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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73章 夜对

    吹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还平白让人感到一阵烦躁。

    徐平跟着小黄门走在宫里的路上,想着心事,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白天最终的结果,还是尊重宰执们的意见,把党项的使节立即快马追回,进京城之后由枢密院出面,派一位副使当面切责,并收缴一切文字纸张。这位出面的枢密副使,当场也定了下来,是王德用。他是武将,算是亮给党项的一个态度。

    至于徐平说的派细作入党项,以及查探党项的军力布署,还是被宰执们认为敌意太重,担心把赵元昊一下子逼反,被否决了。由赵祯下手诏给赵元昊,对他进行指责以及命他解释整件事情,也被否决了,改为收回原来国书,在新国书里点醒他。

    张士逊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党项不会反了,同意进行新的军力布署,调两万禁军充实到陕西路和河东路。至于具体的军力布置和统军大将,以后再议。

    对这种处置徐平非常不满意,决策层不敢下决心,三心二意,终究还是解决不了问题。看着是面面俱到,实际上是任何问题都解决不了。但是也没有办法,官僚机构的政策惯性是非常惊人的,让他们一下子转过来,根本就做不到。除非是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件,地动山摇,从最高层就痛下决心,这艘大船才能调头。

    赵祯其实也不满意,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再不满意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他治下的朝廷已经犯了严重的官僚病,不是一下子就能够改得过来的。实际上,很多权力,包括一些决策权力,也不在他的手里。

    此时单说一位宰相的权力,在皇权面前还是非常弱势的,但是如果所有宰执的权力加起来,则相权就非常庞大。虽然比不了秦汉,跟唐朝的中书门下比一点也不差。

    正是因为对处理结果不满意,散了之后,赵祯让徐平晚上入宫,例行咨询。这是侍从大臣的例行工作,不备顾问,何以称侍从?

    进了天章阁,赵祯赐了座,依例赐茶汤。

    等徐平坐下,赵祯问道:“已经过了两个月,你现在身体如何?”

    徐平捧笏回道:“禀陛下,已经大略康复了,只是还是吃不得冷热酸甜的物事。”

    赵祯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你还是在家里歇着吧。衙门里的事务多照看一下,不用参加朝会。——现在你就是天天上朝,也没有大意思。”

    现在三司没有大事,真正棘手的事务,恰恰就是那些鸡毛蒜皮。几个月里,徐平把三司的官吏基本重新培训了一遍,新修条例也已经完成,只是卡在中书那里颁行不下去。但是,人员完成了培训,并不就代表整个衙门从此焕然一新了。

    新与旧的冲突从来都是这样,初期风风火火,扫清一切阻碍,雷霆万钧,犁庭扫穴,看着胜利的果然已经握在手里。但当新的一切走入现实,深入每个角落,才会遇到最坚强、最顽固的阻碍力量。一个不小心,这些保守的力量就从每一个毛孔积聚起来,小溪汇成江河,掀起滔天巨浪,以前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

    如果把三司衙门比喻成一棵大树,那么官吏层面便是树的主干,改革的方向与进程都是徐平能够完全掌控的。但真正与社会的方方面面接触的,却恰恰是那些枝枝叶叶,那些地底的小根须。新的制度到了这里,才会遇到最大的阻力。

    经过培训的新官吏到了自己的职位上,新制度对他们有要求,现实情况对他们也有要求,这两者之间往往有激烈的矛盾。前些日子三司新铺子跟权贵们的冲突,只是表现出来的一件小事而已,这种事情还有非常多。

    改革便就是这样,即使一切决策都对了,也从是初开始时的轰轰烈烈,到了瓶颈时期的举步维艰,理顺了之后的顺风顺水,再到新的制度被适应之后再次慢慢走向走守,慢慢成为制约,成为阻碍社会发展的力量,不得不再次改革。

    改革是绝对的,不改才是相对的,世上没有完美的制度,这也是辨证法。

    在赵祯的要求下,徐平的奏章上得很勤。赵祯从这些奏章里,慢慢对徐平这些想法熟悉起来,也受到影响,他自己也难免受到这些想法的影响。

    吃过茶汤,赵祯道:“今晚先不说这些,叫你来,还是问问党项那里的事情。今天我也看见,你跟朝里宰执们的议论多不相合,想单独听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徐平理了一下思绪,抬头对赵祯道:“陛下,如果臣说,党项的赵元昊将来一定会反,不知道陛下信也不信?”

    赵祯一怔:“你真地认为元昊必定会反?”

    “是的,而且只怕也用不了多久,少则三五年,多也不超过十年。有今天的事情出来,朝廷再向西北调派一些军队,可能会打乱他的布署,拖后几年。”

    赵祯苦笑:“这话,白天你在崇政殿里为何不说?”

    “国家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猜测而变更国策。依枢密院现在的样子,真地强行让他们把布署重心从北方转向西北,只怕要出乱子。再让本来平静的契丹心生侥幸,北方也紧张起来,反而就不好了。还是陛下心里有数,借着这几年的时间慢慢调整得好,达不到最好的效果,但也不至于出现大的混乱。”

    赵祯点头,一时没有说什么。几个党项细作就已经让枢密院手忙脚乱了,再逼着他们调整战略布署,确实要小心惹出大乱子来。再者,现在三衙的管军大将大多还都是先帝时的藩邸旧臣,也面临着人事调整。一个刘平只是开始,后边的管军大将赵祯会慢慢全部换掉,但关键是他的手里也没有人可用。

    沉默了一会,赵祯问道:“你为何认为,党项元昊一定会反?”

    因为前世的历史课本上面写着啊,就凭那短短的不到一百个字,就知道他这个人绝不甘于居人之下。哪怕就是冒着天大的风险,他也会不顾一切过一把皇帝瘾的。

    不过这话没法跟赵祯说,徐平道:“陛下,元昊这几年在党项的所作所为,虽然我了解的并不多,却也知道,他不反是不行的。自赵德明故去,元昊继位,整个党项的旧臣几乎全部都被他用新人换掉,党项官制也仿本朝和契丹,多所更张。而且下令境内无论胡汉,都剃发,易胡服,还让人制党项文字。我在三司,做的事情远没有他这样激烈,还有各种各样的反对力量让人应接不暇。据说胡人脑子不大灵便,但就是再傻,也不可能任由他如此胡来。此时的党项,反对元昊的人必定是不少的。怎么应对这些反对的人和力量?赵元昊虽然狡诈,但没听说行事多么细密,那么压下去这些反对力量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对外开战。要么向西,矛头指向吐蕃各部和河西之地,实际上党项这几年也没停过向那里开拓。再打下去,只怕向西他们也打不动了。”

    说到这里,徐平叹了口气:“如此一来,只要在吐蕃和河西吃一次败仗,党项的战争矛头只有指向东,要么契丹,要么本朝。——恕臣之言,赵元昊的脑子只要还没有坏掉,都不会去撩拨契丹,那就只有向本朝开战了。”

    赵元昊同样面临着严重的内部矛盾,而且比大宋还要严重,这一点徐平只要从日常看到的情报就可以得出结论。内部矛盾解决不了,那只有向外部矛盾转移,党项的战争脚步根本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赵元昊自己就死定了。

    河西、吐蕃各部,好打的地方党项基本都打过了,现在他们在河湟一带面对唃厮啰。从得到的情报来看,赵元昊对唃厮啰并不占有优势,青藏高原,哪怕只是边缘地带,那种地理气候,赵元昊早晚会栽一个大根头。

    一旦西向扩展的脚步被阻挡,党项反宋的时间就可以数日子了。赵元昊根本不足以在和平的状态下完全掌控党项,他必须实行军事冒险,用对外战争的胜利来压制国内的反对势力。而最佳的军事冒险方向,就是大宋,谁让大宋看起来就好欺负呢。

    不要去猜测一个统治者的内心主观想法,从客观事实出发,抽丝剥茧,这是徐平分析事情的原则。从这一点,徐平坚信哪怕是有自己,哪怕自己已经影响了大宋的对外政策,党项还是要反的,而且必须反。

    赵祯也在试着适应徐平这种分析问题的思路,只是还有点不习惯。赵元昊在党项内部不稳,为什么一定要反宋?赵祯有点感觉,但还是不那么清楚。

    但有一点赵祯明白了徐平所说,党项后来一定会反,但现在还不会,因为时机不到。对于决策者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判断这个时机。(未完待续。)

第174章 今夜别出宫了

    “什么时候会反?徐平,你能不能明确地讲,党项到底在什么时候会反?”

    赵祯紧紧看着徐平,这是他最关心的,他也相信徐平能给他一个答案。在邕州只以一州之地,面对交趾并没有任何优势,徐平还是赢了,不可能是靠侥幸。

    徐平看着赵祯,心里仔细地一再斟酌,他知道赵祯相信自己,所以这句话不能随便说。这次一出口,很可能就会被赵祯记在心里,在以后的日子里,时时影响对党项的国策。国策一变,牵扯太多。

    “回陛下,判断党项什么时候反,有两点。第一,赵元昊对外开战的方向,特别是对河西和吐蕃,被封住。也就说,只要党项对吐蕃吃一次大的败仗,就可以数着日子等党项反了。赵元昊别无选择,他想保住自己的位子,必须对本朝开战。第二,吃一次大败仗,党项就没有能力立即进攻我朝。就是豺狼,受伤了也要找地方舔自己的伤口。等到党项军力恢复,还要对国内进行动员,这瞒不过人。只要那个时候党项有了再次开战的迹象,就是赵元昊要造反,要对本朝开战了!”

    赵祯不住点头,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党项对吐蕃吃败仗,开始计时,并在西北进行战争准备。党项一准备打仗,大宋也要开始进行战争布署,倒也不复杂。

    惟一的问题,就是枢密院和三衙,能够适应这种节奏吗?

    赵祯的心里没有底,满朝文武,只怕没有一个人心里有底。数十年兵备松弛,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调头?越是大国,这种时候反应越是迟钝。

    站起身来,赵祯走到窗前,看着夜色。吹了一会风,转身对徐平道:“你也到窗前来,吹一吹晚风。这些日子,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徐平起身,到了窗前,站在赵祯身后不远的地方,与他一起看着窗外的夜色,看着如水的月华洒到大地上,不花草竹木上勾勒出梦幻一般的色彩。

    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赵祯突然笑了出来:“其实,现在的朝政也没有那么糟糕,被几个跳梁小丑,闹得一天不快。若是让人说起来,朕岂不是太过没有担当!好了,不说党项的事情了。自你休假,这些日子在家里干了些什么?”

    赵祯把事情放下,徐平的心情也一下子轻松起来,道:“也没有干什么,这些日子倒是闲散了不少。闲来无事,我跟天章阁燕待制和司天监的几个人,办了一个刻漏社,要制新的好用的刻漏出来。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是没白费心血。”

    “我也有耳闻,听说新的刻漏已经制出来了?”

    “是的,已经制好了,而且试了好多日子了。我还想着,等再过几天,确认新的刻漏真地好用,计时又准,要办个庆祝会,想请陛下去看呢。”

    “那是自然。到时你提前禀告一声,我必然会去!”

    “谢陛下!有陛下到,我们这些人的辛苦,也足够值得了!”

    钟表行业不仅仅是促进消费品发展,而且对机械工业有重大的推动作用。钟表机构复杂,精确度要求高,真地成为商品了,最少可以推动机构学向前大跨步。而且一旦计时精准,可以提高人们对自然的认识,对几乎所有学科都有推动作用。

    也正是因为如此,徐平才愿意下那么大的功夫。

    机构学的发展,必然又会要求数学、力学、运动学一起向前发展,而只有这些学科发展起来,才能带到各种机器的不断发明和改进。没有理论的指导,单靠工匠们慢慢摸索,积累经验,不独是发展得慢,还很容易被社会的保守力量所扼杀。

    一个钟表工业,一个纺织工业,都是带领机械理论前进的重要力量。而这些轻工业的发展,又必然带动重工业的发展,甚至慢慢带来工业革命。

    人类社会的前进,有自己必然要跨过的脚步,徐平可以让这步伐迈得快一点,却不好拔苗助长,跳着向前跑。不然根基不稳,后来必然就会有反复。如果选择从重工业开始,则投入巨大,又一时难以看到效益,怎么会有积极性?而没有轻工业的水来浇灌,重工业也难发展起来,最终成为空中楼阁。

    轻工业的产品最容易成为商品,商品交换的繁荣会带来商品经济,商品经济发展起来人们才会有越来越强的交流渴望。对交流的需求,才会带来交通的变革,带来信息交流技术和制度的变革,整个社会才会慢慢向前迈进。

    有需求才会有变革的动力,而不是变革带来需求,唯物主义的结论不容违背。

    当年徐平为什么在邕州能够修起路来?不单单是有人力物力,更重要的是有蔗糖这种重要的商品。蔗糖生产和销售的需求,带动了交通的发展,交通的发展,又推动了蔗糖产业的发展。两者相辅相成,最终形成了发达的交通网络。

    就是在徐平的前世,很多边远地区,哪怕就是免费给他们修上路,也没有人去维护,时间一长,再好的路也会慢慢废弃。原因无他,当地没有对外的交流需求,或者这种需求不够强劲,那些路是多余的东西,最终会被时间抹去。

    始皇帝也曾经修了发达的秦直道,但一旦军事需求弱化,小农自然经济发展起来之后,便就失去了对发达交通的需求,秦直道也最终只能埋在荒草中。

    徐平要做的,就是不断推动发展起来一些典型的商品行业,再形成社会对商品的需求,商品经济自然就会慢慢发展起来。等到了某一个时机,就像水库打开了阀门一样,整个社会就会按着商品经济的规律运转,自然前进,徐平也就可以休息了。

    看着窗外的夜色,赵祯道:“想当年,在崇政殿里,你唱名的时候天现瑞光,张知白相公恭喜我从此得人,必将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说起来,当时我还是半信半疑,提你为一等进士,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到今天,才发现张相公所言不虚,这不到十年功夫,朕对外有灭交趾的武功,对内府库充盈,百姓安乐,本朝立国六十余年,如今才能算得上是盛世之治。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可惜啊,张相公故去得早,没有看到这一切。过些日子,候良辰吉日,当再褒奖。”

    徐平恭身捧笏:“陛下如此说,微臣如何敢当?”

    “你敢不敢,都要当下来。大丈夫临危不避,也当临难不避,朕不管你是谦虚还是畏难,都不容退避。你我君臣携手,一起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出来!朝廷到现在,有些积弊已经深入膏肓,再不动手去改,朕也不敢想象。”

    说到这里,赵祯转过头来,看着徐平,缓缓地道:“你在三司,一年的时间把人都换了,把条例也改了,到如今还是步步艰难,我知道。但你明不明白,你只是面对一个三司,便已经如此之难,朕要面对中书,要面对枢密院,要面对朝廷里的文武百安,要改起来难如登天!而且,你可以把三司的人换掉,我又如何能够把全天下的官吏都换掉?到哪里去找人来做事?”

    “治大国如烹小鲜,慢慢来就是。急也不能急,一个不好,心急反而办坏事。”

    赵祯点头:“不错,我自然也是明白,朝政如何能够急?不过,你今天说枢密院的一句话说得极好。稳住党项,徐徐图之,他们却只知道稳住党项,徐徐图之这四个字却忘得一干二净。朕可以不急,但却不能像枢密院一样,只记得一个慢慢来,把改革积弊忘掉了。我来问你,若是改革朝政要徐徐图之,当从哪里开始?”

    听了这话,徐平不由一时愣住。自己一个三司副使,只管三司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哪里还有余力去想这些?

    见徐平不说话,赵祯道:“这里是天章阁,祖宗御容俱在。朕每每到这里,观御容瑞物,暗自思量朝政得失,不负祖宗所传大宝。今天在这里,朕想让你给出一个方略,改革朝政从哪里开始。我不想过了多年以后,像你今天问枢密院一样,徐徐图之的图之两字哪里去了?一切还是成为空谈!”

    徐平想了想,小心地道:“陛下,如此大事,微臣必须斟酌再三,急切间又能说出什么?不如且待一两天,容臣仔细清楚了,再回奏如何?”

