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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2章 五等户制

    徐平叹了口气:“牛如此,还有河南府附近的桑田也是如此。最近州县来的文状,说是不少地方因为桑树入户等,民户伐桑种田,粮丝两失。”

    各路甚至各州对户等的标准不一,同样的家产,在开封府可能就是下户,享受免差役的待遇,到了京西路可能就成了中户,河东路就成上户了。反正差役就是那么多,官府是无论如何也要分下去的,承担差役的上户和中户必须保证一定的数量。

    感叹了一会,坐在一边的李参突然道:“真要说起来,牛入户等确实不对。既然农具已经免了税算,为什么耕田的牛不可以不入户等?这应该是劝课家桑啊。”

    “不独是牛,还有马、驴、骡、驼等各种役畜,入户等都是不利的。这些日子我也在想,一些物产,是不适合算进户等资产里去。乘着这两天有空,不如我们商量一下,哪些应该在算户等的时候单独出来。物产还是要计,只是算户等的时候不计入。”

    徐平说着,看了看在座的几位。大州的知州都已经回去了,徐平留下了几位通判和汝州、蔡州和唐州的知州,要商量后续的营田事宜及三司铺子的事务。大臣任知州,一般都不会敢这些杂事,他们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处。

    天下的赋税差役,与户等息息相关,这是晚唐五代以来形成的新局面,不但与以前不同,实际上也与宋后不同。两宋不抑制土地兼并,甚至有的地方鼓励土地兼并,都与这一政策有关。只有中上户的数量多了,地方政府才能征收更多的财力、物力和人力,下户和客户再多,那也是游离于官方财政之外的。

    两税是按土地征收,是属于朝廷的,由三司统一掌管。但还有额外的支移和折变,地方不同,数额不同,就与地方有关了。支移和折变的原则是“先富后贫,自近及远”,实际上是落在上户和中户身上。再加上种科配时估,大多都是采用的相同原则。

    所以地方上热心于土地兼并,上户越多,就越是增强了地方官府的权利。但对于百姓来说,则千方百计地降低自己的户等,差一户等承担的官方义务就有巨大差别。所以富户们到了临界点,不买地,不养牛羊,甚至不种桑树,有的还故意不盖大房。

    乡村户分五等,一般来说,一等和二等是地主,财产多寡不同。三等户位于中间,既有地主也有富裕的自耕农,四等和五等户就是贫穷的农民了。这五等户都是在地方上有资产的,为主户。再之下,一无所有的雇农则为客户,不计入五等户之内。当然,官方统计地方户口,主户和客户分列,但说到地方人户,则就是两者相加了。

    租庸调制崩溃之后,代之而起的是对百姓的资产征税,针对耕地的两税,实际上是一种特殊形式。资产越多,官府征收的税越重。这资产并不仅仅包括占有的耕地,还包括住的房屋、墓地、水渠、渡口以及磨房等等各种资产,各地有细微差别。甚至住的房屋,有的地方会细算到有几根梁、多高多大、用了多少瓦等等,相当繁杂细密。

    显而易见,实行五等户制官方是不可能抑制土地兼并的,土地越是集中,越是利于官方征税赋安排差役。上等户越多,地方官府治理地方的能力越强。这一点,与宋之后的土地兼并完全是不同的概念。五等户制是在制度上消除民间的贫富差别,但在实际操作中地方官府会尽力扩大贫富差别。没有五等户制,只实行两税,制度上会鼓励贫富差别,官方在原则上则抑制土地的兼并,尽力保证减小贫富差别。理论上说,穷人越多,地方官府的施政能力越强,在具体施政上当然会尽力保证有更多的小农。

    事实证明,官僚的节操和施政能力与制度安排的影响力完全不是一个级数,任何时期制度导向的影响力都是远远超出官府的实际操作能力的。两宋民间对土地一直不热衷,到了最后的岁月,甚至把天下的耕地全部收归官有,也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动。便就是有五等户制在上面压着,平民百姓并没有疯狂聚敛资产的劲头。

    徐平前世史学得一般,对这一时期的五等户制一无所知。到了这个世界,自己家在白沙镇是第一等的大户,父亲徐正到处使钱推脱一等户该承担的差役,如里正和衙前,这才有个初步的认识。后来中进士做官,到了地方才算了解这一制度造成的影响。但邕州地处边陲,又是蛮族地区,认识得还是不够深刻。

    直到进了三司,真正掌管财政,才算是对五等户制有了清醒认识。总的来说,租庸调制、五等户制和纯粹的两税制,对民间经济有完全不同的影响,不能一概论之。

    徐平作为京西路的转运使,有权在本路对五等户的标准进行微调,他现在考虑的,是怎么利用划分标准,促使民间资本向自己希望的地方集中,而不要沉淀下来成为无用资本。

    牛和农具便就是一个例子,把牛和农具计入户等资产里,农户便就没有养牛买农具的积极性,用到的时候候宁愿去租。这也是地方州县有大量官牛和农具的基础,不愁租不出去,而且还可以利用自己手里掌握的这部分资产,推行一些特定的政策。

    哪些不计入户等资产,哪些减少占的权重,哪些要加重权重,可以从制度上调节民间资本的流向。比如牛计入,而驴不计入,则民户肯定会多养牛而少养驴,其他的一些生产资料可以据此类推。这种效果,是靠官员具体施政所不能达到的。

    赵也道:“委实是如此,每到家耕时节,民间缺牛,为此引起的纷争不可计数。而官府手里的耕牛,又被主管的官吏赖此为奸,不独收受贿赂,而且伤害民生。不如牛不计入五等户的划分之内,劝民养民,省多少麻烦。”

    徐平想了想,对在座的蔡州王质、唐州王贽和汝州的赵三位知州,以及孟州的李参和郑州的卢革两位通判道:“到底有哪些不宜算入五等我户的资产里,你们每个人都写份书状来,转运司参详。对了贾提刑也可以说一下,民间纷争最多的是什么,统一考虑。”

    说完,又对杨告道:“你行文各州县,让他们也同样写书状来。乘着这次闰年录刚刚编完,大家的印象还都深刻,把这件事做了。我说几个原则,你们记下来,合不合适也可以提不同的意见。一是土地是重中之重,自然是第一项。但是种粮食的土地是一种,最好由转运司参详地方州县的意见,定下一个价格来,不要到了时候按粮价去估。再一个各地水土不同,官府又劝勉农民种一些作物,是不是可以打一个折扣?如此一来,可以让百姓主动地种一些合适更好的作物。而不种粮食的,如何去定价?比如桑田、芦苇荡、竹林、藕田以及养鱼养虾的这些,怎么去折扣甚至免掉。也是一样的原则,定个价下来,不要到了时间按市价让官吏去估钱数,让他们上下其手。”

    赵笑道:“都漕如此做,是利民的好事,只是有些不容易。”

    “就是不容易,才要由我们做啊。若只是安坐官衙处理些杂务,又怎么显出谁是能吏来呢。今年冬天,我要主持修河,同时把这件事做了,也显得我能干事。”

    想到这里,徐平又道:“对了,乡村民户定户等,其他也一并考虑,这次都定下来。比如房子该怎么计价?我听说有的地方,定户等的时候,到民户家里数房梁,甚至看窗户用了多少木材,这不是胡来吗?依我之见,定一个简便易行又合理的规例出来,让各地按规例做事。乡问的水渠、磨坊、渡船及水井等等要别立规条,不要按着造价去算进百姓的户等里,那样谁还去建这些?不能不算,又不能那样算,同样要立规条出来,劝谕民间。”

    几个人一起笑道:“都漕说得不错,渡船最是无谓。本来是方便百姓出行的,结果却要算用了多少木材,花了多少人工,一起计入户等。现在一般地方,都没有民间渡船了。”

    徐平点头:“定户等是个精细活,一定要用心考虑周全了,才能利国利民。如果只是让公吏一味胡来,每到闰年地方上都要折腾一次。”

    “至于城镇的房廓户,也要别立规条。以前房产是第一大宗,这自然不错,但算得太过复杂,也尽量简化下来。比如城里分坊,哪个坊的地价高一些,哪个坊地价低一些,相差不会太大。还是把地价作为最主要的,做起来简便一些。最多分个几等,特别华丽的那些多算一些就是了。有的房不是用来住的,而是租出去收租钱,或者为店铺,这些算起来与住房自然不同,也要立规条。至于各行各业,最好都有规条出来,家里开质铺是一个算法,开茶铺又是一个算法,客店当然也应该有不同。不仅仅是按着一年赚多赚少算,还要把官府鼓励百姓做什么,不希望百姓做什么,这些统统都算进去,以为奖惩劝谕。这些都要立规条出来,一个原则,尽量不要让办事的公吏随心估计,而是有个准绳。”

    公吏上门做这些事情,你好酒好肉招待是一回事,只能端出一碗清水是一回事,有的时候就靠他们的一张嘴。施政要尽量避免这种情况,高素质的官吏不是没有,但只能在一时一地,长久看起来是不可能做到的。尽量减少他们的主观意识占的份量,以客观的标准为主,虽然不能完全做到,总得有这个意识。

    见众人都不说话,徐平笑道:“唉呀,说起坊廓户分户等,那可比乡村五等户麻烦得太多。分十等还是十二等,各地不同,按多少钱划,各地不同,物产怎么折钱,那就更加不同了。洛阳城是天下第一个划坊廓户等的,说明什么?说明这城里,不分户等官府根本无法施政。所以说,对西京这个坊廓户的分等尤为重要。按我所想,坊廓户的分等,也要遵循一个原则,就像乡间把牛、驴、骡等单独划出来差不多的意思。能够赚更多的钱,给官府交更多的税的,可以算的少一点,坐吃利息的,算得多一点。”

    见众人有些迷惑,徐平又道:“钱,为什么是钱呢?是因为能生出更多的钱来。你看乡间小农,他只指望着地里的粮食,便就不爱用钱,而城镇人家,离了钱寸步难行,那就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这么说吧,同样一家铺子,一家是裁缝铺,一家是质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裁缝铺会雇人做衣服,赚了钱会雇更多的人,会做更多的衣服,是不是。质铺就不一样了,赚再多的钱,他也不会去多雇人,因为没用啊!那些多出来的钱,无非是被主家吃掉喝掉,更离谱的是在家里藏起来,这钱不就是白赚了吗!所以,裁缝铺这种和质铺这种要有不一样的算法,才能让收的税越来越多吗!至于房子就更是如此了,就要算得重一点,是不是?你算得轻了,都去买房子,房价一天天推上去,有什么好处?无非是贫苦人住不上房子,那钱还在房子里成了死钱,不能生钱了。如此种种,必须要通盘地仔细考虑,才让地方上越来越好,不至于繁盛一时,你们说是也不是?”

    只有流动起来的钱才有资格称为资本,这流动的钱,进入商品经济的生产环节了才真正成为资本。对商品经济来说,单纯看钱的数值意义有限,要看参与进商品经济循环的钱的数量,那才是有效的。

    借着五等户制,让钱不要沉淀,尽快地流通,是徐平想做的。(未完待续。。)

第33章 有钱才好

    与喜庆把碗里的凉粉吃完,孙二郎抬着看着天出了一大口气:“好吃!”

    “那你下次来,我再请你吃!我跟你说,冷淘这好物,京城都没有这里的味道!”

    喜庆一边着,一边站了起来,摸出几个铜板,给了铺子主人。

    两个人拉着手,蹦蹦跳跳,喜庆道:“我们去看看天津桥,有时候能在桥下河里看到鱼呢!天津晓月是西京城有名的风景,可惜你来的时候不对,见不到。”

    到了桥上,两个人趴在桥的栏杆上看下面的洛河水。此时已到深秋,河水显得更加清亮,更加冷冽,好像也不那么活泼了。

    孙二郎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大石榴塞到喜庆手里:“给你,尝一尝我们河阴县的大石榴。这是贡品,可好吃呢!”

    喜庆接过来,一个小心收好,要带回去给郑主管,自己拿着一个慢慢剥着。

    孙二郎叹了口气:“三司的铺子里收土产,可惜不收石榴啊这些水果什么的。要是收的话,每年我们那里能摘好多呢!现在多的卖不出去,吃不完都烂掉了。”

    喜庆品尝着口里石榴籽的甘甜,含煳不清地对孙二郎说:“你急什么?我听说,下年就有可能收一些新鲜的果蔬土产了,不过都要不容易烂的,像是竹笋莲藕之类的。石榴也不比那些差了,应该也会收吧。”

    “要是收就好了,你不知道,乡下人没什么卖钱的东西。养几只鸡,还要一个一个攒起来,换点颗盐针线之类的。我们这卖东西的小铺子,要不是不赚自己人的钱,也是办不下来的。要乡下想攒几个铜钱,那是千难万难。”

    喜庆笑嘻嘻地道:“可以卖粮食啊!我才不信,你们每年收的粮食都吃掉,总有一些剩下来的。多余的粮食卖掉,不就可以换来钱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若不是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哪个种地的会舍得卖粮食!喜庆你不知道,粮食就是农人的命根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卖的!在乡下,遇到天涝天旱,虫灾雹灾,还有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全靠着那点粮食活命呢。乡下比不得城里,你们城里人实在饿了,随便打点零工也可以买点米煮来吃。灾荒年景,乡下地方只有等着饿死,你既找不到地方去赚两个铜钱,也找不到地方去买米。唉,不存粮食谁活得下去?我家里都算是过得节俭的,今年天旱,还不是一样要逃荒?”

