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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8章 以何处为准?

    大内后苑,欧阳修屏气凝神,头也不敢抬,只是不断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自己周围。他到馆阁的日子还短,这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难免有些紧张。

    徐平当先而行,远远看见赵祯和两位宰相及翰林学士晏殊和梅询坐在池塘边的凉亭里,忙加快脚步,走了上去。

    行礼如仪,赵祯吩咐小黄赐了座。

    徐平指着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人道:“陛下,前几日让此二人带着刻摆到洛阳司天监去,就是他们两个发现了京城和洛阳的时刻不同。”

    赵祯看了看两人,对欧阳修道:“你不需拘谨,后苑不是正殿,在这里只是我们君臣闲谈,尽管放轻松。两地时刻到底是如何不同法,你说来听听。”

    欧阳修忙谢恩,理了理思绪回道:“禀陛下,微臣和司天监少监杨惟德及内臣东头供奉官石全彬,受命押运新制刻摆到洛阳司天监。到了地头,正是上午,摆放之前与那里原有的刻漏校对时刻,没想到两者时刻对不上。为免意外,我们等到正午,用司天监原存圭表校验,发现刻摆确实走得快了,约快九分之五刻。”

    吕夷简道:“你怎么就认为是两地时刻不同,而不是刻摆本身出了问题?”

    “禀相公,当时杨少监再三检查,刻摆完好无损,并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回到京城之后,我们也到宣德门前看过,摆在那里的刻摆与莲花漏的时刻完全吻合。”

    吕夷简又问徐平:“徐待制,会不会是那一台刻摆走得快了?”

    徐平答道:“不会。那两台刻摆制出来已经有些日子了,经过长时间的检验,从来没有走得忽快忽慢过。跟洛阳时刻对不上,应该就是两地时刻不同的缘故。”

    “不同的地方,时刻也会不同?真地有这种事?”

    吕夷简说着,看了看身边的王曾和晏殊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赵祯也觉得奇怪,对徐平道:“自古以来,还没有听说过地方不同,天时也会不同。世上真有这种事?不会是哪里搞错了吧?”

    徐平捧笏:“陛下,这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平常人们不注意罢了。自我出外为官时起,便就习惯熟悉当地地理,记录天时变化,四时变迁。依我所记,邕州那里与中原相比,不但是长夏无冬,而且一年之中,昼夜长短大致相当。并不似京城这里,夏天昼长夜短,到了冬天则又反过来,那里的昼夜长短变化也有,但是很小的。这就是天时不同,不一样的地方,便就会有这些差别。”

    晏殊听了皱起眉头:“南方炎热,北方苦寒,人人皆知。炎热天气便就如我们这里的夏天一般,那里的昼夜长短,难道不是跟天气有关?”

    “学士,昼夜长短怎么会跟天气有关?邕州往西,蛮人之地多有高山,听说还有终年积雪的地方。那里的昼夜长短,跟山下炎热的地方是一样的。太阳当空,便就是白昼,昼夜当然是跟太阳有关。”

    “那为何洛阳的时刻会比京城晚上一些?难不成那里是别一个太阳?”

    听梅询问出这句话来,徐平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天无二日,怎么能够把话题胡乱向这个方引?问是不是有另一个太阳,这话题谁敢乱接!

    徐平心中想了又想,按照前世的知识,自己当然可以从恒星和卫星的不同,地球不过是太阳的一个卫星等等讲起。不过这样一来跨度太大,只怕别人很难理解,那些知识要随着天文观测慢慢普及,不然就跟讲神话故事一样。

    最后,徐平还是决定利用这个时代的知识解释:“太阳东升西落,人人皆知。也就是说,一天之内,太阳是在天幕上走过一圈。而每地的午时,都是用的太阳在本地正上方的时候,也只有那个时候,影子才会最短。京城在洛阳之东,太阳先到,时刻自然就比洛阳要早上一些,这是自然之理,并不离奇。”

    因为太阳的运动,导致各地的正午时刻不同,从而出现时刻差异,这样讲起来好像也能说得通。运动本来就是相对的,认为地球不动,太阳自然就动了。

    赵祯想了想,对身边的吕夷简道:“这样讲来,好像真地有道理。但真的是因为太阳从天幕划过,所以各地的时刻都是不同的吗?也就是说,洛阳的时刻比京城略晚一些,那么东边的地方,岂不是还要比京城时刻更早?”

    吕夷简道:“徐待制说的貌似也有道理,到底对不对,试上一试便就知道了。反正制的刻摆还有不少,便就让人带着,分别向东西方向去,得州县走走看看。”

    梅询突然又道:“如果真是如此,那如果有人在地上跑得快了,岂不是可以追上太阳?向西跑,就可以一直是白昼?这样想来貌似有些荒唐!”

    徐平道:“荒唐什么?只是人追不上太阳而已,如果追上,一直是白天也非常正常。古人言宇宙如鸡子,人在最中,则我们脚下的大地可能就如鸡子最中心一样,是个圆球。一路向前跑去,终有一天回到原地,白天就一直是白天。”

    中国人的宇宙观相当混乱,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而且官方也并没有规定一定要怎么说。只要你说的有道理,就有人信你的。而且宋儒不再相信天命,对这些知识比前人开明了许多,尽可以天马行空地去想。

    听了徐平的话,众人不由笑了起来。

    赵祯道:“天地如鸡子,古人倒是真有这种说法。听起来虽然有些无稽,但天地之大,谁又能够一句话说死?不如这样,就再用两台刻摆,一台向东到青州,一台向西到京兆府,看是不是各地的时刻都不同。如果不同,与京城相差多少。”

    吕夷简捧笏:“陛下所说是正理,此事可行。所谓坐而论道,不如真地去行上千里路,什么结果,一目了然。不然我们再说上几天,也还是说不清楚。”

    看着站在一边的欧阳修和杨惟德,赵祯道:“此事便就交给你们,等到回洛阳司天监把那刻摆安顿好了,便就再带上两台,分别向东向西,看看到底如何。”

    欧阳修和杨惟德领命。

    赵祯又问:“那洛阳司天监的刻摆如何处置?是把时刻调成跟那里的刻漏一样再行比较呢,还是不调?”

    “调自然是要调的,不然每天比较起来太过麻烦。不过差了多少时刻,调之前一定要记清楚,记得精确一些。以后确定了各地的时刻不同,是要知道各地到底跟京城相差多少的,就跟舆地图上的四至一样,著之版籍。”

    王曾一直不说话,这时候突然问道:“各地时刻不同,那天下要以哪里为准?”

    徐平道:“自然是京城!天子所居,天下之中!”

    “为什么不是洛阳?那里才是天下之中,艺祖龙诞之地!”

    憋得有些难受的欧阳修听了这话突然就来了精神,捧笏说道:“下官以为王相公说的有理,洛阳才是天下之中!此事早已载之典籍。而且不只是地理,就连说话口音也以洛阳为准。本朝韵书,向来都是以洛阳口音为正,为什么时刻就不这样了?”

    徐平看了看在场的众人,到了这个时候,神情都严肃起来。这可跟讨论各地时差不一样,那就是个纯粹的学术问题,学术问题不值钱。以哪里的时刻为准,可就是个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容不得半点马虎。

    开封的地位一年一年上升,与洛阳的差距越来越大,但总还是有一些人想着要把都城迁到洛阳去。在他们眼里,开封城没有洛阳千年古都那样厚重的历史,而且四处平原,无险可守,比不上洛阳八关环绕,可以凭关驻防。开封强于洛阳的,最重要的无非是河运发达,江淮粮米运到这里方便而已。

    此时朝廷里面一些礼仪类的,多数还是以洛阳为正,开封并不是当然的都城。首都而已,只是几都里面排在第一位的,并不是惟一的。

    徐平对这个话题没什么立场,他的前世也早已经习惯了剥去都城的神圣意义,一切以实用为最优先。什么天下之中,只是存在观念中,并没有什么科学意义。此时天下的经济重心在东在南,从管理方便的角度,当然还是开封比洛阳强一些。当然军事上洛阳确实比开封有优势,有八关可以防守,洛阳平原本身也能支撑不少人口。

    见一个简单的科学问题要转向政治话题,赵祯忙道:“此事容后再议,现在各地的时刻到底是不是不同,差了多少还没有定论,搞清楚了再确定哪里为准吧。”

    说完,吩咐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人先出宫,骑快马返回洛阳,按照原先的吩咐把刻摆在洛阳司天监安排好。之后回到京城再领命,准备带着刻摆到各地实测。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花木之中,赵祯才道:“刻摆的话题先到这里吧,趁着今天有空闲,说一说前些日子棉布的事情。”(未完待续。)

第189章 棉花推广

    徐平并不想借着一个话题来搞个什么思想大爆炸,那样效果如何且不说,还会引起剧烈的反弹。他更想像现在这样,通过时差这种不起眼的小事,一点一点地改变这个时代的人们的思想。有了望远镜看见了广阔的天空,有了摆钟能够相对精确的记录时间,一点一点地渗透进人们的思想里,人们的生活里。

    随着这点点滴滴,读书人自己会去思考,会去探索,会去开发阔的知识天地。

    以前人们看不见天空的深处,观察不到日月星辰带给这个世界的影响,只会闭门去想象那广阔的世界,徐平会慢慢带给这个世界认识宇宙的手段。

    几千亩地的棉花,远远不能满足三司场务的产能,一个月都不到就把棉花消耗光了。现在正是炎热天气,贴身穿着棉布制作的衣服比麻布舒服太多,棉布已经成了京城里的抢手货。为了达到最大程度的宣传效果,三司铺子里现在每天限额供应。

    见赵祯要谈论棉布的话题,吕夷简捧笏道:“陛下,现在京城里卖的棉布,比以前的吉贝布还要好上许多。臣也让家人买了几匹来,确实与苎布比有云泥之别。只是今年棉花太少,织出来的布不多,现在实际上是有价无市。”

    王曾道:“现在三司铺子里售卖的棉布,价钱只相当于原来苎布的两倍,每天铺子一开门,便就被抢购一空。臣听闻,京城里有闲汉专门守在铺子门口,每天铺子里卖出来的棉布都到了他们手里,这些人再加价贩卖。既然如此,何不把价钱提上去?”

    吕夷简又道:“岂止如此,还有臣僚上奏,要求朝廷把夏布换成棉布。可今年的棉布不多,又哪里做得来?只有候来年了。”

    赵祯看着徐平道:“是啊,宫里也有人在朕的耳边呱噪,宁愿不要缎匹也要三司新出的棉布。徐平,你在三司,制棉布的场务和铺子都在你的管下,如何看?”

    徐平捧笏道:“回陛下,现在棉布不足,主要是棉花不足。棉花不足只是因为种的地太少,而不是这作物多么难种。之所以定的价钱不高,是因为按正常来说,一亩地出产的棉布是比麻布多的,本来也不应该高到哪里去,现在只是少而已。”

    决定商品价格的是商品的价值,供需关系会带来波动,但不会成为决定因素。徐平之所以没把棉布当成什么稀罕货物来卖,主要还是扩大影响,让人们习惯,为来年的大规模扩产作准备。从一开始就告诉这个时代的人们,棉布就是普通人穿的。

    赵祯皱着眉头:“今年季节已过,就不多说了,来年要怎样保证棉花不缺。”

    “在臣想来,有以下几点。一是营田务今年已经有了规模,名下闲田众多,可以让他们多种一些,与稻田轮作。再一个由官府出种,选几个州县让民多种。为了劝民种棉花,可以在这些地方允许百姓用棉花代替赋税,除了粮之外,一切都可以用棉花来代。营田务和劝民多种双管齐下,来年棉花应该多上许多。”

    吕夷简问道:“徐平,棉花真地不难种?”

    “回相公,不难,除了采摘的时候麻烦一些,其他与种麻也相差不多。如何种棉花,下官先前写了一本册子,可以官印之后发下去。等到了季节,再选熟手去教民耕种就是。第一年是会有些困难,但也不会出大乱子。”

    王曾道:“这作物要求什么地理气候?哪些地方可以种植?”

    徐平想了想:“依下官所知,西域有种棉,闽越一带也有种植,我的庄里也种了几年。依此说来,从南至北,除了苦寒之地,应该都能种。不过,最适宜的应该还是江淮和京西路南部及荆湖路北部,开封府这里貌似是稍差一些。”

    王曾和吕夷简相视一眼,点了点头,吕夷简便道:“既然如此,不如就以京西路南部的几个州为主,再加上两淮选几个州,劝民种棉。这些地方到京城方便,收了棉花之后也好运输,不知是否合适。”

    徐平道:“自然可行。不过开封府周围闲田众多,也可以劝民去种。只要种的时候官给种子,采摘之后以合适价格官收,获利也是不小。”

    关于棉花种植,徐平已经想了很久,尽量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在他前世棉花大规模种植的时候,出现的可是种植园,这一点不能不考虑。中国明清时期之所以不是这样,是因为棉布是重要的赋税品种,强行把产能分散到千家万户,使大规模的种植园无利可图。自己这个时候,可是奔着棉布商品化去的。产能当然要尽量集中,而且不能用强征赋税的办法冲击商品棉布,这样就要防止大种植园的出现。这个年代不抑制兼并,如果不采取措施,大庄园的出现几乎不可避免。

    大种植园会提高棉花种植的效率,但副作用也大。会禁锢大量的劳动力,会出现商品经济的孤岛,而且还会排斥新的生产工具的使用,本质是生产关系的倒退。

    要避免这种情形的出现,只有运用赋税工具,由官方调节,把资本从土地中挤压出来,强行让他们进入商品经济的循环中。

    随着棉花种植的推广,赋税的改革就必须提上日程。现在按户等收税本就是对资本的累进税制,只不过针对的资本是乡村的耕地和城市的房产。怎么样调整,让资本主动进入商品经济循环,而不是囤积在土地和房产上,是徐平要考虑的问题。

    不过要做这件事情,徐平现在的盐铁副使身份有些不够了,即使寇瑊完全放权也不行。政治有政治的逻辑,不能够不按照规矩来。

    将来怎么办,徐平的心里还没有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赵祯听着两位宰相与徐平的对话,想了一想,道:“江淮是钱粮重地,如果在那里种棉花,会不会挤占粮田?京城所需的粮米,可大多都是从那里运来的。”

    徐平道:“挤占是肯定会挤占的,那里如果棉花种得多了,会引起米价上升也说不定。依臣之见,不如还是以开封府周围和京西路为主,先不到两淮去。京西路的闲田极广,若是以营田务为主,广招厢军去种,应该比到两淮去种好得多。”

    赵祯见吕夷简和王曾并没有反对,便道:“那便如此吧。今年王拱辰在营田务做得着实不错,明年便就让他再多招些人,在京西路和开封府多种棉花。过几天中书给他定个赏格,只要做得好了,可不吝官职封赐!”(未完待续。)

第190章 请废西水磨务

    依徐平的记忆,这个时候最理想的棉花产地应该是江浙和南阳襄阳盆地。江浙一带人口众多,正处在开发的**期,并不适合大规模地种植棉花。而南阳周围则人口稀少,荒地极多,京西路所开的营田务,基本都在那里。只是因为人口不足,一直以来都是随建随废。在那里因地制宜地开办官方的棉花大种植园,大有可为。

    不过这涉及到三司和地方的协调,涉及到征税制度的变化,徐平做不了主。只能回去慢慢跟寇瑊商量,由他出面,向朝廷提出此事。

    小黄门上了凉水来,众人喝了解渴,说些闲话。

    徐平的牙并没有完全好,喝了一口冰水,便就觉得疼痛难当,只好放下。

    乘着几人说话的空当,徐平捧笏道:“陛下,诸位相公,刚才只是说了下年开始扩大棉花种植,但种出来的棉花如何织成布,还要再议。”

    赵祯有些奇怪:“现在三司织布的场务,不是只忙了一个月便就闲了下来?下年种再多棉花,场务还会积压在那里?”

    “微臣的庄里,今年种的棉花全部都算上,也不到五千亩。如果推广到下边州县去种,怎么也要数十万亩起。现在织布的场务,是远远不够的。”

    吕夷简放下冰水,拿起桌子上的折扇摇了摇,道:“京城北部五丈河两岸空地还多的是,三司尽管再招人,把现有的场务扩大就是。”

    徐平摇了摇头:“相公,事情不是如此简单。那些织布的机具,都要学习了才能够使用,不是招人来就行的。而且这一年来,三司的新场务招了数万人,京城的人口虽然众多,也没有什么闲人了,招人并不容易。”

    听了这话吕夷简不由笑了起来:“徐平,人人都知道,京城里什么人最多?自然是闲汉最多!为了这些闲汉,开封府程琳是操碎了心,怎么会没有闲人!”

    “相公,闲汉之所以是闲汉,是因为他们游手好闲,不是他们没有事做。场务里做活计是很辛苦的,哪里比得上在街头上闲逛,酒楼瓦肆里混一混就有吃有喝?场务里最不可能招到的人就是闲汉。对于朝廷来说,闲汉是没有用的人。”

    这个年代的闲汉就是后世的混混小流氓,而且还大多都有技艺。不过这些技艺都是说趣逗乐,吹拉弹唱,相扑蹴鞠,都跟劳动没有关系就是了。这些人可不是工场欢迎的劳动力,招他们进去,管理者得头疼死。更不要说,你不嫌麻烦想招,你家还不愿意去呢。每天混一混就吃香喝辣,为什么要进工场做死做活?

