道要进来通传。

    回到凉亭坐下,徐平随手翻着手里的《唐书》。

    郑戬这次来,无非还是因为三司场务里的那些个小铺子。这个时候的勾院就是后世的审计司,在徐平手里,权力已经比以前大了许多。郑戬本就爱做这些抓人把柄的事,从贾宪那几个人那里学了数学知识,如今多了查账的本事,做起来更加起劲。

    三司场务里那些小铺子,制度借鉴徐平前世的消费合作社,官督民办,官督的权责就是放在了勾院。主要是账务的清查,而不是业务的指导,审计来管合适。

    消费合作社这名字不伦不类,郑戬给起了个名字,叫义社。在他眼里,这制度跟以前的义田义庄倒是有些相似,合作社是个什么东西?

    郑戬的性子,越是对豪门权贵,越是严厉刻薄,越是对下层的百姓,就越是和善宽厚。这种人,有的人称为酷吏,有的人称为能臣,只看立场如何。徐平心里,倒是希望自己手下这种酷吏多一点才好。

    不大一会,郑戬也不用徐府下人带路,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凉亭里。

    见过了礼,徐平让郑戬坐下,对他道:“天下炎热,也不请你茶了。那边井水里有浸着的瓜果,谈过事,吃来解渴。”

    郑戬谢过,落了座,把手里拿着一本书放到旁边的石桌上,才道:“副使,前两天上去的奏章政事堂已经批了下来,属下都交待下去办了。”

    “好。万事开头难,最初总是有许多想不到的乱子,你多用心一些。”

    “属下明白。只是,我们一起附着上去的名单,就是以前从场务铺子里不当获利的那些人,却没了下文。要不要再上一道奏章,属下拿不定主意。”

    看着郑戬,徐平笑了笑:“天休啊,当初我把那名单附在奏章后面,就知道后边不会有结果了,你应该心里有数。怎么现在还念念不忘?”

    郑戬沉默了一会,才道:“总是有些不甘心!”

    “为官做吏,哪里能够事事如意?世间事,总要有个取舍,取其大义,而舍去末节,只能够如此,不是吗?我问你,制度定下来,会有多少人得利?而如果坚持要办那些人,则事情肯定不会如此顺利,何重何轻?”

    “我明白,副使说的是。只是心里,总是有气顺不过来就是。”

    徐平笑道:“好了,气不顺,那就只能练修身养性的功夫了。最近天气炎热,西瓜也比前些日子甜了一些,取个大的来,我们宰了慢慢边吃边谈。”

    郑戬起身,到边的大木桶里,拣大的西瓜拿了一个来。徐平拿刀,就在凉亭里的石桌上,插花一样切成月牙形,与郑戬一人一片拿在手里。

    吃过了瓜,在一边的水盆里净过了手,毛巾擦干了,重新坐下。

    郑戬把自己放在石桌上的那一本书拿起来,双手递给徐平:“副使,这是最新的一本《钱法类书》,新印出来,拿来给您过目。”

    徐平接过书,有些奇怪:“这事情不是已经让你们三个拿主意了吗?都是到了日子跟邸报一起取回来,怎么今天你特意拿了来?”

    郑戬摇了摇头:“这新的一本上,有欧阳修的一篇《论三司货券》,对副使着实有些不恭敬。他赶在付印之前送来,也来不及先让副使过目了。我们三个商量,只好先给他印了。欧阳修那个人,副使也知道,最是狂傲不驯,驳了他,还不知道又闹出什么来。还不如先给他印了,再从容反驳。”

    一提欧阳修,徐平心里就知道没有好事情。这个家伙,眼高于顶,评论事情广征博引,气势恢宏,而说人,则一向言语刻薄。一是因为思想上的冲突,再一个是因为徐平的身份,李用和的关系有近臣之嫌,升迁又太速,在他眼里就有些看不起。自欧阳修初到京城,让徐平帮着印韩愈文集之后,顶撞了徐平好几次。

    这是徐平前世名垂千古的人物,上过学的就没有不知道他的,为什么一直与自己不对付,让徐平很是纳闷。后来了解了欧阳修的生平,大致有些明白。

    欧阳修这种性格,一是受家族的影响。

    从欧阳修的父亲,到他的叔父伯父,大多都是这种怪脾气,欧阳修有样学样,不奇怪。欧阳修四岁父亲欧阳观去世,跟着母亲托庇在叔父欧阳晔家里,欧阳晔养他长大,教育他,对他影响很大。

    欧阳晔那一代家里在同一年一门三进士,后来欧阳修经常夸耀自己家是庐陵大族,就是怀念这种荣耀。实际上这三进士生前官当得不大,都是故去之后借着欧阳修的光追封上去的。官虽然不大,架子却都不小,而且都敢于顶撞上司,受到打击报复会引以为荣,成为欧阳家的家风。以欧阳晔为例,拒绝为上司陈尧咨以权谋私,后被排挤,终身不悔。他父亲欧阳观更是以一个小推官,硬不给转运使面子。

    欧阳修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从小就被教育要成为这样的人。再加上四岁而孤,尝尽了人生的冷暖,少年成名,难免自负而又尖酸刻薄。

    再一个影响欧阳修的,便是他思想上的导师孟子和韩愈。

    韩愈不但深刻地影响了欧阳修的文风,以一己之力续孟子道统,更是让欧阳修心向往之,视为偶像。而孟子长于雄辨,说起道理来汪洋恣肆,有的时候话也有刻薄之嫌,欧阳修的那一套,也是从前贤那里学来的。

    欧阳修这年轻人,细想起来,也怪不容易的。

    但理解归理解,知道他不容易归知道,徐平可不会由着他,在自己这里蹬着鼻子上脸。这还有完没完了,一次又一次,难不成还上瘾了?

    欧阳修的堂叔欧阳颖,在丁谓年轻的时候便就结识交游,相交甚厚,也得到丁谓的举荐升官。但丁谓真正权倾天下之后,反而断了来往,后来丁谓倒台,惟有他没受到牵连。欧阳修这意思,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丁谓了。

    打开《钱法类书》,看欧阳修的那一篇《论三司货券》,从头看完,徐平的嘴角不由露出了微笑。郑戬在一边看着,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徐平什么意思。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新的事物总会催生出新的思想,这就来了。

    自从三司发行购物券,由于徐平管得严,购物券一路升值,现在已经等同于真金白银。京城里的大宗交易,很多都用购物券代替现钱和金银,而且价值比券面的数值还要高一些。甚至一些富贵人家,由于购物券不贬值,还在家里储存起来。

    基于这一点,欧阳修提出现在购物券,实际上已经等同于实钱。印购物券成本几何?铸钱成本几何?明智的做法,应该用购物券代替现钱,省了每年的铸钱之费。

    举手之劳,而朝廷获利无数,竟然这么长时间了都没人提出来。最后一句话颇有欧阳修的风格,“主其事者,不智也!”

    徐平看完,把书合上,对郑戬道:“事有凑巧,今日馆阁学士在我的外园聚会饮宴,欧阳修刚好也在其中。我把他叫来,当面问一问,是怎么个不智法。哈哈哈!”

    跟自己讨论这个问题,欧阳修可是把脸凑过来让自己踹,怎么好辜负他?(未完待续。)

第148章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富弼看看一边侍立的徐平家里的下人,又看看衣襟开着,状貌不雅的欧阳修,皱着眉头对他道:“永叔,徐待制朝廷大臣,负内外人望,有功于国。特意派人来召我们,以礼相待,你也检点一些,不要如此不拘礼。”

    欧阳修浑不在乎,说道:“修也闻,‘古之贤士,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你我备位馆阁,朝廷养士,皆一时之选。徐待制身为侍从大臣,学问精通,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俗礼!”

    一边的蔡襄连连点点头:“永叔说的是!彦国,你想的太多了!天气炎热,似永叔这般,才是真性情。我们读书人,以学问相交,何必在乎俗礼!”

    富弼虽然不像是高若讷那样的古板老实人,也一向知礼守礼,实在看不惯欧阳修这几个不拘小节,有些放浪形骸的样子。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不发一言的尹洙,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不再说话。

    人群最后是叶清臣和曾公亮两个,神态轻松,有意跟众人拉开距离。

    叶清臣的父亲叶参前些日子在户部判官任上任满,出外任转运使去了。叶清臣不用再避父亲的嫌疑,可以到三司任职,徐平已经跟他说定来管三司都磨勘司。这是另一个管着整个三司内部的审计机构,徐平有意慢慢让都磨勘司和各司的勾院结合,未来成为一个总的审计衙门。这样的衙门前途无限,叶清臣自然心里有数。

    曾公亮则是已经定了接叶参的户部判官,也属于三司的人了。

    现在三司的人事任免,寇瑊基本都是听徐平的意见,徐平那里没有人选,才会想其他的办法。慢慢地,徐平开始用年轻一代官员填充三司的重要职位。

    除了叶清臣和曾公亮,嵇颖已经接了户部勾院。他的任命是阻力最小的,上面有王曾全力提携,下面有徐平推一把,自己的能力够,资历也勉强到了。

    同年里面,徐平已经推荐文彦博召试学士院。单等他这一届任满,便就可以进京考试。没有什么意外应该可以进馆阁,徐平已经留了度支勾院的位子给他。

    到了待制这个地位,就可以算进了权力中枢,有了诸多便利,徐平慢慢也开始人事布局了。别的部门他管不到,最少要在三司培养出一批自己人来。

    更高一级的人员也有变动,范仲淹和司马池回来奏报到河阴县巡查的结果,赵祯听了不满意,奏对不称旨。板子不好打到他们两个身上,韩亿的御史中丞位子不保。

    各方角力,韩亿离开御史台,但也没有降职外任,而是升任了同知枢密院事。

    杨崇勋被贬出京城之后,枢密院再次恢复了一正四副的满员编制。王德用除任枢密副使外,兼任宣徽南院使。

    御史中丞的位子暂定由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杜衍接任,他正在由天雄军向京城赶,没有意外,七月底前就可以与韩亿交接。

    那个层次的人物,目前徐平接触不多,还只能默默仰望。

    坐在凉亭里,徐平随意地翻着桌上的最新一本《钱法类书》,郑戬坐在一边,拿了一本《唐书》在手里翻看。《唐书》是后晋时候所编,相对芜杂,但保存的史料丰富,是此时了解唐朝历史的不二之选。

    经过这些时间的发展,朝廷里很多官员都看出了三司购物券的部分货币性质,并不只是一个欧阳修。不过别人论述得相对谨慎,而且多跟西川的交子联系起来。欧阳修则比较大胆,直接指出购物券与交子不同,交子还只是钱,纸券是跟实物货币一一对应的。而购物券则不同,没有实钱作本,对应的是三司铺子里的货物,与交子相比较,购物券更多具有信用货币的性质。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欧阳修提出购物券不需要本钱,为何不直接用来代替实钱。朝廷缺铜,印购物券多容易啊,只要铺子里有足够的货物就不会贬值。

    本来正常人,到了这一步应该好好展开分析下去,欧阳修不一样,到了这里就直接下了结论。自己想的一定是对的,那么事情没按照自己想的做,必然就是,“主其事者,不智也!”徐平这个管事的,能力不行。

    徐平一边看着,一边分析书里的各种看法。

    当时推出购物券,就是徐平安排的向纸币过渡的临时措施。通过这么一个新生事物,让大家了解讨论纸币的性质,并总结管理纸币的经验。对购物券理解透彻了,到推出真正纸币的那一天,一切都水到渠成,最大程度地减小混乱。

    现在看来,朝里的官员对购物券的分析理解还才刚刚开始,离着分析透彻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本来欧阳修是最先向前跨出一大步的,但他思想上的轻浮,又限制了他,不但没有引领讨论,更像是个捣乱的。

    仅仅是开封城,影响范围还是太小,既限制了购物券发挥作用,也限制了大家的眼光。接下来,要尽快让购物券随着三司的铺子,覆盖京东京西两路。

    两路加一个开封府,差不多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原了。在这个年代,这个市场已经足够大,人口足够多,什么经济措施优点缺点都能够看得清楚。

    到了凉亭外,一路上谈笑风生的欧阳修和蔡襄两人,看到徐平静静坐在那里,心里不由有些打鼓,不由自主地悄悄整理了一下仪容。只是欧阳修嘴硬,敞着的衣襟依然没有掩起来,看着相当不雅观。

    一边的高若讷看着,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读书人如此不重礼节,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欧阳修一向都以承孟子韩愈道统自居,怎么能够这个样子!