    喜庆是城里人,印象里都是没钱了便想办法去赚钱,赚了钱可以买吃的,可以买到想要的一切,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乡下是个什么地方?在他想来就是满地的粮食,有河有池塘可以捕鱼玩耍,至于那里的衣食住行是怎样的,他一无所知。他并不知道,真到了要命的时候,钱在乡下是没有用的,粮食才是万能。

    两个人在天津桥上玩耍了一会,尽兴了才回到三司的铺子。

    看到旁边的驴车上堆着的货物,喜庆吃惊地道:“怎么这一次进这么多货?出了什么事情?二郎,是你们那边人突然多起来了吗?”

    “当然是啊!你还不知道?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开挖引洛入汴的水道了,我们那里要多好多做工的人。他们总是要买东西的,我们自然是要多备一点。喜庆,这一次如果做得好,我们那里的人就可以过个好年了。等到年节,手里有了钱,可以买好多以前不敢买的东西。我爹说了,只要年底手头宽裕一点,要给我做一身新衣服呢!”

    “好,好,好,二郎,你还是几个月前我们见面时的那身衣服,破了旧了,早该换了!”

    此时太阳已经开始恹恹地滑向西山,红红的霞光笼罩住西京城,天津桥下的洛河水泛着金光。秋天已经来了,但世间还依然是暖暖的。

    从十月开始,引洛入汴的水道便就要正式开工了。大量的厢军和民夫将会调往黄河岸边,在广武山和河道之间挖出一条水道来。大量人员的突然聚集,管理不好对当地就是一场灾难,管理好了就是一个机会。

    徐平给陈尧佐拨了大量的现钱,一应开支,全部使用现钱,不许用折支。京西路零星的也有铜矿,数量不多,也没有铸钱监。徐平正在派人勘查境内的金、银、铜资源,看有没有建一处铸钱监的可能。虽然说这些山川矿产,都是天子私财,理论上要入内藏库,但总有折衷的办法。比如用其他物品代替,而把钱留下来。

    如果能够建起一处铸铜钱的监务,再加上铸的小铁钱,转运司手里的现钱就会充裕起来。有了现钱,才能做很多的事情,没钱总是不行。

    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年代,纸币只能是补充,广大的地区还是要以实钱为主。尤其是民间的小额交易,一下子就过渡到纸币根本不可能。而实钱过重,这个年代的交通水平,运输成本是很高的。本地铸造的钱越多,相应的商品经济也就会越繁荣。

    由于流通过程中的现钱不足,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都大量使用实用折变。折变一次就增加了一次的交换成本,对商业来说非常的不经济,所以但凡可能,徐平都要求治下使用实钱,避免折变。这样好是好,但会导致官方手里的钱币大量流出,再缺乏回笼手段的话,便就造成现钱短缺。这种短缺是相对的短缺,不一定是民间真地缺少钱了。不过由于官府是市场行为中最大的交易主体,手里缺钱会造成经济的萧条。

    官方回收钱最便捷的途径自然是收税,但两税一方面多收实物,另一方面属于朝廷中央,只有地方上的商税才能有效补充现钱。偏偏河南府不是商品经济特别发达的地方,收上来的商税并不多,在京西路还要少于南部的重镇襄州。徐平要做大工程,首先就要想方设法补充手里掌握的现钱,有了钱,工程才能进展顺利。

    这个时候徐平需要的钱是真的钱,不等于掌握的财富,再多金银缎匹,换不成现钱也是无用,进入不了流通领域。而补充钱,快捷自然是去铸造,赚根本来不及。

    河南府以南,与邓州之间是连绵的大片山区,伏牛山和桐柏山虽然不高,却是淮河与汉水的分水岭,矿产资源众多。这个年代那里人口稀少,开发不完全,只是零星的有金银出产。徐平前世的印象中,那里的主要矿产是钼,这个年代基本无用。但是铜矿也有,以邓州内乡县最多。邓州知州赵贺回去的时候,徐平派了鲁芳手下桥道厢军的人随着一起到了那里,查探内乡的铜矿是否可以开采。这些人随着徐平早年在邕州查过当地矿产,虽然说不上是多么专业的人才,比这个时代的堪舆先生还是靠谱得多。

    依靠在三司的人脉,初期徐平可以借钱来用,但后续必须有办法还上。如果境内有一处像样的铜矿,一切困难就都应刃而解了。

    河南府衙里,祝签判对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李若谷道:“知府,明天最迟后天新任的通判王尧臣就要到了。他是天圣五年的状元,朝野悬望,不好怠慢了。”

    李若谷淡淡地道:“一切朝廷自有法度,他来了,把河南府的事情管起来就好。你们只要照常做事,也不用惊慌,更加不需去揣测新官的心思。”

    祝签判应诺,又问道:“知府,不知下官是不是要与刘录参一起去迎出城去?”

    “迎一迎吧,不要再让人说我们河南府不把新来的官员放在眼里。”

    祝签判松了口气,急忙答应了。

    本来河南府通判离官守孝,一应事务应该是祝签判代理的,没想到莫名其妙手里的权被孙沔夺了去,心里老大不痛快。等到王尧臣这新通判来,终于可以不受孙沔的闲气了。

    孙沔是天禧三年的进士,资老,本人又有手段,行事霸道,在他手下做事不是个好差事。不仅是祝签判,河南府的幕曹官都多有怨言。换个官来,总能老上一些。

    李若谷最近懒散,自然定了整修河道的事情交给转运使司,便就基本不管政事了。孙沔也有,手下的其他官员也罢,由得他们闹去,各凭自己的本事。

    前些日子与徐平争了一下对洛阳城的掌控权,已经惹出了不少麻烦。儿子李淑现在朝里任知制诰,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前两天给李若谷来信,说赵祯因为与徐平争权的事,私下里有换掉李若的意思,只是一时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样一来,李若谷还争什么?他倒不是害怕赵祯真地把自己换掉,一是也没有那么容易,老朋友韩亿也做到宰执了,肯定会为自己说话,再一个自己也老了,看来这一生升宰执无望,有个地方养老就好。可自怀无所谓,儿子李淑的前程却不得不考虑。如果因为自己失了圣意,影响到了儿子的仕途,那可是太划不来了。

    所以现在的李若谷,就是在河南府安心养老,“河南大尹头如雪”,这就是个养老之地么。至于下面的政务,全部都交给了通判。现在是孙沔,等到王尧臣来了,便就是他们两个人分权。至于两个人会不争斗,怎么争,李若谷是不会操那个心了。

    虽然分工上,留守司通判和河南府通判各管一摊,互不干涉,河南府通判的实权要大上一些。但同处一城,总有很多职权交叉,真正实权,还是要看两人斗法。(未完待续。。)

第34章 一城二虎

    “伯庸,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了!”转运使司衙门的小花厅里,徐平扶着王尧臣的肩膀,连说几遍,才一起落座。

    王尧臣作为天圣五年的状元,本来官职远在徐平之上。但在他任满一年回京述职,留京直集贤院在馆阁时,因为叔父王冲得罪了当权的内侍而受牵连,仕途受了影响。再加上为父守丧,耽搁了时间,此时已经远远落在徐平的后面,官职甚至比韩琦还低一点。任河南府通判对他来说不算高职低配,还是一个很好的踏板,任满就可以做大州知州了,甚至入三司为判官都有可能。甚至更好一点,可以像钱惟演的通判谢绛一样进入谏院。徐平把他举荐来河南府,王尧臣心里是很感激的。

    说了几句闲话,问过了王尧臣这几年的近况,对他父亲的逝世表示了哀悼,两人才说到正事上来。

    请过了茶,徐平问王尧臣:“去见过李知府了吗?他有没有说什么?”

    王尧臣摇头:“都是客套话,也没有说别的。只说自今以后河南府的事务便就全部委托给我了,除非朝廷大事,都不必向他禀报,可以自己作主。不过,现在河南府的事务也都是留守司通判孙沔在处置,我接下来的两天要去见他。”

    “这个孙沔,心着实大了些,李若谷年迈,他都快成知府兼管留守司了。我听人说他贪财好色,只是一直没有实据,再者留守司不在我的管下,不好参他。你以后跟他管共西京城,可要小心一些,不要到了最后做成个提举河南府界才好。”

    开封府城内是由府衙直辖的,城外郊县则属开封府界提举司。徐平这话的意思,是提醒王尧臣,自己职责内的权力一定要掌控住,不要到了最后,成了孙沔管西京城内,王尧臣只能管各个郊县的局面。

    河南府的郊县,除去洛阳城周围,不是皇陵附近就是白波发运使司,剩下的全都是大山连绵。到了那个地步,王尧臣这官当得就没有意思了。

    王尧臣点头:“我出京之前,也有不少同僚说起,这河南府的通判不好当。谢希深资深厚,任通判时幕曹官又多是他的文友,才有当年局面,现在只怕是不行了。”

    “当然是不行了,伯庸虽然是状元,却远不如谢希深在文坛上的名头。当然幕曹官如欧阳修、尹师鲁等人,都与他亦师亦友,一切和谐无事。现在,李知府如果不管事,孙沔天禧三年进士,在地方练多年,怎么会服你?”

    王尧臣喝了口茶,沉默了一会,对徐平道:“云行何以教我?”

    “我们同年,自家兄弟,不需要说这种客套话。不瞒伯庸,这次在京西路转运使的任上,我要做出几件大事来。现在河南府一年岁月,只是开封府的几十分之一,本路内还在襄州之下。等到我任满离开,希望河南府的岁入不敢说是与开封府比肩,但最少也要达到一半吧。到了那个时节,京西路一路财赋,可当江浙江南二路的三路之和。这其中的重中之重,但是在西京洛阳城。伯庸任通判,如果能玉成此事,前途不可限量。”

    王尧臣叹了口气:“我闲居两年,朝廷里的事情都生疏了。回到京城,人人都说云行是当世理财第一把好手,一年之间府库充盈,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到。我出京的时候,都还在说你带兵打交趾呢。等到回来,转眼间就又成了理财能臣了,我都有点头晕。不管怎么说,我在河南府,云行要做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总是不会拖了后腿就是。”

    “不是吩咐,是要我们一起做。真正的事情,还是要伯庸去做。生疏不要紧,做上一段时间自然就清楚了。以后副使杨告会大部分时间在洛阳城里,你们有事尽管商量。”

    杨告是个理财能吏,为人也谦和,对上司尊敬,对下司和蔼。若说缺点,就是有点喜欢攀附权贵,总想着弯道超车。再就是一个独子,当作心尖肉一般,得了机会就想着让大臣把儿子荐入馆阁,或者试学士院想办法搞个进士出身。这对徐平倒没有什么,自己本身在别人眼里就是权贵,又前途无量,杨告就显得特别听话。

    王尧臣道:“我新近上任,不知漕司有什么事情要河南府去做?”

    “首先就是修河。眼看着就到了冬天,正是修河的时候,不需要河南府出人出粮,只要不拖后腿,行些方便就好。伯庸你不知道,你来之前修河的事情根本就做不下去。我这里有一个准备差遣种世衡,是隐士种放之后,现在专管修河的事。他这些没做别的,就是带人勘查西京城内城外的河道,按说没碍着河南府的事吧?可每当他一出去,就总有几个府县的公吏跟在后边,像看犯人一般。这还不算,时不时还要找些麻烦,这如何了得?”

    王尧臣摇头:“孙通判仗着漕司管不到留守司,这样做太过分了些。”

    “可不是吗!若不是留守司事体重大,漕司又无权弹纠,我岂能容他!现在我也是新官上任,不好管职责范围之外的事情,且由孙沔胡闹。如果你不来,他再这样下去,我也容不了他多少日子了。现在有你,留守司的事情我就不插手了,只是不要让他骑到你的头上来就好。如果必要,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尽管开口。”

    王尧臣苦笑:“原来我这通判,还要先与留守司的通判较量一番才行。”

    徐平哈哈大笑:“正是如此!我们一起携手,让留守司的通判老老实实地管西北皇城里面就是,皇城外面,不是他该插手的!”

