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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章 中子贵且显

    帮徐平整好官袍,秀秀叹了口气:“突然之间,官人一出去,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了。唉,一个人坐在房里,有些心烦。”

    徐平拍拍秀秀的手:“那便找些有意思的事情做,我总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秀秀笑道:“这一年来,我习惯了家里做些杂事,闲时做做女红,现在却都做不了了。”

    “读书,写字,书中有大千世界,有你想都想不到的故事,你会喜欢的。”

    说完,徐平转身出了房门。唉,现在的秀秀,还不如当年去邕州时候的那个小女孩好哄呢,那时候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秀秀便就玩得不亦乐乎,根本不用人操心。

    带着谭虎和几个随从,徐平出了驿馆。不想驿丞带了几个驿卒一路跟出来,端着笔砚眼巴巴地徐平道:“都漕,小的这处驿馆正处两京驿路,极是热闹,门前白壁不知留了多少名臣文士的墨宝。都漕有缘,何不留下两行佳句以示后人。”

    徐平看看驿丞,又转身看了看门前的白壁,一时有些犹豫。少年进士出使地方,这种事情以后少不了。徐平自然可以不理驿丞只管离去,不过那样传出去名声不好,自己本来就常被讥笑没有诗文之才了。虽然如冯拯般不学无术也能成一时名相,可自己总不能好的不学专门去学那些坏榜样吧?

    招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郑州城上空,正有几只雄鹰飞过。现在已是秋天,田野里的野兔田鼠都活跃起来,这都是鹰隼们的猎物,它们也自然跟着不时翱翔蓝天。

    心中若有所思,徐平拿了驿丞手里的笔,到了白壁前,随手题了四句七绝。

    “汴河烟柳初憔悴,城畔苍鹰自在飞。

    人道洛阳秋正好,暗思此去几时归?”

    陪在一边的通判卢革看见,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宠臣果然是不一样,这才刚刚离开开封府界,就想着什么时候回京了。像自己这些人,哪里会想什么归不归,下一任游宦何方心里都没有个底,能到个富裕地方不用吃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一边的驿丞连连道谢,陪伴的官员交口称赞,徐平淡淡一笑,把笔放回,当先向着郑州城走去。官场上的奉承,谁能够当真?如果真有一日自己随便题一首诗词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被广为传唱,自己的诗文才是真有长进了。

    转运使的差遣里带了个使字,从严格意义上讲,就不是地方官,是朝廷派下来巡视地方的,所以仪仗简单。徐平此次出来,除了秀秀,只带了谭虎和十几个兵士随从。家里的人,包括徐昌等都要待来年与林素娘一起来找自己,父母可能也会来。

    不过转运使到底是一路各司之首,在本路的仪仗过于寒酸也不像话,经过的州县都会派人作为仪仗,沿路送行,到州县界交接。所以此时刘都监已经带了人来,一部分留在驿馆,另有几个重要的则与谭虎带的人一起,随着徐平到州衙去。

    此时已近中秋佳节,到了州衙,一轮圆月已经挂在了树梢。

    卢革引着徐平一路到了后衙,今夜举行接风筵的地方。

    七十二岁的陈尧佐已经须发皆白,身体倒是依然健硕,快步迎上来高声道:“老朽年纪老迈,走不动路了,未曾城外相迎,徐龙图不要见怪!”

    徐平急忙拱手行礼:“相公如此说,岂不是愧煞在下?本该一到州城,就来拜会相公才是。只是舟车劳顿,满身风尘,来见长者不敬,这才在驿馆略作收拾。”

    两人一边客套着,陈尧佐拉了徐平的手,让到了客位上,自己在主位上坐下。

    众人落座,上了酒来,陈尧佐领着喝罢三巡。

    此时明月初升,月华似水,后衙里亮如白昼。卢革吩咐歌舞上来,几个小娘子在那里调琴弄琵琶,吚吚呀呀唱个不停。

    陈尧佐看得直皱眉头,对卢革道:“我一个老人家,你叫一群小娘子上来,唱得什么又听不清楚,有什么意思?徐龙图虽然少年,不过新娶一房小妾,近日圣上正因为女色的事情烦恼,正戒着这些呢,快快撤了去!”

    卢革领诺,让人把那群歌舞的官妓打发走,又叫了一个倡优上来。

    一个一身短打精明伶俐的艺人,颔下一缕山羊须,一看就是个戏谑人物,到了席前拱手道:“相公,诸位官人,小的最近学人习了写字,甚得章法。乘今夜月明,便就写个字给官人们看,让人知道我们虽是贱流,也是知书的。”

    陈尧佐点头:“若是写得好时,我这里有赏!”

    那人得了令,就在上铺开一张斗大的纸,手里拿了一枝巨笔,把那纸涂得满满黑漆漆一团。然后站起身来,左看右看,摇头晃脑,极是得意。最后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枝粉笔出来,在那黑漆漆一团上点了四个点。

    把粉笔一丢,这人到席前交令:“相公书艺天下闻名,是公认的大家,看小的这字如何?”

    陈尧佐站起身来,伸着脖子却看不清楚,从袍子里取了个小盒出来,打开取出老花眼镜戴上,对徐平道:“三司里的铺子买的,诸般都好,就是贵了些!”

    说完,戴着眼镜看地上的纸,还是没看出什么字来,问那老儿:“这是什么字?”

    那老儿拱手答道:“禀相公,这是个‘田’字,小的新学的堆墨书!”

    听了这话,众人哄堂大笑。陈侥佐连连摆手:“你费了许多墨,还要什么赏赐!快快下去!以后记着,堆墨书不是乱用墨,不要出去乱说!”

    那老儿嘻嘻哈哈,拱手退下去了。

    陈尧佐自创堆墨书,书法上算是自成一家。只是因为就他一家,常被拿来取笑。以前在中书的时候,石中立也曾经说学他的堆墨书,结果也是跟他开玩笑,让他好生失望。

    闹过一阵,酒到半酣,歌舞杂戏全都退下,阿尧佐吩咐取了新鲜水果来下酒。

    指着一篮红石榴,陈尧佐对徐平道:“这是河阴石榴,为一地名产,甚是甜脆。龙图曾在河阴县待过不少日子,可惜当时不是季节,错过了这美味。”

    徐平知道要说正事了,拿了一个石榴起来,笑着道:“既是土产,年年都有,什么时候吃不是一样?多谢相公有心,了了我这桩心事。”

    慢慢剥开石榴,陈尧佐问徐平:“这次龙图任京西路漕宪,不知何事为先?”

    徐平想了想,答道:“说起了河阴县,那便就知道我几个月前曾经探查过引洛入汴的河道。这次到京西路来,自然只等秋后,便就动工开渠。”

    陈尧佐抚着胡须,抬起头道:“若说是治河开渠,京西路何人可用?”

    “治理河道,相公天下第一,满朝文武哪个比得上?不过,相公年事已高,秋后开渠不只劳顿,更加风寒,如何敢劳相公?”

    陈尧佐摇了摇头:“如果是其他事情也就罢了,但是在我的家门口开渠,我若是不过去看着,只怕深夜难以入睡。龙图虽然少年,但为国家立了不少功勋。老夫听闻,除了破交趾之外,你最擅长的一是钱粮,二是修路,开沟治水……”

    陈尧佐在地方的政绩不少,最擅长的是两项,一是治水,再是修路。尤其是治水在好几个地方都做出成绩来,其首创的“下薪实土法”已经成了此时最常用的修堤办法。

    引洛入汴的水道并不经过郑州的境内,所以上前探查河道的时候徐平与陈尧佐并没有接触。这次到京西路出任转运使,第一件工作就是把这条河渠开出来,不但是消除汴河沙患,也是为了开通洛阳漕路,使到京城的水路运输不再经过黄河,可以四季通航。

    依徐平的规划,这次开河并没有郑州的工作,就连人员也是以清河厢军为主,沿途几州的民夫能少用就少用。自己掌一路钱粮,一到地方便就弄得鸡飞狗跳,对以后的工作和名声非常不好。没想到陈侥佐盯上了这件事情,主动提了出来。

    朝廷里,陈侥佐的依靠是吕夷简,但陈尧佐的资历比吕夷简更加雄厚,两人更多是合作的关系,而不能算是吕夷简一党。虽然已经七十二岁,但陈尧佐自恃身体强壮,对仅仅做过参知政事心有不甘,还想着宰相的位子。要显示自己老当益壮,自然是最好有具体的事情做,现在摆在眼前的就是引洛入汴水利工程。

    徐平说的没错,说起水利工程,现在满朝文武,谁敢跟陈侥佐比较?

    陈省华三子,长子陈尧叟和三子陈尧咨都是状元,只有二子陈尧佐是进士。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陈抟,告诉他三子皆当将相,惟中子贵且寿。陈抟这人反正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他的话很多人都很在意。陈尧佐也是一样,自己应当是兄弟三人里最贵显的,怎么可能做个参知政事就到头了呢?

    看着陈尧佐,徐平有些为难。按权限他自然可以奏举陈尧佐去主持修河的事,但这样一个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做这事合适吗?更何况河道经过的地方,还隔着一个孟州的李迪,那是比陈尧佐资历更深的存在,两人能不能调整好可是难说。(未完待续。)

第3章 洞房

    看着陈尧佐,徐平沉默了一会,展颜笑道:“我初到京西路,与王雍还没交接差事,现在说这些言之过早。等过些日子,我接了京西路漕司,与提刑司和帅司的人都见过,再招河道沿岸的守臣商议,那时再定如何?”

    陈尧佐道:“如此自然是好,到时老夫必亲到洛阳议事!”

    按常规,陈尧佐这种知州不参与一般的民政事务,要商议也是卢革去。不过他自己主动站出来,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徐平心里是真不愿意这些大人物牵扯到自己的施政当中,不管不行,管了其间的分寸又不好拿捏,一不小心就得罪人。郑州的陈尧佐、孟州的李迪、襄州的张耆,徐平只希望这三人在自己任职京西路的时候,好好享受生活就好,政事都交给通判处置。没想到刚刚一进京西路,陈尧佐就跳了出来,真是让人不省心。

    最后,陈尧佐向徐平介绍了郑州的僚佐,以及下面各县的知县,再无大事。

    此时明月高升,到处都笼罩在一片银辉当中,如梦似幻。

    徐平向陈尧佐告辞,由本州刘都监带着,出了郑州城,回到驿馆里休息。此时还没有正式上任,按规矩徐平要住在驿馆里,当然守不守规矩就看个人了。

    回到驿馆,秀秀正在灯下拿着一本书看。见到徐平进来,急忙把书放下,上来帮着除了官袍,口中道:“官人身上酒味好大,是有些醉了吗?”

    徐平脱下官袍,取了桌上的一杯茶一口喝下,对秀秀道:“你是什么鼻子,我与陈相公主要谈公事,酒根本就没喝几杯,哪里就醉了?对了,你刚才看什么书?”

    “《花间集》。你不是说要我多读书?女孩儿家,自然就读这些,难道还去读经史?”

    徐平笑道:“也莫要小看了花间词,虽然字句柔弱,写的多是闺阁之情,但词令大兴却是从花间词起。你不听填词的人说,花间词最正宗,为词之本色。”

    秀秀摇摇头:“你说这些,我理会了干什么?我只是看着有意思罢了。”

    徐平靠着桌子想了一会,也确实如此。秀秀看这些不过打发时间解闷,难道还是研究文学发展史啊。只要看得进去,她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呗。

    在桌子边坐下,徐平看着秀秀替自己整理官袍,打水净面,忙忙碌碌,不由道:“秀秀啊,你现在跟以前的身份不同了,是不是身边找个人来做这些杂事?”

    “什么不同?夫人让我在官人身边,不就是做这些事情的?能够换个人来,离开京城的时候就让我回家了,何必跟着官人又远程跋涉。”

    徐平想想,好像秀秀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难道她就这样辛苦一辈子?

    秀秀打了水来,让徐平净了面,又出去烧热水准备洗脚。

    忙来忙去,诸般做完,夜色已经深了。外面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挂在半天空,涂抹着夜色,整个世界像是都披上银妆一般,看起来格外不同。

    秀秀收拾罢了,擦了手,对徐平道:“官人,夜色深了,还是早些安歇,明天不知又有什么事做。出门在外,若是起得迟了,招人耻笑。”

    徐平拉住秀秀的手道:“明天没有什么事,只是下午李阿叔从原武监来看我们。上午我带你看看郑州的风景,离城不远有一座仆射陂,陂旁有一座灵显王庙,极是灵验,我们到那里烧些香烛。听说呼延团练少年时曾拜庙里的灵显王为舅,后来贵显,可见是真能有福报的有灵之神。真宗皇帝的时候,还亲自到那里祭过呢。”

    秀秀笑着拉自己的手,却被徐平紧紧拽住,笑着道:“都是有事求神明,才到庙里去烧香烛,平时没事,谁去花那些闲钱?我们去,求灵显王什么?”

    “你我现在是夫妻,去了自然是求子,还能求什么?”

    秀秀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拉自己的手,满面娇羞。见徐平不放手,气道:“那个仆射陂就在我们庄子的左近,又是什么稀罕地方了?什么灵显王,我早就听人说神都拜错了,又有什么灵验的!知道拜的人把神主都搞错,那神明还不要气破了肚子!”

    徐平笑道:“管拜的是哪个神主呢,只要灵验就受得香火!”

    仆射陂一带本是北魏仆射李冲的封地,地因他而得名,这庙又是因地得名。不过在五代时期,仆射李冲就讹传为唐朝仆射卫国公李靖,后晋追封李靖为灵显王,这庙也就改名为灵显王庙。真宗西祀回京,经过的时候曾经亲自去祭,祭文也是称颂李靖功德,从此便也就将错就错了。

    秀秀是本地土著,却还记那庙是拜错了神仙。不过呼延赞不是本地人,因为他的母亲姓李,便就认庙里的神为自己的舅舅,特意前来拜祭。

    徐平只是找个借口跟秀秀出去走走,哪里管那庙里到底是何路神仙。

    秀秀力气不足,见徐平拉着自己的手不放,便停下道:“夜深该安歇了,官人只管抓着我的手做什么?就是你不困,我却已经困了。”

    “困了我们就睡。现在做了夫妻,自然就该睡在一起。难道你没有发现,驿馆里只给我们安排了一间房吗?而且这房里只有一张床。”

    秀秀垂着头低声道:“当年我初到你家,还是就是在屋外坐了一夜。没有床睡,我就是再坐一夜又怎么了?当年小时候不怕,现在更加不怕!”

    徐平低头看着秀秀,对她道:“当年我们不是夫妻,自然就不睡在一起,你睡在外面是我不知道,第二天不就给你安排住的地方了?现在做了夫妻,就要睡在一起的。本来出城之后我们就要在一起,结果白沙镇的时候你回了自己家,害我孤单守了一夜。”

    “有什么孤单的?当年在邕州,官人还不是几年都守过来了?”

    秀秀的声音很小,蚊子哼哼一样,几乎就要听不到。

    徐平手上一用力,把秀秀抱在怀里,对她低声道:“那时你才多大?官人我不守也得守啊。现在不同了,有了你,我为什么还要孤孤单单一个人睡?”

    秀秀的头埋在徐平的怀里,身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徐平抱着秀秀,看着窗外,对她低声道:“今夜的月色正好,又是晴空万里,本来应该与你一起出去赏月。——不过呢,还是早些安歇,做了夫妻还是早生孩子才是正事。”

    秀秀低低啐了一口:“没个正经,哪里就能早生孩子了!”