    开封城里的闲汉多,是因为王公大臣权贵富豪多,这些人有需求,才养了这么个特殊的市场出来。场务的工作条件,怎么能够相比?

    王曾道:“徐平说得有道理,那些闲汉怎么可能是做活计的人?他们都是自小无赖,失了廉耻之心的人,才会去安心做闲汉。这些人就是想进场务,也断不能让他们进去!场务缺人,还是别想办法。”

    梅询道:“要不,让周围的州县把充军发配的犯人送入场务如何?现在开封府人犯都是送到郑州贾谷山采石场,每日吸石末入肺,死人甚多。如果改配三司场务,不独是有了人力,对犯人也是一项德政。”

    听了梅询的话,徐平急忙道:“万万使不得!现在新场务的工人,都是每月领固定钱粮,衣食不缺的良善人家。在场务里做事,向亲戚朋友们说出去,在京城里是件有面子的事情。如果杂配进犯人,岂不是尴尬?三司属下的场务,只能招良人,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人犯到里面做事!”

    郑州贾谷山采石务是京城官方建筑石材的主要来源,包括开封府,周围州军的犯人都是发配到那里,算是劳改。由于采石工作条件恶劣,容易得尘肺病,正常和雇根本招不到什么人,主要就是靠的充军发配的犯人。

    徐平在三司开的是工场,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是要给整个社会做榜样的,怎么可能变成收容犯人的场所。三司的工场是资本运行的凭托,徐平本人可不是资本家,不会为了利润不顾一切。三司既需要新场务赚出来的钱作政绩,也需要场务里的工人过得像个人样做政绩,这个衙门还是需要脸面的。

    见徐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吕夷简不快地道:“依你所说,场务里在京城是招不到需要的人手了?那要如何?”

    从劳动创造价值的角度来说,要生产更多的货品,除了增加劳动人数之外,还可以改进劳动工具。中国虽然一向劳动力资源丰富,但具体到这个年代,具体到这个地方,劳动力却明显不足。不然的话,也不会在天下最中心的两京之间,荒废了那么多的耕地。可耕之地,开垦稼穑的不过十之二三,实实在在的地广人稀。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有很多,但结果显然就是劳动力缺乏,必须要从劳动工具的改良上起办法。

    向吕夷简拱手,徐平道:“相公,三司所能招纳的人手就只有这些,再想多招急切间也不可能。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能从器具上想办法。下官在棉布务里试了新的纺织机具,不用畜力,而是用水力带动,效果极佳。用同样的人手,织出来的布比原来使用畜力时多了一倍不止。为今之计,可以不招人,而是把机具改成水力的,就可以解来年的燃眉之急。”

    吕夷简道:“你一向心思灵巧,多有发明,三司获利良多。如果真地有这种用人少又织布多的器具,自然是好事,如果合用当有赏赐。”

    “相公谬赞,下官如何敢当?只是京城地处平原,河流虽多,能够利用水力的却很少。如今可以利用的河流,都建有水磨务。为了来年不误了织布所需,下官想请废西水磨务,把那里改成织棉布的工场。原来西水磨务所出的米面,挪到他处改用牛骡拉磨,也误不了事。如此一来,两不耽误。”

    听了这话,吕夷简笑道:“何必多此一举!你把织布的挪往他处,用牛骡拉着岂不是好?西水磨务供应着大内和城内禁军所需的米面,如何能废?”

    “相公有所不知,织布不能忽快忽慢,用水力可以筑坝蓄水,修渠泄水,比牲畜平缓得多。而磨米面不需要如此平稳,两相交换并不耽误。”

    吕夷简连连摇头:“胡闹!使不得,使不得!圣上在这里,大内所需且不说,城内数万大军所需的米面可不是小数,不敢出丝毫差错!你一废水磨务,少了禁军的口粮,一旦喧闹起来,你可知道后果?”

    “怎么会少了呢?只要计划得当,备好余粮,或者是先让新的磨面所在建好再废水磨务,并不会出什么差错。此事下官已筹划良久,应是万无一失!”

    吕夷简只是摇头,面上出现了一丝无奈,好似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徐平,你尚年幼,有的事情考虑不妥当,人之常情。京城所有的水磨务都不可废弃,你只管另想办法,此法绝不可行!这不是我难为你,是因为你经历的世事尚少,明不明白?”

    徐平没想到吕夷简会坚决反对,自己筹划此事已久,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已经考虑到,甚至中间过渡阶段所需的米面已经开始储备,怎么就不可行呢?

    不自觉的,徐平抬头向赵祯看去。赵祯皱着眉,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徐平又看坐在吕夷简一边的王曾,王曾叹了口气:“口粮为军队之本,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吕相公说的没错,徐平,你别想办法,水磨务无论如何不能动。”

    一处西水磨务,每年出来的米面不过数十万斤而已,对于三司来说,根本就不是大数字。仅在自己盐铁副使的权限内,徐平就能把这些口粮预先储备起一年的来,一年时间,什么事情做不好?徐平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两位宰相在担心什么。

    徐平觉得有些茫然,看坐着的其他几个人,也都是微微摇头,显然都觉得自己所说不靠谱。而且,徐平觉得这些人的表情后面,都带着这样一句话,任你再是天资纵横,踏实肯干,年轻终究还是年轻,竟然会想出这种主意来。

    这种神情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就像是晚辈对孩子,看着孩子不小心闯了祸,又不知道该怎么向孩子说明白,无奈地摇摇头。

    徐平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当年自己刚刚回到京城,他就见到过这种神情,事实证明自己并没有做错。只是这一次,他是真地想不明白这些人在担心什么。

    如果不能够利用水力,怎么在京城里搞大规模的纺织工业?用人力自然可以,但这个年代哪来的那么多人力?大宋建国六十余年,人口还在恢复之中,离当年隋朝的户口数还差着一大截。如果再算上江南闽越人口的暴增,中原的人口恢复更是惨不忍睹,开封城周围,根本就没有大量的剩余劳动力。

    其实徐平不是因为年轻,而是因为在朝廷里为官的时间太短,不知道一些不能碰的禁忌。禁军的口粮是随便敢动的?西水磨务是供应禁军米面的,这一点就够了。哪怕你就是在军营门口把米面堆成山,水磨务也依然不能动。

    只要你一敢动,就会有传言说是军营的口粮会短缺,铁定就会有士兵闹事。京城里的禁军闹事,后果根本就不敢想象。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吕夷简和王曾两人就不敢开这个口子,徐平准备得再完备都不行。

    禁军传承自五代军阀牙兵,能打不能打是另一回事,造反闹事那是一等一的,祖上传下来的本事。衣赐食物但凡有一点点不如意,便就有人借机喧闹。更重要的是闹过之后大多都是安抚,能够把为首的人绳之以法的,史书上都要记一句能吏。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为了织棉布,再大的事情也不能惹他们啊。

    太祖是武将出身,在位的时候并不怎么崇文抑武,读书人在他眼里是穷措大,只是要用而已,而且用起来比武将便宜。二十万贯就堆满你穷措大的屋子,回家慢慢数钱玩去。但如果是武将管地方,二十万贯只怕还养不了几个牙兵。

    太宗由于继位有争议,大力提拔科举文官代替武将勋贵,正式开始崇文抑武。但另一方面,太宗又怕人造反,把军权牢牢抓在自己的手里。而且为了军权,有意使用庸将统兵,又鼓励下层士卒对抗统兵官,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局面。将领无能,没有能力管理军队,士卒不服气就更加骄悍,形成了一种平衡。庸将坐居高位,享受着优厚俸禄,对下面的士卒管不了也不敢管,下面的悍卒则无所不为。

    文官的地位高是不错,但却不能轻易过问禁军的事务,军权是握在皇帝手里的百官禁忌。禁军六十岁退休领半俸,老弱极多。但即使以宰相之尊,哪怕就是加上枢密使,也没有能力淘汰禁军士卒,那是天子赐下终身的铁饭碗。

    文官们尽可以在朝堂上对武将辱骂嘲笑,但却动不了他们的分毫利益。不但是动不了,一个不满意还要造反闹事,被乱军杀死的地方主官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这种情形,跟徐平当年在邕州,有蔗糖务的乡兵做后盾有根本不同。那时候他真要逼急了,是可以拿着正规军开刀的,反不了他们。现在禁军大营就在皇城周围,两位宰相只想让这些人过得舒舒服服不闹事,怎么还敢去惹他们?

    徐平想用水力,可以。想要地方,可以。想扩招人手,也可以。这都是能给朝廷增加钱粮收入的,政事堂乐观其成。但要动水磨务,或者是做其他什么事情,影响到了禁军,哪怕只是有个影子也不行。不但是宰相不同意,坐在这里的皇帝和翰林学士也一样,都觉得徐平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未完待续。)

第191章 梁园虽好

    从织棉布的场务出来,徐平走在夏日傍晚的街道上,听着周围的人声喧哗,低头想着心事。迎面吹来的风依然热气扑人,感受不到一比凉意。

    谭虎带着两个随从跟在徐平身后不远的地方,不时好奇地看看周围繁华的街道。

    这里就是京城,天子所居,天下第一繁华的地方,果然不是邕州那边疆之地能够相比的。这里的街道,这里的房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一种别的地方看不到的气势,说不明白,却又无处不在,处处都彰显着一种雍容大气。

    自来到京城之后,徐平便就让谭虎先去跟着上课,不管学什么,也不管学了有没有用,总之认认真真学就是。只有闲暇时候,谭虎才会跟在徐平身边,代替三司的厢军做起自己的老行当。

    当年在邕州,徐平仅仅是个通判就改变了谭虎的人生轨迹。现在做到三司的副使了,谭虎也不知道自己继续跟着这位老上司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徐平低着头缓缓而行,想着心事。

    被驳回了废水磨务的提议,徐平也算是想明白了。这里是京城,各种各样的势力盘根错节,哪里是那么容易随便动的?以前没有感觉到这些,是因为自己的动作都是限制在三司之内,一旦超出三司的范围,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看着杨柳在晚风中飘荡,看着五丈河上偶尔出现的一条货船,看着路上悠闲自在的行人,徐平觉得有些失落。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困难,但这是第一次,遇到了自己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的困难。

    三司的新场务已经招收了数万工人了,开封府是很难再招到人了。说是开封城人口过百万,但除了数十万的禁军和家属,再除去数万的官吏,再除去各种厢军杂役之类,还剩下多少百姓?这是座因为政治和军事原因崛起的纯消费的城市,本就不适于大规模的工商业发展,更何况还有各种各样的权贵及其他势力阻碍呢。

    自己一厢情愿了吗?徐平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看已经进入八月,又到了收获的季节了,但徐平却感觉不到收获的喜悦。他用一年的时间理顺了三司内部的事务,再想做下去,就要超出三司的职权范围。而一旦超出三司职权,真地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党项的使节前些日子被追回,由王德用出面对其进行斥责,并让他们带话给赵元昊,谨守臣节,下不为例,不然必行诛罚。接着,刘平由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升任步军都虞侯,正式进入三衙管军大将行列。龙神卫四厢和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虽然也是管军大将,但不管三衙事务,到了步军都虞侯,才算是进入三衙顶层。

    三衙的殿前、马军和步军三司的副都指挥使不是都指挥使的副职,因为正副两个职位从来都是只任命一个,不管正副都是三衙主官,分别称为殿帅、马帅、步帅,都虞侯才是他们的副职。不过军权集中,三衙事务都是由三帅说了算,都虞侯实际上是闲职,并无职掌。反以刘平在升任步军都虞侯后立即外任,到了陕西路就职环庆路副都步署,掌一路兵马,作为对党项可能会反的防范措施。

    有着前世的记忆,徐平自然知道大宋兵马对上党项初期几乎是每战必败。但这个年代的人们却没有这样的认识。包括元昊自己,也不敢想能够打出历史上那样的战绩来,不然他早就反了。实际上在此时大多数人的心里,都认为党项如果敢造反无异于自寻死路,或许灭不了他,但重创还是很容易的。

    所以让刘平带着近万禁军前去西北,足以对党项形成巨大的威慑,最少短期内赵元昊不是被逼急了是不会公然造反的。

    徐平明白这一点,也知道离着战争的到来应该还有几年的时光,自己要进行经济的改革,也只有这几年的时光。只要这几年把经济理顺了,有了充足的钱粮,哪怕就是打成历史上那样的战果,也足以把党项用钱粮堆死。赵元昊能够冒险成功,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把大宋的储备消耗干了,陕西路搜刮过甚,面临到了严峻的局面。

    上个月韩综上奏,要求今年陕西路不再向京城运送漕粮,而是由转运使司直接运往边境几州。他在那里一年,交通初步有了个眉目,可以由官府组织运粮了。

    以往历年陕西路都要向京城和洛阳运粮五十万石,同时还有沿边入中法让商贾向边境州军送粮。这之间看起来矛盾,其实想通了也很容易理解。陕西路运到中原的粮食,是来自于关中最富庶的几州,那里确实有余粮,而且通过渭河和黄河水路,运往中原也方便。而边境驻扎大军需要粮草的州军,由于当地山川破碎,交通不便,大多是靠肩扛马驮,由官府组织从关中运粮却不容易。

    这种事情做了出力不讨好,官僚的本性自然是趋利避害,便就找种种借口把这运粮的工作推到了商贾的头上。商贾求利,自然是怎么获利最大怎么来,那些粮草大多还是从本地搜刮来的。也就是徐平去年就发现了的,沿边入中法运行多年,结果东南茶利全部搭进去,实际结果却是无一石粮入陕西。

    这不算是官商勾结,因为根本就没有勾结,不过是官吏对要做的事畏难,便故意创造了这么个商机出来。商贾迎难而上,把握住了这个商机,并且胃口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满足而已。正是因为各取所需,不管这政策的弊端有多么大,茶法盐法怎么改来改去,最后还是要把这个政策延续下来。不如此做,谁还敢到陕西路去任官?特别是沿边的州军,历来都是武将知州,一边管军一边还要运粮草,谁干谁傻。

    直到韩综到了陕西路,把徐平当年在邕州的做法带了过去,真地开始由转运使司修路组织运粮,彻底断掉了由官到商的这条链条,一切都变了。

    最少现在的陕西路,比历史上面对党项造反时的局面好了很多。因为党项赵元昊的野心和政策,党项早晚还是要反的。或许初期还是能够那么顺利,不过大宋的支撑能力却大了很多,仅靠历史上那几个胜仗,赵元昊逼不了大宋跟他和。

    在西北打仗,打的终究是钱粮,只要手中有粮,便就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徐平现在的心思,根本就不去考虑党项什么时候反,他要做的就是把经济改革进行下去。这才是真正的头等大事,与此相比党项不过是癣疥之疾。

    徐平站在五丈河边,看着河水映着晚霞,五光十色,如同梦幻一般。

    接下来该怎么办?徐平的心里拿不定主意。他一切的规划,都是建立在棉布这个优良的商品上面,借助棉布,打造出一条商品经济的链条。理论的创建要靠着这根商品链条去说服别人,商品经济的发展要以这根链条为骨架去壮大,社会由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过渡要靠着这根链条打破穿衣的自给自足,一切都要靠棉布。

    开封城虽大,却不是个好的工业基地,这里不能动的势力太多了。

    抬头看五丈河的对面,不远处离着州西瓦子不远就是禁军大营,这样的大营在京城里不下十处。仅仅这城里面的军营里,就驻扎了不下十万兵马,再加上附近的县镇则有三四十万之众。这几十万人,全都靠着禁军的俸禄活着。

    禁军,包括他们的父母、妻子、孩子,吃的都是朝廷发的禄米,穿的都是朝廷发下来的布匹。他们是纯粹的消费者,但是却跟种地的农民一样,不从市面上买吃穿。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自然经济?