    看看天时不早,徐平站起身来,口中道:“我在后衙为你备了个接风筵,在座的就是转运使司里的几个人,还有一个汜水县的张大有,是你人同年,天黑之前也会赶到。”

    “云行费心了。”

    王尧一边着,一边站起身来,与徐平一起出了小花厅,到了转运使司的后衙。

    早已等在这里的杨告和种世衡上来相见,叙礼罢了,纷纷落座。

    杨告的资格颇老,虽然不是进士出身,却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在每一任上都有治绩。这种人物不管到了哪里,都不会被人小看了。

    种世衡则是沾了种放的光,到底是终南神仙之后,不管是信与不信,都要高看一眼。(未完待续。。)

第35章 灾民

    十月了,柳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偶尔有一片被风撕扯下来,在空中飞舞。路边的野草悄悄褪去了翠绿的颜色,显得格外的萧索。

    第一批到达的京东灾民看着不远处破败的洛阳外城,在变得冷起来的风里微微发抖。

    七月黄河从澶州以东横陇埽决口,规模极大,已经无法堵塞,只能任由黄河改道。过德州平原县后,在汉唐旧河道的北边分成三条河入海。这次水灾主要发生在河北路,但受灾人数最多的却是人口密集的京东路。加上两淮的水灾,今年灾民不少。

    黄河过了广武山,便为下游,两岸再无高山夹峙,实际上没有固定的河道。每冲开一条新河道,便就会安稳上些年岁。由于河水中带有大量泥沙,不断淤积,过一段时间河道便就被抬高。直到人力堵不住的时候,便就又冲开新河道。

    广褒的华北平原,便就是在黄河不断地改道中淤积出来的,呈一个大扇形,北起海河流域,南到淮河流域。这片无垠的土地,由海河、济水和淮泗河及其支流瓜分,更大的黄河却没有自己固定的流域,必定要夺这三河中的一条入海。每次改道,都是一场人间灾难。

    治理黄河必须治沙,不能治沙,一切努力都是枉然。在水灾发生之后,徐平所上的奏章也只是让朝廷尽力安抚,而对于怎么治水,却没有提任何意见。原因很简单,对下游河道的修修补补,只能是临时的措施,是不可能约束住黄河水的。

    人的力量,在威力无穷的大自然面前,总是显得渺小而可怜。与其在下游花费无数的人力物力治河,还不如早预警,把精力花到对灾民的善后安抚上去,把损失减到最小。

    要想让黄河下游相对安稳下来,文章必须从中游做起,在陕州到广武山这一段,把黄河里的泥沙留下来。做不到这一点,下游的治河就不可能成功。

    在徐平的前世,黄河已经夺了济水入海,相对稳定。为了这稳定,先淤了一个三门峡大坝,又建了一个小浪底水利枢纽。目的说来都是一个,把泥沙留在中游,最多就是在固定的季节选合适的时候放水冲沙。黄河一旦过了广武山,在广褒的平原上就失去了治沙的条件,付出再多的努力,也只能徒唤奈何。

    这个年代能够完成治沙的工程吗?徐平的心里没有底,最少这个时候是不可能的。或许再发展上几十年,有了更好的物质条件,自己也有更高的地位,说话也有人听了,可以试上一试吧。现在,还是不去想这些不可能做到的事。

    王尧臣站在城门处,看着城外黑压压的人群,虽然秋风渐起,依然满头大汗。这些灾民说是被招为厢军,也只是有个编制给他们发粮,让他们不至于饿肚子,不要说训练,现在连其本的组织都还没有。

    当官的,总是怕自己治下有大量民众聚集,人一多了,就无法掌控。王尧臣现在心急火燎最想做的,就是把这些人安顿下来,形成秩序。

    种世衡带着几个公吏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声音都已经嘶哑了。转运使司要用灾民清理河道,便不能出差错,他的压力比王尧臣还大。

    杨告正在城里调拨从营田务王拱辰那里借来的粮食,民以食为天,现在最紧要的就是让来的灾民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饱饭。这顿饭准备好了,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徐平已经离开西京洛阳,前往孟州河阴,与陈尧佐一起主持河道开挖。虽然汜水县以下归陈尧佐主持,但在最开始的时候,徐平还是要去看一下。对于到洛阳城的灾民,徐平只吩咐了杨告和王尧臣等人一句话,让他们吃饱穿暖,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些人安顿好,至于清理河道和其他事情,一切都等把人安顿好了再说。

    留守司里,孙沔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美滋滋地喝着酒,不时吃上一块肉。

    在一边,一个留守司的公吏满头大汗,报着现在城外的情况。

    听完了,孙沔皱了皱眉头:“这些京东来的灾民倒是老实,他们就那么安安分分在城外等着?没有闹出点事情来?去,去,再到那里看看。”

    公吏应诺,转身就要离去。

    正在这时,另一个公吏飞奔进来,到了跟前行个礼唱个诺,道:“通判,城外河南府和转运司已经开始给灾民发饭了!”

    “哦,吃的什么?”

    “一种是一大碗米饭加两块肉带一碗粥,另一种是两个馒头加两块肉,带一碗粥。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搞来那么多猪肉,做得酥烂软嫩,极是香滑,怪不得这两天河南府的猪肉价格都涨起来了呢!转运使司下得好大本钱!”

    孙沔看着那个公吏,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你还向人讨了肉吃?”

    公吏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小的见那肉煮得极是滑美,吃了两块尝尝味道。”

    孙沔叹了口气:“有钱好啊,有钱就千好万好。钱似蜜,诚哉斯言也!”

    洛阳城外,离城门不远立了两块大牌子。一块上面写着:“此处精米”,另一块上则写着:“此处雪白馒头”,牌子前面,灾民分成几列排队,公吏来回弹压。

    种世衡带人不断地在队伍里高喊:“今日米面尽有,肥肉无数,大家慢慢上前,都有的吃!千万不要挤,一个一个来,今天一定都能吃上饱饭!老弱妇嬬不要等在队伍里,出来到另一边,每人各加一个鸡蛋!”

    这是徐平特意吩咐过的,排队不要让老弱妇嬬杂在人群里,以免发生意外。公众聚集的场合,这些弱势人群是最容易出事的,一定要单独出来。至于加一个鸡蛋,只是让他们主动站出来,用来吸引人的,其实那一个鸡蛋也未必就比肉好到了哪里。

    此时太阳高升,浓郁的肉香随着秋风在空气里飘荡,弥漫了半个洛阳城。

    (备注:偶然查到,原来就是新中国,几十年前猪肉也是比牛羊肉贵的,更不要说一千年前了。古时候的人们,吃点猪肉可是不容易,比其他肉香啊。)

第36章 组织

    王学斋看着前边端着饭和肉的人走过,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自家乡遭灾,有多少日子没有吃过饱饭了?算来算去,也算不清楚。更不要说油水,那是很多日子闻都没闻过了。

    雪白的馒头,大块的肉,就是以前没遭灾的时候,一年也吃不上几回。千里流离,是人生中最悲惨的一段时光,不仅仅是忍饥挨饿,寒风露宿,还有对家乡深深的思念。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愿意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

    从京东到京西,从济州到洛阳,这些日日夜夜里王学斋觉得天一直昏沉沉的,太阳就没有个争眼的时候,整个生命都是一片灰暗。

    到了洛阳城外,天突然就晴了,一切都变得鲜亮起来,生命中好像又重新有了色彩。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或许,这就是上天让自己重生的机会?这千里的飘泊,就是为了磨练自己,为了以后的辉煌?

    王学斋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身上重新又有了力量。

    终于到了自己,王学斋看着前面堆成山的雪白馒头,旁边大锅里冒着热气的大块大块的猪肉,肥瘦相间,油脂外溢,从里到外透着软嫩酥滑,不由咽了一口口水。

    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卷着袖子,笑嘻嘻地抓起两个大馒头,放到王学斋手里,另一边有人舀了两大块肉,连着汤一起倒进一个大碗里,递给王学斋。

    王学斋一只手拿着馒头,另一只手端着盛肉的大碗,看前边还有一个盛粥的,不知要怎么拿,有些手足无措。

    汉子笑道:“馒头拿给你,是让你在手里感觉一下这热乎劲,你拿过了,放到肉碗里就好,沾点肉汤吃更香。都漕官人吩咐,让你们吃饱吃好!”

    王学斋本能地点了点头:“多谢大叔!多谢都漕官人!”

    “哈,哈,你倒是嘴甜!前边去,前边去,不要挡了后面的人!”

    王学斋嘴里应着,两只手端着盛肉和馒头的大碗,随着前面的人向旁边发粥的地方走去。手里热乎乎的,让人感觉格外地温暖。

    领了粥,排着队走不多远,前面是一排桌子,后面做着书手,每过来一个人,便就高声问道:“姓名?哪州哪县人?多少年岁?会读书写字吗?”

    到了王学斋,听见问话,急忙答道:“王学斋,济州任城县人,今年十八岁,自小随父读书。——我们耕读传家,会写字的!”

    书手急匆匆地在纸上录了,随手交给身后的一个人,口中道:“足五十人了!”

    那人拿了纸,一步跨到王学斋身边,随他一起走,口中道:“你们前边这五十个人,编成一队,自今以后我就是副队。对了,你说自己会读书写字?”

    “回官人,我们耕读传家,父亲自小便教我读书写字。本来家里说好,我下一次也要应举了,只是不想遭了灾——”

    队副拍了拍王学斋的肩膀:“天有不测风云,万事向前看,不要放在心上。只要是真有才学,到了这里也还可以应举,怕的什么?对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老母,已经年迈,因为老弱分开,在另外一边。”

    “好,好,等一会你吃饱了,自然会与母亲团聚。还有,告诉你一件事,凡是会读书写字的,吃完饭后全都一起到转运司衙门,会有专人考你们。如果考中了,便就做这队里的书手。你是耕读传家,要应举的人,想来必定会过的,到时我们合力做事。”

    王学斋不知道队副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随口应着。

    走不多远,到了一处大棚子下,里面用竹排搭了简单的台子,一众灾民正趴在台子上狼吞虎咽。一个碗口大的馒头,没几口就塞进了肚子里。

    每条竹排搭成的桌子头上,都立了个木牌,上面写着数家。

    队副指着一块写有“洪”的木牌道:“那里是我们‘洪’字队的位置,过去坐下。”

    王学斋嘴里应着,随着队副到了那一排桌前,坐在下面也用竹排搭起来的凳子上。

    队副拍了拍他的肩膀:“快点吃吧,慢一点,不要噎着。”

    王学斋点了点头,拿起碗里的馒头。上面沾了肉的汁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看看周围的人都狼吞虎咽,王学斋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时竟不知从哪里下口。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在王学斋这一排的桌子边不断走来走去,不断对正在吃饭的人说着:“不要急,慢慢吃,小心噎着!都漕官人说了,要让你们吃饱吃好!”

    这个时候,哪里有人听他说话,都吃顾埋头吃饭吃肉,全部精力都在食物上。

    队副拿着字纸,到了那汉子跟前,与他一起看了,最后指了指王学斋。

    这人正是王学斋这一队的队长,与队副一样都是从河南府及临近州县招募来的,粗识几个大字。这些人招来后,都经过了一个月以上的培训,徐平还亲自讲过很多课呢。

    众多人力从事的大工程,最怕的是组织不力,这是徐平自到洛阳城后便就亲自抓的头等大事。几万人的灾民,壮年五十人分为一队,五队为一都,五都为一指挥,实行半军事化的管理,需要的管理人员不过一两千人,还是能够招募来的,培训也容易组织。至于其他的老弱妇孺,全部都配进这些壮年的组织中,其实是按户划分的。不过这户分家不按照这个年代的规矩来,只要是青壮年,不管是父子还是兄弟,都要单独出来立户头。而孤寡鳏独则与青壮年组织新的家庭,这个时候不能全都按照血缘来了。

    在清理河道的时候,这些人便就按照这种组织进行作业。等到河道清理结束,不管是进在洛阳城里新开的场务,还是进王拱辰的营田务,也依然保持组织形式。

    通过这种办法,让这些名义上的厢军真正有了军队的架构。虽然不打仗,但军队的架构不管是开垦荒地营田,还是在场务里工作,都比一盘散沙好得多。

第37章 三头目

    等众人吃过了饭,把汤喝了,队副到王学斋身边,对他道:“你随我来。”

    王学斋不知道要干什么,起身随着队副,到了队长身边。

    队长对王学斋道:“我是这一队的队长,姓罗单名一个纪字。这一位是队副,名叫梁贯成。我是河南府颖阳县人,梁队副是登封人。上面吩咐,每一队里要有三个人管事,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一个书手,负责各种公文抄送宣读,并给队里的人写信读信。梁队副说你耕读传家,自小读书,想来是有些学问的。便找你来问一问,愿不愿意做这队里的书手?”