    “明日复明日,一天又一天,拖拖也就过去了。今天错过,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你尽管在这里慢慢想,宫里自有茶饭。若是说不出来,今夜也就不必出宫了。”

    徐平不由愣住,前世记忆里对历史上的庆历新政,那些具体政策徐平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一个细节却记得清楚。当时赵祯把范仲淹,韩琦等人叫进天章阁,每人面前给纸笔,写改革方略,写不出就不许出去。

    敢情这是赵祯的老习惯,今天用在自己身上了。

    (备注:庆历之前,实际上宋仁宗召见大臣多在龙图阁,书里略去此节。)(未完待续。)

第175章 我自有大道

    哪怕是皇宫,到了这个时节,也是一片寂静。在寂静之中,惟有清脆的虫鸣声显得愈发悦耳,愈发清脆。

    徐平突然间有些后悔,自己何必去逼问枢密院有什么方略,他图之不图之的,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党项就是闹起来,也不过是边疆不稳,你就是把关中让出来,他都不敢带兵去占。不然大军一围,让党项军队无法机动,吞掉他的战略机动力量,然后就可以带着大军去接收党项地盘了。

    说穿了,要不是党项反了会遮断西北甚至西域的交通,会影响马匹输入跟经济往来,要不是背靠契丹会牵制大宋的战略力量,党项的地位也比交趾高不到哪里去。甚至论起灵活性和回旋余地来,他还远远比不上交趾呢。

    让他反又怎么样?哪怕最恶劣的情况,自己也能去收拾过来。

    唉,多嘴一句话,就引动了赵祯的心事,来逼自己写什么改革方略了。

    改革朝政,说起来容易,现在上街随便拉一个读书人,他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若是在徐平前世,上网发个帖子,能够辨论上几天几夜。

    但是,真地考虑到可行性,有效性,还要降低副面作用,选择就会少之又少。而且千头万绪,很难说从哪里改起,一步一步怎么做。

    你只要定好了步骤,即使勉强把第一步迈出去,第二步百分之百地会走偏。这一点不用心存侥幸,也没有侥幸的空间。改革只能有目标,有一个大方向,具体的过程和采取的措施,必须随着实际情况不断调整。只有不断调整,才能保证改革方向的正确,才能保证改革最终会实现目标。

    你可以定出第一步的目标是什么,实现了第一步之后,怎么根据实际情况去迈出去第二步。但却不可以说第一步应该怎么干,第二步又该怎么干。否则地话,等第一步落地,第二步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向前迈了。

    凡是事情一开始,不讲目标方向,或者讲了之后洋洋洒洒潇洒地定好第一步要做什么,第二步要做什么,这件事该怎么做,那件事该怎么做的,便就如宋太宗用锦囊妙计指挥战争一样,打一百次败一百次。而且不但会百战百败,还会把自己的信用和力量迅速消耗干净。

    今天赵祯客客气气地在天章阁,虚心地问徐平改革的方略,等到真按着徐平说的办了,发现跟今天说的有偏差,那可能赵祯就永远不会再问了。

    赵祯转过身来,看徐平紧皱着眉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不由笑道:“时间还早,你尽可以慢慢想。说起来,自你回京,快一年了,难得像今天这样,我们君臣二人说一说心里的话。你与王拱辰一起开了家店,里面卖的果酒味道甚是不俗,我让人在宫里也学着酿了些,今夜我们便痛快喝一回!”

    徐平恭声答道:“陛下有命,臣自当遵令!”

    赵祯吩咐下去,不一会,一个小黄门提了一个大桶过来,里面放了两瓶酒。

    徐平看了不由苦笑,这桶跟自己店里的一模一样,大小款式,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就是赵祯这位老实皇帝,也一样对臣下的私生活感兴趣,而且还会派人刺探。皇城司的那些人,依然旧习不改。

    上了酒,又摆了几盘蔬果,两人也没有坐下,随兴地端着杯子随便喝两口。这里是天章阁,上酒已经是不得了,不可能还几大盘几大碗有鱼有肉。

    一边与赵祯聊着闲话,徐平一边想着刚才赵祯的问题。改革方略,说得云里雾里模糊了不行,说得太明确了也不行,神仙也不能把每步都估算清楚。这中间度的拿捏是非常考验人的,徐平不得不绞尽脑汁。

    赵祯信任徐平,但终究不可能是无条件的信任。这一年就是观察期,觉得徐平做事情有自己的主意,而且条理清楚,卓有成效,才会来问他。今天党项使节的事件只是一个引子,没有这个引子,赵祯过些日子也会找个由头来问的。

    徐平陪着赵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则考虑着过一会话到底要如何说。

    皇宫本来是唐朝时汴州的州衙,一个地方官府,规模终究是有限制。虽然五代时候经过几次扩建,面积却无法扩大,建筑多了之后更加显得拥挤。太祖登基之后一切从简,宫里只有几十个内侍,就是加上宫女也不到百人,跟个普通大户人家规模也相差不多,还不觉得挤。到了太宗之后,服侍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便就拥挤不堪了。

    哪怕就是在天章阁里,隐约还能听到其他宫殿传来的声音,平添一份市进气息。

    徐平端着酒杯,看着夜色,听着远处传来的人声,突然间心有明悟。

    范仲淹、欧阳修那些人,天天喊着以大道佐君王,其实他们说的很有道理啊。大道至简,但大道又是经过无数实践检验过的,必然不会错的。当然那些人的大道徐平不懂,但他前世上过十几年的政治课,有自己的大道啊。

    历史唯物主义和辨证法,又何尝不能作为这个时代的大道?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对生产力有反作用。多么简单明了,生产力到了一定的程度,发展的量变积累到质变,自然会要求生产关系与自己适应。如果生产力积累的能量不足以引起生产关系的变革,那么生产力便会倒退,依然被束缚在原有的生产关系之下。在中国这个大一统的社会,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束缚也远大于世界其他地方,在别的地方可以引起惊涛骇浪的变革的生产力发展,在中国可能就只是一朵小浪花。所以徐平要在纺织工业搞重点突破,由点及面。

    问改革方略,徐平现在能够回答的只有在几个重点方向的生产力发展,具体来说还是无非纺织工业,三司的商业布局,用官府力量为纺织工业商品化铺路。

    各种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经济基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最主要包括两个方面,政治结构和意识形态。徐平前些日子想的立言,其实就是意识形态,让意识形态与未来的商品经济相匹配。至于政治结构,在商品经济的初级阶段,三司的力量就足够能够适应了。而且这个年代,政治结构对商品经济的束缚还是相对较少。

    说穿了,人类社会的经济基础外在表现出来,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原始社会对应原始经济,奴隶制社会在中国对应井田制,实际是庄园主,封建社会对应小农自然经济,资本主义社会对应商品经济,社会主义社会对应计划经济。

    什么样的经济基础,就决定了什么样的政治结构和意识形态。庄园主的经济几乎必然对应奴隶制,哪怕就是两晋隋唐,大庄园对应的也是奴隶制。只是他们不占整个社会的主流而已,主流还是小农自然经济。

    到了这个时代,大庄园主已经被一扫而空,不用担心奴隶制的回潮。政治上又不抑制兼并,相应的小农经济势力也不强大,商品经济发展的束缚几乎是最小的时候。

    资本主义不是资本家当政,没有相应的经济基础,资本家当政会直接退回到奴隶制的庄园主经济。说穿了,资本家的资本,土地是不作数的,如果土地资本占了资本家资本的主流,那不但不会有资本主义,连小农经济都将不存在,而只会让奴隶制成为主流,开历史的倒车。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徐平不用在这上面动脑筋。

    徐平要做的,还是那句话,发展商品经济,让商品经济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流。至于在这样的政治结构下会变成什么样子的社会,无非就是跟历史上的欧美都不同,一个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社会而已。

    小农自然经济比庄园主先进在哪里?提高了劳动者的劳动积极性,因为级差地租的存在,也提高了地主提升土壤肥力改进农田基础设施的积极性。纯粹的农业社会之下,这就是最合理的制度。高品经济比自然经济先进在哪里?在于生产、交换、消费和扩大再生产的链条,一旦消费和扩大再生产的环节断掉了,商品经济也就不会再存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也就不会再存在。商品消失,退回到自然经济。

    生产力的发展要维持住商品经济的链条,这样就维持住了经济基础,建立在之上的上层建筑,不管是政治结构还是意识形态就会站住脚。这条链条越稳固,社会就会越稳定,如果这条链条出了问题,那么整个上层建筑也就会根基不稳。

    把这一点想通,徐平也就明白了改革要从哪里入手,要怎么做,将来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或许每一步都不清晰,但最少保证走得稳,尽量避免反复。

    至于怎么做?在实践中摸索,在实践中学习,在实践中前进。(未完待续。)

第176章 钱粮为纲

    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徐平把手里的酒杯放下,对赵祯道:“陛下一定要问微臣如何改革当前的弊端,实在说,这个题目太大。微臣当年东华门唱名,到岭南邕州为通判,到今天也不过七年多而已。所谓日学日新,日新日进,臣委实还不到敢妄言天下事的时候。陛下问,臣勉强答之,不到之处,陛下恕罪。”

    赵祯带着笑容道:“你尽管说,我又岂会苛责于你?今日天章阁内,出自你口入我耳,到底如何,我自然辨别。”

    “谨遵旨!陛下说起要开创盛世之治,何为盛世?无非内外而已。四夷宾服,百姓安乐,真地做到了,便就足可以说是盛世了。只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阿谀之臣,往往说如今四方无事,可谓盛世矣!臣不敢欺陛下,圣天子以仁德治天下,何怕天下有事?上古尧舜为君,天下洪水,而显大禹贤名。洪水怎么可以说是无事?但无妨尧舜之贤。商汤文王,正当王朝鼎革,岂可说是天下无事?大动干戈也不妨碍他们为一明君。圣天子,不怕天下有事,只怕有事而无法应付而已。”

    听了这话,赵祯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他也想过徐平会怎么回答,却万万没想到会从这里开头。如今天下多事,说句内外交困或许过了,但也是部分事实。圣天子不怕天下有事,只要能把这些事情处理掉,就无妨贤名。徐平把这话说出来,就不是泛泛而谈,而是要说怎么去应付天下多事了。在赵祯的眼里,徐平很能干,但也一向知道明哲保身之道,很少跟人发生激烈冲突,却没想到对自己还是有担当。

    见赵祯点头,徐平又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百姓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官府粮仓空空如也,纵然强行让天下人安贫乐道,又能够称为盛世吗?民心即天心,这种时候,圣天子自当与民同疾苦,最怕的就是无事了。自应当奋然而起,使民食有肉,居有屋,如此才可以说是百姓安乐。臣虽然读诗书,但只观其大略,知其大义而已,若要让我寻章摘句,我也做不来。但圣人之心,却只对天下百姓念兹在兹,让他们足衣食,而后开教化,知礼仪,尚可算是盛世。如何能够让百姓富足?寻常儒生士大夫,无非是让陛下少取多予。但这样做得到吗?天下正是多事之秋,处处都要钱粮,难道让官吏军兵饿着肚子去干事?要么就让陛下节流,每天少吃一点,吃得简单一点,宫里的人穿得差一点。但是说破天去,这又能够省多少?更何况,那些人讲到最后,所谓少取多予实际最后就是个少取而已。”

    这话赵祯听着就有些顺耳朵了,一说起如今朝政艰难,群臣便就要皇帝先从自己做起,躬行节俭。好像只要这样做,事情就解决了一样。

    在个人生活喜好上,赵祯是个普通人,也想吃点好的,穿点好的,玩点能让自己快乐的,在宫里也希望有漂亮女人陪在自己身边。但是他作为皇帝,职业道德还是不错的,也能够用皇帝的职业道德来约束自己。不说别的,这个年代,见大臣,冬天自己身边不生火,夏天不打扇,这一点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但皇宫里那么多人,就那么多开销,再省能省出多少来?群臣盯着的,其实还是内藏库这皇帝的私房钱而已。从太宗开始发端,真宗最后把内藏库彻底变成皇帝私人所有,账目也不对朝臣公开,内外便就有了猜疑。朝廷里的大臣,总是怀疑皇帝偷偷挥霍内藏库里的钱帛,只要这个账目不透明,皇帝天天饿肚子也没人信他节俭。

    问题是祖宗家法,内藏库是皇帝用来牵制外朝的财政手段。尤其是到了赵祯这个时候,外朝的权力越来越大,他更加不敢放这个手。逼急了无非耍赖,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就是当没听到。偶尔放个风,我晚上想吃羊肉,都只能强忍着不吃。这样终究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也只能死皮赖脸地拖下去。

    徐平不提内藏库的问题,赵祯就听着比较顺耳了。但心里也多了一层警惕,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小子,不会也是个只会说好听话的,只是平时不让人看出来吧?

    徐平又道:“臣所讲的少取多予,不讲平常所说的轻徭薄赋。天下多事,税赋自然是该收就收,不可以在这上面动脑筋。不然,就又回到了所谓盛世就是天下无事上来,圣于子不为。既要少取,又要多予,朝廷还要用无数钱粮,难道能够平空变出钱财来吗?前些日子,欧阳修曾经作文,说起三司如今的购物券。说是购物券既然不要本钱,随便多印一点不就变出钱财来了吗?臣曾经机缘凑巧,与他说过此事。但因为他是一个馆阁人员,不去用心读书,反而一味议论自己不甚明了的事情,说了他一句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让他且去用心读书。但说起来,只怕朝里也有很多人像欧阳修那样想,只是他们为人稳重,不像欧阳修那样鲁莽敢说而已。”

    赵祯轻轻点了点头:“多印购物券,也有大臣提起。只是朕总觉得这事情哪里不对,世间岂有不劳而获的道理?一直没有应允。”

    “自然不该应允!那就是几张纸而已,怎么能够是钱财?如果陛下明天下一道诏旨,不许用购物券换三司铺子里的货物了,谁还敢说能印出钱财来?购物券能够当作钱财使用,是因为能够换三司铺子里的货物,那些货物才是钱财。三司的场务,现在所制的货物,都是民间所未有,农具、车辆,更是极大地方便了农事。这些说不上与民争利吧?有了这些场务,便就可以生产出钱财来,有了这些钱财,便就可以少从百姓手里收税赋,这是臣所讲的少取。税赋可以减,但减的缘由,不是要求天下无事用不到钱粮了,而是三司可以自己变出财物来了。”

    “再说多予。三司有了自己的钱物来源,终究还是少取,总不能把这些货物白送出去。且不说那样新场务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经手官吏从中上下其手,到底多少能到百姓手里,还是未知之数。要想予,必先取。比如中原之民,种稻麦,但总不能不舂不磨,直接吃到肚里去吧?官府便就有舂米务,便就有磨面务,只要比百姓自己做起来划算,这都算是多予。若是风调雨顺,收了中原百姓多余的米麦,从西北换了牛羊卖给他们,只要比他们自己养起来划算,这也算是多予。以官府之力,调此种货物之有余补其他地方的不足,这都是多予。为何如此说?因为这些货物,若是不能换来东西,在百姓手里只是无用之物,只能朽坏。以无用之物,换有用之物,这不是多予是什么?三司铺子,如今还主要只是卖三司场务所产。微臣打算日后,让铺子开到天下各州各县去,不但卖货物,还收本地土产。以当地不值钱的土产换缺少的货物,百姓用无用之物换到了有用之物,这是不是多予?”

    听到这里,赵祯插嘴问道:“依你所说,三司岂不是要做商贾之事?”

    “不,似是而非,商贾重利。有一倍之利,他们就会不辞辛苦;两倍之利,就不惜长途跋涉;三倍之利,甚至可以抛妻弃子,背井离乡。五倍之利,就可以不在乎朝廷法度,干冒风险。到了十倍之利,则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了。三司虽然也做贩运之事,也获利,但不重利。重在互通天下有无,以有用之物予百姓。而且,三司的铺子可以限制获利在多少之下,让一些无赖之徒无机可乘。比如食盐,如果三司能够保证获利在三倍以下,天下哪里还有干冒砍头的风险去贩私盐的人?”

    “如此做起来,只怕有些艰难。有考功比较法在,官吏为事,只怕会比私商更加贪婪。现在只是收钱粮,因为要考课,就惹出无穷事来。”

    “陛下所言极是。所以,要有人去监察他们。朝廷的官吏,自有御史台,有谏院监察。地方上有转运使,有提刑使,都不容他们乱来。钱粮如何查?有勾院。臣在三司,这一年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便就是教会了勾院的人查账。臣一直想,把勾院从各司独立出来,与磨勘院一起,别立一司,如御史台查天下官吏一般,专查天下钱粮!”

