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一世富贵TXT下载一世富贵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52章 惊梦

    年节已过,正是早春乍暖还寒的时候,夜里凉风刺骨,还感觉不到温暖的气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徐平坐在一张交椅上,靠着炭火,微闭双目,半梦半醒。

    谭虎手里提了一葫芦酒,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对着天上的一轮圆月,不时喝上一口。

    最近这些日子徐平忙得没日没夜,一天都没有个正经睡觉的时候,实在困了,便在交椅上眯一会。睁开眼来,便就接着做事。谭虎随在徐平身边十数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他感觉得出来,最近的徐平非常不正常,他的心里一定有自己想不到的事情。这些日子谭虎紧紧跟在徐平的身旁,便就像这样,徐平难得休息一会,他就一个人喝酒。

    谭虎最初做徐平身边随从的时候,是个不入品的小节级,连官都算不上。十几年来一直默默陪在徐平身旁,直到今天,做到陇右都护府直辖兵力的主将,位比陇右十大将。到了这个地步,徐平对谭虎已经不能说是恩情,守在徐平身旁,已经成了谭虎的生活。

    论起对徐平的了解,谭虎还要超过徐平的父母、妻儿,甚至他就是徐平的一部分。徐平情绪上的一点波动,谭虎都能够从最细微处感觉得出来。但是最近,他能够感觉得出来徐平心理不正常,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很可能,连徐平都不知道这情绪从何而来。

    徐平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但他从来没有这样拼命做事的时候,这不是他的本性。谭虎感觉得出来,徐平是在用疯狂地处理事情,逃避自己里深处的焦虑,他的心里在怕着什么。

    担心什么?怕什么?徐平也不知道。他最近感觉到心绪不宁,特别害怕闲下来一个人的时候。如果把案几上的文书全部处理完,一时找不到事情做,就会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中进士十几年来,徐平何曾如此拼命过?天都山大战,如此重要,他都放手诸将,自己安坐都护府,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没有被战事影响正常生活。

    然而战后,不知道为了什么,从朝廷接受了他开出的与党项谈判的条件,内内外外一片颂扬之声,他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患上了这焦虑怔。以前世的知识,他猜测可能是最近战事压力过大,让自己精神出了问题。这个年代又没有心理医生,他只好借助疯狂的工作转移注意力,指望渡过这段时期。这焦虑感来得突然,没有来由,总会慢慢散去的。

    然而一天一天地过去,徐平焦虑的感觉却越来越严重,根本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最近这些日子,他都不敢到床上去睡觉,那种突然陷入黑暗泥潭一个人无助的感觉让人绝望。

    月华如水,从敞开的门洒进房里,笼罩在炭火上,在红红的炭盆上面勾勒出一个绚丽无比的奇特光环。寒风在枝头呜咽,地上的露华慢慢结成寒霜。这个夜,风劲霜浓。

    谭虎的心里突然莫名地被触动了一下,心中一紧,猛地回过头来,正与坐起来的徐平四相对。徐平两眼发红,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脸上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都护,你莫要吓小的!若是身体不妥,我去喊闫军医来!”谭虎一跃而起,急忙向徐平跑去,生怕他真地出了什么意外。

    徐平微微摇了摇头,沉声对谭虎道:“备笔墨纸砚,我写几个字”

    声音很小,谭虎几乎听不清徐平说的话。但他准确地理解了徐平的意思,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十几年的习惯让他明白了徐平表达出来的意思,还是真地听清了这句话。

    虽然满心疑惑,还隐隐有些不安,谭虎还是照着徐平的吩咐做了。在桌上铺下一张崭新的纸,磨了浓墨,准备好了笔,侍立一旁。

    徐平起身,看起来身子有些微微颤抖,但步伐却坚定无比,一步一步走到桌旁。提起笔来,饱蘸了墨,徐平微微吸了一口气,毛笔落在了纸上。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

    谭虎随在徐平身边多年,读过一些书,知道这是诸葛亮北伐时所上的《出师表》。不过他却想不明白,徐平夜不能寐,饱受精神折磨,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手录这一篇文章。

    写到这里,徐平的手停在空中,笔迟迟没有再落下去。墨缓缓地,一滴,一滴,滴到纸上,成了一个巨大的墨点。谭虎满心疑惑,不知道徐平在想什么。突然,他发现在那个巨大的墨团旁边,纸润湿了几个斑点,却没有墨色。

    抬头看着徐平,谭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第一次,他见到徐平流泪。十几年间,谭虎随在徐平身边,不知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甚至都没有见到徐平皱眉头为难过。然而今天,他却见到徐都护抄着《出师表》哭了。

    最近的这些日日夜夜,徐平都不敢一个人面对黑暗,他的身边一定要亮着灯,一定要有人陪伴。如果身边没有人,案上一定要有处理不完的公文,如果没有,他会发疯。

    人最感到无助的,是你明知道自己在害怕,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如今的徐平位高权重,手握重兵,一战灭党项全部精锐,现在的元昊在他眼里随手可灭。无论是前方的战事,还是自己未来的仕途,徐平都已经扫除了一切障碍,未来一片光明。

    然而最近,他就是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这种恐惧感来得莫名,却又挥之不去,他自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怕自己手握重兵,位高权重,会引起赵祯猜忌,来个兔死狗烹?徐平的历史一般,但也知道历史上的宋仁宗不是这样的人,他再看不顺眼,最多也是扔到外地州军闲置。更不要说两人多年接触下来,徐平对赵祯的为人还是有信心的,不可能有那样的事情。

    还是自己升迁太速,引起别人嫉妒,甚至李迪和吕夷简这些老臣打压自己?这种可能徐平根本就不屑一顾。别说李迪和吕夷简不会打压自己,就是打压,大不了双方斗法,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就是自己输了又如何?当年被贬到邕州,还是过得悠哉游哉。

    就是找不到自己心里害怕的理由,才让徐平愈加恐惧。直到今天夜里,他在半梦半想之间,突然灵光一现,前生后世的一些经历和知识聚在一起,才终于想通了。

    徐平不是个怕死的人,如果只是一死,不至于让他这样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真正让徐平坐卧不安的,是历史上那个一百多年后,手抄这篇《出师表》的人的结局。

    死或许不算什么,但在死的时候,还要搭上自己多少年为之奋斗的事业,搭上自己的理想,搭上自己的亲人,或许还要搭上整个国家与民族的命运,这就让徐平不寒而栗了。

    前世从小到大,关于岳飞的故事徐平浮光掠影看了不少。好像知道得挺多,但要真让他把岳飞之死说个所以然出来,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前世,徐平知道“莫须有”,知道岳飞是被大汉奸秦桧害死的。但是又有人说,其实秦桧不是主谋,真正的主谋是宋高宗赵构。不管是秦桧还是换个人做宰相,有赵构坚决要岳飞死,他都要死。赵构为什么一定要杀岳飞?因为他是大将,手握重兵,威胁到皇位了啊。这样的大将不弄死,皇帝还能够做得安稳吗?好像还有什么牵扯到建储的事。当然也有人说,宋朝是重文轻武的时代,文臣不容许武将爬到自己头上,文官把岳飞害死了。

    但是今天,徐平自己做到了一方主帅,手握重兵,再把前世那些零零碎碎的知识组织起来,就完全不是一种想法了。为什么这些日子徐平会恐惧?因为他的心里有一个从前世带来的岳飞的故事。一个上溯一千年,下追一千年,无人可比的优秀将领,一心一意为了国家为了民族浴血奋战,却落了个悲惨结局的故事。

    前些日子徐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因为他还没有想清楚岳飞是为什么死的。

    或许程度不同,但岳飞当年在做的事情,徐平也正在做着。陇右军跟大宋的所有军队都不同,他们对朝廷忠心,跟百姓关系和睦,对敌作战勇敢。敢战,能战,善战,他们自组建以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所到之处,百姓焚香以迎,与其他军队完全不同。

    现在的皇帝不是赵构可比,朝中没有秦桧那样的大奸臣,本朝的实力足够强大,面对的敌人远不如那个时候的敌人可怕。但岳飞当年面临的危机,徐平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徐平不知道,前方有没有一个风波亭在等着自己,自己会不会提前成为另一个岳飞。

第253章 亮剑

    历史上的岳飞之冤,在宋朝不明不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孝宗当政之后立即为岳飞平反,但却没有追究秦桧,也没有追究他的那一大群帮凶。作为战绩最突出的中兴大将,平反之后又过了十几年才追赠岳飞“武穆”,再过几十年才追封鄂王,南宋将亡,才改谥“忠武”。而其他的几位中兴大将,大多可是活着的时候就封王了。

    如果说孝宗有一个孝字,子不言父过,只为岳飞平反说得过去,那么后边的皇帝,再这样遮遮掩掩就说不过去了。岳飞之冤,只推给一两个人,只怕是讲不通的。

    徐平不知道当时具体是个什么形势,每个人是个什么立场,什么想法,他也没有能力去推测那些人为什么这样做。但是当他自己处在类似位置,只要把前世那些浮光掠影、零零碎碎的印象拼凑起来就够了。

    岳飞被杀之前,先是被解了兵权。这不是针对岳飞一个人,而是针对几位统兵大将一起进行的。诸大将解兵权,入西府为枢密副使,这是沿自宋徽宗时候的做法。但是到岳飞被杀的时候,真正完全解除兵权的大将,却只有岳飞和韩世忠两人。而巧合的是,最先要杀的就是韩世忠,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改成了岳飞。

    韩世忠和岳飞有什么共同点?手下的部队战力最强,两人战功最多,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立场。韩世忠和岳飞,是当时统兵大将里最坚定的主战派,反对议和。那么是不是赞成议和的官员就没有事了呢?显然不是。

    当时朝中不管文臣还是武将,是分成了三派:主战派、议和派和投降派。赵鼎等人也是同意议和的,不过不是向金投降,而是暂时妥协,积蓄实力之后再北伐收复失地,这一派是主和派,以赵鼎和李光为代表。加上以张浚为代表的坚决主战派,对面以秦桧为代表的投降派,在朝中完全处于劣势。这个劣势大到哪怕就是加上赵构全力支持,也无法改变。

    就是在这种局势之下,秦桧敢悍然向能力最强的两位将领下手。当杀韩世忠遇到了阻力,立即转向岳飞,构陷入狱,很快害死。

    宋朝不杀大臣,这个大臣不只是指文臣,同样包括高级武将。要杀岳飞,秦桧要冲破制度束缚,要面对可能奋起反抗的岳飞旧部,要顶住势力远强于他的主战、议和两派,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就是这种不可能,秦桧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区区一桧何能?逢其欲。笑话,秦桧何能,杀不了岳飞,那么被金兵一吓就不能人事成了半太监的赵构又何能?敢冲破这么多阻碍,清光了大半个朝廷,顶住当时战力第二的另一位前统兵大将的压力,就胆敢不顾一切地置岳飞于死地。赵构有这个勇气,有这个魄力,南宋就不会是那种局面,就不会是那种窝囊样子了。他就不用在杀了岳飞之后,一二十年里让秦桧为所欲为,两人相见的时候还要在靴里藏匕首防身了。能够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秦桧的背后有刀把子在支持。

    岳飞之死,说穿了无非是重演了一遍五代故事,军头们用刀,再一次铲除异己,以刀为后盾清理了一遍朝廷。只不过这一次军头们没有亲自上场,而是勾结了一个投降派的汉奸而已。没有后面军头们的支持,那才是区区一桧何能,逢赵构的欲算个屁。

    岳飞是统兵大将,但他可不是军头,他是当时最忠心于朝廷,最听朝廷话的将领。韩世忠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纯粹的军头,他的军队与其他几军比起来更听朝廷的话。

    当解了不是军头的岳飞和韩世忠的统兵权,兵权在谁手里?张俊、杨沂中而已。没有他们两个人的支持,秦松敢那么无所顾忌,在原统率部队战力最强、最能打的两位大将中杀来杀去,敢把朝廷中反对的官员清理一空,就是个笑话。

    说赵构因为忌惮岳飞兵力太强,威胁皇位,一心要杀他,纯粹发散思维。不说那个时候岳飞解了兵权,岳飞亡后,岳家军的统兵官根本就没动。除了王贵等极少数的人被略施薄惩,岳家军统兵武将还是做着原来的官,管着原来的兵。副职牛皋接替岳飞,执掌岳家军多年,秦桧害他也是暗中下手。真是忌惮岳家军,赵构和秦桧多白痴才会这样做。

    岳飞死后,为他喊冤,甚至把命搭上的,恰恰是他军中的文人幕僚。岳飞之后的岳家军,跟岳飞在时最大的区别,就是岳飞请入军中的那些文人幕僚被清理一空。

    至于扯到文臣武将之争的,就是睁眼说瞎话。岳飞一案牵连到的武将极少,就是岳家军中都没有几个,反倒是朝中反对投降的文臣被秦桧借岳飞案清扫一空。

    徐平现在手握重兵,为帅一方,最危险的不是赵祯觉得他会威胁皇位,也不是朝中宰执要打压他。最危险的,恰恰与岳飞当年一样,他的陇右五军是朝廷的兵,是最听朝廷的话,最能打的军队。这支军队,直接威胁到了三衙大大小小的军头。不是夺军头的权抢他们的地位那么简单,而是直接威胁到了三衙的根基,军队不再是军头的私兵了。听朝廷的话,三衙军头才可以没有顾忌,找到机会把徐平砍了就砍了,有人不服那便就一起处理了就是。朝中诸位宰执能够掌控朝政?李迪、吕夷简比历史上的张浚、赵鼎、李光如何?

    赵祯的性格偏软,但是跟历史上的赵构比起来,还当起一句敢作为、敢担当,顶天立地的汉子。赵构不管是不是跟秦桧一样要杀个大将来投降,就冲着他作为皇帝,竟然被一个没有根基的宰相随手摆弄,争刀把子都争不过,就一无是处。这样一个人,竟然会被认为是有大魄力、大勇气,敢向满朝文武开刀,杀最能打的将领,徐平信了他的邪。

    然而,就是赵祯如同太祖一样勇武,又能如何?他还能够手撕京城数十万禁军啊。如果三衙军头横起一条心,效法五代先辈故事,重新拿起刀把子,拉出一个秦桧来,徐平怎么办?用朝廷的名义让徐平回京,随便找个借口一刀砍了,连尸身都不留。再把他的家抄了,把家人流放远恶军州编管,徐平能不能留下自己的后代都不好说。

    不是徐平瞎想,这就是当年岳飞所经历过的事情。当国破的家亡的时候,当整个民族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这些人敢这样做,现在做起来岂不是更加轻松愉快?