    书手在各种官府衙门甚至是军队里都广泛存在,乡下最常见的自然是乡书手。不过这是个吏职,王学斋读书的人,有些不大愿意,又不好拒绝,问道:“这书手除了抄抄写写不知道还要做什么事?再一个,做这书手,有钱粮吗?”

    罗纪笑了笑:“不只是抄抄写写,是队里的事情都是三人一起商量。我和梁队副都是粗识几个大字,书没读过两本,抄写、记账这些事情都做不来,需要书手来做。自今以后我们这一队人都是在一起做事,也一起领钱粮。队长、队副和书手除了领的钱粮,还有一点贴补,我是每月三百文,队副和书手都是每月二百文。”

    梁贯成急忙补充道:“这是额外发下来的,比别人多这么多钱,而且都是足钱!”

    一个月有两百文,也不算少了,可以买上两斤肉吃,买米一个人能吃大半个月了。王学斋想了想,才道:“今年遇灾,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我又如何能够挑三拣四?只是不瞒二位,在下自小读书,是要应举的,这书手怎么也是个吏职”

    罗纪笑道:“刚才我们在这里说,也是怕你有这个顾虑。你不用担心,这个书手是不算吏职的。我们被招进转运使司,都漕官人特别说过,我们这些人都不算吏职。”

    王学斋不太信,看着罗纪道:“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都漕官人掌一路漕宪,怎么会用假话哄我们,此事不用担心。”

    王学斋出了口气:“既然如此,我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公吏也是可以考科举的,不过必须离职三年才可以应举,在职是不行的。怎么说公吏也是个铁饭碗,月月发得有钱粮,中进士则是虚无飘缈的事,有几个人能够下决心提前三年准备?而且一般来说,公吏出身找保人也不好找。

    这样的规定有其现实的考虑,因为很多官宦子弟捞不到官身便就会去做公吏,好歹也是官方的人,有固定的收入,而且时不时地还能捞些好处。如果让他们做着公吏的事情拿着朝廷的钱粮还可以考进士,明显对普通百姓不公,而且还容易形成官宦世家。地方上被豪强把持,这是官方不愿意看到的。

    离职三年,实际上相当于成了普通百姓,这些人就可以用平民的身份去应举。

    打消了王学斋的顾虑,气氛一下子融洽起来。京东路虽说是圣人之乡,教育发达,但这个年代,就是在邹鲁之地读书人也不见得有多少。队里能有王学斋这样一个自小就饱读诗书的,并不容易,罗纪和梁贯两人相当在意。

    河南府也是诗书之乡,多少后世闻名的大儒就是从在这里收徒讲学开始,再加上这个时候人员流动频繁,做生意的人也多,民间粗识几个大字的人还是不少的。但真正要识文断字,看得了官方文书,那样的人就少之又少了,这也是王学斋的价值。

    看队里的人都吃过了饭,纷纷在那里闲聊,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罗纪取出一本册子连同前边的字纸交给王学斋:“趁着现在有时间,你去把队里的人都记在这册子上,后边这册子还要抄录一份送上去呢。对了,明天我带你进转运使司衙门,听候官人咐咐。还有,你的老母要单独造册,造完册自然会来与你完聚,不必心急。”

    此时吃进肚子里的饭肉开始消化,王学斋觉得身上有了暖气,心情极好。接过册子和字纸,挨着桌子问这一队人的姓名、籍贯、家世以及以前的履等等,内容比刚才拿粥的时候详细得多。刚才问一遍,是分为各队,现在再问一遍,则是正式给这些人编籍造册,从此之后他们就真正是三司属下的厢军,暂时由转运使司代管。

    第一次的字纸和后面的册子,都要一起交上去,上面抄录完之后用了印再发下来,这既表示郑重,也是为覆核。真有乱编名字的在里面,就有可能被揪出来。

    杨告和王尧臣并肩走在这一排一排的棚子间,见灾民吃饱喝足之后情绪稳定,并没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两才出了一口气。万事开头难,这几天不出事,这次就算成功。

    走完一圈,王尧臣问杨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看着就觉得心慌。道这,这一批到的有多少人?”

    “大约八千人左右。刚才我已经问过,基本可以由两到三人组成一家。唉,灾民,里面的老弱妇孺就显得少了一些,这都是难免的事。”

    王尧臣默默点了点头,逃荒的路上,就是对一线生机的争夺,自然是青壮年容易存活下来。这还是中国人一向强调尊老爱幼,不然连这副景象都没有。

    看看天上的太阳,王尧臣对杨告道:“天时不早,该安排人领这些灾民到他们住的地方了。一定要安排好,一队一队地离开,切不可一涌而起,闹出事来。”

    “都漕吩咐过,一步一步如何做都早有安排,只要按预计的来就好。”

    今天的情形,徐平离开之前已经进行过多次的预演,并针对遇到的情况准备了各种预案,转运使司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做事前要有计划,做事的时候要按计划办事,事情结束之后要有总结,这是徐平一直坚持的原则。这原则很简单,但如果能够认认真真持之以恒地做下去,比事到临头靠着灵机一动靠谱得多了。(未完待续。。)

第38章 与陈尧佐的分歧

    看着三皇庙外熙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种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徐平惊得张大了嘴巴。

    这才不过几个月没来,这里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当时在的时候门可罗雀,转眼间就如此热闹,这变化也太大了些。

    到了三皇庙门前,就见到有陈尧佐的随身兵士守在那里,谭虎急忙上去交涉。

    等了没有多少时候,孟州通判李参从里面迎了出来,行礼毕,对徐平道:“都漕可算是来了,陈相公等在里面,有些心焦呢!”

    徐平下了马,先不急着进庙里去,指了指庙前热闹的人群,问李参:“我这才几个月没来,这里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李参笑道:“这是修河吗,除了清河厢军,还有四州的民夫要来,附近几州的商贩闻风而动,都聚集到河阴来了。特别是汴口那里,数千清河厢军拔营而起,依赖他们为生的店家失了生意,一路追着走呢!”

    “原来如此!为什么这些人不到县城里做生意,却聚集到这里来?”

    “县城太小了!厢军和民夫也不适合住在那里。三皇庙这里地方广大,本来以前也是有庙会的,便就都到这里来了。”

    徐平这才明白原因,想来陈尧佐也是要把大部分人都安顿在这里。这样也好,门前热闹,买得东西也方便,不像自己在的时候那么冷清。

    进了三皇庙的后院,就见到陈尧佐坐在当时徐平坐过的大银杏树下的石桌旁,喝着茶坐等。见到徐平一行进来,急忙站起身相迎。

    叙礼毕,两人分宾主坐下。这一次,徐平再到三皇庙,倒是成了客人了。

    请过了茶,陈尧佐指着桌子上一盘大红石榴道:“龙图上次来,只见到了石榴花吧?现在可是成熟了,我借花献佛。河阴这里的石榴,个大皮薄,味道极是甜美,龙图尝一尝。”

    徐平谢过,拿了一个石榴在手,细细剥了吃。

    若在前世,这石榴只怕就是地理标志产品了,入口一种清甜,确实不是其他地方的石榴能比的。而且籽粒极小,也不太硬,不知不觉就把一个石榴吃下肚去。

    把剩下的皮放在桌上,徐平赞了一声:“确是好物。天生万物,全赖地养,想来是这里的水土特别适合石榴,才生得特别香甜。”

    “不错,这里位于黄河滩边,斥卤遍地,地不利于种粮,却别产这一种石榴出来。可惜这果子只能秋冬吃一吃,当不得饭,本地百姓得不了多利。其实岂止是河阴的石榴,郑州也一样产得好梨好枣,只是除了每年上供几车,本地百姓也就落个口滑。”

    陈尧佐说这些,徐平哪里还不知道什么意思?笑着道:“不瞒陈相公,我正在跟盐铁司商量,要三司铺子收各地土产。像石榴红枣这些能够储存运输不易腐烂的果子之类,也一起算在里面,都算土产,收了到其他地方贩卖。”

    陈尧佐拊掌:“龙图听弦而知间,谁说你为人木讷来着?你把这件事办了,天下的百姓都会念你的好处!以前这些土产再是有名,也只是偶尔有小贩运到附近州县贩卖,并销不出去多少,大多还是在本地烂掉了。三司若是做这件事,必然是获利极多。”

    “相公说的是,不过这事情要从长计议,一时也急不得。官面上的事情难办啊,若是操之过急,一旦烂上几次,亏了本钱,必然就有人说闲话,这事情就不好做起来了。”

    陈尧佐点了点头,他为官多年,朝廷中的衙门大部分都待过,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官员提出来做什么事情,总有一堆人冷眼旁观。一切顺利还好,一旦出了点差错,这些人就会跳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睛,恨不得把主事的人打入万丈深渊。这是官场常情,避免不了的,只看各人怎么应对。若只是看到事情做成了之后得到的功劳,操之过急,很容易就把好事做成坏事,还是要仔细计划,稳妥为主。

    陈尧佐是个急性子,道理他都明白,但就是沉不下心来。见徐平年纪纪轻轻,却能够耐得住性子,对事情徐徐图之,不由高看他一眼。

    两人坐在石桌边说些闲话,交流着这分开这段时间各自遇到的情况。

    此时已到深秋,头顶上的大银果树叶子成了金黄色,不时飘下一片来,如同一把小巧的扇子,玲珑可爱。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到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温暖。

    清河厢军大部分归到了陈尧佐的名下,正在做各种准备,即将开拔。汴口离着广武山不远,河道正是从山下开挖,等到与汜水连到一起,水源充足了,才会引入汴河,把旧的黄河汴口堵住。清河厢军要带着他们的营房,从原来的汴口一路挖到汜水去,最后到那里驻防,原来的黄河汴口等到水道挖成就要废弃了。

    对于河阴来说,数千清河厢军驻扎在县境,虽然也是一种负担,但更是一种机会。军队是酒类的稳定大客户,而酒税又是地方的最重要收入,这几千人每年给县里带来不少税收。他们一离开,河阴的经济就要萧条不少。但这些县里作不了主,只能听凭上边安排。

    而州来的民夫,则主要是修建新开河道的码头和道路。河阴县旧有汴河码头,不需要重修,主要还是修孤柏岭和汜水县的码头,及到荥阳的道路,从荥阳再到郑州。陈尧佐是郑州知州,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对这码头和道路极为重视。

    徐平静静听着陈尧佐的计划,没有出声。他最关心的是黄河滩上的河道,至于码头和道路那都是次要的,河道挖好之后再修也不迟,陈尧佐要提前,也就由他。

    等陈尧佐说完,徐平道:“相公,不管是码头还是河道,都要用到不少巨石,不知道找好了采石的地方没有?广武山就在河道边上,最好是从山上采石。”

    陈尧佐道:“有贾谷采石务,又何必新开地方采石!贾谷镇里的石头,修整好了,可以沿京水和索水而下,直入汴河,再转黄河运来不就好了!”

    徐平愣了一下,过一会才道:“相公,这路途可是不近!虽然都是水路,但从贾谷运到黄河边来,耗的人力物力着实不少!”(未完待续。。)

第39章 先来后到

    陈尧佐喝了口茶,语众心长地对徐平道:“徐龙图,你到底还是年轻,想的事情不够周全。不错,从贾谷镇运到这里,绕到汴河去,路途遥远,费的人力物力都不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开石有多么困难?新建一处采石场,你以为容易吗?如果我们这河要修上三年五年,可以在广武山采石,但左右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就不合适了。”

    “建采石场,很困难?”

    “难,当然难!你没有见过采石场吧?常说坚硬如石,就知道石头不好开了。已经建好了的采石场,可以顺着采下去,便就容易了很多,若是新建,光是挖开土层,把石头露出来,就不知道要耗多少人力。再者说了,在广武山采石,你到哪里去找采石的人?你是不知道,贾谷采石场每年不知有多少刑徒送了性命,有的人啊,死去时满肚子都是石屑。”

    徐平皱了皱眉头,采石的职业病不是尘肺病吗?石屑应该是在肺里才是吧?不过这些细节没有必要跟陈尧佐讨论,想了一会道:“相公,我还是觉得在广武山采石没有想的那么难。现在桥道厢军和广备攻城作都有火药,我们直接炸山即可,并不需要一凿子一凿子地去凿山,用不那么多人。工匠只需要把炸下来的石头修整,成为需要的形状即可。所需的人力可以从贾谷采石场调来,甚至让罪责轻的人,完成了修河任务之后开释也无不可。这样自下来,还是比从贾谷向这里运石划算得多。”

    “火药?火药能炸山?你们的那个烟花爆竹我在郑州也见过,只是热闹罢了!”