    赵祯想了想,道:“此事如果你真地已经准备成熟,可以上一道奏章来。”

    “谨奉旨!过些日子,等臣到衙门视事,便就做这件事。”

    刚才话说得太急,徐平稍歇了歇,喘了口气,又道:“此是对内,只要朝廷府库充盈,有钱粮在手,又怕天下出什么事?不怕百姓挨饿受冻,便就可以行教化,使人知礼仪荣辱,这都是易事。古人说做事要提纲挈领,纲举目张,而钱粮就是这天下之纲。只要抓住了钱粮这件大事,其他都无大难,只要知人善任而已。钱粮不足,便就如俗语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虽伊尹周公在朝,只怕也无力回天。”

    “钱粮为纲,钱粮为纲——”赵祯口里默念几句,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时有些犹豫不决。圣人以谈利为小人之举,这样真地行吗?吃得饱了就有天下盛世?(未完待续。)

第177章 天下大义

    “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赵祯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钱粮虽然确实是国本所在,但治理天下,终究还是以仁义为重。仁义行,天下自治。”

    徐平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笏,却摸了空。才想起进天章阁的时候,赵祯特意吩咐一个小黄门给收了起来,以示今夜不用拘于君臣之礼,可以畅所欲言。

    收回手来,徐平拱手:“陛下,读圣贤书,尤其是要观其原意,明了大旨,直指古圣贤本心。孟轲说梁惠王,这里的利,显然不是指的钱粮。依梁惠王所问,可知此处之利,是说孟轲见王,能带来什么好处。孟轲一介书生,以仁义游说诸国,又能够带去什么钱粮?此处的利,说钱粮可,说兵甲可,说百姓亦可,凡是利于梁王之国的都可。孟轲之时,当时能够利于魏国的,难不成今天就不利于本朝?若以这句话说治国不言利,那还以什么治国?孟轲说‘何必曰利?’盖因当时魏国钱粮充足,兵甲精锐,所缺的只有仁义而已。本朝以仁义治天下,岂可与穷兵黩武的魏国相提而论!若是用这句话来质疑朝廷不当用心于钱粮,岂不是刻舟求剑,泥古不化?”

    赵祯眉头紧锁,一时沉默不语。

    现在朝廷真的不在乎钱粮?那就不会有三司,更加不会一大半的朝政都在三司衙门了。求钱粮可以做,但不能明面上说出来,更加不能作为朝廷施政的指导纲领。

    赵祯迟疑,不是他不知道钱粮的重要性,而在于一旦把这件事情挑明,所引起的后果他无法预料。以仁义治天下,哪怕只是喊喊口号,也可以凝聚人心。朝廷以钱粮为纲,让天下的百姓怎么想?对于朝廷来说,百姓就是用来缴钱粮的?

    汉儒讲天命,皇帝受命于天,只要天命在,百姓受点苦又有什么?所以在那个时候,一有天变,宰相便就要担责,代君受过,罢相都算是轻的。与皇帝坐而论道,地位如此之高,是白给的?当然就是用来替皇帝受天罚的。相反天下百姓受点苦楚,哪怕活不下造反,只要天不示警,那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这一套在两晋就玩不下去了,道佛两教兴起,社会思想陷入混乱。至韩愈提出孟子道统,算是彻底结束了董仲舒的理论,到宋儒别开一派。简单说,就是借由孟子民贵君轻的思想,以民心代替天命,或者说民心就是天命。

    到了这个年代,有天变虽然还是朝廷大事,宰相也经常要上表请罪,但已经不需要为此担责了。刘太后时王曾罢相,表面的理由是玉清昭应宫火灾,罢免宰相以应天变,真正的理由还是刘太后不满王曾对他的掣肘,那次罢相已经成为了特例。

    民心就是皇位正统性的来源,最少要从理论上自洽。哪怕你实际施政完全不把老百姓当一回事,朝廷所宣扬的,还是要以民为本。

    这就是意识形态,既受政治结构左右,又无时无处不在影响着政治行为。

    徐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中间的利害?但时间来不及啊,他现在还不足以把自己的改革纳入到现有的意识形态中去,所以才要立言啊。至于彻底改变这种意识形态,别说徐平拿不出更好的方案来,就是能够拿出来,没个几十年也完善不起来,更加扩散不出去。

    先改革,用已经形成的社会存在来催化产生新的社会意识是一条道路,但是徐平等不起。没有他在推动,新的改革就推行不下去,而他要推动,就要面对既有的政治现实,面对旧的意识形态的束缚。一个不小心,这种束缚就会把改革捆死。

    这是徐平改革撞上的第一堵墙,他必须把这一堵墙推倒,才能继续前行。

    至于去寻找工商业资本的同盟,或者把三司手里的工商业散出去,形成一个新的工商业资本集团,作为自己的助力,徐平还没有那么天真。

    说商品经济的有效资本不包括土地,可不是说只要不依赖于土地的产业资本就会推动资本主义了,那是两码事。必须从客观上,工业和商业资本的风险、利润彻底压倒农业资本,自动引导资本主动向工商业流动,而不是靠几个开厂开商店的资本家去推动商品经济。这不是可靠不可靠的问题,是根本行不通的问题。

    只要投资土地还比其他投资更加有利可图,风险更加小,资本就会从工商业自动流向农业,根本不以几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这种情况下,哪怕就是搞起一条商品经济的链条,资本所获得的利润也会源源不断地流出去,而不会投入到消费和扩大再生产里去。这条链条早晚会断裂,商品经济的萌牙由此被掐灭。

    这是唯物主义,唯意志论是站不住脚的。

    要想推动改革,徐平就必须借助三司来形成这样一条商品经济的链条,并努力维持住,由点到面,带动商品经济的发展。只要发展,总会有一个临界点,工商业资本对农业资本彻底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之后就是良性发展了。

    初起的时候,去搞什么私人资本家,只会产生买办资本家。把本来应该用于工商业发展的资本抽出去,去买田买地,去买房子。没有任何正面意义,反而有副作用。

    资本主义不是指资本家当政,而是资本当政,跟资本是官方的还是私人的并没有任何关系。只有资本这样一个抽离了具体人格的抽象物,才有资格成为商品经济的主宰。资本家,充其量只是资本的代言人,而且不是资本惟一的代言人。三司,就是这个时代全世界最大的资本持有者,商品经济发展起来,三司就是资本的代言者。

    从这个意义上,三司有能力、有意愿去推动商品经济的发展。徐平在三司所开始的改革,内部并没有遇上什么阻力,阻力来自于外部。

    徐平还记得,自己的前世,欧洲资本主义革命是从原始资本主义,或者说是自由竞争的资本主开始的。他们意识形态的构建,是从人性本自私,天然会做出趋利避害的选择出发,从而在充分竞争的条件下,资源自然会做出最优的配置。这由此而推出来的核心是重商主义,激烈地争夺国内市场和殖民地。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这一套理论基本趋于破产,欧美国家从经济制度需求出发进行了重新构建。

    欧洲小国林立,国际贸易对于经济有重大意义,天然是培养重商主义的温床。中国是大一统的国家,在商品经济的链条中,生产重于商业交换,重商主义在这种环境下是没有条件发展的。同样的一条经济链条,中国的条件天然要求把重心放在生产和消费上,商业行为并不居于核心。相应的,当年欧洲人建立起来的意识形态,也就不适合于宋朝社会的实际,徐平也没有去照搬的空间。

    社会是人的社会,社会的意识形态自然也要从人的基本特性出发,从而推导出一套理论系统,与社会存在相适应。

    徐平虽然是看书只观大略,这些年圣贤书还是看了不少,包括这个年代一些思想家的说法,也做了了解。比较来比较去,能够跟自己心中的大道吻合,有发展前途的理论,还是只有李觏的那一套说法。

    人性本朴,无所谓善恶,人天然有生存的需求,满足了生存需求之后还有更加高级的需求。而满足人的需求的,便就是社会财富。只要确定了什么是社会财富,那也就能够提出劳动创造财富了,因为人的劳动天然能够满足人的需求,而不是只有天赐之物才能满足。劳动能够创造财富,由此也就能够开始生产、交换、消费、扩大再生产的商品经济循环。这个循环能够建立起来,商品经济也就成为了必然。

    最关键的,这一套理论的核心是社会财富是用来满足人的需求的,从而求利也就是为了天下百姓,与现有的意识形态结合了起来。

    朝廷求利是为了天下百姓,那么朝廷的利就不再与义相对,而成了天下之大义。

    舍小节而全大义,这不正是孟子一派所高举的旗帜吗?

    历史上,在大多数读书人都在向孟子道统靠拢的时候,在非孟即是尊荀的思想大风向下,李觏独树一帜,非孟而不尊荀,自成一家。并且用这一家之言,赢得了社会的广泛认可,成为当世大儒,其理论功底自不待言。

    也正是李觏的努力,在历史上打开了王安石创立新学的大门。虽然实际上王安石是尊孟的,与李觏激烈反对孟子的态度完全不同。也正是李觏的这一派,开启了后来的南宋功利学派,在朱熹集各家大成为理学的情况下,与之相抗。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话虽然不是王安石亲口说的,但也代表了当时变法派的态度。但实际上,这三句话都没有超出孟子理论的框架,孟子本来就是以一个不守条条框框的面目出现的。

    用李觏的框架,徐平还不至于做到如此极端,能够用更加缓和的方式溶入进现有的思想当中。这个年代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帮着徐平做到这一点,那只能是李觏。当年与李觏相识只是偶然,但经过这一段时间不断的书信往来,谈论一些学术问题,徐平和李觏已经自觉地成为了学术思想上的同路人。

    现在的惟一的问题,就是这个理论的框架虽然已经搭好,但还没来得及把地基夯实,没有来得及把房子建起来。赵祯现在问徐平,着实是着急了一些。

    (备注:不知道读者愿不愿意看古今思想的碰撞,我知道作者们都是避开的,肯定有他们的理由。因为后面的改革,会从意识形态、政治改革、经济改革、社会改造等几个方面展开,我尽量集中笔墨,把这个问题简单梳理一下,以免有的读者后面一头雾水,因为这些内容后面基本就不会再涉及到了。)(未完待续。)

第178章 你不是那块料

    赵祯到位子上坐下来,看着不远处的灯火出神。

    读圣贤书要看其原文,要了解其本意,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很正确,但只是好像而已。从孟子说出这句话,经过后世一代一代人的演绎,早已经有了更丰富的内涵。圣贤之所以是圣贤,不仅仅是由于他们是那一个时代的杰出人物,更是因为在他们身上累积了千百年来多少人的沉淀,那是能说剥去就能剥去的?

    徐平去从《孟子》原文来解释这个“利”字,明白说还是托古改制的那一套。赵祯自小由名师教导,受过良好的教育,哪里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孟子解诗,强调要“以意逆志”,徐平所说,是符合这个原则的。也正是因为如此,赵祯在仔细思考中间的利弊得失,而没有直接出口反驳。

    从王安石,到追随他的改革派,之所以把孟子抬起来,其实跟韩愈提孟子道统的目的和立场有细微的不同。王安石等人尊孟,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以意逆志”这个四个字,是托古改制进行改革的重要理论依据。以己之意,而逆推古圣贤之志,实际上就把秦汉以下的儒家经典全部抛开,相当于另起炉灶。

    孟子虽然迂阔,他的理论也大多不符合当时的实际,但根本上,他是以一个改革者的面目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对于当时的各国是如此,对于儒家就更加是如此。他的这个改革者的特性,才是他从诸子被抬起来进入孔庙的原因。

    一直到北宋末年,孟子最主要的标签就是改革旗帜,随着改革的失败而慢慢丧失这一光环。至于后来,进了孔庙的孟子,自然就任由打扮,他本来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徐平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年代人们心中的孟子,跟自己前世是有很大不同的,对李觏极端反对孟子的态度很犹豫。毕竟,自己也是改革者,总是要有一块招牌。这样一块招牌是借用这么一位古人,还是去另行打造,还要在实践中摸索,由实践给出答案。

    思考良久,赵祯吐出一口气:“于国有利之事自然很多,但以钱粮为纲,此话只要一出朕口,必然天下鼎沸!此事容后再议,不由朕口,更加不能着于诏书,且先一步一步来吧。要改朝政,我们先从容易做的开始。”

    徐平的心里也出了一口气,他不怕赵祯搁置起来,时间毕竟是在自己一边的。他怕的是赵祯直接跟自己辨论,说到底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呢。

    向赵祯拱手,徐平道:“陛下谨慎,正是以天下苍生为念。臣尚年幼,经过的世事还不多,所思未必周全。在陛下身边且学且做,且做且学,慢慢来总是好的。”

    赵祯点头,面色也缓和下来:“此事朕可以不说,但你在三司,管的就是天下钱粮,可以放手去做。真闯出事来,有朕担当!你我二人携手,也胜过无数无用书生!”

    “谢陛下恩典!只是如此重任落在臣的身上,却如泰山压顶,只怕臣担不起。”

    赵祯笑道:“我担得起,你自然就担得起!”

    说完,赵祯指了指身边的位子,让徐平坐了下来。

    徐平谢恩坐下,又道:“只要手里有了钱粮,天下的百姓衣食无忧,国内便就无大事。至于外部,此时契丹也是新君继位不久,当无大变。只有党项,现在看来早晚会闹出大乱子。不过党项那里,小瞧了自然不可以,其倾国之兵,据说可以有数十万之众,陕西河东两路压力极大。但也不至于过于高估他们,党项终究是小国,地瘠人贫,引动朝廷的也不过是两路之地。打仗打的就是钱粮,只要朝廷钱粮充足,熬上几年也能熬死他们。最怕的其实不是党项的军事威胁,还是由此消耗的巨额钱粮,外乱引起内乱。说到底,只要府库充盈,内外都不足惧!”

    “不错,只要有钱粮在手,天下可走!可是,徐平,我是天子,天子要有天子之德,必须要以仁德治理天下。我也知道钱粮很重要,但对于天子来说,这永远不是最重要的。你在邕州以通判提举蔗糖务,提举溪峒事,权知州,入京为判官,为盐铁副使,除了提举溪峒治理蛮族,都是在跟钱粮在打交道。你的为人做事我已经知晓,不会让你做两制词臣,哼,那个想做你也做不来啊!在诏书敕令上,你敢写一句以钱粮为纲,我可以容你,文武百官绝容不了你!以后,你还是老老实实在三司吧。”

    “臣明白,臣要学的确实还有很多!”

    两制词臣代为起草诏书敕令,文采好只是基本要求,还要求有政治敏感性。乱写一句话,就可能造成严重后果。晏殊也是当过参知政事的人,还不是因为当年为翰林学士的时候写李宸妃制词没有政治敏感性,一下就被撸掉了,现在还升不上去。

    徐平现在的理论水平,让他去做知制诰也做不了,不然就等着让人看笑话吧。

    宰执以下四入头,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三司使和知开封府。除了知开封府兼具地方官的身份,其他三个都有一个备份职位。翰林学士的备份是知制诰,御史中丞的备份是御史知杂,三司使的备份就是徐平现在任的三司副使。跟这些职位大致相当的自然还有很多,如判三班院、流内铨、知审官院、审刑院等等,但都不如这三个职位是明确的上升阶梯,也远不如这三个职位重要。

    三者之中,知制诰又以词臣清贵高高在上,而且可以直升翰林学士,是离着宰执最近的位子。御史知杂次之,御史纠查百官,在礼仪上远超同阶。三司副使的权重责任也大,出力不讨好,从加官进爵的角度来说,反而是最差的。

    御史中丞有资历要求,一般御史知杂是不能直升的。三司使由于主管财政,权责重大,资历要求更严,基本不可能由三司副使直接升上去。

    徐平到了现在,已经面临到了这么一个尴尬局面。想在三司干下去,就只能把这一任三司副使干完,甚至做两任。然后由于资历的缺陷,还是不能升三司使,必须出去外任。要么,就转到其他资序,曲线迁转。

    赵祯想提拔徐平,合理的安排就是让徐平由盐铁副使转任知制诰,由知制诰升翰林学士,再由翰林学士为宰执。心里有这个想法,但与徐平一谈,发现徐平完全干不了知制诰这活,硬让他去做反而是害了他。

    那有什么办法?只好去慢慢熬资历了。好在大家还年轻,还都有时间。

    夜色已经深了,赵祯看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半天,结果还是说了你在三司做的事情,只是在我面前理清了头绪而已。如今,我最担心,是朝廷的吏治。在这上面,你却只字未担。是怕在这里说了,会得罪同僚吗?”

