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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8章 机器作业

    看着地里一排一排工人像波浪一样向前缓缓移动,蔡齐对李咨道:“不得了,这些人动得这样慢,一天才能摘多少?”

    李咨问身边的徐平:“徐待制,采摘棉花可是费人工不少。不知一人一天可以摘几亩?你庄里这几千亩棉花,我看还大多都没有采摘,不是要收到秋后去?”

    “哪里能够摘几亩,一个人一天也就能采摘一亩两亩田罢了。好在棉花在地里不会腐坏,只要天气晴好,可以摘上一两个月,并不急着在几天摘完。”

    蔡齐和李咨点了点头,可以在很长日子里慢慢采摘,这还差不多。都曾亲历过州县,知道地方到了农忙的时节,抢收抢种如同救火。如果像稻麦一样,必须在几天内收完,这个收获速度可受不了,什么地方也没有这么多人力。

    看着地里的人采了棉花,一筐一筐地过称,刚开始还有点兴趣,时间一长,便就觉得无聊得很。一些年轻官员,便就借着到地里观看的借口,三三两两地在棉花田里东转西转,只当到这里看风景放松心情了。

    李咨年纪大了,在地头站久了两腿发酸。虽然旁边有徐平吩咐庄客摆的交椅,但蔡齐不坐,他也不好做。枢密院终究是比中书门下低一头,枢密使才是跟参知政事同级,排在所有参知政事的前头,副使就比参知政事差上一级了。

    天气又热,两腿发麻,李咨实在有些站不住,对徐平道:“徐待制早说摘棉花要这么多人力,我从附近几个县调些厢军来,一两天也就摘得完了。”

    徐平道:“相公好意,下官只好心领。这终究是我庄里的棉田,调厢军来,凭白惹出口舌,到时候不知道有人要编排什么。”

    “哪个敢胡乱说?你庄里的棉花卖给三司,不计价钱,只是卖布后分成,是一心为朝廷做事!就这么定了,李相公,你明天调几百厢军来,两三天把这地里的棉花都收完。早点收完,我们看得仔细,这也是朝廷的意思!”

    蔡齐也同样早不耐烦,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李咨一提,他当场就定下。京师重地,徐平的庄子又位于惠民河与金水河之间,离着汴河也不远,光巡河的厢军就不知道有多少,再加上其他各种名目,两位宰执作主,一两千人也随随便便调得来。

    徐平也落个顺水人情,不过心里也在思量,这事情一定要宣扬出去是蔡齐和李咨两人作主,不要过一段时间屎盆子扣到自己的头上来。

    定了让厢军来帮着采棉花,蔡齐和李咨两人也就不再在地里傻站,早早带着人回去。只等明后两天,人都到齐了之后,再到地里观看。

    两位宰执与晏殊和李淑两位词臣回转去休息,其他人见徐平不走,却不好就此散了,只好继续在棉花地里瞎转。

    徐平是真不能走,厢军来采棉花,那群人说又说不得,到时候不知道会把话做成什么样子。吕松已经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些人来,当然是能用一天是天。

    见一众官员三三两两越散越开,完全成了出来郊游。徐平让人把孙七郎找来,让他带着几个庄客,牵了猎犬,干脆就陪着这些人玩去。

    那几个人一回,这里就是徐平的地位最高。即使徐平开口,这些人也没有几个就真地会离开,还不如就这样,只当让他们来庄里散心了。

    直到太阳西垂,徐平见一直没有什么异常,才招呼一众官员返回。

    刘沆和曾公亮两个人笑嘻嘻地走在一起,到了徐平的身边,把藏在后面的手举起来,晃着手里的一对野鸡,说道:“好运气,今晚炖个鸡汤!”

    徐平笑道:“你们只管跟庄里的人吩咐,自己开小灶好了!”

    这个季节田地里的野鸡野兔已经开始多了起来,等到了秋后,田野里就遍地都是。

    动物也一样要在秋天准备过冬,而且都摸清了人的脾性,知道秋天的时候种田的人忙得没白天没晚上的,它们自可以大摇大摆地在田地里找食物。哪怕就是跟着人的脚后跟跑,也没有人顾得上理会它们。

    晚上照例饮酒,一夜无话。

    第二天,李咨派了自己的随从,拿着自己的手帖,到周边的中牟和尉氏两县去调派厢军过来。枢密副使要调人使用,地方官哪个敢不从?包括河渠都大提举司,和两个县衙,连厢军带差役一起派过来,一天就到了近五百人。

    徐平的庄上杀猪宰羊,好酒好肉把这些人招待饱了,第二天便就下地采棉。

    都是生手,效率自然不高,但架不住人多,一天的功夫,场院里头的棉花就堆得像小山一样,看着蔚为壮观。

    第三天,又来了一批,加上徐平庄里原来雇的人手,加起来近一千人了。

    徐平不再等,决定开始加工棉花。

    蔡齐和李咨两人与徐平走在前头,再一次走进了加工棉花的场院。

    看着面前如同大山一样的棉花堆,洁白如雪,蔡齐不由惊叹道:“这不过才两天功夫,不想就有这么多棉花在这里!先前听徐待制说一夫一天不过采一亩,还觉得收起来有些太慢,看来是想得差了!这棉花不比蚕桑,一亩当可织好多布!”

    徐平点头:“相公说得不错,若以一亩栽的桑树和草棉来算,棉布的产量比丝绸多几十倍不止。就是比麻布,也要多上好几倍。”

    “好东西,好东西!这棉花甚是节省土地啊!”

    蔡齐一边说着,一边与李咨一起,随着徐平,进了旁边放机器的厢房。

    李咨带上老花镜,与蔡齐一起围着轧棉机看了又看,问徐平:“徐待制,这机具是要怎么使用?是手摇还是脚踏?怎么不见人用力的地方?”

    “相公,这些机器不用人力,都是用的驴和骡。我庄上半耕半牧,大牲畜应有尽有,能用畜力的地方,都不用人力。”

    听了这话,李淑左看右看,奇怪地问徐平:“驴骡在哪里?还没牵进来吗?不过也没有见驴骡用力的绞轮。”

    徐平指着轧机连着的几根粗大链条道:“舍人,驴骡都在墙外,他们带的绞盘用这几根铁链,带动机具。这里是作业的地方,要求清洁,牲口到底不通人性,它们在这里不免会把地方弄得又脏又乱,所以用墙隔了起来。”

    众人觉得稀奇,纷纷围上来观看。没想到徐平还有这种心思,专门把作动力的牲口放到外面,还想出用铁链把动力传进来。

    徐平前世日常生活中,用到的链条大多都是要求高速精密,一般都是滚子链,或者是齿形链。但在他最熟悉的农机中,还经常使用一些粗糙的链条,比如现在用的环形链。环形链基本类似平常见到的铁链,一个铁环套着一个铁环,跟日常人们熟悉的链条大不一样。环形链不精密,但传递的动力远,而且负载也大。

    这一套的纺织机械,靠的是作业机具的连动,除了最后的精纺和织布,并不要求动力多么稳定。而牲畜作动力,也稳定不了,刚好适用环形链传递动力。

    见人都已经到了地方,徐平问蔡齐:“相公,准备就绪,不知可否开始?”

    “好,开始!”蔡齐转身对其他官员,“都好好看着,不要白来一趟!”

    徐平吩咐一声守在旁边的孙七郎,让他招呼人手,正式开始。

    孙七郎应诺,招呼在这里作业的人员到位,走到墙边,伸手拉了拉一个细绳。

    只听“叮零零”清脆的声音响起。原来这绳上连着铃铛,是给墙外人的信号。

    只听外面传来呵斥牲口的声音,不大一会,地上的大铁链猛地一挣,繃紧了,随后便就慢慢动了起来。

    随着铁链的动力,轧棉机也开始缓缓转动。

    孙七郎在一边仔细地看着,看机器转得平稳,猛地一挥手:“开始!”

    守在机器旁边的庄客,得了指令,把取到旁边的棉花,连续不断地喂到轧棉机里。

    轧棉是把籽棉里的棉籽分离出来,同时分离出散碎的短绒棉花,形成用来梳理的皮棉。徐平按照前世自己的理解,使用了带刺辊子剥离,外加刷子清理。这都是农机里面常用的结构,没有什么稀奇,恰好也与实际上的轧棉机原理大致相同。

    看着这边喂一蓬一蓬的棉花进去,那边就出来相对整齐的棉花纤维,人只要不断向里面添料就可以,两位宰执和一众官员看得啧啧称奇。

    分离出来的皮棉,都被取到一边,到了一定数量之后,便就放到一个带大螺杆的压机上面,被压成一捆一捆地紧密大棉捆。

    蔡齐看着奇怪,忍不住问徐平:“为何把那些去籽的棉花压起来,有什么用处?”

    “回相公,这些棉花被这样轧了之后,就可以送到纺纱的地方,纺成纱线。我这里也纺不了多少纱,织不了多少布,将来还是要送到三司场务去。压成捆之后,好搬好运,省了许多功夫。”

    蔡齐点了点关,原来跟徐平庄里把牧草压捆是一个意思。

    螺杆真要制作起来非常麻烦,徐平是先让人精心打磨了一套钢制的出来,然后直接在黄铜棒上套制。有这一套钢制螺母螺杆,再制这些东西就简单得多了。(未完待续。)

第159章 乔大头进京

    轧出皮棉,徐平这里省掉了弹棉花的过程,直接使用机器梳理,然后纺纱。粗纺之后是精纺,棉纱越来越细。

    徐平的前世是用支来表示棉纱的细度,虽然有公制单位,习惯上用的是英制。徐平对那些完全不懂,自己另创了一套,用一两棉纱有多少尺来表示。这个数字相当庞大,用起来相当不便,只能等后续重量衡制精确了再想办法。

    纺纱对动力的要求高了许多,不好再使用畜力,还是靠着人脚蹬。依然是一个人在一边像骑自行车一样,脚蹬带动绞盘,利用齿轮传动带运纺车。

    看着纺车上同时运转的近二十个纺锤,蔡齐和一众官员的眼睛都瞪了起来。可以这样纺棉纱,也可以这样纺丝麻啊,这个效率可比手摇的纺车高得多了。

    以前的纺车只能单人操作的原因,是一些动作需要人手工作业。徐平这里用机械把这些动作连动了起来,速度一下子就上去了。如果有稳定的动力,比如水力,这些纺机可以做得非常巨大,效率会非常惊人。

    看了一会,蔡齐忍不住,问徐平:“这种纺机,不知可否用来织丝麻?”

    “可以是可以,只是去哪里收丝麻来纺?乡村里的农妇,闲时就靠着纺纱织布赚点钱财,完朝廷的税赋,又有多少能够卖出来?”

    蔡齐点点着,又摇了摇头:“那也可以把这纺机做小一点,省织女无数力气。”

    “那自然可以,过个一两年,三司的人手足了,便会做的。”

    徐平说着,心里有些无奈。自然经济条件下,农村有大量的剩余劳动力,这些劳动力的成本极低。纺织机械做出来,这个年代的人首先想到的是能不能小型化,让小农户可以操作。完全商品化的工场,就要跟这些人竞争,相当不容易。

    这是中国经济的特点,不要说这个年代,徐平前世也面临着一样的问题。引进国外的大型农机,首先面临的问题不是仿制生产,而是小型化。不小型化,在中国就没有市场,而一旦小型化,工业化就要面临小农经济的激烈竞争。

    想把农村的这种生产模式摧毁不是几十年一百年可以完成的,惟一能做的,就是让农民生产出来的也成为商品。更多的劳动凝结在产品里,便就有更高的价值,让他们自己穿着不划算,宁可把自己制的卖出来,再去买工业化的产品。

    越是纯手工的越贵,越是批量生产的就越便宜,这才是商品经济的逻辑。只有如此,才能够形成顺畅的商品流通,让农民也参与到商业链条中来。

    从一开始,徐平对棉纺织业的定位就是取代以前手工的麻纺织业,而不是取代丝绸。丝绸有自己的生产逻辑,在棉布工业化生产之后,估计还可以存在很长时间。

    只是随着棉布流通,可能几十年后,大宋就会流行起讲究纯天然,讲究手工织造的风气。说不定,也会有专门的商人去收农村的土货,高价卖进城里来呢。

    一众官员最感兴趣的就是纺纱环节,对后面流水一样织出来的布匹,反而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还是那句话,这些机械织出来的布匹不够精美,远不能跟市面上的丝绸制品相比。提花织造技术的机械化相当复杂,远不是徐平一个人能够完成的。只有用更长的时间,技术的自然发展,来解决这个问题。

    时代的限制,众官员对劳动效率提高带来的好处还只是有一个感性的谁识,并不能从理论高度来看待这一句题。对官府来说,布帛是随着两税收上来的,根本就不需要成本,生产多生产少,只有在布帛跟铜钱一样是货币时才有意义。而棉布,显然是不能跟丝绸一样做为货币的,在他们眼里的价值没有徐平想的那么大。

    只有当财富是由人的劳动创造出来的成为共识,劳动工具的发明和改良,劳动生产率的提高的意义,才能成为一种理性的认识,明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陪着大家参观这些机器,徐平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一种认识上的疏离感,一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孤独。不是这些人不够聪明,这种认识上的错位,是一千的时间凝结出来的。再是天纵奇才,也无法一步跨越千年的时光。

    单纯地说道理,很能改变这个时候人们的想法,越是聪明人就越是有自己内心的坚持,越是能以被说服。能够从上万举子中脱颖而出的进士,没有笨蛋,想让他们改变已有的看法,靠嘴皮子是不行的,实际上他们大部分人的嘴皮子都比徐平利索。只有用社会上已经发生,将要发生的现实,才能让他们的眼睛穿透千年时间的迷雾。

    酸枣门外,乔大头扶了扶自己头上满是洞的破范阳笠,理了理身上到处露出肉来的破布衣,抬起头来,挺胸向城门走去。

    一个守城的兵丁眼尖,一个箭步窜上来,扯住乔大头,把他拉到一边,掼在地上。

    乔大头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瞪着一双大眼,对兵丁吼道:“你个厮鸟,为何要摔爷爷?是要讨打吗?!”

    那个兵丁被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扶住腰刀,恶狠狠地道:“这里是京城,是什么阿猫阿狗也能够随便进的?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爷爷是并州人氏,从五台山来。我跟你说,我这里有军情上禀朝廷,你莫要阻了我的路!小心以后官家怪罪下来,你个守城门的吃罪不起!”

    那兵丁仰天大笑:“一个贼乞丐,也敢说有什么军情!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快快滚一边去,从哪里来的回哪里,不要来京城捣乱!”

    乔大头本就是个浑人,谁准了的事情谁能够拦住他?以前陈老实在的时候,说话他还听,陈老实一去,天大地大,天地间就是我最大,一个赤佬也敢对自己大呼小叫?

    浑劲上来,乔大头不理那个兵丁,迈开大步就向城门硬闯。

    “哎呀,反了你了!弟兄们,一起上,把这个贼乞丐拿了!”

    那兵丁招呼一声,周围看城门的一涌而上,把乔大头按在地上。

    乔大头死命挣扎,身上挨了几脚,不但还是不服,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正在城门洞里面歇凉的监门官听见动静,急匆匆地跑了出来,看了看地上的乔大头,问道:“怎么回事?吵闹什么?天子脚下,谁敢胡来!”

    兵丁报道:“地上这厮,说自己是并州人,从五台山来。节级,你看他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明明就是个贼乞丐,进京城谁知道要做什么歹事?小的看着不是路,把他拿了下来。这厮还不服,在地上喊打喊杀呢!”

    一边说着,兵丁一边踢了一脚在地上扭动不休的乔大头。

    监门官左右看看,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对兵丁道:“把这厮绑了,不要让他行凶。押到城门里来,我慢慢审问。”

    兵士应诺,取了绳子来,把乔大头的手死死绑住了,一边骂着,一边推进城门里。

    监门官回到自己的桌子后边坐下,喝了口茶,看乔大头额上的青筋暴起,死命地要把手上的绳子挣开。

    “噗嗤——”监门官笑了出来,“你这厮真是浑得可以!这麻绳极是结实,再是什么大盗,手一捆,也得乖乖任我消遣,你这厮竟然还想挣开!”

    乔大头吼道:“放开我,凭真本事跟爷爷放对!”

    “闭上你的鸟嘴,乖乖回节级的话!”旁边的兵士抬腿踢了乔大头的屁股一脚。

    监门官慢条斯理地饮着茶,问乔大头:“我问你,到底是哪里人,从事什么营生为生,因何到京城里来,有没有投靠的亲戚作保?”