    徐平这才想起来,自己回到京城的这些日子,陈尧佐一直都在郑州,并没有见识过火炮的威力,还以为火药就是烟花爆竹的那个样子呢。广备攻城作也在铸炮制火药,京城里的官员都见过试炮,知道火药的巨大威力。不过现在都是大炮,只是安在京城的城墙上而已,没有运到边境去。现在与契丹和党项都在和平期,没有必要去刺激他们,再者徐平还怕起了冲突被外族人把火炮抢了去呢。

    看着陈尧佐,徐平笑了笑:“相公误会了,烟花爆竹那些只是玩物,怎么能够跟火药相比呢?火药一旦炸起来,开山碎石,只是小事。去年桥道厢军只是在开封府周围修路,相公没有见过他们炸山,所以才有这个误会。左右这几天无事,明天我们便就让桥道厢军带上火药,到山上炸了看一看威力,再做决定如何?”

    陈尧佐看看一边不说话的李参,李参忙道:“相公安心,明天没有要紧的事。”

    “好,那便如此,明天去看看火药是怎么样子的,是不是真能把山炸开!”

    徐平道:“借着这个机会热闹一下,也算是动土庆贺。”

    广武山上,阿木拉着黎二叔的手,翘着脚看鸿沟对面走来的一行人。看了一会,觉得脖子酸痛,才收脚站好,问一边的黎二叔:“二叔,你看那边山上来了好多官府的人。都说他们要在山脚下挖河,没事跑到山上来干什么?”

    “哪个知道?官家的事情,我们这些小民不要去操那个心,只要他们不到我们这里来找我们的晦气就好。这几个月才赚了些银钱在手里,可要小心守着。”

    阿木兴奋地道:“就是,就是!这几个月赚的钱,抵得上以前好几年的工钱了!我们可要看住了这窖口,不要被人抢了去!”

    黎二叔摸了摸阿木的脑袋,笑了笑:“这是官府的窖口,哪个敢来抢!不过,半年的期快要到了,必然有好多人要入社,来年我们就分不了这么钱了。”

    阿木沉默了一会,左脚在地上不停地搓来搓去,扭扭捏捏,过了一会才小声道:“黎二叔,你说这窖口都是我们几个人接下来,才做得现在这么红火。别人入社,也是跟我们先前交一样的钱,然后就跟我们一样分钱了。我总是觉得,对我们有些划不来。”

    “唉,阿木啊,这心思二叔也有过,想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前些日子,刚好有机会入孟州,我专门去找了李通判。他开导了我一番,才略略有些明白。”

    阿木兴奋地道:“通判官人说了什么?就能够把二叔说服了?”

    “说服?”黎二摇了摇头,“那是好多银钱,是几句话就能说服的?不过通判官人说的有道理,心里虽然不愿,还是要按先前说好的来。”

    阿木拽着黎二叔的胳膊使劲摇:“通判官人到底说了什么,二叔快说给我听!”

    “通判官人说,这处窖口,是属于官府的,可不是归我们了。我们这几个最开始就入社的,只是官府照顾在这里做工的人,愿意多分一些钱出来。如今我们当初交的本钱都早已经还清,按月分的都是白白得来,不能贪心不足。入社,只是让在这里做工的人可以多分一些钱,愿意在这里做事,并不是把窖口卖了出来。我们如果坏了规矩,便就会革出社来,当初交的本钱连利还给我们就是。既然是按规矩来,自然不允许阻拦别人入社。”

    “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这些先入社的就没有什么好处?”

    黎二叔摸了摸阿木的头:“傻孩子,怎么会没有好处呢?这几个月我们得的钱就是好处啊!通判官人有句话说得对,正是其他做工的人以后也有机会入社,他们才把这窖口当作自己的,全心全意做事,才能赚出钱来。若真是像其他地方做工的一样,你以为窖口还会赚钱吗?这窖在山里,又小,哪里有那么多钱好赚!”

    “可是,这次谭伯也要入社了,还带着自己两个儿子一起入。想当初,他可是拼命阻拦建这个社的。想起这些,我就老大不高兴。”

    “凡事都往好处想,慢慢就会开心起来了。我们只是做工的人,难道真能占住这处窖啊?该来的总是要来,你多想一想比别人多赚了半年的钱,心情总该好起来。”

    鸿沟对面,徐平停住脚步,指着另一边的窖场对陈尧佐道:“相公,几个月前我到这里查看河道,那边不远处就有当地大户私下设赌。机缘巧合,被我发现了,一股脑全都抓了起来。那处窖场里不少做工的人也参赌,着实影响了不少人。当时因为窖在山里,又太小了些,派人来管划不来,便让他们自己管着烧造瓷器。没想到,这次回来,听李通判说起来,这些人自己管着,这窖倒红火起来,还交了不少税钱。”(未完待续。。)

第40章 炸山

    陈尧佐看着沟对面,摇了摇头:“徐龙图,不是我说,这事情前些日子我听说,便就觉得你做得有失允当。一些升斗小民,鼠目寸光之辈,哪里知道好歹?你把窑**给他们自己去管,他们会管出个什么样子?见利者忘义,开始没有钱财到手,还一切好说,等到后边这窑口赚了钱,必然会生出无数事端。我们在地方为官,以无事为上,你这样做,是凭白挑起事情来。等着吧,后边有孟州和河阴烦的事情呢。”

    说完,陈尧佐看了看一边的李参,连连摇头。

    徐平道:“财帛动人心,利在当前,人心确实就不像开始那么齐了。所以这些窑社之类都是官督民办,一切照规例来,不合规例的,全都解散就是。”

    陈尧佐笑道:“世上的事若都是这般容易,早就天下太平了。我话说在这里,这窑口办下去,要么就是州里县里有人做事不厌其烦,要么就是出第二个,那什么,童大郎。管事的公吏会不厌其烦?老夫为官几十年,还真没有见过。”

    徐平与李参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默默地向前行去。

    陈尧佐所说的对不对?自然是对的。徐平不同意的,只是那句在地方为官,以无事为上。总是消极避免事端,那还能做出什么功绩来?该平和的时候要平和,该多事的时候就要多事,必须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自己做事的原则。

    只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千难万难了。

    这处窑社能够存在多少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许只有三年五年。徐平本来就是要推动商品经济大潮的,这种与商品经济背道而驰的生产性互助合作组织自然只能存在一时。会社有会社存在的意义,比如特别小,比如利润微薄,但是一旦发展起来,利润丰厚,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这是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组织会社,本就是针对商品经济大潮冲击的缓冲措施,非长久之计,只要能够起到该起的作用就行了。能够让会社消亡,说明商品经济已经成熟,也就达到了目的。让穷人和小生产者平安渡过这段过渡期,组织的会社就功德无量。

    离开鸿沟,到了一到山石嶙峋的地方,徐平道:“相公,就是这里了。你看这里的山石外露,那边离着河滩不远,采出的大石可以顺坡滑下去。”

    陈尧佐左右看看,点点头道:“好,就是这里!那什么火药,拿来我看!”

    徐平急忙一把陈尧佐:“火药有毁天灭地之能,还是小心,相公远远看着就好!”

    说完,示意跟在身后的鲁芳,准备好药炸山。

    鲁芳应诺,带了几个兵士,取了准备好的火药包出来,远远地让陈尧佐看。

    陈尧佐不由皱起眉头:“麻布包着,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徐平道:“相公,等回去我们拆开了看,现在着实不方便。这东西一沾火星,炸起来惊天动地,不是耍的,还是让他们安心做事。”

    一边说着,徐平一边拉着陈尧佐退到了附近的几块大石后边。

    鲁芳带着几个桥道厢军兵士,拿着大锤铁钎,到山石外露的一处峭壁边凿安放火药的地方。这里位于黄河岸边,常年风不断,潮气又大,石头风化得厉害,凿起来并不费心。

    徐平高声道:“鲁芳,今天只是看个意思,少放些火药,不要出了意外!”

    鲁芳远远应诺,吩咐手下兵士做事。

    陈尧佐不高兴地道:“既然出来看,就看个完全,少放火药有什么意思?”

    “相公安心看,到时若不满意,再重新来过就是。”

    徐平看看周围,离着放火药的地方不过百来步,还不是放心。如果一个不好,刚好有块石头飞过来,自己可就要闯大祸。叫了桥道厢军过来,在自己这些人站的地方前面坚起了一道高高的竹帘。这是他们常年带在身边的,不大一会就立了起来。

    这竹帘并不怎么坚固,是用来挡飞石的。石头打到上面,哪怕穿过来,也没有危害了。

    陈尧佐默默看着,眉头皱起越来越紧,心中暗怪徐平故弄玄虚。自己几十岁的人,什么事情没见过?还会被开石的样子吓住了!

    直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众人都已经等得不耐烦,鲁芳才跑过来禀报:“前边大石边的药眼都已经凿好,火药放进去了。依官人咐咐,只用了一小半的量!”

    徐平点头示意,问身边的陈尧佐:“相公,是否就开始炸石?”

    “开始,开始!再等下去,我可要站不住了!”

    徐平转身向鲁芳比了个手势,手勐地挥下:“开始点火!”

    鲁芳应诺,快步跑出去到前面空地上,怀里摸出一个哨子,勐地吹了一声。

    哨音极为尖利,把石后站着的陈尧佐和李参等人都吓了一跳,心突然紧张起来。

    吹完哨子,鲁芳四周看了一遍,见再无意外,才又掏出一枝小旗。嘴中含着的哨子勐地连吹三声,手中的小旗勐地挥下。

    前方的兵士得了命令,把手中的火种吹亮,点燃了导火索。

    得到点火兵士传来的讯号,鲁芳勐地连吹几声哨子,看周围再没有人暴露在外面,才快步跑到一块大石后面,把自己的身形遮蔽起来。

    陈尧佐被这尖利的哨意吹得神经紧绷,鲁芳一系列的动作更加大了紧张情绪。提心吊胆等了一会,只见百步外淡淡冒着黑烟,并没有什么动静,出了口气,对徐平道:“不过是一熘黑烟而已,怎么闹得如此吓人!”

    话音未落,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漫天的烟雾伴着碎石尘土冲天而起。几乎是眨眼之间,前面挡着的竹帘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几个身披竹甲拉住竹帘的兵士几乎坚持不住。不但声音停歇,刺鼻的硝烟味就弥漫了整个山顶。

    竹帘后面,除了徐平之外,一干人都成了木头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未完待续。。)

第41章 陈公堤徐公路

    陈尧佐大张着嘴巴看着前方,那块形成小峭崖的巨石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堆碎石。

    “这是这是火药炸的?山都碎没了?没了”

    陈尧佐喃喃道,转身看着徐平。

    徐平道:“是啊,火药能够开山碎石,炸掉一块巨石并不算什么。只要使用得当,采石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难,不难,有了这种神物,把这广武山平掉,又有何难!”陈尧佐清醒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当先跨出去,到前边乱石堆里仔细观看。

    徐平急忙带人跟上,口中道:“相公小心,乱石遍地,千万看好脚下!”

    陈尧佐是个急性子,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在乱石堆里踉踉跄跄,东走西看。一边的桥道厢军兵士看见,忙上前护住。

    看了一会,陈尧佐对跟上来的徐平道:“这样一炸,开出来的山石,只怕要一指挥的人忙上一年,还未必有这么多!”

    徐平笑道:“其实没有那么神奇,只是碎石都浮在了地面而已!火药虽然威力巨大,还要有人用得好才行。鲁芳他们这些桥道厢军,常年用火药开山修路,才有这个效果,换了人来,说不定只是听个响而已。真正采石,还是要搞清楚山石走向,配合上火药,才能够收到奇效。器物再工,还是靠人来用。”

    陈尧佐点头:“说的不错,不会用,火药也只是个烟花爆竹。”

    说完,把鲁芳叫到身边,详细问了他的姓名籍贯年龄以及出身,对徐平道:“徐龙图你对自己手下的人过于苛责了些,似这等人才,又有战功,如何还在厢军里?等过两日我上到奏章,把这些桥道厢军隶进禁军中去,钱粮衣料一应遵照上军发放!”