    徐平哈哈一笑,怀里搂着秀秀,走进了卧房。

    郑州的官员,包括驿馆的驿丞在内,只知道徐平带了个小妾赴任,不知道两人还没有圆房,房里也没有布置,还是平常的样子。徐平看了,心中不由有些失望,对怀中的秀秀低声道:“这房里也没个新房的样子,倒是让你受委屈了。”

    秀秀“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再不说话。

    两人前前后后,在一起已经有接近十年的时间,本来对对方都熟悉非常。到了这个时候,不知怎么就都有了一些陌生的感觉。到了这个时候好像都变了一个人一样。

    秀秀的心里百味杂陈,有些欣喜,又有些惶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在人家里做婢妾的,好多都被男主人收过,甚至有的有了身孕之后还被赶出家门。这些秀秀也是知道的,所以她时常暗自庆幸自己遇到了徐平这样的好人。

    然而,过了今夜,两人的关系就是另一种样子了,秀秀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房里并没有熏香,月光穿过窗子,如同水银泻地,显得有些凄冷。

    徐平低头问怀里的秀秀:“秀秀,你怎么不说话?晚上有风,是有些冷吗?”

    秀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徐平叹口气:“今夜你的样子怎么如此古怪?我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了。算了,我们到床上去,盖上被子便就不会冷了。”

    一边说着,一边拥着秀秀到了床前。

    到了床前,徐平把秀秀放到床上。本来以为秀秀会扑到被子上,羞得把自己的脸埋起来,不敢看自己。没想到秀秀在床上静静坐着,脸色平静地看着自己。

    徐平被秀秀看得心里奇怪,左看右看,以为自己身上哪里不对。可是看来看去,也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不由问秀秀:“秀秀看什么呢?莫非我身上有什么古怪?”

    秀秀平静地道:“没有。在官人身边十年,还没看过官人照顾自己呢。我就是看看,官人自己脱了衣衫,会自己叠起来摆放不会。”

    徐平听了大笑:“自己脱衣衫我就会,摆放我就不会!对了,秀秀,我不但会脱自己的夜衫,连你的我也会脱,你要不要看?”

    秀秀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扭过头去,不理徐平。

    徐平轻轻脱了自己的外衣,随手在一边挂了起来。鼓起嘴一用力,吹熄了旁边的红烛。

    “暖风拂柳冰乍裂,小楼上雪初溶,金风玉露得相逢。正桃花初绽,色嫩破新红。

    娇花不似离上草,缠绵处动花容,月明星淡眼蒙眬。露滴花玉蕊,鸯枕正春风。”

    (词牌临江仙,本是唐朝教坊曲,最早多是用来咏巫山神女事,也是词牌名由来。)(未完待续。)

第4章 许愿

    穿上官袍,徐平迎着窗外的阳光眯起眼睛,就这么看了一会,突然就打了一个大喷嚏。

    轻轻抖了一抖,徐平只觉满身舒畅,猛一回头,却看见秀秀正在不远处的脸盆架前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徐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自己,没什么不正常,再抬起头来却发现秀秀还是在那里看自己。

    见秀秀虽然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但脸上犹有一抹潮红尚未褪去,行动间也有些不太自然。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跟平时的样子有些区别。

    猛然间想起,昨夜自己和秀秀折腾了不少时候,刚才那个样子,该不会是被秀秀误会了吧?赵祯因为女人的事情,自己被磨得苦不堪言,整个朝廷都受到连累。现在朝廷里的官员,人人谈女色如猛虎,秀秀的心里,莫不是想到了那方面去?

    想到这里,徐平急忙把刚才松松垮垮的神态收了起来,板起面孔,正经穿衣。

    秀秀忍不住,捂着嘴笑了笑,对徐平道:“天时不早,官人快来洗漱吧,一会不知道有没有客人上门。我们在外为客,不好过于随便了。”

    洗漱过了,秀秀端了早餐来,两人一起吃了。今在早上秀秀倒是乖巧了许多,不再坚持与徐平分桌吃饭,只是还拘谨,只是喝了两口粥,也不知道吃饱没有。

    见太阳已经高升,徐平到了客厅,叫过谭虎来,问他:“今天有没有客人来?若是没什么紧要的人,上午随我出去看看郑州四边的风景。”

    谭虎叉手:“禀官人,没什么紧要客人。不知要到哪里去游览?小的去准备。对了,陈相公闻说郡牧司李刺使要来郑州,今夜要在夕阳楼摆个接风宴。”

    “我们下午就回来,不会误了时辰的。郑州的胜景,管城附近的无非是仆射陂、列子观、灵显王庙和开元寺塔,好在都在城东,正好顺路。我们便就先到仆射陂去,然后一路游览,最后到中午到开元寺,那里的‘古塔晴云’可是郑州第一美景。”

    徐平不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也没有现在的读书人那么多的诗文才情,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想四处走走。其实那些风景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的心里并不怎么在意。

    此时的郑州州治在管城县,州城不大,五代战乱之后更显残破,跟中原交通要冲的地位根本就对应不起来。城中最显眼的就是建于开元寺内的舍利塔,开宝九年为供奉高僧舍利所建。塔高十丈,是城中最高的建筑,晴天登塔,周围风景尽收眼底,是为“古塔晴云”。

    游过了仆射陂,路上顺便看了列子观,拜过庙里的灵显王,中午时分,徐平一行到了开元寺里。这寺建于唐朝玄宗时期,是周围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

    主持早就带了寺里僧人迎在外面,把徐平迎进寺里,便就吩咐人安排斋饭。

    徐平低声对秀秀道:“我们还是不要麻烦寺里,晚上有酒筵,有的是大鱼大肉,何必在这里吃菜受苦?和尚们要修行,我们又不修行。”

    秀秀皱了眉头,小声说:“官人刚刚在灵显王庙里许过愿,怎么能够对神明如此不敬!”

    “灵显王是道家神仙,历朝皇帝钦封过的,这庙里谁知供的是哪路和尚?”

    秀秀白了徐平一眼,再不说话。

    徐平无奈,中好陪着秀秀吃一餐斋饭。讲良心话,开元寺为了讨好徐平,斋饭还是用心做了的。若是不提前说明,徐平也会吃得有滋有味,奈何提前说了是斋饭,徐平吃在嘴里就再没有半分味道。

    勉强吃过了斋饭,徐平由寺里的住持陪着,到了后面的舍利塔。

    要进塔前,秀秀正色对徐平道:“官人,这塔里供的是高僧舍利,是有灵性的,进了塔里可不要说半句不敬的话语,不然会有报应的。”

    见秀秀神态严肃,徐平不好让她不快,忙整了整衣袍,面孔板了起来。

    塔高三十丈,一共十三级,沿阶而上,空间逼仄,塔梯又陡,并不轻松。或许建塔的时候故意建成这样,先用登塔来测一测人的心灵不灵吧。

    到了塔顶,空间稍微开阔了一些,人的心胸一下子就开阔起来。

    住持宣了声费号,对徐平道:“都漕可尽情观览胜景,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徐平回礼:“住持费心了。”

    谭虎抢先一步,到了塔边上站住,上下左右都看了看,对徐平道:“官人小心,这塔绝高,若是风大就觉得有些站不稳。就是观景,也最好不要到塔边!”

    徐平点头:“无妨,我不是弱不禁风的小娘子。”

    说完,拉着秀秀的手,到了塔边。不过因为谭虎的话,还是离着边上有点距离。

    此时晴空如洗,万里无云。周围风光,不但是郑州城,就连远处的仆射陂,甚至是更远处的金水河、汴河都清晰可见。更远处的嵩山青翠如碧玉雕成,看着令人心喜。天际处一条玉带,隐约间好似黄河。

    徐平看着这风光,顿觉心胸开阔,好似天下尽在掌握,一股豪气涌上心头,只想对着塔外天空大喊一声。自来到这个世界,他是第一次尽情地欣赏自然间的美景,再不带一丝世俗的情感,只觉得周围的景色美到了极点。

    一阵微风吹来,秀秀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徐平急忙手上用力,把她扶住。

    在这么高的地方,秀秀有些害怕,小心地向外看看,又飞快地闭上眼睛。待到过一小会,终于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再看。

    “官人,我们好像到了天上一般。”秀秀轻声说道。

    徐平扶住秀秀,对她道:“我们现在就是在天上,云在脚下,人自然就上天了!”

    见秀秀的脸色有些发白,徐平在她耳边小声道:“秀秀,你在灵显王庙许的是什么愿?”

    秀秀低声道:“不告诉你!”

    “我偏把我许的愿跟你说。我在灵显王像前,许愿你早给我生个儿子。本来我还有些不相信,现在上了塔,不知怎么就觉得那神明灵验了起来,此愿必将应验!”(未完待续。)

第5章 报恩

    洛阳外城广五十余里,与开封外城不相上下,从大小上说,是此时天下第二大城。但与开封城内人烟辐辏,城外还要设厢完全相反,洛阳城内稻田遍布,鸡犬相闻,到处是一片乡村景象。真正的繁华市区反倒了了无几,其实是一处大农村。

    晚唐五代乱离,洛阳多次发生激战,最惨的时候人户不过以百数。这座千年古都,已经完完全全地破败了,再不复当年的繁华景象。

    官员上任,敕令上都会写明某年某月某日与到任的前任官员交接,因为官员的年考是以这个日期为准,加满一年为一考,如果上任的官员晚了,则前任官员要白白多干上一些日子。因此,若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是不允许延期上任的,否则会有处罚。

    徐平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指定的日期之前赶到了洛阳。与前任转运使王雍会过面以后,又见了转运使司的属下臣僚,有了两天闲散日子。

    这一天徐平带了谭虎,准备了绢帛礼物,让随从挑了,信步出了转运使司衙门。

    洛河穿洛阳城而过,把城分为河南河北两部分,河北属洛阳县,河南属河南县。但与开封城里整齐有序的汴河相比,洛河两岸便就显得粗犷了很多,除了天津桥上游很短的一小段河道,河两岸都没有筑堰,任其自然流淌。

    此时已过中秋,两岸柳树的叶子已经染上黄色,吹来的风带着凉意。洛河比人工挖成的汴河宽广了许多,秋季多雨时节,也显得混浊。河上偶尔飘过几片白帆,顺着河水须臾远去,让人看不清真容。

    看着汹湧奔流的洛河,徐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就眼前的景色,哪里是都城,分明就是一派田野风光。洛河两岸,间或有高门大第,但更多的是稻田,是柴扉茅屋,间杂着一小片一小片的菜园花田。开封城外几里的范围都比这繁华得多,而洛河却是洛阳城的中心。

    一说起洛阳城,没来过的都不由想起前代文人吟咏的诗词文章,那真是称得上锦绣繁华,流光溢彩。可来这里一看,倒给人一种江南水乡田野乡村的感觉。

    洛阳城初建,完全是以都城的规格规划,街道整齐,分布有序,其严整还过于古都长安。东西南北纵横各十街,分城内为一百二十坊,如同用刀割出来的一般整整齐齐。此时虽然已经残破,但旧的格局仍在,城里倒是不用担心迷路。

    南北主街为定鼎门大街,沿着洛河过了此街,第四条街为另一条主街长夏门大街。过此街向前再到一条街,折向南行,第三坊便就为福善坊,又名福善坡。

    此时坊墙早已经推倒,坊名仅用于指示方位而已,便如徐平前世的小区。

    进了福善坊,到了一处大宅院前。徐平抬头观看,只见宅院虽大,但已经残破。墙头布满青苔,还有野草小树长在上面,宅里的大树成荫,显得格外冷清。

    谭虎上前打门,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人出来开了门。

    一个老仆从里面闪出身来,行个礼问道:“不知官人是哪位?因何造访?”

    谭虎叉手:“告老丈,新任京西路都转运使徐公,来拜访主人,前日有帖子送来。”

    老仆“哦”了一声,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徐平,忙道:“官人稍待,且容通禀。”

    说完,拱了拱手,进了门内。

    过不了多久,里面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门吚吚呀呀地打开,里面当先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带了几个孩子。

    徐平急忙上前,躬身行礼:“徐平见过夫人。”

    那妇人回了一礼,道:“拙夫游宦在外,家里并没有个主事的人,怠慢都漕。请到厅堂拜茶,只是现在家境败落,诸事简陋,贵人莫见怪。”

    徐平道:“夫人客气,张相公于我有大恩,岂敢挑三拣四。”

    随着妇人进了院子,见周围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徐平心里不由唏嘘。张知白生前族人众多,他自己生活相当俭朴,这些族人都是靠着他养活。而张知白身后无子,过继了一个族人继承自己的香火,便就是这妇人的丈夫了。到了现在,族里靠着张知白恩荫出去为官的那些人,都基本不再有什么联系,这处大宅子,便就靠着妇人丈夫的俸禄维持。眼看着入不敷出,一天一天地败落,这个大家族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这个年代,是远远不能遗泽五世了。一个家族因有人中进士而起,起来地快,但一旦三代之内再没有进士,便就迅速衰落下去。恩荫制可以让子孙有个饭碗,但极少因而贵显的,有能力在官场上也受人排挤。

    到了客厅,徐平坐落,妇人吩咐上了茶来,随便就些闲话。

    问起张知白去世之后的境况,妇人便满面愁容。张知白发迹得晚,又是老来才收了这个继子,恩荫为官虽然起点不低,但少了人提携,官场上并不得意。作为宰相,张知白自己再是简朴,留下的家底也不少,但摊子铺得也大,靠着一点微薄的俸禄怎么能够支撑得起来?再加上养的族人众多,坐吃山空,眼看着也吃不了几年了。

    洛阳不是开封,看着这么大一处宅子,其实不值几个钱,这里的地皮极为低贱。

    晚唐时候蔡州秦宗权派孙儒进攻河南尹李罕之,战事持续数年,洛阳几乎成为一片废墟。后来张全义入洛阳,所带兵士百余人,洛阳百姓百余户,城区尽成荒野。虽然五代几个朝代都曾经重建,但不管怎么努力,连洛阳城内都开发不完,还是一派田园风光。

    但这里到底是都城,从后唐定都洛阳,大规模重建起,便就定下一条则,城里的闲田可以占用来种粮种菜,但永不为永业田。“伊洛之地,皇王所宅,乃夷夏归心之地,非农桑取利之田”。有人要建宅子,尽可以占闲地,而即使已经开发为农田,也不需要赔地价,只要象征性地做些赔偿就可以。这样一来,洛阳城内地价不值钱,与开封城内寸土寸金的景况迥然不同。看着一处一处宅院规模宏大,一旦破败,便就再卖不上价钱。

    听着妇人的诉说,徐平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常说父因子贵,不仅仅是儿子富贵了之后会追封三代,还在于要有人守住家业,要有人宣传父辈的功德。张知白天圣贤相,身后却名声不显,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身后无子,没有人替他树碑立传。

    这个世界没有自己,这个大家族或许很快就作鸟兽散,这处宅院将转卖他人,甚至卖不出去成为荒宅也有可能。当年崇政殿里张知白的一句“恭喜陛下得人”,成就了现在的徐平,现在到了徐平报答的时候了。

    看看厅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等妇人停下话语,徐平道:“夫人,不知府里有没有得力能干又信得过的族人?这样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要置办些产业才好维持。”

    张夫人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不瞒都漕,这几年家里没有多余闲钱,比不得翁翁在的时候,族里的人也照看不过来了。如今住在宅里的人虽多,但大多并不熟识,我一个妇人家,又哪里去知道谁得力能干?”