    孟子讲仁,讲求自己本性,讲养吾浩然之气,跟其他的儒家派别比起来,确实是不怎么注意这些小节。欧阳修年轻气盛,变本加励。

    众人向前,给徐平见礼,向郑戬问候。

    徐平看着站在人群前面的欧阳修,外袍敞着,脚下的鞋子还露了半截脚后跟在外面,笑了笑,对他道:“怎么,天气热到这个样子?衣服都穿不住?”

    欧阳修道:“已经到了三伏天气,委实是热了些。”

    “你们在外园聚会,我吩咐人送了几桶冰过去,给你们解解暑。怎么,没有人送过去吗?还是送了不够?”

    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嵇颖道:“云行,欧阳永叔就是这个怪脾气,跟天气热不热有什么关系?冰在那里,桶里还多的是呢!刚才富彦国说永叔这个样子见长者不雅,他答的是,‘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贤士’,哪里只是天热!”

    嵇颖这个人,虽然话不多,但一向直来直去,而且脾气极硬。别人觉得不好说的话,他一向都毫无顾忌。得罪的人多,但赏识的人也多。欧阳修怪脾气,嵇颖比他还要怪,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绝不会顾忌面子不说。

    “哦——”徐平这才明白,欧阳修在这里摆架子呢。“永叔,闲时也读《孟子》?”

    欧阳修昂然道:“自然!我自小就学读书,于《孟子》上最用心。十一篇尽皆精熟,不但倒背如流,而且无一句不用心精研。”

    徐平点头,拿起石桌上的《钱法类书》,对欧阳修道:“你在这书里说,‘主其事者,不智也!’我想来想去,主事的人,就是我了。”

    欧阳修闭嘴不说话,算是默认。

    徐平面色从容,道:“子曰,‘我有知乎?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容容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永叔既然说出这番话来,就必然有道理。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听了于我自己可以增智慧,于国家可以施善政,不得不听。”

    欧阳修的眉头皱了皱,心里突然有些打鼓。跟徐平接触几次了,辨论事情貌似自己还没有占过上风。这次徐平放低了姿态,是自己说的真的道理,还是——

    想来想去,欧阳修心里没底,低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待制是智者,或许只是偶然一失,修偶然一得而已。”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你也不用谦虚,洋洋洒洒数百言,言之我有物。今天,就你这文里所说,我有不一样看法的,便就问你。你觉得不一样的,也只管问,我们说清楚好不好?”

    到了这一步,欧阳修还能说什么?只好点头答应:“听凭待制吩咐。”

    徐平看着欧阳修,突然间笑了笑,对他道:“你读《孟子》,记不记得孟还有一句话?说的就是好为人师者。”

    欧阳修觉得不妙,心里不由打突:“不知待制说的是哪一句?”

    “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徐平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欧阳修,我是侍从大臣,主持盐铁司,深知位高权重,一个不小心疏忽了,上不对国家,下对不起黎民。每一个举措,每一道政令,都思考再三,战战兢兢。你这七个字,‘主其事者,不智也’,很重,你明不明白?”(未完待续。)

第149章 且去读书

    见欧阳修沉默不语,徐平道:“自去年以来,发小铁钱的时候出第一本,《钱法类书》到现在也出了二三十本了。我问你,你看了多少?”

    “回待制,有六七本吧。”

    徐平点头道:“哦,最早的几本是讨论虚钱实钱,你看过没有?”

    欧阳修想了想,才答道:“看过一些,哪些看了哪些没看,记不真切了。”

    徐平又问:“《唐书》第五琦传看过没有?第五琦流传文章看过没有?”

    “第五琦传看过,《唐书》自然都是看过的。待制,《唐书》芜杂,体例错乱,详简不当。尤其是对人物的褒贬,极其混乱,失了春秋之意,也只是看看罢了。至于第五琦,主政中书铸大钱,搜刮民财,以致天下大乱,这种人物,文章哪里值得一看!”

    徐平淡淡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第五琦是对是错且不论,他是离着本朝最近大规模改革钱法的人,你议论现在的钱法,怎么可以不看?”

    欧阳修脖子一梗,也不回话,显然是不服气。

    徐平不管他,转头对周围的馆阁官员道:“第五琦的是非功过,为政举措的得与失,对后世钱法有极重要的参考意义。你们当中,如果有人对钱法有见解,我建议先好好去研究第五琦。把第五琦研究透了,钱法就明白了大半,所说才会有的放矢。”

    说过这里,又看着欧阳修:“不然,自己的心里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就乱发议论,评点朝廷大臣。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说的不就是这种人?”

    欧阳修的脾气,哪里还能够忍得住?向徐平一拱手,抗声道:“待制,我觉得话不能这么说!自三皇五帝,开天辟地以来,垂数千年。数千年里,有多少人?穷一生精力,又能够去了解几个人?我们读圣贤书,中进士为官佐明主,完全没必要花无数心力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圣人一言,胜过凡夫俗子千言万语!只要谨记圣贤所说,以大道佐明君,才是读书人的正途!”

    徐平看着欧阳修,见他脸色微红,显然情绪很激动,一时没有说话。

    微风从山岗上吹下来,拂过池塘里开得正艳的荷花,像花海的波浪。那红的白的硕大的花朵随着风轻轻摇摆,擦在碧绿的荷叶上,发出沙沙声响。

    凉亭里却静得可怕,一点声音都没有。

    欧阳修自中进士为官,判河南府钱惟演优待他们这些文学之士,通判谢绛又与他们志趣相投,丝毫没有上官的架子。欧阳修一向是有话就说,丝毫没有顾忌,已经习惯了。后来遇到王曙,虽然严厉一些,一样欣赏欧阳修的文采,把他荐进馆阁。

    然而,钱惟演和王曙都是元老重臣,不会与欧阳修一个后起之秀一般见识,对他宽容有加。今天面对的可是徐平,年龄比欧阳修还要小上两三岁,官位高高在上,还会跟那些老人一样容忍欧阳修当面顶撞?

    凉亭里的馆阁官员心里没有底,都不由为欧阳修捏了一把汗。欧阳修虽然性格狂悖,说话有些高高在上,其他却没有令人讨厌的地方,心地更加是无可指摘。大家天天都在一起读书学习,游玩娱乐,感情上自然是亲近一些。而徐平虽然好说话,还提供地方,提供食物酒水,在自己府里专门排地方让他们时时游玩饮宴。但双方的地位终究是有不小的距离,而且志趣不同,心里面自然觉得疏远。

    一远一近,人的感情自然会做出本能的选择。

    徐平突然笑了一笑,对欧阳修道:“你开口圣人所言,闭口天地大道,动辄就是心性仁义之论。呵,那我问你,这些学问你又了解多少?说的不错,圣人所言,大道所在,天地之理无不包含其中。只是,以大道解事理,你行吗?”

    欧阳修昂然道:“修也愚钝,圣人所言,心向往之,埋头苦学,得其一二而已!”

    徐平道:“得其一二,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这里的人很多都知道,我少年时是开封城里的街巷少年,每日里斗马走狗,父母都伤透了脑筋。”

    听见徐平说起自己小时候的糗事,周围的人不由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这位待制在开封城里也是有故事的人,自柳八娘靠着徐平成名之后,突然间勾栏瓦肆里就多了一些艺人,说是从前,永宁侯小时候天天到自己这里来捧场的。更离谱的,是青楼里也有一些女子,自我标榜徐平小时候天天粘着听自己唱曲。这样说的,往往还都年龄已经不小,还真能骗到人,让知道底细的人无不觉得好笑。

    “子曰,吾十五而有志于学。圣人所言,实在是天地至理。我自己也是到了十五岁那一年,家里遭了灾难,无奈卖了京城里的产业,搬到中牟乡下去讨生活。从那一年起,埋头读书,天圣五年侥幸进士及第。到今天,不知不觉也十年了。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之书翻遍,依然不敢说自己得圣人之言一二。”

    人群里尹洙的年龄较长,地位也较高,拱手道:“待制以弱冠之年进士及第,出镇边陲,抚平诸蛮,破交趾跳梁小丑,执其王于君上之前。本朝立国六十余年,有此功勋的,只有待制一人。十年苦读之功,岂可说是无用?”

    徐平点了点头:“不错,十年寒窗,也只敢说略窥圣人大道门径。在朝为官,这些年来一直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慎,负了国家,苦了百姓。欧阳修据说自小苦读圣贤书,乡里无不称其才华过人,说是得圣人之道一二,也不为过。”

    听到这里,欧阳修的心不由提了起来。跟人辨论,先扬后抑,这手段欧阳修写文章的时候可没有少用,而且用得极为娴熟。徐平的这一番话听在耳里,把自己先高高地捧起来,接下来必然就是责难,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

    徐平看着欧阳修,缓缓地说道:“那么,你就用那一二分的圣人之道,跟我,跟这里的人,说一说,你在文章里提到的钱法,如何?

    一边说着,徐平一边轻轻拍着石桌上的那本《钱法类书》。

    欧阳修张了张嘴,迅速又闭上。

    这怎么说?孔孟的时候,哪里有这么复杂的钱法?那个时候钱还是实物货币,除了方便和便于流通之外,跟布帛金银甚至兽皮宝石也没有区别。没有的东西,圣人又不是真的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怎么可能提到?更不要说,孟子这个时候还远远称不上圣人,连孔门七十二贤在后世的地位都没有呢。

    沉默了一会,欧阳修无奈地道:“待制,大道之简,又怎么会说到钱法这种事情上面?此治国之术,非治国之道。术,小道尔。“

    “小道那也是道啊,说一说,让我,让大家都听一听。“

    欧阳修张口结舌,只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在这个时候有用。

    徐平的脸色不由就沉了下来,看着欧阳修:“说不出来?你不是挺能说?”

    “圣人不论,自然因为这是小道,操术而已,又何必说?”

    “哦,问起你来了,你来一向何必说?”徐平面孔一扳。“那要不要我说?”

    欧阳修心里叹了口气:“修愿闻待制教诲。”

    “我问你,什么是道?”

    “圣人所言天地至理,自然是道。”

    “你这话说了不是等于没说!道,很简单,不就是路吗。地面上铺好了任人行走的,我们称为路。在人的心里,去看这个世界,去认识这个世界,圣人给你指明了方向的引导你的,那就是道了。我说的对不对?”

    欧阳修有些泄气:“待制所言也有道理。”

    徐平点头:“有道理就好,哪怕只是一点道理,也不是我信口胡说,是不是?地上的路,你要顺着从这里走到那里,如果上路之后,屁股一坐,在路上不动,也是不可能就把路走完是不是?心里的大道,也是一样的道理。圣人指明了,铺好了这心中之路,只是让你不要误入歧途,不要在原地打转转,不要走到烂泥潭去!但要从这里到那里,还是要你自己走。你得圣人之言一二,就会飞了?!”