    徐平苦笑着摇头:“相公,他们这些人是能干,但是要用来修桥铺路的。多发些钱粮我一直在想办法,只是隶入禁军,还是罢了。三衙的管军大将,朝廷里有几个人能够说得上话?到时候他们舒泰了,修桥铺路却没有人做了。”

    “也有道理,此事我们以后再议,总不能苦了这些人。”

    别说现在不做宰执了,就是以前在政事堂的时候,陈尧佐也管不了三衙禁军。作为厢军,不管是政事堂还是三司,还是地方官府,都可以调动他们,让他们做事。一旦作为禁军隶到了三衙之下,就再难以调动了。别说他们,就是枢密院也轻易调不动禁军。

    三衙的八位管军大将,地位类比宰执,俸禄还要高过宰执一截。最顶级的三帅,地位与枢密使等同,就是见了宰相,也不过是横杖唱诺,不用行礼。这几个人,除非是有皇帝支持,不然宰相也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手下的人哪里是随便能用的。

    枢密院管的是军政,并不掌管军队。如果以徐平前世来比,枢密院不过是有一部分四总部中的总政、总后、总装的权限,最核心的总参的权限,是在三衙的。所以枢密院越到后期越是倾向于文职官员,因为他们做的就是文职的工作。而三衙一直是被武将牢牢把持住的,史上直到靖康国难,禁军完全崩溃,三衙管军大将的地位才丧失。而到了那个时候,禁军已经与厢军一样,沦为非正规军了,三衙被新的管军体系所代替。

    正是因为如此,徐平也知道禁军的待遇高,但从来没有动过把鲁芳等人归入禁军行列的念头。那样一来,这支队伍就完全脱出了自己的掌控,要做类似的建设工作,就必须重新培养一支队伍出来。他宁愿通过其他途径,给这些人一些补偿。

    陈尧佐看过了炸出来的碎石,明显有些兴奋,对徐平道:“龙图,我们回去商议。”

    吩咐人把现场收拾一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意外,徐平一行下了广武山。

    到了三皇庙,在大银杏树下坐定,不等茶上来,陈尧佐便兴奋地对徐平道:“既然手中有火药这种神物,在广武山采石便就易如反掌!对了,现在这些桥道厢军手中的火药多不多,用起来贵不贵?”

    “贵还是有些贵的。相公知道广备攻城作一直造火药,现在的火药与以前的火药价钱差不多,还要便宜一点。至于数量不用担心,尽够使用。”

    不把火药大规模地用于战争中,实际消耗不了多少,广备攻城作产的每年都有很多富余,徐平还怕受潮将来用不了呢。以前产的火药都是用来放烟引火,不怎么怕受潮,现在可是不同了,一旦受潮便就要重新加工。

    “好,以前那样的价钱哪里算贵?”陈尧佐搓着手道,“既然手里有足够的火药,便就依龙图先前所说,在广武山就近采石。至于人手,从贾谷采石务调一些来,再从四州的民夫中调一些来,足够用了。龙图,我在想,如今石料充足,筑的大堤便就可以用大石护起来,比原来夯土可是结实得多。你觉得如何?”

    “如此自然是好,只是用的人力和时间可是要长一些。”

    “四州的民夫都调来了,不怕人手不足!”陈尧佐一扬手。“调这么多人来,如果我不把堤修得好一点,如何向其他人交待?下边木龙,后边夯土筑堤,上面用大石护住,就是这样定了!有木龙杀水,堤筑得宽一点,结实一点,最少要保几十年不坏!”

    徐平道:“如此自然是好,只是相公要辛苦一点。”

    公吏上了茶,陈尧佐喝了一口,朗声道:“我虽年过七十,便身体强健,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廉颇八十依然能够上阵杀敌,我修河只是小事!对了,我听人说,徐龙图以前在邕州的时候,曾经广筑道路,当地人深蒙其利。那些路都是下用大石,上面用小碎石子覆盖,可行大车,不留车辙,多年不坏,人称‘徐公路’,不知是不是?”

    徐平笑道:“我们为官作吏,只要真能造福方,百姓便就多年不忘,便就如人称相公当年修的堤为‘陈公堤’。其实真正说起来,相公修的筑保了地方百姓几十年安宁,我修的不过就是道路而已。那些路确实是可以行大车运重物,不怕碾压。”(未完待续。。)

第42章 远方的稀罕物

    作为这个年代最顶尖的水利专家,在自己治所附近修河,不让陈尧佐参与他根本坐不住。不过说到底,陈尧佐还是一个官员。这次修河,对陈尧佐来说是一个展示自己老当益壮的机会,说不定就有机会再进政事堂呢,所以做得越完美越好。

    除了把那条河修好,陈尧佐还要修好河上的码头,周围的道路。码头一是用来装卸货物,同时还是水位的指针,真要精心做起来,并不容易。阶石要大要平整,而且各个码头要整齐划一,不能在关键时刻报水位出现偏差。加上河堤,加上周围的路,修起来都要大量的巨石。说是顺水路贾谷采石务运,那样的花费可着实不小。如果能够在广武山就近采石,又有火药这利器,一切就方便得多了。

    一时间陈尧佐变得雄心勃勃。做过这么多工程,还没有跟今天一样,钱粮充足,各种技术手段齐备。此次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来,让朝里朝外的人看一看。

    徐平在河阴不能多呆,他还要到孟州去,完成对本路最后一个州的巡视。因为孟州僻处京西路的西北角,到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不顺路,王雍今年还没到过这里。

    宪司说是每年要巡遍地方,其实总是有转运使和提点刑狱偷懒,有些路偏远的地方多少年都无人巡视。这种事情,反正派公吏去做好文书,州县不胆大包天捅到朝堂,也没有人去管。不过这里是京西路,那里的知州是李迪,徐平也还想着更进一步,就不能不去。

    说过闲话,陈尧佐让手下的人做了汤饼吃了,与徐平两人坐着闲谈。

    见识过了火药,陈尧佐对徐平的态度明显亲热了许多,没有了刚开始的防范与生疏。

    看看天时不早,徐平对陈尧佐道:“相公,说起修路筑河堤来,除了利用火药,桥道厢军还烧一种灰泥,因为善能防水,称为水泥。他们在附近建了一小段,若是下午无事,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如果修河能够用得上,是最好的。”

    “水泥啊,我也听说过,只是到了这里后一直繁忙,抽不出身来过去看。龙图在河阴也待不了多少时间,下午一起过去看看也好。”

    其实陈尧佐不是抽不出时间,而是对桥道厢军不感兴趣,并不相信他们有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自己当官多年,在许多地方都主持过兴修水利,有什么不知道的?直到上午看过了火药的威力,才知道自己想的错了,这些邕州来的人还真有以前没见过的好东西。

    广武山下,一处临着黄河滩的小山坳,在村头一间茅屋前聚了不少人,围着装满货物的驴车评头论足,人人兴高采烈。

    孙二郎从驴车上跳下来,从车上搬下一小筐桔子,拍了拍手高声道:“这次好造化!我和彭二叔装好货物要出城的时候,刚好遇到一个荆湖路到洛阳贩桔子的客人,剩得这么一小筐桔子,因为急着回乡,便宜卖给了我们。这物只有南方才产,我们这里稀罕,带回来给大家尝鲜。大家上前来,按着本钱分了吧!”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道:“我们北方稀罕的东西,想来价钱不菲。二郎,我们赚几个钱可是不易,不敢乱花。你实话说,这筐桔子到底花了多少钱?”

    孙二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不瞒六嫂,并没有花钱,是用带去的石榴换的。本来我和彭二叔想着留筐石榴回来的路上做店钱,不定哪个店家喜欢吃这一口,管我们一顿酒肉呢。谁知碰上这么个客人,刚好各取所需。”

    一听到是不花钱的东西,众人都一起笑了起来,一个魁梧汉子道:“二郎你现在是个经纪人,应该有经纪人的心思。走的时候,就该问好那客人的姓名,以后拿我们的石榴去换他的桔子,不是一门好生意?”

    “朱伯说笑了,我们的石榴虽好,却不是稀罕物,南方也产的有好石榴,怎么会有客人长途贩运?这次是碰巧了,刚好碰上这么一个客人,才做成这买卖。好了,不要站这里闲话,大家都上来领了回家,让孩子解一解馋也好!”

    听了孙二郎的话,参与这个小买卖社的人家便都派了人出来,排着队领桔子。还有人不在这里,早有喜欢玩闹的孩童飞奔着去喊。

    桔子是耐储藏的水果,江南两浙荆湖都有专门种桔子贩卖的,规模不小。北方的大城每到冬天都有人贩卖,并不少见,但在这乡下小地方,却是第一次见到这南方水果,都觉得新奇不已。领了桔子的,向孙二郎问这水果的吃法。

    一个用稻草绳扎着腰的矮小汉子道:“往年我曾经在郑州城里讨过几年生活,看他们城里人吃桔子,都是剥了皮吃里面的瓤,其实与石榴也相差不多。只是那瓤一瓣一瓣,长得煞是古怪,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前面说话的六嫂听了这话,口中道:“唐大哥郑州大地方去过的,想来说的不错。”

    说着,一把抓过旁边眼巴巴看着的儿子来,小心地扒开一个桔子,见里面果然是一瓣一瓣的,水汪汪的黄色中又透着红,低头说了一声:“古怪!”

    取了一瓣小心翼翼地喂到孩子嘴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那孩子把桔子含在嘴里,也不知道是该嚼啊也不知道是该咽,看了看身边的母亲,张了张嘴巴,含混地道:“这桔子有些酸有些甜,可是在嘴里不化啊!”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有人道:“你不嚼怎么会化!倒是嚼了尝尝味道啊!”

    那孩子见众人都这么说,用力一咬,就有汁水从嘴里喷了出来,倒是把六嫂吓了一跳。

    众人见六嫂手忙脚乱,一起哄堂大笑。

    孩子三下两下把桔子嚼碎咽下肚下,咂着嘴回味了一会,才道:“还是酸酸甜甜,只是汁水倒多,挺好吃的。”

    有了第一个带头,领了桔子的人纷纷扒了,喂身边的孩子。大人却都舍不得吃,再是嘴馋的,也不过是乘孩子吃的时候,选一瓣小的送到自己嘴里,慢慢咀嚼,好长时间都不舍得咽下去,享受那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

    孙二郎靠在车边,微笑着看一群大人孩子分着自己带回来的桔子,很是开心。(未完待续。。)

第43章 必先利其器

    等孩子一瓣一瓣把桔子吃完,六嫂看了看手中剩下的桔子皮,不由叫道:“唉呀,唐大哥,这剩下的桔子皮怎么处置?可以吃吗?”

    矮小汉子摸着自己腰上的稻草绳笑道:“那个怎么可以吃?只要扔了就好!”

    “这颜色红红黄黄可爱得紧,扔了多么可惜!”

    六嫂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手里的桔子皮,一时犹豫不决。

    一直靠在车边看众人闹的孙二郎突然一下子起来,低声对众人道:“快不要闹,那边有官人过来了!好多人,不知道要干什么。”

    民怕官,孙二郎的话一出口,本来乱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远远地看见徐平和陈尧佐走在人群前面,孙二郎一拍手:“原来是前几个月来的副使官人,这是个好人,朝里做着大官,不用怕了!”

    上次徐平在这里待了近一个月,抓了赌,把当地的第一大户关了起来,并把地分给穷苦人自己管理,就连这小买卖社都是他在的时候搞起来的。听说是他又来了,众人都出了一口气,气氛重新活泼起来。

    到了离着山坳不远的地方,徐平看见前方聚了不少人,对谭虎道:“前边怎么有人群聚集?你过去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鲁芳道:“官人不需担心,那里是处小山坳,有个小村子。这个小山坳正在鸿沟北边出口的地方,离着定的码头最近,这一段日子自然热闹起来。”

    李参道:“那处小村子,有一个买卖社,是附近几乡做得最好的,每天那里都有闲人聚集,跟处集市一般。等到码头建好,这里成个市镇也说不好。”

    徐平点头,这才明白究竟。

    附近向南有广武山阻隔,修路不易,横噼开广武山的鸿沟便就成了最佳的路线。等着河道修成,也不用再担心水大的时候鸿沟聚水,向南通荥阳的道路便就选在这里。本着离路越近越好的原则,新河道上辐射南岸的小码头便也就选在鸿沟出口处。

    鲁芳带人用水泥修的那段样板便就是在这个小码头,也是徐平和陈尧佐要看的地方。

    到了鸿沟口附近,陈尧佐的卫士上前隔开人群,一众人到了选定的河道边。

    此时河道还没有开挖,只是在预定为码头的地方,鲁芳带人修了一小段堤岸,都是用的大石,中间用水泥砂浆抹缝,极是平整。等到河道开挖,从这小一段堤岸再延伸到河道中去,台阶既是卸货时工人走的地方,也是日常河里水位的指示。

    到了河堤上面,陈尧佐在修好的石台上走了两个来回,不解地问徐平:“龙图,这不过就是大石铺就而已,你说的那什么水泥在哪里?”

    徐平指着石头的缝隙笑道:“相公,你看这石间填起来的,便就是水泥了。这水泥不怕水,而且经得了风吹日晒,又跟石头一样硬,是个好物。”

    陈尧佐看了又看,最终摇了摇头:“再是好物,用来填石缝又有多大用处?石缝本来用灰浆也可以填,只是不那么经久耐用罢了。”

    徐平笑了笑,转身对鲁芳道:“你不是还带人修了一小段水渠?也给陈相公看一看。”

    鲁芳应诺,带两个人到了一边,把铺在地上的一堆稻草掀开,叉手道:“相公,这一小段水渠是用水泥铺就的,请参详!”