    徐平道:“实话对夫人说,张相公有大恩于我,往常心里一直想着如何报答,只是一直无缘。现在我到洛阳主持一路漕宪,帮着照看一下你家里还是做得到的。洛阳如许大的地方,虽然现在荒凉些,但高门大户不少,或是卖酒,或是种花,都是获利不菲。还请夫人在族里选几个能干会经纪的,到转运司衙门找我,寻些门路。只要府里有活钱收入,这宅子才能支撑下去,否则,夫人应该心里有数,这家也支撑不了多久。”

    张夫人忙起身行了一礼:“这都是翁翁遗泽,都漕如此说了,我怎能不识抬举?只是贱妾实在是管不了族里的事务,且宽限些日子,我这里选了人出来,再去拜访。”

    徐平点头:“如此最好。最近我在洛阳城里有些闲暇日子,再过两个月,便就要出外巡视,不常在城里。夫人最好是在这一个月内选好人,再商量作何营生。”

    张夫人谢过,满口答应。

    张知白虽然无子,但族人众多,在他生前为养这些族人花了他俸禄中的大部分。现在家道中落,到了族人们出力的时候了。这个时候除了很少的一些崇古的士大夫,大部分家族管理都没有一定之规,基本就是一代里谁当的官大谁说了算。张夫人的丈夫现在的官还是最大的,名义上是一族之长,但张夫人一介女流,又如里管得了众族人?

    更何况那官,还是靠着张知白的恩荫所得,在族里并不能服众,也没人听张夫人的。

    别看宅里还住着一大家子人,但根本与街坊邻居相差不多,连每家有多少人口张夫人都说不上来,哪个能干哪个不能干她又哪里知道?

    只有遇到了徐平这种贵人,这一大家或许才会再次团结起来。(未完待续。)

第6章 拦路的强盗

    张立平把最后一筐货物搬进店里,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出店来,对一边站着的喜庆道:“小兄弟,都已经搬完了,你是不是过去查看一下?”

    “不必了,你是个老实人,我信得过。”喜庆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数了数放到张立平的手里。“今天的工钱三十六文,你数一数,出了门我可不管了啊!”

    张立平连连点头道谢,把铜钱收到怀里,口中道:“庆哥儿什么时候错过?”

    喜庆见张立平拿了钱站在那里不走,抬头看了看天,对他道:“怎么,又想在我们这里混饭吃?你回去得晚了,小心浑家孩子挨饿!”

    张立平不说话,只是在那里陪着笑搓手。

    过不多久,里面响起一声钟响,张立平猛地招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喜庆。

    喜庆看着张立平,笑了笑,脆声道:“你在这里等着啊,我去去就来!”

    说完,“噔、噔、噔”地跑进了店里面,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张立平伸着脖子,直勾勾地看着店内,不由吞了口口水。

    喜庆小心翼翼地端了一个大碗,上面横了一双筷子,筷子上面放了两个大馒头。出了店门,张立平喜滋滋地上来接着,对喜庆道:“庆哥儿心善,将来必有大出息!”

    喜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常听主管说,似你这样嘴甜,将来才有贵人赏识,是有出息的。心善顶得什么用?这年月心脾肺又不能拿出来卖!”

    张立平满脸堆笑,一手取了馒头,张大嘴咬了一口,另一只手端了大碗,就在门边蹲了下来,吸溜吸溜喝碗里的羊骨汤。

    徐平以前在庄园的习惯,带进了三司的场务和铺子里,但凡有条件,便就让做饭的给工人准备大骨熬汤。羊骨是最不值钱的,平常人家即使知道羊骨煮了汤有些滋味,也无法买回家去煮,不然那汤还不够费的柴钱。只有场务铺子这些地方,才能动这个心思。平常大户人家虽然奴仆众多,也不会费这个力气,更加也没有这个心思。

    张立平三口两口就着骨汤把馒头吃进肚里,碗递给喜庆,连连作揖:“庆哥儿恩德,我一定记在心里。以后铺子里有活计,万要喊我一声!”

    “你只要做活卖力,我自然喊你。若是像那偷奸耍滑的,我才不理他们呢!不过我跟你说,这两天你可仔细着点,听说不远处的菜园里几个闲汉,要揽我们铺子里的杂活。来找过我,我不理他们,他们还向我狠话呢!好笑,这是三司的铺子,几个闲汉哪来的胆气敢动三司的人?不过他们未必就死了心,你这常在铺子里做活的,不定就会被他们盯上。”

    听了喜庆的话,张立平拱手:“多谢庆哥儿提醒!我是个卖苦力的人,怎么会怕街头的闲汉?再者说了,我们张家到底几年前出过朝廷里的相公,他们真敢惹上来?”

    “唉,张相公是个好人!只是人走茶凉,只怕那些闲汉不放过你!”

    张立平摸了摸怀里的铜钱,昂然道:“不所他们!我凭力气吃饭,非偷非抢,真出了事情便到官府告他们!洛阳到底是王城,由得他们胡来!”

    喜庆叹口气,摇摇头,看着张立平大踏步地远去。

    王城,有洛阳这样的王城?三司的铺子开在定鼎门大街上,正对着天津桥,对应着的可是开封城里州桥边的位置,最是繁华所在。可是四周一看,不是树林就是菜园花田,哪里有京城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景象?这王城,也着实落魄了些。

    洛阳物价比京城要低一些,若只是买米买柴,二十文尽可以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自己又在三司铺子里混了个肚圆,省下了晚上的米,今天的三十六文钱可以存住一半。若是这样的日子多一些,攒下几个铜钱,便就可以到周围店里赊酒卖,有个正经营生。

    张立平大踏步地走在路上,不时摸一摸怀里的铜钱,憧憬着未来。

    突然,从路边的大树后转出两个人来。两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极是壮硕,在这秋风渐起的日子里,依然敞着胸怀,露出铁打一搬的胸膛来。

    一个汉子当先一步,跨到张立平的面前,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口中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若要打此过,留下买路财!识相的,把身上的钱财都留下!”

    张立平左右看看,这里虽然还是大路,却并没有一个行人,路两旁的树又高大,大白天竟然显得有些阴森森的。不由缩了缩脖子,浑身的兴奋劲不觉就去了大半。

    想起刚才喜庆的话,张立平仔细看前边的人,不正是旁边种菜的闲汉?这几个人占住了一片菜园,也不好好营生,平常只是坑蒙拐骗,是这一带的一大祸害。

    见张立平不说话,站在他面前的汉子不耐烦地道:“你这厮只管东张西望干什么?把身上的钱财留下来,地上磕一个头,便就放你过去!”

    张立平鼓起勇气,朗声道:“你这厮说得好无道理,这里是洛阳王城,谁不知道是隋朝时候皇帝命大臣宇文恺所建?我认得你,是旁边种菜的没毛虫许二,怎么说敢说开了这路栽了这树?你们当街拦住我,莫不是要做抢人钱财的强盗?”

    “蠢货,你自己把钱财送给我们,怎么就是强盗了?还敢嘴硬,讨打吗?”

    “我凭力气赚来的钱,如何会给你们?”

    “直娘贼,那我们凭力气打你,你又有何话说?!”

    许二话音未落,一个大步跨上来,朝着张立平的脸上就是全力一拳。

    对方的人多,张立平不敢被纠缠住,身子一矮,躲过了许二的一拳,转身就向来路跑去。三司铺子那里的人多,不信这些人还敢到那里闹事。

    许二一拳落空,也不去追张立平,只是站在原地叉腰冷笑。

    张立平跑了不过三五十步,突然听见一声暴喝:“倒!”

    随着声音,一根长棒从路边大树后扫了出来,直砸向自己的双腿。

    张立平吃了一惊,忙向路的另一边躲。这一会的功夫,加上许二两人,就有四个人围了上来。扫出来的长棒在地上“啪”地一打,一个黄脸汉子提着棒从树后显出身形。

    看着来人,张立平张大了嘴巴,好一会才喊道:“你不就是管着旁边园子的病尉迟?”

    病尉迟一声冷笑:“知道爷爷是谁,还敢跑来跑去!今天我的心情好,把你身上的钱财都留下来,我们兄弟们去吃杯酒!要是不识眼色,打断你的狗腿!”

    张立平想了一下,试着问道:“你们拦路抢人钱财,就不怕我去报官?”

    病尉迟只是冷笑:“官府又不是你家开的,你尽管去告,看里面主事的是信你还是信我!”

    听了这话,张立平一时踌躇。不是张知白活着的时候,河南府上下都要卖自己家里的人一个面子。人走茶凉,谁会在意一个张家的普通族人?自己一张嘴,对方却五个人十张嘴,怎么说得过他们?就是找起证人保人,也是自己吃亏。

    想到这里,不由东张西望,只盼着路上有个人来,好替自己解围。

    病尉迟叹了口气:“你这厮眼光飘忽,看来心里还存侥幸,是要讨打了!”

    见对方手里的长棒一提,张立平心里一跳,忙道:“且慢,你们在这里堵我,是不是不许我到三司铺子里做杂活,要揽住那里的活计?”

    “你心里明白,怎么还敢去做死?其他几个做活的,得到了风声早就躲得远远的,谁敢跟我们兄弟作对?只有你,不知死活,一直赖在那里!”

    张立平挠了挠头:“我在那里做一次,也不过得几十文钱。这几个钱,好汉们怎么会放在眼里?你们随便从洛河里捞条鱼出来,到天津桥头买扑,一天也能得上百文。”

    病尉迟冷冷地道:“我们的手段,凭什么告诉你一个闲人?你只要老老实实把身上的钱留下来,以后再不要到铺子里去了,自然会长命百岁!不然,见一次打一次,打死为止!”

    好汉们到三司的铺子里怎么会安心干活?工钱才有几个钱?劳累一天,所得的还不够出来一顿酒肉。病尉迟这些人到铺子里干活,为的是有人做眼,找准了机会从里面偷东西出来。工钱他们不放在眼里,但干活的时候随便顺手牵羊拿点东西出来,便就够好多天挥霍的了。三司铺子里可是有不少新奇东西,价钱不菲。

    张立平是个老实人,可想不到这些,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是做苦力搬货而已,怎么也会被这些街头闲汉看上了眼?洛阳民生凋弊,这么大一个城,商税只有开封城的几十分之一,还比不上同是京西路的襄州,经济只是第二等。一般平民,如果不种地,想找点零活可是不容易。自己费了不少心力,才搭上三司铺子这条线,岂能说放弃就放弃?(未完待续。)

第7章 贵人相助

    病尉迟见张立平东扯西扯,就是不肯痛快服软,心下不耐烦起来,手中大棒一提,大喊一声:“这杀才说来说去还是不肯听话,小的们,且打断他一条腿!”

    张立平见势头不好,心中大骇,腰一弓,便就想找个空档逃跑。

    正在这时,远处有人高喊:“前边的是不是十二郎?夫人正找你,说是有急事!”

    听见声音,病尉迟停住手脚,转身看着近百步外的一个中年人,肩上挑了个担子,像是到哪里送菜刚回来。那人机警得很,只是远远看着,也不上前,随时准备跑路。

    病尉迟倒提着棒子,冷冷地对挑担子的中年人道:“张家十二郎跟我们兄弟有要紧的话说,你先回去,让他家里的夫人安心等着。若是等不及,可以派两个人来抬他回家。”

    中年人轻轻挪了挪脚步,悄悄摆出一个逃跑的架势,口中道:“好汉们还是免了,今天有一个大官人带了好多金银布帛拜访张家,说是张相公生前对他有大恩。现在这大官人已经发迹,说是要报答张相公,提携这一家人。张家到底是官宦人家,若是有人提携,不定就老树发新芽,重新成为巨户。好汉们这一脚,小心踢到了铁板上!”

    病尉迟冷哼一声:“什么大官人,也敢胡吹大气!这洛阳城里,称得上大官人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几个入得我病尉迟的眼里!”

    “哎,你们这些好汉平时喝酒吃肉,来去无忌,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只是,这大官人听说是新任的京西路转运使,手下成千上万的人,不知好汉们怕也不怕?”

    听了这话,病尉迟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说是没几个大官人放在他的眼里,那是因为那都是跟张家一样的破落户,事情闹起来各凭手段。但若是真正当权的,别说是京西路转运使,就是洛阳和河南两县的巡检都头都能扒了他的皮。现官不如现管,这些街头混混吹起牛来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天大地大老子大。但真正管着他们的,一个衙门里的公吏就可能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都不用知县,县尉瞪一瞪眼都能让他们魂飞魄散。

    一边的几个小混混却没有病尉迟这个心思,只管嚷嚷:“听那泥腿子胡吹大气,转运使相公是什么人物?怎么可能为一个破落户出头!大哥,只管把眼前这厮打个半死再说!”

    病尉迟摇了摇头,对张立平道:“你这厮在我面前蝼蚁一般的人物,一根手指头就摁死了!今天且放过你,是看转运使相公的面上。不管挑粪的那厮说的是真是假,既然提起了相公名头,总要难几分薄面!你回去了问清楚了,若是家里真有转运使相公照看,你这厮也就不用到三司铺子来做杂活了。若是没有——哼,那就更不用来了!”

    张立平见就这么放过了自己,心里出了一口大气。被这么几个壮汉围住,说是不怕那是假的。只是他一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找来的这份活计,再一个也舍不得怀里的几十个铜钱,那可是家里几天的饭钱,就这么硬僵持在这里。

    至于转运使来到张家报答当年张知白相公的恩情,刚才他太紧张了,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只是知道家里来了贵人,自己不用吃苦头了。

    张宅里,一大家人聚在大厅里叽叽喳喳。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道:“那个官人带来的财帛是着好几个人挑进来的,看起来着实不少。只看堆那里一大堆,也没数数不知道到底多少。”

    这话一出,几个妇人就一起应和,纷纷撺掇着张夫人去点清徐平带来的礼物。

    张夫人心里明白,这些人是打着把礼物分了的主意。什么找几个精干族人由徐平提携着重振家业,那都是没影的事,分到手的财货才是真的。可这礼物是徐平送给张知白的后人的,确切的说是自己家的,怎么能够一分了之?再说以后真的要置办产业也要本钱,总不能还让徐平出,这些财帛留着还有大用。

    见张夫人在那里装傻不搭话,几个话人便就忍不住了,你一句我一句,含沙射影地讽刺张夫人贪财,有了钱也不分给大家。

    一个三十多岁的青衫读书人看不下去,高声道:“这些礼物是都漕报答相公当年的知遇之恩,用来维持家业的,如何能够动得?依在下看来,夫人尽管把这财帛封起来,遇到大事时再用,其他人不要乱动心思!我们这样一大家子,怎么可以没有一点压箱底的钱财!”

    “你怎么知道没有?夫人的事,有几样是你知道的?”

    人群里不知谁阴阳怪气地说了这样一句,把那青衫书生气得满脸通红。

    张夫人一个女流,又是出身书香门第,平时一句粗话都听不进去,遇到这种场面不免手足无措。只是她打定了主意,不管别人怎么说,就是不吭声。

    正在这时,站在外面的人道:“呀,十二郎回来了!看看他怎么说!”

    张立平满身是汗,浑身还有些发抖。刚才跟人对峙的时候还没觉得,等到离开才觉得后怕,身上冒出冷汗来。路上走得又急,冷汗没干透又累出汗来,这滋味难以言说。

    挤进人群里,张立平向张夫人行了个礼,道:“不知夫人把我唤回来有什么急事?”