    徐平想了想,摇头笑了笑:“臣若说是不怕,那也是虚言。我本是开封城里卖酒人家的儿子,托皇上圣明,侥幸中了个进士,诸般气运加身,才有了今日之富贵。我自己心里自然知道这富贵来之不易,与同僚相处一直小心翼翼,出身在这里吗!但若说我是怕得罪同僚,就不敢在面前说话,那也是过了,徐平不是那种人。”

    “有所畏惧,又有所不惧,不错!那你说一说,要改革吏制,如今要如何做?”

    徐平低头想了一想,吏制改革,这才是赵祯最关心的。其他什么大道理,做大臣的只管自己研究去,跟皇上说有什么用?做皇上的才不要听这些呢。

    理出个头绪,徐平对赵祯道:“恕臣直言,在朝为臣僚,上事君,下管民,本身就是一人兼两重身份。臣曾经到勾栏去听人说小说,说三分中有一节,是刘、关、张三人桃园结义,燃香立誓结为兄弟——”

    听到这里,赵祯突然兴奋起来:“你也喜欢听人说小说?我也喜欢听!只是在深宫里,没有机会,只能在上元之类大节,与民同乐的时候偶尔听一耳朵。说三分里桃园结义这一节,我用了几年功夫,唉,还是没听过完整的!”

    徐平愣了一下,闭住了嘴。赵祯对这些市井玩意相当感兴趣,小说喜欢听,还喜欢看人相扑。尤其是有一年在他面前有女子相扑,他看得目不转睛,一时传为笑谈。

    那些相扑女子身躯壮硕,而且身上衣衫极少,一个皇帝看这个,极不雅观。不过上元节与民同乐,没有什么拘束,百官和开封城的百姓也只是笑笑而已。

    但在平时,勾栏瓦肆的艺人是极难进宫的。赵祯敢没事叫人进宫说一段小说,或者表演相扑,就等着被百官喷死吧。皇帝不务正业,醉心这些低俗娱乐,还想不想当了?有闲功夫听大儒讲经书去。所以赵祯盼过年,心情那是比小孩子还热烈。

    徐平突然觉得,赵祯这皇帝当的,也挺不容易的。

    (备注:皇帝自称是“朕”,但并不是说当皇帝的人,都是“朕”字不离口,实际上他们大多数的时候,还是自称“我”。笼统来说,强调自己皇帝的身份时,用朕这个称呼,强调自己这个人时,用“我”来自称。这就跟其他人是一样的,当官的在皇帝面前自称为“臣”,下级在上级面前自称“下官”,孩子们在父母的面前自称“孩儿”,妻妾在丈夫面自前自称“奴”,都是跟这差不多原则。当然这也不绝对,只是一个大致原则,毕竟不是每个人时时心里都绷着这跟弦。)(未完待续。)

第179章 请从三司始(补上月欠更)

    见徐平面无表情不说话,赵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不庄重,尴尬地笑了笑道:“没事,你接着说,说三分里到底说了什么?”

    徐平不是个弄臣,他也不想成为一个弄臣来讨赵祯的欢心,而且最重要的,赵祯自己也看不起弄臣。真给他一个不严肃的印象,以后的前途也就没有了。

    作为君臣,这些话不是不能说。从太祖时候起,便就跟大臣比较随便,太宗那么心胸狭隘为人苛刻的人,喝起酒来跟臣僚也是没大没小。但要分场合,这里可是天章阁,供着太祖以下三位皇帝的神御呢,怎么可能开这种玩笑?

    整理一个思绪,徐平正容道:“刘、关、张三人立誓,我记得誓言里,刘备有一句话,‘今兄弟三人,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当时三人尚为大汉子民,上报国家下安黎庶这八个字,臣一直觉得,道尽了做臣子的真义!”

    赵祯觉得有些奇怪,问道:“这八个字自是极好的,但又有什么特别?”

    “特别就特别在,这八个字指明了臣僚所具有的双重身份。上报国家是对君上忠心以报,下安黎庶是用心管理百姓庶务。对上是一种身份,对下又是一种身份,这两种身份聚集在一个人的身上。要说吏制,自然就要从这两种身份说起。”

    赵祯已经慢慢开始习惯徐平的思路,往往不是以感性的态度是说这个人好那个人不好,而是从一个客观的角度,理性地分析问题。听到徐平从官僚的身份开始讲,赵祯不由也提起了兴趣来。

    “自始皇帝一统天下,**为一,没郡县治理国家,朝廷的臣僚便就跟先秦时候大不同了。当时的官吏是由朝廷派出去,治理地方,首先面对的就是地方豪强。所以朝廷倾全力支持官吏,因为没有这种支持,官吏就不足以战胜豪强。地方事务把持在豪强手里,那还是朝廷的土地吗?吏制由此开始,是一大改变。”

    赵祯点了点头,细读史书,就知道两汉能吏,大多是从对付豪强下手治理地方的。

    “所谓阴阳相合谓之道,有阴必有阳,有阳必有阴,阴阳相合才是大道所在。凡是世间事物,总是在阴阳互相纠缠间此消彼长。当时地方豪强势力大,便就有了官吏一心,赖朝廷支持,与地方豪强的争斗。到了后来,地方豪强势力渐弱,官吏自然也就不需要朝廷如此强力的支持了,吏制又是一变。地方官出任地方,由朝廷来的授权渐渐收缩,而监察越来越重。无他,地方豪强没了,地方与中央的矛盾,便就转化成了地方官吏与朝廷的矛盾。监察权重,便就不断侵夺地方之权,一有变故,监察之权便又就成了地方之权,而后又有对监察的监察。此消彼长,纷纷攘攘,究其所以,无非是对天下来说,地方和朝廷是一阴一阳,此消彼长,纠缠在一起而已。”

    “到了本朝,以三衙收地方之精兵,以三司收地方之钱粮,已断地方与朝廷相抗的根本。所以,虽然有按照使监察地方,提刑使辅之,但终究是不如前几朝监察权之重,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此时地方与中央的矛盾,阴阳之间,已经不是地方官吏与朝廷,而是官与吏之间。世人常说,当今之世,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此可谓一语中的。治理地方,不得不用熟悉当地的地理人情之人,所以吏必有封建,此是不得已不为之,无法断绝。而官则是由朝廷派出去,候一任满,别任其他地方,再换一人来为官。这个时候,衙门里的吏便就是两汉时的豪强,官就是那个时候的官吏。”

    “这也不是人有意为之,但一步一步走下来,必然就成为这个样子。回到先前说三分里蜀照烈帝的那句话,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官吏天然具有这两重身份。要想不让官吏把这两重身份混淆,便按着这两重身份,区分了官和吏出来。”

    对徐平的这番话,赵祯有些不理解,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的。之所以会出现官和吏的区别,是因为官吏本身有双重身份,治理百姓分离出了吏这一身份,面对朝廷又分出了官这一身份。两者分离,最终成为两个阶层。

    徐平又道:“所以说起来吏制,首先就要分清官和吏的区别,哪些职位是官,哪些职位是吏,哪些职位又介于两者之间,既可算官,又可以算是吏。为官的要如何管理,为吏的又要如何管理。只有把这些理清楚了,才能有的放矢。不能用为官的要求去要求吏,同样也不能用做吏的要求去约束官,两者做的事情不同,身份和要求当然也就不同。由吏转官,到底应该循如何路径,也只能明了两者身份才能不失。”

    “陛下问臣吏制,臣只能说,先要匣清楚朝廷里的每个职位,是要求官来做,还是要求吏来做?然后才能安排合适人的到合适的职位上。明了了两者之间的区别,才能知道每个职位的奖惩,才能把贤的人选出来,把不肖的人退下去。如果单单说一句进贤退不肖,实际上跟没有说是一样的。”

    听了这一长篇大论,赵祯苦笑:“你说得辛苦,大致我也听明白了。朝廷里现在的官位,有的虽然地位尊崇,但实际上却未必是要由官员来主持,而有的虽然地位卑微,却也不能委于公吏。道理是有道理,但做起——实在太难!”

    徐平笑道:“说难也难,说简单其实也简单?难在何处?当今天下,无论是官还是吏,在其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所在多有,他们本身就糊涂着,怎么能够匣清呢?简单又简单在哪里?因为道理明白,只要列出步骤,一步一步去做,总能够把事情做完。一年不成就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总能够完成吧?治天下如烹小鲜,最怕的就是没有耐心,而不是事情有多难。”

    赵祯问道:“那你觉得,从哪里开始合适?”

    “臣请从三司开始!不是因为臣在三司,而是三司事务至繁,朝政一半以上,如今都在三司,把三司理清楚了,也就完成了大半!”

    赵祯连想都没想,直接点头:“朕正有此意!好,朕看重的就是从不畏难!不管多么艰难的事情,到了面前,从来不回避!好,就从三司始!等过两天,候朝廷里的事务没那么繁杂的时候,我命宰执诸大臣一起集议,立一个章程出来!”

    “陛下圣明!”说完,徐平抬头看着赵祯。“不过,陛下,有一句话臣可是要说在前头。刚才那一番话,是说了官吏之所以有别,是因为有不得以的原因。既然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那就只有职位的差别,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如今天下的读书人,为官之后多瞧不起吏员,视之为小人,甚至不屑于去做那些繁杂公吏。三司开始匣清官吏职位分别,可就一视同仁,再也没有这贵贱之分了!”

    赵祯低头想了一想:“话不能这么说,差别总还是要有,官总不能等同于吏。”

    “差别自然是有差别,朝廷礼遇肯定不同。官员回避法至重,吏员则不要求,不同的要求自然就有不同的待遇差别。臣说的是,再没有贵贱之分了!”

    赵祯笑道:“无论官吏,都是为朝廷做事,自不该有贵贱之分!”

    “陛下如此说,臣心里就有数了。”

    徐平心里明白,别看赵祯说的痛快,心里绝不会如此想。别说官吏差别,官员里还分侍从庶官呢,朝廷里的词臣,不是从来都比别人高一头?那些离皇帝身边近的职位,从来就不会跟一般的职位平等。但不管怎么说,有个大原则就好。

    见徐平出了一口气的样子,赵祯道:“我应了你这件事,那也再做一件事。”

    “陛下尽管吩咐!”徐平一样是说得痛快,心里却提起警惕,只怕不是好事。

    赵祯低头看着徐平的样子,开口笑道:“你不用如紧张,我不会难为你。三司里要如何改,都应了你。那朝廷里的其他官员,吏制如何开个头,你也出一个章程。朕亲掌朝政,总要做出些事情出来,总不能一力都委推你去做。”

    徐平出口气,想了一会,道:“陛下,臣初到三司,做了两件小事。一是设了编修条例司重订条例,再一个便就是对三司官吏进行了培训授课,陛下以为如何?”

    “你是说,我也这样做,把官吏招集起来上课?”

    “臣正是此意!不过,如今在朝里有实任职事的,招集起来多有不便。除了有职事的,京城里还有很多不匣务官,特别还有很多候选的官。这些人生活不易,那些候选的低级官员,有的甚至在京城里冻饿而死。以前在邕州,我手下最得力的是如和的县令段方,没想到在京城里候选竟一病故去——”

    听到这里,赵祯突然用拳头打了一下徐平的肩膀,然后用暧昧的眼光看着他。

    徐平这才猛然间想起,自己与段云洁的那点事,只怕也没有逃过赵祯的耳目。皇城司看着不显山不露水,消息还真是挺灵通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自己没做亏心事,也不怕别人说。

    徐平摇摇头:“臣说的是,这些人在京城里生活不易,陛下如果找一处地方,给这些人吃住再发些零钱,让他们培训上课,不失为一项仁政。而且,也确实提升了这些人为政的本事,正是一举两得!”(未完待续。)

第180章 重召旧部

    站在路边的大柳树下,乔大头抹了抹额头,湿漉漉的。开封城周围沼泽遍布,早晨起来的雾气特别大,随随便便站在这里,便就湿了头发巾帽。

    使劲伸着脖子向路上看了一会,雾蒙蒙地也看不清楚。偶尔从雾气里闪出个人影来,乔大头刚想喊一声,却发现是挑着担子的小贩,只好把话吞回肚子里。

    觉得脖子有些酸痛,乔大头再也受不了,问一边站着的孙七郎:“七哥,你说的那个谭官人,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到?要是时间还来得及,不如我们回去再睡一觉。”

    “说什么浑话!我们来接人,自然是来得越早越好,等等有什么打紧?”

    孙七郎吼了乔大头一句,缩了缩脖子,依然向路上张望着。

    发现党项细作,乔大头为朝廷立了一功。又因为赵祯对他印象不错,除了赏钱之外,还想给他个差事。本来赵祯是想把他补为禁军的,被徐平拦住。乔大头人浑就不说了,那一天可是也把三衙的人得罪了的,让他投入禁军不是自投罗网?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做个厢军,来跟着孙七郎,在开封城周围的几个皇家园林做事。

    这个差事相当闲散,大多数人谋这个差事,都是想着偷禁苑里的东西出来卖,孙七郎不指望这个钱,更是来去自由,闲散得很。乔大头跟在孙七郎身边,每天就是东游西逛,万事不操心,倒是又回到了当年看邕州遇仙楼那样的日子。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路上传来马蹄声,孙七郎的精神一振,乔大头也从磕睡里一下子醒了过来。晃掉脑袋上的露水,伸着脖子又向路上看。

    要不了多少功夫,雾气里闪出几个人影来,影影绰绰地都骑着马。

    离得近了,孙七郎渐渐看清来人的面目,大叫一声:“谭虎,黄金彪,你们几个现在才到,可是想死哥哥了!”

    说完,几个大步跨到路中间,张开双臂,把来人拦住。

    听见话声,前面马队的人纷纷下马,两个人大步走上前来,正是谭虎和黄金彪。

    谭虎走上前,把住孙七郎的胳膊,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七哥,你过得好逍遥!才不过一年没见,就变得白白胖胖,富态起来!”

    孙七郎对谭虎道:“你也不错,比分别的时候又壮实了许多!”

    说完,孙七郎围着一边的黄金彪转了一圈,口中啧啧称奇:“绫罗绸缎,穿金戴银,黄金彪,你现在了不得啊!这个土财主的样子,路上没被人抢了?”

    黄金彪不住地摇头叹气:“七哥快不要说,就是谭虎不停地这样说我,吓得我不敢在路上住店,只好跟着他住驿馆。结果现在没了差事,驿馆收钱贵过黑店,那些驿丞驿卒还都不断找我的麻烦,这一路上真是气破肚皮!”

    孙七郎哈哈大笑:“你这浑人,离了老巢才知道,外面官比钱好使!”

    现在的黄金彪,身上只留了散官,差遣全都辞掉了,是个有官身的百姓,全心全意地做他的生意。蔗糖务办得红火,再加上原先羁縻州县的开发,黄金彪这些年着实赚了不少钱。跟在徐平这些人的身边,黄金彪也涨了见识,渐渐不满足于在邕州那个边陲之地窝着。现在的徐平在朝庭里位高权重,自己有这份交情,开封城大可以来一趟,总不会吃了亏。趁着谭虎回京改任,他也跟着一起过来了,看看情形。

    乔大头从路边的柳树下走上前来,拱手唱个诺:“小的乔大头,现在随在孙七哥身边使唤。两位官人,没想到万里之遥,我们在京城又见面了。”

    谭虎和黄金彪没想到在这里还会见到乔大头,觉得惊奇,问起事情原由。

    孙七郎把乔大头带着陈老实的骨殖在五台山,偶然发现党项细作,报官不成反被打了一顿,一时不愤进京告状,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说了一遍。

    陈老实也是为国而死,事情过后,由官方拨了钱下来,就在京城附近安葬了。

    谭虎和黄金彪两人没想到乔大头还会有这番际遇,不由连连感叹。当年在邕州的时候,乔大头就是个看酒店大门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几个人说了一会闲话,天边出现亮光,雾雾渐渐淡了。不远处的开封城墙和巨大的南薰门露出模糊的影子,影影绰绰,看不到边际,如同神迹一般。

    看着开封城,黄金彪张大着嘴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谭虎叫他,才把嘴巴合上,感叹道:“都说汴梁城是百二十里罗城,天子所居,全天下第一等所在。我路上也时常梦到开封城的样子,却做梦也想不到是如此壮观!以前在家乡时,觉得邕州就是了不得的地方,这一路上穿州过县,才知道邕州不过是边疆小城。到了这里,才相信别人说的,这满天下,出了开封城,就都是乡下地方!”