    至于徐平一手编练起来的陇右诸军,以为他们会顾忌?朝廷的军队,只要掌握了朝廷那不就是自己的军队?陇右诸军跟徐平的关系,还能比岳家军跟岳飞的感情更深吗?秦桧对岳家军做的事情,由现在的官员提前做一遍就是了。把徐平编入军中的僚佐官员全部踢出去,按着禁军的制度调理几年,不就是三衙之下的另一支大军而已吗。

    大宋朝讲地方,叫军州,大宋朝讲国家,叫军国,先有军才有国。

    当天下太平朝中士大夫一团和气,哪怕有政争,也无非是互骂两句。再大的矛盾,降官贬职到个不好的地方,就有人说你心胸狭窄,为人刻薄了。

    说当官就为个利益,小圈子互相抱团,就能够搞政治斗争就是个笑话。文臣待制以上的官员,基本没有私交,私下里多见几次面,就要被弹劾结朋党,滚出朝廷,到远恶军州去吸瘴气了。没事两人喝个酒,有政事互相通个气,先商量个对策,更是开玩笑。你是比胡旦聪明还是比丁谓聪明?这两个人的下场,就是想那样做的人的下场。

    大宋的官场自有其规则,明人不做暗事。想私底下搞小集团,形成自己的势力,你不但得要有蔡京长袖善舞的本事,还得碰上宋徽宗那样的二货皇帝。

    徐平一心一意想军改,为这天下谋一个长治久安,就是动了大宋军国的根。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借助朝廷的大义,借助赫赫战功,就可以对三衙徐徐图之,慢慢地把他们也纳入新的系统之下,实在很傻很天真。

    不等徐平的军改再出什么成果,只要战事一停下来,自己的脑袋可能就保不住。而且不只是自己,还可能连累到一大批官员,甚至连累到皇帝。不管是什么银行新政,三司的财政改革,都将是一场空。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这些地盘,一个不好也得重新还回去。

    历史上王安石敢动三衙禁军,是前面有了范仲淹、韩琦、王沿、尹洙等等一大批的边帅,在西北极力排挤中央禁军,培植起了西北驻泊禁军。他们已经不再说东军不能打,自己成了天下最能打的“西军”了。是从狄青开始,文臣边帅在西北提拔起了一大拨将领进入三衙,打进了他们的内部掌了权。是有从庞籍开始的河北帅臣,在那里培养起了教阅厢军,这些厢军的战力都超过了三衙禁军。饶是如此,前脚定下对中央禁军封桩阙额,后脚宋神宗就把京城周围的禁军变成了驻泊禁军,名义上的中央禁军只剩开封城墙以内的部分。

    徐平掌军的时间太短,陇右诸军还不成气候。他的根基太浅,在三衙内只有一个外行的李用和为他说话,完全影响不了里面的军头,实力天差地远。人家不用在乎陇右诸军的反扑,一刀砍了徐平就万事大吉。

    前线的仗,根本不能停下来,一刻都不能够停。徐平必须用战争,把自己的陇右军发展起来,同时放弃文官政治中的温情脉脉,正式开始认真对付三衙禁军。

第254章 出路

    坐在庭院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徐平一个人发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已经想到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自己将会怎么死。甚至他的家人会四处飘零,后世的史书给他加一个不自量力、狂妄无知的评语。或许会有人叹息一句,一个十几年处处精明的人,怎么就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像个愣头青,还是脑子过于简单了。

    说是因为徐平动了三衙禁军的根本,他们就会联合起来,造一个什么惊天大阴谋,徐平自己都不信。有这个能力,他们早就重演五代故事,废立皇帝如儿戏了。

    徐平无奈的就是,不需要什么阴谋,不需要什么组织串连,甚至都不需要有意识地对自己做什么,禁军仅仅是对徐平的军改不满,就足以弄死自己了。

    作为天下第一大城,开封府城市人口十万户,近百万人,这是官员和百姓。同时有二十万禁军,因为禁军里有很多父子兄弟参军的,同样也有近十万户。京城一半的人家,都是靠着吃军粮生活的。徐平动了这些人的饭碗,不给出路,怎么行?

    你砸了人家的碗,让人家没有饭吃,还不许人家对你不满了?不许人家抱怨几句,不许人家骂你,那怎么行?你敢这么霸道,老天爷就是要收你的。

    大宋收天下钱粮以养军,当兵吃粮,天经地义。跟他们的饭碗对着干,什么国家政策天下大义都没用,大宋的禁军里没有这一条,参军就是来拿钱吃饭的。没有钱发,皇帝也没有用,你饿死他就在一边看着,理都不理你。

    历史上金军南犯,赵构一路逃窜。当与朝臣失散,他的身上没了国家这个光环时,在随身卫士面前就跟个乞丐一样。这些卫士,可是一直追随他,曾经跟着在皇宫里锦衣玉食过的。找到朝廷,赵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卫士砍个精光。

    但问题是,当你找不到砍你不顺眼的人的时候呢?所有拿刀的,都看不顺眼呢?

    如果徐平没有主动的动作,那么他的结局,无非就是一死,死了不牵连家人,他就应该谢天谢地了。不需要有人组织起来,因为徐平的政策跟禁军作对,禁军将领对他不满天经地义。禁军将领有比外面官员多得多的影响皇帝的渠道,包括接触宫里的人。不用说别人,现在的曹皇后就是出身将门,有无数三衙将领的亲戚故旧。

    把自己的不满发泄给皇帝知道,赵祯不能对拿刀的人的情绪完全无动于衷,总要想办法安抚,在这种情绪与徐平之间找一个平衡。或许禁军将领只是无意识地发泄不满,间或夹杂一句要徐平怎么样才好。这不是建议,但许多人说,这个要这样,那个要那样,总有一款适合徐平。或许让徐平到什么地方为官,或许回到京城为官,总之离开了前线,离开了自己的陇右大军。接下来就简单了,徐平如此得罪禁军,数十万人中总有疯子,然后总有疯子能够成功,一刀砍了徐平的脑袋就是。

    这个时候,其余二十万禁军围观。杀了此贼大快人心,个个拍掌。朝廷要爱惜徐平以前功劳,穷追此案,他们就手按刀柄,怒目而视。

    一边是一个死人,一边是二十万大军的情绪,你会怎么选择?只能不了了之了。

    不需要阴谋。认为什么大事背后都有一个惊天大阴谋,有一个邪恶的大怪物,那也是想多了。几十万人的不满,有能力对你做出什么,你总会找到一款适合自己的死路。

    禁军对朝政的影响,不在于他们主动做什么,而在于他们在关键的时候,是积极服从命令,还是选择围观。围观就是一种态度,面对数十万大军,没人敢不在意这种态度。

    知道你身边军队的态度,知道他们会在什么事情上选择围观,比如,有人杀了你,就是皇帝又如何?大宋的禁军是当兵拿钱的,做事就要给钱,给钱我还可以选择不收,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我凭什么拿着脑袋来保护你?我认为你给的价钱不够就行了。

    徐平还是受前世观念的影响,认为军人就要保家卫国,就要以死效力,影响了自己施政的一些措施。历史上的岳飞曾经这样认为,军人就要“尽忠报国”,就该要收复失地,就该要爱护百姓,就应该要用自己的鲜血与来犯的敌人拼死搏斗。他死的时候,大宋几十万军队,用自己的态度表明了他们不认同。谁愿意死,谁就自己去死好了,不要耽误别人从军安安份份地拿一份钱养家糊口。

    要化解自己面对的死路,徐平绝不能退一步。从以前对三衙禁军的尽量避让,不与其发生纠葛,改为主动出击,施以高压。这是禁军们熟悉的套路,温文尔雅地做事是拿毛锥子的文人弱鸡们做的,真汉子就要敢于拿着棍棒向他们身上招呼。只要徐平退一步,就像一台巨大的机器开始运转,终将把徐平碾得粉身碎骨。

    当然最重要的,徐平要给近百万禁军,包括他们的家庭找出路。不让他们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你说什么都是虚的,有了机会该砍你砍你,该按刀柄围观围观。

    想到这里,徐平不由摇头苦笑。这个年代,连家属算上,要给数百万人找工作,收入和生活质量还不能比以前低,这是个史诗级的任务。大宋对整个社会财富的压榨,在所有未进入近代代的国家中,无人可比,这些钱大部分都可是拿来养军了啊。这还只是维持费用,如果要给他们发遣散费,给掌握着全国武力的人发遣散费,那是个天文数字。

    徐平终于想通,历史上的王安石的变法,为什么大部分变法措施都成了敛财手段。要变法,那真是无钱不行啊,没有足够的钱,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不顶用。

    接下来,徐平需要战争维持对三衙禁军的高压。这个时候,天都山一战大胜,正是徐平声望最隆,在军中威望最高之时。这股气一泄下来,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用这个时间,要尽快找到能够安置禁军及其家庭的出路。倒不一定要在短期完成,只要找到了路子,让禁军们看到了希望,就是成功。如果能让禁军不想当兵了,争先恐后地跑过去,那就善莫大焉。做成了这件事,徐平才能全身而退。

    大宋以军立国,不给军人出路的改革就是胡闹。不动他们,他们拿走了全国的大部分资源,又不能打仗,早晚被外敌灭掉。而动他们,就要加倍从社会聚敛财富,攒够给他们的遣散费。宋朝要找出路的改革,都不能走出这个怪圈。

第255章 兵民一体

    镇戎军徐平大帐,众将行礼如仪,左右分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为帅臣统兵以来,徐平极少举行隆重的仪式,众将都有些好奇。

    在帅位端坐,徐平看着众将朗声道:“自秦凤路学京帅体例,商贾渐多,有许多人从中赚取无数钱财。前几日有贩毛皮客人从秦州来,与我相见。其间闲谈,说起最近因与党项战事,所费靡多,州县停了先前税额减免,颇有怨言。又言,朝廷征税,种田牧羊的人收的就少,惟有对他们这些商户税重。都是一般朝廷子民,为何各不相同?既是他们交予朝廷的钱粮多,又不见对他们有何尊重,连一官身也不易得。你们觉得如何?”

    刘沪立即出列叉手,高声道:“都护只要告知此人,若无朝廷,又何必征税!我等挎刀持枪之人,把刀架于他脖子上,这厮自会心甘情愿把全部身家献上,还要对我们千恩万谢!”

    徐平看着刘沪,淡淡地道:“与寻常民户比较,他交予朝廷的钱粮委实是多。他这一家所交钱粮,抵得上数百种地民户。那么,朝廷是不是要谢过他?若是他来,我与他礼让拜座,寻常民户来,我只让门口兵丁乱杖打出去就是?”

    刘沪提高声音道:“何必谢他!他交予朝廷的多,从朝廷得的也多,他该谢朝廷!凡征税额,都是按比例收取,收他的多,自然也是他赚的多。能赚到的多,自然是朝廷上下为他比其余民户出了更多的力!天下无朝廷谢民事,只有民谢朝廷!”

    徐平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看着前面众将,提高声音:“刘沪所言商户多缴税额,是因为他赚得多,赚得多说明朝廷助他多。那么,我问你们,与百姓比较,你们出征在外,路上劳苦,阵前流血,朝廷要不要谢谢你们?天下要不要谢谢你们?”

    徐平的声音已经非常严厉,是这些将领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起出列,叉手朗声道:“天下无朝廷谢民事,无百姓谢兵事!吾执刀枪,虽为兵,先为民,岂有民谢民之理!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朝廷是百姓之朝廷,阵前流血,尽责而已!”

    看着面前众将,徐平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沉声道:“兵本是民,兵民一体,所以无百姓谢兵之理。凡诸大军,吃朝廷的饭,拿朝廷的钱,你们本就是朝廷之一部,自然也就无朝廷谢军之理。但是,兵出于民,是民该尽保国之责,人人有责!你们上阵流血,其他人安坐家乡,于军中每个人来说,你们不但是流着自己的血,还在帮着别人流血。是以虽无民谢军之理,但却有未参军之人谢参军之人的道理!自今日起,在陇右都护府几路,凡你们着戎装,见官不拜,只是唱诺。上至经略,下至小吏,一律如此!行于路上,凡与民相遇,皆须民让军。凡至官府办事,着朝廷所发戎装,不管何地,办事优先!”

    众将一起唱诺。

    徐平又道:“既如此,以后你们牢记,自己本就是民,不可依强抢夺百姓。军中置盗贼重法,凡有此事,依盗贼论,再加一等!凡着戎装,与百姓争执,错果在你,依律处置之外军中再行处罚,以谢百姓。以后军中依制而行,自我至军中每一兵卒,凡有事不平,皆可至军法司首告。凡查实,一概不究。”

    说完,徐平站起身来,走到案前,看了看帐前诸将,又抬头看着帐外。

    此时太阳初升,带着春天温暖的气息,远方的草地已经微微泛出了淡淡的绿色。西北的春天已经悄悄地来了,原定陇右诸军休整的计划却已经取消,正在大规模集结,准备大军北上。徐平已经上章,提出只要没有与党项谈判成功,则自己这里的战事不停。

    这些将领当然没有这么高的觉悟,是徐平用了不少时间灌输的结果,就是这样他们也未必真正理解这个道理。不是因为他们笨,不如徐平聪明,而是时代的隔劾。这个时代不是没有这样的思想,但还没有足够的磨难逼得人们向那么深里去想。

    从国家的整体角度来说,本来就是国内民众的集合体,没有国家还要谢谢民众这一回事。以国家的名义谢谢,就是虚伪。但是,在政府里的官员,作为一个个体,却有如果民众帮着做事,他应该谢谢的道理。做不好,就应该道歉的道理。

    整体是由一个一个个体组成的,但看待整体,分析整体的行为,不能够钻到去分析个体上去。对个体的认识,有助于加深对整体的理解,但却不能代替对整体的把握。

    徐平对禁军中的将领士卒并没有什么意见,虽然此次出了葛怀敏,但还有任福,还有跟任福一起战死的大批将领。但上升到禁军这个整体,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大宋立国,跟五代其他朝代一样,是靠着军人政变推太祖上台。但宋朝没有跟五代一样短命,必然有不一样的地方。表面上看来,是文人集团上台,把跋扈的武将集团压制住了,加上其他一些措施,使拥兵大将没有了擅自废立的基础。但从根本上,是把国家的资源从武将手中剥离了出来,哪怕是穷天下之力养军,也是国家把这个钱给你,而不是你自己收上来的。从军事部署上来看是强干弱枝,从根本上,其实是让武将失去了获得国家资源的途径。哪怕一时反叛,力量再强,也会被动员起来的国家资源击败。

    这个时代一切的矛盾,终究是要追到以军立国这个问题上去。太祖用杯酒释兵权,解了大将的职,这是后世太祖给人仁厚印象的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但是,用富贵荣华解了大将兵权,那禁军的普通将校士卒呢?大将是人,这些普通士卒不是人?从陈桥驿事变到现在,六十余年,禁军从来没有大规模地退役复员,一直在增加。而且这种增加还没有稀释禁军的组成,世兵世将,现在的禁军依然还是那些人,只是在换代而已。

    这是寄生在整个国家上的群体,跟国家的正常军队不同。他们不是国家组建起来的军事力量,去保家卫国的,而是当年拥立太祖之功,要由国家养起来的。宋朝的官员,不管是文臣武将,最不了起的是恩荫,从无世代相传的袭封。就连皇族,也是一代比一代的爵位低,几代之后就泯然众人。到这个年代,立国不过六十余年而已,开封城就有经商的大户人家,连娶数个宗室女。那些皇族贪图什么?不过是钱而已。这还是好的,还有宗室女去给人做妾的呢。娶者贪图皇族的名声,嫁者贪图钱财,两相情悦。

    但是,禁军中的世兵世将现象特别严重。越是高级将领,这种现象越是不明显,越是底层将校士卒,这种现象越严重。这些将门,这些历代从军的,从晚唐五代起,近二百年间就是吃的这碗饭,也只会吃这碗饭。大量禁军驻扎京城,连家属加起来,占了京城人口的一半,更加剧了这种局面。这个时代的城市有那么多工作机会吗?相比起来,当兵吃粮还算是个不错的养家糊口的营生了。

    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个群体在膨胀。不只是人口的自然增长,还有新加入这一群体的人口向京城集中。大宋聚重兵于京城,又是养一辈子的体制,再加上新兵优先招军中将校士卒的子弟,使京城成了一座大军营。你在开封城随便碰到一个人,不是禁军士卒,就是他们的家属或者亲戚。而皇帝和文武百官,就住在这样一座大军营里。

    这是个什么局面?不只是朝廷养兵的费用,开封府对天下财富吸得多厉害,这个群体对国家的压榨就多厉害。要知道,开封周围是中原富庶之地,却再无一大城,府内所管就有大量荒地。不管是西边的洛阳,还是东边的应天府,都发展不起来。黄河以北,除了一座开封城,竟然是离着京城越远的地方发展得越好。

    正是这种人口构成,历史上靖康之难,开封迅速就成了一座空城。随着大军溃败,这些人又跑到临安,成了那座城市的主要人口。

    到了这个时期,养这样一个群体,天下已经不堪重负了。西北战起,空拥巨额财政收入,历史上竟然打了没两年朝廷财政就被拖垮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形成这个局面,是经过了漫长的历史进程。五胡之乱,大量胡族内迁,把北方打烂。从那个时候起,这样一个集团就开始形成。隋之前的北方各个朝代,大多是以鲜卑为代表的胡族主导,他们统治的方式,便是以自己的族群为主导,伴以胡化汉人,作为自己统治的根基。自从这种统治的方式成形,便就阴魂不散,基本主导了以后的朝代。不过是有的朝代,经过大清洗后这个集团换成了汉人,有的朝代又改成了以前的形式,仍然是以入主中原的异族为主。

第256章 身上的刺

    高欢为皇帝,经常对他手下的鲜卑人说:“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凌之?”转过身又对治下的汉人说:“鲜卑是汝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嫉之?”