    乔大头瞪着眼道:“你个什么鸟节级,忒多废话!我自是大宋治下良民,凭什么就入不得京城?你管天管地,管得了爷爷我?!”

    “掌嘴!”监门官吩咐一声,向椅子上一靠,静看好戏。

    一边的兵丁得了吩咐,到乔大头面前,抢开胳膊,几个大嘴巴噼里啪啦,把乔大头的嘴巴扇得肿了起来。

    掌完嘴,那兵丁不忘又踢了乔大头一脚:“节级问你什么,老实答话!再敢胡乱言语,小心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乔大头眼珠转了转,把嘴巴闭了起来。

    “说,到底是哪里人,为什么来京城,有没有人为你作保?”监门官慢条斯理地问道。大热的天气,正感到无聊,且拿这浑人消遣解闷。

    “我是并州人氏,因为一个长辈在岭南故去,火化了把骨殖带回河东路。听说五台山是文殊菩萨道场,我便到那里做场法事,让我那长辈来世投个好胎。”

    “啰啰嗦嗦,忒多废话!说你到京城来干什么?!”

    “我在五台山,发现了几个蕃邦细作,这是国家大事,重要军情,自然是急急忙忙地去报官。哪里知道那个什么鸟知县,不但不听我的,还把我打了一顿板子。爷爷是好欺负的?这便就到京城来,敲登闻鼓,天子面前告那个狗官的御状!”(未完待续。)

第160章 谁的官大?

    听了乔大头的话,监门官的眼珠转了转,一时沉默不语。

    京城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进的,宋朝虽然不限制人员流动,但到外地也需要正当的理由。最好的就是由当地官府开出的书状,写明人员的籍贯,姓名,年龄等等,因何要到外地去。外地人进京城,查的还要更严一些,最好就是有城里的人作保。

    但有一种情况是例外,那就是进京敲登闻鼓的。民告官,是皇帝牵制官僚的重要手段,几任皇帝多次下诏不许官员阻拦。真宗朝时候达到极盛,基本上只要你能够走到京城来,便就可以去敲鼓,甚至御街上直接邀车驾。最离谱的时候,老百姓想看看皇帝长什么样子,都可以把皇帝的仪仗拦下来,而且明说自己就是想一睹天颜。看完了尽管回去吹牛,说自己也是见过天子长相的人了,什么事都没有。不过几里长的御街,真宗走完能用上一整天,到天黑还出不了城。

    后来实在烦不胜烦,才规定必须有正当理由才能邀车驾,不能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就把皇帝的队伍拦下来。再后来,刘太后垂帘听政,必须要向宰执让渡权利,才能保证自己的地位,告御状就收得越来越严了。不再是一敲登闻鼓就能够上达天听,而要经过层层审查,由谏院和御史台,以即枢密院通进银台司两个系统,觉得实在有必要,才会把事情报到皇帝那里。

    到了这个时候,地方上的百姓进京敲登闻鼓,原则上是要层层告状。觉得县官不公,那就到州里去告。对州官的处理不满意,那就到转运司和提刑司去告。这一级一级都不满意了,才可以到京城来,敲登闻鼓,告御状。

    那监门官想着,乔大头这厮话里的意思,只是被知县驳回打了板子,便就直接告到京城来,自己完全可以不让他进城,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先到州里去告了,再到转运使司,到时候拿着转运使司的判决再来。

    不过,这是一般事情的处理步骤,涉及到边疆军情,又是例外。那是枢密院管着的事情,处理起来要简单一些,一般不允许阻拦。

    看眼前这厮乞丐一般的样子,真的会有重大军情?如果真有,因为自己的原因耽误了,将来追究起来可吃罪不起。但如果是他谎报,进城惹出事情来,到时板子还是要打在自己身上。想来想去,不由左右为难。

    乔大头见监门官不再说话,觉得自己吓住了他,不由洋洋得意,大声道:“你一个小小的节级,耽误了国家大事,小心砍了你的脑袋!还不快给爷爷松绑!”

    监门官本来是有些犹豫,见这个贼乞丐竟然蹬着鼻子上脸,登时恼了起来:“你个杀千刀的贼乞丐,敢不是拿这话诓我?当我不敢打你吗?!”

    要是被这样一个浑人把自己骗了,传出去不是丢光了自己的脸面?想到这里,监门官一拍桌子,厉声道:“有什么军情,先说给我听。若真是大事,自然放你进城!”

    乔大头仰起头来,鼻孔朝天:“你一个小节级,鼻屎一样大的官,也配知道国家大事?爷爷当年在岭南,什么样的大人物没有见过?朝里的永宁侯知道吗?当年在邕州的时候,第一次见面,就向我笑。他离开邕州,我还去送了呢!”

    “你个贼骨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也敢拿着永宁侯的名头来吓我?我这城门里,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从南方来的,说认识永宁侯,想靠这话骗进城去。你这厮小地方来,这谎话已经不顶用了!想进城,先把军情说给我听!说的什么发现党项经作,到底是怎么发现的,有多少人,你怎么就认定那是细作了!”

    乔大头一愣,没想到竟然有人用这借口进京城,自己可是正经跟徐平谁识的,谁想说出来别人还不信了。至于监门官问的话,那是万万不能说的,乔大头好坏也是当过兵的人,知道军情重大,哪里能够什么阿猫阿狗的小人物就随便乱说。

    仰着头,紧闭着嘴,乔大头也不看监门官,也不说话。

    监门官抬手就想让手下兵丁打乔大头一顿,看是厮的嘴到底是有多硬。

    一边的一个兵丁凑上来,小声道:“节级,这厮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说是有军情要进京奏报,我们赶他赶不得,放他进城也放不得。不如这样,一会等刘提辖歇过了午过来,把人交给他好了,省了我们的烦恼。”

    “有理!还是你的脑子聪明,便就如此,先把这厮押起来!”

    监门官眼睛一亮,对啊,自己何必惹这麻烦事,推出去岂不是好?

    城门这里除了监门官守着,还有皇城司的人。他们不管杂事,专门干的就是刺探民间奇事传说,以及官员的**。今天有哪个官员出城了,什么时间出去,什么时间回来,出去做什么,皇城司都有单独的记录,记着黑账。监门官的记录每天都要上报御史台,皇城司有自己的一套,并不靠他们。

    有边疆军情,那就交给皇城司吗,那些人最喜欢这种事情了。什么抓细作,每年他们都要折腾上几回,虽然大多都是捕风捉影,借机整人捞钱财,但也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的时候。现在有人送上门来,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挥挥手,让人把乔大头带到一边,一脚踢在地上。

    见把自己绑在这里,并不让进到城里去,乔大头首先想到的就是又遇到了先前的狗官知县一般,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登时就叫了起来。

    监门官正想睡个午觉,听乔大头在那里鬼叫个不停,不耐烦地道:“把这厮的嘴给我堵了!嚷个不休,烦死人!”

    兵丁应诺,随手便从乔大头身上的破衣服撕了一块布下来,塞进他嘴里。

    乔大头万没想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味道这样难受,瞪着眼睛,苦不堪言。

    直到太阳滑过中天,过了最热的时候,皇城司的刘提辖才一摇三晃,姗姗来迟。

    监门官急忙迎上去,见过礼,忙不迭地道:“提辖,今日好事情,我这里有一桩大富贵,要送给提辖做进身之阶!”

    刘提辖斜着眼,瞧了一眼监门官:“你精得跟鬼一样,会有富贵送给我?”

    “提辖如何不信?今天来了一个贼乞丐,说是并州人,在五台山发现了几个党项细作,要进京敲登闻鼓。我想着,这等重大军情,怎么好去找宪台谏院?自然是该皇城司管着。人我押在那里,专等提辖来问!”

    刘提辖打量了监门官一番,心里还是不怎么信他,口中道:“如此,带我去看!”

    到了乔大头跟前,刘提辖看了他一眼,问监门官:“这厮是什么来路?这样子乞丐一般,说的话也能信得?”

    “提辖可莫要小看了他,说是一年前在邕州,还认识永宁侯呢。说不定,还真被他瞧出了什么,故意扮成这个样子,路上好行走。若是真的,不是白送富贵给提辖?”

    刘提辖似信不信,口中道:“取了他口中的物事出来,我问他话。”

    兵丁把乔大头口里的破布取了出来,推他一把:“这是皇城司里的刘提辖,专管着重大军情。你有什么,快点详细说给提辖知道!”

    布一出口,乔大头先在地上狠狠地吐了几口,把嘴里的怪味吐出去。

    刘提辖登时变了脸色:“这个贼骨头,在我面前怎么如此无理?”

    乔大头看了看刘提辖,不屑地道:“先前是什么节级,现在又变个提辖出来,哪个知道是真的假的?都是鼻屎一样大的官,就想套我军情?老实去找个能作主的来!”

    “哎呀,这厮好大的口气!”刘提辖的眼睛瞪了起来,面上不由带了杀气。“想当年,我与杨太尉是过命的交情,他发迹了带挚我做个提辖,你这厮有眼不识泰山!就是现在,闲时我还与杨太尉饮酒,信不信一句话就要了你的性命?!”

    “哪个杨太尉?多大的官?当年在邕州,永宁侯还与我交情呢。当时分别,他说过保我一生无忧,这交情不比你厉害?”

    “这厮,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竟然不知道皇城司的杨太尉!”刘提辖指着乔大头,连连摇头。“爷爷教你一个乖,杨太尉如今勾当皇城司,是宫里杨太后的兄弟,身份尊贵,权势更是无人可比!你一个贱乞丐,杀你如同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乔大头不屑地道:“他再厉害,官大得过永宁侯?”

    刘提辖一怔,一时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杨景宗只是杨太后的堂兄弟,以前是京城里的闲汉无赖,刘提辖便就是那个时候跟着他混的小兄弟。后来杨太后在宫里的地位上升,杨景宗便也跟着沾光做了官,一路升到了勾当皇城司公事。

    赵祯小的时候,刘太后管得严,都是靠着杨太后回护,让他的童年生活温暖了不少,那着实是他一生中最亲的人。杨景宗虽然不成器,看在杨太后的面子上,赵祯还是一力提拔他,去年甚至把丁谓以前在京城的住宅赐了给他。要知道,当年丁谓盖那宅院的时候,杨景宗还是个闲汉,为了填饱肚子,去帮工背土呢。

    可问题是,杨景宗跟皇上的关系再亲,那也亲不过李用和啊,那才是赵祯最亲的亲舅舅。十个杨景宗,也比不上李用和在赵祯心里的地位。

    杨太尉官大还是永宁侯官大?不管是比官职,比地位,比背景,貌似杨太尉都远远不能跟徐平比。

    刘提辖想来想去,问乔大头:“你这厮真地谁识永宁侯?不是说来诓人?”(未完待续。)

第161章 街上遇故人

    乔大头看看刘提辖,抬起头来高声道:“自然是谁识!当年永宁侯下着雨晚上离开邕州,还是我跟李先生去送的呢!就是我们两个人送的!”

    “什么李先生?”

    “李觏啊,那时候在邕州教书的,我们都称李先生。”

    刘提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李觏新科进士,跟徐平的关系特别,刘提辖还是知道的。皇城司的人,对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特别在意。

    想来想去,刘提辖一时也觉得难办。这个乔大头,明摆着就是个浑人,你吓也没用,打也没用,他还真未必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反正就是图个说话痛快,打死了就打死了,怎么着还不是个死呢。这颇有些待头闲汉的无赖风格,让人无从下手。

    没有办法,刘提辖招了招手,对监门官道:“你出两个人,与我押着这厮去见太尉。要打要杀,不过是太尉一句话的事情,何必在这里跟他烦恼!”

    监门官只想着把事情快点推出去,当时写了个书状,与刘提辖一起画了花押用了印,算是把人交给皇城司了,另派两个兵丁随着刘提辖押人。

    刘提辖是杨景宗的体己人,看看天色,知道这个时节他必然不在衙门里。命令两个兵士,押着乔大头径直向城里杨景宗日常行乐的落脚点走去。

    乔大头浑不在意,一路上东张西望,看着京城里的繁华景象。

    进城不多久,拐到了马行街上,刘提辖带人只管沿着大道前行。

    杨景宗此时住的是丁谓的旧府第,在内城保康门外。但他是个无赖惯了的人,此时富贵了还是不改旧习惯,又在离家不远的内城第二甜水巷那里置了处外宅,养了一个颇有些姿色的歌妓林小姐在那里,作自己的安乐窝。有了空闲,便就在外宅招人聚众赌钱喝酒,逍遥快活。

    刘提辖知道,这个时候,要找杨景宗要去烟花遍地的甜水巷。

    到了东华门附近的樊楼,乔大头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大酒楼,叹了口气:“京城果然是天下第一繁华所在,这酒楼,比我在邕州时看着的遇仙楼气派多了。”

    押着他的兵士听了心里嗤笑,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什么邕州的遇仙楼,开封城里的遇仙楼也远远比不上樊楼啊,这可是天下第一酒楼。

    感叹一番,乔大头一转头,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骑着马行在大道上,忍不住高声喊道:“那不是高大全?高大全,好久不见!”

    高大全作为就粮禁军,刚刚从外地回到京城,正要到皇宫排班见驾,突然听见街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急忙转身去看。

    乔大头从五台山到京城,基本是靠着一路乞讨,衣衫褴褛,完全就是个乞丐。高大全看了又看,终于才把他认出来。

    看乔大头被五花大绑,让人押着走在京城的街道上,高大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下了马,走上前拦住几人。

    向刘提辖叉手行了个军礼,高大全道:“在下高大全,现在马军司里面做个指挥使。这个被绑着的兄弟,是我在邕州的故人,不知道犯了什么事?”

    高大全是邕州立军功最大的几个人之一,回到京城之后,因为徐平的关系,相当被看重,升迁极快。刘提辖自然认得,不敢怠慢,急忙回礼:“见过高指挥,在下刘宝源,皇城司里勾当。这个大汉从代州五台山来,说是有军情要报,谁敢疏忽?我正要带他去见杨太尉。稍候见过太尉,自然让他去跟指挥相会。”

    听了这话,高大全吃了一惊,忙道:“这个时候,切不可去见杨太尉!”

    刘提辖摸不着头脑,问道:“为何?这种大事,我岂敢瞒着不报太尉知道?日后太尉怪罪下来,我如何吃罪得起?”

    “你不知道,我刚刚从甜水巷那里经过,杨太尉正在那里招人赌钱饮酒。也招我去来,我说是要进宫见驾,这才抽身。你该知道杨太尉的脾气,一旦饮了酒,便就好拿人使气。你这个时候带他去见,一个不好,太尉性子上来,把人打坏了可如何是好?”

    杨景宗无赖出身,性子暴虐,最好用大棒打人,死在他大棒之下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京城里的人都称他为“杨骨槌”。特别是喝了酒,性子更野,天地不管。

    前些年在通州任官,曾经在喝了酒之后把本州通判打倒在地,生生打昏过去。要知道他这种武官出镇地方,政务都是通判处置,而且通判还有监督他们的职责,官位在下,通判的实权还要在这些武臣知州之上。当时此事一出,满朝哗然。赵祯念在杨太后的面子上,只是把他贬官了事,没几年又提拔起来。

    从那之后,赵祯就让杨景宗戒酒。杨景宗把“戒酒”两个字刻在自己常坐的位子上,时时警醒。可实际上,酒一到跟前,他就把这一切都扔到九霄云外。

    这么一个人,正在喝酒赌钱的时候,带乔大头去见,不是把乔大头往死路上送?

    却不想刘提辖一听杨景宗正在喝酒赌钱,就觉得心痒难耐。作为当年一起跟杨景宗在街头胡混的老兄弟,出身名声都极为不堪,全靠着杨景宗提拔,才能在皇城司里讨一口饭吃。自己一身富贵,全在杨景宗一个人身上。怎么跟杨太尉联络感情?当然就是在一起喝酒赌钱找女人了,要做正经事,他们也做不来啊。

    刘提辖向高大全叉手:“指挥,太尉做事自有分寸,饮两杯酒有什么?不过是举报蕃邦细作这种小事,太尉问一问就把人放了,有什么打紧?你要进宫见驾,耽误不得,只管去好了。等到出来,说不定太尉已经问完了话,你们就可以团聚呢。”

    高大全哪里会信这种话?他们这种武官也有自己的小圈子,不少人经常跟杨景宗混在一起,哪里还不清楚他的为人?若是他的心情好了,倒也能够顺顺利利,但是心情一个不好,乱棒之下,搞不好一条性命就交待了。

    本来皇城司经常做见不得光的事,打死一个人,随便找个借口就敷衍过去了,你到哪里去说理?当年在邕州,徐平对陈老实和乔大头一直都很照顾,这是当年太宗皇帝征交趾时的老兵及其后代,徐平破交趾之后更加看重。真要是莫名其妙被个浑人打死了,自己见了徐平怎么交待?而且乔大头这个人,脑子也不清爽,十之**要出事。

    跟刘提辖说了几句,见他无论如何也不松口,只是要带着人走。那边同僚要在催促,天时不早,排班见驾是要凭运气的,越早去越好。

    高大全无奈,只好先暂别了刘提辖和乔大头,与同僚一起到皇宫去。

    乔大头哪里知道这些背后的弯弯绕戏,看着高大全骑马走远,对身边的兵丁吹嘘道:“看见没有?我说跟永宁侯相识,没有骗你们吧?这个高大全,在邕州的时候是永宁侯身边得力的干办,我们那时候就相识,还一起打进了交趾升龙府呢!”