    张夫人道:“你知不知道新来的京西路转运使就是当年翁翁举荐过的徐平,前边做着什么三司盐铁副使。他现在发迹,到洛阳来为官,说是要报答翁翁当年的恩情,今天送了许多礼物来。还有,说是让我在族里找两个精明强干的人,到他那里寻个营生,赚些利息帮衬着支撑家业。我们家里,能够在外面做活养活一家人的,也只有你了。这种人才,只有着落在你的身上,隔两天到转运使司衙门去拜访都漕。”

    “原来卖菜的姚五郎说的不是假话,我还以为他编个话头吓病尉迟几个呢!有了这种大人物帮衬,我们家里何愁不发迹?那些三司铺子,听说就是徐相公任盐铁副使弄的,现在一年给三司赚无数的钱财。只要他们手里随便漏一些出来,就尽够我们家吃的。”

    张夫人听了话,不由喜道:“这样说来,这事还真地能成?”

    前边徐平跟她说,张夫人心里还是半信半疑。转运使是大人物,他自然知道,如果有心安排家里几个人到衙门做事也能做到,但若说给家里找什么赚钱的营生,她的心里可是真没底。这个年头跟官府做生意的人不少,发财的也有,但破家的更多。能够安安稳稳跟官府做生意稳赚不赔的,那背后的势力必然不小。既然有这样的势力,为什么还要自己去操心劳力?直接去骗去偷,把官家的变成自己家的,不是来得更加轻松惬意。

    跟官府做生意,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时候还好说,一旦官府遇到了什么难处,坑商人点钱都算是轻的,倾家荡产也不少见。原因很简单,官府做生意是不能赔钱的,不能够有一点点风险,一出了事便就全部由合作的商人承担。

    此时官方的产业交给商人经营,几乎都是要买扑,定死了价钱,之后是赔钱还是赚钱都看商人自己的手段。若是不然,但凡双方有利益纠葛,哪里说的不明白,最后一定是商人赔得精光。就是买扑,还有的地方随便乱加价,根本没有道理讲。

    官方涉及到财物的账籍严密,当然这也是三司的功劳。只要账面上有了亏损,那经手的官吏考核被降级是轻的,很多时候是会被当成盗窃官方财物,那罪就重了。官吏也不是傻子,怎么会背这种黑锅?当然是要转嫁给商人。

    不管酒、盐还是茶,一旦引进私人商贾,往往就是把某一部分的利益让出去,官方彻底放手不管,也是这个道理。如果管了,经手官吏就背上了责任,你是能得到好处,但一旦出了意外可能就是充军发配的下场,财产充公,那为何不放手?对于商贾来说,官方不放手他们也不敢参与,不然多少家产也不够官吏坑的。

    在张夫人想来,徐平说的极可能就是把官府的某一处酒楼什么的交给张家,若是依着以前买扑的规矩,干下来是赚是赔还真是不好说。不过现在听张立平的话,好像徐平还有其他的合作方式?若真是没有什么大风险,那可就真地太好了。

    张立平经常在三司铺子里混,听说过徐平的很多事,不像张府的其他人一样,只知道是新来的转运使,朝廷大官,其他的一无所知。依徐平的过往,很可能就不靠官府,而只是让自己家里的产业帮一下张家,那就可靠得多了。

    见张夫人还是将信将疑,张立平道:“夫人,我在铺子里面听人说,徐副使家是开封城里数得着的员外,家里金山银山,来钱的路子无数。既然他说了帮衬我们,就尽可以靠得住。不如这样,左右明天我无数,便就到转运司衙门去看一看如何?”

    张夫人点头:“如此最好。”

    张立平在族里排行十二郎,跟张夫人的丈夫是最亲近的堂兄弟,他们那一小支人丁不旺。也正是因为人丁不旺,才被张知白选了继承自己的香火。不过现在张夫人夫妇是张知白的直系后人,张立平还是那个普通族人。为了不让人说闲话,张立平也特意不去沾自己兄弟的光,尽量自食其力。若不是他这样做,张夫人的处境会更艰难。(未完待续。)

第8章 竟有这种事?

    送走了来拜房的一众官员,徐平回到书房,伸了个懒腰,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秀秀端了茶,口中道:“本以为出了京城会清闲一些,却没想到还是这样忙个不休。”

    徐平笑道:“见客而已,又不是处理公务,这怎么算忙?等人都见过了,哪里还会这样天天这么多人?即使他们来,我也不会见了。”

    “就是,到了地方上,何必再操那么多心。京西一路,还不都在官人管下,只要安排人去做就好了,又不要事事都管。当年我们在邕州,官人就做得轻松得很。”

    徐平拍了拍秀秀的手,笑着说:“不是我那时候轻松,而是你那时候小不懂事,尽知道到处去玩了。现在大了,知道事了,才看到我一天忙个不休。好了,我的公事上面你尽管不闻不问。知道得多了惹你烦恼,也让人闲话,妇人干政是大忌!”

    “你就是让我知道,我也操不起那个心,还什么妇人干政呢!那我以后只管你吃饭穿衣,其他都当自己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如何?”

    徐平摇摇头笑笑,不再理秀秀,闭起眼睛想心事。

    路一级的监司、帅司都没有行政职能,属下的官员非常少。以转运使司为例,只有转运使、副使和判官,副使和判官一般的路还不并置。京西路正在天下腹心,编制还算是比较多的,有使有副还有判官,但也就仅此而已。再下面并无僚佐,只有一些低级的文官准备差遣和低级武官的准备差使,跟公吏差不多。现在谭虎,就是任转运使司准备差使。

    换句话说,转运使司实际上就是几个主官带着一群随从,只能够完成巡视地方和检验账籍的工作,其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借助下面的州县。因为要每年巡遍下属的各州各县,使副判官分头行动,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月能够呆在衙门里。

    徐平要想在这里开始自己的经济改革,仅靠这点人是远远不够的。如今副使杨告在洛阳城里,判官方偕在襄州,二人是徐平最早回京的班底,都算得力,但却没有什么多余的精力来管经济上面的事情。

    首先要有人手,最好是增加两位判官,在出外巡视的时候,有人能够坐镇转运使司衙门。不要一巡视地方,转运使司就成了空衙门,连公文的上传下达都做不到。再就是下面要有几位属官,可以处理日常的事务,才有精力抓起一路的经济来。

    但增加编制,谈何容易?就是为了防止路一级的官府机构坐大,威胁朝廷,才形成现在这种局面。地方编制不比朝堂,增加一人都难如登天。

    徐平觉得有些头痛,总得想出个理由来,把这个衙门充实起来。

    正在这时,谭虎在外禀报:“官人,外面有个人说是张相公的族人,前来求见。”

    “哦,让他先到小花厅等候,我马上就到。”

    没想到张家这么快就派了人来,倒是跟那副破败样子不相符。徐平收回思绪,让谭虎去回话,一边站起身来。

    一边闲坐看书的秀秀道:“这才坐了一会功夫,又要出去见客了?”

    “这不是普通客人,是张文节相公的家人。张相公故去之后,家道中落,现在他的那处宅子都破败得不成样子,看了让人唏嘘。我让他们家里找个能干的来,在洛阳城里找个赚钱的行当,好歹维持住家业。”

    秀秀叹了口气:“张相公真是个好人,只是没享多少日子富贵,着实可惜。”

    张知白天生身体羸弱,当上宰相之后心事又重,并没有坚持几年,确实是可惜了。

    到了小花厅,徐平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站在那里,一身短褐,看得出来是个天天干活的,心里先有了几分好感。他最怕张家听说要找精明能干的,结果来两个油嘴滑舌干不了正事的人,让自己为难。

    见徐平进来,张立平急忙上前行礼:“小的张立平,见过都漕官人。”

    “不必多礼。”徐平打量张立平,见他神情沉稳,离得近了还能看见手上满是老茧,心里暗暗点头。“你是张相公族人?跟现在的家主什么关系?”

    “承继宰相相公香火之前,那是小的堂兄弟,自小一起长大。”

    “那就不是外人了,尽管坐下说话。”

    徐平坐下,见张立平还站在那里,问道:“怎么不坐?”

    “官人是官,小的是民,如何能够平起平坐?有什么吩咐,小的站着听就是。”

    这是官衙,不是自己的家,按规定确实平民不能与官员一起坐着,不说是平民,一般买的官都不能坐。徐平不再勉强,还是要遵守官场上的规矩。

    让随从上了茶来,徐平随口问道:“看你样子,平常都有劳作,不知做些什么事?”

    “回官人,小的打些零工,赚点钱胡乱买点柴米,养活一家老小。最近因为三司铺子那里经常进货,搬运缺乏人手,小的都在那里讨生活。”

    徐平心中一动,问张立平:“我听手下人说,铺子附近有一班闲汉,要揽住铺子里货物搬运的活计。不知是否有此事?那些是什么人?”

    张立平没想到徐平竟然知道此事,心里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照实说。堂堂掌管一路漕宪的转运使,难道还奈何不了一班闲汉?

    向徐平拱手,张立平道:“回官人,那些闲汉都不是良善人家,早年间占住了铺子附近的一处菜园,也不好好种菜营生,只是坑蒙拐骗,是周围的一大祸害。昨天小的到铺子去做活,庆哥儿也说起他们,不想招惹的样子。不想小的做完活回家的时候,路上就被这班闲汉堵住,说是不许小的再到铺子里做活,不然要打断我的腿。”

    听了这话,徐平直皱眉头:“洛阳城里,三司铺子还正在城中央,光天化日还有这种事?”

    “官人不晓得,洛阳城占地广大,人户稀少,就是城中心,若不是繁华所在一天也见不到个行人。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这种事情着实不少。”

    现在洛阳,以徐平前世的眼光来看,是个园林式的城市,处处是绿地花园。但是这个年代,可就没那么美好,官府根本就管不过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当然,像是病尉迟这种地方一霸,主要还是靠着官府里有人照应,不然早就被打掉了。

    三司的铺子是徐平的心血,到了洛阳之后立即把相关人等招来仔细询问,郑主管便就说了喜庆告诉自己的话,徐平也由此知道有人想承揽铺子的货物搬运。只是他不知道病尉迟一伙人的底细,还以为是苦力工人,没想到是街头混混。

    想了想,徐平问张立平:“你在三司铺子里搬运一天货物,能赚多少钱?”

    “这要看是什么货物了。若是重的货物,拼死了去做,也能赚上个百十文,只是这种机会一年也没有几次。平常时候,最多也就三五十文罢了。”

    徐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些闲汉,能够看得上一天几十文的营生?”

    “回官人,小的也想不明白。他们都是成群结伙的,专一在市面上坑人。以前随便从洛河捞条鲤鱼起来,到市面上买扑,几个人做局,一天就能挣到几百文呢,怎么会看上这种苦力营生?可能他们有别的手段,小的想不出来。”

    “哼,能有什么手段?无非是坑蒙拐骗偷而已!此事我知道了,洛阳本是王都,岂能容这种人横行?想揽三司铺子的活计,必然没安什么好心思,早除去了正经!”

    隋唐时候,天津桥附近是天下第一等繁华的所在,不下于现在京城里的州桥大相国寺一带,没想到现在竟然沦落到盗贼白日横行。洛阳不像是开封城,城区由开封府直辖,这里城内是分成洛阳和河南两县分管的,那里正是分界的地方,鱼龙混杂。此事过后,徐平要把两县的知县叫到自己的衙门,让他们立状保证限时清理。城中心区如此混乱,这城市的经济怎么发展得起来?

    聊过闲话,徐平问张立平:“你做什么营生拿手?说来我为你参详一番。”

    张立平不好意思地道:“不瞒官人,小的就听会做苦力。本来是想着,这两年做零工积攒点钱财,便就到旁边的酒楼里赊酒卖,只是还没攒够本钱。”

    徐平听了不由笑道:“这营生可是不容易,一是辛苦,再一个要仔细管得住自己,不然到头来还是白辛苦。不瞒你说,我家里本来就是卖酒的,最早也是从酒楼里赊酒卖,后来挣下一座酒楼。从我中了进士,家父才不当直垆沽酒了。”

    “小的哪里敢想那么远?只想着有个稳定营生糊口罢了。”

    其实徐正也不是靠着卖酒攒钱开的酒楼,还是因为娶了张三娘,由此继承了岳父的家业。若只是担着酒桶卖酒,他连间小脚店都挣不出来。

    徐平想了想,对张立平道:“有了,既然如此,我便就在这酒上给你找个营生。洛河上往来船舶不少,以后码头上货物会越来越多,便就从那里想办法。”

    (备注:前边出了个bug,把京西路的转运使写成杨告了,接了王雍,应该是转运副使才对。等到有机会,我会把前边改过来,读者见谅。

    还有,这两天有点不舒服,码字精神不能集中。我会保持更新,尽快调整过来,读者们宽容。书写到现在,人确实有点疲惫了,我会尽快调整的。)(未完待续。)

第9章 准备抓人

    河南县巡检都头李中纪走到门口,后边传来知县冷冷的声音:“都头,这次是转运司衙门行文,派专人安坐府衙,等着抓拿这一伙天津桥边的强人。若是出了意外,你没有把人拿回来,只要走脱了一个,我也不让你发配边远军州,只到郑州贾谷山采石务安渡余生好了!那里缺人,一再发文要求附近军州送犯人去,你和手下的人刚好去填空缺!”

    李中纪身子停了一下,接着抬步出了官厅。

    在中心城区的混混强人,必然是在官府里面有人罩着的,这个世界没有人是傻子,河南和洛阳两县的知县县尉都知道这一点。平时不惹出事来,他们就当作不知道,手下的这些公吏差役也要安抚。一出了事情,特别是这次转运使司派人下来督办,那么平常的什么三日一比五日一追也就免了,直接让手下把人拿回来交差。拿不回来,那就老账新账一起算,定个勾结强盗的罪名,把经手的这些人轻者发配充军,重的直接流配海岛。

    贾谷山采石务可是比一般流配更加可怕的地方,发配到那里,能活十年八年就是祖上积德了。一般的人,在那里也就坚持个两三年,遇不上大赦,性命基本就交待在那里。

    出了县衙,李中纪仰天长吐一口气,对一边的差役暴喝一声:“叫在衙门里的人到前面来点卯,不要跟他们说什么事情,能喘气的都过来!”

    说到这里,转过身看着那差役,眼**光,好似要吃人一样:“敢走漏一点风声,今天晚上我就把你拖到河滩里埋了!你的一家老小,也不要想好过!”