    这段话,生动地说明了寄生在国家上的军事集团的统治方式,客生性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永嘉之乱,中原陆沉,涌入汉地的胡人军事集团经过了一百余年的混战,最终由鲜卑北魏统一了北方。也正是从北魏起,开始形成这样的一种政治格局。即国家有一个专门的军事集团,作为常备的军事力量,这个集团之外的人,负责养他们。不过在隋朝前,这个军事集团是特色鲜明的胡人和胡化汉人,而负责养他们的,就是汉人。

    后来的统一王朝,不管是汉人王朝,还是胡人王朝,都维持了这个格局。隋唐本就是与北魏传下来的王朝一脉相承,所谓关陇贵族,不管后人如何美化,都是这个传下来的胡人军事集团的代表。到了大宋立国,这个军事集团里的胡人已经彻底汉化,曾经参与这个集团的胡化汉人,则又重新变成了汉人。不管是真汉人还是假汉人,总之这个军事集团已经成了汉人为主体,原来主体民族与这个军事集团的胡汉矛盾被掩盖起来了。

    小的时候,我们被在外面被别人打了,厮打不过,就会狠狠地说一句:“你等着,我回去找人!”厉害一点的,就会说:“你记着,过几天我一定要打回来!”

    小孩子的思维,还停留在这次我被欺负了,下次我要欺负回来。等到长大了,自然还是依然有人像小时候一样的性子,但正常的,应该是知道打人是不对的,最好把这厮关到牢里,让他从此改了这毛病。从五胡乱华之后的胡汉矛盾,发展到大宋立国,中原王朝的汉人还停留在我要欺负回来。

    以前胡人视我们汉人为奴,男为其耕,妇为其织,这样压迫汉人的代表就是胡人军事集团。好了,我们现在翻身了,把这里面的人换成汉人了,我们的仇报了。当然,大宋立国的时候汉人还没有翻身,还做不到这一点,只是这个军事集团的胡人汉化了,汉化的胡人褪去了原来的颜色,恢复了汉人门第。

    此时的人们,还认识不到这样的一个军事集团本不该存在,不管政权好不好战,汉朝灭亡前的中原王朝都不会养这一个独立于社会之外的特殊人群。这像身上插了一根刺,年深日久,长到肉里,以致于已经忘了这不该是自己身上的东西。偶尔想起要拔出来,又拔不动,又特别地痛,好似平时也感觉不到,便就那样长在那里吧。然而这根刺周围的肉是会烂掉的,一年一年地烂下去,终会要了自己性命。

    东方西方,其实都经历过这样的过程。不过罗马被蛮族灭亡了,时不时灭亡罗马的蛮族,会向周围的人显示一下罗马的荣光。汉人太顽强,硬是不灭,撑了两千年。然而再是顽强,王朝换一个是汉人的家族上台,汉人的文化、传统、政治等等也不会原地满血复活。

    这根刺,一直牢牢插在中原汉族王朝的身上。每当有异族入主中原,还会把这根刺拔出来,重新擦得明亮,向汉人示威一番,插到更要害的地方。

    这个传统顽固得难以想象,以至于当最后汉人被压迫到灭亡关头,终于奋起,这刺不用拔而自然消散,还有人认为这是汉人政权的传统。有人一直在怀念有这根刺的时光,说那是中国最辉煌的时候,万族来朝,你看连异族都融入了我们之中。

    民族的交流与融合是正常的,但这样一根异族文化的刺,却不可能让身体舒服。

    这根刺有拔出来的机会,就是岳家军一路凯歌,向着光复中原进军的时候。岳飞组建起来的岳家军,当然不是他的私军,从一开始就是最没有私人色彩的朝廷军队,叫岳家军只是那个时候的习惯而已。其他大将一样这么叫,在此之前杨家将、种家将叫得欢实。

    岳家军与其他的各支大军有方方面面的不同,从兵源,到兵制,最有正规军色彩。特别是岳家军吸收了大量义军,而义军又来源于宋后期的保甲兵力。而保甲兵力,从军事文化上,正是宋朝想解决身上三衙禁军的这根刺,从军事文化上接上秦汉传统。再加上岳飞本人的个人魅力,这支军队与那个时代的所有军队都不同,表现出了不同的气质。

    岳飞之死其实简单明白,金国不想打了,让宋臣服。赵构求之不得,自谓能做成这件事的秦桧有了机会。为了削弱宋的军事实力,也是为了证明赵构朝廷真地服了自己,金国要求宋杀大将。原来就与金有勾结的秦桧想向韩世忠下手,各种原因换成了岳飞。作为敌国的金是提出这件事的人,配合敌国做的主谋是赵构,主持者是秦桧,帮凶是张俊。

    后人想不通,大宋君臣怎么会做出这种仇者快、亲者痛自毁长城的事情,试图挖出背后的真相。这有什么真相?诬告岳飞的是他的部将王俊,最初下手构陷的是张俊,入狱冤枉岳飞的是秦桧及其帮凶,最后监斩岳飞的是杨沂中。

    这件案子主凶、帮凶、协从其实都很清楚,只是非要有人与他们相互理解,拼命要挖出背后的故事来。有的人考证赵构变态,有的人考证岳飞自取死路,更有的人罔顾事实说岳飞太能打,威胁到了文官的地位,文官集团要弄死他。岳飞是与文官集团关系最好的统兵大将,事后受到牵连的,也是以文官集团的主战派和暂时议和派为主。

    后人不想承认的,是岳飞是一位超越了时代,有可能带来重大政治和文化的变革的伟大将领。他自己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武将不同,他的岳家军跟其他军队不同。当然,后人还一定要把岳飞与其他将领看作一体,不想承认军事力量在岳飞之死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

    岳飞之死,起自部将王俊构陷,第一个欣喜若狂下死手的是张俊,此后接掌的是秦桧及其帮凶组成的文官中的汉奸集团。最后下令杀岳飞的是赵构,监斩的则是另一位统兵大将杨沂中。这些人,加上敌对的金国,就是害死岳飞的凶手。

    后人有一种迷思,总是认为,岳飞作为武将,军事力量是站在岳飞一边的。即使抛开直接参与的几位重要将领不谈,岳飞亡后,全**事力量保持了沉默,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赵构是怕金兵,但金兵到底没有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跑得够快。但是跟在他身边的军事力量,却数次拿刀对着他,手一滑就宰了他。跟害怕金兵一样,他同样该怕自己身边的军事力量跟他立场不一样。金兵要来杀他还要过岳飞那一关,身边的军事力量要再次对他动手,可方便得多。在这个当口,只要这些将领表示自己反对杀岳飞,表示自己反对不要脸地议和,军中情绪如果是这样,赵构岂敢下手?这样讲并不是说那些将领逼着赵构杀岳飞,或者他们建议赵构杀岳飞,他们很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没有表示反对。

    没有表示反对意味着什么?大敌当前,国破家亡,生灵涂炭,本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军事力量,默许了朝廷投降,默许了杀最优秀的将领,一声不吭。

    不要用这些军事力量是因为忠君服从才不表示反对意见当借口,大宋没有那么忠诚的军队,除了岳家军。对于当时赵构身边的军队来说,拿刀造反是家常便饭,在之前,在之后,被人骂了,吃得不好了,甚至只是因为心情不爽就造个反的大有人在。

    北宋是以军立国,一百多年敛天下之财以养军。就是一条狗,养了这么多年,在有人踹门的时候也要叫一声。然而这数十万大军,在朝廷投降杀大将的时候,态度是沉默。

    岳飞身后,被牵连清洗的是哪些人?朝中的主战派、暂时议和派文官团体,这是阻挡赵构投降的主要力量,被清除一空。岳飞军中与以前的军事传统格格不入的人群,同样被清除一空。还有一个人群,军事力量中的一部分,义军系统。

    岳飞亡后,当时军事力量中的义军系统遭到了大清洗,有的人走了,回到沦陷区继续反金。有的人留了下来,郁郁而终。他们举旗反金,南下指望跟朝廷大军一起,杀回到中原故地,救自己的父老乡亲,终是一场空。大宋的军事力量,再次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徐平为什么会突然那么恐惧?因为他之前还没有想清楚这些,只是自己的经历和面临的处境,让他隐隐约约对此有些感觉。天都山一胜,突然朝中群臣跟打了鸡血一样,要彻底清算历史旧账,予头直指禁军,把徐平推到了风口浪尖。

第257章 文武之德

    徐平这一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对一件事如此郑重,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前世,徐平常听人说宋朝是重文轻武的时代。能背几首诗词,好拽两句文的人对这样一个时代心向往之,而对这个朝代对外的窝囊痛心疾首的人,则恨之入骨。

    这个时代是不是重文轻武?是的,而且其严重程度远非徐平前世所能想象。但是程度超出徐平意料,内涵却与前世的理解大相径廷。重文轻武,并不是文官歧视武将。

    要理解重文轻武是什么,必须就要知道这个说法起自何方,为什么出现。这个说法非起自汉族王朝,要追其源流,就要从一个谥号里有一个“文”字的少数民族帝王说起。

    拓跋宏,后改姓为元宏,北魏高祖,谥号孝文帝。这个人在徐平前世的历史课本上大书特书,他是民族大交流、大融合的代表人物。在其主政时期,鲜卑北魏迁都洛阳,开始了被史书称耀的“孝文帝改革”。改革内容史书已有详述,简要来说,就是政治制度学习汉族王朝,鲜卑改汉姓,易汉服,习汉礼,移风易俗。两个字概括,就是“汉化”。

    交流与融合从来不是单向的,也不可能单向。有汉化,就有胡化,就有反汉化,就有反胡化。自孝文帝后,入主中原的胡人反汉化,和中原汉人的反胡化,与一部分胡人的汉化和一部分汉人的胡化同时进行。后来的隋唐两宋,均是这一进程的产物。

    孝文帝改革是入主中原的鲜卑人主动汉化的**,在他之后,立即进入了另一个反汉化的进程。标志**件,就是六镇之乱,徐平前世又称六镇起义。

    因为迁都洛阳,六镇军民曾经作为整个王朝人上人的地位消失,心怀怨恨,遂起兵反叛。他们是保留了鲜卑旧俗的人群,认为南迁洛阳的鲜卑上层,兴汉人文治,而忘掉了鲜卑尚武的旧传统,重文轻武。重视汉人文治,重用汉人,重用汉化的鲜卑人,而忽视他们这些鲜卑旧人。只有汉化了的鲜卑人才能当大官,而他们这些保留尚武旧俗不识字的鲜卑旧人被朝廷冷乱,国不是国。这场动乱最终使北魏灭亡,此后中原走马灯一样改朝换代。

    文武轻重之争就是起自此时,文指的是汉人文治,武指的是鲜卑尚武的旧俗。汉化的就是文,反汉化的就是武,以价值取向区分,倒是不分汉人胡人。与此对应,文武谁轻谁重伴随的,是汉化与反汉化。随着民族的交流融合,民族身份不再重要,代之的是文化取向。文包括了汉族的知识分子和异族主动汉化的知识分子人群,他们自认为是汉人,武则包括了本来的异族和胡化的汉人,他们自认为是胡人。

    在这场汉化与反汉化的冲撞中,双方在中原大地你方唱罢我登场,伴随着无数的血腥杀戮。如尔朱荣平定六镇之乱,入洛阳后尽杀汉化的鲜卑上层。

    汉人上台,就排挤宗室,兴文教。胡人上台,鲜卑轻华人,武职疾文士。经过了数百年的血腥斗争,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双方可以接受的结果,就是隋唐。

    此后安史乱起,经过二百年乱世,一个由汉化胡人和胡化汉人组成的军事集团最终崛起。最后由宋代周,赵匡胤依靠这支军事力量一统天下。这支力量的传承,就是禁军。

    历史总是不按人们的意愿来,由于唐朝大量向内地迁入胡族,与以前数百年胡汉争斗结合起来,最终形成了一个由汉化胡人和胡化汉人的群体。而本来应该融合完毕的胡汉之分,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另一条路上。

    重文轻武在这个年代特别严重,就是因为禁军的力量已经被限制,就像一匹狼被关进了笼子里。从宋太宗之后崇文抑武,上来的新生力量,代表就是文官集团。这个时代的文武之争,依然是数百年前的胡汉矛盾的延续。文官集团对这一点有清晰认知,同样是统兵的武将,岳飞便争取到了文臣集团的认可与支持。双方矛盾的最**由王安石变法表现了出来。除了纷纷乱乱的各种改革措施,变法军事上最重要的,就是借着对外河湟开边的军功,着手收拾禁军集团。封桩阙额,行保甲,意欲把这一集团彻底连根拔起。

    历史是一个小姑娘,你左看也美,右看也美,任你打扮。这个意思,是说历史本来是由许多事件交织在一起的,为了说明一个问题,你可以取出一个方面来讲。同样的一件事情,当跟不同的事情联缀起来,表达出来的意思可能就截然相反。当然,历史的背后必然有一个逻辑,不过大多数人对于寻求这个逻辑没有兴趣,历史也只是谈资。但对于现在的徐平来说,历史不是简单的谈资,他需要找出这个逻辑来,这关乎他身家性命。

    历史自有其轨迹,想着我一个念头就可以逆天灭地,这想法不应该在历史进程中。徐平辛辛苦苦,一步步步履惟艰,战战兢兢地做事,最后还是走在了历史的轨道上。他对军队的改革,本质上是在走着岳飞的路,只是具体手段,外在表现不同而已。他对朝政的改革,实际上在走王安石的路,虽然具体施政差别巨大,要做的事情最终殊途同归。

    这件事情有多难?徐平只要想一想自己前世理解的重文轻武,和这个年代的重文轻武有多大差别,就不寒而栗。自己要解决的事情,可是在一千年后还能被改得面目全非,完全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这要面对的阻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重文轻武被重新提出来,作为王朝灭亡的最大罪证,是在清朝。清朝与鲜卑北魏有诸多类同的地方,六镇之乱导致北魏灭亡让他们引以为戒。提出重文轻武的危害,一在于告诫旗人和汉人入旗者,不可汉化,不然六镇之乱就是前车之鉴。二在于警告汉人,你们从祖上就是只有文治,没有武力,好好接受统治,不要造反。

    不是清朝的统治上层逼着别人做,汉族本身的知识分子也自觉地,在这一套话语体系中添砖加瓦。如赵翼《二十四史札记》中说孝文帝:“盖帝优于文学,恶本俗之陋,欲以华风变之。……盖欲兴文治以比于古帝王,不知武事已渐弛也。”

    重文轻武的话语体系,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反汉化。这不是胡化,胡化与反胡化的矛盾已经消失,军事体系中从根本的立军之本理论上的矛盾就是汉化和反汉化。

    用重文轻武导致武事废弛这套话语体系来论述古代王朝,是不能追到异族入中原前的汉朝和汉朝之前去的,因为这本是胡人军事文化的特点。其兴也勃焉,其亡也乎焉,本来就是草原上千年来不断上演的场景。只是这种军事文化来到中原,最终与中原强大的文化与经济结合起来,立国几十年军力溃烂之后,还能够用中原物力强行续命。

    这其中的关键,是自北魏起,中原王朝传统上所依赖的,汉族的军事文化与制度已经断代。数百年被胡人的军事力量死死压住,汉人自己也失去了军事上的信心,被动主动地接纳了鲜卑带来的军事文化。从那个时候再论兵事,可以看出来跟两汉的明显不同。

    最终汉人的文与胡族的武,在双方的互相作用,交流与碰撞中,一起揉合出来一个怪胎。汉朝兵民一体的传统从此断代,军队与社会隔绝,成为了一个特殊的人群。他们世代相传,不事生产,靠着兵饷过活。各方接受,是说军外的人为这个群体提供资源,这个群体持刀枪保护军外的人,一如当年高欢说出来的理论。大宋敛天下之财以养军,便是基于这样一个基础。当然事实是他们没有起到保护的责任,索求的资源还越来越多。不能对来敌战而胜之,还索求无厌让国家供养不起,双方的矛盾自然而然产生。

    只有改朝换代的时候,这个群体才有可能被打散,不然牢不可破。原因很简单,这是跟秦始皇收天下之兵一样的路数,不过高明得多。不是收兵器,而是造出这么一个完全寄生性质的人群。他们只能依赖于政权,政权一散,这些人就衣食无着。而且他们是旧政权的帮凶,除非新的王朝要再造这么一个集团,接纳他们,不然他们就只有一死,这是他们所谓忠诚的根本。而天下武力全都收到他们手中,战力再差,也能够压制住境内造反的人。