    陈尧佐走上前来,看地上挖出来一小段水沟,都用水泥铺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是青灰色,细致非常。

    抬步跨进小沟里,用脚踩了踩,陈尧佐点头:“不错,试起来确是结实。”

    又弯腰用手摸了摸四壁:“也足够细腻,应该是能防水吧。”

    徐平笑了笑,对谭虎道:“带人去取几桶水来!”

    谭虎应诺,过不大一会,带人提了四五桶水过不,放在小水渠的一边。

    陈尧佐从小水渠里出来,徐平吩咐人把桶里的水倒进里面,对陈尧佐道:“相公,且看里面的水漏是不漏。”

    弯着腰看了一会,陈尧佐摇了摇头:“这如何看得出来?”

    徐平本想说不能着急,等上两天不就看出来了?转念一想,在外面风吹日晒,过上两天里面的水自然会少。想了一想,便对鲁芳道:“你带几人,用铁锹把这水渠周围的泥沙全部挖空,单单留个水槽,给相公看一看。”

    鲁芳带了人,取了铁锨过来,吐一口气,围着小水渠挖了起来。

    陈尧佐瞪眼看着鲁芳等人手里拿的铁锨,都是好铁锻出来的,刃口包着精钢。过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龙图,桥道厢军用的都是这种铁具?”

    徐平奇怪地答道:“不错,他们专门修桥铺路,手里自然要有这些。”

    “这些铁具,可是价值不菲!”陈尧佐不断摇头。“若是来做工的人,手里都是用的这种铁具,挖一条河又值什么!黄河滩边都是泥沙,哪里用得了多少日子!”

    这个年代铁器已经普及,不管是官办的冶场,还是民间冶铁,数量都非常可观。但再是普及,也远没有到什么工具都用铁的程度。民间耕地,很多还是用木犁,更不要说铁锨这种工具,民间少见的很。就是官方修河,大多数人用的还是木锨。

    徐平从在邕州,一直都是自己炼铁炼钢制造各种工具,并且还有一些简易的机械用来锻造压铸,甚至磨刃口的简易砂轮都有。这样习惯了,他都快要忘记仅仅是这些铁器,就已经远远超出这个年代的水平了。鲁芳这些人用的工具在徐平眼里正常无比,甚至还觉得简陋非常,但在陈尧佐的眼里,却是非常不得了。不是说这个年代的技术水平做不出来这些东西,做还是能够做出来的,只是价钱昂贵,根本不可能铺开来广泛使用。

    想了好一会,徐平才对陈尧佐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相公,桥道厢军是专门修桥铺路的,手里的器物自然是强过别人,不然不是白白浪费工夫?”(未完待续。。)

第44章 乡下小铺子

    这里都是黄河淤积的泥沙,土质松软,没过多少时间,鲁芳便带人把水泥水渠旁边的土挖得一干二净。这小渠从泥土里扒出来,便成了一个大水槽,鲁芳找了几块石头支住。

    徐平上前,指着这个大水槽对陈尧佐道:“相公请看,水在渠里,不渗不漏。这水泥好就好在这里,在水里会变硬,而且不渗漏,用来修水渠最好。”

    陈尧上前围着看了一圈,想了想道:“就是不知道能保多少时间。”

    “若是没有意外,上面封起来防止风吹日晒,几年也不会漏出来。往年我在邕州的时候,建了不少水渠,用几年都还是好好的。”

    陈尧佐将信将疑:“若是如此,水渠全用这水泥铺满,岂不可用百年?”

    徐平直起身来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一来这水泥的价格不菲,要开窑烧造,耗费的人力物力都很可观。二者水泥怕潮,不管是储存还是运输都不容易。还有啊,这水泥浇铸的东西,风吹日晒,天寒天热,一个保管不善就会开裂。所以,只能把它用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而且要妥善看管,用来修整条水渠是不可能的。”

    水泥的成本是跟整个工业体系密切相关的,工业不发达的时候,不管是生产成本还是使用成本都很昂贵,哪里能够当土石随便用。而且现在的水泥技术还很粗糙,在自然条件下老化得厉害,也没大规模使用的基础。徐平只是想用来填关键处的石缝,以及码头附近要害的地方使用,整条水渠都用水泥铺起来,他连想都不敢想。自从在邕州开始烧造,水泥一直是用来修筑水利设施,徐平还没舍得用在其他方面呢。

    陈尧佐围着水泥大水槽转了几圈,初次见到,他也拿不准这东西到底性能如何,将来要怎样使用,心中暗暗思索。

    徐平看看天时已经不早,对陈尧佐道:“相公,日后鲁芳会带一部分桥道厢军的人留在这里,若有要问的,只要问他就是。从在邕州,鲁芳便就在桥道厢军做事,修桥铺路是个行家里手,人又勤快踏实,相公只管放心使用。”

    陈尧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并不想过多地依赖桥道厢军,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而且行之有效,在多个地方都获得成功,依靠别人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说到底他修这一段水渠是存了做点事情出来让朝廷看的心思,一心要修得完美漂亮,真的有用的技术,也不会排斥使用。这也想那也想,心中不免矛盾。

    把该说的说完,徐平不想再与陈尧佐纠结。不管怎么样,陈尧佐都能把这一段河道像模像样的修出来,听自己的无非是锦上添花,并不是非有不可。

    一转头,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一块大石上,向这里探头探脑地张望。徐平认出是自己上次到河阴时见过的那个孙二郎,有心要问一问他现在的情况。当时河阴的第一豪强蒋大有是自己处理的,也定下了这里以后发展的基调,不知现在他们如何了。

    等到下年,以棉布为核心的商品经济一旦起来,这些地方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及。特别是冲击京西路治下两税中的绢布,到底是把那一部分改成粮食,还是换成现钱,还是改为差役,徐平还没有定下来。

    五等户的划分依据,两税中粮、布的调整,相应的赋役的改变,是这个冬天徐平除了修河之外要做的头等大事。这件事做好了,便就可以减小社会的震荡,使整个改革向好的方向发展。一个不好,引起地方动荡,就会造成非常大的不良影响。

    两税一般是秋季收粮,夏季收布帛和铜钱。依徐平的设想,从农民中收取的税赋,尽量以实物为主,最大限度地减少现钱的搜刮。因为在商品交易中,农民总是处于弱势的地位,从古到今,从无改变。丰收了,粮价便就要下跌,粮商和官府都要把损失转嫁到农民身上,谷贱伤农。遭灾了,农民手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有也不愿意卖,即使想卖,粮商也不会把粮价上涨的好处让给农民。你卖粮多得了一百文,其他各种必需品就会涨价二百文让你把这多得的钱掏出来,种粮的农民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好处。在商品交换中,农民总是处于被动的地位,多交换一次,他们就要多被剥削一次。

    商品经济很大程度上是货币经济,货币流通得越广泛,商品经济就越发达。但这里面不包括农民手中的粮食,就像商品资本不包括土地资本一样,把税赋货币化,实际上是对农民的双重剥削。现在两税中仅仅有夏税的一部分是收现钱,都会造成江南两浙一带收税时节季节性的钱荒,一到官府收税的时候农民手中有粮也换不来钱,只能够低价出售。如果把夏税中的布帛全部改为收钱,只怕到时候卖儿鬻女的都有。

    钱是用来交换商品的,那么就要尽可能地让它在商品经济的循环中,而不是在社会上到处流窜。农业是商品经济中的薄弱环节,那就应该保护起来。商品经济是怪兽,如果没有缰绳,又放到了它不该在的地方,会把社会咬得遍体鳞伤。

    在这种冲击中,农民的自助合作就非常重要,是保护他们的缓冲器。

    说到底,这个社会还是农业社会,农民稳定了,才有社会的稳定。社会稳定了,徐平所设想的改革才能顺利进行。只要因为改革措施发生一次小规模的民变,一切改革可能就此夭折。徐平是在这个世界孤独地推行着自己的变革,容不得一点差错。

    跟陈尧佐说了一声,徐平带着谭虎和几个卫士离开河滩,到了鸿沟口。

    孙二郎从大石上跳下来,欢快地跑到跟前行个礼:“小的孙二郎,见过副使官人。”

    徐平笑道:“我现在已经不在三司,到京西路任个转运使,算在本路任职了。”

    孙二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小的也听人说过。三司铺子里的那个喜庆,说是新任的都漕官人就是原来的副使官人,我不信,还跟他争了好一会呢。”

    在老百姓的眼里,官就是官,到底是个多大的官,是个管什么的官,他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了,徐平已经习惯,只是对孙二郎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他们能够记得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自己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从门外看见旁边的茅屋里的摆设,徐平指了指道:“这是你们的买卖社?”

    “是啊!现在我就在这里做事,每次进货都是我去呢!”

    “好,我进去看看好不好?”

    “好,好,好,我们这里货物可全呢!”

    孙二郎一边说着,一边跟在前头,领着徐平进他们的小茅屋买卖社。

    周围的村民指着徐平,议论纷纷,有人猜着徐平的来头,有人猜他的来意。见徐平神情和蔼,他们的心情放松下来,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进了买卖社,迎面先是一个大柜台,把不大的屋子一分为二。柜台后面是一排几格的货架,摆着各种货物。货物不多,货架并没有摆满。这里是乡村,村民只会买日常必须买的东西,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加一点哄小孩子的玩物吃食。

    柜台的尽头,是三个大缸,最大的一个上面贴了个“酒”字,一个小的是“醋”,另一个小的是“酱”。徐平在盐铁司的时候,三司铺子里卖的早就是酱油了,不过价钱比普通的酱要贵一些,村民们自然是选择便宜的。

    看了这格局,徐平面露微笑。小铺子跟自己前世的小卖部相差不多,看来这种小生意最方便的就是这个样子,穿透千年的时光,也是不变。

    到了柜台前,徐平随便看着后边摆的各种货物。孙二郎乖巧,从摆酒缸的另一边柜台下面蹭地钻了进去,站在柜如后刚好露出个头来,看着徐平。

    这里自然没有徐平要买的东西,都是从三司铺子贩来的便宜货。而本地的土产,因为这买卖社是不以盈利为目的,自然也不会卖。

    见柜台上一本小册子,徐平指着问孙二郎:“这是记账的册子?”

    孙二郎使劲点了点头:“是的,不管是谁买了什么东西,都要记账的!”

    “记账可要识字,你们这里是谁记账的?”

    孙二郎使劲挺了挺胸膛:“是我,这里的账都是我记的!我认识几个字,大略记得来。”

    徐平笑道:“识字好,识字可以知道很多东西。账册我可不可以看一看?”

    “官人要看,自然可以!”

    徐平随手翻开柜台上的账册,脸上露出笑意。孙二郎说自己粗识几个字,还真不是谦虚,这账册上的字歪歪扭扭不说,而且货品名明显是从货物上照着画下来的。

    为了方便民间记账,徐平吩咐三司铺子,凡是批发货物的,必须要明确用大字标明货物名称和数量。这账册上记的,明显就是从那上面照着硬画下来。不过人名倒都是用心写在上面的,都是孙二李三之类,想来就是孙二郎的手笔了。(未完待续。。)

第45章 孟州李迪

    这账册可不是小买卖社自己算流水的,到了时间,是要按着上面记的向入社的人分配利润,这也是消费合作社的宗旨。在这个小买卖社里花钱越多的社员,到时分得的利润越多,所以这上面每一笔交易背后,都有买货人的签名。乡下地方,有几个人会写字?签名不是谁也看不懂的花押,就是干脆画个圈。

    不过最近,没有签名的交易突然多了起来。不用问,这是来到这里的外人多了,没有入社的人自然也不需要签名,他们也不会分配利润。

    把账册合上,徐平对孙二郎道:“你们最近生意好了不少啊。”

    “官人说的是,这些日子来了好多修河的人,都在我们这里买东西!”

    小买卖社本是服务于他们自己人的,货真价实,从不缺斤短两,虽然货物不多,修河的厢军还是喜欢光顾这里。尤其是酒,这里不掺水,卖的极快。

    又问了一些杂事,徐平才离开这间小茅屋。对于自己上次离开之后河阴的现状,徐平还是很满意的,最少现在看来,这里的百姓跟以前比过得还不错。

    出门口的时候,见门后放着两大筐石榴,青皮上泛着晕红,个头又大,煞是可爱,徐平问孙二郎:“这石榴也是卖的吗?”

    “不是,不是,只是随便放在那里,若是有人口渴了吃一个!”孙二郎从柜台下面钻出来,飞快地跑到石榴边。“这是我本地土产,极是香甜,官人喜欢尽管拿走。”

    “我怎么可以随便拿你们的东西?摘筐石榴,你们也不容易。”

    孙二郎连连摆手:“不值钱的东西!后边山上多的是,只要花上点工夫,随便就能摘上几筐。只是外地人摸不着路数,不知道哪里长的好吃罢了。”

    徐平笑道:“好不好摘,总是你们费了心力才摘回来的。这样吧,这里的两筐我买你们的,钱多钱少你就不要计较了。”

    说完,吩咐谭虎派两个人把门后的石榴抬走,让他把身上的铜钱给孙二郎。

    谭虎摸摸身上,抓出一大把铜钱来,放在柜台上,对孙二郎道:“不拘多少,我身上只有这么多现钱,就抵了你们的石榴吧。”

    “哪里要这么多!官人快把钱拿回去,石榴就当是我们孝敬您的!”