    几个兵丁喏喏连声,也不跟他分说,心里只骂乔大头是个傻子。就他这个愣愣的脾气,到了杨太尉面前,哪里会管你什么永宁侯,先一顿棍子打下来。

    甜水巷是京城烟花汇聚之地,一到了下午,便就莺莺莺燕燕,鸟语花香。各色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翘首以盼恩客的到来。京城里跑腿的闲汉,不断地在巷子里穿梭来去。酒楼里找好了客人,到这里找人去唱曲侍奉。或者在外面说动了客人,带到这里来**一刻。这些人在中间牵线,落下赏钱使用,也算是一个产业。

    这附近都是小楼小院,独门独户。从事这种行业的,大多是女妓年老了,攒下点钱财,到外面买个伶俐的小女孩,收作养女,大了接着做这生意。有的甚至直接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爹爹妈妈做乌龟鸨(母)打杂,女儿靠着身子挣钱养家。更有那最不成器的,男人在外面做乌龟拉客,让自己的妻子做生意。

    法律禁止逼良为娼,但总有无数的空子好钻。这产业数千年来,绵绵不绝。

    一到甜水巷里,刘提辖只觉得精神一下子就来了,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年轻了无数岁。想当年,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在这种地方做帮闲,路上那些跑来跑去的无赖少年,说起来还都是自己的晚辈呢。

    见刘提辖气宇轩昂,衣服光鲜,不时就有贼兮兮的闲汉凑上来,问他要不要找个小娘子舒爽一番。每到这个时候,刘提辖总要大手一摆,把这不长眼的小子教训一顿。

    做帮闲也要有做帮闲的职业道德,在巷子里这样拉客成什么体统?没来由丢了小楼里面姐儿的身份。帮闲那都得吹拉弹唱,蹴鞠打马,无所不通,到樊楼那种大洒楼里去,专门找豪客,伺候得舒报,混得熟了,才能给姐儿找到大注钱财来。(未完待续。)

第162章 看我打死你

    “直娘贼,这钱不是家养的,就是怎么也用不熟!”杨景宗朝着面前的大碗啐了一口,一脚踢飞出去。转头问旁边的人,“你刚才说,是什么钱好用来着?”

    “太尉,秦朝半两钱,汉武的五铢钱,唐朝时候的开元通宝,都是上好铜钱。”

    “好,好,好!古钱辟邪!就用这个开元通宝,我们再来掷过!若是再不听我的话,就换五铢钱,再不听话,换秦朝半两钱!听说秦始皇神鬼辟易,总不能他铸的钱还有邪性,今天我还就是不信了!”

    围着的几个武官都已经喝得满面通红,听了杨景宗的话,一起哄然大笑。

    杨景宗外戚的身份虽然尊贵,三司衙门里却还有一大堆将门出身的。太祖以来的规矩,皇家多跟将门联姻,这些人也不怕他。喝酒赌钱,经常混在一起。

    正在这时,刘提辖从外面探头探脑地进来,到杨景宗面前高声唱个诺:“小的见过太尉!祝太尉今天如有神助,大杀四方!”

    杨景宗看了刘提辖一眼,道:“你这个撮鸟只会说好话!不过爷爷今天的手气可是不好,一直输到现在。你且立在一边,如果这一把赢了,你就是个福星,我这里有赏钱;如果输了,且打几棍去去晦气!”

    刘提辖叫苦:“太尉千万要稳了,这一下掷出去大杀四方!”

    杨景宗接了身边的人递过来的铜钱,捏在手里吹了一口气,大喊一声:“且看看唐朝的皇帝老儿与我有没有缘!——字!”

    一把撒到新换上来的大碗里。

    铜钱在碗里滴溜溜转个不休,发出叮零零的响声。过了好一会,终于停了下来。

    刘提辖伸着脖子紧盯着碗里面看,见是三字两幕,心里轻轻出了口气。虽然并不是全字,这也还过得去了。杨景宗说打两棍子去去晦气,可不是说笑,是真地要打棍子的。来到这里什么都不做屁股先开花,刘提辖也遭不住。

    其他武将接着在碗里掷铜钱,这次杨景宗运气不错,赢多输少,扳回来一些。

    乘着杨景宗在赢钱的兴头上,刘提辖上前道:“太尉,今日小的守酸枣门,捉了一个五台山来的,说是在那里发现了几个蕃邦细作。当地的县令不信他,打了一顿赶出了衙门。这厮是个认死理的,一路讨饭来到京城,要敲闻鼓告御状呢!”

    杨景宗斜着眼看着刘提辖,口中道:“要敲登闻鼓只管让他去敲好了,自有不会说人话的聂冠卿去管,你带他来见我干什么?我这里赌得兴起,哪有闲心情理会他!”

    聂冠卿满口之乎者也,曾经把杨景宗的手下敲登闻鼓告他的事情捅上去,从此杨景宗记上了他的仇,一提起来就是不会说人话。

    刘提辖不敢接这个话头,聂冠卿奈何不了杨景宗,他个小武官收拾起来可是轻松得很。背后乱嚼舌头,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传了出去?

    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刘提辖道:“太尉,小的想来,如果这厮讲的是真的,真发现了蕃邦细作,那落在太尉手里,也是大功一件是不是?”

    “哦,也有道理啊!”杨景宗精神一振,拍了拍刘提辖的肩头。“难得你也学会办事了!若是真有功劳,到时我一力提拔你!”

    刘提辖想的就是这个,忙不迭地道谢。

    杨景宗把碗里的铜钱拿起来,道:“现在运气来了,手风正顺,不可停了!你把人带进来,我掷着铜钱问他,两不耽误!”

    刘提辖应诺,一路跑着出了门,不一会带人押了乔大头进来。

    杨景宗暴喝一声,手里的铜钱就向碗里撒了去。

    刘提辖踢了乔大头一脚:“那里掷钱的就是杨太尉,快快上去见礼!”

    乔大头看了看杨景宗,头朝天一仰:“什么鸟太尉,在这里聚众赌钱!国法不许赌钱,他要真是个管事的,会带人做这种事?你找个什么鸟人来骗我!”

    听了这话,刘提辖直吓得魂飞天外。

    杨景宗是什么人?乔大头这浑人到了现在还敢说胡话,真是不知死活了!

    那里杨景宗根本就没理会乔大头,端起旁边的酒碗猛喝一口,一双眼睛瞪得牛眼一样大,死死地盯着碗里。

    “全幕!哈哈,杨太尉,你今天流年不利,快快住了手吧!”

    碗里的铜钱停下来,围着的一众武官哄堂大笑。竟然一个字都没有,那是输得不能再输了。还真以他转运了呢,没想到手气更加背。

    杨景宗看着碗里,迟迟没有说话。

    一个殿前司的指挥使对他道:“杨太尉,要是输得差不多了,今天便就住了吧。”

    “你说得什么浑话!我偌大的家业,还怕没有钱赔给你们!你们只管掷,我倒要看看今天能不能翻本!”

    杨景宗说完,站起身来,杀气腾腾地看着刘提辖和乔大头。

    刘提辖看了杨景宗的目光,直吓得心惊胆战。这个样子,看来杨景宗的酒性已经上来,接下来会做出来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

    其他几个武官窃窃私语,商量着还要不要赌下去。杨景宗说是什么偌大家业,吹牛而已,哪个信他?赐给他的丁谓旧宅,那是官家的,只是让他住而已。赵祯念着杨太后的感情,给杨景宗的俸禄从来都是提高一级发放,武官的俸禄又高,他的收入是很不错的。奈何发的再多,也不够杨景宗又吃又赌挥霍的,他的手里从来都剩不下余钱,时不时的还经常欠赌友的赌债。

    年前说是与附马柴宗庆家里收购铁屑楼,结果几个月做下来,分毫利息也无,本钱都不知道花哪儿去了。杨景宗空担着高官国戚的身份,其实还是个穷光蛋。

    见杨景宗大踏步地向自己走来,乔大头凛然不惧。这什么鸟太尉,看起来就不是好来路。乔大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可能会怕他?

    到了跟前,杨景宗一双眼睛布满血丝,问乔大头:“你这贼骨头,刚才说什么?!”

    乔大头昂然道:“我说你这什么鸟太尉,光天化日在这里干犯国法,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来路!分明是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想从我嘴里诓了军情去!”

    “哼,哼,哼哼哼!好,像你这个撮鸟这么有种的,爷爷也是好多年不见了!且看看你是不是铜浇铁铸的!来呀,先给打一百杀威棍给他松松骨头!”

    旁边守着的卫士高声应诺,上来就把乔大头按住,放倒在了台阶下面。

    刘提辖直吓得心惊胆战,忙对杨景宗道:“太尉,这厮说是有军情要报,好歹先问过了他才动刑吧。这要一不小心打死了,可就——”

    “打死了?打死了这厮自己就是蕃邦细作!他不是说在邕州待过吗?必然就是升龙府那里派来的,李佛玛的兄弟不报朝廷管束,要反了!”

    “太尉,这话怎么敢乱说?传出去,要出大事情的!”

    杨景宗抬起一脚,把刘提辖踢倒在地:“你这贼厮也是个灾星,一到这里就害我输钱!且等打过了这莽汉,再来慢慢消遣你!”

    说完,命令卫士对乔大头用刑,只管向死里打。

    卫士应诺,一棍下去,乔大头的屁股就已经见血。

    “打得好!”乔大头咬着牙高声大叫。“最好把爷爷活活打死,要还留着我一口气在,定然要你好看!”

    杨景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甩在地上,踏步上前拿过卫士手里的刑杖来,轮圆了没头没脸地向乔大头身上打去,口中说道:“你这厮还敢嘴硬,且看看是我的棒子厉害,还是你这尖牙利齿的撮鸟厉害!”

    只是片刻功夫,趴在地上的乔大头已经奄奄一息,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一个人从门外跳了进来,冲上来一把抱住杨景宗:“阿叔怎么这么大的火气?万不能动用私刑,不然闹出去无法收拾!”

    杨景宗正在气头上,被人抱住不由得怒气勃发,转头一看,来的人是閤门祇候李璋,又不好发作,只好强自忍耐下来。

    把手中的棍子掼在地上,杨景宗道:“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李璋道:“小侄正在閤门那里当值,碰到马军司的高大全,说是皇城司捉了一个人向阿叔这里来了。这人高大全认识,知道他不大会说话,只怕冲撞了阿叔,惹出事情来,着小侄过来看顾一下。一切都看在小侄的面子上,事情就此罢了吧!”

    杨景宗此时酒劲上来,天地不管,冷笑道:“你的面子?你好大的面子!若是你阿爹到这里来,还可以对我说这句话,你一个晚辈,凭什么阻止我做事!你让开,我只当你没来过这里,再是阻挡,不要怪我连你一起收拾!”

    李璋看面前的情形,杨景宗真是要把地上的乔大头打死,哪里能让?徐平那里交待不过去,传出去之后皇上赵祯那里更是无法交待。知道杨景宗是个浑人,碰上了必须要死命拦住,不然事情闹大了无法收拾,自己也跟着要受埋怨。(未完待续。)

第163章 邕州旧军

    李璋见杨景宗不依不饶,又要去捡地上的棍子,急忙把他拉住:“阿叔,听小侄一句良言相劝,今天就罢了吧。若是有兴,小侄那里有两瓶外面买不到的好酒,今晚我作个东道,我们叔侄把酒言欢如何?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杨景宗不知从哪里气头上来,斜眼看着李璋:“我知道你跟永宁侯是自小长大的兄弟,他家里酿酒的,你那里什么好酒没有?地上的这个贼骨头是他的人,你就拼命护着。徐平是侍从大臣,进士出身,读书做官很不起吗?一个蝼蚁一样的贼乞丐,只因为认识他,也敢到我的家里来撒泼!李璋,我跟你说,今天谁要是敢拦着我打死地上这厮,就是我仇人,小心我的手段!”

    李璋道:“阿叔,不要这么说,万事都看我的面子,不看我的面子,也看官家的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闹出事情来,官家为难,太后那里也不好交待。”

    杨景宗把李璋猛地一甩:“不要用太后和官家来压我!今天谁来了也不行!”

    说完,抄起木棒,就向地上的乔大头打去。

    李璋见不是路,忙冲上去抱杨景宗。

    杨景宗一脚踢开,对旁边的卫士道:“你们这群撮鸟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上来把小衙内拉住!让他在一边好好地看,看我怎么打死地上这浑人!”

    卫士不敢违命,上来拦住李璋。

    李璋带了两个排兵过来,一起上来护在李璋身边。

    杨景宗见李璋再不能阻拦自己,拿着棍子,向掌心里吐了一口,就走到乔大头身边。咬牙切齿,棍子就要落下去。

    就在这个当口,门外突然涌进来十几个大汉,一起大叫:“皇城司欺负我们邕州旧军,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璋见进来的人,领头的是桥道厢军的鲁芳,其他的全都是从邕州的厢军和乡兵里挑选出来,补进三衙禁军的。看着这些人,李璋只觉得一阵头大。

    破人一国,在皇城接敌国国王的降表,对赵祯意义非凡。这一段时间以来,不断从邕谅路那里挑选堪用人才,自己在崇政殿亲自接见,补进三衙禁军里。这些人到了京城之后,赏赐不断,升迁也快,是一股小势力,高大全不过是最突出的那一个罢了。

    三衙禁军与官场上的官僚不同,甚至与地方上的厢军、蕃兵也都不同,他们是职业军队,从五代时候起就流传下来的传统,世兵世将,近亲繁殖特别严重。突然有这么一股势力加入进来,还比其他人更受到重视,自然而然地就被人排挤。

    这些人不是广南人就是福建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远离家乡,水土不服,本就是各种不愉快。再加上被同僚排挤,每人都有一股怨气。徐平此时不管军了,要避嫌疑,不能够给他们出头,他们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也就是赵祯看重他们,待遇给的优厚,算是一种安慰。

    今天这些人里也有在甜水巷寻欢作乐的,偶然得了消息,有人一鼓动,这怨气就发作了出来。乔大头和陈老实当年只是在邕州养着的闲人,平时没有人注意他们,直到跟交趾开战,为了提振士气,这两个几十年前进攻交趾的老兵和后代才又被推了出来。陈老实憋着气要一雪几十年前的耻辱,虽然没有参加作战,却一直作为向导在队伍的最前面,是第一批进入升龙府的,徐平还特意表彰过,很多人都认识。

    交情是没有人跟乔大头有交情,他整天浑浑浑噩噩,也跟人相处不来。但那又怎么样?如今离乡万里,这就是自己人,这些邕州老兵就是要给乔大头出头。

    杨景宗一个街头无赖,靠着族妹得宠一路升上来,这些有战功在身的老兵怎么会瞧得起他?既然是这厮无理在先,那就把事情闹大,让人知道自己这些邕州来的兵不是好欺负的。有皇帝在后面撑腰,只要掌握好分寸,皇城司又怎么样?

    见到一二十个大汉如狼似虎地扑进门来,杨景宗被吓了一跳,酒醒了一半。街头闲汉最习惯的就是欺软破硬,你越是忍让,他便越是嚣张,你要敢亮刀,他就会扭头就跑。杨景宗多少年也改不了这脾性,不由自主地就把手里的棍子放下了。

    围着赌钱的那些武官,大多都是三衙里的世家子弟出身,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邕州新近补进三衙的。他们平时就看这些人不顺眼,一群边疆来的蛮子,凭着运气得了些战功,到京城里来抢他们的晋升机会,抢他们的赏赐。竟然还真以为自己是百战强兵了?真真是笑死个人!自己这些人,有多少是祖辈就跟着太祖东征西讨,南征北战的,岂是这些人能够比得了的?