    这样一个外来文化寄生性质的军事集团,天然带着草原上基因。当有利可图,胜利唾手可得的时候,他们耀武扬威。而一当外敌强大,就畏敌如虎,与敌合作是第一选择。他们本是寄生在自己国家上的,与社会与人民割裂,没有保家卫国的自觉。

    这样一个军事集团,初兴时,可能战力强大,一安定下来,便迅速堕落。能打仗是为了多抢钱,而安定下来之后,只要提笼遛鸟,就能拿着刀从寄生的母体予取予求,又何必委屈自己呢。对外作战一有不利便投降动摇,对内镇压则穷凶极恶,是他们骨子里的基因。

    这样一种文化,这样一个拿着刀的集团,看起来应该是国之大害,人人喊打才是,其实不然。关键在于,这样一个集团,里面的人不事生产,不劳而获,就可以过上中等以上生活,而且是世袭的。从这个集团形成起,就有许多人想过这样一种生活。表现为军事集团只是那时候军力是天下根本,当军力无此力量,也有人想换一种名目继续再造一个别的什么集团出来。只要把这个军事集团的历史洗清,把理论做实,新的集团也就有了基础。

    这个集团也以表现为文人团体,可以表现为宦官团体,也可以表现为商人,甚至银行家,各种各样的名目。只要能够世袭,不劳而获,轻易获得社会资源,就有人向往。南宋灭亡,这个军事集团破产。数百年后,还能够再次以八旗制度还魂,可以想见其生命力。

    这样一个集团的文化,天然带有反汉化的性质。他们可以是汉人,却会反对汉文化进入军中。和平时期,军事力量地位下降,他们会选择卑伏。对朝廷小心谨慎,而对属下则加倍刻薄。对朝廷谨慎以免祸,对属下刻薄以敛财。一旦战起,则以战事胁国家,只顾私利而不顾大义。胜了就耀武扬威,索求无度,败了就垂头丧气,怂恿投降。国家一乱,朝廷权威一失,要么割地自立,要么转身投敌。对国家,对人民,没有任何感情。

    以重文轻武追述古代兴亡,如果是汉人王朝,必把天下丧失的责任推在文官集团的头上。如果是胡人王朝,则就成了因为汉化而灭国,没有保住自己尚武的文化。汉人王朝是重用文官亡的,胡人王朝是汉化亡的,一个话语体系,取向显而易见。这样做不需要从史料上费多少功夫,因为武人集团带有胡族文化基因,汉人王朝必然轻视。这是必然,也是史实。而至于在真正的历史上,这些人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已经不重要。如果有哪些人跟上面的论断不相符,那就是特例,特例并不影响总体判断。只要你信了,他就真了。

    这套话语体系生命力之强大,让人心生畏惧。在徐平前世,介绍少数民族的时候,如果是汉化程度深的,必然带上由此带来的天生柔弱。如果汉化程度浅的,必加一句这是一个尚武善战的民族。历史上是什么样子不重要,只要顽强地不被汉化就足够了。

    要理解这个年代重文轻武的性质,徐平前世有参照物。

    太祖时曾掌禁军大权的大将党进是胡人这不奇怪,禁军集团本就是由汉化胡人和胡化汉人组成,再强调一遍,要注意这一个人群天然的动摇和投降倾向本不识字。北宋立国之后,太祖提倡文治,有欲要武人尽读书之意。党进查看风向,也想学着说两句有文气的话,表示自己也读书。他在太祖面前留下鲁朴的形象,其实又惯会巴结尚未登基的宋太宗,本就是一个很会投上所好的人。一次上朝,他让人帮着把自己要说的呈辞写在笏板上,事前背熟。结果面见太祖的时候,却又一时忘了,憋了半天说不出来,只好道:“臣闻上古其风朴略,愿官家好将息。”完全词不达意,让宋太祖一头雾水。此事在朝中传为笑谈,他解释道:“我见那些穷措大受掉书袋,我也掉两句,让陛下知道我也读书了。”

    这件事被徐平前世的人拿来作为宋朝崇文抑武,逼着武将出丑的例子。其实党进是不是真地背熟忘了,很不好说,他是个伪为鲁朴而实际善钻营的人。背过忘了,比真地在太祖面前说出来更符合他的人设。让太祖知道自己想掉文人书袋,表示自己赞同提倡文治的风气。而没有做到,说明自己的质朴,从两个方面投太祖所好。

    在徐平前世,恰好有事情与此相映成趣。

    那个时候的很多大人物,甚至有些高级官员,爱在记者公众面前讲英语。其实他们面对的是本国记者,本国观众,说的是本国事情,却非要在话里掺进英语去。这个习惯其实与党进见太祖时的表现没有不同,只是面对局势,低下自己的头颅,向占据优势的集团文化行礼。党进低头的是汉人文官集团,讲英语的人们则在向洋文化致敬。而对于某些身份的人来说,如果如同党进一样想说而说错,则更加精妙,同时讨好两个群体的人。

    明白了徐平前世的崇洋媚外,和由此引起的排外情绪,便就明白了宋朝的重文轻武。

    五代初期是胡族势力占上风,便就重武轻文。而随着时间发展,胡族在汉化,便就慢慢向重文轻武转变。到了大宋立国,这一切就已经都水到渠成。文武之争,是汉化和反汉化之争。汉化成为了主流,则重文轻武就是主流。

    如果没有自己的切身经历,身处其境理解,徐平是不会想到重文轻武是这个意义。那个年代重文轻武这套论述历史的体系,已经又换了另一副样子。本来这是异族反汉化而使用的词,在经过移花接木,改头换面之后,完全成了另一个样子。文和武,被替换了文官集团和武将集团,而后发挥。重文轻武本就是汉人王朝的事实,史实俱在,连史料都不需要东找西找,只要把结论换掉就可以了。

    会给徐平造成这样的困惑,自然是历史这个小姑娘,怎么打扮都看着顺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宋和之前的朝代,汉族势弱,异族入主中原的时候,拥抱异族文明,主动胡化的汉族人群,表现出来的身份是武将。而在徐平前世,国门大开,最先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耀花了眼,崇洋媚外的人,表现出来的身份恰恰是武将的对立面。

    内在身份的重合,而表现出来的外表又恰好对立,相距千年的人群产生了共鸣。重文轻武这个话语体系,被重新打扮一番,来抬升前面两千年他们同路人的地位。曾经是异族用来防汉化的这个词,打扮成了汉族文化基因里的软弱,从根子上证明汉族文化劣等。

    而由此引申出来的,便是汉人不要再犯重文轻武的犯误,积极拥抱新文明,迎接新时代。那个打扮成军事集团的寄生群体已经烟消云散,但放下刀枪,拿起毛锥子,他们的同路人又在用另一种方式,幻想着再建立一个披上别的什么衣服的世袭集团。

    徐平自问,前世自己这种小人物自不足论,就是那些大人物,又有多少人敢信心满满地做自己现在要做的事?而禁军集团,比前世那些不成气候的人不知道顽固多少。

    徐平并不能一一预知自己将面对的困难,但他能够体会到,在前世做这类事情,将会有多少艰难险阻,滔天巨浪。一个不小心就粉身碎骨,甚至还要从历史里抹掉名字。

    丈人林文思给自己取字云行,寓意“云行雨施,天下平也”。取的时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徐平却真地要背起这个“天下平也”的责任。他不敢奢望为万世开太平,但最少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不能再如历史上一般,让这个寄生的军事集团御外敌疯狂敛财,上阵全不用命。当无法支撑便摇身一变,为敌前驱,在已被解除武装的中原大地上烧杀千里。

    永嘉之乱,中原陆沉,这片大地已失汉人武德。徐平要做的,是在中原大地上,再把汉人的武德立起来。如果天有文武二德,这就是再造天地之举。难与不难,其间自知。

    汉人的军制其实也简单,无关募兵征兵,无关常备征戍,而是在文化底层、心理上面与这片土地合为一体。兵就是民,需要他们穿上戎装就穿上戎装,需要脱下来的时候就脱下来。穿上戎装是兵,脱下戎装是民。以后当不再有武人,不该有人跳着脚说“吾辈战争夺富贵,马上觅封侯”,只有面临外侮,上阵浴血杀敌的子弟兵。

    兵民本一体,只是手中拿着的东西不同。外敌来侵,自当奋起抵抗,不问待遇,不问自己的前程,因为这本是自己的责任。

    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己矣。拿起刀枪为国而战,是民的忠。对有功者封爵厚赏,是国的恕。民失忠,则加以刑戮,国失恕,则群起而攻。

    这种军事文化之下,表现出来的核心,便是不许兵将世袭,军中不能全赖阶级法。

    出现历代从军的将门很正常,只要这是在正常的军制之下。但是,军中不能兵将全来自于同一个集团,世代相袭。

    便如这个年代,文人投笔从戎是没有机会的,没有上面的人赏识你,老死也只能是一个小兵。以军功升迁,首先你得有计军功的资格。阵前杀敌朝廷计功,如果只是士卒,那么赏钱是给你的,军功升迁则是统兵官的。而在军中,小卒基本没有机会成为统兵官,能够改变身份的,最好是升为班直。不管是历史上的狄青,还是天都山下战死的任福,他们能从小卒成为大将,都是从班直外放兵职。

    班直不能类比于后世军校,因为军校是向全民开放,为军队服务,而班直不是。把军校变成班直的形式,向社会封闭起来,就会形成军队脱离国家和社会的倾向。而在脱离于国家和社会之后,军队就有了与统治者个人结合的需求,不管这个人称皇帝,还是换一个名字。只有与最高统治者结合,才方便他们把社会资源自己转移。这种结合不是对统治者的忠诚,忠诚只是外在表象,一旦向他们转移社会资源的能力不足,他们就会换个主子。

    统治者喜欢这么一个集团,就是因为表象的忠诚。只要你还有钱给他们,他们就是你最忠心的奴仆,欢天喜地执行对内镇压一切反对力量的使命。外战输了不重要,只要你付的价钱还是能比别人高,地位依然固若金汤。只是天下之财有限,而人的贪欲无限,终有一天统治者会给不起价钱,他们中的很多人会摇身一变,去找那个给得起钱的人。

    这样一个群体,战斗力会飞速下降,天下之财会被很快消耗。这中间的平衡能力,加上各种因素,便就成了一个朝代存续时间长短很重要的因素。混一宇内,外无强敌,付出的成本便会小一些。强敌环伺,则很快天下就无法承担。敛财能力强的政权,支撑的时间长一些,而敛财能力弱的政权,则就迅速灭亡。

    大宋敛天下之财以养兵,连皇族都要忍耐让步,更何况其他群体。支撑这样一支军事力量的能力,自然也就强那么一点点。只不过这支军事力量是为了镇压内部而生,面对外敌天生就没有战斗力,稳住了内部,最终还是要被外敌灭掉。

    军队是一个特殊群体,必讲阶级。但如果所有事物、管理手段只剩一个阶级法,军队也就成了私军,成了统兵官的个人物品。军队对国家的忠诚,就被替换成了统兵官对国家的忠诚。而在以利益收买来换取军队支持的逻辑下,收买统兵官比收买军队便宜一点。

    为谁而战?喊口号是没有用的,制度上保证才可以。在世兵世将,统兵官绝对掌控一支军队的时候,什么样的口号都没有用。军法执掌者为什么要独立于统兵官之外?就是要监督制度的执行。徐平设军法司,本就是沿自汉朝的军法正。

    一切行动听指挥,和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不是一个意思。前者说的是军人的责任,后者说的是军人是统兵官的奴隶。指挥不来自统兵官个人,而来自于他这个身份,来自国家赋予他的权力。个人和职务要分清,制度首先要确保这一点。

    天下大事,在祀与戎。战争是国家大事,军队是国之重器,岂容几个野心家当成自己搏封侯夺富贵的工具。兵哪怕当一辈子,也只是穿着戎装的民,而不是脱离于社会,与国家和民族无关的一群世袭之人。兵民一体,只有在这个逻辑之下,战功封侯才荣耀。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中原陆沉,巨大的军事打击之下汉人的军事传统丧失。如果说天下有文武二德,则自那个时候起,汉人已失天下武德。

    民族的交流与融合,不可能是简单的汉化,单向何谈交流?在这个过程中间,有胡人的汉化,同样也有汉人的胡化,同时还伴随着反对的思潮和行动。这种军事传统和政治结构的形成,便就是在各族势力、文化、利益等方方面面的交流与碰撞中完成的。

    说这种军事传统带着胡风,不是说他就是鲜卑人带着来中原的,而是在入主中原之后发展出来的。这里面有胡人风俗,自然也有汉人贡献,特别是北地世家大族和汉族文人。

    小时候看电影,坐下之后问大人的第一句话,就是:“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小孩子需要用这种思维来认识世界。但面对滚滚历史洪流,还要用这种思维,硬要从里面找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来,就只能是自欺了。

    如果把汉人和主动汉化的胡人统一称为汉人,把胡人和主动胡化的汉人称为胡人,那么在这个交流、融合、碰撞的过程中,胡人提供了军事实践,汉人文人建立了理论基础。

    当然这是指一个大概,军事理论也有胡人功劳,汉人同样参与了实践。

    理论是依据于实践而生,从属于实践,从而指导实践。认为天生就有一个真理,你只要能够找出来,便就天下太平了,中国人没有这种文化传统。天道有常,而世事无常。天道虽有常,却无法捉摸,只有无常的事,才能够提供你去理解天道的途径。

    首先是新的军事实践代替了以前传统的军事实践,才产生了新的理论体系。

    在徐平前世,有很多有文化的人,一谈军事,必是开口亚历山大,闭口拿破仑。如果你问他中国传统的军事文化,他会一脸不屑地弊夷:“垃圾,有什么好讨论的?”

    打败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就是败了,必须要面对这样一个结果。勇敢者努力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上路。而懦弱者,则从此就站不起来,趴在胜者的脚下。

    当年中原陆沉后,也同样有大量的汉族文人像后来谈论亚历山大、拿破仑一样,谈论着杀进中原的胡人将领。不知道因何而败,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如何去取胜。然而终究还是要一条出路,那只好从敌人那里去学习了。

    坚守着自己的文化印记,带着自己文化里的基因,再去学习,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才是真正的学习。如果把模仿当作学习,看见敌人这样做了,所以打败我了,我只要也这样做就可以了。这不是学习,这只是动物的应激反应,最多带了一点人类模仿的智慧。

    历史的进程总是由一对又一对的矛盾构成,哪个方面,哪种矛盾是主要的,是认识历史首先要搞楚清的。天下大事不是只有战争,但是在战争里,不管是理论和实践,汉化和胡风却是一对主要矛盾。这里的胡风不是说禁军集团依然是胡人,他们是汉人,进入中原的胡族汉化已经完成。或者换一种说法更贴切,因为还带有胡风,继续汉化还是反对汉化是此时军事理论和实践中的主要矛盾。

    历史大势当中,不要用小孩子的思维非要找出好人坏人来,而是认识实践,抓住主要矛盾。徐平是认为禁军集团这个整体是阻挡他更进一步的敌人,但禁军里的每个个体,每一个人,不管是将校还是士卒,徐平并无成见。

    任福忠勇奋战而死,徐平给以最高殊荣,致以最大的敬意,并不会因为他是禁军看低了他。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禁军整体是敌人,但禁军中的某些将领有可能是盟友。即使不是盟友,他尽了自己的职责,做出了自己的牺牲,依然可敬。

    韩长鸾是北齐后主高纬的权臣,是个胡化的汉人,他和他的同伴最喜欢说的话,是:“狗汉大不可耐,惟需杀却!”

    这支禁军的源头,就是这样的群体,只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地变着颜色。在历史的进程中,他们的作风、习惯、风俗不断在变,但反汉化的本质没有变。

    徐平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青山,两山之间一条谷道,直通大漠草原。他将从这里向北杀去,元昊已不足论,下一次将迎契丹大军于两汉故边塞。

    徐平知道自己今后的日子将艰难无比,哪怕知道皇帝赵祯和文官集团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依然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但他依然选择挑起这副担子,不能退缩。怎么能够退缩呢?再难也要扛着走下去。

    没有办法,自己是一只汉狗啊,将要面对的人觉得大不可耐,总不能引颈就戮。自己一死不足惜,总还要顾念妻儿,顾念那些对自己寄予厚望的人们。陇右军一路打过来,路边总有百姓焚香以迎,徐平要报答那些香火啊。

    要想彻底地改变禁军,就要先打败他们在北方的精神寄托。灭一党项,堂堂列阵于阴山之下,迎战契丹大军。败了,徐平以死谢天下,自己才不足,该死!就如任福所说,我为朝廷大将,不能带兵灭贼,已是死罪,其余何足道。胜了,对于徐平来说就是一个新的开始,所有的一切就都可以从容去做。对于契丹,败了,则一切就已经结束。

    回过身来,徐平取出自己都护府的符令,朗声道:“甘昭吉,出列听令!”