    突然之间,好像树上的蝉叫也都停了下来,世间再也没有声音。

    “走地上的路,有的人光着脚板,走不了几步脚就受伤,一步也挪不了。有的人就知道穿上鞋,健步如飞。还有的人知道骑马,知道乘车,走得又轻松又快。这心里的道又何尝不是一样?圣人大道在心中,便要走下去,还是要自己去学本事。”

    “说到钱法,为什么问你读没读过第五琦的文章?因为读那些文章,就是给你自己穿上鞋,理解得越深,就可能骑马乘车!得圣人之道一二又何?走还是要你自己去走,为什么不读?不读行吗?”

    “圣人讲性命,讲仁心,讲为政要以天下的百姓为念,这是大道。大道自然在心中!我一再地讲,在朝为官,一言一行,每出一道政令,可能就会影响到天下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不得不慎。你只看到了购物券的利,却没有看到弊。欧阳修,获利容易得很,难的是防弊。有什么弊端,如何防弊,你一字不提。‘主其事者,不智也。’不是不能说不智,我也不是智者,但你还没有资格。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说的就是你!”

    徐平看看所有的人,沉声道:“馆阁是朝廷育才之地。怎么育才?崇文院里藏书无数,可以读。朝廷政令所出,馆阁官员无不知悉,可以学。国政馆阁官员可以随便议论,不会因而得罪。但是,随便评点主政官员,你还不够资格。好好回去读书!”(未完待续。)

第150章 连你也说我?

    欧阳修的住处,胡宿和蔡襄两个人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天色。蔡襄朝着屋子里喊道:“永叔,这大好的天气,不出去游玩,你躲在屋子里干什么?刚才在馆阁里还好好的,千万不要装病!”

    书房里的欧阳修刚要说自己病了,听见蔡襄最后一句,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闷声道:“你们只管去,我自己在家里读书!”

    蔡襄“噗嗤”笑出声来:“永叔莫不是还在与徐待制讴气?有话就讲,我敬你是一条汉子!但若是被人说了,就耿耿于怀,像个妇人女子一般,就让你瞧不起了!”

    胡宿也道:“徐待制侍从大臣,你当时说的确实过了。徐待制只是开导一番,并没有把你怎么样,也是难得大度。古人负荆请罪,说起来,你还该到徐府去好好谢一谢待制呢。怎么能像这个样子,躲起来不敢见人?”

    欧阳修天圣八年进士及第后,以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一任满,升为试大理评事、馆阁校勘。想当年徐平一中进士,授的就是正任将作监丞、邕州通判,比现在的欧阳修官阶还高。按照为官资序,欧阳修还要两任六考,才能做通判。到了现在,两人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不是考虑到欧阳修在文坛的地位,徐平当时完全可以算是上级对下级的教诲。说句不好听的,一般的这种等级的小官,想让徐平教训几句还没有机会呢。

    在胡宿这些人的眼里,欧阳修在徐平面前哪里有什么面子可言?没有面子,自然也就没有丢面子那回事,说了就好好听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欧阳修可不这样想。天圣元年,他十六岁第一次应举随州发解试,当时文章做得非常好,尤其一句“内蛇斗而外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传诵一时。只是一不小心出韵而被黜落,但也就此扬名。

    天圣五年欧阳修过了发解试,又在省试中落第。也就是在那一年,欧阳修第一次见到徐平,与自己己同在一个考场里。结果比自己小三岁的徐平一路高中,虽然名次不高,但顺顺利利地过了殿试,还在唱名时天现瑞光,拣了个一等进士。

    欧阳修落第之后得贵人赏识,先是胥偃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她,亲自教导,让他学问突飞猛进。天圣八年进士及第,到了洛阳又得到钱惟演赏识,与尹洙等人交游,文风一变而向古,成效斐然,一时风头无两。

    胥夫人去世后,又得到兵部郎中杨大雅的赏识,把女儿嫁给他。

    此后钱惟演被贬,王曙主政河南府,欧阳修又得王曙赏识,荐入馆阁。

    可以说,这十几年欧阳修是顺风顺水,一路都有贵人相助,再加上文人同僚的吹捧奉承,不免飘飘然,心气极高。欧阳修文风向古,文章学韩愈。实际上他学的不仅仅是韩愈的文章,也以此时的韩愈自任,要继圣人道统,开儒学一代新风。

    韩愈排佛,欧阳修也排佛,而且更进一步,要断佛教思想的根。北宋之后,儒家彻底压倒佛教,欧阳修的功劳可说第一。韩愈讲道统,尊孟子,欧阳修也一样,斥儒家其他各派为伪学,作文章批判不遗余力。

    得贵人赏识,名重天下,自己又以继圣人之学自任,此时的欧阳修可以说是睥睨天下,目无余子。突然被徐平批头盖脸说了一顿,偏偏又点在他的痛脚上,济世之学他是真地不通,想反驳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蔡襄和胡宿两人在外面你一句我一句,看来欧阳修不出门,他们是不会走了。

    欧阳修叹了口气,看了看那天回来自己挂在书房的八个字,“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摇了摇头。孟子就是孟子,千年以后,一句话还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自己不明白,还想让人明白,这不是胡闹吗?如果,如果自己在钱法上能够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徐平还能够这样说自己?看来,以后真得在这些济世之道上下功夫。

    整理衣冠,欧阳修出了房门,对蔡襄和胡宿道:“劳二位久等了。”

    蔡襄笑道:“平常你的脸皮最厚,怎么这一回如此挂不住?跟你说,徐待制并不在府上,带着人回中牟乡下庄子去了。我们去他府里聚会,你也不用担心他把你叫过去再说一通。待制府上又有风景,又有美酒佳肴,他家里的徐昌等人待我们又礼敬有加,京城里哪里还能再找这么个地方?”

    胡宿在一边插嘴:“说起来,徐待制对我们这些馆阁人员委实不错。前些日子若不是永叔说得太过,徐待制也不会跟你生气。”

    “走了,走了,京城里面的侍从大臣,除了范待制,就是徐待制最好说话了。永叔,你自己以后说话也上点心,不要什么话都不过脑子!”

    蔡襄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欧阳修朝门外走去。

    听了这话,欧阳修简直不相信是从蔡襄口里说出来的。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蔡襄最没有资格这样说好不好?自己好歹是由论事到论人,蔡襄那是看谁不顺眼,直接开喷,连去摆事实讲道理都没有心情。以前蔡襄在欧阳修身边,总是惟恐天下不乱,怎么这次也变了个人一样,讲起说话要注意了?

    要说这个时候的馆阁官员里面,说话难听的欧阳修还是比不上蔡襄。欧阳修是文好,蔡襄是字好,两个人爱摆架子那是一样的。当年刘太后还在的时候,蔡襄刚刚中进士,想让他写幅字做宫里的屏风,蔡襄硬是没理。

    欧阳修是得贵人赏识,蔡襄不用。仙游蔡家是江南数得着的名门望族,一门几进士已经不足以形容其门第,朝廷里做官的根本就数不清。蔡襄国子监发解试第一,十九岁殿试第十名进士及第,除了当年欧阳修是省元,发解试和殿试他都压欧阳修一头。

    两人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说话毫无顾忌,这一点上谁也别说谁。不同的是蔡襄不以当代韩愈自居,不在学术思想上指点江山,不像欧阳修那样到处惹祸。

    任谁来说自己,欧阳修都觉得可以接受,这次确实是自己莽撞。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就连蔡襄,这样一个比自己还不会说话做人的,都能批评自己了?

    这什么世道?自己这次得罪徐平,怎么感觉周围什么都变了?(未完待续。)

第151章 论事不得论人!

    中牟的风好像是格外凉快,扑到人的身上,打一个激灵,无处躲藏的躁热突间就一下子没有了。风带来的气息格外清香,让人神清气爽。

    在游廊里坐下,晏殊左右看看,对徐平道:“自从云行在城西建了府第,这里就有些冷落了。要说起来,这里更多一些野趣,别有味道。”

    “家里人手少,没有人打理,有什么办法?前些日子,我岳丈一家在庄里,不时还过来收拾一下。现在他也去外地游宦,可不就有些荒废了。”

    听了徐平的话,一边的范仲淹道:“林先生于《春秋》下功极深,我倒是不想他离开国子监呢!只是不好误他前程,只好放林先生去。”

    徐平笑了笑,客气两句。

    这种事情明摆着,大家给林文思面子,还是因为看在徐平面上。不管是在国子监教书,还是外放到个富县任主簿,没有徐平,这种好事哪里轮得到他?

    今年闰六月,季节来得早,过了七月中旬,中牟庄里种的几千亩棉花就到了采收的季节。这是一件大事,徐平特意请了朝廷不少重臣过来观看。宰执里的参知政事蔡齐和枢密副使李咨,翰林学士晏殊,知制诰李淑,还有提举诸司库务郑向及判国子监的范仲淹,以及三司里的大部分判官和新任户部副使王举正。甚至那几个要调进三司的馆阁官员,也一起叫了过来,人员着实不少。

    一种作物成熟,这作物再是稀奇,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感兴趣,巴巴地跑到中牟这乡下地方来。只因为徐平请这些人的时候,说了一句,若无意外,这次看的棉花就是适合中原种植的蔗糖。若是在中原搞一个像蔗糖务那样主种棉花的机构,那么中原比邕州繁华一百倍,这机构也就能比蔗糖务大一百倍。

    蔗糖务在邕州,现在来说是在邕谅路,是可以与各级衙门比肩的组织。从蔗糖务收上来的钱粮,比两税和其他商税加起来都多得多。不但是三司在盯着蔗糖务,就连政事堂也是每月必问,账目每月都要由宰执过目。

    如果在中原有一个蔗糖务,别说是还要大上一百倍,就是规模相差不多,也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了。赵祯亲自写了给徐平的回书,与吕夷简签的敕命一起下来,让两制词臣和蔡齐、李咨过来视察,回去要两府集议。

    因为队伍庞大,路上走得不快,在八角镇歇了一宿,今天上午才到中牟庄里。

    这次来,怎么也要住上几天的,也不急在一时。徐平便请了大家到游园里休息一下,喝点茶水,吃点瓜果。

    饮过茶,吃了两个西瓜,身上的暑气都没了,大家说些闲话。

    范仲淹对徐平道:“听馆阁里的人说,前些日子在徐待制的府上,欧阳修好生无礼,待制教训了他一番。”

    徐平神色不动,淡淡地道:“哪里有对我无礼,只不过是他在《钱法类书》上发文,言词不当,我说了他几句。”

    范仲淹看了看身边的晏殊,笑着道:“欧阳修这个人,虽然有些才气,却一向狂傲得惯了,挫一挫锐气,对他也是好事。”

    晏殊点头:“不错。欧阳修在河南府的时候,听说钱思公待他们这些年轻人极为宽厚,养了他们的锐气,却少了磨练。云行做得极为允当,只是话稍嫌重了些。”

    徐平看了看两人,笑了笑:“钱思公宽厚,做了好人,这个恶人,倒是由我来当了。恶人就恶人吧,这件事情,我还真是不得不做!”

    钱惟演离开河南府,被贬到随州,不久前去世,终年五十八岁。因为刘太后在的时候,他阿谀幸进,初谥“文墨”,取“敏而好学为文,贪而被撤为墨”之意。钱家的人不服,得新谥为“思”,因为他晚年尚算是追悔前过。

    人一死以前的恩怨便就都随风消散,而且钱惟演作为吴越王族,自小生长于富贵之中,去世的时候可算凄凉,也让人同情。相应的,大家的态度不像以前那么严厉。

    特别是欧阳修这些人,曾经受过钱惟演的恩惠,纷纷写文悼念。

    喝了口茶,斟酌再三,范仲淹又道:“云行,晏学士说得对,你此次虽然教训欧阳修极为允当,只是措辞稍嫌严厉了些。年轻人,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有时候难免说话没有轻重。只要让他们知道错了就好,若是就此不敢说话,也不好。”

    “我说得重了?我说得重了吗?”