    开封城,不但不是个好的生产基地,只怕也不能算是个好的消费市场。

    人口过百万,但真正依靠买生活必需品活着,一下子就去了七八成。这里是奢侈消费品的优良市场,但对三司的纺织业来说,这里很糟糕。

    徐平不禁开始怀疑,自己选择京城作为经济改革的中心,到底对也不对?如果是在外地州军,根本就不会遇到这么大的阻力。一个水磨务算什么?当年自己在邕州把天都快翻过来了,谁敢说上一句?蔗糖务把原来的社会基础彻底摧毁,从福建路去的移民户口甚至在好几个县里都超过了土著,还不是风平浪静。

    经济变革往往都在落实后的地方兴起,并发展壮大,并不是偶然啊。落后的地方虽然生产力不发达,但旧的生产关系的束缚也少,旧的势力的掣肘也少。

    束缚少,又何尝不是非尝重要的有利条件。便如小草,虽然地下养分不足,但头顶上没有大树遮挡阳光,没有沟渠引走雨水,没有无数的同伴与自己相争,说不定还是最先长成的那一棵。

    开封城,或许并不是徐平理想的破局之地。(未完待续。)

第192章 凿齿蛮

    夏日的晚霞红得像火一样,把世间的一切涂抹成了嫣红的颜色,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艳。从场务里出来的工人渐渐在街道上汇成洪流,人的脸上映着霞光,透着红彤彤的色彩,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奋发向上的精神。

    徐平看着在路上说说笑笑的工人,一时有些出神。自己这一年来所改变的,不仅仅是京城里百姓的生活用品,还有这数万人的命运。只要三司的政策不改变,这些场务一直办下去,这些人就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产业工人。

    历史在慢慢地改变着轨迹,整个社会在慢慢地起着变化,这些变化不是靠着哪一个人登高一呼,而是靠这些普通人,这些点点滴滴。

    随着工人们从场务里下工出来,附近的街道好像一下子就沸腾了。各种各样的小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挑着担子在街道上穿梭。此起彼落的叫卖声,伴着小贩们匆匆地脚步,在这傍晚的霞光里,给京城别添了一份生气。

    徐平没有去招呼自己的随从,就沿着街道边慢慢前行,看着傍晚五丈河两岸的风光,感受着这一份生活的气息。

    这是自己带给这个世界的,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生活,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面貌。

    三司铺子挤来挤去的达官权贵,地主商人,是一种改变。这场务周围鲜活的生活又是一种改变,在徐平眼里,场务周围的改变使自己感到更加亲切。

    谭虎招呼着两个卫士,不急不徐地跟在徐平身后。他知道这种时候徐平不想让人打扰,离得远了不行,离得过近也不行,这中间的距离是多年形成的默契。

    走了一百多步远,前面河边的大柳树下围着的人群阻住了徐平的去路。徐平抬头看看,本想绕过去,突然被人群里传出来的声音吸引住。

    如果自己没有听错,人群里说话的是邕州土人?那里的人语音特别,而且话里汉蛮夹杂,徐平在邕州六年,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一时兴起,徐平挤进了人群。

    后边谭虎看见,不敢怠慢,忙带着两个随从挤到徐平身边。

    人群里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左手拿着一把钳子,右手一把凿子,正说得唾沫横飞。这人的头上也戴了幞头,但看起来明显不习惯,戴得歪歪扭扭。身上的衣襟随便掩着,腰上随便一扎,身子一动就能看见胸膛,瘦得骨头好像随时就能从那里刺出来。

    尤其是这人一开口说话,便就露出一边缺了一颗的门牙,话音就听起来漏风。

    谭虎在徐平小声道:“官人,这是个我们邕州的蛮人,当是凿齿蛮。他们都在婚娶之前敲掉两颗门牙,这人当是自己的手段,在这里招呼给人拔牙呢。”

    徐平笑了笑:“我也大略听出来了。这汉子倒是头脑灵活,只是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京城里来讨生活,手艺不知道怎么样。”

    这个年代的人不注意牙齿保养,吃的食物又粗糙,牙齿损毁得厉害。不过因为牙齿经常得到锻炼,后世很多人有的牙病这个时候很少人有,他们常得的牙病在后世也很难见到,牙医的手段自然也就大不同。用金属汞齐补牙的技术早就已经有了,不过还仅限于达官贵人使用,街头牙医常见的就是这汉子这样,一手钳子一手凿子,哪颗牙不顺眼就敲掉哪颗。好在这个年代的人牙也不稳固,敲起来好敲。

    徐平就吃了这个亏,让自己吃了无数苦头的尽头牙这个年代根本就没有危害,成病的也就他这么一个特例。在前世这是小病,这个年代的医生却都没有见过。

    看见有人拔牙,徐平就不自觉地去摸自己的脸。前两天在宫里喝了一口冰水,不知怎么牵动了牙的炎症,这两又开始疼了起来。

    那汉子天南地北地说了一通,也不知道周围的京城百姓听懂了没有,便就把钳子和凿子向地上的一块破布上一放,撸了撸袖子。

    正要招呼生意,汉子一扭头看见了谭虎,吃了一惊,忙上来行个礼道:“小的韦小河,流落到京城里混口饭吃,没想到在这里见到知寨官人。——官人富贵!”

    谭虎没想到这人认识自己,忙扶住他道:“你怎么认识我!”

    “小的生就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曾在官人的寨里讨过生活,是以记得。——唉呀,这不是提举官人?小的该死,竟然没认出来!”

    韦小河一边说着,一边就向地上跪去,准备要行大礼。

    徐平急忙一把扶住:“街道上不便行礼,你不需客气。”

    韦小河急得在原地直搓手:“对我们这些蛮人,官人便如再生父母一般,不能行礼岂不得罪?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徐平见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已经有不少人认出了自己,便对韦小河道:“你我到那边茶棚说话,这里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

    韦小河应声诺,也不管地上自己吃饭的家伙,随着徐平便就挤出人群。

    谭虎让一个随从去收了韦小河的工具,带人跟在了后面。

    到了茶馆坐下,要了几碗茶来,徐平让韦小河坐下说话。

    韦小河站在桌边道:“官人说笑,您的面前如何有小人坐的地方?我只是个山里吃不饱穿不暖的土蛮,官人到邕州之后,才知道人吃饱了是什么滋味。官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就好,我站在这里听着,着实是不敢坐。”

    徐平笑道:“这里不是官衙,我们说些闲话,你不需拘谨。”

    韦小河连连摆手,无论如何屁股都不沾凳子。

    徐平无奈,只好由他。

    喝了口茶,徐平问韦小河:“你如何会流落京城来?在邕州遇到难处了吗?”

    “没有,现在邕州一切都好。小的是以前在山里面没见过世面,出了山来看见什么都稀奇,一时兴起立了个志愿,要到京城里来看一看。如今也看过了,准备在这里呆上一年两年,什么时候见天子一面,了了心愿,便就回邕州去。”

    在京城住着的人,真是有心,见皇上一面也不难。每年总有那么几次皇帝出巡或者祭天之类的活动,早早在御街两边等着就是。

    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风俗,徐平前世也有人一定要出国去看看,或者到哪个风景名胜看看,甚至到哪个人的出生地看看,都是很正常的心理。不过是这个年代皇帝占了太多的风头,看一眼就觉得沾了无数福气罢了。

    不过徐平还是有些好奇,问韦小河:“你流落在外,依靠什么维生?我看你给人拔牙,不会一直就是靠这手艺吧?”

    韦小河张开嘴巴让徐平看:“官人请看,我们蛮人每到要婚娶的时候,便就要凿掉两颗门牙。我在山里的时候,经常做这事,练出了拔牙的手艺,这一路上还真就是靠着这手艺吃穿不缺。——不过,现在邕谅路官府说是这是蛮人陋俗,发了布告说不许凿牙了。这两年好多出山的蛮人,也就跟汉人一样,真地不凿了。”

    说到这里,韦小河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我们山里人见识少,人多愚昧,好多陈旧规矩。其实山外的汉人都不凿牙,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徐平摇了摇头:“愚昧?也谈不上愚昧。只是山里面人烟稀少,与外面的人交流不多,便就有好多不好的规矩流传下来而已。若是觉得不便,改了就是。”

    “官人是说,凿牙这习俗还源远流长?”

    “自然。《山海经》就记有凿齿之国,依地理方位应是在现在的齐鲁地方。那里不但是现在没有这习俗了,还是诗书之地,圣人之乡。古人有这习俗,自然是有必要的理由,世事变幻,现在没有必要了,改了就是。天子之德,教化四方,邕州既然已经括土为丁,为天子管下,自然也该移风易俗,不必死守旧规矩。”

    “原来还有这样一套说法,官人果然是读过书的人,胸中自有乾坤。我们那里出山的蛮人不凿牙,留在山里的人还说他们呢。等我过两年回去,把官人的这套说辞讲给他们听,看还有哪个人敢闲话?以前我们蛮人过的都是跟野兽一样的日子,官人到了邕州,才让我们吃饱穿暖,出山来见世面,山里面是神明一样的人物。”

    徐平微笑着摇了摇头,讲真话自己在邕州的时候,还真没敢觉到有什么特别。只有到了离开,以及后来所听到的,才知道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给那片山川纵横的地言带来了多么大的变化,给他们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在徐平前世,教化这个词不好听,好多时候都让人觉得带着贬义。实际上这不就是文明代替愚昧,移风易俗,改变陋习吗。不过这个年代,总是讲圣人教化,从古圣贤说起,徐平前世是从洋人说起。尤记得前世看杂志,一篇文章说起移风易俗树新风这个题目,是从自己朋友的侄女嫁给洋人说起,那洋人过年送礼送了一副扑克,然后这就是礼轻情义重,洋人是文明人,用文明代替愚昧,移风易俗不要送重礼。

    这个年代不讲圣贤,讲目四望,想找个比中原更文明的洋人好像也难。想到这里徐平不由自己也笑,后世的有一天,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自己言必称古人,虽然带领了一个时代的改革,但也是个食古不化阻碍时代发展的怪物。

    谁人能够知道身后事?只要在自己这一世,能够看到更多的韦小河这样的人,知道自己给这个世界真地带来了进步,貌似也就够了。(未完待续。)

第193章 拔牙

    太阳慢慢落下山去,晚霞也渐渐褪去了颜色,晚上的风起来,吹在脸上却依然是燥热难当。酷热的夏天已经到了尾声,却迟迟不肯离开。

    韦小河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对徐平道:“官人,小的热得狠了,有些口渴,不知这茶可不可以喝上一口?”

    徐平笑道:“本来就是为你叫的,为何不能喝?你只管喝!”

    韦小河道声谢,端起桌子上的大碗,仰头咕嘟咕嘟一气把整碗茶喝进肚里。把碗放下,抹了抹嘴巴,道一声:“爽快!”

    随从取了韦小河的钳子凿子之类的来放到桌子上,对韦小河道:“路边上人来人往,这些还是收起来,小心一下子不见了。”

    韦小河豪迈地挥了挥手:“不见了也无妨,这些玩意值几个钱?小的走南闯北不是靠的这些,是靠的我这手艺!”

    说完,把自己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挥了挥,很是自豪的样子。

    徐平心中一动,摸了摸自己有些肿起来的腮,对韦小河道:“你这拔牙的手艺真地信得过?就没有弄坏了出人命的时候?”

    “官人这是哪里话!只有忍不了痛不敢下手的人,怎么会弄坏人命?小的只要一下手,再是难拔的牙也从嘴里出来了,走过许多州县,还没有失过手呢!”

    徐平看着韦小河,思考再三,才对他道:“从前几个月起,我的嘴里就有一颗牙不好,引得口里脓肿,还在上朝路上晕了一回。这几个月虽然一直吃药,只是怎么也断不了根。你若真地手艺过得去,便替我把这牙拔了如何?”

    听了这话,韦小河吓了一跳:“官人是什么样人?小的如何敢下手!”

    徐平看着韦小河,笑着说道:“你既是对自己手艺有信心,怎么不敢下手?从别人的嘴里怎么拔牙,在我的嘴里照着做就是!”

    “官人是神明一般的人物,怎么可以与平常人相比?这事情小的一想起来,就觉得手脚发软,委实是做不得!”

    徐平摇头叹了口气:“这一颗牙齿,自我回京便就作怪,折腾了近一年了。如今我是吃也不敢吃,喝也不敢喝,不知什么时候还要生场大病,着实辛苦。你若是真有这手艺,便就当为我做件好事,把病牙拔了去,我重重谢你!”

    “官人这么说,我如何敢当?只是给官人拔牙,小的心里真是怕——”

    “我不怕,你怕什么!你能从邕州靠着拔牙走到京城来,我信你手艺过人。我在邕州六年,天圣五年的进士,我吃了别人没吃过的苦,你信不信?我能吃苦,便也就能忍住痛,你只管下手就是!”

    说完,徐平向谭虎点了点头。

    谭虎拿起桌子上的钳子凿子塞到韦小河的手里,对他道:“官人被这颗牙折腾得坐卧不宁,你能拔,就替官人拔了去!你是邕州百姓,怎么就不能为官人解这一点困厄?你手艺过得去,尽管下手就是,官人绝不会怪你!”

    说完,又握着韦小河的手使劲摇了摇,低声对他道:“你上前去试,切记着不要把力气用死了,觉得官人熬不住就立即住手,我在一边看着。”

    韦小河拿住钳子和凿子,看谭虎一双虎目紧紧盯着自己,只好点了点头。

    此时天色尚明,有人认出了徐平,聚集在茶棚边围着看。徐平在邕州建了个蔗糖务,改变了那里数十万人的生活,并倚靠蔗糖务击破了叛服不常的交趾。随着段云洁那里印的笔记小说,这些故事在京城流传,再加上徐平开封本地街头少年的身份,京城百姓愈发觉得亲切。现在回到京城里又建了这些新场务,改了这周围数万百姓的生活,他们的心里也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传奇故事。

    这是改变他们命运的人,也是他们的自己人,分外觉得亲切。

    拿着工具到了徐平面前,韦小河两腿发抖,鼓起勇气道:“官人张嘴看看,是哪一颗牙不好?好不好用钳子。”

    徐平张开嘴,用手拍了拍面部:“这边最里面的一颗,估计没有多大,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清。实在看不清,用凿子伸进去试就是。”

    韦小河伸着脑袋看了又看,摇了摇头:“现在傍晚,光线昏暗,小的委实是看不清。要不今天不拔了,等到明天正午阳光好了再拔如何?”

    徐平道:“我看你刚才还是拔得好好的,怎么现在看不清了?你心里不要怕,只管下手就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怪你的!”

    “官人,小的拔了这么多牙,从来没有在嘴最里面的,着实拿不准啊——”

    不提起来还好,这一张嘴让人看,徐平便就觉得那颗牙特别地痛。自己的寻医假眼看着就要到期了,总不能为了一颗牙齿再去找侍从大臣作保续假。那样就真地要有台谏官员上本参自己了,这官做不了就老实回家歇着去。

    一时心里烦躁,把嘴合上对韦小河道:“你也是个七尺男儿,做事情怎么如此婆婆妈妈!我这吃痛的不在意,你这下手的倒是站立不稳!快快下手,把我这颗牙拔出来,不要等到一会天黑下来又要掌灯!”

    韦小河可怜巴巴地看了看一边的谭虎,谭虎对他点了点头,又瞪了瞪眼,那意思是让他动手,但徐平一吃疼就要停住。韦小河心慌意乱,意会错了意思,只以为是让自己动手,再不动手谭虎要收拾自己了。

    咬了咬牙,狠了狠心,韦小河把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然后伸进徐平嘴里挨着牙齿摸过去。摸到尽头,徐平点了点头,今混不清地说道:“就是这颗了,拔下来!”

    韦小河抽出手,把凿子放到一边,拿着钳子伸到徐平嘴边,小声道:“官人千万忍住,这牙小的试着不怎么晃动,只怕有些苦楚。”

    徐平点头:“你只管动手!”

    韦小河猛地跺了跺脚,大喝一声,双手捏着钳子伸到徐平嘴里。

    他的手艺是真地娴熟,一下子就钳住了那颗尽头牙。口里“嗨”地一声,双膀猛地用力,钳住牙齿就向外撬。

    却不想尽头牙都是长得歪了,露在外面不大,底下的根部却比其他的牙齿都要牢固得多。韦小河这一下没有把牙撬出来,自己却闪了空,一屁股坐在地上。

    围观的众人惊呼一声,有人吓得闭上了眼睛。

    见徐平的嘴里已经有血流了出来,韦小河带着哭音道:“官人,你的牙并没有松动,小的一时拔不动!”

    徐平只觉得口里一阵阵剧痛,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有些发蒙。见韦小河在自己的面前提着钳子,两腿发抖,不由大喝一声:“拔不动上来再拔,你一个七尺汉子,不信拔不出一颗牙来!”

    韦小河几乎要哭出来:“小的如何敢?”

    “不敢也得上来拔!你总不能让我白受这一番苦楚,流了一嘴血就这么回去?!”

    韦小河哆哆嗦嗦走上前来,眼睛闭上,深吸了一口气,也是豁出去了,再次一声大喝,把钳子又伸进了徐平的嘴里。

    谭虎在一边看着,只觉得自己嘴里发凉,脑袋发蒙。有心上去制止韦小河,看见徐平眼睛通红,已经发起狠来,犹豫着又不敢去。

    韦小河暗暗咬牙,这次觉得把那颗尽头牙夹得稳了,猛地一声暴喝,整个人都从地上跳了起来,全身用力,握着钳子狠狠上撬。

    拔牙讲究的就是稳准狠,这个年代,这个经历,韦小河哪里又真有什么神奇的技术?就是手狠,用力方向对,一下硬薅出来罢了。

    随着韦小河落到地上,徐平的嘴里喷出血来,那颗尽头牙,终于是随着铁钳离了嘴里。一时只觉得嘴里发甜,又有钻心的疼痛,好像无数把钢针扎着自己的脑子。

    猛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血沫,徐平对韦小河道:“好!你下得去手,我就能忍得住痛!这一颗牙,整整折腾了我一年,今天可算是收拾了它!”

    说完,对周围的人道:“谁那里有烈酒?借一口来喝一喝!我是当年新郑门外清风楼卖酒徐家的徐家大郎,现在的永宁郡侯,盐铁副使!嘴里新拔了牙,出了血用烈酒消消毒,不然日后化脓了不好收拾!借我酒来,明日我家里的好酒还你一坛!”

    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提了一个酒瓶上来,对徐平道:“这酒是小的新买,听说最是猛烈!官人要用,尽管拿去,不要说借这个字!”

    “借便是借!这酒是你买的,我岂能白用!谭虎,记下他的名字,明天让刘小乙送一大坛回来!”