    那差役吓得两腿打战,应一声诺,踉踉跄跄地跑向旁边巡检兵士的驻地。

    李纪中看着不远处的洛河,脸色阴沉,好似要滴出水来。刚才知县只是说是天津桥附近做坏事的闲汉,并没有具体说是哪个,很可能他也不知道。他几个胆子敢去问转运司的人?没办法,有一个算一个,洛河两岸天津桥上下游几里内的浪子闲汉,这次全都抓起来算了,就当是为民除害,冤死鬼只管去找那几个不长眼的好了。

    严格说京西路转运使司并不监察河南府官吏,河南府跟开封府一样,很长时间都是朝廷直辖的京府。现在虽然并入了京西路,但只是钱粮,监察权还在留守司御史台。但是转运使不直接弹劾官吏,直接上奏说洛阳城内强盗横行,推到河南府头上,对下面的县来说那后果比直接弹劾更加严重。知府是朝廷重臣,一个不好就断送了自己前程。

    作为河南县的巡检都头,管着洛河的南岸,李纪中平时也没有少吃下面牛鬼蛇神的孝敬。但那些跟自己的身家性命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一个巡检都头别看平时在市面上威风凛凛,但跟转运使比起来,那就是案板上的肉,没有一点回旋余地。

    洛河边上的菜园里,病尉迟大口喝着酒,看着面前一个精瘦的汉子。

    那汉子道:“大哥,我已经打听过了,本路转运使昨天确实去过张相公府上,而且带了不少礼物。那个卖粪的,只怕不是胡吹大气,张家只怕是要重新发迹。”

    一边一个老成些的道:“我早就说过,洛阳城里官宦之家极多,那些高门大户,别看着现在破败了,以前结下的人缘却不能小视。若无必要,不要去惹他们,不然——唉,现在惹了张家的人,有转运使出头,可如何是好?”

    病尉迟冷冷地道:“你们跟着我天天喝酒吃肉,尽兴赌钱,以为是哪里来的?我们本来过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你还想着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那人摇了摇头,再不敢说话。

    精瘦汉子道:“大哥,现在如何处?有转运使司撑腰,我们可是惹不起张家。要不要兄弟收拾了细软,先到外面州军躲一躲?我在蔡州有个生死兄弟,可以去投靠。”

    病尉迟只是冷笑:“现在只是有点风声,你们就怕得要死要活,成得了什么大事?且管安心喝酒吃肉,真要出了事情,衙门里必然有风声漏出来,那时再应对不迟!”

    “大哥说得对,日常衙门里的人也没少拿孝敬,难不成现在就翻脸不认人?”

    这话一说,大家心里都一下子放松下来。洛阳外城向称“短垣”,修的时候就不高,再加上晚唐五代没人维护,洛河泛滥冲刷,早就倾颓得不像个样子了。大宋立国之后虽然也修过两次,但只是做做样子,连鸡狗都挡不住,哪里还能挡得住人?只要有了风声,兄弟们尽可以越墙而出,天高地阔哪里不能去?

    天津桥上,李中纪和洛阳县的陈都头对视一眼,就都心里明白,双方的处境都是一样的。上头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要把人抓回来,不然,只怕自己这些当差的就要抵罪了。

    李中纪道:“陈都头,现在天色未暗,我们若是带着兵丁去拿人,难免就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洛阳城池广大,城墙低矮,人跑了想追回来可就千难万难!”

    “不错!但也不能等到晚上,一是上头限时,耽搁不得,再者这些城狐社鼠到了晚上就不知流窜到哪里。不如这样,我们让手下换了便服,分头去拿人。”

    李中纪点头:“都头此言,正合我心意!不过,到底要拿哪些人,你那里有没有消息?”

    陈都头苦笑:“知县相公没有明言,只是说有闲汉白日拦路抢劫,抢到了前宰相张知白相公的家人头上。在城中心白日为盗,极为恶劣,务必要抓拿归案。不过拦路的到底是哪些人,却并没有说,因此这差事极是难办。”

    “我这里也一样。现在我们兄弟都是一条绳的蚂蚱,差事做砸了谁都讨不了好去。不如这样,到底天津桥附近有哪些闲汉,互相说一说,不要跑了一个!”

    “好,到时拿人的时候,两县也不要分开。不管拿谁,也不管是归哪个县的,都从我们的人里抽相熟的去做眼。务必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两人就在桥上商量了抓人的方案,指定了各自要拿的人和地头,要分别的时候,陈都头道:“我听有人说,昨天张相公府上的一个族人张立平,在三司铺子做完零活后,回家路上被病尉迟带人堵住,不过并没有打起来。张相公府上的人与闲汉起冲突的,现在所知就只是这一件,最可能就是病尉迟那几个人。都头带人去,记住千万不要走了他们。”

    “多谢陈都头相告!既是如此,这几个人已经在我手里了,若是让他们走脱,我这几十年就是白活了!告辞!”

    喝了一会酒,病尉迟随手摘了一根黄瓜,在菜园里大杨树下的草堆上躺了,一边吃着黄瓜,一边想着心事。张家已经是虎落平阳之势,张立平又只是一个普通族人,病尉迟怎么也不相信昨天的事情能闹到转运使那里去。而且不管怎么说,自己只是吓吓他,最后并没有动他一根寒毛,转运使管一路钱粮,还能去操心这种小事?

    这种事情谁能相信?

    但在心里,病尉迟总是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弟兄们面前为了稳定军心,不敢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但为了自己安全考虑,也不能置之不理。还是等到晚上,找个衙门里的熟人问一问,心里有底。真是不好,便就溜之大吉,江湖上的好汉,哪个在外地没有相好的兄弟?凭着自己的身手,走到哪里都不愁没有饭吃。

    旁边一班兄弟依然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吵闹声喧天。这些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考虑后路的性子,张立平的事情说一说也就过去了,谁会放在心上?

    正在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推开菜园的门,沿着小路一路走过来。

    没毛虫看见来人,大喊一声:“李节级今天怎么有空?来得正好,且来喝一杯!”

    李节级陪着笑,到了跟前接过递过来的酒杯,仰头一口喝下,口中道:“好酒!兄弟们好快活!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见了来人,病尉迟一个跟头从草堆上起来,远远就向李节级拱手:“节级好久不见!今天怎么有空来望兄弟?快快过来坐下,我们喝两杯酒,叙叙旧!”

    李节级道:“兄弟只管快活,不用管我。我在附近有些杂差,觉得气闷,到兄弟这里来讨口酒喝。略歇一歇,便就该出去办事了。”

    病尉迟正要找他问话,怎么能够放过?上来一把抓住李节级的手,按在了旁边的垫子上,口中道:“那些杂事什么时候不是做?且过来喝杯酒,吃些肉填填肚子!”

    李节级顺势坐下,接了旁边递过来的杯子,就喝了三杯见面酒。

    喝完,病尉迟道:“节级,我听外边的人说,新来的转运使跟福善坡的张相公有旧?”

    李节级叹了口气:“确有此事。新来的这位转运使是天圣五年进士,在殿里唱到他的名字时天突然放晴,并现金光,为难得的祥兆。张相公那时正在朝里面做宰相,立即恭喜官家,说是这新进士是天上星宿转世,天降下来辅佐本朝。这新进士姓徐名平字云行,中进士之后便就去岭南邕州为官,平了治下蛮人叛乱,攻破了交趾王城,执了那不可一世的交趾王到京城,献于阙于,应了当日吉兆。有这个渊源,所以要照拂张家。”

    听了李节级的话,几个闲汉面面相觑,心中暗道不好。这可不是一般的交情,官场上的知遇之恩,恩同再造。以徐平现在的地位,是必定要报答张知白的。这种报答,可不是平常所说的照拂一下那么简单,只怕要把张家彻底扶起来才算。(未完待续。)

第10章 除害

    李节级见几个人沉默不语,呵呵笑道:“今日有什么喜事?难得人聚得这么齐。”

    病尉迟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刚好凑上罢了。”

    “所谓相逢不如巧遇,既然人头如此齐,来,兄弟敬诸位一杯。吃了这一杯酒,我便就该出去忙了,等过些日子,得闲我回请诸位。”

    “怎么敢让节级破费!”

    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杯子,与李节级喝了一杯酒。

    把杯子放下,李节级站起身来,向病尉迟几个人拱手:“兄弟有差事在身,不能在这里多耽搁,这便就告辞了。不到之处,诸位海涵一二!”

    病尉迟带着兄弟们站起来相送,看着李节级慢慢悠悠出了柴门。

    李节级一走,没毛虫许二便道:“没想到张相公生前还结下了这个善缘,这样一来张家便就惹不得了。只是昨天那事,不知道那个张十二郎会不会记仇。”

    “又没有动他一根手指,不过是吓了一吓他而已。那十二郎也不是三岁孩子,难道吃不了吓!我就不信,难道还会为这么一件小事,捉我们兄弟到牢里去!”

    旁边一个敞着胸怀的汉子一边拿着条鸡腿啃着,一边大咧咧地道。

    病尉迟面不改色,对众人道:“这话说得有道理,诸位兄弟也不用怕,我们又没动那张十二郎一根寒毛。只是新官上任,总要闹点事出来,都警醒一些,最近不要闹事!”

    众人哄然应诺,继续坐下喝酒吃肉。

    李节级出了柴门,晃晃悠悠转过街角,向等在那里李中纪叉手:“都头,小的已经查看得明白,平明跟着病尉迟的几个闲汉,都在园子里,不曾少了一个!”

    “好,这事如果做成,你记首功!”李中纪拍了拍李节级的肩头,转身招呼人手。“小的们都打起精神,随我到园子里抓人。记住,不许跑了一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兵丁哄然应诺,纷纷取了藏的兵器出来,随着李中纪向菜园柴门而去。

    到了园门,李中纪鼓气暴喝,一脚把柴门踹倒,冲了进去。

    病尉迟一众兄弟喝酒吃肉,正在快活,被冲进来的这些人吓了一跳,不由目瞪口呆。

    李中纪带人直冲到众人的跟前,大声喝道:“你们这几个杀才,平时坑蒙拐骗,扰乱地方,现在事发了,若不想死,都老老实实跟我回县衙里去!”

    不等话音落,后边跟着的兵丁已经取了麻绳出来。

    病尉迟腾地站了起来,高声道:“都头,敢问我们犯了什么事?你便就带人上门要打要杀!我们兄弟靠着这菜园讨生活,都是一等良民!”

    “绑了,绑了,知县相公面前说话!”李中纪只是连连挥手,根本不理病尉迟。

    这个时候,病尉迟已经看出来者不善,再想起刚才李节级来得蹊跷,哪里还不明白?

    看看周围,自己的几个兄弟还迷迷糊糊,转眼间就被来的兵丁按住两人。病尉迟看着机会,一声大喝,把地上的酒肉一脚踢飞,趁乱向不远处的洛河边跑去。

    洛河大多数河段都没有堤堰,有大片的河滩荒地,只要到了那里,便就有逃跑的机会。

    李中纪把手一伸,高声道:“取我弓来!”

    一个随从急忙把背上的弓取下来,放到李中纪手里,又取了三只箭递过去。

    李中纪拿了弓在手,弯弓搭箭,瞄准了前面跑着的病尉迟,“嘿”的一声,随着弓弦响处,一枝箭呼啸着直奔病慰迟,正射中了他的屁股。

    “都头好箭!”一众兵丁拍手欢呼。

    李中纪把住弓,对兵丁道:“来两个人,上去把那厮绑了过来。”

    两个健壮兵丁跳出来,提着腰刀,一路跑到病尉迟倒地的地方,捉了他的双手,推推攘攘带到李中纪面前。

    病尉迟忍住屁股处传来的阵阵痛楚,对李中纪道:“都头何苦如此赶尽杀绝?我们兄弟只是讨口饭吃,并没有大恶。再者,往日有了好处,也没少了都头一份。”

    李中纪抬手一拳捣在病尉迟的面上,打落他两颗门牙,口中喝道:“你这杀才得了失心疯吗?胡言乱语!往日在市面上坑蒙拐骗,害了多少良人,还敢说没有大恶!如今新转运使相公上任,要清静王城,岂容你们这些城狐社鼠扰乱地方!”

    说完,李中纪一挥手:“都绑了,不许跑了一个!都带回衙门去!”

    河南县衙,陶知县把谭虎和张立平两人让进小花厅,满脸堆笑道:“两位只管安心,县里的巡检已经出去捉人了,必然走不了贼人们!”

    “如此最好。”谭虎在位子上坐下,“这一位是前宰相张相公府上的张十二郎,昨日在天津桥不远处白日遭了强盗。因为事情涉及到了三司铺子,关系非小,都漕官人让在下特意到县衙来问一问,这些人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要揽下铺子里的杂活。”

    陶知县没想到背后还牵扯到这些事情,不由心里埋怨,河南府派下来的人说得不明不白,自己还以为只是私人恩怨呢。若是牵涉到三司铺子的公事,更加不能马虎。三司衙门在京城朝堂里算不上强力,那是因为管不到朝堂里的学士大臣们,在地方上可不一样。理论上来说天下的钱粮都是三司管的,留在地方的也大多都是系省钱物,地方代替三司保管而已。地方官员的考核,大多都牵扯到三司,那真是一点不能得罪。

    三司铺子被三司看重,在地方上便就有了特权,地方官府轻易不敢招惹。现在竟然有人敢打他们的主意,那还了得?

    好在自己安排得当,竟然走不了那伙贼人,总算是有交待。

    到了太阳西斜,李中纪带人押着病尉迟一伙回到了县衙。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事情很可能跟这几个人有关,一得了手,便就急急回了衙门。

    得知陶知县在县衙小花厅接待转运使司衙门来的客人,李中纪急急忙忙赶来。进了花厅叉手唱个诺:“上官,小的奉命出去捉拿洛河两岸为非作歹的贼人,今捉到天津桥附近菜园病尉迟一伙,平日横行市面,罪过不小。今已拿到衙门,一个不曾走脱,请上官讯问。”

    陶知县眼巴巴地看着谭虎和张立平,只盼着这次捉对了人。

    谭虎知道尉迟恭是唐朝猛将,病尉迟是个什么东西他哪里知道?便问张立平:“昨日得罪十二郎的,不知可是这一伙叫什么病尉迟的吗?”

    “不错,正是他们。这一伙人专在天津桥附近的市井为恶,我在三司铺子里做活,认得他们。昨天做完活回家,正是他们拦住我的去路,铺子里庆哥儿也说是他们要揽活计。”

    听了这话,陶知县心里出了一口气,同时暗骂河南府做事疏忽。早这么有名有姓,哪里还用得着兴师动众,轻轻松松就拿回来了。现在可好,洛河两岸的牛鬼蛇神一起跟着这几个人倒霉。消息要是传出去,就是官府不治罪,病尉迟出去只怕也在洛阳混不下去了。

    李中纪已是大喜过望,自己做了这件事,解了知县烦忧,必然有大好处。

    陶知县心里放松下来,对谭虎和张立平道:“位若是无事,不如与我一起到前面去审问这伙贼人如何?看看这些人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敢做出这番歹事来。”

    “这如何使得?知县审案,我们外人怎么好在一边打扰。”

    谭虎嘴里说着这样不好,却拉着张立平站了起来,分明就是要跟着去。临行前徐平交待得清楚,一定要查明白这些闹事的人包揽三司铺子杂活是出于什么目的,以免铺子有什么漏洞被人抓住。这些铺子是徐平要在一年内推广到京西路各州各县的,有漏洞要赶紧堵上,免得以后闹出大事来。

    县级衙门结构简单,没几个官员,自然也就不讲究鞫谳分司。一般案件,都是由知县或者县尉审问,杖刑以下自己决断,杖刑以上送州府。基本上处理的都是民事案件,刑事案件都要送到州一级去,没有审理判案的权限。

    病尉迟一伙河南府下来说的时候定的就是强盗案,陶知县也只是初步问一下而已,并没有审理的权限,断案还是要送到河南府去。

    到了官厅,陶知县在案后坐了,让谭虎和张立平两人坐在客座上旁观,便就让李中纪带案犯上来。

    病尉迟屁股上的箭已经被拔出来,还被带掉了一大块肉,疼痛难忍,心里不知道有多晦气。这次真是无妄之灾,无端受这番苦楚。

    到了厅上,李中纪抬起一脚把病尉迟踹倒在地:“刁民,见了县宰,如何不跪?!”