    见徐平看着自己两人,问得极为认真,晏殊和范仲淹不由一起点了点头:“是稍嫌重了一些。听说欧阳修回去之后,几天不出来见人。”

    “我觉得不重!如果欧阳修觉得我说得重了,那说明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这样,以后还要犯同样的错。晏学士,范待制,我话说在这里,欧阳修再犯一次同样地错,可就不是被说一通这么简单!”

    晏殊见徐平不像是说笑,不由问道:“徐待制如何这样说?欧阳修是不当发文指摘大臣,但祖宗以来,朝廷不塞言路,也不是十分过分。”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晏学士,我徐平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因为别人的话就对别人有不好的看法?《钱法类书》是我自己主持编的,印了这么多本,也只有欧阳修一个人因为发文言词不当,我特意出面找他。他不知道什么原因?”

    见晏殊和范仲淹两人不说话,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徐平又道:“那一天,我一直告诉他,找他的原因,就是那七个字,‘主其事者,不智也’。”

    “哦,这是欧阳修的不是了。”晏殊出了口气,可算是知道了怎么回事。徐平虽然官位高,实际处龄也不大,比欧阳修还小几岁呢。一样是年轻人,一样也是有锐气的,怎么受得了欧阳修这样说?不要说官位相差这么远,同级也不能这样啊。

    范仲淹也露出笑容,终于知道了症结在哪里,也是摇头:“是啊,说起来云行也一样是年轻人,比欧阳修还要年轻呢,如何受得了他如此信口指摘?”

    “不,不,不,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不是欧阳修品评我不智,这么多年来更加难听的话我也听过不少,什么时候因为这些事情与人争吵了?我徐平为人,还不至于那么不堪!因为别人说我,就借官势去压人!”

    晏殊看看范仲淹,再看看徐平,真地是糊涂了,徐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徐平见这两个人是真地不理解自己想法,只好把话说明白:“《钱法类书》是编来干什么的?朝中官员,不拘官位高低,只要有了想法,与钱法有关,都可以在上面发文。没有什么对与错,只要把道理说明白,大家议论。本就是各抒已见,让主政者用来参考,博采众长。想法越新奇越好,哪怕是说梦话,我都不觉得有什么。”

    范仲淹道:“云行的意思,欧阳修不当说购物券?而是应该说钱法?”

    徐平连连摇头:“不是,说购物券极为允当!是欧阳修说事情的方法,说事情的目的,都有问题!他说购物券,应当如何做,做了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弊端,可以朝着哪个方向试,都没有问题,而且极好。但他的文是怎样的?购物券和钱法都提了几句,正要看他有什么意见呢,突然来一句,‘主其事者,不智也’。”

    说到这里,徐平的声音高了一些:“一再说,《钱法类书》是谈事情的!结果欧阳修的文里对事情语焉不详,三言两语带过,那天我问他,他也说不个所以然来。洋洋洒洒几百字,就为了最后那七个字,‘主其事者,不智也’。说他是哗众取宠,都是轻了!在我看来,纯粹就是来捣乱的!”

    “随便品评人,圣人都不敢这样做,他欧阳修就敢!谈论事情,论事不论人,讲人的作为,论迹不论心,这是原则!破了这条原则,事情就无法谈论下去。我辛辛苦苦费了无数心力,编那些《钱法类书》,他这样做,太过轻浮!”

    徐平看看晏殊和范仲淹两个人,沉声说道:“那天我说来说去,就是在那七个字上。如果他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甚至认为我徐平受不得别人指摘。那只能说,看轻了我徐平,他也是名不符实!”

    说真的,徐平当时是认为欧阳修的重点不对,不把精力放在讲述事情上,也不用心去思考,而只是图口快,只想着评点江山,这样是不好的。但那时候并没有向心里去,对欧阳修说的话并不算重,还是批评教育为主。

    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两天不断有人来跟他说当时讲得重了,欧阳修到底是负一时文名的才子,说话要给他留有余地。徐平想来想去,越想越不对。

    论事不论人,论迹不论心,当时跟欧阳修讲话的时候,徐平心里还没有把一点当成最重要的。今天范仲淹提起,徐平才猛然醒悟。

    对人不对事,正是历史上后来朝政一塌糊涂的重要根源之一。根本不管做的事情对不对,品评的结论,都是不智,不仁,不义,小人也。谁掌权谁是君子,谁下台谁是小人,恨不得把对方斩尽杀绝。顺我者君子党,逆我者小人狂,一片混乱。

    而把这一作风发扬光大的,正是欧阳修。事情过去,没人再提也就罢了,这两天不断有人来给欧阳修说情,徐平真地考虑要给欧阳修一个教训了。(未完待续。)

第152章 防微杜渐

    徐平前世隐约有记忆,范仲淹因为所谓君子党被吕夷简迫害,欧阳修因此写《朋党论》。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现在徐平可不敢掉以轻心。前世自然不知道,现在才明白,从君子党小人党,到新党旧党,实在是一脉传承,所来有自。

    自宋开国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明确党争,发生在太宗时期,胡旦、赵昌言等人公开结党,锐意钻营。君子党和小人党的理论先导,正是在此时发生。以文章得享天下大名的王禹稱,作《朋党论》,提出小人有党,君子也可以有党。而且,如果君子无党,则不能与小人之党相争,就会天下大乱。

    第二篇持这个论调的《朋党论》,自然就是历史上欧阳修所作的那一篇了。那文章写在什么时候?范忠淹因为被指为范党领袖,贬出京城,且榜其事于朝堂,当时朝里不少官员竟以位列范党门下为荣。欧阳修的《朋党论》,不仅仅是一篇文章,而是有明确的政治意义。君子党与小人党之争,从此由幕后走上前台,左右政坛。

    其后的历史,徐平虽然没有印象,但大致的脉络还是隐约有感觉。

    此后,司马光中进士之后不久再作《朋党论》,苏轼继欧阳修后《续朋党论》,苏轼门人秦观再作《朋党论》。其中除了司马光是结合事实论史,苏轼和秦观都有明确的政治目的,文章出现的时间恰恰在朝中党争激烈的时候。

    以论事起,而以论人终,几乎是欧阳修写文的标志,炮火只是偶然溅到了徐平的身上。不去论一个人的功过得失,而专一去贴上君子小人的标签,是欧阳修及其一脉相承的文人的特点。欧阳修如上,他的两个得意门生王安石和苏轼又何尝不是?

    向前再发展一步,同我者君子,不同我者小人,政事彻底成为意气之争。

    什么是小人?什么是君子?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孟子言:“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简单一句话,言利的是小人,言义的是君子。在这之间,再杂上性善性恶之辨,论忠直邪正,基本就大概内容了。

    很不幸,徐平想来想去,从思想根源上,自己貌似怎么都是要划在小人一边。

    看了看身边一时沉默不语的范仲淹,徐平的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在同一天升为待制,徐平为龙图阁待制,范仲淹为天章阁待制,自己的位次在范仲淹之上。这一段时间以来,徐平在三司培植势力,而范仲淹一样在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徐平在三司,把持大权,提掖后进,重用年轻人,但秉持一个原则,就是不营私利,不植私党。范仲淹也一样不营私利,甚至对于自己的升迁荣辱都置之度外。但要说不植私党,就值得商榷了。

    后来的欧阳修为什么要写《朋党论》?因为范仲淹明显有结党的嫌疑。当然,说他那是私党也不正确,这些人是因为理想聚在一起,并不是为了个人利益。

    在南京应天府的时候,应晏殊之邀,范仲淹在那里首建官学,这是天下州学县学的发端。管理官学的同时,范仲淹也授课,精研学问。后人所谓宋学,范仲淹实为开山之大家。后人赞其为千年第一名臣,固然是因为他在做官时的操守让人钦佩,更由于他开了宋朝学术的局面,此时的学问大家,大半受过他的提携和指导。更重要的是范仲淹树立了一代士大夫的精神风貌,“时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

    范仲淹是真君子,徐平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但要说聚在他身边的就是君子党,人人都是君子,徐平不信。欧阳修和蔡襄出言无忌,专门喜欢论人长短,哪里有君子醇醇之风了?滕宗谅好财,怎么就不说“小人喻于利”了?

    透过千年的迷雾,再加上固有的印象,前世徐平只有一个朦胧的粗略印象,置身这个时代,却不能够再那么糊涂。

    那个穷其一生东奔西走,因言论迂阔而一生不得重用,有志难伸的孟子,像一个若有若无,巨大的影子,在影响着这个时代。

    汉儒已降,诸学派纷纭,到了五代儒家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宋儒要剥离汉儒的天命论,谶纬之学,不尊荀就尊孟,几乎没有什么选择。打倒以前的各家,尤其是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带神秘色彩的儒,而代之以人为基础的儒家学派,是合力。

    而旧儒已倒,新儒未立的时候,夹在尊孟非孟之间,以“义利之辨”为基础,分君子和小人,党同伐异,便就成为了主流。

    孟子“吾养浩然之气”,“合生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当年他也只是跟人辨论的时候嘴痛快,千年之后投射到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身上,就发生了变异。欧阳修这些人那么奇怪的性格怎么来的?跟思想导师孟子脱不了关系。

    荀子那著名的:“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而奸民不惩。”后人经常提起前一句,后一句的杀气腾腾也不能忘了。尊荀子的一派上台,做起事情来往往更加狠辣,恨不得将对手斩草除根。

    这两派你方我唱罢我登场,纷纷扰扰了几百年,最终随着中原沦陷,归于沉寂。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思想终究还是植根于社会现实,存在即合理,但存在也不一定就是正确。这个时代产生了这种思想,是历史和现实的合力,并不是哪个人心血来潮。孟子早已经被埋在故纸堆里,一千年来地位怕还不如稍知名一点的孔门弟子。到韩愈把他推起来,地位越抬越高,自然有其社会的现实需要。

    人是社会的动物,是有思想的,社会自然也就有自己的主流思想。没有,也会自己造出来,要不就会被敌人硬塞进来。儒家兴起,与佛道势力的扩大不无关系。

    欧阳修排佛抑道,但对佛道经典极为精通。范仲淹也排佛,学问更是兼通道佛两家。他们都是在了解对方的基础上,来排来抑的。

    生逢这个时代,徐平便也就要适应这股潮流。以自己一个人的思想,去弓虽(女干)一个时代的人的思想,徐平不是那种疯子。学习、理解、改造,想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而且只要用功,总能够改造成功。

    儒家再腐朽,能腐朽得过一神教?孔子再保守,能保守得过那说天下人都是待罪羔羊的?从到处抓女巫,发展到发达的工业社会,欧洲人该信什么还是信什么。横跨一千年,面对相对容易改造的儒家,如果连改造成功的自信都没有,那要让人笑掉大牙了。后人不肖,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动不动恨祖宗,也太过没出息。

    义利之辨是命门,由此发展到君子小人之争,徐平所做的一切一不小心就会毁于一旦,这是他所不能允许的。

    欧阳修动不动由论事到论人,已见端倪。范仲淹周围聚集了一群人,时不时就论吕夷简是小人,小人当道,国运不久。

    现在他们针对的是吕夷简,这还一小心就溅射到了徐平身上,等到吕夷简真地一倒台,徐平只怕就会被挂起来当那个小人了。历史上王安石一上台,富弼就指他为奸邪小人,势不两立,最后王安石被逼到了什么样子?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徐平都必须把这股邪风压下去。朝政论事不论人,议人则论迹不论心,这是必须坚持的原则。否则,很快就会无法收拾。