    甘昭吉两腿发软,强自奋起,跨出班列,叉手唱诺:“末将甘昭吉,谨听都护令!”

    徐平把符令交予他的手中,厉声道:“自镇戎军至庆州,五百里,我给你三日限,快马到那里。晚一天,杖二十,晚两天,杖五十,晚三天,杖一百!逾期三日不到,则你派身边亲随提你人头,回都护府缴还军令!”

    甘昭吉咚地跪在地上,叩首道:“末将何胆,敢违都护军令!”

    徐平看着他,沉声道:“敢与不敢,皆不须言!我已宽限你时日,违限,死罪!你持我军令,捧都护府天子剑,飞马赴庆州。令许怀德,自你到日,五日内点齐兵马。何军该发何军不该发,自有名录付于你带去。自第六日起,许怀德当统点集起来的兵马,沿马岭水北上,取环州,趋韦州。我这里大军即日北上,我到韦州日,许怀德当至。不到,死罪!”

    甘昭吉叩头道:“谨遵都护军令!若违令,死罪而已!”

    徐平微微点了点头道:“此去庆州,汝监许怀德军,有进无退!一人退,杀一人,全军退,杀全军!你做不到,我杀你!”

    甘昭吉拼命在地上叩头,高声应诺。他当然听得出来,此时的徐平已经杀气腾腾,说杀人就是真要杀人,不是吓唬你。徐都护为人和蔼,但只有一点让人害怕,认真起来吓人。

    徐平又道:“自许怀德大军拔营起程,当日行三十里。不足三十里,你面责。两日行不足六十里,杖三十。三日行不足九十里,杖一百。连违三日限,斩!你捧天子剑,代吾为天子使,监其行军进止。杖刑你亲验,死罪你持剑斩其头!做不到,我砍你的头!”

    甘昭吉只是拼命叩首,连连应诺。徐平用这个态度来说话,别说是要砍他的头,就是要把周边各国王的脑袋全砍下来,甘昭吉也是深信不疑。徐平从来没有如此严肃过,但他与这次有稍微相似的几次,一灭番落禹藏部,二败元昊卓罗城,三在天都山下亡党项精锐。

    徐平从来没有吓唬过自己属下将士,也没有吓唬过甘昭这些特殊身份的武官。他这样正式说话的时候,真不是吓唬你,说杀人那就是一定要杀人的。

    此次北上,徐平不但要灭掉元昊,还要把自己管下的所有军事力量统合起来。许怀德统下的数万禁军精锐,是徐平要处理的。如何处理,只看此次攻韦州的战事如何。

    人哪,感觉最幸福的时候是浑浑噩噩,诸事不管,只求一个吃得开心,做事顺心。但当有一天你跨过了这一步,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要去挑起一副千斤重担,偶尔还会怀念起以前的幸福时光,但让你把这副担子卸下来,却是怎么也不肯的。

    人这一生,除了追求好的生活,除了追求满足私欲,还有一种东西叫责任。

    来到这个世界,徐平想的是一世富贵,甚至连子女的未来,他都觉得要自己争取。门阀没了,世家已经消散,何必要去为这一个并没有什么光彩的传统还魂?徐平会给自己的儿女以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环境,但他们的未来,需要自己去挣出来。想要躺着世世代代富贵,徐平大儿刮子扇出门去。我给了你们这么好的条件,想要的,自己挣去。

    这样想,徐平越发觉得世兵世将的军事世袭体制碍眼。此次北上,觉得得会帮自己的人真帮了自己,战事一切顺利自然好说。但如果不幸,盟友并不是盟友,大军北上战事不如自己的预期,后果就能预料。但徐平不会后悔。哪怕因为这一个决定,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悬崖,他还是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嗯,用前方的党项和契丹人的话说,自己就是一只汉狗。你如何看我,与我何干?我既如此,就当背起这样的责任。我有这个机会,我能冲上去,那我就冲上去了,一切就让鲜血来证明吧。我血流尽了,甚至后世考证出来,我徐平不是为了自己的责任,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裹胁将士们去打无谓的战争,又如何?还是任福的那句话,今日我为统军大将,率二十万将士,决战于大漠荒原,败了,我本就该死!

    该死的人那便就去死了。如果苍天有幸,祖宗有灵,不让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那我自要还这世界一个朗朗乾坤。文成武德,善莫大焉。

    大丈夫,取富贵如举手之劳,殚精竭虑蝇营狗苟为五斗米岂不羞耻!今居高位,手握重兵,自然需为天下谋,为众生想。性命,也不过尔尔,有何所惜!

    贺兰踏破荡阴山,十万天军渡萧关。富贵封侯何足论,纵军驱马勒燕然。

第258章 有一种态度叫沉默

    赵祯夜不能寐,在天章阁里或坐或站,神色严肃,好似担着千斤重担一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案几上是徐平的奏章,这么多年,赵祯从来没见过徐平上过这种奏章。最边上的一份是徐平手书的《出师表》。作为皇帝,赵祯虽然不知道一百年后,有一位统兵大将,也喜欢手书《出师表》,但却知道徐平这样做的含义。

    群臣大儒天天喊着接韩愈旗帜,要与汉亡之后的文化做切割,怎么可能不影响到军事政策方面。诸葛亮的身份,恰恰是最后一位有能力,有魄力,忠于汉室的大人物。他的一生为挽天倾,延汉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统大军北伐。

    岳飞还只是要北伐,手书《出师表》的政治意义尚不明显。现在的徐平却是以文臣统大军在西北,用着川蜀的兵,做着诸葛丞相的事。现在手书一份《出师表》来,所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赵祯一生别的事不行,就是善于做皇帝,岂能意会不了。

    明白了,赵祯就要做出选择。这个选择不容易做,徐平觉得千难万险,赵祯犹有过之。

    如果是在太祖时候提出这个意思,太祖会觉得是胡扯。到了太宗的时候,太宗会觉得犹豫难决。到了真宗,他会观望。而到了赵祯这个时候,选择的方向其实已经出来了,只是难下决心。条件还不成熟,解决的手段还没有找到,这个决心不好下。

    大宋崇文,赵祯这些要继皇位的人,从小就受到最好的教育。自懂事起,便由精选出来的文臣大儒言传身教,价值取向是被确定了的。不过大宋是以军立国,当时拥立太祖的那些人要酬功。几位大将可以杯酒释兵权,他们说得明白,不管是从军打仗,还是在朝里做大官,为的不过是钱财富贵,给了他们就好了。

    五代废立是常事,不能跟其他朝代比,把大将安抚好了,兵也要养起来。初立国时还好,就是那么多兵,灭各国又一下多了那么多钱财、土地、人口,养起来轻松自如。但随着时间过去,养起来的禁军越来越不能打,费的财力还越来越多,国家已经力不从心了。

    养兵是不得已,在北宋真宗到神宗几位皇帝看来,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重新确立国家制度是最好的。而真正试图动手的,是从历史上的仁宗开始,不过他只是浅辄止而已。

    宋朝文官有强烈的汉化倾向,重续汉祚是他们的一种价值追求。统兵武将手录《出师表》是一种政治表达,民间盛行《说三分》说明了一种社会大众的立场,尊刘抑曹是对续汉祚未成的蜀汉的惋惜。文臣的言论,如历史上的文彦博对神宗说“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都是这种价值体系的一部分。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果用阶级立场之外的另一种解释,就追到了汉朝。当然不是说文彦博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阶级立场的成分,而是他不是有意识地强调阶级立场。那个时候的人没有这种阶级自觉,他是有意识地用这句话表达自己的政治态度。

    汉太祖刘邦平定天下之后,于高皇帝十一年颁下求贤诏:“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无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列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第二年又布告天下:“与天下之豪士贤士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辑之。”

    宋人没有后世的阶级自觉,即使表达了阶级立场,也是无意为之。不可能在那个年代用这种话,表达地主阶级对自己阶级立场认识多么清楚,有这种意识,就吓人了。文彦博用这句话,是向神宗表达政治立场。天下豪士随着世家大族消亡已经烟消云散,那么追汉太祖之言,现在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同意不同意?文官集团要续汉祚,同意不同意?

    从仁宗到神宗,他们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他们的立场,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手段。

    对于赵祯来说,他难的不是站不站到徐平一边,而是担心徐平能不能做到?如果徐平只是夸海口,做不到的话,那么最后结果是赵祯所不能接受的。自己生死且不说,即使失败赵祯可能还是可以做皇帝,只是会被逼向另一个立场。天下却会再入五代乱世,大宋又会成为另一个地盘大了一些的短命王朝。

    文官集团要续汉祚,文士大儒要续大汉道统,这是一个大的方向。但在他们内部,续出来的汉祚是个什么样子,谁才是续出来的道统的正统,先就争得一塌糊涂,有的时候能把狗脑子打出来。皇帝首先要考虑的是长治久安,文官争得越厉害,皇帝越心灰意冷。

    此时徐平在文官集团内部都还没有一统天下,让赵祯表态是强人所难。不过除了公开表态之外,还有一种态度叫沉默,徐平需要的也是赵祯的沉默。

    赵祯走到案前,仔细翻阅徐平的奏章。

    徐平手录的《出师表》自然留中不发,这是向赵祯表态的,没有必要让外人知道。

    统秦凤、泾原、环庆三路大军,出萧关,灭党项,与想从调停大宋和党项战争的契丹大军战于五原城下,可以交给枢密院。同不同意徐平这样做,文官们自己去做决定。

    因为天都山前线大胜,朝廷赏赐丰厚,京城和河北禁军没有这个机会,难免失落,甚至心生怨恨。徐平建议赵祯在京城举行庆功,借这个机会广赐全军,推恩百官。还是那一句话,历史洪流中不能刻意找一个坏人,要灭禁军集团,但不能刻薄禁军士卒。这一封奏章赵祯最为称许,将遍示群臣。这样一个举措,徐平好做,他也好做。

    彻底否定契丹提出的与党项议和之议,如果契丹用军事威胁,则明言,灭党项的大军将在阴山脚下迎战。非不得已,不在敌人选定的战场与敌作战,是军事斗争的原则。不过现在的契丹未必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即使认识到了,也未必能忍得住被大宋挑衅。就是能够忍住,一定要在对他们有利的河北战场作战,桑怿和高大全两军都可以迎战。这一件事让赵祯犹豫良久,连败党项和契丹,让他无比向往,又觉得心惊胆战。最后还是决定拿给枢密院和政堂合议,结果还是由他们来定吧。

    只有在阴山下,秦汉五原城,对契丹大获全胜,对禁军集团的行动才好从容展开。陇右军威震慑他们手中的刀把子,败了契丹绝了他们用外敌勒索之心。绝其心志,让他们明白彻底汉文化的军队,才是天下至强之军,反汉化自然也就不敢坚持了。

第259章 前途未卜

    都亭驿内,刘六符在庭院内走来走去,烦躁不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来的时候天寒地冻,接伴使富弼还用结冰路滑的理由把他留在大名府一二十天。此时已春暖花开,自离开契丹,两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自己一直被软禁在这驿馆里,让他的心里越来越觉得此次非比寻常。

    自澶渊之盟,宋辽交好,双方维持了友好关系。双方交聘不断,使节往还,是大家都熟悉了的事情。每当双方有重大节日,或者皇帝和太后生日,都互派使节。总的来说,就是双方互相尊重,相安无事。

    契丹的国号他们自己分成汉文和契丹文两种,契丹文中一直自称大契丹或契丹国,简称契丹。汉文的国号大部分时间为大契丹,惟有在石敬塘献燕云十六州后,名新得汉地为大辽,其故地为大契丹。太平兴国七年,宋军在满城大败统军南侵的辽景宗耶律贤,契丹全境镇动,为免宋争燕云,去那里的大辽之称,全境称大契丹。历史上要到英宗治平三年的时候,契丹的汉文国号才改称大辽,而其本语自称一直是契丹。

    徐平的前世称其为辽朝,只是以表其与宋对立,都是一个朝代,一起为正统王朝。但在这个年代,宋人几乎不会称其为辽,特别是在正式的交往之中,史料中的很多称呼为后人追述。只有在契丹王朝最后覆灭的几十年里,辽才成为他们广泛的称呼。

    以契丹自称,显示他们此时还以番邦自居,而且在心理上面具有优越感。自称大辽曲迎汉人,是他们境内很多人都瞧为起的。但与汉文化长时期的接触,还是免不了汉化,特别是在文化上有那么点追求的人。

    此时的契丹主耶律宗真就是如此,他从小就接受汉人文化教育,工诗词,善丹青,曾画鹅、鹰送赵祯为礼物,造诣极高。赵祯善书,特别是在这个年代流行的“飞白书”有极高造诣,为一大家,便以“飞白书”回赠于他。

    耶律宗真的成长历程与赵祯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其母萧耨斤出身宫女,地位不高,与刘太后的出身有相似之处。在耶律宗真与赵祯差不多年纪幼年登基的时候,萧耨斤自立为皇太后,临朝摄政。在景元年,与赵祯前后脚亲政。

    相似的经历,其间细节的不同,让耶立宗真更加向往汉文化。

    他的生母是萧耨斤,但却不是萧耨斤养大的。因为齐天皇后无子,便亲自抚养他,视若己出,极尽慈爱。对比赵祯生母李宸妃和刘太后的关系,简直是如出一辙。

    但文化的差异,却带来了结果的迥异。刘太后养赵祯如亲子,却管束极严厉,可以用一个严字来概括。齐天皇后养耶律宗之,却极尽慈爱,可用一个慈字来概括。

    同样是幼年登基,大宋临朝称制的是刘太后,赵祯生母李宸妃至死未与子相认。而契丹临朝称制的却是萧耨斤,儿子登基,他自立皇太后,自己决定临朝称制。而养大耶律宗真的齐天皇后萧菩萨哥,则被萧耨斤诬以谋反罪名赐死。赵祯是刘太后老死亲政,耶律宗真则是萧耨斤嫌他大了亲政,要废了之后再立其弟耶律重元。结果耶律重元却跑去了告诉耶律宗真,耶律宗真果断带兵囚禁了萧耨斤,株其党羽,由此亲政。

    同样是临朝称制的太后,同样有野心,刘太后虽然也有一点小动作,但总体上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而萧耨斤则贪暴好杀,广织党羽,扶持她的家族。

    从表面上看,如果刘太后与齐天皇后对换,李宸妃与萧耨斤对换,则皆大欢喜。实则不然,契丹出不了刘太后,而大宋也不会允许萧耨斤上位,这是根本的文化差异。

    赵祯成长的过程中,少了一个普通人的脉脉温情,大宋朝臣与刘太后,充分演绎了什么是皇家无私事。赵祯的个人情感被置于最不重要的位置,一切为了朝政稳定。而耶律宗真成长的过程中,萧耨斤和契丹贵族们,则充分表演了怎么把国家大政变成一场家族闹剧。

    从赵祯个人的角度来说,他会羡慕耶律宗真的遭遇。自己很克制,生母李宸妃也非常克制,朝臣更加克制。李宸妃如果能当太后,则一切完美。但作为一个帝王,赵祯却知道那是不可能得到的,他和耶律宗真的遭遇是由双方不同的政治基础造成的。

    而耶律宗真又何尝不羡慕赵祯?什么母子的脉脉温情,他同样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生母上位没有给他带来丝毫温情,反而家庭撕裂,反目成仇。对于汉化的向往,仅有他这成长的经历就够了。

    从个人感情上来说,耶律宗真更加偏向大宋,而讨厌元昊。他自己是主张汉化的,而元昊则是反汉化的,从价值取向上两人就截然相反。

    什么是汉化?什么是胡风?其实元昊登基的时候说得很清楚,衣毛皮,事畜牧。游牧文化就是胡风,农耕文化就是汉化。统治集团根基在中原农耕地区,如果还保持胡风,则必然带来一系列的不适应。不进行汉化,他们的统治无从进行,只能做抢掠的强盗,而无法建立长时期的统治。只要进入中原的游牧集团,才会面临这一问题。

    契丹同样在面临这一难题,随着统治中心越来越移往幽燕汉文化地区,统治阶层中汉化越来越深入。外面的表象之一,就是如耶律宗真这样好文学的人物增多。

    导致鲜卑灭亡的六镇之乱是为什么发生的?统治上层快速汉化,即尚文,而赖以支撑政权的武力还保持着鲜卑旧俗,即好武,重文轻武,武人起而反抗。每一个以武力进入中原的游牧集团,都要面临这样一个问题。不尚文,无以对支撑政权政治、经济基础的汉地进行统治,不轻武,则就要面对保守势力的反抗。

    这是他们的必然,因为他们能取天下的基础是武力,背叛军事力量结果显而易见。

    从耶律宗真个人来说,元昊被大宋打得灰头土脸他幸灾乐祸,他自己还想打呢。而对于他治下的国家来说,无论传统还是现实,不趁这个时候从大宋得到点什么,无法交待。

    刘六符就是在这种心态下来到大宋的。本来在他之后还有一个萧英,稍后出发在路上赶上一起与宋谈判。却没想到入宋之后,跟富弼客客气气了没两天便被软禁,而萧英则被拦在了国门之外。

    将来会如何,刘六符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第260章 宜将剩退穷寇

    看见富弼,刘六符长出了一口气,急急忙忙迎上去叙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礼毕,富弼面色轻松地道:“最近天气晴好,学士没有出去走一走?春暖花开,满京城里的百姓都出城观花,煞是热闹。”

    刘六符一时沉吟,不知富弼这样说的意思。自己明明是被软禁在这里,还出去观什么花?以往使节来,大宋非常客气,管得也松,不只是可以四处走动,契丹的官员随从还都带有大批货物,就在都亭驿买卖,这里热闹得跟个市集一般。现在被关在驿里,连带着的货物也不能发卖,很多人已经不满了。

    仔细看富弼的神色,刘六符实在被关得有些怕了,决定不搭这个话题,直奔主题:“知院,我来的时候天寒地冻,如今已经春暖花,却尚未谈起正事。若要闲游,候正事谈完的闲暇之时。我来大宋,有诸多事务,随身带有文牒,不知你们朝里可有答复?”