    孙七郎重重拍了拍黄金彪的肩膀,对他道:“你还真是乡下土财主见识。开封城虽然大,却不是因为大才说其他地方是乡下。要不然,洛阳城也不小于京城,怎么还被人说乡下?我跟你说,汴京繁华,是因为城里那热闹的景致。全天下最好吃的,最好喝的,最好看的,最好玩的,都在这罗城里。任你在其他地方是多大的财主,进了城门就只是个一般人物。黄金彪,这城里不但有最有钱的财主,最大的官,还有最好喝的酒,最漂亮的女人。这两天你不要吝惜钱财,哥哥带你玩遍!”

    黄金彪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戴,口中道:“我本来也以为自己是个有钱人,听你这样一说,现在怎么就有些虚了?我是不吝惜钱财,现在怕的,就是把所有的钱都花出去,也看不遍这城里的繁华景致!”

    众人一起大笑,谭虎和黄金彪招呼身后的伴当,随着孙七郎向城里走去。

    常说开封城是百二十里罗城,其实是没有那么大的,外城城墙也只有五六十里而已,那不过是个虚数。认真说起来,城墙也不甚高,军事意义上太高意义也不大。说起城池的底子,开封还是比不上洛阳,隋唐时建的东都洛阳,气魄远不是后来五代时的小政权建的京城所能比的。但几代政权都定都汴梁,这里在发展,洛阳在衰退,特别是太宗之后确定不再迁都到西京洛阳,洛阳的外城已经基本快要废掉了,这才把开封城显了出来。到这个时候,把天下其他地方都视为乡下,是很多达官贵人的想法。

    到了城门,谭虎取出随身带着的官告,在监门官那里登记了,领了文书。黄金彪只是经商,反而没有这些繁琐手续。真宗时候起进城出城很多限制都取消了,尤其是取消出城收的铜钱税之后,对商人基本没有限制。原来商人出城带现钱,每贯要抽二十文的税,对进出城的商人搜查很严。

    进了城门,孙七郎对谭虎道:“郡侯最近制了一个新式刻漏,今天开宴庆祝,听说皇帝也要到府里去,多有不便。我们就不先去见郡侯了,我先带你去住的地方。”

    听见这话,黄金彪一下子停下了脚步,大声道:“哥哥怎么不早说?皇帝要到郡侯府里,我们自然是也去看一看!你不知道,我可是边疆蛮人,见过天子一面,回去之后能说一辈子了!走,走,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孙七郎一把拉住黄金彪:“你不要犯浑,进了府里,以为就能见到天子了?如今的郡侯府跟当年的太平县城一样大,戒备森严,你去了只会关到小黑屋里!你在京城里住下来,常到御街上走走,总有一睹天颜的机会,那还靠谱些!”

    “七哥又骗我没见识!不信开封百姓都可以见皇上的面。来前我在邕州也住了些日子,连新任的邕谅路大帅也没见过一面,皇帝不是更难见到?”

    “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只要有大节,天子自然会出来与民同乐。——好了不要纠结这些,快些陪着谭虎去办正事。郡侯已经吩咐下来,不急着安排他的差事,要先去进一段时间的学。你们可听好了,这学习可是皇上亲自办的,以后官场上打混,这就是谭虎的资历,半点马虎不得,郡侯特意嘱咐过我!”

    谭虎皱起眉头:“以前怎么不见听说?郡侯给我的信里,只是说进京随在他的身边,没说起什和以进学的事。”

    “刚刚要开始,才定下来没几天,你刚好是赶上了。若没有这件事,直接到三班院就给你把官告换了,郡侯特意为这件事让你拖一拖。”

    谭虎也不知道事情的底细,心里是有些不大乐意的。官告不换,旧任已除新任未定,就少了俸禄,守选可是折磨人的事。不过一切有徐平作主,他是自己以前跟着的老上司,自然不会害自己,只好跟着孙七郎去。(未完待续。)

第181章 我喜欢这个

    看着御街两廊三五成群的官员,大多都衣服寒酸,有的甚至还穿着草鞋,欧阳修道:“不管这些人学什么,有吃有住,对他们就是朝廷的恩典。”

    胡宿笑道:“最要紧的,我们也终有守选的那一天,就是运气好,自己不守选子孙也要守选。不管徐待制最初是为了什么,这总是一项仁政。”

    “是啊,徐待制这人就是性子孤僻了一点,心地倒还不错。”

    听了欧阳修这话,尹洙奇怪地看他:“你刚被徐待制责备过没几天,现在终于是想通了?我还以为今天你是不得不去他府上,心里会不痛快呢!”

    欧阳修叹了口气:“我自学艺不精,被责备又有什么话说?只要徐待制是至诚君子,我的话便就是冒犯了他,有又什么好怨的?”

    高若讷板着脸道:“待制前些日子说你,特意提了要只论事不论人,你怎么还是要待制是至诚君子,才心里服气?若是过些日子不认为他是君子了,莫不还是要骂?”

    “君子小人,犹如冰炭不同炉,我们读圣贤书的人,这是第一要守的大节!现在徐待制做的事情都是一心为民,我敬他是君子,他官高先达,说我两句又有什么?但如果将来真要是——哼,我们读圣贤书,不就是要亲君子远小人吗!”

    高若讷摇了摇头,也不与欧阳修争辨。欧阳修当年殿试是甲科第十四名,以这个名次一任之后就入馆阁,说明了上面对他相当重视。欧阳修也以此自傲,这几个月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指点江山,品评人物,目无余子。说好听一点,就是以天下为己任,不好听一点,就是自我膨胀,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自太宗时候大开科举之门,到现在也有几十年了,整个社会也都习惯,科举进士已经溶入到了官僚系统之中。这一二十年,再也没有飞速升迁的进士,再也没有向皇帝献篇策文就一下子提拔起来的事情。进士只是起点高,实际也是官僚中的一个小棋子,要一步一步地向前拱。特别丁谓和吕夷简两人连续当政,没有从前几届进士之中提拔起什么特别出色的人物来,出现了一个断层。

    说到底,哪怕入了馆阁,还是官场大海里的一只小舟,随着政局动荡随着波浪起伏。欧阳修偏偏没有这种自觉,觉得自己是大浪中的弄潮儿,登高一呼,就应该应者云集才是。历史上,正是这种脱离实际的想法,让他在范仲淹被贬出京城时指责这个指责那个,搞了《朋党论》出来,害了不少人,实际上也让赵祯从此对范仲淹有一种不信任感。直到被贬为夷陵县令,而且是从馆阁直接贬为县令,不是知县,是直接贬为选人,快要被撸到最底层了,脑子才清醒了一些。

    依这个时代的认识,徐平身上的政治光谱还有些模糊,自认君子的那些人虽然不把他视为同路人,但也没有打入小人行列成为生死之敌,欧阳修的态度也在摇摆。

    今天新的刻漏被步校验完成,徐平用自己的名义在府里开个庆功宴,因为赵祯答应了要去,便也同时让馆阁官员一起去,作个诗赋什么的以记其事。

    欧阳修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倒是让他身边的同伴吃了一惊。

    那晚上徐平向赵祯建议的招集在京候任的官员培训,现在已经到了筹备阶段。赵祯答应的这么痛快,倒不是跟徐平想的一样觉得这样能提高官员的施政水平,最主要还是这是挂在皇帝名下的,可以由此拢络底层官员的人心。因为进士不需候选,中上层官员对此并不积极,进展并不快。

    徐平自己心里有数,这件事情一旦铺开,会越来越正规化,早晚有一天会把进士出身的官员用某种形式包括进来,有一天成为另一个馆阁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谭虎要进京,徐平特意让他先不去换官告,参加了这次培训再说,对他将来有莫大好处。

    越是现在的官员不重视,最早参加进来的人得到的好处越大,这就是烧冷灶。烧皇帝的冷灶,这个年代实在是最值得的投资。

    永宁侯府的后园里,徐平和燕肃等几个刻漏社的人,带着府里的下人忙碌地准备着。迎接赵祯的一应杂事,自有徐昌带人去办理,已经有过一次,徐平不用操心。现在最主要的,就是新制的刻漏要以一个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如果能够让来的人眼前一亮,有一种惊艳的感觉,那才是成功。

    说到底,徐平制造摆钟,不是为了给司天监用的,而是要在将来发展成一个完整产业,只有走进平常人家里才算成功。依这个年代的生产力水平,虽然做不到普通百姓一家一个,但有钱人家总得在客厅里摆上才好。

    看着大树下,搭起的凉棚里,隔一段距离就摆了一座形状各异的刻摆,燕肃感叹道:“徐待制这次可是下了大功夫!当年我制莲花漏,穷十年心血,也不过就制成了一部而已,而且还甚是简陋。直到朝廷要比较,才拨下款项制了好用的出来。我原以为我们制刻摆,也是那般,先制一台出来,在司天监校过之后,才能多制几台。没想到徐待制却在这些日子里一直没停,到现在竟有这么多了!”

    徐平笑道:“我这处府第,占的地方大了些,看着简陋,就当是给自己家里制些家具了。这些刻摆,都是用的我自家的钱,工匠们也自有工钱给。”

    在司天监校正比较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那可是两年三年,徐平怎么能够等得起?先不指望着进司天监代替现有的校时工具,走上市场再说。一般人家,又不用这东西去计算日食月食,不用来推算天象,匣定节气,要那么精确干吗?只要一天的误差控制在几分钟,对他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最先到的是两制词臣,晏殊、张观和梅询三位翰林学士,知制诰丁度和李淑,这次一个不缺。跟他们一起到的,是宋祁、宋庠、曾公亮等天圣二年的高第进士。这些人是当今官场正当壮年的文臣中的代表,随侍皇帝左右,是最重要的露脸机会,自然比其他人更加上心。先到了熟悉一下,以免关键时候掉链子。

    天禧三年的状元王整英年早逝,那一届也再没有杰出人物,五年之后才在天圣二年重开科场,而再前面就是蔡齐一榜,已经到了高层。这十年之间,出现了一个不小的断层,直接就让天圣二年的进士露出头来。天圣进士大多升迁快速,跟这十年的科举安排有很大关系,留给他们的空间大。

    到了后园,梅询一见到摆在边上的刻摆就两眼放光。除了凉亭里边的两台显得高大,样子古朴之外,外面的刻摆都造型精致,山川树木的造型都有。高大的是给司天监校验用的,不能够做的花哨,外面的则是徐平想的商品刻摆。

    凑到一座用大木雕成瘦梅形的刻摆面前,梅询取老花镜出来,戴上左看右看,脚步再也离不开。见最上面,还雕了两只喜鹊在上面,栩栩如生,梅询越看越爱,向旁边的晏殊招手道:“晏学士,快过来看,这两只喜鹊雕得甚是可爱!”

    晏殊含笑走上前来,对梅询道:“昌言,这是刻摆,计时用的,只需理会时间到底对也不对,你怎么对着两只小鸟看个不休?”

    “学士此言差矣!你看亭子外面摆的这些,都造型精致,可以先前莲花漏那样笨重的样子?我可以断定,徐待制摆在外面的这些,不是给司天监校时用的,而是很快就会摆到三司的铺子里去。到那个时候,我们也去买两个摆在家里,客厅一个,书房一个,样子怎能够不雅致?这梅树型的,甚合我的心意,什么时候铺子里卖了,我定要去买上两座。这样子好看,摆着不寒酸,还能计时间,岂不是两全其美?”

    晏殊听了只是笑,梅询就是这个爱讲究的脾气,确实喜欢这些东西。晏殊虽然也是生富贵,长在富贵,生活精致,但讲究的是恬淡自然,跟他不是一种风格。

    梅询扶着老花镜,凑上前,仔细看刻摆顶端两只喜鹊的雕工,口里啧啧称叹。

    突然,两只喜鹊的腹里传出编钟的声音,竟然自然一首曲子。趴在前面的梅询吓了一跳,猛地退后两步,口中道:“什么声音?什么声音?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各种刻摆一起响起声音来,乐曲齐鸣,各种声单都有。

    正在参观的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东张西望,茫然不知所措。

    离得不远的燕肃忙到梅询身边道:“学士不需惊慌,到了时辰,这些刻摆都会发出声音来。这喜鹊肚里有机关,到了时辰,便就奏这一首曲子。”

    “如此神奇!”梅询听了,不由伸着耳朵,凑上去仔细倾听。(未完待续。)

第182章 人事安排

    其实说穿了哪里有什么神奇,就是喜鹊的肚子里有一套小编钟,一到了设定好的时刻,便就敲击而已,与一般的机械钟表准点报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大型的水漏仪上实际也经常有这种装置的,不过一般用钟鼓。

    听了一会,梅询也就明白过来,对燕肃道:“把钟鼓换成编钟,还敲出一首曲子来,虽然简陋了些,却悦耳了许多。你们制这刻摆,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燕肃笑了笑,真正大家一起制出来的刻摆,是凉亭里那两台,都是单纯的敲钟而已。倒是徐平后来带人制出来的这些,声音千奇百怪。

    等到声音过去,梅询又问:“燕待制,敲过了钟,如何知道到底是什么时辰?”

    燕肃上前,指着刻摆的上部道:“学士请看,这里有一个字,十二个时辰随时变换。现在这里是个‘辰’字,就是说卯时已过,现在辰时。”

    “哦,原来这字是会变的!刚才却是没注意。现在时辰,那时刻又如何看?”

    “这字的下面,不是有一条?这里就是时刻,从一到百,上面这线指到哪里便就是什么时刻。时辰的字和下面的时刻一起看,便就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一昼夜分十二个时辰,一百刻,两者之间并不能统一,要分开来看。由于一百并不能被十二整除,所说的几时几刻也只是约数,合起来还是有些不便。

    这样分自然有这样分的道理,时辰对应的是天时,由于一年之内的昼夜长短不一致,用时辰有明确的参考。时刻是固定的,与太阳升起落下的时间无关。

    徐平想把这两者统合起来,这难倒是不难,就是个习惯问题。但却不是他能够决定的,必须形成统一认识,由皇上下旨才行。这还涉及到司天监的大量记录,到底怎么处理也是个问题。全改过来需要人力物力,不改到后面会造成困扰,左右为难。

    中国数千年延续下来的文明,为后人积累了无数的财富,但也让后人就此背上了包袱。感觉很简单的事情,后面往往牵扯到大量的工作。

    由于现在的计时习惯不同,刻摆显示时间的地方徐平主要用的不是前世习惯的圆盘,是以字和长条刻度为主。只有凉亭里的两台大型校验用的,还有一些明显高档的才附加了圆盘,同时用汉字和阿拉伯数家标注。一圈依然是画分为十二个时辰,每时辰中间一个小区隔,分为上下各半个小时,相当于是二十四小时制。外圈是时辰,内圈为刻,一天还是分为一百刻,一目了然。

    这些刻摆内部的原理一般的官员不懂,寻章摘句的词臣们更加不懂,让他们惊奇的首先是刻摆显示时间的方法。以前的刻漏,最精密的无非是到了时辰出来个两个小人,一个撞钟一个击鼓,远不如现在的办法一目了然。

    赵祯到的时候太阳早已高高升起,雾气都已经散去,天气开始火热起来。

    这种日子,在屋内也多有不便,众人行礼如仪,便就直接到了后园里。

    一路走进凉亭里,赵祯看着两边的各种各样的刻摆,兴趣盎然,听着一边徐平的介绍,不住地连连点头。

    到凉亭里落座,用过了茶,赵祯与吕夷简等诸位宰执相公听了徐平和燕肃两人的介绍,当即同意,新式刻摆送到司天监去校验。第一个阶段三个月,到时再议。

    有了燕肃前边莲花漏无数折腾的经验,这次倒是干脆利落。还有一个原因,新式刻摆本就是由楚衍带司天监的人参与的,少了最主要的反对力量。

    纷纷攘攘直过了近一个时辰,徐平让家人准备酒筵,吕夷简也让各官员随便到处看看。酒筵开始肯定还要做应制诗赋以记盛事,自恃文采的先出去打打草稿。

    凉亭里面,只剩下了宰执和翰林学士,以及陪着的徐平。

    说过几句闲话,赵祯开口道:“前些日子徐平上奏,说是候选官员在京城衣食无着,甚至有冻饿而死者,着实可悯。而且开封府也有奏报,说是候选官员之中,有在京城苦等过一年者。为养家糊口,有人去从事商贾之事,甚至还有官员为人佣工,着实有失朝廷脸面。朕决计出内藏库钱,选处地方给这些官员暂时安居,让他们衣食无忧。不过这么多人总不能天天无所事事,徐平建议,不如就让他们聚在一起读书学习好了。学习律令,熟悉吏事,等到除了差事,也能更好为朝廷效力。”

    吕夷简捧笏道:“陛下宅心仁厚,此是仁政,天下必共颂陛下圣德!”