    徐平现在需要吕夷简在台上顶着,这是最后一个压得住朝野场面的传统意义上的大臣,思想派别上比较中立,不会激化矛盾。从心理上,徐平赞同范仲淹大公无私一切为国的思想,但范仲淹手里的刀太钝,砍下来该切的地方切不掉,受到连带的伤害太多。徐平受不了,这个时候很多人也没有做好准备。

    立言,这个时候徐平是不得不立。只要再过十年时间,就没有了安心做事情的空间,大半朝臣都会陷入到君子党小人党的争论中去,党同伐异。

    在这两年里,徐平必须解决义利之辨,把引起混乱的引信拔掉。解决的办法,自然还是从财富是什么,劳动可以创造财富入手,这才是思想争论的根子。义利之辨在这个年代争论这么激烈,本来就说明了问题,时代需要解决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蔡齐和李咨两个人从远处走过来,对徐平道:“刚才看你们几个人在这里说得热烈,不好打扰,我们让韩琦和王拱辰两人带着在庄里走了一圈。徐待制,你这个庄子了不得啊!无论是耕是牧,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

    晏殊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没有什么开一代新局面的志向,两位宰执过来刚好解了尴尬,他出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徐平在邕州能建蔗糖务,绝非侥幸!在他这庄子看一看,如果天下农耕都是如此这般,何愁国不强民不富?”(未完待续。)

第153章 破局的作物

    迎着蔡齐和李咨两在在上首坐下,徐平把桌上放西瓜的盘子推了推,道:“两位相公,吃片瓜解一解渴。”

    蔡齐和李咨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客气,一人拿了一片在手里。

    徐平家里种的西瓜既不卖也不送人,谁到了自己府上作客谁吃,不想这奇怪的规矩恰恰是坑了朝里的几位宰执。这几个人高高在上,没有道理到一个三司副使的家里作客,他们够能放下面子朝廷也不允许。宰执怎么可以跟朝里大臣私下交往?

    蔡齐和李咨两人,还是借着到宫里议事的机会,沾皇上的光才尝到了西瓜的滋味。

    这次到了徐平的庄子上来,刚才见到了地里种着的一二十亩西瓜,两人心里都是大喜过望,可算是有机会吃个痛快了。

    吃过了瓜,聊过了几句闲话,徐平看天边的那一轮红日已经西垂,便就吩咐庄客上了酒来。就在这游园里,摆下筵席,招待来到庄里的各位官员。

    这个季节,正是瓜果飘香的时候,徐平的庄里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先是五颜六色的葡萄放在盘子里面端了上来,给众人下酒。紧接着是地里种的甜瓜、西瓜等等各式瓜果,再是各种各样的诸凡桃、李、林檎,基本这个年代中原能种的水果徐平庄里都有。甚至一些野生的酸枣之类,也都上了让人换口味。

    不一刻,光是各种瓜果就摆满了桌子。紧接着,一些新鲜蔬菜,如黄瓜、嫩藕、萝卜这些可以生吃的,也都切好了放在一个一个小碟子里,插花摆在各种瓜果之间。

    这些东西或许都不是多么稀罕,多么珍贵,难得就是一个多,一个全。换了另一个地方,很难在一张桌子上摆齐这么多东西。

    徐平对蔡齐和李咨道:“两位相公,喝什么酒?我的庄里,最出名的自然是各种烈酒。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果酒,淡一些,但易于下口。”

    蔡齐笑着道:“今年京城里卖一种透瓶香,听说是你庄里的第一好酒。”

    徐平听了笑道:“相公说笑了。只要在外面卖的,怎么可能是第一等好酒?真正的好酒,都是不卖的,外面绝见不到。”

    “哦——那就拿你庄里不卖的好酒,取几瓶来!”

    徐平应诺,转身让庄客去取庄里最好的酒来。

    李咨却道:“我年事已高,烈酒饮不惯了,待制只管取两瓶果酒来。”

    徐平点头,一样吩咐人去取最好的。

    蔡齐年不满五旬,身材英武,神貌磊落,在大中祥符八年由真宗皇帝钦点状元及第,连称得人。谢恩之后,特赐卫士和诸般导从,并赐御马给蔡齐去相国寺聚会。状元唱名之后骑御马游街,自蔡齐始。

    现在政事堂里吕夷简和王曾渐行渐远,争论越来越激烈,几位参知政事不管愿不愿意,不得不分成了两派。蔡齐和王曾是一派,宋绶则是吕夷简一派,章得象很少发表意见,貌似中立,其实也是吕夷简一派。

    独相就要专权,两相并立则不免植党。这么多年,朝廷里的官员也好,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好,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不过对于帝王来说,权衡来权衡去,宁可让臣下植党,也要防止专权,两相或者三相已经成为惯例。

    蔡齐是莱州胶水人,王曾是青州人,同是京东路,两人家乡相距不远。当然他走到一起跟老乡的关系可能也不大,还是性情政见类似。

    政治斗争中拉帮结派稀松平常,靠一个人单打独斗也很难做成大事。徐平对这种分党分派也没有什么看法,他防的是那种对人不对事的君子小人分党。君子小人党可不是简单的政治斗争,而是夹杂着思想学术和私人恩怨的大乱斗,真正的政事反而被放到了一边,有很强的意识形态斗争的特点。

    倒是李咨,一是年事已高,枢密院到底还是跟政事堂有距离,再一个他独来独往的性子,不阿附,不结党,反而是此时宰执里面最独立的。

    这次两府派蔡齐和李咨来,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从三司使的位子升任宰执,都曾经长期主管过三司,也都在三司使任上主持过大的财政政策变更。

    不大一会,庄客取了酒来,放到桌子上。

    这是徐平庄子上的极品好酒,底子还是建庄的时候存下来的陈酒,经过了精心的勾兑。经过了这么多年,所剩的已经不多,只有四入头以上的贵客来,才会拿出来待客。至于今天来的其他桌上客人,就喝不上这酒了,不过也比外面卖的透瓶香好就是。

    徐平亲自给与自己坐在一起的蔡齐、李咨、晏殊、李淑和范仲淹、王举正、郑向几个人倒满,对李咨道:“相公,这酒十年陈酿,极是难得,您也喝一小杯尝尝味道。”

    李咨笑呵呵地道:“好,只是一小杯,想来也是无事。”

    至于其他客人,自然是王拱辰、韩琦和自己手下的几个官员招呼。这么多人,徐平不可能面面俱到,也没有必要面面俱到。

    见众人的酒已经倒满,蔡齐举杯道:“今日徐待制款待,甚是难得,且满饮此杯!”

    众人哄然应诺,喝了自己杯中的酒。

    把杯子放下,李咨咂了咂嘴,叹道:“果然是好酒,老夫虚活六十余年,第一次尝到这种味道。只是年已老迈,喝不得这酒了。”

    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把手里的杯子恋恋不舍地放下。

    桌上的其他人都笑,想喝不能喝,实在是对酒鬼的折磨。

    李咨景德二年进士第三人及第,与张士逊是同年,名次还远在张士逊前面。只是到了现在,张士逊从宰相降为枢密使,还是李咨的上司。

    酒过三巡,大家放开。徐平一向不喜欢行酒令,也不喜欢劝酒,只是让大家尽兴。

    此时夜幕低垂,白天的闷热渐渐散去,凉风起来,到了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

    游园里点起了灯烛,亮如白昼。又在中间的空地上点起了一大堆火,火边摆开一个大烤炉,边上一个大案板,上面堆着新宰的羊肉。火堆的另一边,则是几个火光冲天的旺灶,边上是新鲜择好的蔬菜,和宰杀干净的鸡鸭鱼,以及精修过的猪肉。

    那边烤,这边炒,食材丰富,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庄客去现做。

    徐平的庄子里有耕有牧,跟一般的庄子不一样,吃起来显得粗犷而丰富。

    乡下地方,比不得开封城里,农村好养的就便宜。像是徐平庄子周围,现在隔些日子也有小草市,基本就是附近村里的人互通有无。在这种小草市上,猪肉是最贵的一种肉,比羊肉还贵一些,鸡鸭与羊肉同价,再便宜一点的是鸡蛋,最便宜的是鱼虾之类。这就是自然经济,村民不以交换为生产目的,与城市迥然不同。

    徐平一直在观察记录自己的这个小村庄,从最开始的自己家里招几个庄客,到现在有佃户,甚至还有不种徐平庄里的田,而专从门从事手工业和商业的人,只在村里租房子,占个户籍。庄主是侍从大臣,总有一些便利。

    喝着酒,闲聊几句,几个便就说到了庄里的棉花上。

    蔡齐对徐平道:“今天下午,到了之后我们在庄里附近转了一圈,看了你说的棉花田。地里白花花的甚是可爱,只是看起来也没什么稀奇,长得不如麻高大。以前我家里偶尔也买过两次吉贝布,确实比麻布柔软,又不像丝那样的顺滑。只是我以前听人说,岭南的木棉长得极是高大,如大树一般,怎么你庄里的不一样?”

    “相公有所不知,棉分两种,一是木棉,一是草棉。木棉高大如树,但其花里的丝绵却短小脆弱,纺织不易。下官庄子里种的是草棉,虽然没有木棉那般高大,但花朵却肥,而且丝绵长且坚韧,最利于纺织。”

    蔡齐点头:“哦——原来如此,还分木棉和草棉两种。”

    徐平研究自己庄里的自然经济,一直也注意到底有什么作物,能够大规模的成为商品,打破这种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开辟商品经济的新时代。观察了十年,发现还是棉花是最佳选择。传统上布帛是轻货,利于长途贩运。可以分散种植,然后集中加工,市场又几乎是无限大,可以大规模地工业化生产。

    原始的草棉,比如中国历史上在明清时期广泛种植使用的那种棉花,由于纤维短而且脆,是很难使用机器织布机的。中国历史上的丝绸纺织业,很早就出现了水利纺纱织布,但却没有更进一步地发展,也没有大规模地推广。不是古人太笨,而是因为丝绸纺织业的特点,要到工业化大生产的门槛太高。而门槛低的棉花纺织业,却并没有合适品种的棉花,无法用于机织。历史上是直到发现了美洲大陆,美洲草棉和印度草棉杂交育种,经过了长时间的培育,才出现了适合于机织的棉花品种。

    徐平的庄上,有来自于他前世的棉花品种,跨过了最重要的选种阶段,直接就可以用于大规模地工业化生产棉布,这才是最重要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这些棉花品种,徐平即使能做织布机,也只能跟历史上的英国人一样,先大规模地养羊,从织羊毛开始。

    (备注:自然经济时代,猪肉是比较贵的。历史记载开封城里猪肉羊肉价格相差不大,宋人说肉价一般猪羊肉一起说。乡下地方,羊肉会明显贵过猪肉。其实一直到清末都是如此,不能用现在的经济条件,去理解宋朝人为什么喜欢吃羊肉少吃猪肉。)(未完待续。)

第154章 好借好还

    夜幕降临,游园里杯觥交错,热闹非常。

    范仲淹有些失落,他没有想到自己和晏殊两个人给欧阳修说情,徐平还是没有领情,而且对欧阳修的态度还更严厉了一些。按以前交往的印象,徐平还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极少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只能说,这次欧阳修真地犯了徐平的忌讳。

    以事论人有什么错?治理国家,最重要的就是进贤退不肖,所用得人。不先辨别清楚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又怎么能够选拔出合适的人才来?