    殿前司的诸班直中,功臣勋旧子弟,大多都是在内殿直,邕州来的人,大多都在散员班。其他班直中也有,但以这两个班直最为集中。散员是从各州军招募的武艺高强,勇力绝伦的人员,在军队中都没有背景。以前他们没有核心,时常被人欺负,邕州这些人来了之后,渐渐团结起来,平时与内殿直矛盾不断。

    殿前司虽然人少,但在皇宫当值,是离皇帝最近的人,地位却高。当年徐平手下的数万大军,也不过补了几十人入诸班直,就是这几十个人,已经是不小的势力。

    见杨景宗被来的邕州旧军的气势慑住,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叫苏正元的武官长身而起,朗声道:“你们这些邕州来的蛮子在地方上野惯了,没半分规矩!杨太尉勾当皇城司,是什么身份?你们也敢明火执仗地闯进他家里来!真真是反了!”

    鲁芳冷笑道:“原来这是杨太尉家里!京城里谁不知道甜水巷是什么地方?你们这些人在这里公然聚赌——”说到这里,又指了指一边几个衣衫凌乱的妇人,“光天化日之下还如此不检点,任谁进来,都不会当成什么正经地方!原来杨太尉,平时就是做这种营生吗?今天还真是开了眼界了!”

    苏正元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一个厢军,也敢来管皇城司和三衙禁军的事情?怪不得你身边的那些人没出息,天天就跟在一个厢军屁股后边!”

    “天下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厢军怎么了?当年在谅州,爷爷曾经一炮打死了交趾大将黎奉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说嘴!”

    苏正元这些人最烦的就是邕州来的人动不动拿着自己当年的战功说事,这是自己人这些人的短板。一听鲁芳今天又提,便不耐烦地道:“交趾蕞尔小国,随便吹口气也就灭了!也就你们这些蛮子,没有见过世面,好不容易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捡了些战功,天天挂在嘴上!若是用我们这些禁军前去,傻子做主将也能打赢!”

    鲁芳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指着地上的乔大头阴森森地说道:“地上被你们打的这个人,本是河东路并州人氏。他的父亲,本是禁军,太宗皇帝时征讨交趾,出师不利,流落岭南。你刚才说的话,是指斥太宗皇帝吗?”

    苏正元一时忘了太宗时曾经征讨过交趾,结果大败而回。只顾说得顺嘴,被鲁芳抓住了话柄,吓得把嘴巴紧紧闭上,再不敢说一句话。

    鲁芳踏前一步,弯腰问地上的乔大头:“大头,你有没有事情?伤得重不重?”

    乔大头动了动身子,从嘴里吐了口血出来,高声道:“哈哈,这厮终究是打不死爷爷!但凡留得我一条命在,早晚要你好看!”

    杨景宗贵为国戚,位至皇城司的副主官,竟然呆立一边,什么也说不出来。

    太祖皇帝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大战,以战功在后周做到殿前都检点。熟知军事,知人善任,太祖时候的管军大将,多是能征善战之辈。

    到了太宗登基,本来没有打过什么仗,军事才能更是一般,偏偏自视甚高。凡大将出征,太宗都画阵图,授方略,事事过问。最离谱的时候,将军带兵打仗,太宗会授给一条一条妙计,告诉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情拆哪一个,到了什么地方拆哪一个,颇有诸葛亮锦囊妙计的风采。可惜他既没有诸葛亮的才能,实际上诸葛亮也不可能这样做,只有对军事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才会动这种歪脑筋。

    从那个时候起,带兵大将就一年不如一年,一个不如一个。宋朝人就已经看得清楚,说太宗时候,但凡有点本事的,都受不了在这种人手下带兵。反过来能够在他手下带兵做下去的,只有怯懦无能之辈,只要听话就好。所以太宗朝的大将,基本就是他的藩邸旧臣,除了一个可靠放心,再没有一点长处。

    真宗延续了父亲的这个毛病,提拔起来带兵的,都是自己的东宫旧臣。打仗他们是不能打的,贪污腐化,拉帮结派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最后越演越烈,以至于杨延昭几个人在边疆多立战功,有人荐他们入三衙管军,真宗竟然说我让他们在边关是为了他们好,让他们到京城里来,别人会排挤陷害他们的。

    管军带兵的无能,在军队这种地方,便就没有威信。从真宗澶渊之盟后,禁军里面以下凌上,士卒跋扈不服管教已经司空见惯,只知道听话的主官想管也管不了。

    特别是太宗还有意纵容这种事情,以起到用小兵牵制上司的目的,好让自己牢牢把握住军队大权。这样的军队,军纪已经是个笑话了。(未完待续。)

第164章 新旧冲突

    鲁芳带的这一二十个殿前司诸班直,地位与杨景宗自然是天差地远,偏偏杨景宗还没有办法他们。按规制,别说他皇城司,就是三衙的其他侍卫马军和步军两司,路上见到了也是当作不认识,根本就不互相管辖。

    有本事,杨景宗就去找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夏守赟去。那也是真宗的藩邸旧臣,只是他卖不卖杨景宗的面子,可就不好说了。得罪一个皇亲国戚,还是得罪自己的手下以后没有人听自己的,一个没有任何威望的管军大将会选什么都不奇怪。

    看了看众人,鲁芳冷笑,让人去把乔大头扶起来,口中道:“我们先走,这账慢慢有的算!京城里面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怕他们跑了!”

    “走?往哪里走!”杨景宗终于清醒了过来,大吼一声:“来呀,把这些人给我围起来!擅自闯我家门,一个也不许走了!”

    一直到现在,杨景宗也没有问过一句,乔大头带来的到底是什么消息,可信不可信。眼看事情要糟了,才想起来,如果这个浑人真有军情禀报,那自己今天可就闯了大祸了。动用私刑不说,还贻误军机,赵祯再是回护,也免不了一个降职外任。

    不管是杨景宗的皇城司卫士,还是在这里赌钱的武官,都被这帮邕州军弄得面上无光,有点下不来台。听见杨景宗终于开口了,一个一个出了口长气,一涌而上把鲁芳等人围了起来。

    鲁芳带人来就是准备打架的,当下拉开架势,把乔大头围住,跟这些对峙。

    李璋看看天边的一轮红日,渐渐滑落西山,再看看对峙的两帮人,如同乌眼鸡一样,剑拔弩张,互不相让,知道今天只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置身事外,平息事件也只有自己去想办法。

    想了又想,李璋向杨景宗拱手行礼:“阿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一直闹下去吗?地上的这个人,可是说的有军情奏报,不能耽误了。”

    杨景宗见自己的人占了上风,胆子又壮了起来,恶狠狠地对乔大头道:“你这个贼骨头,到底有什么军情,且说来听听!”

    “我呸!”乔大头啐了一口,“你个鸟太尉一看就不是好人,偏偏不告诉你!”

    杨景宗冷哼一声,只是吩咐自己的人把鲁芳等人围住。只要把人拿去,有的是办法消遣他们,还怕撬不开一个莽汉的口!

    李璋见天色已晚,再也不能耽误下去了,对杨景宗拱手:“阿叔,事情到了这个田地,小侄也无能为力,只好告辞!”

    杨景宗冷哼一声:“你莫不是要进宫里去?我告诉你,你找太后来我也不怕!”

    李璋苦笑:“我虽然是閤门的人,但都这个时候了,想进宫又哪里进得去?”

    杨景宗看看天色,知道李璋说的不错。皇宫不是想进就进的,李璋是皇帝的亲表弟也不行,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根本就不会有人给他通禀。

    李璋的身份在这里,杨景宗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好让他离去。看李璋出门,杨景宗在他身后恶狠狠地道:“你只管到家里好好呆着,不要到处乱嚼舌头!”

    李璋也懒得再理他,带着两个排军出了巷子。到了巷口,却不由踌躇起来。

    这件事就此撒手不管是不行的,徐平那里无法交待,后来问起来赵祯那里也无法交待。但管,怎么管呢?李璋有些迷茫。

    一个办法是去找杨景宗的上司,皇城使英州刺史王怀节。可王怀节平时就管不了杨景宗,这个时候去找他有什么用?

    再说王怀节的身份特别,他的父亲王继忠,咸平六年与契丹作战的时候被俘,被萧太后看中,把自己的一个族女嫁给了他。当时大宋只当他已经殉国,对他家里优加抚恤,录了王怀节以下他的四个儿子为官。澶州之战的时候,契丹主帅战死,契丹想和,让王继忠向宋上表,澶渊之盟的谈判由此开始,宋也才知道他还活着。

    这个故事可能就是徐平前世的《四郎探母》的原型了,只是当时宋和契丹两国的关系非常奇葩,后人很难理解。王继忠在契丹的地位很高,宋使每次到契丹,也会专门带礼物给他。而王继忠也一生忠于宋,自己多次要求返回,宋碍于和约竟然就不同意。这种情况下契丹待他还非常优厚,一直封到楚王。宋待王继忠的儿子一样也非常不错,他儿子王怀节顺顺当当做到了皇城使,徐平都觉得难以理解。

    李璋只是听了一耳朵乔大头发现蕃邦细作,也不知道是党项还是契丹,代州跟这两个地方都接壤。如果是契丹的细作,王怀节必须避嫌,去找他就不合适了。

    要么去找殿前司的长官副都指挥使夏守赟?李璋摇了摇头。夏守赟就是真宗重用东宫旧臣,管军大将怯懦无能的典型代表。让他来管,他管得了谁?还不如不来。

    想来想去,李璋不得要领。暗叹一声,要是父样在京城就好了,他见多识广,在官场上陪了多少年的小心,一定有办法。父亲不在,徐平在也好啊。自己这位哥哥小的时候也不怎么成器,等到长大了,凡事都有主意。在他眼里,这肯定只是小事。

    在巷口徘徊一会,看看红日低垂,李璋里越发焦急。

    突然之间,李璋想一个人来,用手拍了一下脑袋:“我怎么把段阿爹给忘了!”

    骑着快马,李璋回到自己家里,快步来到段老院子的住处。

    老院子正在带着李璋的弟弟玩耍,见李璋急匆匆地进来,问他:“大郎,什么事情如此焦急?今天不是你在宫里当值?如此早就回来了?”

    李璋上前,把今天遇到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问道:“段阿爹,现在杨太尉的外宅里,邕州来的那些人跟皇城司和几个三衙武官拉开架式,看看就要火并。这事情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不管,以后会落无数埋怨。但怎么管,心里又没有主意。”

    段老院子让李璋的弟弟自己去玩耍,在交椅上坐下来,对李璋道:“大郎,你这是关心则乱哪。其实,仔细想想,放对的那些都是什么人?邕州来的那些人,本来是有些野性,只是几个月下来,磨得也差不多了。至于杨太尉,跟那些不成器的兵痞和百姓耍一耍狠还是可以,对上这些人,十有**是讨不了好处去。至于在那里的几个三衙武官,本就是跟游手好闲的街头闲汉差不多,靠着祖宗荫庇在三衙里吃饭,又有什么决断了?所以,这事情多半是闹不起来。”

    李璋迟疑道:“段阿爹的意思,这事情我只要旁观就好?”

    “那自然不行!你已经撞上了,当不知道,事后徐平和官家都要埋怨你。依我看来,现在宫里自然是进不去了,你不如乘着外城门未关,骑上快马去中牟白沙镇,把这事情说给徐平知道。他那里正在收什么棉花,政事堂和枢密院的相公都在,要有什么决断,反而比其他人都方便得多,也快得多。”

    李璋想想道:“枢密院的李相公在那里。只是,枢密院也不好插手三衙事务。”

    段老院子笑道:“是不好插手三衙事务,但那个五台山来的人,不是说发现了蕃邦细作?这是边情,可就是归枢密院管了。你尽管去,到底该怎么管,徐平和相公们自然会有主意。你经过的事情还少,你想不出来的,他们会想出来的。”

    李璋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徐平也只是比自己大两岁而已,又多经历过什么事情了?以前也没觉得自己比他差不多少,就是自从中了进士,突然就一下子与自己拉开了距离。祖宗以来重要读书人,中个进士就这么厉害?

    看看天色不早,李璋辞别了段老院子,带了两个排军,出了家门,向新郑门而去。

    枢密院虽说是军政大事无所不统,但三衙还是有很大的独立性,政事堂和枢密院完全插不进手去。宰执们能够限制三衙的,只是对几个管军大将的提名权,决定权还是在皇帝那里。而且皇帝对三衙军官与其他官僚的态度不一样,一直把权力牢牢地掌握在手自己手里,不允许其他人染指。

    最极端的太宗时候,一些都指挥使之类的小官也是皇帝自己定,任何人不得插手。

    皇帝掌握军权并没有什么,问题在这些人事任免,皇帝又从哪里知道谁合适谁不合适?管军大将是帝王亲信,除了听话一无是处,又能提拔出什么人来?

    到了这个时候,三衙禁军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步。各级统兵将官,全部都是一个小圈子的,他们一靠资历,二靠祖荫,很多对军队事务一窍不通。而真正那些有能力的,又被这个圈子压制,升不上来。侥幸升上来的,也会被排挤,郁郁不得志。

    这也是在历史上与西夏开战的时候,明明统兵官全部满员,甚至还有剩员,满朝上下却都感叹无将可用的原因。可笑的是,那些占着位子的统兵官竟然自己也这么觉得。等到军队出现了缺额,很多位置没有合适的人提拔上去,偏偏又人才济济了。

    赵祯从邕谅路那里抽人补进三衙,又把三衙的军官派到那里去锻炼,策略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问题就在于,这些新来的人与旧圈子里的人矛盾如何解决。现在邕州来的人还是势力太小,无法直接跟三衙旧将起冲突,算杨景宗倒霉。等到后来,如果赵祯坚持自己的策略,这种矛盾会愈演愈烈。(未完待续。)

第165章 连夜回京

    看着天边的晚霞,蔡齐摇着手里的折扇说道:“乡下地方,就是一早一晚风景绝美。朝阳和晚霞,在城里看起来总是失了味道,就是在乡村看着才好。”

    李咨和晏殊两人连连称是。这就是诗情画意,文人最能体会的一种美。

    折扇是徐平送给来自己庄里的官员的纪念品,这也是他前世的习惯。每次组织完了大型活动,总得给参加人员发点什么,要么水杯,要么帽子,甚至毛巾什么的。

    传统上中国人一直用的是团扇,或者鹅毛扇之类,折扇据说是从高丽,也有说是从日本传进中原,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此时开封城里也有人卖,不过都非常粗糙,是不值钱的东西。至于后来流行的文人字画扇,此时是没有的。

    徐平算是开风气之先,用上好的绢,请人画了花鸟,或者请名家书写诗句在扇面上,制了之后送给大家做纪念。待制以上的官是名字手笔,一般官员则就是普通画工画的了。此时有点名气的字画高手润笔极贵,徐平也铺张不起。

    蔡齐非常喜欢这扇子,一天到晚拿在手里,颇有几分徐平记忆里的文人风雅了。

    聊了一会闲话,又说回到正事上来。

    蔡齐道:“不瞒徐待制,先前在你的场院里看的时候,只觉得那些纺机织机让人眼花缭乱,但我也没有觉得多么了不起。等到这两天看下来,才发现短短时间织出来的布堆积如山,这才明白,是前两天我看得差了。”

    “是啊,就是这布卖得再便宜,先前织一匹布用的功夫,现在能织出十匹二十匹来。总起来算一算,还是多出来很多啊。”

    李淑刚刚三十岁出头,神童出身,天圣五年赐进士及第,此时为礼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因为是知制诰,两制词臣地位尊贵,一直跟宰执和学士这些人坐在一起。但在这些人中,包括徐平在内,无论官还是职都比他高得多,他的话一直不多。现在眼看着事情都已经完毕,也试着发表自己的看法。

    晏殊点头:“现在还只是在徐待制的庄里,一切并不是很完备。听待制说,若是把棉花运到三司去,还要快上一两倍。若真是如此,真要棉花供应得上,一年下来要有多少布?到时汴河里面,只怕一年到头都是跑的运布的船。”

    要的就是这样啊,费了这么多的心力,如果还只是织两匹布供应京城百姓,徐平可就觉得太划不来了。从下午开始,以王拱辰管下的营田务为主,大规模地推广种植棉花,三司场务全负荷运转,徐平也很想知道一年可以织面多少布来。

    太阳渐渐落下山去,凉风习习。乡间的晚风比城里总是多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吹在人身上更加舒服,让人的精神更加清爽。

    摘棉花的厢军已经聚集了一千多人,这个季节只要搭帐篷就可以住下,徐平庄里只是管饭就好。吕松忙里忙外,带着庄客招呼那些人。

    徐平在游园里,陪着来参观的一众官员。明天再待一天,把这几天的收获总结一下,顺便在周围游览一番,后天就该回京了。

    徐平的庄子离着仆射陂不远,那是郑州的名胜,来了总是要去看一看。

    酒菜上来,游园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这几天也是官员们联络感情的难得机会,几天相处下来,有的人脾气相投,感情深厚了不少。

    天边的月亮爬起来,欢快地趴在半天空。

    徐平陪着蔡齐和李咨几个人坐在一个烤炉边,慢慢烤着新宰的羊肉。不过是几天的时间,这几个人也习惯了这种略显粗旷的吃法。人总是会受环境影响,天高地阔的乡下地方,人不知觉得就变得不那么讲究了。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徐平猛地站了起来,对不远处的孙七郎道:“去看看是什么人。这里只有我们一个庄子,来的人必然是来找我们的。”

    孙七郎应诺,转身离了游园。

    要不了多大一会,孙七郎就陪着李璋急急匆匆地走进了游园里。

    到了跟前,李璋跟蔡齐等人见过了礼,才对徐平道:“哥哥,借一步说话。”

    离了众人,两人到了一个僻静地方,徐平才问道:“有什么急事?你连夜赶到这里来!莫不是我家里出事了?”