    “公平买卖,哪里有那种话!”

    说着,徐平跨出了房门,见陈尧佐已经等在那里,便一起回三皇庙去。

    到了庙里,徐平对陈尧佐道:“相公,这里的事情就如此了,以后全靠相公主持。明天我便就启程去孟州,那里有些公务。对了,稽查孟州政务,要有李参在,他随我一起到孟州去,等忙完那里的事情,再回来帮助相公。”

    “龙图来去如此匆忙,老夫的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今晚借花献佛,便就在这三皇庙里摆个为你送行的筵席,以慰辛劳。”

    徐平摇了摇头:“相公,这里是道门清修之地,供着三皇,我们怎好在此喧哗?”

    陈尧佐大笑道:“不过是几个乡下火工道士,在这里混口饭吃,龙图还真当他们是得道高人!不要管他们,我们只管吃自己的就好。三皇若是有灵,又岂会怪我们这些为百姓做事情的?有我们在这里,应该宽慰才是。”

    见徐平笑笑不说话,陈尧佐又道:“我少从种放学于终南山,神仙中事,见得多也听得多。这世上或许有神仙,但绝不会为了这些红尘微末怪罪于人,龙图安心。”

    徐平又有什么不安心的?对于神佛他本来就是敬而远之,心中不信,却也不会去故意得罪,只要没有人借着鬼神的事惹事生非就行。听陈尧佐说少年时学于种放,徐平心中一动,对他道:“汝州有一个种世衡,是种放之后,现在转运司做个准备差遣。”

    陈尧佐叹了口气:“我听说过,他在汝州的时候,我还派人去拜访。龙图,种世衡是我故人之后,看我面子,善待于他。”

    “相公如此说,我自然高看他一眼。这个种世衡为人老成,做事踏实,说真的,倒是个可造之才。现在只是一时困厄罢了,终于出人头地的一天。”

    “但愿如此。”

    当天夜里,陈尧佐在三皇庙为徐平摆了个送行宴,把河阴县的几个官僚也请来,直喝到半夜时分,才尽兴散去。

    第二天一早,徐平拜别陈尧佐,与李参一起,前往孟州。

    一路沿着黄河南岸而行,直到孤泊渡。

    黄河在孤柏岭前摆了一下,留下了一个小河湾,东接飞龙顶,西连虎牢关,是附近河段水流最平缓的地方,也是千百年来连接黄河两岸的古渡口。三门上游的风陵渡,白波下游的孤柏渡,同是黄河中游著名的渡口。在这中间的河道,黄河两岸高山夹立,可称为天险,轻易找不到过河的地方。

    下了马,站在渡口的河滩上,看看周围,徐平对李参道:“这里之所以起名为孤柏,据传是渡口有一株大柏树,汉高祖在树下避过雨,唐太宗也在树下避过雨,因为这一棵参天的古柏树,这渡口便称为孤柏渡。岑参曾有诗:‘孤舟向广武,一鸟归成皋。’那个年月孤柏荫雨可是‘汜水十景’。沧海桑田,现如今渡口两岸哪里有古柏的影子?黄河自陕西路三门以下,凡是水流平缓的地方,无不淤积,百十年间便就面目全非。”

    李参道:“今天艳阳高照,我们也不需要避雨,没了古柏树也不打紧。”

    徐平笑了笑,点了点头。

    黄河自陕州以下,便就进入了群山峡谷之中,一直到河南府的河清县,也即是白波镇所在的地方,河道才重新变得开阔起来。这一段河道,上起陕州三门,下至白波,因为河道特别艰险,朝廷特别设置了三门白波发运使管理。在徐平前世,这一段黄河就是个大水库,对下游进行调水调沙。

    由于要在黄河滩头修运河,徐平对黄河的水文历史了解了一些。自汉至唐,是黄河比较安稳的日子。上游雍州凉州水草丰茂,河水里的泥沙不多。下游的黄河古河道也还没有淤积,虽然也是三年一决口,但近千间大的水灾不多。到了晚唐五代,由于战乱,关中残破,上游的植被也因为多年采伐被破坏,加上气候变化,水里的泥沙一下子多了起来。而五代时期黄河下游正是藩镇割据最厉害的地方,缺乏对黄河的整治,此后便水灾多发。

    此时积弊已深,想让黄河安稳下来已经极为困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徐平兼着提举京西路的河渠,对水患不能不操心,却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对黄河进行统一治理。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局部整治。

    过了孤柏渡,先到温县,驿馆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傍晚便就到了孟州城外。

    此次到孟州,徐平是履行自己转运使的职责,巡查地方。按规矩,必须住在城外的驿馆里,而且城中的官员不得出来迎接,更加不能宴请之类。

    在驿馆里安顿下来,徐平派了公吏,准备了一应文书,随着李参进城,去见知州李迪。

    临走的时候,徐平对李参道:“你进城见过了李相公,带着相关文书到驿馆里来,特别今年的闰年簿。查看账籍自有属下的公吏去做,我有事情与你谈。”

    李参知道是要说五等户的事情,应了诺,带了公吏进城去了。

    孟州官衙,李迪看了徐平派来的公吏送上的文书,安排录事参军和签判各自准备,把李参叫住,对他道:“通判,这次到河阴,陈相公有没有为难你?”

    “回相公,陈相公那里只是公事公办,倒是没有多余的话。”

    李迪点头:“这样最好,河道是在我们孟州境内,你心里要有主意,不要由着陈尧佐乱来。惹出了事情,麻烦是我们担着,功劳倒是他得。”

    李参恭声答道:“相公放心,下官理会。”

    李迪任宰相的时候曾被吕夷简排挤,陈尧佐又是吕夷简一党,两人素来不对付,李参心里知道,只得小心应付。两位都是元老重臣,哪一头都不敢得罪了。

    问了李参在河阴的情况,李迪又道:“你与徐平一起到孟州,他现在是转运使,查我们来了,路上有没有什么话对你说?”

    李参道:“也没什么,只是都漕路上一直问黄河这两年的水情,对水患比较忧心。”

    李迪哼了一声:“他管得倒宽,黄河发水,又淹不到京西路,担心什么。还有其他的没有?他一上任就搞出这么多事来,不会只想着治水吧。”

    “都漕是怕洛河分流入汴河,进入黄河的水量不足,导致泥沙淤积,在广武山以上引起水患。洛河水导入汴河,确实是有些隐患。至于其他的事情,都漕问的还是五等户制,催着下官把如何分户等的文状快些递上去。”

    李迪沉默了一会,才道:“重分户等对地方影响甚大,你等我与徐平谈过,才交书状吧。”

第46章 谁能一定对?

    李参应诺,想了一想道:“相公,都漕让下官今天晚上去驿馆,估计是要讲重划户等的事情。相公如此说,是不是就不该去了?”

    “不去了,你只派人去说回衙后我另有事情吩咐。”

    做李迪这种朝廷重臣的通判,要么就是投靠他的政敌,寻找他的把柄,落井下石,要么就是安心做好事情,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他们这些人朝里朝外的人脉众多,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自己一把,更何况他还可能回朝任宰相呢。

    李参是个安心做事的官员,不属于任何一派,自然就选择后者,积极配合李迪把孟州的事情管好。李迪说了重分户等的事情要等一等,李参自然照做。

    驿馆里,徐平听了李参派来的人传的话,不由皱了皱眉头。重分户等牵涉到的事情极多,上关朝廷的赋税差役摊派,向下关系到京西路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活,绝不是自己一句话吩咐下去,就能够顺顺利利办好的。李参突然推说有事,徐平就想到了是李迪做梗。

    孟州是个小州,商税在本路处于下等,周围的几州也只是比汝州稍好一点。本州地方官府最大的收入,便就是来自于黄河水运所收的商税,重定户等,一个不慎,就把这一块的税收流失了,李迪肯定比其他的地方知州慎重。

    第二天一早,徐平用罢早饭,没等多少时候,李参便带了本州官员迎了出来。

    叙礼罢,李参道:“昨晚知州有急事吩咐,没有空闲到驿馆来,累都漕久等。”

    徐平摆了摆手:“不妨事,有话以后说也是一样。天时不早,我们进城吧。”

    李参见徐平的面色平静,不知道介不介意自己昨晚失约,心里有些忐忑。

    带了属下公吏,徐平随着李参进了孟州城。到了官衙,吩咐公吏准备清查孟州的各种公文账籍,自己与李参前去见李迪。

    到了长官厅,徐平行礼毕,才对李迪道:“下官现在掌京西一路漕宪,巡查地方是职责所在,烦劳李相公,这几天且辛苦一下。”

    李迪道:“此是朝廷事务,你我分内之事,不需客套。我已经吩咐了录事参军和签判一应人等,你尽管派人去做事就是。有什么弄不清楚的,尽管问李参判。”

    徐平应了,这才吩咐跟着自己的公吏,按照以前的常例,去清查孟州这一年来的政务刑狱钱粮之类。他们是多年在转运司做事的,都清楚规矩。

    等徐平忙完,李迪才道:“做事情都有常例,也不需要官长跟在一边看。徐龙图,请后衙看茶,我们安心坐等就是。”

    徐平谢过,让谭虎随着公吏们一起过去,有什么事情及时禀报自己,这才随着李迪到了后衙的花园里。

    天圣年间有诏令,转运使须在三天之内查完一州,即使有特殊的事情,在一个地方也最多呆五天,时间非常紧张。所谓监察,其实主要是针对各种公文账簿,有了疑问,还是依赖地方自己写申状辨白。实在是说不清楚的,便调其他州县的官员过来稽查,自己衙门里并没有专门的官员去调查,人力依赖的是地方上。

    从职责上,州里的通判才对应的是转运使,所以通判会经常地被调其他州,或是复审案件,或是清查钱粮,总之就是转运使在地方上的帮手。

    徐平在邕州任通判五年,这些事情做得熟得不能再熟,并不因为刚上任显得生疏。

    在一株大桂花树旁分宾主落座,公吏上了茶来,李迪请茶。

    喝过了茶,李迪问了几句徐平旅途是否平安之类的闲话,这才转到正题:“龙图,前些日子转运使司行下文来,要各州报重定户等的事,敢问是现在定的户等不妥吗?”

    徐平道:“相公误会了,不是现在定的户等不妥,而是定户等的标准要再商榷。”

    “不知有哪些条文龙图觉得不妥?明说出来,下边州县才好做事。”

    徐平想了一会,看李迪沉着脸,斟酌了一会才道:“各地定户等标准不一,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地方。比如说吧,前些日子我们在西京城集议,贾提刑迟迟未到,便就是被路上的官司耽搁了。什么官司最多呢?因为今年编闰年录,一些乡村大户便立虚契把家里的牛让给下等户,以求降户等。事情过去,有人就把虚契作了实契,不想还牛了。”

    李迪沉声道:“这有什么稀奇?小民奸滑,总是想着要钻朝廷的空子。只要把事情查得明白,藏匿财产诡名子户的重惩就是,又有什么难办的了?”

    “相公,我们说起的不是如何惩治藏匿财产的人,不管怎么分户等,那种人都是不会少的,确实是查出来重惩就是。我们说的,像是牛这种役畜计入户等,民间便就尽量不养牛。少了耕牛,耕田种地便就不方便。如此一来,不就违了朝廷的劝农之意?我现在带着本路的劝农使,劝课一路农桑,不得不考虑这些。”

    “如何考虑?知州都带劝课农桑,龙图想的也正是我们想的。”

    “比如,是否可以让牛不计入户等?如此以来,民间便会多养牛。”

    李迪笑着摇了摇头:“龙图只想着牛不计入户等,民间养牛的会多,但有没有想到如此一来牛价便会涨上去,贫苦人家更加养不起牛。如此一来,大户人家争着养,下等农户养不起,到时只能去租大户人家的牛。如此做,到底是不是劝课农桑呢?”

    徐平愣了一下,对道:“相公说的也有道理,所以才让各州县上书状,说一说自己的想法。转运使司自然会综合各种意见,提出一个合理的法子来。”

    重定划分户等的依据,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非常复杂,不能简单粗暴。你觉得这样做会好,实际上可能考虑不周,最后事与愿违。徐平倒没想过把牛从户等资产中剥离出来,会引起牛价的上涨,从而加剧贫富不均。但话说回来,李迪说的也不一定对,牛价涨上去了养牛的人家也会多,最终形成一个动态平衡,这个点在哪里还不好说。(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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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