    谭虎应诺。

    徐平仰头猛地喝了一大口酒,只觉得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脑门,与嘴里钻心的疼痛混在一起,那滋味难说难道。

    把嘴里的酒吐到地上,徐平又连喝几口,就用这烈酒漱了口,和着血一起吐到地上。看着地上的血沫跟白酒混在一起,画出奇怪的图案,徐平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回京这一年来的压抑与委屈,好像都随着这血和酒一起吐了出去。抬起头看着远处朦胧的城门,不由又想起了当年自己离开邕州的日子,被撤去差遣满州百姓都来送自己的那一刻,那绵延了几十里的灯光。

    大丈夫两世为人,便当立不世功业,该忍人所不能忍。但这一年,自己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忍的也已经够了,再忍下去,便会碌碌无为。

    如果前面是一堵墙,自己便就该去推倒,推倒了的墙就是自己踏过的桥。

    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家,自己要去能够施展自己的抱负,建立功业的地方,何苦在这里唯唯诺诺。自己建功立业,便是对这个世界最好的报答,自己的功业就是这个世界获得的最好的财富。那不仅仅是自己的功业,也是这个世界百姓所能得到的好处。自己的到来就是这个世界得到的奇迹,现在自己就要让这奇迹一点一点变成现实。

    谭虎身边的人小声对他道:“永宁侯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一个人,不要说是发火动怒,就是跟人大声说话也是从来也无,却不想性子如此之硬。”

    “当年街头上的徐家大郎,想起来也是打不死的硬骨头,只是没想到为官多年还是如此。唉,想想也是,不是这种性子,又如何带得了十万大军?”

    谭虎看着徐平,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自己跟在他的身边时间最久,自然也比别人知道得多。徐平表面看起来对人都是客客气气,但是关键的时候,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不管刀山火海,该闯的时候也从来不犹豫。

    邕州六年,怎么可能都是田园区牧歌?更多的是刀光剑影。那个时候的徐平大权在握,哪怕是遍地荆棘,也是一路趟过去。蛮人要反便就括丁,谁反打谁,交趾不服便就开战,虽然开始并不想,但有了机会进升龙府的时候徐平也没半点没犹豫。

    这样一路过来了,没想到在京城压抑了一年,一年也够久了。

    徐平看着渐渐变浓的夜色,只觉得去了胸中块垒,天地突然就一下子开阔起来。

    三司的大局自己已经定了下来,现在只需要守成,静待其变。具体的政策,不可能在全国一下子铺开,自己只能找一个地方先做试点,由点到面,慢慢扩散。

    到了地方,依着盐铁副使的资历,虽说不能呼风唤雨,但也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了。自己想实行的政策,尽可以一点一点地去试,一点一点地去改进。

    韦小河在一边提心吊胆了半天,见徐平用酒漱了漱口,站在那里不说话,并不像有事的样子。小心地凑上前去,小声问道:“官人无事?”

    徐平转身看着韦小河,大笑道:“我有什么事?一颗牙而已,只要狠得下心,拔了去就是!自今之后,我再也不用受他折磨,今天要好好谢谢你!”

    “只要官人无事,便就是满天神佛保佑!小的不要谢,给官人治过一回病,等到回到邕州,够小的说上一辈子了!这可比什么都好!”

    “谭虎,把你们身上的银两铜钱一切值钱的物事都给这位韦小河,钱财虽然身外物,勉强算是我的一番心意!”说完,徐平拿着酒瓶走向夜色。“我要什么满天神佛来保佑?这世上有神佛,还是由我来保佑才好!”(未完待续。)

第194章 去往何处?

    徐平坐在桌前,手里拿着笔,歪着头看着窗外的夜色,冥思苦想。

    继续待在京城任职,已经没有什么大的作为,不管是对国家,还是对自己未来的仕途都不是好事。但以什么借口外任呢?这是个不小的难题。

    不管是官职,还是盐铁副使的差遣,都是不高不低,出去外任极难处理。

    徐平倒是不介意放下身份到外地任个知州,他本来就缺知州这个资历,但别人可不会这么想。徐平的资历缺失太多,还没有到作为重臣出镇重要地方的级别,而作为一般的知州,则是重贬。一年来辛辛苦苦,也立下了不少功劳,不可能落个重贬。徐平愿意,中书门下也不会同意,有功不酬,有过不惩,官场上还不乱套了。

    不任知州,便就去任路的长官。路一级的提刑使、安抚使、转运使都是徐平没有出任过的,特别是提刑使和转运使更是他将来更进一步所必需的资历。赵祯可以让他跳过这两步直接做盐铁副使,但绝不可以跳过去做三司使。提刑不论,转运使的资历是必须要补上的,不然三司使的任命绝对过不了中书,谁当宰相都不行。

    转运使,差谴资序上是跟三司判官同级的,徐平要去做,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没有个说法,一个盐铁副使莫名其妙申请出去做转运使,还是在三司副使做得不错的情况下,太过滑稽,谁会同意?

    徐平就是要想出个理由来,连续几个晚上了,还没个头绪。

    秀秀磨好了墨,徐平就没有动过,不时向里面续一点水,用墨棒缓缓搅着。

    不远处林素娘在灯光下做着针线,为肚子里的孩子准备新衣。不时抬头看一眼徐平,看见徐平那肿得跟含着个大馒头一样的半边脸,气就不打一处来。

    尽头牙长得特别坚固,硬生生拔了下来,徐平虽然当时用烈酒漱了口,可酒怎么能够彻底消毒?回家不久脸就肿了起来,而且越肿越厉害。

    急急忙忙请了太医过来,看过说是并无大碍,林素娘才算是勉强放下心来。太医治牙没有办法,这种皮外损伤还是拿手的。开了药,说是过几天催得熟了,把脓挤出来就好,只是徐平要受几天苦。

    林素娘气得说了徐平好多次,都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孩子都七八岁了,怎么还跟少年时候一样使性。这要是一个不好,身子折腾出大病来,想没想过什么后果。

    徐平也不跟林素娘争论,说什么自己就听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女人哪,终究是头发长见识短,不知道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这一颗尽头牙,已经折磨了自己近一年的时间,受了无数的苦楚,还请了三个月的寻医假。幸好是这三个月朝廷无大事,自己又是上面有皇帝关照,下边有亲信帮衬,才顺顺利利。这要是普通官员,三个月的时间就不知道错过多少机会,运气不好一世蹉跎也有可能。

    忍得了这一时的痛,换来以后牙永远不发病,徐平怎么算都觉得是自己赚了。脸肿了有什么关系?自己可是能够算着日子等出脓消肿,不像以前那样没个头。吃也不能吃,喝也不能喝,这日子怎么能过?以后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秀秀到底是跟着徐平到岭南去见过大世面的,就从来没有丝毫埋怨。反正官人做事情总是有道理的,自己不明白,只是想不明白那个道理而已。老老实实帮着徐平熬药上药,做点顺口能吃的,好好将养着身子。

    徐平想了半天,脑仁都想得疼,还是没有个眉目。觉得身子发麻,想着换个姿势继续想,一不小心触到了肿起来的半边脸,痛得龇牙咧嘴。

    对着窗外的月色活动了一下面目,手里捏着笔,徐平不觉就趴到了桌子上。

    林素娘看见,轻轻咳嗽一声。

    徐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只好又坐直了身子。

    这是林素娘自小养出来的习惯,那时候徐平跟着林文思读书写字,在座位上老是坐不住,东歪西扭。林文思看见了要罚的,林素娘一边看见,便就会咳嗽一声提醒徐平,让他及时躲过老师的处罚。一二十年过去了,林素娘的这习惯还是没有改掉,一见徐平姿势不正,便就会咳嗽一声提醒。徐平也习惯成自然,听见林素娘的咳嗽声便就正襟危坐,像个讲台后边的老学究。

    秀秀在一边看见,似笑非笑。官人野起来是个天地不管的性子,惟有在夫人面前老老实实,从来没见他在夫人面前红过脸。两人的很多默契都是自小养成,到了现在都成了生活中的习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马上就要进入八月中旬,月亮开始圆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就挂到了树梢,镶在宝石一般的天幕上,愈发显得皎洁。

    林素娘看看月色,把手里的针线放下道:“天色不早了,歇了吧。左右还有几天的时间才去上朝,大郎慢慢想,不急在这一时。”

    徐平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笔交给秀秀,怏怏不乐地站了起来。

    秀秀接过笔,与砚台一起拿在手里,到院子里去打水洗砚。

    林素娘看秀秀出去,对徐平道:“大郎,我从来不问你朝堂的事,不过这几天你都是愁眉苦脸,必是遇到了难处。”

    说到这里,林素娘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依着你的性子,脸肿得快跟以前两个那么大,再是难熬也不会觉得难过。这个样子,必然是为了公事。大郎,我们都是出身小户人家,比不得那些豪门大户,遇到了难处有亲戚商量,我们只有靠自己家里的人。我个妇道人家,朝廷大事不懂,不过你若是无处排解,跟我说说也无妨。”

    徐平低下头想了想,突然抬头问林素娘:“素娘,你在京城住了二十年多了,有没有觉得腻了?世界这么大,有没有想过出去看看?”

    林素娘微笑道:“怎么,在朝堂里过得不如意,想出去外任了?不过要再等两个月,肚里的孩子出生,我随着你去。还有,这次不要再选广南、川峡、陕西这些边远州军,不能带家眷。不管到哪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才好。”

    徐平道:“不到远处去了,这次选个近的地方,就是到朝堂外面喘口气。你也该知道,我在邕州六年,却都是任通判,最后一年才勉强混了一考知州。蔗糖务和溪峒事那些差谴磨勘法里又没有明确的说法,资历太过浅薄。回京这一年,圣上多方照顾我,一下子就提到了盐铁副使这个位子上。位高权重是不错,可资历残缺,我的年纪又轻,以后官场上的路不好走,不得不出去啊。”

    “那便出去,趁着现在年幼,缺的都补起来,不然将来的日子不更难熬?我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又不是大家闺秀,有什么吃不了的苦?你尽管做自己的事,不用考虑家里拖你的后腿。不过,你现在脸肿得这个样子,太医只说是无碍,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好歹等你的伤好了,孩子生出来,再考虑这些事。”

    徐平叹口气:“素娘,你不知道官场上的事,现在都是僧多粥少,哪里有那么多空的官缺让我去选?要想出去,都要提前谋划,早早把奏章送上去,等着前一任考满才好去上任。我现在想去的,就是离得近的京东、京西和荆湖三路。本来最好是去京西路,诸事方便,可惜京西路转运使王雍马上就要任满,下一任已经差注了人,又不能再等上一年。京东路转运使张存新去上任不足一年,马上就要考满,本来刚好是合适的,却又因为管下饥荒,他赈济得力,刚刚赏赐,不好调动。现在啊,我就指着荆湖路了。你还以为,我这奏章一递上去,就能够出去外任了?唉,难着哪——”

    林素娘微微笑道:“荆湖路便就荆湖路,又有什么了?等上几个月,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最好不过。”

    “现在有一桩难处,我以三司副使的职位申请外任转运使,没有贬谪的情况下无先例可循。我也没有傻到自己去没事求贬,想个什么理由,让人头痛。”

    林素娘道:“大郎初回京时,原先的那个盐铁判官许申不就是去任江南路转运使了?我记得当时说的,他也不是遭贬吧?虽然这一年他也没把大郎说他的话翻过来。”

    “那是判官,怎么能够跟副使比?盐铁副使,只有到陕西、河东、河北三路任转运使才勉强说得过去,可现在我又不想去沿边三路。”

    对徐平来说,沿边三路不仅仅是路途遥远,不能带家眷的问题,最重要的是那里上面有帅司在,转运使就真地只负责转运粮草,权限受到极大的限制。徐平是出去外任施展胸中抱负的,不是去做运粮官的,首先排除的就是那三路。

    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徐平对林素娘道:“好了,这些我去头疼,你好好将养身子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总能够想出办法来。”

    林素娘点了点头,转身刚好看见秀秀拿了笔砚回来,进书房去放好。对徐平低声道:“秀秀也是大姑娘了,你也不好一直让她在身边,耽误了她。等你的病好了,便就是她回家去,寻个好人家嫁了吧。再说既然外任,不好再带着她。”

    徐平转身看了看秀秀,心中莫名有一种烦躁,对林素娘道:“此事以后再说!好了,天已经不早,我们歇了吧,有话明天再说。”(未完待续。)

第195章 大变

    天刚蒙蒙亮,徐平起身出了房门,在院子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活动一下筋骨。

    以前天天上朝养成了习惯,想睡懒觉也睡不着。在这个世界,徐平的生活习惯比上一世健康得多,早睡早起,饮食规律。

    突然,外面传来“噔噔噔”的跑步声,徐平还没反应过来,院门就被一下子推开。

    刘小乙风一样地卷到了徐平的面前,来不及行礼,高声道:“郡侯,石阁长等在客厅里,说是宫里出了大事,要您马上去!”

    徐平吃了一惊,回京一年时间,还没碰见石全彬找自己如此紧急。

    急匆匆地回房拿了公服,一边小步跑着一边披在身上,与刘小乙一起到了客厅。

    客厅里,石全彬不住地踱来踱去,面色沉重。见到徐平进来,没有任何寒喧,上前沉声道:“龙体不预,待制以上大臣,立即入宫!”

    听了这话,徐平一下呆在那里,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祯与自己同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会出什么事情如此严重?早朝都不上了,直接让待制以上的大臣到宫里去,这是交待后事的节奏吗?

    如果不是前世的知识告诉自己赵祯这个历史上的宋仁宗当朝很多年,而自己到现在也没发现与历史不相符的地方,徐平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想。

    石全彬根本不在意徐平的神情,只是再次沉声说了一句:“立即入宫!”

    徐平强行平静下心神,一边让刘小乙备马,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公服。

    翻身上马,徐平便就让刘小乙叫了两个门房里的下人随着自己,与石全彬带的人一起,跟在后面进城,到大内皇宫去。

    已经到了八月,白天还不觉得,清晨的风里却已经明显带着了凉意,迎面扑在脸上,让徐平一下子清醒起来。

    进了新郑门,速度稍微缓了一些,徐平与石全彬并排,小声问他:“阁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圣上怎么突然间病了?很严重吗?”

    石全彬看了看身后,压低声音对徐平道:“今天官家收拾整备上早朝的时候,突然间晕了过去,到现在话也不能说。昨天还是好好的,没有一点征兆。现在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杨太后作主,吩咐宰执入宫见驾应对,其他在京的待制以上大臣都到宫里去等候。不过依我所见,官家应该并未到……郡侯万事小心就是!”

    徐平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从太祖那时候起,历任皇帝都是疾病缠身,这姓赵的一家就没个身子好好的当皇帝的。烛影斧声也罢,突发暴疾也罢,太祖去世的时候身子不好是肯定的。太宗则是北伐契丹中了箭伤,年年复发,折磨了他半辈子,他多疑猜忌的性子只怕也跟身上的伤有关。真宗晚年多次中风,其实说是晚年,他去世也不过五十五岁。现在,轮到赵祯了,这病来得比前几任皇帝还要早。

    凉风吹在脸上,徐平的脑子渐渐清醒起来,开始仔细分析。

    赵祯这病,徐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家族有高血压、脑溢血、中风之类的遗传病史,一不小心就会发病。大宋开国以来的四位皇帝,除了宋太宗由于常年疾病缠身稍微瘦一点,其他三人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胖到了痴肥的程度。就连宋太祖这位马上皇帝,也一样是以身躯肥胖著称。

    胖人最经常得的病是什么?当然是高血压了。可惜这个年代没有这个意识,生活上也不注意,愈演愈烈。

    赵家这几位皇帝也很有意思,在政事上能够控制自己,保持清醒的,往往在生活上不知道节制,容易放纵自己。而且因为在政事上向朝臣让步了,在私生活上就非常坚持,甚至到了任性的地步,私事群臣怎么劝谏那也是不听的。相反在政事上面胡闹乱搞的,又非常注重养生,往往能够长寿。

    赵祯依然遗传了这个毛病,他很注意做皇帝的职业道德,政事上保持克制,尊重宰执为首的群臣的权利和地位。但在另一方面,私生活却不管别人怎么说,都是我行我素。群臣劝谏他保重身体,他只当没听到,偶尔还会发点小脾气。

    以前有刘太后管着,刘太后去了之后杨太后的性子软,从小溺爱他,现在也管不了了。赵祯贪口腹之欲,喜欢大鱼大肉,还好酒,一点都不克制。按照徐平前世的说法,他的饮食习惯就是高脂肪,高胆固醇,高嘌呤,身子又那么胖,不出问题才怪。

    而且自从去年废了郭皇后,皇宫里再也没人拦着赵祯了,他像是撒了欢的马,在女色上也不知道节制。因为宠UU小说美人和杨美人,天天腻在一起,已经被台谏言官上章说了许多次,他根本就听不进去,这次终于闹出事来。

    想到这里,徐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身子才是本钱,亏待什么也别亏待自己啊。

    摸了摸自己肿得有点怪异的脸庞,徐平心道,看看我,为了除那病根,多大的痛苦都挨了下来。赵祯一方面是见大臣冬天不生炭,夏天不打扇,宫里晚上口渴了因为心念身边的人,怕他们受责怪,强忍着回去才喝水。另一方面,吃起来没够,喝起来就想醉,见了漂亮女人就想腻歪着。

    矛盾吗?其实不矛盾。正是因为需要他克制的时候他克制了,能够放纵的时候就特别放纵,而且自己认为理所当然,谁说也不听。

    说我吃点好的浪费公帑?好,我吃羊肉,即使在开封城里,羊肉也不过是与猪肉同价,大多数时候还没有猪肉贵,除了不能吃的牛肉,这就是最便宜的肉了。赵祯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把羊肉煮得稀烂,吃再多也吃不腻。同样他也喜欢吃海鲜,听说一只蛤蜊要价数十千,就能够强自忍住,实在忍不住了也就是躲着偷偷吃,不敢让人看见。但谁敢不让他吃羊肉,他就跟谁急,还让不让人吃东西了。

    谁能拿他有办法?惟一有办法的杨太后又狠不下心,还常偷偷给他送好吃的呢。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扮演着许多角色,有的角色光彩夺目,有的只能让人一声叹息。都是普通人,谁能够挑选角色,并去演好每一个呢?