    李璋摇头:“哥哥安心,家里一切都好,是朝廷出了点小事——”

    李璋把今天自己在閤门当值,高大全如何找到自己,自己到了杨景宗的家里,所看到的,所听到的,完完整整地说给徐平听。

    最后,李璋说道:“我走的时候,邕州来的一个桥道厢军好像是领头的,正在与杨太尉的人对峙,看样子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起来。——哥哥,杨太尉再是不济,也是杨太后的族弟。太后自幼入宫,家里只是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他要是真地不管不顾地闹起来,看杨太后的面子上,官家只怕会要严惩邕州来的那些人。”

    徐平没有回答,沉吟了一会,问李璋:“你说,那个五台山来的乔大头,是发现了蕃邦细作?有没有说那些细作是干什么的?”

    李璋苦笑:“当时只想着让事情平息下来,谁会去在意那人说的什么?”

    “事情要解决,还是要着落在乔大头的身上啊,如何能够不问?”

    徐平说完,想了一想,又道:“你且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李璋答应,看着徐平转身去了。

    不大一会,徐平与李咨走在一起,边走边说着话,又回到李璋身边。

    “刚才给我说的话,再向李相公说一遍。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仔细说清楚。”

    李璋定定心神,理了理思绪,把刚才向徐平说的说,又说了一遍。

    李咨静静听完,问徐平:“徐平,你如何看?现在该怎么做?”

    “相公,恕我直言,五台山在代州,一向禁止蕃邦人员到那里经商走动。最近这些日子,能够对起来的,只有党项那几个说是到五台山做法事的人。这两年来,党项跟朝廷冲突不断,而且都是党项挑起事端,朝廷一再忍让。今年以来,边境冲突更加严重过前几年。党项赵元昊反迹已显,朝廷内外,很多人都看在眼里。”

    李咨沉默了一会,才道:“契丹才是朝廷的大敌,党项小邦,不敢反吧?”

    “有什么不敢的?自本朝立国,党项已经反了几次了。前几次虽然朝廷派大军征伐,但都没有伤到党项的筋骨,还平白让他们得了不少好处。元昊生性桀骜,自继位以来,党项政策多有更张,而且在境内都不用本朝年号了,反心已经昭然若揭!”

    李咨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枢密院掌管着军政边情,他知道的情况比徐平更加清楚,在他的心底深处,又何尝不知道党项现在很危险?但如今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共识,敌在北而不在西北,防北要远重于防西北。党项再闹,也是以安抚为主,不做大规模冲突的准备。军事力量还是要布署在河北一带,防契丹突袭。

    有这样一条大的政策压着,赵元昊闹得再是厉害,宋都当作没有看到。

    李璋在閤门当值,朝政包括一些大臣的细节他知道得多,真正的国家大政反而知道得少。党项会不会反,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概念。

    乡村的夜里,各种不知名的虫子叫得异常欢快,声音清亮。这清亮的虫声衬托得夜更加寂静,夜色好像沉静的湖水,轻轻一碰就会荡出涟漪。

    沉默了好一会,李咨才对徐平道:“徐待制是以为,这个什么乔大头带回来的军情,对朝廷非常重要了?一旦错过,边情可能不测?”

    徐平重重点头:“不错!这个乔大头我认识,当年我初到邕州的时候,他和一个陈老实一起看着废弃的邕州官酒务。陈老实和乔大头的爹都是早些年从河东路拣选的禁军,当年太宗征交趾失利,流落岭南。说实话,乔大头的脑子有些轴,想事情做事情都是一根筋,这个人,你要让他编谎话他也编不出来。既然说是在地方报官,当地县令不信反而打了他一顿板子,他要到京城敲登闻鼓,那这事情就有九分可信了。”

    “这种人又哪里知道什么是军情,如何可信?”

    “当年我在邕州,这个乔大头和陈老实从谅州起,便就作为向导,一直在大军的最前面进了升龙府。他的脑子轴是轴,军情还是分得清楚的!”

    李咨叹了口气:“依着待制,要如何做?”

    “相公与我连夜回京,把这个乔大头保下来,把事情问清楚。如果,党项真的派了细作,而乔大头真的被杨太尉顿乱棒打死了,事情传出去,党项赵元昊岂不是要笑掉大牙?本来他还在反与不反之间,看见朝廷事务如此混乱无状,只怕立即就反了!”

    李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杨景宗!让这种人管皇城司,简直是荒唐!”点头是答应与徐平一起回京城,摇头是对杨景宗失望透顶,甚至是出离愤怒。(未完待续。)

第166章 时机正好

    到达中牟县城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县城城门已闭。李咨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叫开城门,穿中牟县城而过,一行人直向开封城奔去。

    走之前跟蔡齐商量的时候,蔡齐还在犹豫。一个枢密副使和一个三司副使连夜回京,必然是牵涉到极为重要的事情,震动不小。乔大头的事情,怎么看起来都没有那么重要,两个大臣连夜赶回,是不是小题大作了?

    徐平提醒蔡齐和李咨两个人,党项使节到五台山做法事,一旦完毕就会从代州直接回党项。要是他们真有做奸细的任务,这一路上刚好把边境的山川地理看遍。从代州出发,经宁化军、岢岚军、保德军、府州、麟州,回到党项,尽头恰好是党项这几年不断骚扰的地方。要是赵元昊反宋,那里也将会是他们的首要进攻方向。这不是小题大作,而是一刻不能耽误,必须要在半路把党项使节拦下来。

    要是别人这样说,两位宰执也未必多么重视,这话从徐平的嘴里说出来,分量就大大不同。这是真地曾经带兵打过仗的人,分析军情自然有自己独到的看法。

    很快他们就商量决定,蔡齐留下处理剩下的事务,李咨和徐平连夜回京。明天开封外城的城门一开,两人要第一批进城,先到杨景宗那里查清事情经过和结果。

    一路沿着汴河岸边的大道前行,迎面扑到脸上的风带着水汽,带着黑夜特有的气息。呱呱直叫的青蛙也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扯着嗓子一路叫声都不停歇。

    徐平的心情有些复杂,说不出来的感觉。赵元昊会不会反?有前世记忆的徐平可以肯定地回答,一定反。跟这次乔大头报告的事情关系大不大?有关系,但也不会大到哪里去。赵元昊准备了这么多年,宋对他又没有什么防范,通过各种途径他必然早已经把边境地理,甚至宋的军力布署情况摸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就是真派奸细来,也只是了解边境的地理人情,未必跟军事行动有关。

    但徐平一定要利用这次机会,使朝廷提高对党项的警惕,做出针对性布署,一旦战争发生尽可能地降低损失。还有一点,乔大头是自己在邕州认识的人,是当年自己的老部下,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是阿猫阿狗可以随便欺负的。

    徐平真地去跟杨景宗对峙,去回护自己的人,事情反而会不了了之。相反,徐平对乔大头来自邕州旧部的身份一字不提,咬死就是为了边疆军情,杨景宗这次的麻烦就大了。有杨太后在那里,不可能对他有什么**上的惩罚,但不把他一脚踢到远恶州军去受苦,徐平这次不会算完。日后等到跟党项真正打起来,杨景宗的这一桩劣迹还会经常被人提起,这一辈子他不要再想得到什么好差事。

    连夜回京,对徐平来说有公有私,真说起来,私的成分还要更大一些。这么多年以来,徐平一直禀承的是事无不可对人言,这次破例了,心里自然有一种难言的滋味。

    心情复杂归复杂,徐平还没有迂腐到认为自己做错了。世间的事,哪里能够什么都顺自己心意?人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

    自己当年的老部下,调到京城来的人过得并不如意,徐平又何尝不知道?但如今他在三司,不管军了,知道也只能当作不知道。本就曾经带兵打过仗,现在再插手军方的事务会犯忌讳的。只能够通过桥道厢军的人,给自己那些老部下一些方便,时常帮补一下,徐平自己却不能出面。

    桥道厢军虽然也隶枢密院,但日常做的事情很多都与三司有关,算是受到两个衙门的双重领导,徐平管他们没人会说什么。三衙尤其是殿前司,是皇帝身边最可靠的武装力量,宰相都轻易不敢说什么,其他人谁敢随便去管他?

    至于皇城司,说真的,不管文武,朝里就没有哪个官员看这个衙门顺眼的,出了事情,只怕会是满朝官员落井下石。王怀节的身份又尴尬,杨景宗是一点也指望不上皇城司会帮他,只看他自己能顶住多大的压力了。

    外城的城门跟内城比起来,关得早开得晚,基本是按照天亮开门,天黑关门的规矩。天黑和天亮的时辰,则是按照司天监的时刻。当然,外城门管理也远不如内城更不如皇城那么严格,徐平就经常回去得晚了把城门叫开回家,御史台和皇城司那里有一大长串他的这种记录。家在城外,有什么办法?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徐平和李咨带着李璋等人带了新郑门外。

    停住马,李咨道:“要不了多大一会,城门就要开了。走了一夜,我们到那里喝碗馄饨,好歹填填肚子,养养精神。”

    让两个兵士看着马,一行人到了城门不远处的馄饨摊旁,要了馄饨。

    这摊子做的就是起早进城的人的生意,见一大群人来照顾自己意,主人乐得合不拢嘴,跑前跑后地招呼。

    李咨随从众多,等每个人都吃上,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徐平有心让人回家里去说一声,想了想还是算了。有正事要做,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喝完馄饨,等不了多少时候,天边刚刚有点亮光起来,城门就缓缓打开了。

    李咨和徐平当先,让李璋带着路,穿过新郑门,经过旧郑门,沿着面院街,直向甜水巷而去。不管昨夜事情结果如何,他们还是要先到那里看看。

    清晨的雾气正浓,走不多远,就打湿了头发,身上的衣袍也湿哒哒的。

    街上没有行人,马蹄敲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路上或巡街或洒扫的厢军听见这声音,都抬起头看,猛然看见黑影里出来的青罗伞的仪仗,吓得急急忙忙闪到路边让路,头也不敢抬起来。

    等到队伍过去,这些人议论纷纷,大清早的,怎么会有宰执相公从城外来?看队伍的方向,也不是去上朝,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转到汴河边的大道上,路上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生意人,挑着担子快步走在路上,一个个低着不说话。等到马队从他们身边掠过,才猛然抬起头来看。

    开封城里甜水巷两条大街,东边的是第一甜水巷,西边的是第二甜水巷。李咨和徐平一行,一到第二甜水巷的路口,蓦然发现这里竟然点着不少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见火把下站着不少厢军,李咨和徐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咨叫了自己的随从来,上去找领头的问一问为什么这么人在这里。

    那随从一提马缰,走上前高声道:“枢密院李相公在这里,你们是谁带队,快快出来,相公有话要问!”

    话声刚落,一个四五十五的武官从里面跑出来,一边跑一边高声道:“小的左二厢巡检使陶天立,回相公的话!”

    随从把他带到李咨面前,交待了差事。

    作为京城里的厢巡检使,陶天立自然是认得李咨和徐平,忙上前行礼。

    李咨沉声问道:“我问你,大清早的,你怎么带这么多人堵在这路口,巷里面是发生了什么事?”

    陶天立拱手道:“回相公的话,巷里面,巷里面——”说到这里,陶天立犹豫了一下,一眼扫到徐平身边的李璋,眼睛一亮,说话立即流利起来。“回相公,巷子里面有一处皇城司杨太尉的产业,昨天因为不知道什么事情,在那里他与殿前司的几位禁军发生了些争吵,双方对峙着扬言要放对决个死活。小的得了消息,急忙带了军兵来。只是,我手下这些人,如何弹压得了他们?折腾了一夜,一直到现在。”

    李咨与徐平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没想到自己来得并不晚。

    开封城按照区域城里城外共划分为十六厢,大致类似于后世城市的区,基本相当于县级行政单位。本来朝廷是想设知厢官,把这一行政层级坐实,只是城区都是与市井人物打交道,而且事务繁杂,读书人都不想做这个官,行政主官还是虚设。只有厢巡检这些有具体职事的,负责治安之类,是真正人员配置齐全的。

    甜水巷一带属于旧城左军第二厢,一般简称左二厢。

    城内的旧城和新城七厢归开封府直辖,城外九厢则分属开封县和祥符县。左二厢是开封府直辖的地方,晚上虽然府里有推官值夜,但不管是杨景宗,还是殿前司的武官,推官又能管得了哪个?开封府的知府来管还勉强可以。

    管又不管了,又不敢放任他们闹,出了事担罪不起,便就派了左二厢的巡检官来在这里守着,带人看住了,只要不真地打起来就好。

    段老院子给李璋分析得不错,双方并没有真要火并的意思,都是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又有厢巡检带着兵士看在那里,对峙了一夜,也还没有动手。

    徐平和李咨连夜赶回来,正是刚刚好。再晚上一个时辰,衙门里有人了,就把这事情接了过去,反而要多费一番手脚。(未完待续。)

第167章 情报

    杨景宗见到徐平进来,不由恨得咬牙。

    折腾了一个晚上,动手还是动了几下的,皇城司伤了两个人,邕州旧军则毫发无损。三衙的几个武官见不是对手,识趣地在一边看着并不上前帮忙。没有了三衙的武官帮手,皇城司的人怎么是对手?

    几万人中挑几十个,邕州来的这些人是精锐中的精锐,还都是在战场上打过仗见过血的,哪里是养尊处优的三衙禁军可比,就更加不要说做杂事的皇城司了。

    自到皇城司,杨景宗什么时候吃过这个亏?都是他找别人的麻烦,有哪个敢跟国舅顶撞。没想到邕州来的这些蛮子竟然不通事理,真地跟自己的人打起来了。

    真真是反了!

    徐平这个时候来,想必是要回护自己的老部下,对杨景宗来说来得正好。几个说不通道理的大兵他没有办法,徐平一个侍从大臣就不信也敢如此毫无顾忌。

    结果不等杨景宗发作,后面李咨跟着进来,他刚提起来的气势一下子就泄了。

    宰执地位尊贵无比,一个国舅算什么?更何况还是一个不成器的国舅。今天的事情怎么说都是杨景宗胡闹在先,惊动了枢密院,只怕要糟。

    徐平到了跟前,沉声对鲁芳道:“带人退下,在一边听候发落!”

    鲁芳应声诺,带人退到了一边。

    徐平弯腰问靠着大树坐着的乔大头:“大头,你觉得如何?伤得重不重?”

    乔大头扶着大树勉强站起来,昂首道:“回通判官人,我还好,死是死不了的!”

    徐平点了点头,示意来两个兵士,扶着乔大头,口中道:“你到这一边来,我和枢密院李相公有话要问你。如果身体不适,尽管就说出来。”

    乔大头道:“通判官人要问我话,我就是要死了也忍住,总要把话说清楚了才咽气!当年若不是官人,我哪里有今天。我和陈阿爹都是粪土一样的人,只有官人到了邕州才把我们两个当人看,如何不知道感恩?”

    徐平见乔大头的嘴角有鲜血渗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问话。

    到了李咨跟前,李咨吩咐拿了一把交椅给乔大头坐下,自己在对面坐了,才开口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因何会在五台山?在那里看见了什么?怎么就认为他们是细作了?此事干系不小,务必一一如实说来。”

    乔大头勉强要站起来,咧了咧嘴,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李咨叉手道:“你是相公,天上星宿一般的贵人。我只是个不成器的除役厢军,如何敢坐着说话?”