    富弼笑着摇了摇头:“我为接伴使,只是伴你玩赏京城景色,岂能谈朝廷大事?你在契丹贵为学士,与我商谈,岂不怠慢了你?”

    刘六符一怔:“大宋文治昌盛,不知多少学士?再是忙碌,几个月也总有空闲了吧?”

    “不然。”富弼连连摇头,“宋学士文学虽好,奈何子弟管束不力,最近家事所累,正被朝廷议论。王学士安抚陕西,一去数月,虽已离京城不远,尚需几日。”

    刘六符有些压不住火气:“你们关我数月,就是为了这事?不是还有丁学士吗?”

    富弼叹了口气:“丁学士祖上为契丹所辱,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的。”

    见富弼不住地推三阻四,而且用的借口全无诚意,刘六符已经看出苗头不好。接伴使北上远迎,陪着使节到了京城之后,日常应该有身份相当的人陪伴,这是过去宋和契丹交往的礼节。刘六符是契丹的翰林学士,到了以文治自负的大宋,自应当有翰林来伴。就是翰林不方便也应有其他地位相当的人,大宋文词强他过他刘六符的车载斗量。

    这次大宋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来的刘六符是翰林学士,便一定要翰林学士来陪,不然就不让他见宰执,更加不允许见皇帝。大宋三位翰林学士,却全都不能来。宋庠家里儿子闹了事,正在被台谏议论着,交头烂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贬。王尧臣年前就做陕西路体量安抚使,不在京城,还要再过三五天才回来。丁度倒是在京城,而且也没事,但他祖父曾经被契丹人抓过,后来逃回开封,所以他不见契丹使节。

    人就是这样,来的时候抱的期望越高,被怠慢了之后越是愤怒。但当那股愤怒劲被磨去了,便就开始诚惶诚恐,先前心里要怎么显威风的念头全被自己认作罪状。这次是明明白白地大宋怠慢羞辱刘六符,但等到现在,却是刘六符觉得自己对不起大宋。

    愣了好一会,刘六符才道:“那本朝移文,说起的河北杨怀敏拓塘,河东百姓侵禁地之事,贵国有何说法?数月过去,总不能还没有消息?”

    富弼叹了口气:“最近朝中事务极多,宰执相公们忙得不可开交,实在顾不上。”

    “什么?”刘六符张大了嘴巴,看着富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个月过去,两国交界处这么大的摩擦,大宋竟然理都不理,这明欺人吗?

    自澶州城下之盟,宋与契丹议和,不再交兵,但边境地区却有不少容易发生摩擦的地方。最东边一段自保州至沧州,是宋建的湖塘地带,限制契丹南下的。这片一直延伸到大海的湖塘面积极大,连绵一二百里。虽然契丹一再向宋表示不屑,说是用十万人,一人抱一捆草就把那片水填了,但实际南下犯宋从来都是走保州以西。中段则很多两属地,也可以称两输地。大宋有这些地方的行政管辖权和派差役权,契丹则从这些地方收税,同时也派差。再向西则是双方为了防止摩擦,脱离接触,在沿边形成无人的禁地。

    最近这三段边境,全部发生了冲突,规模虽然不大,但两国前线官员都不想退让。

    东边的湖塘地区发生的事端对契丹来说最严重。自明道元年起,内侍杨怀敏在当时在那里主兵的刘平支持下,大规模地拓展湖塘。数年之后契丹发觉,行文大宋停止,说是破坏了澶州誓约。但双方一直扯皮,近二十年的时间,杨怀敏一路升官,却一直在那里,做着这同一件事,从来没有停止过。他曾回京自夸,自己拓展湖塘,可当百万兵。

    这对契丹来说不可接受,湖塘越向西拓,则契丹南下的地区越是狭窄,大宋的防线收窄,可以节约大量兵力。而澶州之盟说得天花乱坠,终究是建立在双方实力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基础上。杨怀敏的举措,实际就是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

    中段的两输地,是在长时间的磨合中逐渐形成的,也很难说谁占了谁的便宜。治理权在大宋,而钱粮由契丹收,差役双方一起派。一起派差役不是说同一家服了大宋的役再服契丹的役,而是对境内人户进行划界,哪里是服宋差的,哪里是服契丹差的。由于契丹的役重,有很多他那边的人户逃到了服宋差的地方来。前方官员交涉,那里宋朝的地方官给出来的理由,是本来两输地是大家一起收税的,不过宋免了那里的税,契丹不免,契丹已经占了大便宜。现在役重,民户逃到宋这边来,理所当然,契丹找自己的原因。

    西段是禁地,也就是两国交界的地区有数十里宽的狭长范围抛荒,大家都不耕种。而在宋与党项的战事起来之后,有契丹民杜思荣南下,侵占禁地。宋与契丹交涉,说那里契丹违反和约,向南侵地。契丹说是自己的地,证据是那一带是乙室大王曾经驻牧。而宋有双方在大中祥符九年交涉的公文,当时乙室大王到那里游牧,承认是宋地,争执不休。

    刘六符此来,就是要以这些事件为借口,向宋施压,而后借帮宋与党项议和勒索。东段鉴于拓展湖塘的威胁太大,提出要宋交还北周世宗柴荣取的关南十县,不再受限。当然他们是漫天要价,知道宋也不会还,只看最后谈出什么价钱来。其他地方,则指责宋违反盟约,给出补偿。同时利用调宋与党项战争的地机会,要出个好价钱来。

    没想到宋朝对这些冲突一概不理,也不给契丹调停与党项冲突的机会,就那么一直僵在那里。刘六符听到大宋朝堂竟然到现在还没有理会边境冲突,再也忍不住,对富弼愤然道:“你们朝里对两国交界之地如此漠然,何谈两国交好?”

    富弼拱手:“学士,两国交好数十年,天下皆蒙其惠,怎会不理呢?只是如今西北昊贼反叛,战事纷起,两府事务纷杂,实在抽不出手来。兄弟之邦,你们理当忍耐!”

    “忍耐?你们打仗,我们忍耐?你朝跟党项开战,还要我们让地让民与你?”

    见刘六符一脸不可置信地表情看着自己,富弼有些无奈地道:“没有办法,我们两国交好,便如兄弟,兄弟之间的事情自然可以拖一拖。不过学士安心,西北的事快了,快了!”

    刘六符一脸茫然:“快了?什么快了?”

    富弼展颜一笑:“自然是战事快结束了,贼昊将引颈就戮!”

    说完,富弼从袖里取了一张纸出来,给刘六符看:“学士且看,这是天都山徐都护出镇戎军时戏作一七绝,勉励将士,以壮其行。没有办法,现在满朝心思都在那里,学士体谅。”

    刘六符接过来看,见是四句:“秦帝北巡临东海,汉皇高唱大风扬。宜将剩退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作为翰林学士,刘六符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始皇帝一统天下,便不辞劳苦,巡游天下,镇慑刚刚攻下的六国地区。齐地最重,是他去的最多的地方。而刘邦就更加不用说了,他能回家乡高唱“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就是项羽这个倒霉蛋在占尽优势时,没有穷追猛打,而是天下分封,让他最后翻盘。意思很明显,大宋要对党项穷追猛打,议和不可能。

    刘六符怔了许久,才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富弼道:“大宋不跟党项议和,已经出兵了?”

    富弼满脸笑容:“好教学士知晓,西北徐都护已统二十万大军,出萧关,于草原大漠间讨党项逆贼!此是天朝兴义兵,诛不臣,兄弟之邦岂能不助一臂之力!过几日,候王学士回京日,恰好本朝圣天子要在京城贺西北大捷,学士一起去观礼!”

    刘六符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变色:“你们如此欺我,岂有此理!难道不怕本国举大兵南下,横扫中原,踏破开封府!”

    富弼拱手行礼:“若贵国真有此意,徐都护统兵灭党项之后,愿与贵国主猎于阴山之下!”

第261章 胡风汉风

    萧关徐平大帐里,王凯与一众将领向徐平报过各军的进军路线,具体部署,吩咐上了茶来,坐着闲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时大军前锋已至鸣沙县附近,即将截断韦州党项军退路,一切顺利。

    按照原先定好的方略,曹克明带整编过的本部兵马由天圣寨北上,许德统环庆路大军沿马岭水北上,两军由南线夹攻韦州。徐平带大军先攻鸣沙县,而后出偏师绕击韦州的侧背,配合南线。即使不能全歼元昊残部于韦州,也逼着他们向盐州方向逃窜,彻底放弃兴灵两州。而后曹克明部尾追韦州残部,与延路兵马一起,歼灭他们于横山地区。

    战事顺利,气氛就很轻松。闲聊了一会战事,因为将进入党项腹心地区,张亢问徐平道:“都护,你一再告诫,此次我们是兴义兵,吊民伐罪,彰显天威,不可与胡虏同。下官只是一直不解,具体可如做呢?汉胡本不同,天下尽知,只是何为汉仪,何为胡风?”

    徐平笑着道:“你这话问得要害,不过却不是一言半语能够说清楚的。过几天,我会专门下一章程,入胡地各军照行。现在一切草率,不能细讲,我先靠诉你们一个大意。”

    众将一起叉手:“愿听都护教诲!”

    “两句话。第一句话,天师北上,以仁义之师伐不臣,吊民伐罪。番境有汉人,但大多还是胡人。汉人闻听王师来,必以手回额,奔走相告‘今见王师,自此我等汉人翻身做了自己主人也’。而胡人闻王师来,必心胆俱丧,委顿于地,曰‘天子之师来,自此汉人翻身做了我们的主子也’。其间滋味,自己体会。莫失汉人之望,莫中胡人之怨。”

    众将一起应诺,这两句话听起来差别不大,但细想却有着天地之别。

    徐平又道:“公孙丑问孟子,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何不耕而食?孟子言,君子不耕而食,是以才力而得国君之用,以孝弟忠信而子弟从之。非此二者,而不耕而食,不蚕而衣,则近于盗。大军入胡境,凡不耕而食之人,皆令其至都护府,听候发落。”

    田况皱了皱眉头:“番境之人多牧牛羊,自耕自食者只怕至少。”

    徐平笑道:“耕仅是代语,凡是用自己的两手找饭食,皆在此列。市中百工,贩货商贾也是这般。不耕而食,仅指不劳而获而已。好了,此是军中,我们说些俗话。汉风胡风之别,关键在我们汉人,饭食皆来于土地,一滴汗水一粒米,大家都习以为常。而番人起自牧牛羊,他们已经习惯了不用自己的双手劳动去获得财富。普通的牧民一样辛苦,但由此而起的势力之人,却已经从心上习惯了这种作为。所以我们汉人向往的,是有更好的土地,我流下更多的汗水,就能够有更多的收获。胡人则不同,便如牧牛羊般,他们所向往的是有更多的人被其奴役,而让自己过上好日子。所以此去番境,只要把那些不劳而获的人找出来,能教化之则教化之,不然则流于远地,过于恶劣的,则加以刑戮,天下太平。”

    众人一起点头,明白了徐平的意思,不过要从心理上向这个方向靠拢,也不容易。

    汉风胡风,争了数千年,其实真要认识到根本,理由就简单得让人发笑。就像徐平前世讲社会的阶级斗争,真正追到源头是贫富分化。当有人知道那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最后源头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便对整个理论一笑置之,觉得如小孩子游戏一般。汉风胡风之别其实是一个意思,最早起源于两个族群的生产方式不同,由此而形成了不同的风俗,不同的文化传统。民族的交流与融合,这种文化的磁撞,最终形成了滔天巨浪。

    内部由于贫富分化而出了阶级之别,外部由于生产方式不同,则出现了文化冲突,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用阶级斗争去解决外部的文化冲突,会不得要领,最终是付出了极大努力,还是让外部怨恨,内部同样怨声载道。而用外部的文化冲突逻辑对待内部,则很容易出现法西思倾向,极尽残暴,还不能够解决问题。

    只讲阶级斗争,不讲文化冲突,易犯左倾错误。过于强调文化冲突,而不讲内部的阶级分化,则会犯右倾错误。不左不右,执其两端而得其中,是为中庸之道。

    不管阶级分化还是文化冲突,都是起自于人们自然而然的生产过程,都是本于历史惟物主义。不是先有了文化冲突和阶级分化概念再去找理由,而是先有这个根才产生这概念。

    所以一国历史,必然是内外有别。对内可以用阶级斗争为主去分析,因为这是内部社会的主要矛盾,而对外则要以文化冲突去看待,因为这是内外交往的主要矛盾。只强调一面而完全否认另一面,不管是倾向哪一面,要么不实事求是,要么别有居心。

    历史的大势当中,是不能针对两方,一定要指出一个坏人一个好人的。因为人类社会的这些矛盾,是不断在变化的。既斗争,又融合,在斗争、融合中社会不断前进。有时候以斗争为主,有时候有交融为主,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主要矛盾。

    汉族文化传统起于农耕,农耕又有大庄园、小自耕农、公有大农场的区别,每种生产方式必然会产生不同的文化。认为农耕的文化就是千年不变的,不实事求是。所以这个年代去接儒家的道统,特别要强调“以意逆志”,合适的认,不合适的改。

    胡风则是起于游牧,也分自由散漫的公社式和残酷的部落式,文化同样不同。

    农耕文化的自由主义倾向,表现为“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强调自耕自食,天人合一。游牧的自由主义倾向则表现为自由散漫,不受拘束,向往大自然。这两个倾向在民族的交流、融合、碰撞中不是主流,存而不论。

    游牧文化中恶劣的自然环境,朝不保夕的生存处境,出现了一种只顾眼前,不讲以后的倾向。同时由于生存条件过于恶劣,一旦得到了改善便容易不思进取,对于自己得到的资源,死也不肯放手,对地位丧失之后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而缺少交流,各自依靠自己面对大自然的生存处境,又让他们对于人与人的关系非常漠然。我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来换,人与人之间只有简单的利益关系。如果不能交换,则就靠武力抢夺,武力抢夺在他们看来不是一种罪恶。这种抢夺的极致,便是抢人,把人如牛羊一样做为奴仆。

    农耕则相对稳定,虽说是靠天吃饭,但主要还是靠自己的劳动。与游牧不同,农耕条件下人组织起来,是可以实现一定程度的人定胜天的。所以便出现了两种倾向,一种是我自耕自食,不求于人,你让我做事得给我个理由。不管是完税纳粮,还是参军打仗,总得说服我,不然不做,不去。说破天去,我自己种地自己吃,什么都是多余的。而组织起来可以人定胜天,比如修桥铺路,比如兴建水利,都能够改善每一个人的生活。所以在另一个方面,又有守望相助,愿意承担责任的倾向。这两个倾向结合起来,便是每一个人都有保护自己,不服别人管的性子,但又有勇于担当的责任感。历史在发展,文化在变,但这种精神的内核却不会变。所以汉人文化既有各过各的互不打扰的一面,又有面临困境,勇于冲上前去,以大无畏的精神承担责任的另一面。

    如果说,阶级分化导致了部落、民族、国家的产生,那么这种不同的生产方式便就导致产生了不同文化的部落、民族、国家。在部落与部落、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的交流与冲撞中,便就发生了迁徒与融合,战争与妥协,同时伴随文化的消失、改变与新生。

    可以认为这种交流融合无罪,但不表示这个过程中的集团和个人无罪。不能够用人类文化交流的性然性,来为这个过程中的人和集团脱罪,不然就是对其他人犯下新的罪行。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可以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待历史上的古人,随意臧否,不然你已经成为了百年之后人们的笑柄。一个人的言和行,总有其历史局限性。

    客观、实事求是地看待历史,才能够指导未来。出于某种目的,掩盖历史事实,篡改历史结果,是对历史的亵渎,是对现实的欺骗,是对未来的误导,是一种犯罪。

    历史的洪流中不应该指出哪方是好人、哪方是坏人,因为各自有各自的立场,有坚持自己各自文化与传统的责任。一个农耕传统的人,来到游牧地区,不做改变,还要坚持自己的文化与传统,会被游牧民族看作小偷。而一个游牧的人,到农耕地区还要坚持自己传统与文化,则会被视为强盗。一个人如此,一个集团也是如此,行为有好与坏、正义与犯罪之分。在你家里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到别人家里去做,还要怪别人不配合就是岂有此理。以此为理由大开杀戒,穷凶极恶,就是恶贯满盈,罪大恶极!