    一到东华门,就明感觉到了紧张气息。虽然并没有增加侍卫,但站在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明显神经紧张,平时并不太严的门禁也一下子严了起来。

    办过各种手续,徐平让刘小乙带着家人等在门外,自己与石全彬一起进了皇城。

    垂拱殿外,罕见的两位閤门使同时当值,李璋更是手按腰刀,带人守在门前。

    因为有召见大臣的诏旨,免了平时的繁琐手续,也并不需要再由政事堂回执,石全彬与徐平一起进了閤门,向大内深处行去。

    经过李璋身边,与他对视一眼,李璋轻轻向徐平点了点头,以示事情并没有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赵祯这次就是病而已,虽然严重,但并不危及生命。

    沿着游廊绕过垂拱殿,便就到了赵祯正寝福宁殿。此时殿外已经站了不少住得近的待制以上大臣,徐平家在城外,是最晚来的几人之一。

    石全彬向徐平示意,自己到前面,去向正持各种事务的阎文应回报。

    非常时期,在场所有的大臣都面容严肃,并没有人交头结耳。虽然见到了不少熟人,徐平也并没有上前去打招呼,而是默默地选了个角落站在那里。

    这种场合,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会引起别人的联想,最得当的做法,便就是默默等待。真正主持大事的自有宰执大臣,徐平这些人只是在这里等候吩咐。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露水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不觉间就沾湿了袍服。福宁殿前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整个世界都一片死寂。

    徐平没来由地想起了真宗驾崩,事后传出来的种种故事。那一天,或许大臣们也像今天一样,只能站在殿外,默默地等待消息,听候宰执们的处置。

    突然,不远处传来钟响,使人一阵恍惚,不知是宣德门传来的钟声,还是殿里的什么礼仪。在这里站上半天,所有的人都有点麻木了。

    过不多久,便有赞导的声音传来,徐平隐约听见,是魏国大长公主到了。

    这是除了八大王赵元俨外,赵祯父亲辈里剩下的另一人,地位不比寻常。附马李遵勖出镇许州,同时兼任京西路安抚使,大长公主并没有随着他去赴任。

    大长公主仪仗到了殿前,群臣问安,因为没有赞引,声音参差不齐。

    徐平也一样跟着喊了一声:“恭迎大主!”

    却没有任何回应,看着大长公主进了福宁殿。隐约间,听到殿里传来吕夷简的怒喝,此后便就消寂无声。

    徐平想象得到,必然是吕夷简责问为何大长公主冒然进殿。皇帝不能理政,此时是宰执作主,平日威风不可一势的阎文应都战战兢兢,生怕被哪个宰执看不顺眼。

    当然,此时宫里还有杨太后,依大长公主一向温顺的性情,没有太后吩咐,她是不会自己拿主意进到皇帝寝殿里去的。(未完待续。)

第196章 神针

    这种时刻最难熬,明明知道前边不远处正发生一件关乎帝国命运的大事,自己却只能傻傻地站在这里等结果,时间过得分外慢。

    正在这时,一个内侍从殿里出来,高声喊道:“太后教旨,医生许希进殿!”

    徐平这才注意到大长公主的仪仗里有一个人是平民打扮,天色未明,离得远了也看不清面目。听见内侍传呼,那人出了队伍,急急向殿里行去。

    人群里有人低语:“这许希是大主荐了来给圣上看病的吗?他在京城倒是有些名气。不过圣上这病来得突然,御医都束手无策,也不知道他行不行。”

    徐平也听说过这么个人,在京城的民间医生里算是最顶层的,他前些日子病得厉害时,家里也想去找他。不过许希主攻内科,不会治牙。

    人群里叽叽喳喳地传了一会话,便就又静了下来。特意请民间的名医,就说明宫里御医对赵祯的病没有办法,这次的病有些不寻常。

    徐平已经对时间失去了概念,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殿里突然喧哗起来。

    站在殿外的群臣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情,听到声音,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有人高声喊道:“殿里圣上龙体如何,还请相公告知我等!”

    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立即附和,殿外人情汹汹,秩序突然就乱了。

    片刻功夫,王曾从大殿内急匆匆地出来,高声道:“圣上龙体不预,勿在殿外喧哗!许神医言圣上龙体并无大碍,只是要在心下包络之间下针,恐有意外。殿中内侍忠心为主,愿以身试针,有些动静,并无他事。诸位在殿外安心等待!”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多多少少对歧黄之术有些研究,不过徐平是个例外。牙痛了把牙拔掉他就敢,但对正规医生的手段却一无所知。前世电视上也见过中医给人针炙,脑袋心脏无处不敢扎。但这个年代是不是也这样,心里却没有底。听见要扎赵祯的心口,心里有些不安,不由慢慢挤到了前排。

    安抚了殿外众人,王曾转身又进了殿内。这种非常时期,王曾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吕夷简一个人在那里主持大局的。两位宰相,这个时候必须要互相盯着,千万不能再出丁谓当年的故事,皇上不能理政,他就强行一个人独揽大权。

    又过了一会,殿里平静下来。想来是有哪几个小黄门得到了允许,让许希先在自己身上扎针,确认没有意外,太后和宰执才会让他给赵祯治病。

    针下心口包络间,如果手法精确,应该是没有大危险的,不过一边看着的都会觉得有些吓人。想来现在许希正用那长长的银针,扎到赵祯的心口去。

    突然,殿里传来欢呼,许多人山呼“万岁”。徐平的心里出了口气,听到这声音就说明赵祯已经救了过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吕夷简和王曾两人并排走出大殿,高声道:“许希医术如神,一针之后,圣上已经醒来,只是言语间还有些不便。现在只需静养,已经无大碍,诸位这便回去吧。今日的早朝就免了,何日上朝,再等诏令。”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圣上既然已经无碍,何不出来见一见百官。我等一睹天颜,才能真正心安!”

    吕夷简有些不悦地道:“圣上龙体稍安,需要静养,如何敢到处走动?这里自有我等照看,你们不须要担心。如果有事,自会招你们来!”

    徐平暗暗摇了摇头,便就想抽身离开。留在这里有什么用?赵祯大病初愈,自然要好好躺着养病,又不能处理政事。现在朝廷的事务都是宰执们说了算,你留在这里又能够改变什么?宰执们安排人留下来就足够了。

    突然,周围的人都拜了下去,身边响起山呼“万岁”的声音。

    几乎是出于本能,徐平猛一回头,就看见了两个小黄门扶着赵祯正走到福宁殿门处。急忙也拜了下去,徐平的头却没有低下,只是看着走出来的赵祯。

    此时天色微明,什么都看不真切,但赵祯的样子是不会错的。皇上出来,就是让群臣看一看自己,让大家安心,不要出去之后传出什么流言来。所以此时拜在地上的众臣,都是抬头看着,周围的卫士也没有要求大家低头。

    到了殿门处,赵祯由小黄门扶着,向大家挥了挥手,看样子想说什么,微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徐平与周围的人一起高呼万岁,有人紧接着喊了一句:“圣上龙体万安!”

    这声音此起彼伏,好一会才停了下来。

    赵祯微微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示意群臣离去,便就准备回到殿里。转身的时候正与已经挤到前排的徐平四目相交,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事。那动作几乎不可查觉,但通过眼神,徐平还是感觉到了。

    看着赵祯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徐平随着众人起身,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由于这两天吃药催熟,半边脸肿得透明发亮,样子有些怪异。

    这半年真是见了鬼一样,从不生病的自己竟然一场大病,惹出无数事来。正当壮年的赵祯竟会因为生活太过没有节制,惹病上身,而且比自己严重得多。当时自己晕倒摔下马来,掐一掐人中就好了,当天就生龙活虎。这赵祯非得扎针不说,看样子一时半会还好不了,身体虚成啥样。

    与诸位大臣一起退出了福宁殿,原路回到了垂拱殿外。

    此时天已经放亮,很多人这个时候才看明白自己身边是谁,纷纷寒喧打招呼。

    徐平跟几位相熟的官员说了几句闲话,被好几个人摸着自己的脸问东问西,这个时候他们都对病情有些敏感。直到太阳在东边已经探出头来,才算是脱出身来。

    看见李璋仍然在殿前面当值,徐平拉他到一边,小声说了刚才殿里的情形,对他道:“圣上身体应当已经没有大碍,他正是少壮时候,一点小病没有什么。不过看样子还要静养,接下来一段时间朝政必然是由宰执们主持。我现在仍然休假,消息不灵通,如果朝廷里有什么大事,你记得及时知会我一声。”

    李璋一边答应,一边出了口气。赵祯不但是皇上,还是他亲表哥。李家独门独户没什么亲戚,除了徐平家,就剩下赵祯这一门亲戚,可产敢出什么意外。

    吩咐了李璋,徐平出来东华门,叫了刘小乙,还着家人慢慢向城外走去。

    朝廷里突然间出了这么件大事,接下来朝政必然出现变动,徐平也难以预料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赵祯就在自己最大的靠山,他病倒了,自己也有可能受影响。

    想起赵祯的这病,徐平只能暗暗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能够想得到,现在赵祯的身体还说不好,群臣估计都在观望。只要赵祯的病情好转,没什么危险了,奏章必然雪片一样飞到宫里去。

    无心朝政,耽溺女色,这是昏君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啊!而且还把自己的身子掏空了,不能处理朝政,这还了得?接下来不但是赵祯的日子不好过,他宠爱的那两位美人估计都难有什么好下场。

    杨太后是溺爱赵祯,舍不得对他下手,但处理别人总会硬起心肠了吧?

    徐平不会去凑这个热闹,而且他心里明白,二十多岁的年纪,怎么可能因为两个女人就把身子搞垮了。赵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精力。

    女色是有影响,但不可能起决定作用,真正导致赵祯身体如此糟糕的应该还是不健康的生活习惯。暴饮暴食,大鱼大肉,又基本上没有运动,还熬夜,还酗酒,前世所说的不良生活习惯赵祯都占全了。他这身子,只能够改掉这些毛病,慢慢调养过来才会好起来,只靠医生是不行的。不然的话,以后难免再犯。

    这个时候徐平也不能说什么,只有等后边有机会跟赵祯单独相处,气氛合适的时候劝一劝他。而且劝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进去,还要另想办法。

    皇帝是很威风,但这个职业的压力也大,很容易就惹病上身。徐平前世记得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一个统计,中国古代皇帝的平均年龄都不大,就是把那些早夭的去掉不算,也比同时代的大臣差上一截。

    张知白身子羸弱,又严于律己,六十多岁去世已经是宰相里英年早逝的了。可到现在的宋朝三位皇帝,还没有一个活过六十的呢。就赵祯这个样子,以后不改了自己那些不好的习惯,看起来也难活到张知白的年纪。

    说到底,人是很脆弱的动物,一不注意,就会招来大祸。赵祯在朝堂政事上过于自律,压抑得狠了,再让他在生活上也自律有些不太现实。当然作为臣子,徐平更不希望碰到个政事上放纵,生活上自律的。只能够慢慢想办法,把赵祯业余的兴趣吸引到一些健康向上的事情上来。(未完待续。)

第197章 遣散出宫

    秀秀把湿了的毛巾略微拧了拧,叠得方方正正,搭在躺椅上徐平的额头上,轻声问道:“官人,有没有觉得好了些?”

    徐平点了点头:“好多了,便就这样。”

    秀秀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忙自己的去了。

    林素娘牵着盼盼的手,来到躺椅前,看着躺着的徐平,沉着脸道:“前两天说你拔牙是胡来,你还嘴硬!现在好了吧?又病了!”

    “跟拔牙有什么关系?是因为我那天早起进宫,路上吹了凉风,着了风寒!”

    “你就嘴硬吧!几个月了三天两头病,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

    盼盼站在母亲身边,向徐平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徐平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现在无比理解赵祯现在的心情。天地良心,自己因为拔牙肿起来的脸虽然这两天痛得厉害,但御医来看了之后已经说了,那是被药物催熟之后胀痛,说明马上就要好了。身体不舒服,是因为那天早上着了凉。

    连御医都这么说了,林素娘还不依不饶,非说是自己好勇斗狠拔了牙去才惹出来的病,找谁说理?现在林素娘的肚子越来越大,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反应,脾气很不好,徐平遭了无数的罪。怀孕的妻子,说什么还不得老老实实听着!

    赵祯一样也遇到了这种麻烦。前两天都在关心他的身体,宰执小心翼翼地每天都有两人守在身边,太后也是百般关心,生怕他再出什么意外。这两天身体稍好点,然后各种各样的指责就都来了。

    首先是台谏言官们,纷纷上章,言辞恳切,就差呕心沥血地写奏章了,让赵祯以国事为重,以后远离女色。然后是大臣们,再然后是身边的内侍们,就连杨太后也都被动员了起来,对赵祯苦口婆心,不为国事也为自己身体,女人是祸水,以后少惹。

    矛头首先指向了尚杨两位美人,由杨太后作主,这两位现在已经关了起来,绝不允许靠近赵祯的身边。不仅是如此,朝里还进行了各种反攻倒算。

    首先是秦王赵德芳的孙子,英国公赵惟宪的两个儿子,赵从演由六宅使降为六宅副使,赵从湜从八作副使降为内殿崇制,他们的母亲莒国夫人从此不准入宫。这两位都是因为尚美人,赵从演曾经把身边的婢女送给尚美人,赵从湜则是因为接受了尚美人的金钱,帮她寻访父亲。尚美人的父亲和叔父尚继恩和尚继斌因为尚美人的关系当了个右侍禁和左班殿直的小武官,这个时候也一起除名。

    接着,皇城使、英州刺史王怀节降为左骁骑将军,成为闲官。他弟弟王怀德的妻子曾经给尚美人送钱,让帮着活动活动让王怀节当管军大将,这次弄巧成拙。

    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受牵连的官员还有很多,比如滕宗谅,因为以前曾经上章说赵祯流连荒筵,沉溺女色,导致上朝的时候精神不济。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情便没事,现在出了事,拿他堵别人的嘴,一个言宫禁事不实被发配为信州知州。

    其他的,还有赵从湜的岳父司农少卿王贻庆一家等等,也是因为曾经求尚美人办事,降官的降官,贬谪的贬谪,不一而足。

    相对来说,杨美人没有什么家人,便没牵连到这些事情,对别人是好事,对她自己也是好事。同样关在冷宫,杨美人的待遇就比尚美人好得多。

    托得宠的嫔妃办事,走皇上枕边风的路线,不管做得再隐秘,都是会被别人知道的,还有可能被御史台和皇城司记在黑账里。嫔妃一直得宠就罢了,大家也照顾皇帝的面子,无关紧要的小官升了就升了,给点赏赐就给点赏赐。但一旦出现意外,就像这次一样,这些黑账就被翻出来,前前后后一起算。

    朝廷里闹得鸡飞狗跳,赵祯也不省心。不管是见太后,还是见宰执大臣,说正事之前都要先劝他一番,皇上身边不能没有女人,但绝不可以沉溺于女色。生子养育后代是大事,男欢女受那方面不要多去想。

    赵祯本来现在身体就不好,最亲近的两位美人还被关起来了,身边冷冷清清,再被这样三番五次地说教,愈加是郁郁寡欢。

    阎文应现在是一步也不离赵祯的左右,生怕再出意外,端茶递水都是自己亲自服侍。他的嘴里,一样是句句不离尚杨两位美人。

    这一天赵祯坐在便殿歇息,阎文应端茶上前。

    赵祯喝茶的功夫,阎文应道:“如今朝里内外人言汹汹,都说是尚杨两位美人狐媚,缠着官家,致有这一场灾难。”

    赵祯不悦地道:“外人不知道宫里的事情,难免胡说,你怎么也跟着乱说!”

    “怎么能是乱说?小的眼里看见,往日官家处理完了政事,都是跟两位美人在一起!吃也在一起,睡也在一起,日日夜夜都分不开!”

    赵祯皱着眉头,只管喝茶,也不理阎文应。

    阎文应是真宗皇帝留下来的老臣子,再一个刘太后当政的时候,与吕夷简内外接应,保证了不出大事,平稳过渡,也确实有功。赵祯是个念旧的人,这些小节,他也不跟阎文应计较,由着他说,自己不听就是。

    喝过了茶,阎文应接了赵祯递过来的碗,又道:“太后教旨,让小的尽快把两位美人送出宫去,不得再近官家身边。官家这里不松口,让小的好生为难。”

    赵祯转过脸去,随手拿了一本书起来,装作看书。

    阎文应把手里的碗交给一边的小黄门,又转到赵祯面前,口中道:“太后那里吩咐下来,再不把两位美人送出宫,便就不许送吃送喝,活活饿死在宫里!”