    李咨见乔大头的嘴里不住有血渗出来,急忙向他摆了摆手:“你身子不适,不必多礼,只管坐在那里说话。今天的事,着实让你受苦了。”

    不管是李璋,还是徐平,都强调乔大头的脑子不是那么好使,好听一点就是为人耿直,不好听就是缺根筋。李咨先入为主,心里对乔大头有些看不起,也不觉得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来。只是碍于徐平的面子,不得不来走这一趟。

    待到见到了,没想到乔大头还真有几分豪迈气概。尤其眼看着人都快不行了,对自己还是礼貌有加,不由就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神情也严肃起来。

    其实对乔大头来说,什么枢密相公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只是徐平对李咨态度很是尊重,他也跟着尊重。这一辈子,除了陈老实,徐平是乔大头最感激佩服的人,哪怕要他去死,那也是二话不说把命献出去。

    擦了擦嘴角的血,乔大头道:“禀相公,小的祖上是河东路并州人氏,因阿爹故去的早,乡里籍贯委实是不知道了。太宗皇帝的时候,我阿爹与陈阿爹都在京城里面做个禁军,随着孙团练征伐交趾,不合打了败仗,便就流落在邕州为生。”

    李咨点了点头,乔大头的这番话跟旧事都能够对得上。太平兴国五年,交趾黎桓废丁氏篡位,宋太宗大怒,加上他一直有收回交趾重新郡县其地的想法,便发大军征讨。兰州团练使孙全兴一部,正是从邕州进攻。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乔大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等乔大头吐了两口血,重新平静下来,李咨道:“不要急,你只管慢慢说来。”又转身吩咐随从,去取碗茶来,给乔大头喝了暂时压一压伤势。

    杨景宗见徐平一到,就把乔大台叫到一边由李咨问话,而且问的都是自己从没想过要问的蕃邦细作的情报。心里知道要糟,情不自禁地就凑了过来。

    离得近了,徐平感觉到,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像刀一样。杨景宗只觉得心里一冷,猛地就停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杨景宗才想起来自己白天打的乔大头是徐平曾经的部下,给他出头的更是徐平在邕州的旧部。这算不算是自己不给徐平面子?他会怎么报复?

    杨景宗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如果徐平一到,便就与自己理论不该打人,理论皇城司跟那些邕州旧将谁做错了,杨景宗心里就不担心了。这种事情哪里讲得清?闹到天上去,自己一个皇城司的副长官还打不了一个刁民了?更何况还有杨太后呢!

    偏偏徐平不提这些,只是问乔大头发现细作的事情。这要是乔大头真讲出个子丑寅卯来,也就不用徐平对付自己了,台谏言官就能把自己给生生剥皮吃了。

    想到这里,杨景宗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乔大头端着茶,仰头喝了一口,在口里漱了漱,一口吐了出来。那茶里混着血沫还有半颗牙齿,在石板上显得分外触目惊心。

    又喝了两口茶下肚,乔大头对李咨道:“我好多啦,相公尽管问话!”

    李咨呼了口气,心里也佩服乔大头是条硬汉,问他:“你为什么事在五台山?是怎么发现蕃邦细作的?一一详细说来。”

    “回相公,小的在五台山,是要给陈阿爹做一场法事,让他来世不要再像这一生如此辛苦,投生到个好人家去。不想五台山的和尚们势利,眼皮子浅,见我身上带的钱财不多,一再推托,事情便就耽误下来。”

    李咨问道:“你说的陈阿爹,又是什么人?”

    “陈阿爹也是河东路并州人,跟我阿爹一起做禁军的,一起征伐交趾,兵败之后一起留在邕州啦。我阿爹去得早,是陈阿爹把我一手养大。本来我们两个在邕州做个厢军看官酒务,泥土一样的人,没人在意。通判官人到了邕州之后,知道我们两个是征交趾大军回来的,便加意照拂。后来通判官人带大军与交趾作战,陈阿爹带着我也参军去,在军里做个向导,一起进了升龙府。陈阿爹因为年纪大了,又战阵劳顿,了了自己心愿之后,撒手不起,就此故去了。我把他烧化了,带着骨殖要回家乡去。”

    李咨转头看看徐平,徐平点了点头,示意乔大头说的无误。

    乔大头又道:“因为五台山的和尚一直不肯给陈阿爹做法事,我心有不甘,便就在那里待了下来。一天我到山上砍柴去,见到几个番邦蛮子。他们那衣服跟我们中原人不一样,头发又稀奇古怪,一眼就认出来了。我看着稀奇,便就悄悄凑前去看。那些鸟番人叽哩咕噜说的番语,我也听不懂,只是看着热闹。后来他们里面一个叫什么狗狗的,拿了几卷纸出来,写写划划,我可就认识了,不正是当地的山川地理?”

    李咨听到这里,身子向前一凑,问道:“可是康狗狗?你如何认识地图?”

    乔大头刚才说的急,咳嗽了两声,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番话哪里能够听得真切?只是狗狗这名字好笑,我才记住了。至于地图,相公莫非忘了,在邕州的时候我和陈阿爹是做过向导的,一直在征交趾大军的前面,那图还看得来。”

    听到这里,李咨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让乔大头编,他也编不出康狗狗这么奇怪的名字来,必然是真的有接触。李咨在枢密院,管着跟党项的往来,这几个使节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尤其是康狗狗,名字太过奇异,一直记在心里。

    见乔大头平静下来,李咨又道:“你发现了之后呢?可有报官?”

    “唉,相公一提起来报官,我就有一肚子的气!我见了有番邦细作,大宋境内岂能容得了他们?上去就要捉拿。不成想那几个番人都是练过的,我一时竟然敌他们不过,还差点被他们坏了性命。好在我在那一带住得久了,地理熟悉,瞅个空子跑入山林才侥幸脱身。脱身之后,我便就到当地县衙报官。不成想那个狗官,先信了番邦细作的话,无论如何不相信番邦使节是细作,还把我打了一顿板子。这口气我如何咽得下?便就一路到京城来,要敲登闻鼓告那个狗官!”

    听到这里,李咨转身看着徐平,点了点头。乔大头说的,已经有九分可信了。虽然一些细节,这个人说不清楚,但大的脉络却无差错,这就够了。(未完待续。)

第168章 大新闻

    天边已经射出了金光,太阳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看看就要天亮了。

    宋庠挤进人群,探头探脑地里面看。旁边一个员外模样的人看了宋庠一眼,对他道:“你既是穿着官袍,只管进去就是,跟我们这些百姓挤什么!”

    宋庠拱手行个礼:“老丈莫恼,我只是刚好路过,过来看两眼,还有要紧事情要做。好坏挤一挤,马上就走。”

    那员外看宋庠有礼貌,但就转过了头,不再理会他。

    看了两眼,宋庠又问道:“老丈,借问一声,大清早这里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那员外上下打量了宋庠一番,觉得他面相和善,便道:“我来得也晚,只听了个大概。我姑且一说,你也就姑且一听。”

    “请老丈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员外点点头:“听人说,昨天有一个五台山来的莽汉,说是发现了党项使节查探边疆地理,还画了图形。这不就是细作了?那莽汉在当地报官,不想当地的县令只信党项使节的话,把他当作刁民,打了一顿板子。那莽汉不服,一路讨饭到京城来,说是要敲登闻鼓告那个知县。不想走到酸枣门,被监门官拦了下来。”

    宋庠见那个员外住口不说,急忙捧场道:“那监门官好生无礼!百姓来京敲登闻鼓,他怎么能够阻拦?祖宗法制,可没有这个规矩!”

    员外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还是这位官人明白事理!要不说呢,官官相护,那个监门官只怕是存了要包庇那知县的心思,才把人拦了下来。刚好皇城司有位提辖在酸枣门,监门官便就把人交给了皇城司,带到这里来了。”

    宋庠问道:“为何带到这里来?不是带到皇城司衙门去?”

    “因为那个刘提辖,是皇城司杨太尉的伴当,而杨太尉在这里有处外宅……”

    那员外见宋庠知情识趣,唾沫横飞地把事情说了一遍,还不忘了加油添醋。杨景宗如何如何无赖跋扈,乔大头倒是英雄了得,关键时刻,枢密院李相公和永宁侯如同神兵天降,把人命从危急关头拉了回来。

    宋庠连连点头,把话听完,向员外拱手:“多谢老丈为在下分说,我还有急事在身,这便告辞。以后若是有缘,请老丈饮酒。”

    说完,转身走出了人群。

    宋庠昨天有事出了城,今天请假没有上早朝,刚刚从城外回来。

    平时的早朝管得并不严,只有五日大起居,才要求大小匣务的朝官都到。平时一般的小官,并不要求天天去站班,只有徐平那些有重要职事的,才要每天必到。宋庠虽然同知谏院,此时的谏院没有常班奏事,请朝假还是很容易。

    他从城外回来,刚进城没多久就听见路上有人议论甜水巷的事情。谏院是干什么的?最擅长的就是捕风捉影,风闻奏事。现在有第一手的情报就在自己面前,宋庠怎么能够放过?一路问着,一路找到了这里。

    谏院不是御史台,没有纠察官员的权责,他没有资格去问现场的官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有自己的办法,刚才已经问了好多个人,把事情基本搞得清楚。当下不再在这里耽搁,急匆匆地赶回谏院,要回去酝酿一场大风暴。

    看看天色,李咨道:“徐待制,你先带着这位乔大头去找御医看看伤势,稍后到枢密院来,还有话要问他。”

    徐平应诺,招呼鲁芳,带两个人扶着乔大头,由李璋领着去找御医。

    杨景宗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一众人都要离去,不由问道:“事情这就完了?”

    “完了?当然没完!”李咨本待要走,听见这话又转过身来。“这一次事情你做得极其荒唐,先回本衙门,等候处置!”

    说完,李咨带着自己的随从扬长而去。

    杨景宗要想分辨,刚张了张嘴,李咨就已经出了门去了。心中暗骂自己多嘴,这老头眼看又走了,自己又何苦叫回来?皇城司不归枢密院管,但杨景宗怎么敢不听李咨的话?在宰执相公面前,勾当皇城司公事只是个芝麻小官,怎么敢去作死?

    鲁芳带人扶着乔大头,问徐平:“郡侯,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

    徐平瞪了他一眼:“大头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当然就算了!你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以后记住,不管事情多紧急,再不可以如此鲁莽了!”

    鲁芳心领神会:“谨记郡侯吩咐,再也不敢了!”

    到了这个地步,今天的事情铁定会引起一场风波,徐平的意思,是让邕州自己的旧部咬死是为了乔大头被打来的,是为了边疆军情,跟任何个人恩怨都没有关系。作为打过仗的军人,对军情格外敏感理所应当。对杨景宗也不再去追究,因为追究也追究不出个结果来,军人在朝堂上没有什么话语权。

    反正,追着杨景宗打的有御史台和谏院,何苦去趟这一滩浑水?

    乔大头嘴里不断有血渗出来,却觉得心情舒畅,对鲁芳道:“你带着人来为我出头,我就感激不尽,怎么好再让你们为难?那个鸟太尉,已经恶了李相公,想来也讨不好去,我们等着看就是!”

    徐平对乔大头道:“你不要说话,好好跟着我们去看太医。”

    却说宋庠回到谏院,正赶上一众同僚下朝,吩咐公吏把人全都招呼到知谏院孙祖德的官厅。自己先到官厅外,见孙祖德还没有回来,便在门口转来转去等着。

    要不了多大一会,孙祖德下朝回来,一眼看见宋庠没头蚂蚁一样在自己官厅前乱转,还不住地搓手,不由问道:“宋司谏,你为何在这里?”

    宋庠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孙祖德,上前一把拉住,就向官厅里面拽:“谏院,今天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刚好被我赶上了,正是来了我们的买卖,我们进去说!”

    孙祖德一头雾水,随着宋庠进了官厅。

    不等落座,宋庠就劈头问道:“谏院,你觉得勾当皇城司的杨太尉如何?”

    孙祖德道:“看杨太后的面子,圣上给他个皇城司的差事,不过是贪那俸钱罢了。”

    “哈哈,他今天闯祸了,被我看个正着,只怕是俸钱也没得领了!”

    太宗和真宗喜欢安插自己的亲信掌握各重要的军事力量,是因为对其他人的不信任,只有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人才信得过。赵祯不是这样,他经常任命外戚为高级武官,是因为这些职位的俸禄高,他是给自己的身边人和亲戚捞好处。

    同样的品级,一般来说武官的俸禄都要比文官高上一截。以三衙来说,地位最高的三位管军大将,殿前司和侍卫亲军马军、步军司的都指挥使,向来带节度使,俸禄比宰相还要高上一些,副都指挥使也高过执政。

    杨景宗是因为太没出息,当官这些年,犯错无数,经常被贬,只能去皇城司。像李用和,如果没有人工授精的技术出来,赵祯让他到群牧司去镀金,本来就想安排进殿前司做管军大将的。权不权的不说,拿到手里的钱才是真金白银。

    所以宋庠一说起杨景宗要倒霉,不是说他贬官,而是减俸,这对他才是最要命的。

    李咨回到枢密院,见到当值的王德用正坐在那里喝茶,打了声招呼,便就默默地坐到一边想心事,等其他几位下朝回来。

    王德用是武将,朝廷大事能躲就躲,基本不参与,其他人也不跟他商量。

    造成这种局面,王德用武将的身份是一方面,他的出身又是一方面。王德用的父亲王超,太宗在潜邸时便随在他的身边,由此被重用。太宗登基之后,王超成为他的心腹大将,经常领兵作战。但问题是,王超几乎没有打过胜仗,每战必败,还连连升迁。王继忠被契丹俘虏,就有王超不救先退的原因。后来真宗登基的时候,太宗任王超为殿前都指挥使,稳定局面,由此对真宗又有翊戴之功,保全富贵。

    王超是太宗之后重用庸懦无能大将的代表人物之一,王德用虽然为人谨慎,但也没有什么战功,纯靠父荫和资历升上来,被排挤是必然的事。

    王德用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见李咨从徐平庄里提前回来,并不与自己说原因,便也不问,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喝茶。

    等了一会,张士逊才带着其他几位枢密副使回来。惟有新来的韩亿,因为杜衍还没有到京城,依然去御史台暂时视事。

    众人见过了礼,张士逊问李咨:“不是还要在中牟多待一天,怎么提前回来?”

    李咨叹了口气:“五台山有一个除役厢军,偶然发现了党项使节绘制山川地理之图,显然是赵元昊派来的细作。此事不小,只好先回来了。”

    张士逊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今天殿上,还在官员提起赵元昊有不臣之心,我还在圣上面前作保,党项决不会反呢!”

    (备注:皇城使此时是阶官,除非有特旨,不管本司事务。查资料王怀节任皇城使,好像是管着皇城司事的,但不确定,书中当他是皇城司长官。还有,今天有点不舒服,头蒙蒙的,有不到的地方,读者担待。)(未完待续。)

第169章 自打嘴巴

    听了张士逊的话,李咨不由苦笑:“相公怎么能够这么做?番胡狼子野心,他们的话是一句也信不过的,这种事哪里好作保?”

    “刘平新升龙神卫四厢管军,极言党项赵元昊图谋不轨,要到西北效力。朝廷大军一向在河北,岂能因为新任的管军大将就改变布署——”

    张士逊只觉得头大如斗,也不知道自己今年是冲撞了哪路神仙,总是碰到这种倒霉事情。刘平新近受到赵祯赏识,张士逊也是被他逼急了,才说出作保的话。

    宋朝国策,防卫的主要方向是契丹,军事政治都是按照这一原则布置。怎么可能因为一两个人的意见,就改变战略布署?战略改变,牵扯到的问题太多了。作为枢密院的主官,张士逊必然会坚持本府的战略判断。

    盛度面无表情,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心机深沉,没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众人落座,沉默了一会,李咨还是道:“那个除役厢军我已经问过,所说的极为可信,赵元昊不臣之心,已经是昭然若揭。为今之计,我们只有立即入宫面奏,才能挽回朝堂上相公的言语之失。”

    张士逊轻轻拍了拍桌子,懊悔地道:“可现在,圣上正在招见刘平!”