    而从五胡乱华开始的游牧民族南迁,确实表现出了强盗的作为。你可以认为民族的交流与融合是正常的,但不能够为其强盗行为脱罪,不然就是一种背叛。肆意杀戮,中原大地血流成河,十室九空,这种罪行应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以为后人之戒。

    一个人要有是非观,一个民族要有是非观,一个国家同样也要有是非观。

第262章 战是义战

    只有理清了什么汉,什么是胡,将要进去的这片土地是胡地还是汉地,徐平才能确定自己执行什么政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战争都要杀人,都要流血,必然伴随着血腥杀戮,但战争依然分正义和不义。把所有的战争混为一谈,因为都要杀人,而认为都是一个性质,是混淆视线。

    徐平此次出兵,从在镇戎军时就讲得很清楚,是兴义兵,诛不臣,吊民伐罪。这不是为了好听这么讲,而是此次出兵就是这个性质,是一场正义的战争。只有正义的战争,徐平才可以用战争来改造军队,不然是没有一个结果的。

    秦派大将军蒙恬统兵三十万,北逐匈奴,设朔方、九原郡,不是贪图这方土地,而是因为匈奴不断以这里为基地,南下侵犯。秦对匈奴的战争,是被侵略之后的反击,是一场正义的战争。不提匈奴年年南下烧杀掳掠,而把这场战争当作拓地之战,是混淆是非。

    汉时因之,再次因为匈奴年年南犯,多次反击。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为汉人两大武功。不是因为这两场战争杀的人多,缴获的物资多,而是因为这两场是汉人对侵略的反击作战,具有天然的正义性。只有正义的战争,才可以称为武功,而不是以战绩来分。

    各人种地,各人吃饭,农耕文化中有这样一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精神在。但同样的,你若犯我,我必犯人,惹了你就要承担后果。来烧杀抢掠的时候耀武扬威,被打得屁滚尿流的痛哭流涕,汉从没心情理会你这种丰富的表情。

    秦设朔方、九原,汉置河西四郡,一千多年的时间,这里已经成为了汉地。

    民族的交流和融合,当然不是温情脉脉,而是充满了血腥和杀戮。你年年来打我,我打还你就得乖乖接着。从秦汉时起,这里就已经是汉人故地,不是汉人抢来的,是你年年来犯我不得不占这里,是你自己送来的。你愿意送出来,汉人已经接住了。千年时间,这里住的已经是汉人,生产方式已经是汉人的生产方式,文化已经是汉人的传统文化。

    生产方式会影响文化倾向,所以番胡犯边,抢占土地,总是毁坏农田,变成牧地。同样地汉人反击占住的土地,也会广开沟渠,开辟为农田。党项所占的银、夏等州是汉人故土,其余地方是朔方、九原两郡的一部分。

    徐平要灭元昊,取朔方、九原故地,是恢复汉土,不是侵略战争。是以这一战的目的地,徐平一再强调是九原城。朝里的文官们心领神会,时时强调北进是吊民伐罪,至于不明白的人,也不需要明白。

    唐时迁党项入汉人故土,迄今两百年,大宋争过几次,最后也认了。元昊上台,倒行逆施,强令国内的人发,着胡服,用胡语,这可是汉人没有做过的。徐平在重新占领的汉土上移风易俗也不是强制性的,元昊可是不照着这样做就要杀人。

    叛宋为不臣,虐民以为罪,元昊无论对内对外,都已经恶贯满盈,死不足以抵罪。李佛玛被俘还可以在开封城安然渡过一生,元昊则无此可能。只要被徐平抓住,必要把他枭首于大军之前,以谢天下。

    什么是逆历史潮流而行?讲民族的交流与融合,元昊就是倒行逆施。说他举兵叛宋是被宋压迫瞧不起,是没有良心。什么是逆天下大势?元昊死后,这一带很快大兴农业,党项迅速汉化,可见这里是汉地,汉化是大势所趋。无论对内对外,元昊都是历史的罪人!

    讲重文轻武,说胡人入汉地之后因为迅速汉化导致王朝灭亡,后人对其痛心疾首,你的是非观在哪里?要不被汉化,老实待在自己的土地上,不南下来犯,汉人王朝去打过你吗?我又要占住汉地,还要保持自己的文化,天下间哪来的这种好事?汉人势弱,被你占住土地已经是天大的耻辱了,因为你不会劳动,还要为奴为婢为你耕种织衣,汉人天生欠你的啊!认为强盗抢人天经地义,抢了你就要世世代代骑在人的头上,强盗逻辑跟强盗去讲!汉人要的是自耕自食,打仗我自己会打,不需要弄个什么族群来装模作样!

    汉人组成一个集体,必先问这个集体是什么,会为每个人带来什么。认可了,再问我要做什么,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和义务。没有必要讲价钱,讲价钱的不叫集体,要做工赚钱我来跟你攀交情?你出多少钱我做多少事就好,大家各不相干。被认可了的集体,才有资格讲责任和义务,而只要被认可了的集体,也无所谓我的付出值得不值得。

    家庭如此,家族如此,国家同样如此。站在国家的角度,要先想被不被国民认可,站在民的角度,要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这中间没有价钱好讲,让承担义务的国民不满意,就是国失职。民不承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则就要被遣责,甚至惩罚。

    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这不是欺骗,是匣清大家的责任和义务。做国君万人之上,就要承担起国君的责任和义务,做不好,则君失德,天下共逐之。我没有义务为你做牛做马,只是承认这个集体,这个集体中你是君,我是民,大家各自做好本分。

    对于一个人来说,你感觉这样对你没有意义,但对天下万民来说,则是必要约束。没有找到约束君主责任的办法的时候,君失德表现出来的就是天下纷起,王朝更替。

    汤武革命,其命惟新,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种价值观。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你本来是不是个有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居天下的时候要表现得是个有德者。你失德,则大家群起反抗天经地义,是正义之举。此时没有不忠,只有天下大义。

    汉人从自己农耕的传统文化中是不会发展出来愚忠的,不管君还是民,都一样的是忠于天下。民对这个天下不尽忠,就要受到惩罚,君对天下不尽忠,天下就反了他娘的。

    把一切仁义道德虚无化,都归结于欺骗,让人相信世间只有实力,只有金钱,那或许是未来,但却不是功史。用这一套来解释历史,就是把历史虚无化,把道德庸俗化。

    什么是汉风?对皇帝来说,不可失德,不然就要接受惩罚。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你不像个君主的样子,群臣劝谏,甚至破口大骂,你老实听着,好好改正,不然换人。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这就是胡风。老子凭真本事打下来的天下,为什么要受到约束?看不顺眼,你有本事把天下抢过去就好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接受了胡风逻辑,那就在这种集体里老老实实当个顺民,那是一部分的人选择。不接受这种胡风,则邦无道,浮于海,如果连海都浮不了,那还是反了他娘的。你自己要做这种集体的顺民,不关别人的事,但也不要笑话别人不识时务。

    安重荣手握重兵对人说天子兵强马壮者居之,你觉得有道理,是因为那个时候兵强马壮能取天下。如果有一天,不靠兵马,要靠金钱,你是不是也觉得该最有钱的人为天子?

    人在一个集体中,就要担起责任来,觉得不合适,就退出这个集体。你可以从历史中找出无数的不符合这一点的例子,但不能否认这是一种价值取向。用个体的行为来解构整体的取向,从而达到以分析个体来否定整体的目的,这种小聪明只能耍一时。

    趋利避害是动物的本性,但不能用这个道理来解构人类的道德。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不同于动物,能够克制动物的本性,所以才会骂人时说如禽兽。自己要做禽兽尽管自己去做,但不能用动物的思维来解构人类的道德体系。

    对于军队来说,强调兵民一体,就是说军人参军是来尽自己的责任,穿上戎装他依然是民的一分子。参军打仗,流血牺牲,是尽责任和义务,而不是为了金钱和爵位。爵以酬功,国家设爵位是对尽责的将士的酬谢。军人就该尽职尽责,浴血奋战,而国家就应该实实在在地按照军功授爵。这种体系下同样有金钱赏赐和依功授爵,但这些是国家对你尽民的义务的酬谢,而不是用来买你的命的。觉得不公,自有军法司治授功之人失职之责。

    为了钱去卖命,和为了国家尽忠是两个概念。每个人的生命都很宝贵,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能够用钱买到的命,都是贱命。既然是烂命一条,你觉得军中会爱惜吗?

    在为了金钱从军的逻辑之下,爵位无所谓以酬功,赏赐无所谓丰与薄,够让你觉得买到命就好。无所谓公平,只有统兵官觉得你值不值这个价钱。

    这不是有责任感、有集体荣眷感的汉人传统文化,徐平军改的核心,是重新在军中确立起军人的责任感和荣眷感。任福力战而死,不是禁军的文化渲染,而是他超出了自己的身份的局限,勇于担起了自己的责任。他在禁军让人觉得震撼,却引不起其他人的共鸣。

    从文化的角度,重新来审视这个时代的制度,与自己千年的见识相结合,是徐平从镇戎军出发后,与原先有些迷茫截然不同的地方。以前说占领意识形态高地,实际上只是凭着一种模糊的认识去做,并没有一个大纲领,从现在起不同了。

    军中如此,朝中如此,对整个社会徐平都不再是从前的态度。

说一下最近情况

    写这本书之前,我自己对宋史并不熟,充其量就是一个伪历史爱好者的程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本书写到现在,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各种原因刚好签约了。对一个在起点签不了约的扑街作者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鼓励,于是就坚持下来了。

    如果现在还有我刚签约时就看的读者在,就应该知道我那个时候是什么状态。满心幽怨的起点小扑街,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有一本过百万字,上了架的书证明自己。

    书能够写到现在,我真地非常感谢那些在没有签约之前,默默收藏投票支持我的读者。那个时候,每天只要看到自己的书增加了三两张推荐票,便受到了极大鼓舞,知道有人在看,热情百倍地写下去。如果没有那时候一天增加的一个两个收藏,每天的两张三张推荐票,这本书就跟我其他的书一样,在十万字的时候无疾而终。有人在投推荐票,如果有一天二三十个的收藏掉一个两个,也不会觉得天塌下来,就不想写了。

    终于在有一天,大约是四十万字的时候吧,有一位热心的读者到外面论坛推了一次书,我终于签约了。收藏一天增加的数量,就超过了我积攒了几个月的总收藏。而本书之所以能够签约,就是因为这位热心读者的这一次推书,被负责查遗补缺的红茶编辑看到,他给我提签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自己申请签约被拒绝的消息。

    写到现在,我只求过一次票,是学着其他作者求一次试试。后来没有,是因为我知道求票是会让成绩好看一点,但对作者只是一个自我安慰,只有读者自己心甘情愿投出来的票,才能让作者知道读者的喜欢与厌恶。

    我不知道在这本书初期坚持投票的读者是谁,但他当时每天的随手一点,是这本书那个时候没有断掉的惟一原因。我知道有的读者在初期每天投票,不一定看这本书,只是支持我这样没有成绩、签不了约还在坚持的作者,依然要说一句谢谢。

    书到了现在,我非常感谢他们,那些默默投票的读者,帮我提签的红茶编辑。这句谢谢没有说出口,我只是认认真真写书来回报。或许后面的内容他们已经不喜欢了,或许他们后悔当初看走了眼,但他们当初真地这本书存在的惟一原因。

    书签约之后,我在网站的推荐位一直是比较好的,要感谢虎牙编辑。虽然与她其流不多,但她的尽职防尽责,是让我心态改变的巨大动力。随着书慢慢在写,我也慢慢摆脱了小扑街的幽怨心态,不再整天抱怨自己不受编辑重视。

    我对这段历史并不熟,是在写的过程中慢慢学习,写书同时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

    这本书没有大纲,那个时候我已经习惯了写到十万字签不了约,就再写一个开头,也不可能做大纲。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主角先做民,然后做官,然后去外地,然后回京,然后去打仗。所以这本书写得极不严谨,情节散乱,因为我都不知道过一阶段,书里会发生什么。

    作为一个对这段历史不熟的人,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力求让读者真地活到那个时代,有自己的行事逻辑。精力所限,也只能做到如此,再高的要求超出了我的能力。

    书中大段的议论,你们看着烦,我写的时候也是心力憔悴。因为写这些,也正是我自己困惑徨的时候。我自己理不出主角的行事逻辑来,查到的资料是我以前没有想过的。书是到一个阶段,我就去查一个阶段的资料,当到一个转变的时候,却与我原先的设想并不相同。反应在书中,便出现了大段议论,那些是我又转头去查这个专业的资料,力求在书中为主角找出一个尽量合理的逻辑。

    书上架以来,近两年了吧,因为起点有请假制度,我只有在上架第一个月没有拿到全勤。或许是一种执念,对于当初我这种签不了约的扑街作者来说,拿全勤是一种向往。所以书中出现了大量与书无关的内容,那是我自己查资料正在那个阶段,不想放弃全勤,于是写上去了。觉得受到了欺骗的读者我说一声抱歉,如果有什么补偿的办法,我愿意补偿你们。

    以后书中不会再出这些内容了,我会想好了再写,可能会慢一点。我的精力与能力有限,请读者包涵吧。

一点说明(前面误发收费章节报歉,补偿方法见内容。)

    写这本书之前,我自己对宋史并不熟,充其量就是一个伪历史爱好者的程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本书写到现在,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各种原因刚好签约了。对一个在起点签不了约的扑街作者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鼓励,于是就坚持下来了。

    如果现在还有我刚签约时就看的读者在,就应该知道我那个时候是什么状态。满心幽怨的起点小扑街,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有一本过百万字,上了架的书证明自己。

    书能够写到现在,我真地非常感谢那些在没有签约之前,默默收藏投票支持我的读者。那个时候,每天只要看到自己的书增加了三两张推荐票,便受到了极大鼓舞,知道有人在看,热情百倍地写下去。如果没有那时候一天增加的一个两个收藏,每天的两张三张推荐票,这本书就跟我其他的书一样,在十万字的时候无疾而终。有人在投推荐票,如果有一天二三十个的收藏掉一个两个,也不会觉得天塌下来,就不想写了。