    赵祯扭了扭身子,脸朝向另一边,接着看书。

    阎文应不死心,又跟着转了过来。现在尚美人的家人故旧都已经被收拾了,必须绝了她再得宠的可能,不然以后说不定有一堆人要跟着倒霉。这中间,也少不了阎文应的手脚,他就是为自己着想,也要断绝尚美人的后路。

    在赵祯面前站了一会,阎文应又道:“官家,你现在拦着不送两位美人出宫,我们这些身边人知道的,是官家念旧情,不知道的,不知道怎么编排呢!还有,太后那里决心已下,绝不允许两位美人再与官家见面。官家是孝子,小的时候,太后对您百般疼受,但凡有点好吃的,自己不吃也要留给官家。如何能够让她生气?”

    赵祯撇了撇嘴,挪挪屁股,又转到了另一边去。

    阎文应也是豁出去了,跟着又转了过来,口中道:“官家,您再不下决心,可就真害了两位美人了。没吃没喝,两位娇滴滴的美人,又能够忍多久?再者说了,太后见您一直不下决心,一个不好发起狠来,那可就——”

    “能——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会——”

    赵祯身体初愈,还不能大声说话,此时实在被阎文应说烦了,忍不住放下书说道。

    阎文应道:“官家只要点一点头,小的把两位美人送出宫去,以后就清静了!”

    见赵祯不说话,阎文应又道:“官家早下决断,再犹豫不决,只怕就来不及了!”

    赵祯实在是忍无可忍,鬼使神差一般点了点头。

    阎文应大喜过往,退后两步,高声道:“小的领旨!”

    说完,向一边的小黄门使了个眼色,快步就向殿外走去。

    赵祯眼睁睁地看着阎文应走出殿门,有心要喊住他,嗓子却好像是堵住了,喊不出声来。心里千回百转,心起以前跟两位美人恩爱,觉得眼睛湿了起来。

    杨太后已经下了决心,尚杨两位美人的命运已定,赵祯又能够拖到什么时候?知道结果无法更改,赵祯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理由叫住阎文应。

    大内小角门前,阎文应指挥着几个小黄门推着哭哭泣泣的两位美人上车。

    皇帝的女人,即使要送出宫去,也不能一送了之,有专门的地方。在大中祥符二年,真宗皇帝东封泰山返回东京,迎接的时候杜贵妃带了金首饰,违犯了销金令。真宗当时执行销金令极严,见了大怒,让杜贵妃出家为道士,居洞真宫。从那以后,皇宫里因为犯事被赶出宫的嫔妃,依例都送到洞真宫去出家为女道士。

    杨美人还好,神色比较平静,尚美人因为最近家里亲戚故旧被处理得多,心里面惊慌,对阎文应道:“都知,怎么如此绝情?好歹行一个方便,让我们见官家一面。”

    阎文应凶巴巴地道:“现在,你就是一个宫婢!还想见官家,那是你想见就能够见到的?哪里这么多废话!乖乖自己上车,不然惹得洒家性起,少不了吃苦头!”

    一边说着,阎文应一边向旁边的小黄门挥手,让他们把两位美人推上车去。

    还想见皇帝,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有这两位美人开了头,阎文应还要到杨太后那里去交差,宫里好多女人都要送出去呢。自己今天不知道有多忙,还有空跟两个失宠的女人蘑菇!要走赶快走,不要耽误自己功夫。(未完待续。)

第198章 钝刀割肉

    李璋在旁边的交椅上坐下,叹了口气:“这两天宫里的事情真多!唉,官家生这一场病,真真是闹得后宫大乱,只怕要过一段时间的苦日子。”

    徐平躺在椅子上,对李璋道:“现在朝臣都是怎么说?是不是要皇上修身养性?”

    “岂止啊!现在都说官家前一段时间耽于女色,无心国政,这样下去,怕是要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葬送了。昨天晚上,尚杨两位美人已经被送出宫了。”

    徐平皱了皱眉头:“皇上那身子,都怪在女人身上也不对吧。要我说啊,还是酗酒熬夜吃肉太多惹的祸更多。把两位美人送出宫,皇上的生活习惯不改一改,以后还是要吃苦头。你在閤门当差,什么时候有时间,跟皇上说一说。”

    “说什么?我还能管住官家吃什么?”

    “让皇上不要贪口腹之欲,生活要有规律,吃饭要定时定量。还有,多吃菜,少吃肉,常运动。身体好了,其他都是小节,你看到时候还有什么人说。”

    李璋摇头:“还是你自己去说。虽然我是亲表弟,官家还是愿意听你的。”

    徐平笑了笑道:“我?看这个情形,一时半会我是没有单独上奏的机会了。不出意外,现在朝里朝外都会要求皇上将养身子,朝政要荒废一段时间。”

    李璋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现在朝政都是宰执大臣处理,每天在偏殿向赵祯做一个简短的汇报。连赵祯至亲的亲戚好多都被限制进宫,徐平这个级别,要见一面不知道等到什么猴年马月去了。

    沉默了一会,李璋又道:“今天早上诏旨,尚美人在洞真宫出家为道士,杨美人在宫外别宅安置。先前刘太后当政时,臣僚好多有送宫女到宫里的,都遣送回家。还有,废郭皇后也出宫,居瑶华宫。最后一句是‘长秋之位,不可久虚,当求德门,以正内治。’这是不是要选皇后的意思?”

    徐平点头:“不错,是要选皇后。——不过,皇上还在孝期,这样好吗?”

    “我听说是吕相公的主意,担心杨太后管不住后宫,宫里面再出尚杨二位美人的事,所以要选皇后管住。当年薛侍郎坚持要把诏书中让杨太后称制的词句删去,吕相公就不怎么同意。现在又说起来,杨太后不称制,管后宫就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让两位美人专宠。只有另选了皇后,才能管住这些。”

    刘太后去世的时候,遗诏让杨太后称制,虽然不垂帘,但依然参与朝政牵制亲政的皇上。薛奎坚决反对,让把遗诏里的这句话删掉,不然一个太后去了,另一个太后又来,这皇上还当不当了。吕夷简没有坚持,公布遗诏时把这句话删掉了。

    现在借着赵祯生病的当口,又旧话重提,吕夷简也是显示自己的远见。赵祯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女色上怎么可能把持得住,就该找个人管着他。

    徐平对此不以为然,光在女色上动心思上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作为皇上,赵祯一天到晚有多少政事要处理,哪里有时间一天到晚趴在女人肚皮上。他又不是不上朝不理朝政了,实际上当政的这两年一直都想表现得勤政一点。这些大臣,也都是些不靠谱的,说破天去,他们能管住皇上的,也只有在女人这一方面下手。

    想来想去,徐平还是问李璋:“皇上身上章献太后大孝未除,选皇后有些不合时宜,朝里面就没有大臣反对?”

    “吕相公说了,天子以日计月,官家早出了孝期。”

    徐平摇头,这话就有些强词夺理了。以日计月,是为了不耽误朝政,虽然百日之后确实除孝,但生活上一般还都坚持以实际日期算孝期。刘太后去世未满三年,这个时候立皇后肯定会让人说闲话。吕夷简也是坚持,显示自己以前的远见高明。

    至于赵祯的意见现在根本没有人听,他确实经常跟两位美人腻在一起,也确实生病了,自己犯了错,老老实实听别人安排就是。

    虽然都说是尚杨两位美人的错,但杨美人除了得宠,并没有大错,也没有利用自己的地位给家人故旧谋好处,所以只是别宅安置,以后时机成熟了还可以回宫。而尚美人就不同了,恃宠而骄,扰乱朝政,直接当作罪人发配到了洞真宫。

    要新选皇后,被废后一直住在长乐宫的郭皇后就不适宜住在宫里了,所以这次一起被发配出宫。不过,瑶华宫又是个什么鬼地方?

    心里忍不住,徐平问李璋:“郭皇后居瑶华宫,这瑶华宫怎么没听说过?是哪里?”

    “就是琼林苑左近的安和院,诏书里赐号金庭教主,冲静元师,住在那里,改了个名字叫瑶华宫,从些就是出家人住的所在了。”

    徐平点了点头,原来是又新立了个发配皇宫女性的宫观。

    唐朝时候道教算是国教,皇室很多女性都出家为女道士,为一时风尚。她们的地位都很高,行动也基本不为受约束,并不是发配出来的罪人。宋与唐不同,道教没有那么高的地位,除了极个别真正虔诚的信徒,入道的都是发配出来的罪人,没有人身自由,地位自然也不能相比。更加为用想如太真妃那样,当了女冠再当贵妃。

    这些纷纷扰扰,在此时人的眼里自然重要无比,徐平却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是皇帝的私事而已,外人干涉还不得要领,能有个什么结果?自己家里小门小户,跟这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沾不上边的,没有必要去操心。

    李璋本身是外戚,对这些事情比徐平上心。但他家认亲也不过两三年,那个圈子里人头不熟,急也是瞎急,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

    这次杨太后被朝臣逼着,对宫里进行大清洗,得罪了不少人。本来杨景宗还能够活动活动,遇到这种事情,被一撸到底,发配到边远州军去监酒税。杨太后有苦说不出,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这个时候,秀秀从外面走进来,对徐平道:“官人,王太医已经到了,说是要给官人动刀用药,是不是让他进来?”

    徐平急忙从椅子上起身,口中道:“快请太医进来!早也一刀晚也一刀,不如就来个痛快的,忍这一时,去了这病根!”

    李璋好奇,问道:“哥哥,你又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还要动刀?”

    徐平指着自己的脸道:“看见没有?我这脸肿得现在都不敢出去见人!前些日子太医说是要把里面的病灶催熟,到时间把脓放出来,便就彻底好了。这两天我天天吃那些催熟的药,牵连着这半边脸时时针扎一般的痛,苦不堪言!唉,素娘还天天埋怨我不该把那颗牙拔了,日也说夜也说。兄弟,你是不知道这日子——”

    一边说着,徐平一边连连摇头,不住叹气。

    李璋看着徐平的样子,就知道他这些天不好过。苏儿是林素娘一手带出来的,那脾气自己怎么会不知道?日常自然是千好万好,但是一有事情真上了心,那是再也忘不掉,得空就要说上两句。林素娘现在又有身孕,脾气只怕不会太好,徐平违背了她的心思,耳朵自然不得清闲。

    不大一会,秀秀带着王太医进来,徐平和李璋上前叙了礼。

    王太医上前看了看徐平肿着的半边脸,又把了把脉,沉吟一会道:“郡侯这处肿胀火候差不多了,只要在合适的地方开个小口,把里面的脓全部挤出来,再上一些药粉包扎起来,吃几副清热去火的药,当就能够痊愈了。”

    “那还等什么?开刀吧!”徐平把外面的袍子脱掉,交给秀秀。“怎么?太医莫非是忘了带刀来?我府上什么刀都有!小的解腕尖刀,大的朴刀掉刀,应有尽有!”

    “郡侯说笑,这要用**的小银刀,我自然带的有。”王太医说着,把背上的小药箱取了下来放到一边。“不过动刀的时候,有些疼痛,郡侯千万要忍住。”

    听了这话,徐平就笑:“能有多痛?太医,你跟你说,自从这牙长歪了,我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只要能够去了这病根,再痛我都能够忍得住!——不过,你用银刀割我的脸,有些钝了吧?不瞒太医,我脸皮有些硬,还是换把钢刀好。”

    王太医道:“郡侯不需多想,只要忍住痛就好,银刀也是一样的。”

    徐平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用银刀是因为银离子天然有杀菌消毒的效果,但银可是软得很,那能割破自己的脸皮?前世医生用的手术刀都是不锈钢的,锋利异常,那样才能减轻病人的痛苦,凭什么自己就得挨钝刀子割肉?

    想到这里,徐平对站在一边的秀秀道:“秀秀,你去书房里面把咱家的药箱拿出来,让太医用酒精把刀消消毒。如果实在不行,让太医换把钢刀,用酒精消过毒也是一样的。银刀割肉,我怎么想着都是不靠谱。”

    秀秀答应一声,转身去了。现在有条件了,徐平自然会按前世的习惯准备些医疗器具,以防万一。只是他的医术实在不行,到现在也没怎么用上。(未完待续。)

第199章 外任

    看着秀秀提了一个小小的木箱过来,王太医道:“消毒用的酒精,我这里有。最近三司铺子里有卖,大家用着不错,免了开水煮了。”

    徐平很想问问有没有太医把那个当酒喝,想想还是算了,王太医的刀马上就要砍在自己脸上,还是不要那么嘴欠。铺子里卖的酒精是用甜高粱酿的,喝是能喝,不过对身体不好就是了。徐平已经听说有人把酒精买回去喝了,在想着要不要向里面加点什么,让人不能够下嘴,只是一直没想出有什么能够向里面加。

    王太医取出银刀,用棉球沾着酒精消了毒,又仔细迎着阳光看了看。

    徐平看着就觉得瘆得慌,那刀看起来银光闪闪,漂亮是漂亮,可怎么看都不是锋利的样子。用这刀来开刀,怎么想都不靠谱。

    王太医确认无误,让徐平趴在旁边的石桌上,脸紧紧贴住桌面,用手按了按,转身对李璋道:“衙内,过来帮一把手。”

    李璋上前唱诺:“太医有何吩咐,只管开口!”

    王太医按着徐平的头道:“过一会我的刀下去,郡侯只怕要受些痛楚。只怕他忍不住挣扎,刀子不知道割到了哪里,你来帮我按住。”

    徐平听了,急忙喊道:“不必!前几天拔那颗尽头牙我都忍住了,在脸上划道口子而已,有什么忍不住的?按住我的头,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王太医摇了摇头:“郡侯,拔牙是痛一下而已,忍了就忍了。这刀割在脓肿的地方可是越来越痛,委实不能够强忍,还是让衙内还帮一把手。”

    “不用!”

    王太医见徐平的态度坚决,叹了口气,伸出一只如枯柴一般的手,按住徐平的脑袋,口中道:“郡侯小心,我可要用力了。”

    徐平被王太医说得也有些心慌,大声道:“太医尽管下手,我忍得住!”

    话刚出口,就觉得王太医按住自己的那只手猛然发力,如同一把铁钳一样,把自己的脑袋死死按在石桌上。不由心里大骇,这王太医看起来就是个瘦弱老头,没想到手上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貌似就是换了李璋来,也未必有如此大力。

    说时迟那时快,王太医按住了徐平的头,另一只掂着银刀,先在徐平的颔下摸了一摸,找准了地方,一刀就刺了下去。

    徐平只觉得好像一根钢针直扎住自己的神经,这痛楚四面八方扩散出去,而且越来越痛,越来越痛,好像没有尽头一般。牙紧紧咬住,额头的青筋猛地暴了出来。

    王太医大喝一声:“拿碗来!”

    一边的秀秀不敢怠慢,拿了一个盛饭的碗,放到徐平被割开的伤口处,接住里面流出的脓血。只是喘口气的功夫,一碗便就接满。

    “换大碗!”

    听见王医的喊声,秀秀急忙把旁边盛水的大碗里的水倒了,把小碗换了过来。

    王太医按住徐平的那只手轻轻移动,竟是把肿的地方的脓血全都向口子挤,像是拧衣服的水一样慢慢搓,又像是村妇在擀面皮。

    此时徐平的心里大骇,他以为太医只是在肿的地方开个口子,让里面的脓慢慢流出来就好了,万万没想到还会这样一点一点地挤。这种痛苦谁受得了?徐平只觉得有千万根针向自己的头里扎,而且是越来越痛,永无止歇一般,神志渐渐有些不清醒。

    王太医抬头对李璋道:“永宁侯真是能忍得了痛,我为医多年,着实没见过第二个。不过,现在痛得狠了,只怕头脑有些不清醒,难免挣扎。我有刀在手,一个不小心不定就扎到了哪里,你还是过来帮一把手。”

    李璋在一边看着就觉得头皮发麻,听了王太医的话,默默点了点头,走上前来用两只手,死死把徐平的头按在石桌上。

    此时徐平浑身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身上汗如雨下,站的地上湿了一片。

    秀秀不敢看,默默转了身子过去。王太医不紧不慢,在徐平的半边脸上用手轻轻摸过,凡是有肿的地方,都用力挤压,把里面的脓向开的口子处挤。

    李璋看着王太医,心里暗道,医生果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当的,这心都像是铁打的一样。明明徐平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王太医还是慢条斯理,一点都不马虎。这要是换了个平常人来,哪里下得去这个手?前些天听说许希给赵祯下针,竟然是扎在心口,那可是当今天子,他竟然也下得去手,而且下手的时候又稳又准。

    唉,这每一行做到极致都不容易,你可以学会手艺,但这份沉稳心思,很多人只怕是一辈子也练不成。医生如此,其他的又何尝不是如此?

    直到从口子里挤出来的全都是鲜血,再挤不出一点脓来,王太医才松了口气:“好了,里面的脓已经清光,只要清洗了,上了药粉,将养些日子就不会再犯了。”

    说完,把按住徐平脑袋的手拿了起来,对李璋道:“可以放手,让永宁侯起来活动一下。看永宁侯刚才汗下如浆,这一番苦头只怕不好受。”

    李璋放了手,低头对徐平道:“哥哥还好?太医说已经好了,哥哥可以起来。”

    徐平有气无力地道:“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够起来吗?不瞒兄弟,我现在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头都招不起来。”

    李璋笑笑,招呼秀秀过来,一起扶着徐平,坐到一边的躺椅上。

    徐平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出了几口大气,才勉强直起身子,对王太医拱手:“多谢太医圣手,只是我受了这番痛楚,病根要千万去干净了!”