    王曾道:“这些日子,已经有些候任官员开始到了。只是现在缺乏人手,只有开封府派出的几个公吏管理此事,有些杂乱无章。”

    赵祯点头:“朕也想到了此节,此事需要人提举。如今三司条例司的事务不太繁忙,石全彬有了空闲,便就让他管勾此事如何?”

    吕夷简和王曾相视一眼,吕夷简道:“石全彬为人谨细,倒是个人选。不过他只能管理杂事,在那里的都是官员,却不好归他管。”

    石全彬是内侍,既然是皇上出的内藏库钱,由他去管钱别人说不出什么来。但要说在那里学习的官员也归他管,那就不可能了,两府这一关就过不了。内朝不能预外事,官员的管理,怎么也轮不到内侍来插手。

    赵祯心里也明白这一点,两府会抓死文武百官的人事权。皇帝可以最后决定,建议权和管理权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的,学习的事情当然要抓在自己手里。

    晏殊道:“依臣之见,不如由审官院和三班院各出一人,与石全彬一起同管勾此事。有三人商量,出了事情也不至于拖延。”

    此时知审官院的是狄棐,知三班院由石中立兼任,两人都带翰林学士,只是不带知制诰,不在学士院当值,也不草制,此时都在凉亭里。

    听了晏殊的话,石中立道:“三班院哪里能够派得出人去?偌大院子,大的小的全都加起来只有二三十个,公文都没有人去送,如何还能管得了别的事情?”

    张士逊不满地道:“三班院的人虽然不多,但若就说是忙得没有空闲,这话也没有人信!只要想抽,还是能抽出几个人来的!”

    “没人,没人,还是枢密院别派人去!”石中立连连摆手,“再者说了,京里候选的武臣又不一定都归三班院管,既然文臣是审官院,武臣也一样由枢密院派人才对!”

    管理官员人事的四个衙门,就数三班院的架子最大,规矩最多,管事的公吏上下其手收钱也最黑,这一点官场上无人不知。谁当枢密使,都会看着三班院不顺眼,可惜也实在奈何不了那些人。当年桑怿就是被暗算,不得不到岭南找徐平。

    认真说来,閤门祇候想当于文臣中的馆阁,这么重要的贴职,三班院的公吏敢公然叫卖。只要给够钱,便就给你加上一个,从此升迁比别人快。

    可问题是,你再怎么着裁人,总不能一个人不留。现在三班院的公吏很少,他们干脆连公文都不送,都是别的衙门去送去取,谁也没有办法。知道他们舞弊,可就是抓不住把柄,那都是跟泥鳅一样滑的老油条。低级武官的升迁大多是循资,各种条例特别多,把旧人全部裁掉换新人,根本就做不到,只能这么将就着。

    石中立比谁都明白这种情况,这种滑头让他们去管来培训的官员,不是给他们收钱的路子吗?只怕三班院一旦接了,就会变成第一大肥差。不过他是个滑稽性子,有话从来不直说,只是推说没人,不好曝自己的家丑。

    见张士逊的脸黑了下来,吕夷简道:“三班院委实没几个人手,还是枢密院别差人去管。此是大事,不能马虎了。”

    见吕夷简也如此说,张士逊只好同意。

    候选的本来都是低级的官员,高级官员都是直授实缺,本来就该是三班院管着才是。不过石中立推三阻四,知道他的性子,只好由他。

    定下来主管的人员,至于细节,自然是相关衙门下面商议,在这里谈论就不合适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由政事堂和枢密院下去安排。

    赵祯又道:“现在地方有了,后续也会有章程。还有一件事,这些人聚起来之后说是学习,到底学什么?不知诸位可有想法?”

    见大家沉默不语,徐平道:“臣倒是有个想法,就是不知合不合适。”

    “尽管说,今天只是随便说话,不需拘束。”

    “让官员学习,若是让他们跟国子监的学生一样读诗书,就没什么意思了。臣以为,还是以学律令吏事为主。可以在朝廷中指定一些长于此事的官员,让他们闲时到那里授课,给些钱粮补助,也可以叙功,不知可不可以?所谓教学相长,这样对去授课的官员,也有好处。”(未完待续。)

第183章 中书条例

    这是在职培训,在徐平看来,是不好去学习理论的,一个不好,那里就会变成意识形态的战场。欧阳修带着自己志同道合的天天去讲韩愈孟子,再来一群讲荀子,而且这个年代,引佛入儒援庄入儒也大有人在,那地方可就热闹了。

    馆阁是读书修书,并没有讲课,才会如此清静。就是这样,每到编书的时候,也是闹得不可开交。因为《唐书》芜杂,一直有重修的声音,现在还没有开始动手,怎么修已经开始吵起来了。这要是让这些人去讲诗书,那热闹可以想见。

    所以徐平的意见,干脆就完全不允许在那里讲什么圣贤大道,老老实实地学法律学条例,结合案例讲施政经验。让进去的人,真真正正学到东西,不要只是成为一个交际场所,互相称兄道弟好在官场上拉帮结派。

    只是徐平的想法,明显跟其他人不同。

    赵祯想的是利用这样的机会,拉近下层官员跟自己的距离,防止被两府架空。这是祖宗家法,自太宗时候起,特别重视跟中下级官员面对面的机会。凡是外任的没有特旨都要陛辞,回京述职都要面对,跟皇帝直接汇报自己的计划和经验。这是防止皇权旁落的重要手段,一有机会,赵祯就想利用起来。

    宰执们想的恰好相反,就是哪怕有了这么一个机构,也绝不可以让内朝夺了外朝的权。宁可用资序用磨勘法限制官员和升迁,也不能让人事权失控。所以在宰执们的心里面,怎么教不重要,但必须把学士院的翰林学士排除在外。

    见凉亭里的人听了自己的话都沉默不语,徐平不由心里打鼓,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没有啊。静静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自己还是忽略了君臣矛盾。在座的除了自己,只怕没人真地关心教什么,教完了之后怎么处置才是他们在意的。自己说的跟这些人想的两边不沾,他们自然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结论了。

    沉默了一会,赵祯道:“朕以为,徐平讲的确有道理。既然是花了钱粮,又费了许多功夫,自然是要让到里面就学的人学些真对朝廷有用的。不过这种事情以前都没有人做过,徐平,你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详细说一番吗?”

    徐平应诺,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赵祯:“这是臣这些日子赶出来的,依着若是让臣去讲钱粮之事,便就是当如此。大道理也没什么好讲,就是用臣在为官时碰到的一件一件事,详细分析当时的利弊得失。为什么那么处置,做了之后达到了什么效果,有哪些跟想的不一样,得在哪里,失在哪里,为后人镜鉴。”

    赵祯接过册子,随手翻阅。里面是徐平取了自己在邕州任通判时候的几个典型案例,详加分析,中间利弊得失和一些心得。这是徐平前世所习惯的,他的身份也没人请他去讲什么大道理,培训都是讲实际的东西。依他想来,只有这样做,才能把这次机会好好利用起来,真正做些有意义的事。

    赵祯看完,表情缓和了很多,递给一边的吕夷简:“徐平所说的,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这些候选官员都是久历政事,讲这些对他们才是真的有用。”

    几位宰执传看过了,气氛缓和了许多。若只是讲这些事务性的东西,结束之后由此考试决定奖惩,确实少了许多麻烦,最少不管皇帝还是两府不用去想着拉拢他们了。

    随着科举考试越来越规范,此时官场上已经习惯了用考试的办法来做决定。比如想入馆阁,不但要有官员保举,还得到学士院考试,依成绩定去留和地位。武官想要换文职,也一样要有人保举,然后到国子监考试,还是有成绩要求。就是文臣要出任知制诰,也一样要考试,合格之后才能出任。翰林学士倒是因为任知制诰已经考过一次了,不需要再考了,但没有这一资历还是非考不可。

    徐平所提出来的,所学的东西都是具体实务,没有立场。奖惩是依照最后考试的成绩来,理论上不涉及个人好恶,最为各方接受。

    凉亭里的人传遍,吕夷简道:“陛下,臣发为徐平此法可行。此时朝廷文武百官不下数万人,十之**都是选人和小武官。他们事务最重,而又学识不足,学这些正可以补他们的短处。而教的人,也能从中重新衡量得失,可谓教学相长。”

    见众人都没有异议,赵祯道:“既然如此,那便就定下来,依着徐平的法子去教去学。这本册子着人抄录几份,各衙门去报要去教的官员来,依此写教的内容。”

    王曾笑道路:“不需抄录,现在京城里印这些极是容易,让人印出来就好。”

    “倒是忘了,现在已经不需要抄录了。那便就交给国子监,去付印吧。”

    众人领旨,事情由此定下。由政事堂和枢密院一起商量,律令、刑狱、钱粮以及劝农等等,到底要教哪些内容,由哪些衙门选人去教。

    定了一件大事,赵祯心情轻松不少,说过两句闲话,对吕夷简道:“自去年徐平入京,便就编修三司例。前两日听石全彬讲,新的条例已经编修完毕,只是中书一直没有敕令颁行,三司诸多不便。不知政事堂那里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吕夷简捧笏:“回陛下,没什么不满意的。之所以先压着,只是因为这两年臣在中书,也一样在编修中书条例,是想等着编完一起颁行。”

    此事赵祯当然已有耳闻,但吕夷简从来没有正式禀报过,他也不好去问。这跟他的性格有关,太祖太宗时候连臣僚在家里喝了什么酒皇帝都知道,而且还会明白告诉大臣,让他们知道皇帝派人盯着自己呢,事事小心着点。

    赵祯做不出这种事来,时代也已经变了,此时的环境也不允许他做这种事。

    今天吕夷简说了出来,赵祯便也就当自己才知道,点了点头:“原来是在编中书条例,那就怪不得。政事必由中书,当然是你们的条例出来,三司的条例才好照着修订,不然岂不乖谬?只是现在三司的事务极多,新旧条例之间,时常让官吏们无所是从,中书条例也要编得快一些。”

    “臣领旨!”

    寇瑊有事,今天没到,赵祯实在忍不住,便就帮着徐平催一催,当然是借着石全彬的名头,他也不好把徐平就这么卖了。没想到政事堂压着三司条例,还是有正当的理由的。当然这是不是一个借口,那就是另一回事,这借口最少说得过去。

    在一个衙门做得久一点的官员,都会想办法编修本衙门的条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得不为,不然自己都掌控不了本衙门的事情。吕夷简做得更厉害的是,他要编的是中书条例,相当于给天下政事立一个规范。这件事情也只有他能做,因为能在宰相的位子上做这么久的,貌似除了一个吕夷简,也就只有赵普了。

    徐平是习惯这种节奏的,他前世总是讲依法办事,依条令办事,要法治,不要人治,其实跟现在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过目的不同罢了。

    现在的官员热衷于编条例,是因为了到了宋朝,天下大事都集中到了朝廷里,官员实在掌控不了下面的办事人员,不得不用条例来约束。徐平编三司条例,并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更重要的还是要改变以前的做事方法。

    问完条例,赵祯顺便提起,徐平前些日子说的三司勾院合一,与磨勘司合为一司监管天下钱粮的事,问宰执们的意见。

    吕夷简听罢,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道:“禀陛下,三司勾院并不是没有合过,不过多有不便,文书事务迁延,才不得不又分了开来。现在再提勾院合一,怎么防止以前的弊端重现?很多账籍,在本衙门处置起来方便,一旦分开就不免拖延下来。”

    徐平道:“相公,此时不同于往日。新的三司条例账目比以前清楚许多,最重要的是查账比以前省无数力气。现在怕的不是文书拖延,怕的是本衙门掩盖情弊。我在盐铁司,知道勾院在本衙门下面,不要上面官员知会,账目一旦不对,公吏们就会自行去篡改对缝。账目好查,以后最重要防的就是这些。”

    王曾道:“以前三司勾院合一,致使三司积压文书,至达三年之久尚没有核对过的。你如今要勾院合一,如何防止前事重演?现在查账,真的那么容易了?”

    “回相公,确实容易许多了。现在,地方账籍一旦报上来,下个月中旬之前,勾院就能核对完毕。若是以前,都是要压到年底的,这时间可不是省了一点半点。”

    吕夷简与王曾低头商量了几句,对徐平道:“此事也不急,等到中书条例编修完成之后,一起再议吧。过两天,你详细写份书状来,看是按你所说,合起来到底合不合适,会不会再出现以前的情弊。”

    徐平应诺。

    此时已经渐渐到了中午,天气火热,外边闲逛的官员当不住热浪,纷纷到了大树林里的阴凉地里。侍从以上的大臣,则又聚到凉亭里来。(未完待续。)

第184章 自伤身世

    岂止是勾院,三司都是分分合合,变过来变过去,到了真宗后期才定下来为一个衙门。合在一起三司使权限过大,衙门大了推诿塞责的事情也多,分开之后衙门之间又相互扯皮,事情拖延,同样不变。

    说穿了,之所以造成这个局面,还是因为地方权限太小,事情都收归朝廷,诸般不适应。鉴于唐朝藩镇的教训,收地方精兵入禁军,归三衙统管,地方钱粮则收归三司,全国统管。这个时候,中央集权达到了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程度,作为中央的朝廷际面临到了以前从来没有面对的局面,自然要慢慢调整。

    这样的大国,不收权就乱,收权之后地方便就会有诸多不便。这是无法解决的矛盾,只能随着现实情况不断修改,收收放放,放放收收。徐平可以提供一定的先进手段,缓和这个矛盾,但将来发展了,矛盾还是会突显出来。

    诸位侍从大臣在凉亭里坐了下来,赵祯问道:“这些新制刻摆,你们看了之后觉得如何?可还有些意思?”

    龙图阁待制王博文道:“依臣观之,外面的刻摆制作精美,且大小合适。先不说其计时精与不精,仅这样子,就适合富户人家买了摆设。”

    众人听了一起都笑,王曾道:“徐平管着盐铁司,只怕早就想着把这些刻摆拿到三司的铺子里面去卖。制成这个样子,本就是有意。”

    吕夷简道:“现在看来,新制的刻摆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惟今之计,就是看与莲花漏比较,到底计时准也不准。这要的是水磨功夫,不是一天两天。就是可惜了燕待制,费尽心力制了莲花漏,刚刚摆在宣德门还没有一年。”

    燕肃笑着摇头:“那有什么可惜?在下官心里,只要计时精准,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再者说了,现在刻漏,也有我一份心血在里面。”

    说过一会闲话,吕夷简问徐平:“跟才忘记问你,怎么凉亭里摆了两台一模一样的刻摆?若只是用来校时,一台也就够了,另一台做什么用?”