    为人臣者,先修己身,德才齐备,然后以道佐明君。如果只论事,依照事功奖惩升黜,怎么防止小人窃居高位?论起做事的能力,最近几十年,又有几个人比得上权相丁谓?按徐平的说法,几十年后岂不是又会出现“五鬼当政”的局面?

    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内修己身,得圣人之道,明天地之理,以大道佐明君,惠百姓,治国家,平天下,舍我其谁!

    此为内圣而外王!

    范仲淹评寇淮:“左右天子,天下谓之大忠”。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背后的意思非常明确。天子是明君,则以道辅佐,天子怯懦,国家存亡之际,大臣便就应当挺身而出,不惜左右天子,挽狂澜于既倒。这个时候,哪怕夺皇帝之权,也是大忠。

    君子立朝堂之上,则天下大任担于自己的肩上,上正帝王,下正朝纲。对帝王唯唯诺诺,只知道阿谀奉承的,不但不是忠臣,还是大奸。尤其是下残百姓,上媚君王的,更是大奸之中的巨奸。以事论人,这不是开了奸臣升迁的道路?而且这道路,还特别有利于小人走。君子要坚持原则,自然就会得罪人,怎么比得过欺下媚上的小人?

    要想要天下清明,开太平之盛世,最先要做的就是辨清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范仲淹这次回到京城,就是认清了吕夷简是小人权相,是当世之大奸,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赶出朝堂。唆使皇帝废皇后,乱天下伦常,还有比这更恶劣的吗?做出这种事来取媚帝王,巩固自己权位的,自然是小人中的小人!

    吕夷简权倾朝野,党羽众多,要想论事把他扳倒,根本就是完不成的任务。惟一可行的,就是以迹论心,以事论人,证明他是个卑鄙小人,小人岂能为宰相!

    范仲淹不理解徐平,徐平同样不理解范仲淹。

    内圣外王,你都明了大道,周悉天地阴阳之理了,做事还做不过别人?那你这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以事论人,谁来规定做什么事就代表什么想法?代表什么智商?还不是要跟讼棍一样从故纸堆里找例子,用案例去说服别人?到了这个地步,天下不乱套才怪了。有御史台,有谏院,有各种各样的监察机构,有事说事,怕什么小人当政会祸乱天下。要是都是君子,还要这些监察机构干什么?他们就是分君子小人的?

    不出意外,坚持君子小人党的,必然会把监察机构废掉。很简单啊,我堂堂君子当政,你那里说三道四,自然就是卑鄙小人了。

    治国先分君子小人,这种想法听着很高尚,真用到实际中就是一笔糊涂账。老天都分不清楚,这世间哪个是君子,哪个是小人,什么时候是君子,什么时候是小人。

    坚持这一点,那是认为自己站得比天高,看得比海远,自己的位子还在天之上。

    蔡齐正当盛年,入政事堂不久,要有一番作为的时候,对徐平庄里的一切特别感兴趣。从庄子的创建,到一步一步地发展,各种规划,什么都问。

    徐平一一回答。他心里明白,蔡齐虽然久历州县,但自己庄子这么独特的,还从来没有见过。了解一番,对他自己处理政事也有好处。

    李咨已经老了,只是在一边喝着果酒,偶尔插嘴说一两句话。想当年,是自己出面收的徐平家里的白糖铺子,算是结下一个善缘。那时候的徐平只有十几岁,看着还有些生涩。不知不觉间,近十年过去,当年的青涩少年已经长成,如今可以与自己坐在一起,谈笑自若了。白云苍狗,世事沧海桑田。

    夜色渐深,因为第二天有事要做,并没有多喝。

    徐平送几位宰执学士去歇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范仲淹与自己明显疏远了一些,心里也没有在意。欧阳修跟他关系近,心里还是感到不快吧。

    这有什么办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坚持,何必分个对与错?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到了游园里。新的客房都是建在这里,最开始建的院子已经显得杂乱,不适合有身份的客人入住了。

    王拱辰和刘沆两个人正站在荷花池边聊着闲天,见到徐平过来,急忙见礼。

    徐平对王拱辰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昨天人太多,也没有找你说话。这些日子到东明可还做得惯?看看就到秋天,要收稻了。”

    “还好,虽然有些小麻烦,总的来说营田务还算顺利。等到秋后,估摸着今年能有一二十万石新米吧。第一年,有些差强人意。”

    徐平笑道:“第一年就是打基础,开辟道路,挖沟挖渠,只要基础打得好,接下来年年翻番也是可能的。耐心去做,不要急在一时。”

    王拱辰摇了摇头:“哪里会有那么轻松?我到底是比不得待制,农田里的事娴熟无比。只好边做边学,一步一步地来了。”

    刘沆拍拍王拱辰的肩膀:“君贶,营田务的事情做得好,就像是徐副使在邕州的蔗糖务一般,你前途不可限量!”

    “难,难!”王拱辰摇着头,叹着气。

    两人一个是天圣八年的状元,一个是进士第三名,同年有些交情在,说话随便。

    当时徐平举荐王拱辰出任提举营田务,他兴冲冲地去赴任,想着有徐平指导,有中牟田庄的例子在,即使做不到徐平在邕州蔗糖务一样,要做出点政绩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第一年五十万石米,第二年一百万石,做上三年,江淮运来的漕米一半可以由营田务提供,省了多少人力物力?有了这政绩,再有老丈人薛奎提携,自己也可以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了。真正做起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容易,打磨大半年,成熟了很多。

    徐平拍拍王拱辰的肩膀:“踏实做事,切莫心急。最怕的就是浮躁,你只要安下心来,一点一点去做,到时候的收获或许会让你意想不到。”

    韩琦和王素两个洗漱罢了,结伴出来,见到徐平几个人在这里,便一起过来聊天。

    徐平问王素:“群牧司的事务如何?现在正是季节,再过几个月,马匹繁殖的可就是少了。季节不等人,马虎不得。”

    王素跟王拱辰一样摇头叹气:“自从用了你那个取精的法子,不得了,往年一个马监能够孳生几十匹马就是放牧的军校用功。今年,天呀,开封府周围的马监都孳生几百匹,原武监更是据说会过千匹。这么多小马,群牧司属下就那么点人,怎么能够照看得过来?这一段时间我们都是在跟枢密院打官司,要拨人手过来。枢密院那里卡着就是不肯加人,只好到周围县里和雇。云行,你说说,这小马还没有长成,又卖不了钱,不到时候上面也没有赏钱下来,而多出来的草料要钱,和雇人手过来照看也要钱,处处都要钱!我们马是多了,这钱哪里找去?”

    王拱辰兴奋地拉了拉王素的袖子:“我那里有草料,可以赊给群牧司!”

    “你说真的?”王素看着王拱辰,满脸不信。

    “自然是真的!新开的荒地,我按照待制的法子,种了不少苜蓿养地力,收了之后便就压成草捆。营田务里也养牛养羊,不过那才用多少?现在剩下的草料多着呢!”

    王素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情,出了口气,对王拱辰道:“若是如此,你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今年需要的草料突然间暴涨,可是愁死了我们几个。这两个月还好,很快新生的小马就要长大,又是在秋冬这个季节,缺的草料我们哪里找去?你那里有就好办了,等这次回去,我就安排人去运。”

    王拱辰脸一板:“什么就安排人去运?草料是我赊给你们!年底必须要本钱利息一起算给我。营田务开荒,一举一动都要钱,一个铜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哪里有白白送给你们的道理?不给我,我留着来年养羊也好!”

    徐平和韩琦几个相视笑笑不说话,任两个人自己商量。

    虽然王拱辰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跟王素说话,但不要以为就真是开玩笑了。他们有自己的部门利益,直接关系到自己和属下其他人的政绩,不给钱王拱辰还真就不给。

    王素无奈:“好,赊,我们赊你的。到时我画花押写借据给你,本钱利钱都写清楚,总可以了吧?你总不会还我找人做保!”

    这是公务赊借,上面总要拨钱下来还,王素还真不信朝廷里哪个人敢在这种事情上阴他。王家这大家族可不是说说的,从宰相以下,满朝的亲戚。

    王拱辰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徐平和刘沆,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答应了王素。

    他本来还真想让王素找三司做保,最后实在拉不下面子,再者王素不是一般的没根没底的官员,不怕他会赖账,才勉强答应。

    三司和枢密院,官员那里倒还好说话,下面的公吏差役可就难缠了。碰上没办法的,朝堂上又没有根底的官员,想要点钱那真是千难万难。一个空白借据,不是王素这种人画押,王拱辰还真是信不过。(未完待续。)

第155章 五彩棉花

    太阳升起来,弥漫的雾气很快被驱散,整个世界好像突然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住在客房里的官员洗漱完毕,都来到了游园里。繁琐的叙礼问候完毕,徐平安排大家用了早饭。等到一切结束,早已日上三竿。

    徐平对蔡齐和李咨道:“两位相公,今日天气晴好,庄里便就安排采棉了。”

    蔡齐道:“你是地主,一切都是你安排,我们都遵你的吩咐行事!”

    “相公怎么如此说?我如此当得起!实在是人太多,若是没有一个章程,就乱糟糟的。到时你看了这里,我看了那里,等到回去,没一个人看完,岂不糟糕。”

    徐平说完,见大家都没有意见,又道:“上午,我们先去看用棉花织出来的各种布帛,做出来的衣服。中午用了茶点,再去地里看庄客采棉,如何?”

    蔡齐看看李咨,点头定了下来:“好,便就是如此。徐待制,你可是要看得仔细了,不要让来的官员随处走动。这么多人到庄子里来,你也不易,圣上和宰相相公也寄予了厚望,切不能来白走一趟。”

    说完,又转身对晏殊、李淑和王举正等人道:“你们都帮徐待制一起看着,哪个离了队伍,不用心体会,回去之后,莫怪政事堂处罚!”

    几个人一起应诺,刚才轻松的气氛一下子去了不少。

    徐昌和吕松带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庄客当先引路,众人一起出了游园,向旁边的一个大场院行去。这场院是春夏时候新起的,专门用来作棉花加工的场院。

    进了院门,门口先是两棵大银杏树,都是一抱多粗。这树是从其他地方移来,此时正枝繁叶茂,遮出好大的阴凉。

    从门口开始,是一个一两亩地的大院子,除了几个花坛,全都是铺了水泥。

    蔡齐和李咨两人一怔:“徐待制好大的手笔!”