    陶知县咳嗽一声,问一边的张立平:“十二郎,昨日见到的可是这伙强盗?”

    张立平点了点头:“不错,正是他们。”

    听了这话,病尉迟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再也忍不住,大声喊道:“我们昨日拦你只是说了几句,不曾有一个指头动在你身上,更加没有要你钱财,怎么就如此待我?!”(未完待续。)

第11章 泼皮

    陶知县一拍桌子:“你这刁民,如果昨天真地做出歹事来,岂还能容你好好地在这大堂里!十二郎不过是在三司铺子里做个苦力,赚些辛苦钱,远近皆知。你们这班做贼的,又岂会不知道?他身上不过几十个铜钱,你们为何还要拦他?”

    病尉迟道:“上禀父母,几十个铜钱也能买半斤肉来,好歹将就一顿。”

    “刁民,你这种混话说给谁听!你们几条大汉,几十文钱的肉够塞牙缝吗?”

    病尉迟沉默了一会,才道:“不瞒上官,看看到了秋天,我们那个赖以为生的菜园天冷了便就没有收成。我们兄弟几个便就想着,承揽下三司铺子的杂活,好歹有口饭吃。其他人都一说就好,惟有十二郎软硬不听,昨天便就吓他一吓。”

    昨天没动刀杖,拦路抢劫又是未遂,就是再加上一条欺行罢市,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最多流配一千里。对于这些闲汉来说,那并不是多么重的刑罚,到了牢城营里,依着他们往日的手段,日子也不是多么难熬。而且,西京河南府是天下德音大赦最频繁的地方,这一方面比京城犹有过之,说不定几个月之后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

    病尉迟对这些一清二楚,有问有答,相当爽快。若不是洛阳城里有大赦频繁这一便利条件,这些街头闲汉也不会如此嚣张。经常是官府前脚判了,后脚大赦,只能任由他们大摇大摆地出去继续为非作歹。官府无可奈何,天长日久也就疲了。

    这里是西京,皇陵又在境内,皇帝显示自己仁德的德音大赦首先施于这里。三年两头地减免税赋,大赦囚犯,好人都是皇帝做了,地方上有利有弊。减免税赋朝廷并不会对地方进行补助,频繁了之后河南府的财力便不足,这里独立性又强,转运使司一般也不会调其他地方的钱粮过来。地方官府没钱,再加上要供奉皇陵,各种宫观花费,洛阳城里的街道桥梁便就没有余钱进行修补,城池越来越破败。大赦过于频繁,国法便就对不法之徒失去了威慑力,像病尉迟这些人正是有此倚仗,并不怎么把官府放在眼里。

    陶知县也明白这一点,这两年正是皇帝初亲政的时候,大赦频繁,河南县衙也缺乏严惩这几个闲汉的手段。若不是谭虎和张立平两人坐在一边,像往常时候,到了这一步就应该打这几个人一顿板子,放了人就此结束了。

    不过今天转运使司特意派了人来,也不知什么目的,陶知县只好硬着头皮审下去。

    一拍桌案,陶知县对病尉迟厉声喝问:“我且问你,三司铺子里做杂活我也清楚,一天不过几十文,累个半死也不过百文上下。你们这些人,若是愿赚这种辛苦钱,洛河两岸什么活计不好干!你们威慑良民也要承揽这活计,必然不是贪这工钱!莫要讨打,快快从实招来,心里到底有什么盘算?”

    病尉迟面色平静地道:“知县相公如此说,就是冤枉我等了。我们种个菜园,安心种菜卖菜,也是一等良善之人。天气冷了做些杂活,实在是无奈之举。”

    李中纪在一边实在听不下去,抬腿踢了一病尉迟一脚:“你这厮在县宰面前,也是满口胡言!平常时候你们在市面上坑蒙拐骗,何曾做过一天好人!什么靠着力气饭,你在这里说给谁听?到底有什么诡计,快快如实招来!”

    病尉迟神色不变,淡淡地道:“小的说的句句是实,奈何官人偏偏不信。”

    “信你就见鬼了!你这厮眼神飘忽,定然是在说谎!看来不用刑,你是不招了!”

    病尉迟转头看了看李中纪,嘴角带着冷笑:“这里是县衙公堂,都头莫不要屈打成招?”

    李中纪看看案后坐着的陶知县,看着自己不说话,心里有数,高喝一声:“来呀,先打一顿杀威棒,去去这杀才的煞气!”

    旁边的差役高声应诺,把棒子在地上敲得山响,慢慢围过来。

    病尉迟一声冷笑,看了看一边的李中纪,高声道:“官人要屈打成招,小的怎么敢劳动诸位差役大哥?不用如此麻烦,我成全你好了!”

    说完,猛地一扑捉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根大杖,一头狠狠地撞了上去。

    这一下用力极猛,病尉迟在地上身子一仰,血就流得满头满脸。

    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把自己弄得鬼魅一般,病尉迟对案后的陶知县大叫道:“知县相公要打下小的,这下可还满意!若是不够,小的再来!”

    陶知县在上面骑虎难下,一拍桌案,高声道:“胡闹,快快押下去!”

    病尉迟仰天大笑,由两个差役押着,出了官厅。

    “大哥果然好汉!兄弟们跟了你,是三生有幸!”

    没毛虫几个在一边看了,只觉得心潮澎湃,对病尉迟佩服得无以复加。

    这些街头闲汉都有特殊的技巧,多年苦练出来,头上只受不重的伤,甚至有时只是破一点皮,便就会流出许多血来。他们在街头斗狠,经常用这一招来吓别人。没想到病尉迟这一次在公堂上用出来,倒是别有奇效。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河南县是河南府的附郭县,河南府衙就在不远处,更不幸的是离此不远还有一处西京御史台。更不要说还有转运使司,人就在一边坐着。

    若是偏远的小县,病尉迟这么闹知县能扒下他一层皮来,但陶知县不敢。事情很快就会传出去,到了府衙和御史台不定就成了他滥用私刑,打伤了人命,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病尉迟敢耍这种狠,陶知县就拿他没办法。这厮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便就让陶知县再没办法对他用刑,还得找医生给他看伤用药。

    洛阳城难管,便就是这种牛鬼蛇神手段五花八门,让官府防不胜防,甚至拿这些人无可奈何。开封府天子脚下,中间又有厢一级缓冲,知府更是拥有特权,反而没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洛阳就不行了,本来官府人力就不足,面对的人却更加难缠。

    等病尉迟被带出去,陶知县对谭虎道:“虞侯,你看这等无赖小人,实在难缠,今天也难再问下去。不如先把他们收监,等过些日子再问?”

    谭虎道:“都漕官人过些日子就要到下面州县巡视,如何等得?我今天回去便就要向官府回报结果,如果现在不问,在下实在难以回去交差。”

    陶知县满脸尴尬:“只是现在这个样子,如何再问?”

    谭虎道:“知县不要被这个泼皮吓住,我在一边看的明白,他头上的血是硬在竹杖上蹭着擦出来的,并不是碰出来的。看着满脸血吓人,其实只是皮外伤,没动着筋骨。”

    陶知县沉默不语。到河南县来做知县,都是在其他地方有很深资历的,陶知县又何尝不知道病尉迟的伤只是个样子?但那又如何?还不是不敢再打他!

    谭虎见陶知县为难,笑道:“在下在都漕官人身边多年,也见过官人审了不少案子,这等无赖泼皮偶尔也会见到。依着官人以前的做法,既然犯人见了血,便就赶快找医生诊治用药,只当他是重伤治。但是,一边不是还有没受伤的人?接着审问就是了。总不能他们每一个都用这种手段,绊住知县的手脚。”

    说到这里,谭虎看了看一边的没毛虫几个人,笑道:“如果这几个人都有这手段,那只当是今天大家走霉运,我回去如实禀报就是。但如果有人学艺未精,真在竹杖上磕出个长短来,甚至伤了性命,有那受伤的人做例子,难不成还会有人说知县用重刑?”

    见谭虎朝着自己几个人笑,没毛虫等人莫名觉得一阵凉意,不由缩了缩脖子。

    病尉迟那是大哥,这些手段练得精熟,自己这几个人哪有这个本事?而且这坏笑的厮也说得明白,有病尉迟在那里做着例子,再有人向竹杖上撞,撞死可就是白死了。

    只要转运使司的人为自己说话,陶知县便就心里有了底,一拍桌案:“来呀,另提一个人过来问话!”

    李中纪出了口气,心中越发恨这几个人。眼睛扫了几人一遍,挑了一个身子抖得最厉害的精瘦汉子,一把提了起来,掼在几人面前。

    陶知县看着这精瘦汉子,沉声问道:“我且问你,你们几个因何要承揽铺子里的杂活?”

    那汉子颤抖着声音道:“回——回上官,小的只是个跑腿的,着实不知——”

    “不打你是不招啊!来啊,先打这厮十杖松松筋骨!”

    一边差役应诺,纷纷上前。大家也都看出来这精瘦汉子没有刚才病尉迟的手段,有人故意拿了一条大杖在他面前乱敲地面。那个意思就是,有本事你也撞上来,再撞得满头满脸上血,无非是再提一个人过来问就是了。

    精瘦汉子那着面前那根大杖,嘴里像是含了个苦胆,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撞上去。(未完待续。)

第12章 一山难容二虎

    长寿寺里,散了班之后,李若谷对徐平道:“都漕来西京也有些日子了,我一直公务缠身,没有前去转运司拜会。多有怠慢,都漕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徐平面色平静地道:“留守如此说,岂不是折煞在下?我自到洛阳,与前任交接公事也是杂事缠身,一直想着到府衙拜见留守,只是没有抽出时间来。”

    李若谷笑了笑,指着前方道:“今日正好相见,那里有间净室,我们过去喝杯清茶如何?”

    “在下正有此意。”徐平答应,随着李若谷向净室走去。

    洛阳城是西京,官员在这里分司众多,跟京城一样是要站班的。虽然皇帝不在这里没有常朝,但却有五日大起居,而且起居的拜表还要送到开封城皇宫里让皇帝亲阅。

    洛阳官员站班的地点就在这长寿里,在香案上摆拜表,再拜即罢,仅是仪式。

    既然有站班,就有班次。今天是徐平第一次在洛阳城里参加五日大起居,因为李若谷的本官高于自己,徐平主动站在了他的班次之下,还是跟平常一样以李若谷为首。

    这一个小动作,赢得了李若谷极大的好感,才主动上来攀谈,并邀徐平饮茶。

    以前长寿寺站班发生过御史台长官和河南府知府兼知留守司公事争班次的情况,为此朝廷专门下旨,洛阳官员班次以知府为首。

    但是,这旨意里是不包括转运使的。

    到了这个时候,徐平才真正明白,赵祯为什么在临行前把自己升为龙图阁直学士,不想让自己居李若谷之下的意思。转运使司的衙门在洛阳城,虽然没有监察河南府知府的权力,但是在钱粮上面,依然是河南府的上一级。而且不监察知府,但对河南府的施政民生还是有监督权力,职权怎么说也是大过河南府和留守司。

    知河南府兼留守司公事的一向都是元老重臣,所谓“河南大尹头如雪”,转运使司和河南府衙同处一城,不可避免地便就有以谁为尊的问题。从职权上说,转运使司的权力无疑更大,但从地位上说,一般河南府知府都高过转运使。

    这样便出现一个问题,长寿寺五日大起居站班,以谁为首?

    以前的折衷办法,便是京西路转运使基本不在洛阳城,都是在地方巡视,转运司衙门只有一员副使或者判官主持日常事务。这样一来,自然也就不存在跟知府争班次的问题。

    徐平显然不想遵循这个旧例,他要在洛阳城里做很多事情,隐隐就跟李若谷对立起来。

    转运使作为监察官员,如果巡视地方,不允许地方官出城迎接,住处都是在驿馆,不允许住到城里。甚至带的随从仪仗,除了跟着自己做事的公吏,也以地方为主。徐平未接任前,不受这规条的约束,州县官员都是迎出城外的,惟有河南府李若谷例外。

    李若谷不仅是没有自己出城迎接,而且也不跟郑州陈尧佐那样,连下面的通判和知县也一样没有出城相迎,就像没有这个人来一样。徐平入城之后,河南府下的官员也没有人到他住处拜访,更不要说给他摆筵接风。处处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就是河南府虽然是在京西路治下,但这里跟其他州府不同,转运使是管不到这里的。

    李若谷不理自己,徐平更加不会主动去拜会他。这不仅仅是个面子问题,更是关系到以后以哪个衙门为主的问题。徐平可以低头,但让自己属下的人怎么办?

    到洛阳城有些日子了,没与王雍交接之前,徐平不管公事,一切平静。交接之后,洛阳城的官场便就有暗流起来,所有的人都盯着这次大起居。同样是龙图阁直学士,转运使的权责更重,徐平会不会与李若谷争班次?

    最终徐平没有争,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让好多人心里失望。

    五日起居是以留守司的名义,李若谷是留守司的长官,徐平不争的原因是基于此。但班次可以不争,以后的权责还是要分清楚的,河南府不可以成为转运使司管不到的地方。

    进了净室,徐平和李若谷落座,寺里的人送了茶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喝了一会茶。

    李若谷把茶杯放下,对徐平道:“都漕年未到而立之年,而膺此重任,职到直学士,真是年少有为。如老朽这般,实在是难以比拟。”

    “留守说得过了。官职高低,无非是圣上恩典,我等为人臣子的,只是用心做事。转运使一路漕宪,祖宗时用人向来不论资历,年高年低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李若谷呵呵笑了两声,对徐平道:“都漕到京西路来,不知以何事为先?我听人说,要开引洛入汴的河道,不知是也不是?”

    徐平抬起头看着李若谷,正色道:“留守所说不错,正是要开引洛入汴的水道。但是现在有一难处,若是从上游引水,截了洛河水源,则洛阳城的水运不再,而且城里的百姓生活也受影响。洛阳园林天下第一,城里百姓多植花木,少了洛水滋润,只怕盛景难以维持。”

    李若谷沉默,想了一会才道:“依都漕所说,要如何做?”

    “隋唐时候,洛阳城为天下之中,东南漕运都是运到这里,供应王城。那时洛阳城中及四周都有旧漕渠,只是晚唐五代离乱,漕渠淤毁,河道变幻不变,伊洛水过不几年就泛滥成灾。若是现在想省事,便就开渠从洛水上游直接筑坝引水,使洛水不再过洛阳。但我不想清了汴河,枯了洛阳,留下身后骂名。所以,现在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洛阳城周围的水道,清理旧漕渠,并加深加广。”

    李若谷皱了皱眉头:“都漕到洛阳也有些日子了,该知道河南府的现状。洛阳城里有皇宫,下边县里有皇陵,百姓赋役沉重,哪里还有余力开沟治渠?”

    “我兼着提举京西路河渠、桥道事务,此事由转运使司统一协调,河南府只要从旁协助就好。无论钱粮人力,必然尽量少从河南府出,留守不须为此担心。”

    李若谷的眉头皱得更紧:“都漕,在河南府开渠,自然是以河南府为主。转运使司只要定下规制,说清楚让我们如何做就好。河南府是京府,不好跟平常州军比,若是事事都要转运使司来管,好多事情都不好做。”

    徐平轻轻笑了笑:“可是,把事情交给河南府,能够办好吗?”