    “回相公,这两台是要一台摆在宣德门,跟现有的莲花漏比较。另一台则想着要送到洛阳司天监去,跟原先的漏刻比较,看看有哪些不同。再者说了,洛阳居天下之中,天时地理本来也要以那里为准。”

    其他的人这才明白,为什么要制两台一模一样的出来,原来还要送到洛阳司天监去。洛阳司天监虽然简陋,但到底有特殊的地位,徐平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常说天子居天下之中,哪里是都城哪里就是天下的中心。但这个时候,大家公认的天下之中却不是开封,而是洛阳。就连官话,也是以洛阳的口音为最正宗。

    刚刚立国的时候,太祖便就有心迁都洛阳,只是因为各种客观条件,没有成功罢了。那个时候洛阳的一切都是比照着都城来,并不比开封城差。太宗之后迁都的事情不再提起,洛阳慢慢衰落,与开封的距离越拉越大,但一些国家仪制的重要备份那里一直都是有的。洛阳不但有留守司,还有御史台,有国子监,当然也有司天监。

    而且由于天下之中的地位,洛阳司天监虽然破败,人员也不多,但却有几样代表着正统的东西。比如度制,开封司天监所用的天文尺也是以洛阳所藏古尺为准,计时的圭表同样是如此。真正精确的计时,还是在那里。

    徐平要以新式的刻摆代替原来的计时仪器,便就要到那里去校准,一步到位。

    新式的计时仪器与旧制的比较,不但是要比两者的精确度,换成用徐平前世的话说,就是相对误差。还要跟圭表所测的时刻进行比较,并结合天象,如日食月食等等之类,计算出来的理论发生时间与实际发生时间的差距,算是绝对误差。

    对司天监来说,后一项尤为重要。由于旧的历法与天象和节气不合,天圣年间制了崇天历,他们特别紧张。一般的小天象司天监还能糊弄过去,像是日食月食这种全国都能够看到的,一旦跟历法计算的不合,就会追究制历法的人责任。

    现在司天监有了望远镜,看到了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楚衍和贾宪又从徐平那里学了些数学和力学知识,计算的精度高了很多。相应的,对时间的精度也有了更高的要求,新的刻摆跟他们的利益最息息相关。

    又说一会闲话,赵祯和宰执大臣们也问了徐平新式刻摆的原理,徐平粗略地说了一遍,摆的等时性哪里是一下子就能够接受的?哪怕徐平用细绳吊了重物,现场制了个简单的摆,表演给大家看,他们也只是点点头,原来还有这么回事而已。

    见再无大事,徐平便就让家人上了酒菜来。所谓庆功宴,对大臣们来说又何必真地了解清楚每个细节,只要好用,重要的还是庆功,喝酒。

    天气炎热,依然是喝的冰凉的果酒,茶肴主要是各种水果和蔬菜,这个时候大鱼大肉也没有人吃下肚下。

    酒到半酣,赵祯吩咐在场的学士们作应制诗,自是对国家盛事的庆祝。

    直到太阳西垂,凉风渐起,众人尽兴,才准备散了。徐平的府第在城外,不能待得太晚,影响城门的启闭。

    乘着酒兴,赵祯对学士们道:“徐待制说起过两天要送一台刻摆到洛阳司天监那里去,此是朝廷盛事,不知有哪位愿意走这一趟啊?”

    众人面面相觑,大热的天气,路上辛苦,没有人吭声。

    正在这时,喝得满脸通红的欧阳修高声道:“陛下,臣愿往!”

    赵祯看着欧阳修,点点头道:“好,便就由你,与司天监的官员和宫里内侍,一起送去洛阳司天监。此事涉及国家礼制,不可疏忽了!”

    欧阳修高声应诺。

    等到赵祯转身与宰执们说起其他事情,蔡襄对欧阳修道:“如此炎热天气,永叔怎么想起来要跑这一趟?这刻摆是徐待与人制的,他左右无事,为何不是他去?”

    欧阳修道:“君谟想的差了!我到洛阳,是想到钱思公家里吊唁一番。当年我们为河南府幕僚时,钱公待我们甚厚,有此机会怎能放过?”

    “原来如此,永叔有心了。等明天我也备一份祭礼,你一起带去。”

    钱惟演在随州去世,此时他家里已经把棺椁迎回。当年在他河南府幕下的欧阳修等人受他恩惠不少,一直想着亲自去拜祭。既然要送刻摆去洛阳司天监,要馆阁出人随行,欧阳修便就抢先提出来,借着公事,顺便去吊唁。

    众人散去,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便有人知会欧阳修,明日起程。一早先从永宁侯府里取了刻摆,直接装车沿着驿路去西京河南府,洛阳城,限五日内送到司天监。

    当晚,欧阳修召集了当年的钱幕文人在京师的聚会饮宴,告诉大家这个消息。席间回忆起钱惟演的种种好处,有的人不由失声痛哭。

    钱惟演改官随州后,王曙接任河南府长官,就已经变得严厉,众人再没有以前闲散舒适的日子。后来被荐入馆阁,还想着从此又过上了快活日子,没想到来了京城之后却诸事不顺。像欧阳修等人,钱惟演在的时候,待他们这些人如上宾,没有丝毫上司的架子,是以文友相待。那个时候他们刚刚出仕,过的就是无案牍之劳形,往来无白丁的神仙日子,起点实在太高。钱惟演一走,他们的心理落差非常大。

    尤其是欧阳修,自视甚高,结果几次徐平都不给他面子,上次更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斥责。欧阳修再是表现得洒脱,也只是把心里的失落压到心底深处,不让人看出来而已。那是徐平,不是什么元老重臣,文坛名宿,跟自己也不过差不多大的年纪。又没有半分文采,纯靠着运气比自己早一届登第,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当年都是一起参加省试的,欧阳修因为粗疏,诗赋再次出韵而未过省试。徐平不显山不露水,顺顺当当地一路走到最后。本来只是一甲进士,谁想到天突然放晴,张知白的灵机一动,就此当上了一等进士。从此一骑绝尘,如今两人已是天壤之别。

    梅尧臣见欧阳修眼睛通红,失魂落魄,对他道:“永叔何必做小儿女态,钱思公在随州虽然落魄,殃后朝廷还是以礼相待,并没有什么遗憾!”

    蔡襄笑道:“圣俞这话说得不得要领,永叔不但是为钱公伤心,怕也是在自伤身世。当年在洛阳时人人都道他是第一才子,到了京城却处处受挫,难免伤感。”

    梅尧臣冷笑道:“有什么好伤感的!我年过三旬,却几次科场失意,至今没个出身!想人把苏舜钦与我合称‘苏梅’,今年苏舜钦也已经中第,只有我依然失意。你们在馆阁是育材,我在馆阁却只是读书,说起来不是丢死个人!大丈夫岂可因为一时顿挫,便哭哭泣泣自怨自艾,那还有什么出息!”

    尹洙咳嗽一声,道:“圣俞不必这么说,当年在洛阳,钱公最是看重永叔。如今他英年早逝,永叔伤感,也是人之常情。”

    梅尧臣摇了摇头,再不说话,只是喝酒。

    要讲自恃才华,梅尧臣又何尝差于欧阳修?诗文并称,此时梅尧臣的名头已经渐渐有要超过石延年的架势,是文坛最被看好的未来诗坛领袖。却在今年再次落第,还是靠着叔叔梅询,才赖在馆阁不走,等着下一次制科考试的机会。要说不得意,他比欧阳修不得意多了。只是梅尧臣性格刚强偏激,最看不得别人哭哭啼啼。(未完待续。)

第185章 路上要小心

    一大早,门外“嘭嘭”的敲门声就把欧阳修吵醒了。

    揉着眼睛走出房门,雇的老仆上来道:“官人,外面有一个司天监的杨官人,说是有事要求见。”

    欧阳修宿醉未醒,只觉得脑袋生疼,一边捏着额头一边道:“什么杨官人?你先带到客厅里上茶,容我洗漱罢了见客。”

    老仆应声诺,转身去了。

    水已经打了过来,欧阳修洗过了,顺手拿起脸盆架上的牙膏牙刷开始刷牙。徐平把这东西试验好了之后,自然就让新场务制作,拿到三司里的铺子里去卖。反正制肥皂有甘油这个副产物,刚好废物利用,无非再加些碳酸钙和薄荷而已。

    京城里的百姓见多识广,追求新潮,几个月的功夫就推广开来,销路很好。欧阳修怎么说也是官员,老百姓都能用得起的东西,他没道理不用。不要说牙膏,有一天偶尔见了卫朴带的近视眼镜,他还特意找到玻璃务去给自己配了一副呢。

    欧阳修只有一个寡母,因为到京城的时间短,还没有接过来,家里只有一个老仆侍奉。因为住的是官房,花销小,手头便就宽裕。这两天他正在到处寻找,想换个大一点的房子,等天气稍凉一点接母亲来京,便就算安下家来。

    本来欧阳修还有一个哥哥的,只是素无往来。

    欧阳观还没发达的时候,休掉了前妻,续娶了欧阳修的母亲为妻,所以欧阳修的父亲比他的母亲大了整整三十岁。父亲五十九岁去世的时候,母亲尚未满三十。

    前妻是怀孕离开欧阳家的,后来育有一子,即是欧阳修的大哥,在欧阳观中进士之后曾去认亲。不过欧阳观对这个儿子相当刻薄,根本就不当他是自己家的人,食不饱腹,冷暖不管,就连家里的仆人也时常欺负他。然而欧阳观去世的时候,欧阳修才只有四岁,还是靠着大哥收了父亲的尸骨。两家之后再无往来,欧阳修随着寡母长大。

    最近这些日子听说哥哥在荆州黄陂,做个小吏,也不得意。到底是兄弟手足,那些陈年旧事也都放下了,两人又开始有书信往来,只是瞒着母亲而已。

    人前再是风光,背后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刷过牙,人觉得清醒了些,欧阳修才终于想起来今日要起程去西京洛阳。

    急匆匆地穿上公服,欧阳修到了客厅里,见是杨惟德等在那里,忙道:“昨夜同僚聚饮,大醉而归,不觉就睡得过了时辰。劳兄久等,还请恕罪!”

    杨惟德忙起身还礼:“欧阳兄客气,我也只是略坐了一会。”

    寒喧几句,欧阳修道:“我们可是现在就要去永宁侯府上?”

    “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还是越早走越好。这一路上带着刻摆,为免损坏,必然不能走快。走得早一些,免得路上借过宿头尴尬。”

    “有理,那我们这便就动身吧。”

    两人出了欧阳修的小院,见外面一个下人等着,欧阳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来京城未久,尚未置办马匹,这可如何是好?”

    杨惟德挥了挥手,让伴当牵着马先行,自己与欧阳修一起安步当车,等到了大路上,两人再一起雇辆车坐着出城去。

    等到了徐府门外,已经日上三竿,欧阳修看看太阳向杨惟德拱手:“罪过,都是某家一时疏忽,错过了时辰!”

    杨惟德是伎术官,怎么能跟馆阁的官员计较,口中只是说无碍。

    通报了进去,不大一会,府里出来人带着,两人一路走向后园。

    到了凉亭,见徐平和石全彬两人正坐在石桌边讲话,两人忙上去见礼。

    徐平见欧阳修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现在天气炎热,你这个样子,难不成是中暑了?我家里有解暑的药,一会让人取了你们带在身上。”

    欧阳修拱手:“待制惠赐,不敢不领。不过下官不是中暑,是昨夜饮酒,有些宿醉未醒,才看起来缺了些精神。”

    说完,又加了一句:“先前下官在河南府幕府,多蒙钱思公关照,我们当年僚佐受他恩惠不少。如今他已经故去,当年旧人听说我要去洛阳,便聚在一起送行,顺便准备了些祭品,去钱公灵前拜祭一番。此是私情,影响公事,待制恕罪!”

    徐平道:“此是人情世故,你们念旧情又不是坏事,又有什么。只是今天走得晚了,路上要赶得快一些。这位石阁长,随你们一路去。”

    欧阳修和杨惟德上前与石全彬见礼。

    这一年石全彬借着提举三司条例司的机会,到皇宫外面来任事,跟外朝官员接触得多,大家都认识他。此时宫里面是阎文应得势,他内靠着杨太后赏识,外靠着吕夷简和张士逊关照,风头一时无两,无人能与之相抗。

    内侍虽然是皇上身边的人,升迁和官职安排之类却是由枢密院负责,还有一部分权在宣徽院,并不是由皇帝亲自掌管。赵祯其实烦阎文应烦得不行,但一来他本是孝子,不能违背杨太后的意思,二来自己性子软,下不去狠手,三来尊重外朝宰执们的权力,也就只好由着阎文应在宫里面呼风唤雨。

    落了座,下人上了茶来,几人喝了杯茶。

    徐平道:“你们送刻摆去洛阳,有几件事情我要交待,务必谨守!”

    三人一起应诺。

    “第一个,要送的刻摆虽然制的时候就上心,其它的都结实厚重,但到底是里面机关重重,精细得很,路上一定要注意不要磕了碰了,也不要太过颠簸。”

    见三人点头,徐平又道:“第二个,昨天夜里已经与宣德门外的莲花漏对准了时刻,你们切记不许再调。不管这刻摆与洛阳司天监的刻漏对不对得上,差多少,都原样摆在那里,你们照实回来禀报。”

    欧阳修笑道:“待制多虑了。这刻摆如许大我物件,而且听说里面机关众多,我们就是想调,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你们没必要知道,但杨惟德是司天监里的人,他是知道的。”

    杨惟德急忙拱手应诺:“下官一定谨记待制的话,绝不敢轻动!”

    徐平点头:“嗯,你务必记住此点。还有最后一件,这刻摆到了地方之后,是个什么样子,如何安放的,安放时洛阳司天监的刻漏是什么样子,务必要记得清楚。等你们回来之后,要向我详细禀报,最好是写下来,写清楚!”

    时间是很神奇的,在徐平前世,大家都已经习惯了随时知道准确的钟点,对此已经没有了感觉。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徐平却充分地意识到时间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那是真地相当不方便。

    官员上朝,都是按着司天监从宣德门外钟鼓楼发出的信号,那是半夜,百姓怎么可能也按着这作息时间?不说别的,三司的新场务里,想要规范工作时间就相当不容易。那里是城北,人户本来稀少,宣德门钟鼓发出的声音根本就传不到那里,用沙漏又太过简陋,计时不准。加上这个年代不可能燃灯工作,那成本三司也负担不起,上工下工便就变得非常麻烦,工钱计算也复杂起来。

    摆钟这种等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却影响社会的很多方面,也影响科技发展。

    正是因为重要,徐平是慎之又慎,生怕出一点纰漏。没有人是神仙,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完备,总有考虑不到的地方,需要用认真的态度去克服。

    徐平看看三人,目光扫来扫去,最后看着欧阳修道:“欧阳修,此次以你为主。”

    欧阳修拱手:“待制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

    “我再说一遍,这次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出了意外,三人多商量,切不可鲁莽行事。从这里到洛阳,虽然只有几百里路,但这个世界上,不同的地方不但是地理不同,天时也未必相同,出什么事都很正常。你们要做的,就是小心把刻摆原样送到洛阳司天监去,把遇到的一切都记下来,不要自作主张!记住,不要自作主张!”

    见徐平一再强调,欧阳修的心里不由也紧张起来,沉声道:“谨遵待制吩咐!”

    杨惟德和石全彬也一起拱手:“遵待制吩咐!”

    徐平点头:“也不用太过拘谨,小心认真就好。我让三司特制了一辆马车,只要在官道上,应该就不会颠簸。你们与刻摆一起,都安坐车内,不要骑马了。这一路上三人都要在一起,不要分开,回来之后我要听到最详细的回报!”

    欧阳修急忙点头,自己也没马骑啊,要是出门的时候再去借马,还尴尬了呢,坐在车上正好。而且几百里路,还是坐车舒服。

    看看天时不早,徐平觉得该叮嘱的都说过了,才让他们上路。

    石全彬带的有甲士,是专门护送刻摆的,早已经等在徐府的院里。刻摆关系到司天监观天象,涉及到历书节气,涉及到国家仪制,出行规格还是很隆重的。

    (备注:杨惟德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观察超新星并进行了详细记录的人,他称之为“客星”。另推本书读者的两本书,都是仙侠,一本是《从土地公公开始》,另一本是《紫青龙吟记》,喜欢的读者可以收藏阅读。)(未完待续。)

第186章 刻摆错了

    欧阳修爬上马车,小心翼翼地绕过摆在车厢前边的刻摆,在靠椅上坐下,出了一口气道:“为什么把刻摆放在前面,诸多不便。”

    石全彬笑道:“一是放的架子在前边跟车厢相连,这样稳当。再一个,是让我们坐在后面好看紧了,不要一时疏忽。”

    这自是什么理由?只是知道是徐平安排,欧阳修只是摇摇头也不好说什么。

    外面赶车的禀报一声,车厢一动,便开始缓缓前行。

    “哎呀,这是什么?怎么还转起来了?岂不是有些吓人!”