    水泥还是很珍贵的东西,桥道厢军只有在关键的地方才使用,大多都是修一些跨度较大,或者非常重要的桥梁。没想到徐平这院子竟然是水泥铺地,他的游园里还见不到呢。由这一点,就知道徐平本人也对棉花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

    院子两边的厢房,都放了各种机器,此时没有开动。只有孙七郎带着几个人在里面检查机器,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今年三司的新场务已经创造了世额的财富,大家一看见这些家伙,就知道肯定又是能向外吐黄澄澄铜钱的怪兽。不少人有心想去看一看,只是徐平方向不变,蔡齐和李咨两位宰执也随着他向前走,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蔡齐把政事堂搬了出来,让大家守规矩,没人敢把这话当耳旁风。

    一直走到正房,只见大厅里面摆了各种展台,都是竹木精心制成。展台上摆了各色棉花制品,还有加工各个阶段的半成品,旁边都有小板,用楷写了详细的介绍。

    郭谘看见,不由面露微笑。当年他任中牟主簿,徐平搞新农具,也是这样办了个这样的展览,让周围的大户员外都来看。那时候还特意找了秀秀这个小丫头解说,不知不觉间十年就过去了,也不知道那小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进了大厅,徐平对蔡齐和李咨道:“相公,这里摆着的,就是棉花从地里采摘出来之后,一步一步,怎么成了布帛,又变成衣物。每个旁边都有小板,上面粗略的有说明。诸位可以随便看一看,有个大致的印象,只是不要出了这厅堂。有什么不解的可以记下来,到时候来问我。以一个时辰为限,到那时我再带着诸位,从头到尾一样一样地看,有不明白的,可以那个时候问我。”

    按照徐平前世的流程,本来开始还有一个说明的,大家没有准备,徐平也就省掉了。先自由参观,再集体观摩,然后讲解,最后提问总结,这套流程徐平前世是做惯了的,不知参加了多少,自己都组织过好多次。

    这个年代的人还是不习惯,应该是由徐平陪着几位重要人物,一路看一路说一路准备答疑解惑才是。不过蔡齐和李咨两人都得了吩咐要按照徐平的路子来,也没有异议。当下,蔡齐便就吩咐下去,让众人可以自由走动。

    徐平终究也是前世的地位所限,没有什么机会接触高层。真正的大领导来参观视察,有几个是真正想仔细了解事情的?不过是一种资态而已。领导的时间多宝贵,哪里可能这样一步一步做下来,还不是要主人陪着走马观花看一圈,能问你两句,已经是关心实事的了。必要的时候,你还得陪着领导秘书把人家的总结写好了呢。

    见识少有见识少的好处,徐平的这种前世招待小喽啰的做法,更加有利于做实际的事情。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又有皇帝的支持,也不会有人挑理有异议。

    蔡齐、李咨、晏殊和李淑四个人走在一起,范仲淹、王举正和郑向走在一起,其他的官员则看谁跟谁熟,分成一小拨一小拨,三三两两地在厅里边走边看。

    徐平不好离开,就在厅堂的角落处,叫了吕松和孙七郎过来,问他们庄里准备的情况。棉花采收是劳动极为密集的作业,为了等着这些官员前来参观,庄里一直都等在那里,没有开始。现在不得不把采收期压得更短,需要大量人力。

    以徐平的地位,不是不能以权谋私,比如招集周围的厢军到地里干活。哪怕只用外面雇人一半的工钱,也足以堵住那些人的嘴。只是这样做事容易让人抓住把柄,徐平刚刚收拾了欧阳修,这种事情一做,卑鄙小人的帽子很快就会扣下来。

    时代的特点,士林的舆论分量很重,再加上台谏越来越重的势力,徐平要想真地引领这个时代的改革,自身就必须检点。虽然不至于像历史上的王安石和司马光那样简直是怪物,洁身自好也是必须的。

    又想着自己花天酒地,倚红偎翠,又想着独揽大权,让人尊重,那是把这个世界的人当傻子了。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自己爽得够了,便也就要承担后果,背负天下的骂名。骂名背起来,那就真地要去学丁谓了,徐平估摸自己是没有那个本事。

    好在自己来钱的路子足够多,不必像那些权臣一样,拼命地用权利去捞钱。

    孙七郎现在也有官身了,好坏是在官场上混着,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两位宰执带着一群朝臣到庄子里,一旦出了纰漏,徐平的面子可就丢得大了。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提前到了庄里,几乎日夜不休地检查照看机器。

    吕松是为了人手头大,乡下地方,一下子去哪里找那么多人?周围的人家,不管是不是靠徐平的庄子生活的,男女老幼都被他发动起来。反正是靠采摘的棉花重量给钱,能拉来的人都拉来,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几千亩棉花,不是小数目,徐平也在意。一是正常这可以换很多钱,自己家里的摊子铺得大了,开销也越来越大。再一个,三司新场务那里已经搭起来的机器,等着这些棉花去喂呢,关系着徐平的政绩,这更加重要。

    李咨把自己的老花眼镜取出来,小心地戴好,与蔡齐走在前面,一路向前看去。

    第一个是从地里摘来的几朵棉花,几朵雪白的煞是可爱。在旁边,还有一些其他颜色的,一样一朵摆在那里。

    小牌子上是徐平亲自撰写的说明,写了这些棉花的品种,生长期,每朵的大致出纱量等等。还说了这几种颜色棉花的区别,特点,自己为什么摆在这里。

    李咨用手扶着老花镜,弯着腰凑上去看。

    白棉花是主要种的品种,除了品种稳定产量高外,这种颜色单一整齐,白色又是最容易上其他底色的颜色。作为商品的布匹,白色具有极大的优越性。

    彩色棉花则天然具有五颜六色,可以直接纺纱织布,布匹不需要再染色。染色的布匹穿着洗涤的时候难免掉色,彩棉没有这个缺点,最适宜制做贴身衣物。但天然的颜色深深浅浅,直接织布不好看,颜色看起来也灰暗,远不如染的色彩鲜亮,所以不适合制做穿在外面的衣物。

    两种棉花各有特点,总地来说还是白色棉花优势明显,庄里也是以白棉花为主。

    李咨扶着老花镜,直起腰来对蔡齐道:“徐待制做事情一向仔细,要我说,这些什么五颜六色的棉花要之无用。颜色灰暗驳杂,织出来的布匹是下品中的下品。他还是收起来摆在这里,注明制贴身衣物用倒是物尽其用。”

    蔡齐点头:“贴身衣物,全用白色到底单调了些,而且不易浣洗。若是用这彩色棉花,倒确实是一条路子,不定多少年后能够风行呢!”

    却不知徐平就是受了他前世彩棉内衣的启发,才特意培植彩棉品种,以后专门用来织造内衣,说不定在这个世界也会成为高档货呢。

    自然界天然生长的棉花本来就是五颜六色,天然的白棉花也不像后世那样洁白如雪。是因为人类漂染的需要,一代一代地人工选择,选育出了洁白如雪的棉花。千百年后,本来到处都是的彩棉几乎绝种,反而成了稀罕物。

    徐平有前世的见识,当然会保持物种的多样性,谁知道时候到了,哪块云彩会下雨呢?还是给子孙保留更多选择得好。

    其实何止是棉花,这个世界的物种,徐平除了用后世的技术培养选育,同时也都会尽量把原始野种保留下来。他一直想建一个大规模的植物园,只是一直没有精力没有机会去办,总有一天会建起来的。(未完待续。)

第156章 说与做的规划

    看看一个时辰的时间马上就到,徐平了解清楚了庄里的情况,向吕松和孙七郎两人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便就让他们去忙自己的人了。

    深吸了一口气,徐平打起精神,对刚好走回来的蔡齐和李咨道:“两位相公,时间刚刚好,已经一个时辰了,不知看了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

    蔡齐朗声道:“自然是有,这是我们都没有见过的新作物,看在眼里了,心里却还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徐待制,你且来讲。”

    徐平应诺,到了两位宰执身前。

    其他人不管看到了哪里,也都停住,一起围了过来。

    徐平陪着蔡齐和李咨,先从第一件展品讲起。

    “这是棉籽,看起来不起眼,种下去却能长出高大的棉株来。除了作种,棉籽可以榨油,只是棉籽油对人畜有毒,不能食用,只能做其他用途。”

    “哦——有毒可是不能马虎。”蔡齐说完,又想起什么,“不能吃,不过想来做灯油该是可以的,就是要防着有奸商作怪。”

    “相公说得不错,棉籽油可以用来作灯油,只是油烟稍微大了些。这油榨出来之后浑浊发黑,有些苦味,对人有毒,吃了之后会少精无子。庄里的棉籽都是统一收起来之后保管,并没有榨油。以后棉花种得多了,是要防着这一节。”

    实际上棉籽油倒不是不能吃,不过要精炼除去杂质,这个年代哪有那个条件?徐平干脆就不打那个主意,直接作废料处理掉,主要是沤把还田。

    看过棉籽,又是几株棉花标本,分别对应苗期、生长期、吐花蕾和吐紊期。这是徐平按照自己心中的植物博物馆的布置来的,先用棉花摸索经验。

    可惜这些大臣虽然都是从州县亲民官做上来,对农事却没有哪个人特别熟悉。只是听徐平讲一遍,根本就不知所云,更加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到了介绍棉花,李咨问道:“徐待制,看这棉花是一蓬一蓬的,不知要不要缫丝?”

    “回相公,棉花与丝麻都有些不同,不需要缫丝,也不需要浸渍。只需要采回来之后轧出棉籽,便就可以梳理纺纱,然后就可以织布了。”

    对于纺织懂一些的官员就多了,七嘴八舌地问。自丁谓定下的规矩,州县亲民官都带劝农使,劝课农桑。没几个官员会下到地里去干活,但对于桑麻纺织,却都略知一二。因为自己家里可能不种地,但一般的家庭都会有纺车。为了作表率,从太祖宋皇后开始便就在皇宫里养蚕织绢,臣僚哪怕做做样子,家里也总是少不了这些。

    皇帝亲耕籍田,皇后带头养蚕织绸,这是典型的自然经济下的小农思想表现。劝课农桑的出发点自然是无可指摘,但表现出来的是皇帝一家都要吃自己种的粮食,穿自己织的布,从上到下都要过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

    徐平对真正中国传统的棉花纺织工艺其实也不熟,他一是靠着在邕州的时候了解崖州一带土民的织布方法,二是靠着自己学农机的底子,杂揉起来,另搞一套。但道理总是相通的,实际与后世机器织布的工艺相差不大。

    传统上,棉花采摘后是先轧棉,然后弹松,然后纺纱,再织成布。

    轧棉、弹松、纺纱,这是与丝麻迥然不同的工艺,历史上都是从元朝之后渐渐发展起来,到明朝中期达到顶峰,再之后基本就是原地踏步了。

    从棉花中去除棉籽,是一项极费工时的工作。历史上从黄道婆发明轧棉机,一直发展到明朝的“太仓式”轧机是顶峰,此后便就再无进步,甚至有些倒退。

    “太仓式”轧机可以算是小型手工轧机的巅峰之作,已经足以满足家庭轧棉的需要,再发展,就是大型的棉花机械,进入了成规模的棉纺织工业阶段。而商品经济是工业化的催化剂,自然经济条件下几乎不可能发展起来。

    这跟政治制度无关,商品经济可以催生出资本主义制度来,资本主义制度却不一定会催生出商品经济,两者的关系远不如想象中那样大。

    其实,欧美棉纺业的革命,是由与“太仓式”轧机有些相似的美国伊莱?惠特尼新式轧棉机带来。正如“太仓式”轧机在中国实际巩固了自然经济的地位,惠特尼新式轧机也同样巩固了美国南方大种植园主的地位。这种新式机器大大增强了他们的经济力量,提高了他们的政治势力,是美国南北战争的技术催化力量中重要的一个。

    经济革命是商品经济催垮自然经济,这是经济基础,政治制度的变革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而不是反过来,政治制度来决定经济基础。

    没有商品经济的革命,政治制度的变更就会没有意义,不但不会体现出社会进步的一面,甚至会走向反面。历史上,除了少数的几个国家,因为宗教、历史、地理及文化传统等方面的影响,资本主义制度可以与商品经济相互促进,滚雪球一样越发展越快外,大部分国家的资本主义制度都带领国家经济走向了种植园主经济。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结论。如果反过来,认为上层建筑可以带来经济基础的革命,则就成了社会达尔文主义。

    作为一个穿越者,徐平需要做的是完成商品经济对自然经济的革命,至于上层建筑会如何变革,历史会给出答案,那是自然的历史进程。

    弹棉花的机具革新在中国的进展极其缓慢,数百年几乎没有进展,究其原因,还是与中国的小农经济没有需求有关。社会需求催生社会变革,没有需求,哪怕变革出现了,也会慢慢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默默无闻。

    纺纱机具在最开始的时候,中国的发展还远远领先于欧洲,与珍妮机类似的纺纱机在中国出现得远比英国早。实际上直到英国工业革命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从中国输入棉布,而且中国棉布,尤其是江南一带的棉布还是高质量的代名词。