    李若谷沉默。河南府顶着偌大个名头,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整理河道谈何容易?引洛入汴的河道,按说大部分都在河南府之外,便最难的,其实还是在河南府治下。

    过了汜水县,就是在黄河滩上挖沟,规划也好规划,工程也简单。但汜水县以上,汜水与洛水的那一小片分水岭山川破碎,地理复杂,工程要麻烦得多。更重要的是从沙沟引水,便就要保证那里的水量充足,而且要稳定。现在洛阳城里的河道多年洪水泛滥,根本保证不了水量的稳定。到了旱季河道宽广,水深不足,到了雨季又水量过大。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洛阳城的上游把洛水截住,重修堤坝河道,把洛阳城绕过去。

    洛阳是因洛水而兴,把洛水从其他地方引走,这座千年古城后果可想而知。徐平实不想做一任转运使,在一个地方留下千古骂名,所以不想用这方案。

    但整理洛阳及周围的河道,必须要河南府主动配合,不可以用种种借口拖后腿。

    几事有一就有二,这次河南府把自己的权力交给转运使司,那么以后自主权便就会被步步侵蚀,李若谷如何甘心?

    但让河南府自己修治河道,这种事也就是想想,根本不可能。现在洛阳皇宫都维持不了,房子都塌了快一半了,哪里还有多余的人力物力去开沟挖渠?

    见李若谷不说话,徐平又道:“留守,河南府现在是如何情形,你比谁都清楚。我即使把权放给你们,不说去新挖河渠,就连洛阳城里的河道,只怕也整治不来。如果整条引洛入汴的水道都修好,但却因为河南府办事不力,从洛河引不出水来——那样的后果,河南府也难承担吧?此次修渠,我已经奏举郑州陈相公提举汜水县以下河段,依着陈相公的脾气,他挖好了河道却没有水——这事情可就难办了!”

    “陈尧佐的脾气又如何?他一个郑州知州,难道还能管到河南府来!”

    听徐平用陈尧佐来压自己,李若谷心里不快。论官职和资历是陈尧佐老,论地位现在自己还高过他呢,他想压自己一头还差点。

    徐平微笑不语,自己何必跟一个老臣打嘴仗?有本事你就把修河的事接下来。

    说到底,河南府缺钱、缺粮、缺人,这么一项大工程,想接也接不下来。李若谷如果真敢夸这个口,那就是拿着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了。而且不仅是他自己,整个河南府的僚佐都要跟着他倒霉。

    徐平认准了,李若谷不敢开这个口。

    (备注:河南府不受京西路转运使的监督基本是肯定的,但河南府衙跟转运使司的关系却很复杂。真宗朝之前,河南府很多时候不属京西路,跟开封府一样是独立的京府。真宗朝之后隶属关系确定下来,但依然有很大的独立性。总的趋势,就是洛阳在全国的地位越来越不重要,河南府的地位也跟着越来越低,越来越受京西路转运使的辖制。而京西路转运使到底是不是常驻洛阳,也很难理清,大部分史料都指出河南府是京西路首州,转运使应该是在洛阳的,便也有是洛阳只是转运使别司,应该是不同时期的情况。书里不可能完全理清楚,基本是一个还在互相争权利的状态,算是一个折衷的设定吧。)(未完待续。)

第13章 两手都要硬

    李若谷微闭双目,靠在椅子上久久不语。他跟徐平不熟,两个人之前几乎没有什么接触,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如果只是自己,李若谷也不会去争什么,就跟徐平不跟他争班次一样,他又何苦去争那一口闲气?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有什么必要去得罪一个新贵?结一个善缘,也为子孙留下一条后路。

    可河南府不是李若谷一个人,只要开了这一道口子,转运使司就会逐渐参与到河南府的事务中来。洛阳和河南两个附郭县与府衙同处一城就苦不堪言,以后河南府衙也会面临一样的问题。李若谷不但是无法对下属交待,也无法向后任交待。

    沉思良久,李若谷才道:“此事关系非小,还是容我回去慢慢想一想,再回答都漕。”

    徐平点了点头:“如此最好。现在正是秋雨时节,还不急,留守可以慢慢想。”

    面对州县,转运使司代表朝廷,面对朝廷,转运使司代表地方,这是这种中央派出机构的特点。而中央集权越强,派出机构的权威越重,会慢慢侵夺地方权利,甚至向新的地方权力中心转变。安抚使司管军政,与民政无涉,在其他几司中转运使司设置最早,侵夺地方权利的现象也最严重,已经开始有了一些地方权力中心的趋势。

    大体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转运使司的地方色彩越来越浓厚,其后设置的提刑司更多具有中央色彩,又慢慢侵夺转运使司的权利。历史上后来设置的提举常平也是一样,越晚设置越是代表中央利益,带有监视地方的用意。

    对这一点,徐平比这个年代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楚。矛盾的对立与转化,这是必然的规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别说这个年代,一千年后的省级派出机构地区行署还慢慢变成地级市了呢,常设的地方派出机构,向地方权力中心转化是必然。

    提点刑狱设了又废,废了复置,变来变去。说到底,是因为现在的转运使司还只是具有某些地方化的苗头,没有特别严重。天圣年间提点刑狱就废了几次,徐平刚到邕州任职就碰上一次,现在的各路提刑,是明道二年又重新设置的。

    提刑司被废的时候,职权便就归转运使司。此时提刑司刚刚重新设置不久,还立足未稳,徐平不趁着这个机会夺地方州县之权,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朝廷给提点刑狱监督转运使的权力,再做事就要受到很多束缚。

    徐平也一样对李若谷没有成见,但出于自己的部门利益,必须要借助这次开渠,让转运使司参与到河南府的地方事务中去。做不到这一点,自己要搞的一系列经济举措也就无从谈起。河南府是京西首州,所有的经济改革都要以这里为中心。

    李若谷看着徐平胸有成竹的样子,感到无奈。河南府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他哪有什么底气跟徐平对抗?整治河道,开沟治渠,这种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下来的。只有回去之后想办法,让朝廷拨钱下来,至于借口是用整修洛阳皇宫,还是修皇陵,那就再想了。

    徐平喝了口茶,看了看李若谷,转过话题:“留守,前些日子朝廷有诏令,让选州县清廉能守的僚官,主持各州常平仓,不知河南府可有人选?”

    李若谷淡淡地道:“此事我再想想,过些日子再议吧。”

    本来想与徐平谈的就是管理常平仓的人选,没想到提起修河的事情,让李若谷一下子没了心情,也就懒得再说了。

    常平仓设置于太宗当政时期,规模一直不大。在京城主管常平事务的是司农寺,三司不得过问,更加不能支用常平钱物。但另一方面,三司下面又设有常平案,自己记账,作为对司农寺的牵制。这是衙门之间常有的事情,叠床架屋,各有打算。

    地方上常平仓一般随着劝农使,提点刑狱带劝农使,常平仓就隶提点刑狱,转运使带劝农使,便就由转运使司主管各州常平事务。徐平是兼任本路劝农使的,京西路的常平仓自然就归他管辖。前些天发下来的诏令,本来就跟他有关。

    要以路一级统筹搞经济变革,必须要有一个机构作为依托。转运使没有行政职能,没有这样一个依托,下面的州县根本就不会理自己。徐平大约还记得课本上王安石变法,其中一条便就是在地方上用了常平仓,直至新设了提举常平这一个监司出来。这是历史的经验,徐平自然要借鉴,实际上路一级也没有比这一机构更合适的机构了。

    汉朝的时候,便就开始有了常平仓,但真正完善起来,还是要到宋朝。太宗时候设常平仓的时候,功能相对很简单,就是收获的季节用市价收购粮食,遇到荒年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比市价略低出售粮食。在这一段时间,常平仓有作用,但作用不大。

    现在存在的问题,是常平仓的储存不多,也就是能够覆盖州府,下面的县里基本就享受不到好处。再一个朝廷主管的司农寺地位不高,挡不住下面州县的支借挪移,往往实物与账面数字不符。这道诏令出来,便就跟这现状有关,就一步就挡住地方伸来的手。

    但徐平的用意不仅是在于这些,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由转运使主管常平仓,不再单纯地买卖粮食,而是可以用这些作为本钱经营,经商也好,开场务也好,都可以。这样一来常平仓便就成了一个有经济功能的单独机构,很多经济措施可以借这个壳子推行。

    此事过于重大,朝廷里还没有决断,只是下诏令选择管理常平仓的人员。

    此时下边州县的钱粮,一般来说,除了州一级的公使库等少数,基本都是由三司掌控的。一部分要送到京城,还有一部分是留在地方,留在地方的也在三司账上,地方只是代为保管,称为系省钱物。系省钱物州县无权动手,支配权在转运使司。

    正是握住了钱袋子,转运使便就掌握了地方的经济命脉,可以在本路各州之间调配钱物。徐平正是借助这一条,明明白白地要插手河南府的政务。

    一手用常平仓在路一级做统筹规划,一手用系省钱物侵夺地方之权,这是徐平上任之后首先要做的。只有把地方权力收到自己的手里来,才能够大刀阔府地做事情。

    而用来掐住地方脖子的,就是那一条引洛入汴的河道。

    (备注:常平仓由转运使经营,历史上是景祐三年淮南转运副使吴遵路提出来的。

    今天只有这一更了,读者见谅,这一两天我会把欠的补上。)(未完待续。)

第14章 规划

    回到转运使司衙门,见到谭虎带着张立平正在等自己,徐平问道:“怎么,有结果了?”

    “已经查得清楚,要承揽三司铺子活计的是天津桥附近一伙闲汉,为首的一个叫什么病尉迟。这几个闲汉见三司铺子每日进出财货不少,便就想着承揽下搬货物的杂活,承机顺手牵羊偷点东西。再者在铺子里做得熟了,有人做眼,以后或偷或抢,都方便下手。”

    徐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徐平怕的是不知道那些人有什么打算,只要把事情搞清楚,地方自然会去处理,并不需要自己去过问。

    见张立平站在一边有些局促,徐平对他道:“十二郎,可想清楚要做些什么?”

    “回都漕官人,小人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卖酒这一条路。洛阳城人户稀少,其他营生都不易做,惟有卖酒,因为城中大户人家不少,不缺主顾。”

    说完,张立平眼巴巴地看着徐平。有转运使帮忙,而且要照顾张府一大家子,他原来想的从酒楼里赊酒担着零卖就不合适了,那只能赚个辛苦钱,养活浑家孩子就不错了。要支撑起张家,最少也要开个小脚店才行,当然最好是自己买了曲来酿酒。

    徐平想了想,对张立平道:“卖酒确实可行,只要人警醒一些,最少不会亏了本钱。不过你想好在哪里开店没有?这生意人少了可不行,得选个热闹所在。”

    “小的还没有想好,再说洛阳城里除了天津桥北岸,也没有什么热闹地方。那里不是我这种小门小户能去开店的,还是走一走,别选一处地方。”

    徐平看看天气,对张立平道:“你且在衙门里等我一等,一会与我一起去洛阳城里看一看,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开店。”

    “这种小事,小的怎么敢麻烦官人?”

    徐平笑道:“只是顺便而已,我到洛阳上任,也需要知道这城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是本城土著,刚好给我分说一番。至于开店,路上顺便看看。”

    张立平应诺,与谭虎一起在小花厅等着。

    徐平回到后衙,换下朝服,问了手下公吏并没有什么公事,便就回到小花厅。

    谭虎招呼了几个随从,与张立平一起随着徐平出了衙门。

    洛水穿城而过,把洛阳城分成两部分,河的南边便为河南县,北边便就是洛阳县。河北为阳,河南为阴,洛阳本就是洛水北岸的意思,正与河南相对。

    自隋炀帝时候宇文恺规划建造现在的洛阳皇城,便就依天上星相而建。皇城在西北称为紫薇宫,洛河比拟天上的天河,连接皇城正南门和外城正南门的定鼎门大街,对应天上的“天街”星,称为天街,天上横跨洛河的大桥,便就是天津桥。

    与其他王城不同,洛阳城不是规整的四方左右对称结构。宇文恺精通天文,是按照天上的帝王星相来规划城池的,这是一座真正的地上王城。

    皇宫在洛阳县,相对来说,洛阳县管的地方比河南县小得多,但也繁华得多。

    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津桥,张立平指着桥头的亭子道:“都漕官人,这亭名为就日亭,桥南头也有一座叫朝宗亭,都是钱相公在的时候建的。”

    钱惟演是文人气息很重的官员,就喜欢建个亭子修个池子什么的。天津桥上有一胜景名为“天津晓月”,是在合适的日子,凌晨漫步桥上,红日未升,晓月高挂,面对着桥下的洛河水,让人心生暇思。这两座亭子,最大的用处就是欣赏此景。

    徐平没这份诗情,他更关心普通百姓的民生,对他来说,这就一处休息的地方而已。

    进了亭子,只见两边白壁上题了不少诗句,大多都是吟咏胜景的,水平参差不一。

    徐平站在亭边,看着桥下奔流的洛河,水面上不时有一片白帆,慨叹道:“唐朝时候这里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所谓神都。天津桥两侧,宗正寺、太史监等衙门众多,王公大臣如太平公主、歧王宅都在这里,景象便就如现在京城里的州桥一般。不过区区三百年,便就破落到这个地步。当年的王公旧第,废为花圃菜园,甚至还有大片稻田,世事沧桑啊!”

    张立平也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洛阳父老时常还念着唐朝时候,说那时候的洛阳城比如今的东京汴梁还要繁华。只是王气不再,现在破败了而已。”

    徐平笑道:“父老们又念的什么唐朝,自晚唐起,这城火烧水淹,都不知道毁了多少次了。当年洛阳城里的老居户,只怕是万不存一,父老们也是从其他地方迁过来的。正是因为其繁华,所以才毁得彻底,这城只怕难有再起的机会了。”

    依着前世记忆,唐朝是洛阳城最后的繁荣时光,以后就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很快就沦落成为一个内地普通城市了。现在的洛阳城也只剩了个空架子,勉强算个大州城而已。

    感慨完了,徐平问张立平:“洛河宽广,极易行船,怎么河面上不见什么船只?除了这桥旁边的小码头,也没见装货卸货的地方。难道平常都是这样吗?”

    “回官人,自小的记事起,就是如此了。洛河看着宽广,实际河道不深,到了秋冬枯水的时节,还经常行不了船呢。再者说了,洛河上游都在山里,船难行不说,也没有什么货物要外运,河上的船自然不多。”

    “原来如此,这样一条河道,如此荒废着实是可惜了。”

    洛河发源于陕西路商州,一路都在山区穿行,进入河南府才算是有平原。河南府平原地区人口都这么少了,山里的人户更加稀少,哪里有什么船来?当年漕运的繁荣,靠的是城里的皇室和王公贵族,从汴河黄河运货物过来,现在自然也没了。

    空白的纸上好作画,冷冷清清的洛河,正是徐平所看重的。开封城里很难找这样一条水利丰富的水道,惟一的那么几个点,还都建了水磨务。洛阳便就没有这些问题,只要摆平了河南府,徐平尽可以在这水道上建各种设施,利用水力建场务。

    洛河、伊河、谷水、瀍水,都是从山区流出来,汇集到洛阳城周围,这里的水利条件极其丰富,甚至可以说是中原地区绝无仅有的。利用这些水力,规划得当,甚至能建起一个工业中心。再借助洛河、黄河到汴河的水运通达四方,这是徐平心中的理想之地。

    如果一切顺利,徐平倒真可能让这座城市重新兴盛起来。

    沉默了一会,徐平对张立平道:“天圣年间,我家里得罪了刘太后的亲戚,不得不举家搬到白沙镇去。那个时候,我们家在白沙镇里卖酒,你知道是怎么卖的吗?”