    北宋说的管军大将是特指,并不是泛指一般的统军将领,而是武将的那几个终极职位。以此时来说,一共是八个,他们自诩为八公,与两府的宰执类比。

    宋朝立国之初,禁军管理体制还是仿后周,由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统领,称为两司衙门。后来侍卫亲军司又一分为二,为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与殿前司合称三衙。三衙相互独立,互不统属,是禁军的最高管理机构。

    三衙的都指挥使或副都指挥使,以及都虞候,加上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和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称为管军,地位由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捧日天武至龙神卫四厢地位由高到低。因为枢密院是政府机构,枢密使副并不是军职,这八个职位实际上是军职的最顶端,俸禄优厚,经济待遇还要高过宰执。

    虽然国策是军人不得干政,但实际上,管军大将对于军政还是有很大的话语权。

    刘平本是文官,景德二年李迪那一榜的进士,后来以文换武,进入武将序列。这样的出身,再加上管军大将的身份,可以和枢密使张士逊对顶。刘平刚中进士没多久出任镇戎军通判,那里是对党项的前线,对西北熟悉,力主现在的主要威胁是党项。

    张士逊就是因为怎么也辩不过刘平,才拿自己枢密使的职位作保,党项赵元昊这几年绝对不会反宋。万没想到,话一出口,就碰到了这种事情。

    想来想去,张士逊也是没有办法,问坐在一边不说话的盛度:“公量,你觉得如今该如何应对?”

    盛度没有表情地道:“为相公想,若是能把事情压下来,那就先压下来。一个除役厢军而已,给些金银财物还封不住他的口?尹悦几个人,毕竟是党项使节,就是真做了细作的事,也不好宣扬。我们私下里知道,向西北调派人马就是了。”

    李咨急忙道:“此法不可行!在我去之前,这个人是先落到了皇城司手里。结果杨景宗正在聚饮赌钱,问也没问,就差点把人打得半死,如今已经是满城皆知了!”

    听了这话,盛度摇了摇头:“那没别的办法,只好立即入宫,向圣上面奏了。”

    张士逊问了李咨事情的经过,一拍桌子:“这个杨景宗,出身街头闲汉,如今做了朝廷大臣,还是这般无法无天,着实可恶!”

    说完,当先站了起来:“走,我们进宫面圣!”

    走出两步,又转过身来对王德用道:“枢密院里,还请王太尉照看。”

    王德用忙起身捧笏:“遵相公钧旨!”

    枢密院的三位使副,出门上了皇城里的三轮车,穿过皇城,到了垂拱殿前。

    一进垂拱殿,三人着实被吓了一跳。只见这里熙熙熙攘攘,都是台谏言官,有的聚在一起群情激昂,唾沫横飞,有的趴在案上奋笔急书,更多的聚在通进司门口。除了台谏言官,还有好多位馆阁官员也在这里凑热闹。

    石中立急得满头大汗,在外面走来走去。好几外月了,这里又迎来了这种热闹场面,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李咨对张士逊低声道:“相公,事情已经泄了出来了。”

    张士逊哼了一声:“这些言官,怎么长了这么长的耳朵!”

    李咨只是摇头,没有作声,径直向着閤门而去。想当年张士逊自己,也是从御史言官任上升起来的,当言官的,哪有耳朵不长的?不但耳朵长,嘴还快呢。

    到了閤门处,一看今日果然跟往日不同,閤门使曹琮亲自在这里坐镇。

    曹琮上来见了礼,张士逊问道:“如今宫里是什么人在面对?”

    “回相公,是新任管军刘平。”

    张士逊有些烦躁:“这都多少时候了,刘平怎么还不出来!”

    来回踱了几圈,张士逊对曹琮道:“不管了,你只管进去通禀,就说枢密院有紧急军情,要立即面圣。——对了,与西有关,刘平不需要回避。”

    宰执有特权,进宫不需要按照常规排班,张士逊既然说了宰执不需要回避,曹琮只有立即进宫通禀。至于赵祯见与不见,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看着偌大的垂拱殿里面纷纷攘攘,进来的官员越来越多,神情越来越激动,张士逊的眉头越皱越紧。御史有几个官职在阶官序列,像侍御史之类,按常规这些人不是御史言官。但实际上,他们中还是有人当自己是言官,一有大事一样论谏。

    自己这次可是被杨景宗害苦了,若不是他胡来,昨天好好的把乔大头所说的情报送入枢密院,自己今天怎么可能在朝会的时候出丑?现在好了,刚刚赌咒发誓党项不会反,话声刚落,就来自己打自己的嘴马。等到事了,绝不能放过杨景宗。

    张士逊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直等了好长时间,曹琮才从宫里急匆匆地出来,行礼道:“相公,圣上诏旨,诸位在崇政殿见驾!”

    张士逊谢过,整了整官袍,扶了扶官帽,吸了一口气,随着閤门人员进了大内。

    到了崇政殿前,行礼如仪,由小黄门带着,进了崇政殿。

    只见新任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平一身武将官袍,端坐在下面,还没有离去。

    张士逊带着李咨和盛度上前行礼,赵祯吩咐赐座。

    盛度身躯肥胖,走了这一路,已经是气喘吁吁,赐了下来的茶汤也喝不下,只是坐在那里喘气。刘平觉得稀奇,不住偷眼看他。

    喝过茶汤,赵祯问道:“不知枢密院有何军情,如此紧急。”

    张士逊捧笏:“禀陛下,昨日代州有一个除役厢军进京来,说是在五台山发现了党项使节绘制本朝山川地理,而且不断四处刺探军情,显然是细作。只是皇城司把人捉了去,送到勾当皇城司公事杨景宗那里,却没有即时审问,只因一时心情不佳,便把人打得半死,就此贻误了。閤门祇候李璋恰好在场,因天色已晚,入宫已经来不及了。那除役厢军曾在邕州从军,为现在的盐铁副使徐平部下,他便连夜出京,到中牟报在那里的枢密副使李咨和徐平。他们两人连夜回京,今天一大早,把人从杨景宗那里救了下来,才问清了原委。微臣刚刚从李咨处得知消息,急忙入宫面奏!”

    一边的刘平一拍掌:“我说什么来着?赵元昊狼子野心,必然要反!曹武穆镇秦州的时候,已注意到了此子,命人画其相貌,知其不凡,必然不会甘心臣服!”

    张士逊摇头叹了口气,现在面对刘平,他是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曹玮天圣八年去世,谥“武穆”,开国以来,当得起将门虎将的,曹玮怕是最后一人了。他去世之后,满朝文武对他的评价极高,他的话也有分量。

    赵祯在上面沉默不语。他看重刘平,是因为以进士出身转武将,知诗书,明礼制忠义。至于刘平对党项的看法,赵祯并不以为然。两府宰执多少年来一直强调,国之大患在北不在西北,已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哪里一下子转变过来?张士逊要不是嘴欠,以职位作保赵元昊不会反,也不会对这消息如此重视。

    杨景宗又闯了祸,才让赵祯心烦。杨太后年纪大了,实在受不了折腾,怎么好重罚杨景宗?好在这次是杨景宗闯祸,徐平和李璋立功,在自己心里,那两个人的分量还要更重一些。只是怎么赏怎么罚,实在让人难以拿捏。

    至于党项赵元昊,就是真派了细作,大概,也许,应该还是不会反吧?

    想来想去,赵祯道:“徐平和李璋呢?让他们一起,与那个除役厢军来见!此等军情大事,朕要亲自询问。”(未完待续。)

第170章 早晚会反

    离垂拱殿不远的閤门卫士歇息的地方,乔大头坐在交椅上龇牙咧嘴,口里不住地叫唤。给他上药的太医也不知道碰了他哪里,小心翼翼。

    徐平在一边听着乔大头叫个不停,对他道:“刚才把你打个半死,一声不吭,现在上药了,怎么又痛起来了?”

    乔大头道:“郡侯不晓得,那时候全靠心中一股气顶着,我一叫,气就泄了,无论如何再也忍不住,所以那里候打死也不能喊。现在,我又何必憋一口气在心里?自然是要叫个痛快,口里叫着,身上就不觉得痛了。”

    徐平摇头,这也真是个怪人。平时浑浑噩噩,关键时刻还真能顶得住,令人意想不到的硬气,自己以前还真是没看出来。

    见乔大头的精神好了些,徐平问太医:“待诏,他身上的伤碍不碍事?”

    太医道:“不妨事的,看着厉害,其实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内腑,将养些日子就好了。只是这些日子要静养,切不可不小心再伤上加伤。”

    乔大头道:“这可怎么好?岂不是要在郡侯府上吃些日子闲饭?”

    徐平和李璋再也忍不住,一起大笑起来。

    一个内侍带着两个小黄门从外面进来,见到徐平和李璋,出了口气:“徐待制和小衙内果然在这里,可是让我们好找!”

    李璋认得,急忙上前问道:“阁长找我们,不知有什么要事?”

    内侍道:“官家和枢密院的相公正在崇政殿里商量军机,要徐待制和小衙内一起过去。还有那个报军情的除籍厢军,若是身体无碍,一起上殿。”

    徐平听了,问乔大头:“你能不能走动?若身体没事,一起进宫见驾。”

    乔大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有些不好意思:“我穿成这样有些不雅观,怎么好进宫见君上?不要让人说我怠慢,什么欺君之罪。”

    徐平道:“无妨,你就是这样讨饭进京来的,有什么见不得人?上完了药,便就起身与我们走。进宫之后,谨记规矩,切不可犯浑。”

    乔大头应了,等御医上完药,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喜滋滋地道:“御医果然是天下圣手,这药一上,我竟然就觉得身上不痛了!”

    御医吓了一跳,忙道:“静养,静养!你这伤需要静养,切不可如此鲁莽!”

    乔大头哈哈一笑,向御医深施一礼:“多谢待诏妙手救我!”

    说完,便就要跟徐平和李璋两人进宫,浑不把太医的话当一回事。

    到了垂拱殿前,因为乔大头不知礼仪,赵祯特旨免了手舞足蹈那一套很让人尴尬的程序,让直接进殿见驾。

    进了崇政殿,徐平和李璋两人行礼如仪,乔大头扑腾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小民乔大头,今日承蒙皇帝圣人招见,得睹天颜,实在是几辈子修来的服气!”

    赵祯见乔大头一派天真,一切都是出自真心,没有丝毫作伪,不由心中欢喜:“听说你身上有伤,不必行此大礼!来呀,赐座!赐茶!”

    小黄门搬了杌子来,乔大头站起身连连搓着手道:“天子面前,哪里有小民坐的地方?这要是传了出去,岂不会被人骂我不识时务?使不得!使不得!”

    张士逊悄悄与李咨对视一眼,心中暗暗摇头。做皇帝的,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发自内心崇敬自己的老百姓,平时循规蹈矩的大臣见得多了,偶尔来这么一个,能让做皇帝的高兴好几天。乔大头这人浑是浑,但是傻人有傻福。

    徐平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他比这个时代的一般士大夫还要更加对什么君明臣贤的道理没感觉,不过他也不会瞧不起乔大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貌,乔大头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个普通人,见到皇帝真地以为自己祖坟冒青烟了。

    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忠恕是仁的一体两面,缺了一面都不足以为君子的待人之道。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缺一不可,这才是这个年代读书人普遍的想法。不过到了这个时代,又有一些读书人多了一条,把自己心中的大道看得更重。

    见到乔大头一片赤诚,赵祯刚才不快的心情一扫而光,命小黄门把乔大头硬扶在凳子上坐下,道:“我大宋有你这等一心为国的百姓,怕什么番邦敌虏,你且坐!今天这里,你就是我大宋的有功之臣!”

    乔大头在凳子上虚坐了,左扭右扭,局促不安。

    赵祯心情大好,问乔大头:“听说你父亲是征交趾的禁军,流落在邕州?”

    乔大头腾地站了起来,叉手道:“禀圣天子,我阿爹与陈阿爹都是禁军,当年随着孙团练从邕州讨伐交趾,不幸吃了败仗,就留在邕州了。”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在这崇政殿里,你不需要拘束!”

    赵祯连连摆手,让乔大头在凳子上坐下来。

    说完,赵祯又转头对张士逊道:“这种人物,才是我大宋的精兵!他的父亲,还有那个什么陈——”

    徐平忙道:“陛下,是陈老实。曾经在微臣与交趾作战的时候,他与乔大头一起做先军向导,第一批进入升龙府。凯旋之后,不幸身故。乔大头自小由陈老实抚养长大,为此自愿除了军籍,带着陈老实的骨殖回故乡安葬,由此发现党项使节的龌龊。”

    “陈老实,就是陈老实。张相公,枢密院录这两人的军功,以示褒奖!”

    张士逊捧笏领旨。这两个人的军功,奖励自然就落到了乔大头的身上。

    看着乔大头,赵祯又道:“你不错,一心想着国事,为忠;带着陈老实的骨殖奔波万里,回乡安葬,为孝。很好!很好!”

    乔大头搓着手,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浑惯了,别人夸奖两句,也不往心里去,但皇帝是跟天一样的人物,从他的口里说出来,那自然就是不同了!

    活了数十年,没想到自己还是如此人物,乔大头突然发现不认识自己了。

    突然之间,赵祯发现自己没有心情再问乔大头是怎么发现党项的使节为细作,到底是有没有误判。这种赤诚百姓,怎么可能编假话骗自己?他说发现了,那自然就是发现了。现在的问题,是党项使节绘制本朝山川地理,到底是不是意味着要造反?

    又详细问了乔大头的伤势,赵祯便就让小黄门把他带下去,到偏殿里再让御医看一看,用最好的药,顺便赐些糕点给他填填肚子。

    乔大头出去,赵祯对张士逊道:“似这等赤诚百姓,绝无说假话的道理!现在只是要看,党项使节做这些事,到底是不是说明元昊起了反心。”

    李咨捧笏:“陛下圣明!臣天亮之前已经详细问过乔大头,他条理清楚,各处关节都能对得上,说的话确有根据。”

    “那么,枢密院以为,党项是不是要谋反呢?”

    刘平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想了想还是把嘴闭上。自己突然升迁,不能表现得太过咄咄逼人,不然很容易得罪人,惹人忌恨。

    张士逊想了又想,谨慎地道:“党项做出这种事来,不守臣礼,应该重责!但若就此说他们起了反心,也不能如此武断。代州那里终究还是正当契丹,他们了解山川地理,也有可能只是出于防范,难不成还真想攻到代州,同时与本朝和契丹为敌?”

    赵祯点了点头:“也有道理。”

    徐平没有说话,在他的记忆中,赵元昊反宋的时候,貌似还真曾经同时与宋和契丹作战过,而且还侥幸打赢了。不过他前成历史一般,记不真切,不好下定论。

    见枢密院依然固执地坚信党项不会反,刘平再也忍不住,叉手道:“陛下,依臣看来,画山川地理图,不是为了进军,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还是党项人怕以后到五台山进香,记不住路?刚才那人如果说得确凿,党项就必然是起了反心了!”

    张士逊嘴里有点苦涩:“起了反心,也未必会反。”

    这话说起来不好听,但也确实是实情。赵元昊在党项本来就等同于帝王,有点野心的怎么会甘居人下?但想反是一回事,真反又是一回事。

    赵祯见徐平站在一边神色不动,一言不发。心中一动,想起这才是真正带大军灭过人一国的人物,怎么能把他给忘了?

    对徐平道:“徐平,在你看来,党项会不会反?”

    徐平恭声道:“臣在三司,不知军情,不好乱说。”

    “就以今天乔大头所说的,你不是一直在旁边?以此事看党项会不会反?”

    徐平叹了口气:“陛下,党项使节绘地图,必然是起了反心才会如此做。其实张相公说的不错,起了反心,也是不一定就会反的。关键之处,在于枢密院做了什么以及要怎么做,才能够让党项赵元昊即使起了反心,也不敢造反。恕臣直言,如果就像现在一样,事事纵容党项,什么也不做,赵元昊今天不反,过些日子也是会反的!”(未完待续。)

第171章 万事操之在我

    徐平的话出口,崇政殿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这是直接指责枢密院办事不了力了,虽然现在臣僚对政事上书很踊跃,但徐平却极少发表自己的意见。特别是作为处理具体政务的官员,三司里的人一向都自觉地不参与朝廷大事的议论,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地执行政令。因为三司的权已经很大了,在朝堂里的声音再大,其他衙门就会感到自己受到了威胁。

    沉默了一会,张士逊缓缓地道:“徐平,那你说,要怎样才能做让党项不起反心呢?难道你认为,可以派大军看住赵元昊吗?”

    徐平笑了笑:“不派人看住赵元昊,那就万事不闻不问了?张相公,现在枢密院对党项了解多少?元昊是如何接位的?接位时候其他党项元老重臣有哪些?他们对元昊的态度如何?还有,元昊继位之后,做了哪些事情?从他的所作所为,枢密院认为他是会反还是不会反?不会反会如何做?要反,那大约会在什么时候反?”