    王太医不紧不慢地道:“郡侯安心,病灶已经去得干净,以后不会再犯了。伤口处我已经用棉布清得干净,略擦洗了一下。郡侯先歇一歇,一会再仔细清洗,然后才好上药。药要勤换,郡侯还要再忍十天半个月。”

    徐平连连叹气,刚才最后的时候,王太医用干净的棉纱一再用力擦那处伤口,就差把棉纱塞进去了。那时脓已流净,碰到的都是新肉,那滋味,徐平想起来就觉得头皮发麻。自己何苦把酒精和棉纱介绍给这些医生用?他们以前的手段肯定温柔得多。

    看看桌子上面,满满一大海碗还带着一小碗的脓血,徐平怀疑,自己的脑袋有那么大?能装得下这么多液体?这不是相当于把自己的脑袋给挤干了吗?

    吩咐秀秀,敢紧把这些脓血端到外面找个地方埋了,而且要埋得深一点。好在林素娘有孕在身,见不得这些东西,要是在这里,不知又要说自己什么。

    徐平喘了会气,回回的秀秀去打了清水来,王太医给徐平清洗了伤口,又用酒精细细擦过,才取出药粉来给他上了,用棉纱包好。

    诸般做完,王太医才喘了口气,在一边用清水净了手,对徐平道:“郡侯的这处伤势今天就算去了病根,以后记得一日一换药粉,再如这般新棉纱包好。”

    徐平听着,一边示意秀秀去取准备好的金银谢王太医。

    金银取来,王太医也不客气,只管收了,便起身告辞。能够把他请来就是徐平不小的面子,诊金当然要收的,不然这些达官贵人还不把太医当作随叫随到的游方郎中?这是规矩,规矩是不能破的,太医们也有自己的职业道德。

    送走了王太医,徐平向躺椅上面一躺,大叫一声,再也不想动一下身子。

    秀秀端了一盆清水过来,给徐平轻轻擦洗,柔声问道:“官人觉得如何?刚才是不是痛得狠了?我见你流了满地的汗!”

    徐平叹口气道:“秀秀,官人活了二十多年,着实是没受过这种苦!只觉得是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且不是去去就回,在鬼门关前是转来转去转了半天哪!”

    秀秀不说话,忍着笑给徐平擦着脸。刚才汗出得太多,徐平的脸花得不成个样子。

    李璋起身对徐平说道:“吃得了这苦,以后这里就不会犯病了。一会跟阿嫂说一声,整治点酒菜,我和哥哥喝一杯,给你压压惊。”

    正在这时,徐昌带了两个官吏进了徐平的小院,行个礼道:“大郎,这两位官人说是有急事,朝里敕令要立即当面交给你。”

    这两人徐平有印象,是通进银台司下面发敕院的,一个属于枢密院,一个属于宫里的内侍省,主管下发敕令,不由心里诧异。

    赵祯是个重感情的人,凡是亲近的官员或者王公上奏章,他经常留中不发,而是另发手诏作答。按说这不合朝廷规矩,留中两府宰执不知道奏章里说了什么事情,手诏又不经中书,常常扰乱政务。为此事经常有臣僚上书反对,赵祯依然我行我素。

    徐平就是经常接到手诏的官员,头上明晃晃贴了个“皇帝亲信”的标签。为此他被其他官员另眼相看,但也被明里暗里地排挤。正是因为如此,这次的敕令是按正规途径经过了两府,再由发敕院送来,还特别紧急,就显得非常奇怪。

    给两位官吏写了回执,画了花押,徐平接过敕令,直接拆了开来。看着看着,徐平的眉头就不由拧了起来。

    来的内侍说了一句“明日郡侯上殿奏事”,便就与另一人告辞离去。

    李璋见徐平神情异常,不由问道:“哥哥,有什么要紧事?”

    徐平缓缓说道:“我卸任三司盐铁副使,放出去任京西路转运使,而且是立即赴任!王雍只有不到半个月就要任满,我必须在这之前赶到洛阳!”(未完待续。)

第200章 谨守其成

    徐平这次奏对,实际上是陛辞,见过赵祯,就该准备离开京城了。前几天还想着因为王雍马上就要到任期,不可能给自己京西路转运使的职位,没想到一次意外,这职位还是落在了自己身上。正中下怀也好,意外之喜也好,徐平对这次任命没有任何意见,但到底为了什么有这任命,还要当面见过皇帝之后才能明白。

    奏对依然是安排在下午,上午徐平先到了三司衙门。离开京城之前,徐平要销了自己的请医假,要跟新任的盐铁副使交接职务,还要处理一些手尾,一大堆的事情要做。实际上,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谁来接自己的盐铁副使呢。

    一进衙门,就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凝重,今天的三司跟平时不一样。

    到了盐铁司,刚到自己的官厅坐下,刘沆、郑戬和郭谘三人就一起进来。

    行过了礼,刘沆首先道:“副使,听说你要离开京城了?”

    徐平点了点头:“不错,昨天发敕院的人送了新敕令来,我到洛阳出任京西路转运使。——咦,这敕令应该还未公告出来,你们怎么就知道了?”

    刘沆叹了口气:“今天一早,新任盐铁副使已经来过衙门了。”

    “是谁?这么心急?”

    “龙图阁待制王博文,他回自己衙门处理杂事了,说是徐副使到了,与他还有新任的省主商量事情。现在新旧两位省主正在长官厅坐着,等副使过去。”

    徐平吃了一惊:“怎么?寇省主也改官了?新任什么职务?谁来接任三司使?”

    刘沆看了看身后的两人,压低声音道:“寇省主的职务还没有消息,不过今天早朝让回京奏事的知京兆府陈执中留在京城,接管三司,那不就是寇省主要换官了?只是诏命还没下来而已。——副使,昨晚听说学士院锁院,寇省主会不会——”

    “今天有大除拜?”

    刘沆三人看着徐平,一起点头,面色凝重,又微微带着些兴奋。

    徐平揉了揉脑袋,对现在的局势有些迷惑。还以为只是自己离任,万万没想到是整个三司大换血,不但是自己离任,寇瑊也要离开三司了。

    如果今天真有大除拜,那十有**就是寇瑊,他就要进两府做宰执,圆自己的梦了。不管是为参知政事还是枢密副使,一个丁谓余党做到这个地步,已是极了不起。

    这三个人兴奋也很正常,三司从丁谓倒台之后一直受到压制,这次寇瑊能够升为宰执有极大的象征意义,三司终于又开始走上正轨。

    说了几句朝政变化,刘沆看着徐平包住的半边脸问道:“听说副使的病情已经大大好转了,现在包着是用药,马上就大好了吗?”

    “不错,昨天王太医到我府上,把旧的病灶除去,换了新药,再养些日子就能够断病根了。”说到这里,徐平不由苦笑,“只是看起来,没机会再养病了。”

    “洛阳不甚远,副使到了那里交接了职务,依然可以养上些日子。”

    徐平点头:“也只能如此了。以后我到了京西路,盐铁司的事务就交给你们,这一年我们无数辛苦,千万不要辜负才好。”

    三人一起答应,郑戬问道:“副使,寇省主如果升宰执,那您的官职……”

    “我升龙图阁直学士。你们不要多想,这一年的功劳朝廷看在眼里,外任只是差事变换,并没有贬谪的意思。用心做事,必有升迁。”

    三人出了口气,一起点了点头,神情轻松许多。

    从差遣的资序上来讲,盐铁副使转任转运使相当于降职。虽然徐平是缺了这一资历,这一次出去有补齐的意思,但总要有官职的变化来表现出来。

    从龙图阁待制升直学士,官职相当于跨出了一大步,为殊恩,不是一般人能够得到的。直学士为从三品,已经到了官场顶层。如果说侍从大臣里待制一级是专门干粗活的,直学士以上就已经握有大权,位高望重的人物,有了一定程度的决策权。

    龙图阁直学士称小龙,龙图阁学士称老龙,看起来相对,实际上龙图阁学士一般为翰林学士外任所带,不任翰林基本是没机会升上去的。龙图阁直学士再升为枢密直学士,这一步就基本接近中枢,正常升迁下一步就该为宰执了。

    徐平的本官为右司郎中,再升按徐平现在所带的帖职,就当是右谏议大夫。右谏议大夫为大两省官,除非是有大的功劳,或者是熬得年资到了,不然不得升迁。徐平这一年在三司做的事情,在这个年代看来,还到不了升本官的功劳。

    实际上徐平这次到京西路确实不是遭贬,职升到直学士,还兼了一堆差事,是此时各路中实权最大的转运使。只是换了个差遣外任,地位并没有降低。

    京西路相当于徐平前世的河南省中西部加湖北省北部,治下有河南府、邓州、襄州这三处重地,西京和皇陵所在,地理上包括洛阳盆地和南阳襄阳盆地这两处农业条件优越的地区。只是由于晚唐五代战乱,这一带是主战场,人口锐减,宋立国后又由于黄河和皇陵的差役,以及其他一些原因人口恢复不理想,现在比较荒凉。

    转运使也是分等级的,以前最低的是广南西路转运使,还要受广南东路管辖。现在虽然独立,依然与福建、川峡等路位于最底层。再其次的是荆湖、京东等路,再高一点的是两淮、江南、两浙等路。京西路由特殊的地位和地理条件,地位仅次于沿边的陕西、河东和河北三路,为内地各路之首。

    昨天晚上,得到徐平要外任的消息,林素娘默默不语,她知道丈夫想外任,只是不希望这么快。由于身孕,马上就走林素娘势不能相随,而徐平这个样子却需要人在身边照顾。现在秀秀已经大了,不能够再像当年去岭南一样。

    张三娘最关心的是儿子的官是升了还是降了,问了半天,也没搞明白那复杂的官职升迁制度,只是知道徐平从四品到了三品官,确信无疑是升官了才罢休。

    这次三司的人事变动来得太过突然,剧烈程度更是远超徐平的想象,心里面不由充满了疑惑。若说是宰执要处理这个不怎么听话的衙门,离开的却都升官,如果是升官来酬功,怎么又把人都换了呢?

    又跟三人聊了一会闲话,徐平出了盐铁司,到寇瑊的官厅去。自己休假,他们这些将要离任和上任的三司使必然有自己不知道的消息。

    到了长官厅,才发现寇瑊不在,整个衙门里喜气洋洋。一问才知道,果然是宰执有了变化。盛度因为年纪太大,已经过了宰执的瘾,卸任枢密副使任闲职了,寇瑊从三司使升任枢密副使。大除拜手续复杂,寇瑊忙自己的去了。不说别的,草制的翰林学士的润笔费是个不小的数目,他还得抓紧筹钱去呢。

    正想离开,与外面进来的王博文撞在一起。

    王博文一把拉住徐平:“徐副使在这里正好,我正到处找你!走,我们一起去见新上任的陈省主,新旧交接,有许多话要问你。”

    徐平只好随着王博文,又转身回了长官厅。

    公吏通报之后,引着两人到了旁边的小客厅里。刚上了茶来,新上任的权三司使陈执中走了进来。

    陈执中今年四十五岁,正当壮年,以父亲陈恕的恩荫入仕,不是进士出身。此前以龙图阁直学士、工部郎中知京兆府,任权三司使时刚升任右司郎中,官职正好与徐平相同。他的父亲陈恕是任职时间最长的三司使,确立了北宋中前期的财政制度,太宗真宗两朝深所倚重。寇准接任三司使,一切以陈恕旧法为准。

    真宗晚年,陈执中首先倡议立太子,即是赵祯。因为这拥立之功,他在赵祯的心中有特殊的地位,升迁极快。

    徐平上前以下属之礼相见,陈执中急忙扶住:“云行既然已经外任,你我官职相等,行此礼不是折煞我?你我平礼相待就好!”

    徐平对此次的人事变迁还是不明就里,不好说什么,在客位上坐下。

    见礼毕,陈执中吩咐上了茶来,对徐平道:“先前我在陕西路,见过转运判官韩综,对云行极是称许。邕州的桥道厢军在那里修桥铺路,出力甚多,可见当年云行教导有方。这次到三司,方才检示账籍,云行回京之后府库充盈,人人都说,自先大人之后,天下第一理财的能臣,非云行莫属!”

    “省主过眷,些微功劳,何足过齿?至于比之晋公,我是差之远矣。”

    陈恕善理财,太宗曾经亲笔在殿中的柱子上题字:“真盐铁陈恕”。徐平虽然也主管盐铁司,而且做得不错,但还没到跟陈恕相提并论的资格。

    见徐平拘谨,陈执中看了看王博文,微笑着对徐平道:“昨天下午,我和王待制一起入宫见驾,今天有此任命。云行猜一猜,圣上对我们说了什么?”

    徐平道:“我如何敢妄猜圣意?”

    陈执中摸了摸自己下巴的黑须,缓缓地道:“八个字,‘谨守其成,力保不失’!”(未完待续。)

第201章 陛辞

    听到陈执中说出这八个字,徐平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此次三司衙门的人事变动,只怕并不是来自宰执们的意思,而是来自赵祯。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徐平心里有个大概的答案,但却拿不准。

    说了一会闲话,徐平又与王博文交接了盐铁司的公事,在衙门里转了一圈。看看天色不早,便离了三司衙门,到大内去准备面对与赵祯辞别。

    徐平心里的疑惑,必将在这次面对时解决。

    到了垂拱殿外,正在閤门的当值的李璋急忙迎上来,拉着徐平到一边,问他:“哥哥,可听说了今天朝里的人事变动?三司的人换了大半!”

    “听说了,其实也没换多少人,判官那一级的基本没有变动。”

    李璋连连摇摇头,啧啧称奇:“寇瑊竟然得拜宰执,一年前谁敢相信?只怕是他自己,想必也不敢想有这一天!丁谓初败,人人称其为丧家狗,竟然也做宰执了!”

    徐平微笑不语,这是赵祯对寇瑊这一年在三司为徐平遮风挡雨的报答,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对他来说也已经够了,丁谓余党,他是第一个冒出头来的。

    满朝文武数万官员,有几个人敢望宰执的位子?寇瑊一生足矣。

    感叹了一会,李璋又对徐平道:“哥哥升为小龙,这一去只怕一年半载回不了京城了。你家里自然有我照顾,只是嫂嫂那里,眼看就要临盆,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等到孩子生下来,再过几个月,养好了身子再带着孩子去洛阳吧。”

    “可你现在也是一身病,身边缺不了人使唤。”

    徐平沉默了一会,对李璋道:“谭虎已经到了京城,他多年随在我的身边,用起来甚是得力。我走的时候,会把他一起调到京西路,身边不缺人。”

    李璋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是叹了口气,没有说出来。

    徐平的这个龙图阁直学士不是白升的,这一次只怕要做满一任才能回来,不然京城里可没有他合适的位子。同样的官职,陈执中已经可以做三司使,徐平现在缺的是资历,只有把自己的资历补齐了,才能在朝堂里站住脚跟。

    一般来说,职到待制以上,官到大两省,便就不能够按照磨勘法升迁了。但这绝不是说磨勘法不起作用了,哪怕到执政到宰相,相关资历依然决定着每个人的排位和具体管的事务。同样是参知政事,你比别人的资历深,你的地位便就高,说话就比别人管用,上朝站班你就排在别人的前面。皇上咨询意见,依然是以资历深的优先。

    王曾再次为相,为什么吕夷简愿意心甘情愿地把首相的位子让给他?最简单的就是王曾有更深的资历,说话更加有分量。只是赵祯出于宰相相互制衡的需要,没有答应罢了。即使如此,吕夷简不拉帮结派,在政事堂里依然压不住王曾。

    国家承平日久,官员的晋升都已经有了常规。任了哪个差遣,再任哪个差遣,一步一步怎么升上去,是有路线可循的。官员结党,最重要的便就是合力提早占住有利的位置。卡住了那几个关键位置,从此一步领先,步步领先。

    三司事务繁忙,但在升迁中不是要害,转运使、判官、副使这几个职位,只要担任过就可以。升迁路上最要害的是御史台和谏院,以及舍人院,登上这几块跳板可以飞速提拔,远比地方主官和其他衙门快得多。皇帝和宰执们,往往也是把自己看好的人安排到这几个职位,对未来的朝堂局面进行布局。

    现在的知制诰李淑,就特别担心宋祁宋庠兄弟比自己升得快。他们都是以文学著称,一旦这两个人先任了翰林学士,自己就被压住。所以他千方百计,不让这两个人进舍人院,只要自己比他们早任过了知制诰,就可以比他们早进学士院。

    徐平走不了那条路,赵祯即使有意栽培,也没有办法,只有让他出去把缺的资历补全。一是转运使,再一个是知州,徐平必须把缺的这两项补回来,未来才有进入两府成为宰执的可能。补全的越早,越有机会。

    或许,这才是赵祯把徐平外放任京西路转运使的本意吧。地方上不比朝堂,官职升起来就慢了,干脆在自己离开之前先把职上去?

    一个閤门卫士急匆匆地过来,对李璋道:“衙内,到你了,快去领赏钱!”

    徐平奇道:“今天什么日子?为什么发赏钱?”