    中国一直没有冲破自然经济的束缚,商品经济发展不起来,社会资源得不到有效的配置,最终被赶上,超过,并越拉越远。而其中的关键,就是在棉纺织工业上。

    中国传统是小农自然经济发展的巅峰,几乎达到了一种极致。在领先的时候,自然可以沾沾自喜,以天朝上国自居。当经济革命来临,这种成熟就成了负担,发生商品经济革命的门槛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高。新的经济革命经常选在先前相对落后的地方突破,徐平前世的经济学家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后发优势”。

    原先走得快的地方,在新的技术革命和经济革命面前,会成为顽固的保垒,成为革命的反面力量。而在相对落后的地方,则可以生根发芽,喷涌而出。

    小农经济经常可以与自然经济等同,尤其是在农耕立国的古代中国。小农经济的特点,就是吃自己种出来的粮食,穿自己织的布做成的衣服,衣食都能自足。衣和食这两个方面,是小农经济的基础,只要把其中一项变成了彻底的商品,商品经济取代自然经济的趋势就再也不可阻挡。在工业化发展到相当高的程度前,粮食完全商品化基本不可能,能够选择的,实际上只有衣,只有纺织业。

    这是徐平无限重视棉纺织业的原因,只要这一个产业发展起来,商品经济的大潮就无可阻挡,也没有人去阻挡,而只会去争当这一大潮中的弄潮儿。

    经济革命不是看建了多少工厂,雇佣了多少工人,能够生产多少钢铁,工业占了经济的多少份额,而是要看整个社会的经济基础有没有发生变革。只要经济基础改变了,自然会带动整个社会的产业向更合理的方向发展。

    徐平的规划很简单,已经找到了这个突破口,并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准备。如今一切就绪,只等着东风的到来。今年先试验整个三司的纺织业链条是否顺畅,明年就借助三司的强大经济力量形成大产业,迅速在中原地区推开。

    新的社会存在会催生新的社会意识,抓住这个节点,完成劳动创造财富理论基础的构建。所谓立言,本来就是与做的事结合在一起的,相辅相成。

    劳动创造财富还只是商品经济的引子,商业交换会让财富增殖是第二步,财富增殖之后可以扩大再生产,从而形成一个正循环是第三步。

    这三步完成,并经过了实际的检验,商品经济代替自然经济的车轮就再也不会停下来。三司既是车头,也是车夫,会带着这辆大车滚滚向前,无可阻挡。

    这是徐平的规划,作为一个穿越者,给这个世界所能够带来的革命。他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只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做下去。在这条道路上,他将会遇到无数的困难,他也将会克服无数的困难。他也将会受到无数的冷眼和误解,他只能去默默地面对这些,一切的一切,历史终究会给出答案。

    (这几章说道理的成分重了些,没办法,要规划清楚主角要做的事情。我也发现了,如果不在书里明确说出来,会引起一些读者的误解,还是说出来的好。惟一可以向读者保证的,我没有照搬资料,书里所写的无论是理论还是例子,你都不会在另一本书里面看到。这样的内容夹杂在故事情节里,确实会导致读起来不顺畅。但网络小说的特点,不把这些内容写出来,又容易让读的人看起来一头雾水,东打一耙子西打一榔头的,不知道主角要干什么。望读者谅解一些,多宽容,多担待。)(未完待续。)

第157章 花纹不甚美

    http://10.168.58.178/qidian/post.php?id=3614430&cid=343288167  轧棉、梳理、纺纱,这是徐平试出来的棉花处理工艺,实际上与他前世机器纺织的工艺大致相同。而弹棉花,在徐平的印象里,是做棉被的时候弹松旧棉絮用的,反而被排除掉了。至于崖州那里织棉布的时候,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弹松棉花,再用小纺车纺成纱线,徐平怎么都觉得效率太慢,而且极为劳累。他印象里,自己前世看什么电视节目,一个小品演员是背着一个大弓弹棉花的,并不需要蹲在地上。

    站着工作,把弓挂在腰间弹棉花,可以大大减轻劳动强度。不知什么原因,看起来很简单的这一项作业改革,中国历史上一直都没有完成。直到晚清,农户还是蹲着弹棉花的,是一项非常劳累的工作。

    包括两位宰执在内,一众官员谁也没见过怎么处理棉花,听着徐平的讲解,似懂非懂。偶尔问一句,也是不着边际。

    纺完纱便就是织布,这与丝绸和麻布的工艺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众官员眼睛不由发亮,终于到自己懂的地方了,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织机太过庞大,也不能摆在这里,只是放了几匹织成的布。

    李淑趴在上面看了好一会,才道:“这布匹布幅宽大,很是难得!只是上面的花纹太过简单,不是上好货色,可惜——”

    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

    中国的丝绸纺织业已经发展了多少年,技术早已经成熟,徐平用机器织出来的布匹质量怎么能够相比?大型的提花织机是非常复杂的机械,徐平不可能做出来,简单的织机自然只能织简单的花纹。这个年代,纺织好手用的都是四综织机,稍微差一点的也是三综,只有那些不成器的粗笨愚妇才用一综两综,织造简单花纹。

    不说别人,林素娘以前在家里都能用六综织机,织出来的绢绸相当漂亮。徐平估摸着,自己就是花上一辈子的功夫,做出来的机器织成的布,也远比不上林素娘手工织出来的精美程度。听说有巧妇能够用到一百多综,几个月才能织成一匹绢,这样的一匹就能卖几十贯钱。

    徐平这里织出来的布是商品,而那些绸缎是艺术品,完全不能相比。

    李淑说完,李咨用手扶着老花镜也凑上去看,不由叹气:“不错,可惜的就是这布匹太过简陋,只怕不能够卖上好价钱。京城里面,吉贝布一向价高难得,这样织出来就不值什么钱了。徐待制,你该雇些巧妇,把布织造得漂亮一些。”

    其他人也都是这个意思。刚才看了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以为会有什么巧夺天工的东西出来,不想到了最后,却是这么简陋的布匹。这就像是听人说孔雀开屏如何如何美丽,结果自己巴巴地赶过去了,却只看见了个丑陋的屁股。失望难经名状。

    徐平笑道:“相公,我这里织造的本就是不是上好的精美布帛,而只是用来做遮风保暖的衣物的。以后三司也只会织造这样的布匹,若是需要精美的,可以由织造院去织。他们那里巧手工匠不知多少,什么花样都织造得出来。”

    蔡齐奇道:“为何?上好的布匹,一匹可以当寻常布匹十倍的价钱!若只是寻常布帛,又何必要三司来织造?只要由乡间村妇去织好了。”

    “因为,织一匹上好布的功夫,用同样的人力物力,我这里可以织出来一百匹一千匹!三司织布,要的是天下人人有衣穿,不是要去织那些高贵衣物。”

    蔡齐和李咨两人相视笑笑,没有说话。并没有人把徐平的这句话当真,什么天下人人有衣穿?很难吗?只要农妇不懒惰,地里的桑麻织出布帛来,自然就可以有衣服穿,哪里需要三司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大家来看,不就是因为徐平说的棉花可以成为中原的蔗糖,为朝廷创造巨大的财富。要创造财富,自然做出来的东西越贵越好。

    费了这么多心力,最后织出这种布来,对徐平不由微微有些失望。

    徐平也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解释,他本来就不仅仅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生产一种真正的商品,影响到整个社会每个人的商品。高高在上的官员,已经脱离了要求吃饱穿暖的阶段,自然可以去要求织物上花纹如何漂亮,如何稀有。但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人,还只是寻求在天冷的时候有一件遮体的衣服。

    无法解释,那又何必解释?很多事情,你决定了去做,就注定了要在这个世界孤独前行。他们再怎么失望,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徐平。事实是最公正的裁判,虽然冷冰冰,但总会明确地判断事情的对与错,功史终究会根据事实给出答案。

    一直看完,蔡齐做出总结:“虽然最后织出的布帛和衣物差强人意,但还是要比苎布强出不少。如果真像徐待制说的那样,与苎布价钱相差不多,倒也不失为朝廷的一大财源。如果一亩地出的棉花,织的布比苎麻多上许多,徐待制就是大功一件!”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徐平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苎麻怎么能够跟棉花相比?除了采摘,棉花特别适合于机器大生产,这是丝麻远不能比的。

    等到一两年之后,三司生产出来的棉布堆满了码头,由三司的铺子销售到中原的各地,从农民手里收织物作贡赋再也无利可图,这些人才会真地明白这作物到底代表了什么样的价值。

    而一旦不把织物作为贡赋,就会带动整个财政制度的变革。到了那个时候,钱帛并行的政策就再也继续不下去,各种商品的货币化不可避免。到了那一天,也就到了三司购物券向钱币转化的时候,银行之类的组织将随之出现,

    棉布重要的不是能够赚来多少钱,重要的是将会把耕织中的织变成商品,从而摧垮小农经济。一旦织物彻底地变成商品,农村的生产便就会发生重大转变。

    至于这些棉布织造得精美不精美,好看不好看,很重要吗?一点也不重要。想要精美的织物,尽管买棉纱找能工巧匠织造好了。

    历史上为什么棉布没有成为真正的商品?那时候的棉花品种不适合于大规模的机器纺织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因为中国完善的自然经济制度。官府只是把棉布作为丝绸和麻布的替代品,作为贡赋征收。能从农民手里免费征收,官府为什么要组织人力自己制造?而私人资本从事纺织业,不管发展得多么红火,规模都远远不能与官府手里征收上来的数量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官府凭借手里巨额的织物数量,可以轻易地摧毁任何私人纺织业。有这一座大山在上面,纺织业无论如何也发展不起来。再高效率的工厂,也比不上官僚随随便便用点手段从农民手里征收上来的规模,价格战、规模战各种市场手段完全没有用的余地。

    有棉花这种具有商品潜力的作物,还要有三司这样一个怪物。只有三司,才可以让资本把棉花变成商品,官府的一切阻力在这里都不存在。

    在地方,三司就代表着政权,棉布的生产和销售可以畅通无阻。三司可以用行政手段,直接消除阻力,甚至可以直接消灭竞争对手。

    如果三司把丝麻的贡赋取消,代之以其他的物品,丝绸和麻布的竞争力将很快消失,棉布将飞快地占领市场。那个时候,就知道棉花的威力了。

    现在,三司还是徐平说了算。寇瑊在上面顶住压力,就是政事堂也轻易插不进手来,徐平在下面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丁谓刚刚倒台的时候,就连一个没有任何差遣的馆阁官员也可以骂寇瑊是“丧家狗”,甚至写诗词讽刺他,广为传播。现在谁还敢这么做?

    寇瑊知道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他在三司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替徐平顶住朝堂里的各种压力。有皇上赵祯的支持,也没人能够把他怎么样。

    徐平最少有一件事情是感激丁谓的,在他手里,三司的独立性强了许多。虽然还是政事堂的下属部门,宰执还是可以直接插手三司的人事安排,但是日常事务已经能够自己作主。对徐平来说,这就够了。

    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宰执官员理解最好,不理解也没有关系。终有一天,事实会让那些不理解自己的官员,不得不去理解。

    把一切看完,到了院子里。庄客早已经摆好桌椅,上了茶点。

    没有中午饭,为了保证下午的精力,总是要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以前习惯上是一些果子,配以茶汤。徐平都是喝散茶,只有在汤上下功夫,不再是平常的桂圆银耳之类的,而换成了鸡蛋、肉圆之类,更加饱腹。

    下午就是采摘棉花,明天整套机器都会动起来,那才是重头戏。(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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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