    看张士逊闭嘴不言,徐平又道:“哪怕就是不派大兵,难道不应该把党项的事情都了解清楚?只有知己知彼,朝廷才能从容应付,不会一出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措手不及!万事操之在我,党项是臣,本朝是君,臣遵君命而行,是也不是?”

    见枢密院的几个人都面色铁青,沉默不言,群议再也继续不下去,赵祯道:“此事事关重大,来呀,请政事堂的诸位相公进殿,一起集议。”

    一边侍立的小黄门应诺,转身出了大殿。

    赵祯要缓和气氛,吩咐人上了茶汤,稍事休息。

    现在议论的是朝廷大事,李璋退出去,继续到閤门当值。

    徐平静静坐在那里,眼皮低垂,谁也不看,只是安心养神。

    按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今天的事情是可以不说得这么激烈的,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见过无能的,但还没见过现在的枢密院这样无能的。无能倒还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每个官员拿出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当得起能吏两个字。但偏偏这么多不错的官员聚集到一个衙门里,这衙门就无能到了奇葩的程度。

    跟宋相比,党项不过是几州之地,而且天气苦寒,地方贫瘠,人口稀少。面对这样一个小角色,枢密院竟然进退失据,让人家骑到自己头上来。按照徐平前世的历史记忆,这还不算,最后打了好多年,竟然还奈何不了这样一个跳梁小丑。

    丢人也是丢得够了!

    诚然,跟党项开战有各种各样的困难,但你有困难党项就没有困难了?你觉得腰酸腿痛党项就要面临生死关头,这样的力量对比,到底是怎么样弄成这个局面的?

    自太宗伐辽失败,大宋精锐尽丧,军事上对北方就失去了主动权。在这种情况之下,太宗把心思用到了内部折腾上,跟军事才能相比,这也确实是他擅长的。自伐辽失败四十年,军力一年不如一年,枢密院一代比一代更没有底气。

    特别是真宗后期到刘太后去世的这二十多年,由于皇权暗弱,朝政大权向宰执大臣倾斜。宰执大臣掌权并没有什么,但问题是从丁谓弄权再到吕夷简,都采取了一种依靠成例,怕担责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指导方针。过于保守,以至于到了一种对做事情从心里惧怕的程度。用徐平前世的话来说,就是官僚主义盛行。

    当然这个年代不叫官僚主义,应该说是小吏习气。上下因循苟且,一切都按照既有的成例办理,一旦超出成例,就把这些人吓得失魂丧胆。因为离了这些成例,在位的人就再也没有办法弄权,没有办法呼风唤雨。

    范仲淹为什么能团结起那么多人,引起那么多人的共鸣?因为那些士大夫认为自己才是官员,跟那些小吏是不一样的,以大道佐君王,治天下,成例只是参考,也只限于提供参考而已。

    这些成例就像一张大网,慢慢形成一个茧子,里面的人在作茧自缚。

    枢密院为什么这次这么狼狈?就是因为传下来的成例就是这样做事的,进了那个衙门,就必须按那些成例做事,不然从你身边那个跑腿的开始,你什么也做不成。枢密院掌全**政,可以要求大宋境内自己所有的下属跟自己的这些成例配合起来,形成一个系统。在这个系统内,一切都看起来完美。无论是官还是吏,做起事情来都逍遥自在,借着对成例的熟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问题是,党项凭什么按照你的这些成例来做事?

    赵元昊每做一次试探,枢密院便翻翻成例,有了,照旧规矩办;没有,便就掩住耳朵捂住眼睛当没看见没听见。好了,这次耳刮子打到脸上来,不能当没事发生了。

    然后从张士逊以下,都傻眼了。

    一个有进取心的国家,那么她下属的机构,不管是官方的还是非官方的,都必然会有一种进取心,万事操之在我,而不是只看着别人的脸色应对。

    大宋发展到现在,已经是暮气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取心了。对于党项,不但不想着让他更好的臣服,而只是能忍就忍,能让就让,只求不给自己惹麻烦而已。这样的态度,不是摆明了让人家来欺负你吗!不然怎么好意思?

    徐平心里暗暗摇头,这不是哪一个官员的问题,而是整个系统的问题。这种事情解决起来非常麻烦,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自己也只是能推一把就推一把。

    三司其实也有同样的问题,不过一是因为那是丁谓经营多年的衙门,丁谓倒台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传统势力被削弱。再一个,刘太公闹出那一场事牵扯太大,实际上是把办事的公吏换了一遍,徐平做起事情来才比较顺利。

    喝罢茶汤,等了没有多久,吕夷简和王曾带着宋绶赶了进来,章得象留在政事堂当值,蔡齐依然在徐平中牟的庄园里。

    行礼如仪,赐了座,吕夷简和王曾坐下之后,看了一眼殿中的气氛,心情都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他们已经听说了杨景宗和乔大头的事情,知道会找自己,一直等在政事堂里。现在进了殿,看起来比自己想的还严重。

    赵祯让张士逊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问吕夷简:“中书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吕夷简与王曾对视一眼,捧笏道:“禀陛下,此事必须要小心谨慎。如果处理得重了,难免引起党项元昊猜疑,西北不稳。如果过轻,又不足以让党项谨守臣礼。”

    赵祯听了头大,这话还不等于没说吗?追问一句:“那到底该如何处置?”

    “臣以为,还是快马把党项使节追回京城,当面问清,薄责即可。当面询问,是让他们知道朝廷态度,薄责以示朝廷恩德,不欲与党项一般见识。”

    听了这话,赵祯有些心动,又问王曾:“沂国公以为如何?”

    王曾捧笏说道:“吕相公所说为老成谋国之言,还有,要向党项使节讲清,此事可一不可再。否则,再有下次,朝廷必将施以严惩!”

    这样处理是考虑到了方方面面,也是遵照以前的处理习惯,赵祯心里已经基本同意了,又问张士逊:“枢密院觉得这样如何?”

    张士逊捧笏:“以两位相公所言为是!”

    眼看着事情又回到了惯常的轨道上来,刘平在一边再也忍不住,起身叉手,朗声道:“陛下,臣以为,党项番胡遗种,狼子野心,不可以平常事理忖度。朝廷的宽宏大度,只怕在他们眼里就是软弱可欺,以后更加得寸进尺!臣愿以管军大将,提兵马屯驻西北,以镇慑其不臣之心!”

    赵祯神和善地对刘平道:“卿进士出身,是诗书之将,朕即将大用,怎么可以到西北边鄙之地?此事从长计议。且坐下说话。”

    刘平不坐,转身看着徐平,希望他能帮一帮自己。

    赵祯见徐平面色沉重,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对他道:“徐平,当今满朝文武之中,只有你曾经在边陲,以一州之地,平灭治下谋乱之蛮族,攻灭不臣之交趾。此次党项细作,你又从头到尾都在,不妨说一说你的意见。”

    徐平捧笏道:“陛下,本朝与党项虽然说是两国,但更加是君臣。礼记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所谓礼节,有来有往才是有礼有节。党项派细作入本朝,甚至还到了边疆重地,已经是不臣之举。那么,党项使节必须立即召回,派大臣当面严责!此其一。其二,令枢密院,一样派出细作去,了解清楚现在党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元昊不臣,到底是在哪些事情上不臣。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要查清楚党项现在的军力布署,并作出针锋相对的布置。这才是有来有往!知己知彼,本朝以上国之尊,万事操之在我。党项不反,依然是臣子,以臣礼相待。如果他真的要反,则早已做好万全准备,派上将提大军,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其国,执其王!”(未完待续。)

第172章 能战方能和

    “永宁侯所言极是!本朝天朝上国,怎么能够让一个番邦小丑予取予夺!这次敢派细作到本朝查探山川地理,下次就敢纵兵攻打州县,劫掠百姓!”

    看刘平精神大振,徐平淡淡地道:“纵兵攻本朝州县,掠夺百姓,党项赵元昊已经做过很多次了。每次都是他认错,朝廷薄责而已!”

    吕夷简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另一边坐着的张士逊。

    张士逊心领神会,对徐平道:“你终究还是年轻,只想着意气用事,刚才两位相公所言才是老成谋国!契丹在北,常年数十万大军压境,岂可再在西北轻启战端?所需兵马,所需钱粮,朝廷如何支应?为今之计,只有稳住党项,徐徐图之。不然,契丹必然会乘机勒索,那时候怎么办?”

    徐平不得不又叹了一口气:“枢使,你说的并没有错,稳住党项,徐徐图之。但是,现在只看见了稳住党项,甚至不惜姑息纵容,任由元昊打朝廷的嘴巴,那徐徐图之四字又在哪里?讲实话,只有后面的徐徐图之能够坐实,前面这稳住党项才是老成谋国!没有徐徐图之的事情做出来,稳重党项又是为什么?”

    张士逊勃然变色:“朝廷大计,你不过一个三司副使,又知道什么!本朝以上国之尊,对党项施以恩义,他们必然会感恩戴德,又岂会纵兵谋反!”

    徐平不由摇头冷笑:“如果元昊不感恩戴德呢?那怎么办?自他继位已来,边境上入境抄掠的事情一天多似一天,一次比一次严重。在党项,重订番胡官制,大肆扩民为军,甚至连本朝的年号都不用了!我虽然只是个三司副使,这些都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也还是听说过的。视而不见,掩耳盗铃,将来一旦元昊反了,如何应对?”

    想起在前世,也有像党项这么一个小势力,这边天天打枪打炮的时候,他们偏偏就知道心向祖国了。你把脸凑上去,想着用恩泽感化他们的时候,老大的耳刮子便就一个接一个地打上来。很简单,打你你就忍着,越打我越有好处,我为什么不打?

    万事操之在我,雷霆雨露,无非君恩,不让他们明白这一点,你去凑什么热乎?

    徐平心里知道,事情不能怪张士逊这个人,他是枢密使,必须站在枢密院的立场上说话。徐平说的,难道他真地不明白?不是不明白,做不到而已。对党项施以恩泽稳住容易,徐徐图之难,现在的枢密院,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超出自己的能力,就是心里明白张士逊也得装傻。

    整个官僚系统,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牢不可破,就像一张蜘蛛网一样,进来的官员就得老老实实在网上趴着。这样的系统,习惯性的都会把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做成签个字讲句话的日常事务,而要突破常规的事情,他们会本能地排斥。

    而对党项徐徐图之,显然是不可能按常规来做的。所以,宰执相公定出来的方略听起来没问题,但到了具体执行上,便就被具体办事的吃了一半,吐出来一半。

    张士逊被徐平气得满脸通红,但偏偏又没有话来反驳。实际上,按照官僚们的习惯,也不需要反驳。我做事既不需要你的同意,也不在乎你的反对,为什么要反驳?

    徐平没有什么表情,实际上他自己都有点麻木。面对顽固至极的官僚系统,他自己也做得举步维艰,三司哪怕就是经过了大规模的人员更换,做事也还是不容易。

    你对办事的公吏说,这件事情应该这么办,公吏马上告诉你,按照惯例是怎么样的,哪一年哪一月,朝廷哪道诏书,哪道敕令,或者是哪位长官,定下来了这种事情应该这么办。如果你说,不要管那些惯例,按照我说的办。好,公吏绝对不会跟你回嘴争论,转身就按你说的办了。但是,后边遇到的事情,你不指示,他就不做,因为你说了不要管以往的惯例了。然后就是大量的事情卡在这个衙门,公文堆积如山。

    任你聪明绝顶,初到这种衙门,都要头大如斗。

    强势的官员,上任后经常会重新编修条例,如丁谓重修的《三司条例》和《景德农田敕》。没有这些条例,衙门就会瘫痪。

    徐平现在的问题,是重修条例就引起反弹,有人认为他是第二个丁谓。不重新编修条例,做事情就像在泥田里跋涉,一步难似一步。

    不管是张士逊,还是李咨,都不是那种愚蠢无能的官员,但把他们一起塞进枢密院里,枢密院就还是那个无能至极的衙门。

    范仲淹顶着巨大的压力,要掀翻吕夷简,认为吕夷简奸邪固然是一方面,但也跟他认为吕夷简是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有关。

    赵祯一再提高台谏言官的地位,也跟他对这种局面既不满又无奈有关。

    大家都没有办法的事情,徐平回京才不过一年,又能有什么妙计?

    见局面尴尬,王曾道:“徐平在邕州,面对交趾,以一州之力扬朝廷国威,武功前所未有,如今锐气尚在,此是朝廷之福。当年西南之交趾,又何尝不是今日西北之党项?徐徐图之,枢密院没有具体的应对,也是实情。但是,到底该怎么做,枢密院做起来也难,分寸他们难以拿捏。不如这样,此事过后,由各大臣集议如何?”

    吕夷简道:“王相公说得有理,还是留待日后集议,今天先讲党项细作如何处置。”

    有了争论怎么办?开会呗。开会有了决议,按照决议执行,徐平对这流程已经极熟。千年之后,这不还是大家习惯遵守的处理方式吗?

    赵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默默点了点头。

    太宗时候,一切都是出于圣意,宰执大臣们不过领圣旨而已。现在不是那个时候了,让赵祯做决定,他也做不了。宋太宗的勤政,在整个中国古代史上都可以排在前列,几乎是从天不亮一直到深夜都在处理政务,天天如此,怎么可能每个皇帝都跟着他学?再者说了,太宗那样是因为得位不正,当时天下传言极多,他又多疑猜忌,对谁都不放心,必须把整个国家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赵祯既学不了,也没有必要。他有宰执,有侍从,有台谏,何必自己事事费心?

    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便也就无从去做决定,赵祯的脑子还是清楚。

    张士逊沉着脸坐下来,依然气愤难消。自己知道自己衙门的毛病是一回事,被人当众指出来又是一回事,这个徐平,不是第一次给自己难堪了。

    处理党项细作,到底是该严责还是薄责?这可是关系到朝廷对党项态度的大问题,别看是一个语气问题,半点也马虎不了。

    张士逊道:“如今党项的反迹未显,只需要向使节点出话中意思,让他们明白就好。若是真派大臣切责,岂不是撕破了脸皮?以后两国使节往来,多有不便。”

    刘平在一边看着,见徐平在宰执大臣们面前,坚持自己的意见,也并没有受到什么指责,胆气不由也壮了起来,叉手道:“枢使,末将以为,只是薄责,还是触不到党项的痛处,反会助长他们的威风。事情到了这一步,必须是要严责!”

    “两国使节往来不断,还远不到交兵的地步,三衙将领莫多言!”

    张士逊已经被徐平气得不轻,见刘平又插进来,当下话里就不客气。

    军队不能干政,这是国策,张士逊的话一出,刘平只好闭上了嘴巴。

    王曾和吕夷简不说话,跟赵祯一起,都看着徐平。

    徐平缓缓道:“派细作窥探边疆地理,讲得严重一点,可以视同敌国,当党项已经不臣欲反,怎么可以只是薄责?不派大臣也可以,陛下只需派一内侍小黄门,持手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其知道,此次已经触犯天颜,不可等闲视之!”

    赵祯看了看几位宰执,道:“还是派大臣,不好以朕的身份去做这事。如果元昊此次幡然醒悟,朕还可以从中斡旋。”

    徐平捧笏道:“陛下圣明,宅心仁厚,总想着给党项赵元昊留一条退路。如果他知道陛下这一番苦心,定当悬崖勒马,不再肆意妄为!”

    吕夷简也道:“前去斥责的大臣,定当把陛下的心意也说给党项听。”

    这话一出,基本就是同意了徐平的意见,张士逊再不好说什么。

    徐平又道:“枢密院如果派细作到党项一时不方便,那就以后再说。但是,此次的事情也不能如此轻易地算了。陛下最好下一道手诏,命使节带给赵元昊,让他解释清楚此次事情,为什么要派细作来。自继位以来,到底做了哪些事情,朝中内外,都说党项要反,他如何解释。不得已,只好立一个誓来。”

    徐平说完,看了看殿中的人,见没有一个人说话。显然,在他们心里,觉得这样做过了,太折赵元昊的面子,担心一不小心真逼反了怎么办。

    徐平暗暗叹了口气,你们越是怕他反,他越是会反,这道理真地很难理解吗?

    最后,徐平捧笏,看了看刘平,对赵祯道:“臣赞同刘太尉所说,派大军到西北边境,镇慑党项。至于统军将领,可以容后再议。还是那句话,万事操之在我,能战方能和。赵德明难道就是真心臣服了?观其一生,不断开疆拓土,也是暗藏反心。只是他是暗反,积蓄力量而已。赵元昊以后是会明反,还是暗反,还是要看朝廷应对。”(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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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