    欧阳修看着头顶上几个扇叶开始慢慢转动,带来丝丝凉风,不由叫了一声。

    石全彬道:“官人莫要惊慌,这是风扇。因为我们这次要运送刻摆,车厢不好敞着透风,为免气闷,便就装了这个。官人莫要小瞧,有了这个,我们路上便舒服许多。”

    车厢里装风扇是徐平提出来的,由车轮带动,车子前进,风扇便就开始旋转。动力连接的地方用的是销式离合器,销子插上便就跟着车轮转,销子拔出就停了。

    达官贵人,特别是妇人家坐车,不喜欢开窗。一是怕被人看破了车里的虚实,再一个要防路上的灰尘,开窗多有不便。这样炎热的天气,在车厢里闷着太过难受,高档一些的车里便就装了这风扇,通风透气。

    这个难也不难,扇叶之类都是竹木制成,极便宜的东西,只有装在里面的轴承是高档货。现在采用钢模挤压热处理之后打磨的方式,轴承的造价也降下来了。

    其实东京城里现在高档一些的马车里也有,不过欧阳修现在的收入只能算是个中等人家,享受不了那些,第一次见不免大惊小怪。

    走不多远,石全彬取了茶酒出来,跟欧阳修和杨惟德饮着说话解闷。

    这一路上是如今天下最繁忙也是戒备最森严的两京驿路,马铺驿站众多,运送刻摆的队伍又有枢密院签发的最紧要的文书,相关人等都是小心伺候。路上并没有丝毫意外,到了第四天上午,便就到了洛阳城外的驿站。

    欧阳修出了口气,对杨惟德道:“先看一看,刻摆是不是完好无损。”

    杨惟德吩咐马车停下,自己到前边把刻摆仔细检查了一番,出了口气:“谢天谢地,完好无损!不枉几天辛苦,终于把东西完好地送到了地方!”

    欧阳修和石全彬听了这话,都卸下了心里的大石头,一起下了马车,活动筋骨。

    看着天边的太阳开始慢慢褪去嫣红的颜色,变得发白,又看了看前边不远处的洛阳城,欧阳修道:“时间尚早,要不我们今天就不在城外歇了,直接把东西送到地方。”

    大家都想早交了差事,杨惟德和石全彬自然没有意见。

    派了一个卫士骑快马进城通禀,其他人赶着马车继续上路。

    占地广大的洛阳外城已经开始倾颓,外城门连守城门的都没有,城墙也有许多缺口,早已经失去了作用。现在的洛阳城,已经撑不起这么大的规模了。

    外城,内城,最里面是宫城,洛阳的规制基本与开封一样,司天监也一样是位于宫城里,跟其他的衙门在一起。

    到了司天监门外,一个白花苍苍的老官员带了几个学生已经迎在那里,见到欧阳修一行到来,忙上前叙礼。

    叙礼过了,杨惟德对欧阳修和石全彬小声道:“这位秦少监以前也曾在京城司天监任职,年老之后自请来管洛阳监,是司天监的元老。”

    听了这话,两人不由对秦少监的态度尊敬了许多。

    “洛阳女儿面似花,河南大尹头如雪。”白居易的诗虽然写的是唐时故事,到了这个年代其实还是相差不多。西京洛阳城依然是个养年老官员的地方,不但判河南府的一向都是白发苍苍的元老重臣,御史台、国子监和司天监等等衙门,同样用来安置这些退下来的老臣,算是养老之地。

    司天监有司天监的规矩,放刻漏有他们一套自己的仪式。众人行礼如仪,这才由秦少监领着,让人把刻摆从马车上搬了下来。

    在地上放稳,秦一监对一个司天监学生道:“你上去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刻,这刻摆上的时间对也不对。先准备妥当,等过一会到了吉时再搬上去。”

    那学生应声诺,飞跑着去了。

    要不了多久,学生飞跑着回来,向刻摆上显示的数家看了一眼,突然面如土色。

    秦少监沉下脸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莫非有什么不对?”

    “时——时刻不对——”

    “什么时刻不对?说明白些!吞吞吐吐,成什么体统!”

    那学生努力平静下心神,才小心说道:“回少监,这新的刻摆上的时刻,跟上面我们原来刻漏的时刻,对——对不起来!”

    听了这话,欧阳修吃了一惊,急忙道:“怎么会如此?临行前,徐待制特别吩咐我们,行前刻摆与宣德门前的刻漏对过,绝无半分差谬!这一路上我们万分小心,不要说是磕了碰了,就连大的颠簸都没有,怎么会时刻对不上!”

    秦少监看了看欧阳修等人,又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位学生,转身对杨惟德道:“随我来!”

    说完,一手取下官帽,一手提着官袍,快步向观天台上走去。

    见秦少临的一头白发颤颤巍巍,脚步急促,杨惟德不敢怠慢,急忙跟了上去。

    欧阳修和石全彬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所措,搓着手在原地转圈子。

    用不了多少时间,秦少监和杨惟德两人从观天台上下来,一起到刻摆面前,盯着上面显示的数字,眉头深锁,都不说话。

    欧阳修上前,小声问杨惟德:“杨兄,时刻果然是不对吗?”

    杨惟德沉声说道:“不对,差了半刻多!”

    “那是不是——”欧阳修使劲压低声音,“这里司天监的刻漏疏于看管,时刻错了呢?不是我信不过这里司天监的人,只是你看,他们老的老小的小——”

    “我已经问过了秦少监,他虽然年老,却依然保留着在京城司天监的习惯。洛阳司天监一样每天都用圭表校时,且记录明白,绝不会差如此之多!”

    欧阳修急得搓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唉,到底该怎么办?”

    杨惟德紧紧盯着刻摆,沉声道:“为今之计,只有耐心等待正午时分。洛阳司天监的圭表是古器,传承数千年,绝不会有差错!到了正午,用圭表校时,那时候就知道到底是哪个不对,现在急也没用!”

    圭表不但是古人传下来校时的工具,也是国家重要的礼器,了解这些东西是读书人的必修课。欧阳修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只好拉着石全彬走到一边,不打扰他们。

    此时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上,晒在身上火辣辣地疼。但所有的人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太阳底下,不敢有丝毫懈怠,慢慢等着正午的到来。

    这不仅仅是一个时间准不准的问题,而是涉及到国家礼制,牵扯的问题众多。如果仅仅是刻摆制作不精良,不能精确计时也就罢了,怕的就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徐平牵头,司天监的人员和以前制莲花漏的燕肃参与,这些人的专业知识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制成之后又经过多日校对,绝不会犯低级错误。如果真如杨惟德所说的,洛阳司天监也严守规制,对刻漏时时校对,同样也没有问题。

    两者都没有疏漏,那问题出在哪里,就让人头大了。

    用不了多时间,身上就汗如雨下,欧阳修站在杨惟德身后,连额头的汗都不敢擦一擦,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盯着刻摆上的指针缓缓扫过时刻的刻度条。

    秦少监把衙门里的官吏和学生都招集了起来,从台下的刻摆开始,一步多远站一个人,直到天文台上的刻漏和圭表。单等着正午到来,校对时刻。

    到了午时,秦少监对杨惟德沉声道:“你到上面去,带着人立起圭表。我留在这里看着,到午时钟响,就知道借在哪里了。”

    杨惟德应声诺,抬步上了天文台。

    秦少监让杨惟德去带人立圭表,自然是为了避嫌,以示自己的清白。洛阳司天监到底是他的地方,不让外人看着,总是让人疑心。

    此事非同寻常,知道秦少监的意思,杨惟德也不敢跟他客气。徐平是朝里位高权重的龙图阁待制、三司副使,这次差事不敢有丝马虎,杨惟德不敢出任何纰漏。

    不知不觉间,太阳就划到了中天。站在阳光里的众人已经感觉不到热,只觉得头顶上撒下来的阳光如同针扎在身上,又痛又痒,难受无比。

    欧阳修只觉得自己头发晕,双腿有些摇晃。想起临走前徐平还问自己是不是中暑了,不由嘴角出现一丝苦笑。那个时候没中暑,现在倒是快了。

    突然,秦少监高呼一声:“刻摆上午时已到!”

    “刻摆午时已到!”顷刻之间,嘹亮的声音此起彼伏,传遍了破败的洛阳司天监。

    杨惟德看着圭的影子投在表上,还是在慢慢变短,心里暗暗叹息一声:“果然是刻摆错了!这新制的刻摆,到底错在哪里?”(未完待续。)

第187章 时差

    秦少监松了一口气,不管新制的刻摆错在哪里,最少自己没有犯错。人制造的仪器不管是多么精密,都有可能出现错漏,但天上的太阳是永远都不会错的。新制出来的计时仪器,不管看着多么精巧,都要经过天上太阳的检验。那简简单单的圭表,朴实无华,却是检验时间最精准的尺度。

    “啪嗒——”一个硕大的汗珠掉在地上,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杨惟德不敢擦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紧盯着圭投在表上的影子。他甚至已经失去了感觉,一切都是本能。在表上圭的影子最短的那一刻,机械地挥起了手臂。

    清脆的钟声响起,声波在炽热的空气中荡漾,震起层层涟漪。

    司天监所有的官员和学生都出了口气,如果这是一场比赛,他们已经赢了。

    “午时已到,刻漏精准,并无差谬!”

    声音从天文台上传下来,好像大钟一样撞在欧阳修的耳朵里,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情不自禁地扶住了身边的石全彬,脚步一个踉跄。

    “官人小心!看你脸色苍白,莫不是中暑了?车上带的有药,快喝一口!”

    石全彬扶住欧阳修,让身边的人到车上取药。

    秦少监暗暗出了一口长气,把官帽小心翼翼地戴在自己白发苍苍的头上,一脸严肃,看着杨惟德从天文台上慢慢走下来。

    到了秦少监面前,杨惟德沉声道:“刻摆上的时间过得快了,与圭表不合!”

    秦少监点了点头:“快了九分之五刻,应是无误!”

    “是啊,快了半刻多一点——”杨惟德茫然地点头,“半刻多,怎么如此?徐待制、燕待制,还有司天监里不少人员参与,他们怎么会出如此错漏?他们已经校验了不少时日,不该出这种差错才是!我们行前,特意与宣德门前的刻漏校过,这一路上也没有任何意外,不应该啊,绝不应该!”

    欧阳修接了石全彬递过来的药,仰头喝了一口,皱着眉头道:“这是药?怎么如此大的酒味!呀,感觉比平时喝的酒来烈!”

    石全彬笑道:“这是藿香正气水,当年永宁郡侯在邕州,多亏这药解瘴毒,听说活人不少呢!药里含酒是不错,解暑极是有效。”

    欧阳修半信半疑,把药喝了,觉得脑子清醒了一些。

    两回到刻摆前,欧阳修问杨惟德和秦少监:“怎么样?是刻摆的时刻错了?”

    杨惟德点了点头:“若以圭表论,刻摆快了半刻多!”

    “半刻多!”欧阳修吸了一口凉气,“司天监用的刻漏,怎么会差半刻多?这,这也差得太多了!我们如何回去交待?这刻摆还放不放在洛阳司天监里?”

    杨惟德神情黯淡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几天的时间差出半刻多来,这样刻摆根本就不能用。或许像徐平先前做的,制成家具一样,摆在人家里还可以,司天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别说半刻多,十分之一刻司天监都不能接受。

    欧阳修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临行前,徐平还特意吩咐了此行以他为主,没想到就遇到了这种棘手的事情,怎么办?

    见众人都沉着脸不说话,石全彬道:“诸位官人,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监行前永宁郡侯吩咐的话?”

    欧阳修苦笑:“什么话?待制说是此行以我为主,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难道还能让杨少监把刻摆的时间调成与天文台上的刻漏一样,再慢慢比较?”

    “绝不能调!”杨惟德断然拒绝。“临行前待制特意吩咐,不准调时刻!”

    石全彬拉住两人的手道:“我说的不是这些,你们还记不记得,郡侯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各地不但是地理不同,天时也未必相同,出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欧阳修眼睛一亮:“貌似徐待制真这么说过——不错,确实说过!”

    想到这里,欧阳修与杨惟德对视一眼:“难道,徐待制早已经想到了此节?刻摆之所以出现了错漏,不是计时不准,而是因为开封和洛阳的天时不同——”

    说到这里,欧阳修闭上了嘴巴。这个问题可不好乱说,天共一日,天时不同要有合适的说法,不是敢乱猜的。没想清楚就乱讲,会被人看作轻薄。

    石全彬道:“不管怎么样,我觉得郡侯那里必然心里有数。临行前他一再嘱咐我们,到了地方要把看到了什么,如何安排,怎么做的,都一一详细记录,然后回去之后向他回报。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有结果,依我看不如这样,由我在这里看着,你们两个写份书状,骑快马回京城,向待制禀报此事,如何?”

    欧阳修沉吟道:“也只好如此?”

    秦少监站在一边板着脸,一句话不说。天共一日,还从来没听说过地方不一样时刻就会不一样,天时也会随着地方变的?不过他已经年老,从来没有主管过京城的司天监,这种事情上没有发言权。便就不说话,静观其变好了。

    杨惟德道:“此事不可拖延,刻摆运到了地方,不能一直放在这里,到底应该如何处置,必须尽快拿出主意来。石阁长一提,我也想起来,这次我们出行徐待制一再交待要小心谨慎,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要知道,徐待制是曾经带兵打过仗的人,一向不喜欢啰嗦,这次例外,定然不是无意为之。”

    当下几人商议定了,决定由石全彬带着甲士留在原地看着刻摆,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人骑快马回京。向徐平禀报事情经过之后,再作决定。

    为免遗漏,欧阳修让秦少监取了纸笔来,就在旁边找个阴凉地方,亲自动笔写了书状。在场的几个人都看了无误,一起画上花押。

    两人带了两个卫士,就借了甲士中的两匹好马,骑上沿驿路回京城去。

    ******

    “这么凄惨?”永宁候府里的小花厅里,徐平看着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个人,衣服不整,蓬头垢面,人都消瘦了下去,着实有些吃惊。

    欧阳修拱手:“禀待制,此次我们三人送刻摆去洛阳司天监,哪里想到到了地方之后,当场验试,新制的刻摆与洛阳旧刻漏时刻并不能对上。”

    徐平神情平静,问道:“哦,是快了还是慢了?”

    杨惟德见了徐平的样子,心里才略有些底,知道他可能已经心里有数,答道:“禀待制,是快了,快了约半刻多一点。”

    开封在洛阳的东面,按地球自转的方向,快一点是很正常的。两地相距三四百里路,半刻多换算成徐平前世就是大约七八分钟,刚好是两地经度不同的时差。

    对于刻摆运到洛阳司天监之后会不会发现时差,原来徐平的心里并没有底。按照理论上是应该发现的,但谁知道有没有自己没考虑的意外呢?在他前世,你带着手表坐车来往这两个城市,是不可能发现时差的。

    这个年代谁又能够拿得准?徐平又不是专门在司天监里做事的。

    所以这几个人临行的时候,徐平一再叮嘱他们要谨慎,不要自作主张,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要向自己回报,就是这个道理。现在他们回来,说了两地的时刻差别,徐平的心里就有了数,这次确定无疑地证明了世界上两地时差的存在。

    看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徐平笑道:“只要你们路上没有出任何差错,那么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正常。记得我曾经说过,世界上两个地方,不但是地理不同,而且天时也可能不同。实际上,天时地理本就密不可分。”

    欧阳修皱着眉头道:“待制,开封和洛阳真地会天时不同?两地天时还能不同?”

    “天时不同有什么奇怪的,只要你走的地方足够多,略微留意一下就能发现。比如我以前在邕州,就发现那里的昼夜长短与中原大大不同。一天一夜同样是十二个时辰,同一个季节,邕州的白昼就长过中原,夜晚则要短一些。欧阳修,以后你到外地为官,如果真地事事用心,就应该会发现这些才是。比如像燕待制,他在地方上就比别人用心,所以才会看出海潮与月亮的圆缺有关系,才会制出莲花漏。”

    说到这里,徐平不由叹了口气:“读书的人常讲,学问无非是物理性命。但说起来,在性命之学上用心的人多,在物理学问上用心的人则如凤毛麟角。不知道天时地理,又如何能够知道人心性命?物理性命,两者缺一不可!在一样上腐了腿,这学问就要打上个折扣。不过呢,性命之学,迂腐书生们以为只要安坐书斋,读一读圣贤之书,就可以成为饱学大儒。却不知道圣贤之所以是圣贤,学问之所以能让后世的人高山仰止,却不是坐书斋里死读书读出来的。行万里路,见千样人,观山川地理,四时变化,学问是从这里面来。——好了,你们先下去洗漱一番,随后再谈。”

    (备注:在中国古代,当然其实不止是中国,是没有全国统一时间的,都是地方时间,跟我们现在不一样。地方上的州县,都是用圭表的原理测定每天的午时,然后用刻漏分一昼夜成十二个时辰,官衙有专人负责。按照时差的原理,只要带着稍微精确一点的钟表,实际上就会发现时差。难以发现的原因,主要是还缺乏精确的计时工具。当然如果计时工具再精确一点,当时的制度下还会发现太阳时包括真太阳时和平太阳时,以及恒星时的不同,书里就不涉及这些内容了。)(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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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