    “昨夜星变,今天大赦,官家出内藏库钱赏赐在京将士。哥哥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来。”李璋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忙地向閤门跑去。

    星变?大赦?徐平心里念着,心思百转。

    李璋领了赏钱回来,又陪着徐平说了一会闲话,到了时刻,把徐平送进宫里。

    进了延和殿,行礼如仪,赵祯吩咐赐了座和茶汤。

    徐平这才抬起头来看越祯,见他脸色发黄,无精打采的样子,叹了口气:“几天没有见陛下,不想竟遇到这场灾难!”

    赵祯微微笑了笑:“养了几天身子,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脸部。“你这里包得跟个粽子一样,听说是王太医的手笔?感觉如何?”

    “微臣这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其实无碍。只是陛下这一场病,却病在内腑,不像臣这么轻松。陛下正当青壮,万望保重龙体,疏忽不得。”

    赵祯笑道:“怎么,你也要跟朝里的群臣一样,劝谏我吗?今天宫里的女人送出去近百,你就是劝我,也没得送了。”

    徐平摇了摇头:“少近女色,朝臣所讲已经极多,陛下必然心里数,臣再讲,无非是狗尾续貂,不如不讲。臣要讲的,倒是其他一些养生之法。”

    “哦,说来听听。”赵祯有了兴趣,身子向前探着问道。

    “依臣所知,陛下之所以出现前几天的病症,不只是因为女色,还跟平时饮食有关。而且,大半的原因只怕是在饮食上,而并不在女色上。”

    “这话没有讲过!——徐平,你不是故意用这种话来讨我开心吧?”

    徐平叹了口气:“臣的为人陛下深知,何曾做过这种事?微臣要讲的,是真地跟陛下身体密切相关。陛下若听,恐有得罪的地方,万望恕罪!”

    “讲,讲,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不怕告诉你,这几天再难听的话朕都已经听得多了!不只是朝里大臣,宫里从太后到内侍,天天嗡嗡嗡地在我耳边说个不停!”

    这情形想象得到,徐平不由面露笑意。一个大男人被天天说少碰女人,而且是每个人见了面就讲,那份尴尬也不知道赵祯是怎么忍下来的。

    理了理思绪,徐平道:“陛下,恕臣直言,您这身子啊,着实是胖了些。胖的人容易犯病,就是平常人所说的富贵病,日常需要小心调理。”

    “什么胖人富贵病!没听说过!都说穷了瘦了容易得病,胖人怎么也容易得病了!”

    也是,这个年代对大部分人来说吃不饱饭是常态,胖了大多情况下都是身体健康的标志。但这是对穷人说的,对锦衣玉食的皇帝可不一样。

    徐平道:“陛下,臣说的句句是实,有没有灵验,您试一试就知道了。我知道宫里太医必然有吐纳导引之术,但对陛下来说,那些还远远不够。因为陛下一天到晚处理政务,又居于深宫之中,难以活动腿脚,病便容易日积月累。臣送陛下九个字,少吃肉,多吃菜,常运动。特别是那些油水大的食物,如肥嫩羊肉和海鲜之类,虽然味甘,但也大多有毒,对陛下身体尤其不利。”

    赵祯皱着眉头问道:“你说得真有道理?海鲜要少吃,太医倒也说过。但羊肉温补,怎么也要少吃了?再说,为什么要多吃菜?”

    就您这身子,少摄入脂肪、胆固醇,嘌呤更要尽量减少。可这话,怎么解释给赵祯听?想了又想,最后徐平不由笑了起来。

    双手捧笏,徐平道:“不瞒陛下,臣对医术一窍不通,但对养生略有心得。您的身子为什么胖了?因为肉里的毒素积聚太多,而菜解毒,正好相克。以后只要少吃点肉,多吃点菜,就能慢慢调理过来。陛下也是不用担心菜没有味道,臣家里颇有几道青菜的青谱,味道极好,已经教过李璋,日后让他献上来就是。还有,陛下以后要多动一动,不能天天伏在案上。最好就是每天定好时刻,什么时候进食,荤素搭配。什么时候动一动,不管是蹴鞠也好,踢毽子也好,只要动起来就是养生。”

    “你说的倒也不难,但有什么道理也讲一讲啊。”

    徐平两手一摊:“臣着实难把这道理讲明白,但一定有用处的。反正不难,陛下何不试上一年半载,如果身体好了,省多少麻恼?”

    赵祯看着徐平大笑:“好,好,便就依着你试上半年!如果真地有用,我再行褒奖。——徐平,谈过这些,我们该说正事了。”

    徐平捧笏:“微臣现在满心疑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免了盐铁副使。”

    “京城不易,让你到外面散散心吧。”赵祯说到这里,神情有些落寞。“我前些日子看你极想废了西水磨务,而且好似在你看来,此事关系极大。不过,京城里一举一动牵连太多,此事着实做不得。若是到了外面州军,你要做这些事情,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这一年来,你在三司的辛劳我看在眼里,不想冷了你的心思,也不想你在三司做的事情半途而废。其他各路都太远,京西路地方近,洛阳到京城也方便,便就让你到那里继续做三司未完的事情。我的身体不好,以后政务要多赖宰辅,你在三司也很难再做什么,还是到外路去吧。”

    听了最后一句话,徐平才算是明白了事情脉络。

    赵祯生了这一场病,不管是他愿意不愿意,一部分权力都要让给宰执们。而离了赵祯的直接支持,寇瑊和徐平凭什么挡住宰执的压力?别说是继续改革,就是守成也做不到。以后的日子,三司会越来越多地接到中书的命令,而不能够自己作主了。

    寇瑊丁谓余党的身份在那里,一少了皇上的直接支持,三司就再也由不得他去作主。升他为执政是对他一年辛苦的酬劳,真正目的还是让陈执中去掌管三司。

    陈执中虽然年龄也不大,但资历深厚,又是陈恕的儿子,对赵祯有拥戴之功,这些加起来便可以守住这一年的成果。当然,最重要的是陈执中跟吕夷简和王曾两人都没有什么瓜葛,是赵祯的自己人。

    王博文接替徐平也是同样的意思,别看一样是龙图阁待制,王博文说话在朝堂上可比徐平有分量得多。这就是资历的影响,话语权并不只跟官职有关。

    而徐平到了京西路,可以继续自己想做的事情。至于做什么,赵祯现在实在没有精力过问了,反正信任就是。

    想明白这些,徐平对赵祯捧笏:“劳陛下费心,臣如何敢当?”

    赵祯笑了笑:“你到京西路必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为了方便,朕不欲你居李若谷之下,破例升你为直学士。徐平,你到京西路,可要漂漂亮亮地做事情出来,不要让朕被人耻笑。二十多岁为小龙,你是当朝第一人!”

    “陛下殊恩,微臣愧领,必不负所望!”

    说到这里,赵祯已经感觉有些疲倦,对徐平道:“时候不早,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你便出宫吧。此去京西,明间太紧,你也要回家准备一番。”

    徐平刚要谢恩告辞,突然想起来什么,对赵祯捧笏:“臣刚才在殿外,听说因为昨夜星变,今天大赦?”

    “不错。不过你不用担心,杨景宗前次所犯之错太过离谱,不在被赦之列。”

    赵祯以为徐平是担心杨景宗因此被赦免,先说了出来。

    没想到徐平摇了摇头:“陛下圣明,此等事自然是会妥当处置。不过臣提起此事跟杨太尉无关,是突然想起来,丁谓在道州许多年了。”

    赵祯看着徐平,眉头皱起来,没有说话。

    徐平又道:“臣自邕州回京的时候,路过道州,丁谓曾经前来拜访。他已经是耄耋老人,再无当年争权利之心,只想安渡余生。”

    赵祯沉声道:“徐平,你想说什么?”

    “臣想说,丁谓如今余党尽去,不过一寻常老人而已。他一心念着的,是想在老去之前再回中原。依丁谓过往劣迹,自然不能允许他回京城,但不知是否可以让他到近便州军安置?比如光州唐州等地方。也了了他的心愿,也不至于再回朝作恶!陛下大赦本就是圣德事,多此一项又有何不可?”

    赵祯看着徐平,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如今丁谓党羽星散,又能够做出什么事情来?念他往日劳苦,移近便州军也是应当。”

    丁谓只要向京城挪一挪,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心惊肉跳。不是看自己不顺眼,想着要控制三司吗?那便就让丁谓离得近一点,看宰执们怎么去想。

    政事堂里面,王曾或许是最不怕丁谓的,当年能扳倒他一次,现在这种局面自然就能扳倒第二次。但是吕夷简可不同,什么培植党羽,独揽大权,这都是当年丁谓玩剩下的。讲起对人心的把握,对事情的敏感,包括做事的能力,人情冷暖,吕夷简离着丁谓还有一段距离呢。

    宰执们以后还是少操三司的心,给他们找个人来头痛去吧。

    (备注:仁宗的病和大赦都是史载有此事,不是故意安在这里的。)(未完待续。)

第1章 再临郑州

    离了驿馆,丁珝看看四周无人,对丁谓道:“阿爹,怎么突然移我们到光州去?”

    丁谓摸了摸已经变得稀疏的花白胡须,傲然道:“因为你阿爹的名字,在这天下还有些分量。只要我一近京师,天下摇动,不知多少人夜不安枕!移我们到光州,自然是因为有人地位不稳,要借我的名字!”

    “那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们回京城?”

    丁谓叹了口气:“唉,因为朝里相公怕了你阿爹的手段。我已行将就木,他们又何必如此防范?徐平到底还是个娃娃,气魄不足!若是我当年,就是招老夫回去为相又如何?英雄乘势而为,如今大势如此,不是乾元年间,老夫又能做出什么来?”

    丁珝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问道:“如此说来,对我们是好事了?”

    “自然是好事!过几年我年限一到,归葬中原,你扶棺也少了几千里路的跋涉!”

    说完,丁谓大踏步地走到拴在树上的毛驴旁边,解了缰绳。

    官员被贬,除了降官之外,更严重的是在某地方编管、安置、居住,受监视的严密程度依次降低。编管基本没有人身自由,天天有公吏监视,安置一般不许出城,居住则就基本没有限制了,只是不许搬家。丁谓在道州已经改为居住,不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这次改到光州去,已经接近中原,若是有心就可以跟官员联络了。

    不过,让他到光州,朝里宰辅就已经预防到了这些,只怕在那里还不如在道州自在。

    光州在淮南西路的西北角,这地方也是颇费思量。赵祯开恩让丁谓移到内地,政事堂不好拦住,地方选择就动了些心思。京东路靠近中原的是南京应天府左近,那里政治地位重要,达官贵人也多,丁谓这个身份是不能到那里的。京西路北部有西京河南府,再说如今在徐平的管下,更加不合适。大家都心知肚明,徐平在外做过一任转运使,极可能回朝出任三司使,如果让他找到个支持自己的宰相,现任的宰执都难应付。

    选来选去,就只好让丁谓到光州去了。既显皇帝圣德,又远离政治核心。

    两京驿路上,徐平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渐渐变浓的秋色,对一边的秀秀道:“我们这次去洛阳,那里是除了京城,天下第一等的所在。秀秀,你觉得如何?”

    秀秀抱着膝盖,靠在旁边的一座小小刻摆上,微微笑道:“洛阳虽好,在我心里却觉得没有当年到邕州有意思。那时小孩儿家,无忧无虑,现在却怎么也没有那种心情了。”

    徐平笑道:“那次奔波八千里,我就带了你一个小婢和高大全一个家仆上任。现在四百里,还是带你一妾,其他人却多了不少。”

    秀秀叹了口气:“若不是没有办法,夫人会亲自随你上任的,也不用我来。”

    徐平看着秀秀,看着她眉眼间有一丝茫然,过了好一会,轻声问她:“那你自己怎么想的?其他人怎么想我不在意,只要不违了你的意,让你开心就好。”

    “我?我不知道。”秀秀轻轻地摇了摇头。“跟在官人身边我也开心,只是,将来到底如何——唉,却说不清楚。官人自小宠我爱我,教我读书写字,明白事理。我本是一个牧子的女儿,却学会了这些。官人不知道,其实去年我再到回家里也过不惯。只是呢,我自己知道,那些才是属于我的生活,我该过的日子,我这一辈子就该活在那样的世界里。若不是官人生病,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到你的身边了。再过一两年,弟弟大了,或许我就会找个老实的庄稼人嫁了,之后生儿子,生女儿。儿子让他像官人一样去念书,将来考个进士,改换门庭。女儿让她知书达礼,学会女红,给她准备嫁妆,将来嫁个好人家。那是我本来该过的日子,我生下来就注定的命运,我本来该那样的——”

    秀秀的声音越来越小,眼角微微有泪光。

    徐平握着秀秀的手,看着她,认真地跟她说:“秀秀,没有人生下来就注定了一辈子的生活。人总会长大,总会遇到一些人,遇到一些事,遇到的人和事都不是注定的,人的命运怎么会是注定了的呢?你陪着我过了十年,开开心心地长大,我希望你以后陪着我,能够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永远都像现在一样!”

    “好啊!最少我现在还是开心的。”秀秀擦擦眼角,对着徐平笑了笑。

    在离开的前一天,林素娘找到了秀秀,几经犹豫,几经挣扎,还是问秀秀,愿不愿意随着徐平到洛阳去。这次不能更是做婢女了,秀秀过了那样的年纪,这次进徐家做妾室。

    秀秀从来没有想到林素娘会来问自己这样的话,她感觉得出来,林素娘一直巴不得立即把自己从家里送出去。然而到了徐平必须要出京城外任,她自己又不能随在徐平身边的时候,林素娘还是选择了秀秀。而且跟秀秀明讲,她不需要到徐家伏低做小,原来在京城内的那处小院就是她以后的住所,相当于外室。

    现在秀秀都记不清那一夜两个女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总之鸡毛蒜皮,前因后果,生前身后,几乎涉及到了这一辈子的一切。秀秀甚至有一种错觉,两人就像亲姐妹一样,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直到第二天她随着徐平出了门,林素娘告诉她,以后这徐府的门秀秀就不能再踏进来了,她有自己的家,而这里,是林素娘的家。秀秀才明白,林素娘用了一晚上,是把徐平分成了两个人,自己一小块,林素娘一大块。

    能分到一小块就不错了,林素娘是一个多么要强的人,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若是换了别人,可能恨不得丈夫的姬妾都在自己面前使唤,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丈夫那里的受的气全都发泄在姬妾身上。林素娘不是这样的人,若不是实在放心不下徐平,担心他身体再出意外,而自己又没有办法随在身边,是万万不会接受秀秀的。但是无奈接受了,那就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最好从此老死不相见。

    秀秀抽出自己的手,抱住膝盖,暗暗叹了口气。小时候刚进徐家的时候,林素娘就是未来的女主人,自己只是个小婢女,这脾气,都现在还没有变。

    一边骑马的谭虎弯腰到马车旁轻声道:“官人,到管城驿了,前面郑州官员出迎。”

    徐平起身,对秀秀道:“可算是离了开封府界!秀秀,前面是郑州,属于京西路,从此一路下去都是官人的管下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尽管开口!”

    秀秀微笑道:“我不要什么,官人只要少饮酒就好。”

    徐平听了哈哈大笑,起身掀开马车的帘布。

    到了驿馆门前,马车停住,徐平跳下车来,整了整官袍。

    郑州的州幕僚佐及一些重要职位的公吏早早迎在门前,见了徐平,当先一位三十多岁的官员快步上前,拱手行礼:“下官郑州通判卢革,率一众僚佐,恭迎都漕!”

    徐平回礼,一众官员纷纷上来相见。

    郑州的知州是陈尧佐,赵祯亲政后罢宰执出任地方,以他的身份自然没有出来迎接徐平的道理。真正管理州政的通判卢革,少举童子,天禧三年中进士时也只有十六岁,别看他年纪不大,资历却已经很深。

    众人行礼如仪,一起进了驿馆。上了茶,卢革道:“知州陈相公在州衙备了薄酒,为都漕接风。还请都漕不以小州鄙陋,轻移尊步。”

    徐平道:“陈相公如此客气,我如何敢当?候日落时分,必登门拜访。”

    卢革谢过,又说了一会闲话,便就带着一众官员告辞。让徐平在驿馆里安顿下自己的随从,到了晚上再赴接风筵。

    从郑州开始,再过去都是京西路治下,属于徐平管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徐平不只是路过,还要初步履行自己的职责,从录司簿尉起,所有的官员都要见一遍。

    转运使是简称,正式的称呼是转运按察使,兼本路劝农使。从名字就能看得出来,最主要的职责有两项,转运负责钱粮,按察负责监察本路治下官吏。劝农使是景德三年丁谓当政时,要求各路转运使和州县主官带上的,相对不那么重要。差遣与官职最大的不同之处,便就是名字直接显示权责,多一项就多一部分权力,同时也多一项考核。除了常规的转运按察劝农外,徐平同时还带提举本路常平、河渠、桥道、营田及坑冶诸杂事,是实际上实权最大的路一级长官。宋朝的路不是行政区划,没有行政职能,转运使路最重要的是负责财政,对下边州县的威慑来自于监察权。而徐平的差遣,实际带了一部分行政权。

    凡两制或者大两省以上的官员为转运使,加一个都字,以示尊崇。所以徐平真正称起来是都转运按察使,虽然与职权与转运使是一模一样的。(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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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