    “这个小的如何知道?官人提起此事,莫不是有什么诀窍?”

    徐平摇摇头:“也谈不上什么诀窍,因为白沙镇是个小地方,虽然在金水河岸边,也并没有多少客人。特别是那些不缺钱使用的,要么到中牟县城去安歇,要么到八角镇,因为那里歇一气,就可以直接到京城了。因为这个,我们家只做穷苦人的生意。那个时候家里刚好酿了烈酒出来,做苦力的喝了最是解乏,生意也还不错。”

    张立平认真听着,知道徐平是在指点自己,不敢有丝毫大意。

    徐平笑了笑:“这种生意就是辛苦点,利钱虽少,好在卖的量大,熬过了那段最难过的日子。十二郎要想卖酒,一是少本钱,二来你是生手,也不好把摊子铺得大了。你若是不怕辛苦,不妨就照着当年我家的样子来,专做穷苦人的生意。我跟你说,洛河如此大好河道不能白浪费,很快就会整理出来。那个时候河上有运货的船,要有码头,码头要有装货缺货的工人,让这些人认了你的生意,也足够维持一家生计了。”

    张立平没想过这些,不过徐平说自己家以前就是这么做生意的,自然就错不了。想了一想,问道:“官人,你说你们家里卖的是烈酒。烈酒我知道,也有人从京城偷偷运到西京来卖,价钱不菲。不过那酒据说在京城里并不贵,只是洛阳没有卖的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过些日子我家里的人也会到西京来。都是老手艺,自然也会在洛阳城里酿酒,到时赊给你就是了。只是之前这些日子,你要选好地方,也要找好人手,总之一切都准备妥当。没有本钱,我家里借给你就是。”

    张立平急忙行礼:“多谢官人提拔!”

    徐平叹了口气:“我这是报答张相公当年的知遇之恩,你们只管记着张相公的好处,不用谢我。本来一点本钱也没有多少,直接给你们家里就是,不用说借不借的。不过呢,我想着一旦是送到你们家里的钱,只怕就会零零碎碎地花了,到时又没本钱做事情。”

    “官人想的周到,确实是如此。现在张家一大家子人,只要有了现钱,都吵着要赶快分掉,有时候夫人也挡不住。若是借的钱,明言是做本,别人就不好说什么了。”

    徐平前些日子送到张家的礼物,比做个小生意的需要本钱多多了,又怎么会在乎这点小钱?不过大家族关系复杂,钱一到手,不知怎么就用掉了,无底洞一样,填不满的。要想让张立平做事,只好用借的名义,别人不好说什么。至于到时候还不还,那就另说了。

    没有保人,没有抵押,徐平能够借钱已经是了不得的恩情,张立平对此心知肚明。而且徐平说明白了用借的名义,只是方便他做事,张立平还有什么说的?

    在徐平看来,只要张立平认真做事,真地做点小事业,把张知白的那一家撑住,也便圆了自己的心愿。人要知恩图报,以前在开封不方便,自己只能四时三节派人送点礼物过来。现在有了机会,便就应该保住张知白的家族延续。

    徐平这次到洛阳来为官,第一件事便就是要报答张知白当年的恩情,了了心愿。完成了这件事,便就再无牵挂,要开始大刀阔斧地开始做正事了。(未完待续。)

第15章 对抗

    河南府衙,长官厅里,孙沔张着嘴巴看着李若谷,好一会才道:“府公,都漕真是这么说的?要由转运使司来管整治西京城各处河道的事情?”

    李若谷叹了口气:“正是如此,莫不成我还骗你!”

    “那还要河南府,还要西京留守司干什么?直接都由转运使管了算了!徐平这是欺我们现在人手不足,要侵守州县之权吗?”

    李若摇摇头,叹口气,坐在位子上不说话。

    孙沔跟着沉默了一会,断然道:“此事绝不可行!修河的事情由转运使司主持,如果此例一开,以后留守司和河南府如何做事?西京比不得其他州,平常的州转运使司管了也就管了,总不能一直守在那里。可我们河南府与转运使司同处一城,只要有了第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慢慢我们就只能仰转运使的鼻息,成为他衙门里的小吏!”

    李若谷道:“我如何不知道?可要怎么回绝徐平都漕呢?开河的事势在必行,无论留守司还是河南府,都是要钱没钱要粮没粮。”

    孙沔断然道:“既然要开河,府公尽管上章朝廷,要朝廷拨钱粮下来!西京不是别的地方,这里要供应修缮西京皇宫,要修护皇陵,一向都是入不敖出。朝廷不拨钱粮下来,我们拿什么整理河道?转运使司有钱粮,那就让徐平给我们拨过来!”

    李若谷苦笑:“你忘了徐平来京西路之前是干什么的?即使上奏章,三司又怎么可能拨钱粮下来?唉,徐平是铁了心要夺我们的权啊!再者说了,有了钱粮,我们也没有人力。”

    “人力完全不用担心!西京好坏也是王城,驻军不少,只要跟许州帅司讲好,府公尽可以留守司的名义调用。现在河南府的禁军,仅是桥道就有城里一指挥,巩县一指挥,白波还有一指挥。除去禁军,厢军还有采造、壮城、下浮桥、会通桥、开山等,这些都在府公的管下。粗略算一算,这就有三四千人了,运用得当,人力尽够了!”

    “元规,不能这么算。白波那里的禁军动不得,自不用说,就是京城和巩县的桥道禁军也一样不好调遣。那些关中人,老实是老实,但也最认死理,谁差得动?至于厢军,是能够使用,但大多都是老弱病残,秋冬劳役,只怕他们做不来啊——”

    河南府的禁军,例来都是用的陕西人,就跟陕西路那里的禁军用河东和河北人是一个道理。这些军人一从军就是一辈子,如果让他们驻扎在自己的家乡,地方官根本就难以辖制,所以都是异地使用。禁军里的桥道指挥是打仗的时候修桥铺路的,地方上修工程想用他们根本不可能,许州帅司同意他们自己还不同意呢,闹上去三衙更加不允许地方州县夺自己对军队的管理权。孙沔说的也就是想想,办不下来的。

    至于厢军,不说他们承担的皇宫、皇陵的维护任务,轻易不敢调动,就是能调,那些老弱病残也不堪役使。别到时候河道没整理好,先闹出几条人命来,李若谷怎么交待?

    徐平就是看准了河南府搞不起大工程,才一定要由转运使司协调运作,以转运使司为主。而且,徐平也根本不可能让李若谷从京城要来钱粮,三司他说话还管用呢。

    见孙沔不再说话,李若谷叹了口气。他自己心里清楚现在的处境,也就是拖一天是一天罢了,希望在这些日子里出现什么转机。

    孙沔沉默了一会,突然道:“没钱没粮没人,那便就不修河道就是!引洛入汴,引水口在巩县沙口镇,离着我们这里还有一百多里路呢,难道就能耽误了?洛阳的河道不修,一样也可以从洛河引水,转运使司凭什么压我们?”

    李若谷一惊,忙道:“元规不要说这些气话!如果城里不整修河道,旱涝无常,洛河的水量便就忽多忽少,漕河怎么受得了如此折腾?到时候只怕就会从城的上游把洛河水道截直筑坝,那样河可就不从洛阳城里走了!”

    “不过城就不过城,又能如何?水从城外走,也省了洛河泛滥,冲坏桥梁,淹了城里人户,又有什么?府公,依我看,我们就是不放手给转运使司,随便他们折腾去!”

    李若谷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本能地想反驳,但见孙沔一脸严肃的样子,并不像在说气话,不由沉默下来。

    是啊,我不修河道,任由转运使司把洛河水从城外引走好了,又缺了什么?没了洛河水城就会如何如何,不过是徐平随口编出来吓唬人的,还能够当真?城里没河的城多了去了,那城里的百姓就不活了?再者说了,真要是出了事,还可以把责任推到徐平这个转运使身上,乱引水才出了恶果,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李若谷越起越有道理,暗暗琢磨事情的可行性。不过这样一来,可就把徐平这个朝廷新贵得罪了。话说回来,此事不应该是徐平得罪自己在先吗?

    看了李若谷的样子,孙沔知道有戏,心里窃喜。他这个留守司通判,最烦的就是转运使司乱插手自己管下的事务,留守司跟转运使司是相互独立的,凭什么要受他们管?前两年重修西京国子监,结果修完之后转运使司管得就宽了,国子监的事务都审报转运使,要得到转运使的同意才行。这算什么事,国字头的衙门,本来都是留守司管下的。

    可以想象,这次要是遂了徐平的意,以后留守司也就不要再想什么独立性了,转运使司直接成了骑在河南府和留守司上面的衙门。孙沔想起这一点就很不舒服,西京的通判资历与转运使相差不远,怎么能够容忍跟自己官资差不多的人管自己?

    由于河南府的通判家里出了丧事,解官回家守孝去了,现在孙沔是一人身挑两职。在这种大府,这种机会可是不多,对自己以后的仕途是个大利好,孙沔正在得意时候呢。

    (备注:第一次修的引洛入汴水道,就是从洛阳城外修的河道引水,对洛阳城造成了很大影响。这次的河道没有使用多久,便就废弃了。后来洛阳整理了河道之后,再次开凿引洛入汴水渠,才最后坚持下来。

    最后,祝大家元旦快乐!)(未完待续。)

第16章 活在洛阳

    马上就要进入九月了,秋老虎依然厉害,中午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

    转运司后衙,徐平坐在池边的大树下,读着一边石桌上的一摞信件。

    不远处,秀秀认真地在拌着一碗凉粉,加着各种佐料。凉粉此时称“冷淘”,是洛阳城里最常见的小吃,无论士庶,没事时都喜欢吃上一碗。

    第一封信是李觏来的,照例问安,并说了自己那里的情况。现在徐平出任京西路都转运使,是李觏的顶头上司了,信里对公事谈得更加仔细。

    第二封是赵瑊来的,他是汝州的知州,也在徐平管下。两人是同年,以前的关系也不错,自然该来信问候。信里并详细讲了小铁钱在那里的使用情况,以及三司铺子。

    后面还有几封分别来自张大有、李参等这些以前与徐平有接触并说得上话,现在也属下京西路管下的官员。李参是说了徐平离开后河阴县的善后事宜,以及孟州境内河道整理准备的情况。张大有除了问候,还说要在汜水县建官学,希望得到徐平的帮助。

    此时地方上的州学县学不普遍,除了东京西京国子监,还有南京的应天书院规模比较大。尤其是前几年晏殊主政南京应天府,聘请当时赋闲的范仲淹主持应天书院,很是培养出了一批不俗的学生。因为朝廷有明诏,只有在三京和建节的大藩才允许办官学,一般的州里是没有官办学校的,县里就更加没有。这两年经常有臣僚上章要求大办教育,地方上经常有官员不顾诏令的限制,在州县办学,张大有便是一个。

    长江以北有三个教育最发达的地方,分别是东京开封府,京西路河南府,还有京东路的青州,这是有历史渊源的。徐平在京西路,自然不能坏了传统,该支持还是要支持。

    拿起最后一封信,徐平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才拆开。

    信是王尧臣写来的,他因为守父丧,辞官回家有些日子了。再过一两个月,丧期便就满了,写信问徐平,京西路有没有合适的职位。作为天圣五年的状元,王尧臣最早进入馆阁,中间虽然因为守孝耽误了两年,同年中官职资历还是仅次于徐平。

    把信看完,徐平靠在椅子上,想了好一会。

    王尧臣此时到地方任职,要么出任知州,要么到武臣任知州的大州任通判,两者地位相差不大,都可以接受。或者到转运使司担任判官,也是相当的资历。

    京西路现在没有知州出缺,通判倒是有襄州,因为张耆在那里任知州,倒是适合王尧臣去。一任通判,再做一任知州,然后回朝任谏官或者御史,也是正常的晋升之阶。

    突然,徐平想起现在河南府的通判同样出缺,能不能让王尧臣到河南府来呢?

    秀秀调好了凉粉,端过来对徐平道:“眼看着到秋天了,怎么天还热得这么厉害?官人吃碗冷淘填填肚子,这东西凉凉的,也正好解解暑气。”

    徐平把手里的信放下,端着碗对秀秀道:“前两天家里来信,说是徐昌这两天到洛阳城来,你让衙门里的人注意着点,不要让他进不了门。”

    秀秀笑道:“官人何必操这个心?徐昌在开封的时候就照料家里的杂事,这些事情怎么会难得住他?对了,徐昌到洛阳,是要在城里置办产业吗?”

    “是啊,秀秀,我现在当的这官,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要在外面跑,一家人住在衙门里很不方便。再者说了,你不听人们讲,生在洛阳,我们到了这里,有这机会,怎么能不在这里起处宅子?等到以后我们老了,便就来这里颐养天年。”

    秀秀笑道:“官人真是想得久远,现在二十多岁,怎么就想到几十年后去了。”

    徐平笑了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自然是要想得长远一些。”

    此时俗语说“生在洛阳,葬在朱方”,朱方是江南润州一带,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国初那些来到洛阳城的南唐士人说的。南唐崇尚奢靡,能被这些人看中的地方,自然绝对不会差了。洛阳城确实不够繁华,但城里地方广,地价不高,有点钱就可以建高门大院。这里又处于天下之中,地候合适,土壤肥沃,全国各地的花草树木大多都能成活。再加上汉唐历朝留下来的底子,什么假山奇石,奇花巨木,应有尽有。

    只要手里的钱不缺,洛阳确实是个生活的好地方,远胜过京城汴梁。

    作为一个北方人,自然也不会想什么“葬在朱方”,实际上后世流传更广的是“葬在北邙”,要说身后阴宅,洛阳北边的邙山才是第一等的地方。徐平想着等到自己有一天真地老了,这里就是最好的养老之地。实际上洛阳城里的那些豪门巨户,大多也都是致仕或者赋闲的高官。东西两京起宅第,是很多人的选择。

    一边吃着凉粉,一边与秀秀说着闲话。

    来到洛阳城里有十几天的时间了,徐平慢慢了解了自己面对的境况,心情开始沉静下来。现在面对的困局,无论是与他当年在邕州,还是去年回京城,都远远无法相比。一路各司之中,理论上最尊贵的自然是帅司安抚使,但实际权力最大的却是转运使。

    自己现在手握大权,朝里有三司留下的人脉鼎力支持,地方上还有几个自己熟识的官员,想做什么事情谁能够真正挡得住?纵有挫折,也只是暂时的。

    吃罢凉粉,徐平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眯了一会。

    正在后衙一派闲适的时候,副转运使杨告急匆匆地走了近来。

    秀秀看见,轻轻摇醒徐平,端了碗,自己先离开,让两个人谈事情。

    到了徐平面前,叙礼毕,杨告从袖中取出一份书状来,递给徐平:“都漕,都进奏院发下这两天的朝报来,里面有一份河南府上的奏章!”

    徐平看了看杨告,接过奏章,看了看,放到石桌上,沉声道:“李若谷是什么意思?不是已经跟他说了,等过两天提刑司和帅司的人到了洛阳,再加上河南府、孟州和郑州的长官一起商议修河的事吗?他现在上这样一份奏章,是要拆台了?!”

    (大家新年快乐!)(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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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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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