    终于在有一天,大约是四十万字的时候吧,有一位热心的读者到外面论坛推了一次书,我终于签约了。收藏一天增加的数量,就超过了我积攒了几个月的总收藏。而本书之所以能够签约,就是因为这位热心读者的这一次推书,被负责查遗补缺的红茶编辑看到,他给我提签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自己申请签约被拒绝的消息。

    写到现在,我只求过一次票,是学着其他作者求一次试试。后来没有,是因为我知道求票是会让成绩好看一点,但对作者只是一个自我安慰,只有读者自己心甘情愿投出来的票,才能让作者知道读者的喜欢与厌恶。

    我不知道在这本书初期坚持投票的读者是谁,但他当时每天的随手一点,是这本书那个时候没有断掉的惟一原因。我知道有的读者在初期每天投票,不一定看这本书,只是支持我这样没有成绩、签不了约还在坚持的作者,依然要说一句谢谢。

    书到了现在,我非常感谢他们,那些默默投票的读者,帮我提签的红茶编辑。这句谢谢没有说出口,我只是认认真真写书来回报。或许后面的内容他们已经不喜欢了,或许他们后悔当初看走了眼,但他们当初真地这本书存在的惟一原因。

    书签约之后,我在网站的推荐位一直是比较好的,要感谢虎牙编辑。虽然与她其流不多,但她的尽职防尽责,是让我心态改变的巨大动力。随着书慢慢在写,我也慢慢摆脱了小扑街的幽怨心态,不再整天抱怨自己不受编辑重视。

    我对这段历史并不熟,是在写的过程中慢慢学习,写书同时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

    这本书没有大纲,那个时候我已经习惯了写到十万字签不了约,就再写一个开头,也不可能做大纲。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主角先做民,然后做官,然后去外地,然后回京,然后去打仗。所以这本书写得极不严谨,情节散乱,因为我都不知道过一阶段,书里会发生什么。

    作为一个对这段历史不熟的人,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力求让读者真地活到那个时代,有自己的行事逻辑。精力所限,也只能做到如此,再高的要求超出了我的能力。

    书中大段的议论,你们看着烦,我写的时候也是心力憔悴。因为写这些,也正是我自己困惑徨的时候。我自己理不出主角的行事逻辑来,查到的资料是我以前没有想过的。书是到一个阶段,我就去查一个阶段的资料,当到一个转变的时候,却与我原先的设想并不相同。反应在书中,便出现了大段议论,那些是我又转头去查这个专业的资料,力求在书中为主角找出一个尽量合理的逻辑。

    书上架以来,近两年了吧,因为起点有请假制度,我只有在上架第一个月没有拿到全勤。或许是一种执念,对于当初我这种签不了约的扑街作者来说,拿全勤是一种向往。所以书中出现了大量与书无关的内容,那是我自己查资料正在那个阶段,不想放弃全勤,于是写上去了。觉得受到了欺骗的读者我说一声抱歉,如果有什么补偿的办法,我愿意补偿你们。

    以后书中不会再出这些内容了,我会想好了再写,可能会慢一点。我的精力与能力有限,请读者包涵吧。

    (这一段内容我误发在了收费章里,给读者造成不便见谅。经编辑指导,解决方法如下:误发的章节当作新章,晚上会替换成新的正常内容,原定了的读者不需要再订阅,新章多出来的字数补你们的误订。即你们不需多付一章的费用,因我的失误,给你们造成困扰,那一章你们半价。)

第265章 瀚海

    美利寨这个地方很特殊,正是马岭水与葫芦川的分水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过了这里,就离开了马岭水的流域,进入瀚海。从这个时候起,许怀德大军将要面对水源缺少,道路难行的困难。也正是从这里开始,宋军进入了苦寒的半沙漠地区,面对的环境突然恶劣起来。

    一千年后,有一支军队在这个地方,打了最后一仗,完成了两万五千里长征。他们在这一片土地上辗转腾挪,所战斗过的地方,恰好就是先前陇右军开始发力,攻会州并转向天都山的那一片土地。正是从进攻天都山开始,西线战局一下子明朗起来,一场大战彻底打垮了党项大军。而对灵州外围的最后一战,将由许怀德大军在清远军完成。

    许怀德骑在马上,一身戎装,面沉似水。背上的伤微微有些结痂,又痒又痛,让人难受无比。大军面前,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强忍着疼痛,一路前行。

    四十年前那场大战的遗迹处处可见,在沙土里半隐半露的箭簇,路旁的累累白骨,无不提醒着路上的将士们,他们要去面对的是什么。

    许怀德骑在马上,看见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士兵一边走着,一边不住地抹眼泪。他旁边的老兵神色木然,偶尔会拍拍年轻士兵的肩膀,满脸慈祥与无奈。或许这是一对父子,禁军里这样的亲父子,亲兄弟一起上战场的很多,越是历史优久的老军号下越多。招新兵优先招军人子弟,而招进来的父子兄弟尽量安排到同一军营中,一起生活,一起战斗。

    用亲情来加强军队的凝聚力,是五代遗风,或许来自部落传统,或许是某些将军的别出心裁。一直沿续到现在,就说明了这种传统对禁军来说有用。虽然在千军万马的钢铁意志面前,亲情显得脆弱,充满了人生的无奈,但总让兵士们多了一些战斗的动力。

    数百里瀚海,是灵州城最好的防线。宋军放弃灵州,不是败在了党项人的刀枪下,而是败在了这漫无边际的瀚海之下。从关中经过这里向灵州转运粮草,艰苦无比,代价让人望而生畏。要从这里攻灵州,不但需要军队的坚强意志,同样需要国家坚定的决心。

    禁军没有钢铁一般坚强的意志,除了监战的甘昭吉,他们也不知道国家有多大决心。

    徐平没有让许怀德走这里去进攻灵州,只需要他们占领清远军,断绝韦州生路。可是许怀德不信,他军中所有的人都不信。

    有战意的将领,认为徐平不预先告诉大军,而是宛如传说中的锦囊妙计一般,等到了清远军,监战的甘昭吉变戏法一样取出一个锦囊,高呼:“都护妙计,大军由此向北,攻灵州取军功去也”。这是指挥者的智慧,是安定军心的妙计,徐平都护高明。

    而那些没有战意,犹如被押着赴刑场受刑的将校士卒,则从心里鄙夷。用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诱骗大军走上绝路,徐都护真是没有人性,怪不得以前能带军打那么多胜仗。

    许怀德带的这一支大军中,有战意的人少,被押上刑场的人多,他有什么办法?

    当一支军队已经习惯了欺骗,习惯了被迫去战斗,你怎么说他们都不会相信。什么样的军令,他们都是被逼着去执行的。人无战心,妄想有战力,要求实在太高了。

    路边的累累白骨,时时都在提醒经过的每一位将士,他们踏上的是一条死路,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十去从军九不回,军人,踏上了战场,还想着能够安然回乡吗?这可不是农夫扛着锄头出门去除草,流下几滴汗水,回到家里有浑家做好的饭菜。自己是要去打仗的,自己不想死,对面的敌人又何尝想死?总要有人死,谁知道死的是哪个?

    一程三十里,天不亮埋锅造饭,天稍一露明就出发。路上不再休息,不再吃饭,就是偶尔喝一口水。在这漫漫黄沙之中,抬起脚,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就这么走下去。

    清远军当群山之口,扼塞门之要,行旅断绝,荒无人烟,深处瀚海。但是韦州却全是大石,能建城,却不能修护城河。而且城中缺乏水源,井泉远在数里之外,被五十里外占据甜水谷的清远军牢牢克死。深处瀚海腹地的清远军是战略要地,但瀚海实在难行。

    烈日当空,映在路边的滚滚黄沙上面,映得行人心慌意乱。一身戎装的将士们步履沉重,离开美利寨没有多远,便就开始冒汗。走了几里,就觉得口渴难耐。渴了要喝水,然而水壶中装的美利寨的井水又苦又涩,喝了感觉更渴。

    瀚海并不是绝对没有水,河和泉还是有一些的,但大多苦涩不能饮用。用徐平前世的话说,这一带的水盐碱度太高。稍微正常一点的水,便就被美其名曰甜水。所以这一带以甜水命名的地方特别多,甜水谷,甜水井,给路上的行人们无限想象。其实这些所谓的甜水,在内地也是难以下咽的,但在这里就是甘霖,喝上一口无比幸福。

    离开美利寨,便就再没有村落,没有人烟,更加没有城寨,全是漫漫黄沙。

    太阳还高高挂在西天上,大军便就停住,开始安营扎寨。这是古道,虽然没有城寨但却有基本固定扎营的地方,这种路上有能喝的水的地方就那么一两处。

    许怀德让亲兵算了一下路程,暗暗出了一口气。今天终于走够了三十里,没有再出意外。说起来前两日违限,他能够冤枉死。一次是路边山头的牧民羊群误冲入了军中,引起混乱。被冲乱的那支军队的统兵官恶向胆边生,把牧民杀了,把羊抢了。大军就这么被一件小事耽误住,没有走够三十里。若是没有甘昭吉跟着,许怀德就让军中把羊宰了,大家美美吃一顿羊肉,就此过去。大军行进,一个牧民不远远躲避,还敢让羊群冲撞队伍,这不是自己找死吗?但这个统兵官确实违反了明文军纪,甘昭吉看着许怀德不得不斩。

    第二天路上冲出虎来,又扰乱了一指挥的行伍。为了打虎,全军就那么堵在那里,终于又一次误了程限。都是偶发的意外,都是小事,许怀德觉得自己倒霉无比。

    不要觉得一支大军被这样的小事耽误多么不可思议,禁军是机械地执行命令,对于突发事件应对能力有限。没有军令下来,大军之中没几个人敢私自行动。

    陇右诸军行军,都是在前方广布侦骑,从都开始,一层套一层地互相配合。他们的配合或者不够熟练,但总有这个意识,是以大军来去如风。别说羊群老虎,就是突然冲出一支敌军来,也打散不了他们的行军队列。而禁军是紧密地聚在一起,行军的时候不敢分得太散。就连前面的侦骑,也没有几个人,全是许怀德派出去的,向他负责。

    现在许怀德只知道大军前边一两里之内的情况,再远就不知道了。现在的清远军是个什么样子,党项有多少驻军,战力如何,他一无所知。

    谁不知道这样不好?他也想广布侦骑,他也想把队伍拉开,但做不到啊。敢让大军分得散一点,就会出现自己掌控不了的突发意外,这支大军可是全靠他一个人掌控。

    就这样紧紧地聚在一起,大军安营扎寨,宛如一个临时的城堡一般。

    许怀德安排了军中事务,回到自己帐,让亲兵帮着自己去了甲胄,牙咧嘴地脱下衣服,重新上药。若是以前发生这种事,他早就满腹怨言,破口大骂了。可是他现在一个字都不敢说,虽然徐都护远在数百里之外,他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冷冷看着自己。

    现在他最希望的,是党项大军快点冲出来,大家堂堂列阵,拼杀一场。这种在瀚海中的行军本就是一种折磨,对军队的一种考验,这种折磨有时候比战阵拼杀更可怕。两军列阵打起来了,最少士卒不会再胡思乱想,看着旗听着鼓打就好了。

    明天再行军一天,便就到清远军城下了。只要想一想军中众人的恐惧,他都觉得冷汗直冒。现在最难的不是到了清远军,跟党项战斗,打不打得过他们,而是这最后的三十里路,对大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煎熬。

    离开环州,很多人都恨不得这条路没有尽头,自己永远不与党项番贼交兵。而到了现在,很多人只盼这路快些到尽头,死就痛痛快快地死。

    不是他们真不怕死了,而是另一种恐惧暂时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如以前一样怕的。

    换完药,许怀德重新穿好戎装,手捧腰刀,坐到自己帅帐门口。一脸阴沉,看着笼罩在夕阳中的连绵军营。现在这支大军一离开自己的视线,他就心慌意乱。以前他不会这样的,军中谁敢闹事,他一句话砍了脑袋就是。而现在,他更担心自己的脑袋。

    (前两章就是误发的那两章收费章节,内容已经替换掉了。顺便说一句,我不再写大段议论文字了,是因为很多读者觉得看那样的文字,浪费了他们的钱。作为作者,我必须考虑这一点。不过,并不是我认为那些错了,我查了那么多资料,辛苦总结出来的。到现在为止,嘲笑和不屑的我见多了,但没见过让人眼前一亮,自己不知道或者没想过的反驳意见。想一句话来发一句这作者连什么什么都不知道的不要来刷我的书评区了,大多数人又不订阅,就为了你一点优越感,来把书评区冲得乱七八糟,成什么样子?我尊重读者,要求读者有起码的尊重不过份吧?)

第266章 我们等得好苦!

    越向北走越是荒凉,四周全是起起伏伏的小山,黄沙遍地,看不到一点绿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已是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在这西北苦寒之地却看不见一点春天的影子。由于盐碱度过高,地面黄沙不时会泛出白色,与累累白骨混在一起,仿似鬼域。

    多日行军,宋军已经麻木,人人面无表情,神色木然,沿着白骨铺就的路一直前行。

    今日要在离清远军五里的地方扎营,明天拂晓攻城。许怀德心提到了嗓子眼,骑在马上不时注意大军神色。军无战心,一不小心就会四散奔逃,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一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还好也没有发生意外。离着清远城越近,许怀德的心情越是复杂。一方面他也怕到了城前之后要与敌厮杀,另一方面不见人影是好事,往常行军到了番境腹地,总是被蕃部的散兵游勇袭击,烦恼不堪。

    午后大军出了小山连绵的地区,进入清远军所在的平坦之地。清远军当群山之口,设立之初防的是党项军从北进攻,是以城在这片平地的北边,离着尚有十里之地。

    许怀德紧张地几乎喘不过气来,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然后伸头北望。这里已经位于瀚海深处,荒无人烟,又无草木,隐约中好似可以看见远方清远军城池的影子。

    前方散出去的侦骑飞马过来,向许怀德叉手行礼:“大帅,前方两里之内并无人影!不见贼军,也不见此地百姓,好似没有人的地方一般!”

    许怀德想了一想,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这么诡异,对侦骑道:“你们再前一点,探到五里之外。不管有没有什么异常,都立即飞马来报!”

    侦骑叉手应诺,拨转马头,两腿一夹,飞一般地去了。

    时候还早,五里之地很快就到,许怀德也不急着行军,就在山口整理部伍,开始排阵。

    禁军行军除非分成几股,有前锋有后卫,如果聚在一起,都是主将在前。而且鉴于五代牙兵的教训,主将没有亲兵卫队相随,也没有特别直隶主将之军。这两个特点,直接导致大战中主将很容易战死或被擒。而禁军又是靠严格的阶级法整编在一起,主将一去,大军很容易崩溃。三川口之败,这一点表现得特别明显。其实当时宋军人数少于元昊,但战力却未必相差多少,刘平和石元孙两人的失陷对结局影响非常大。

    陇右军中用了新军制,每一级统兵官都是有亲兵队的,徐平自己也有都护府直辖的一军。不过亲兵队不是统兵官私兵,只是直隶统兵官的军队,战时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徐平曾经建议其余禁军也这样改,朝中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许怀德的这支大军还没有改过来。

    主将在前,固然可发身先士卒激励士气,但也特别危险。一出山口,许怀德立即把全军结成大阵。不再使用行军队列,而是结阵前往五里外的宿营地,是他也要考虑自己性命。

    排阵尚未完毕,派出去的侦骑已经飞马赶回。与上次不同,这次带了一个人来。

    到许怀德面前,侦骑叉手唱诺:“禀大帅,五里之外见到这个人,自称是清远军主将番贼李团练的伴当。这厮带了几个男女,在那里摆起香案,说是要迎王师。贼人奸诈,小的不敢信他的话,生怕引我军入伏,是以带来见大帅!”

    许怀德看着侦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又看看侦骑,道:“你再说一遍?这厮带了伙男女在那里做什么?”

    侦骑却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把许怀德吓着了,只好又重述一遍。

    许怀德一催马,突然到了侦骑带来的那人面前,厉声喝道:“你且说说,到底是如何一回事?若有半句虚言,洒家立斩你于军前!”

    那人吓了一跳,在马上浑身发抖,急忙叉手:“太尉,小的没有半句虚言!小的名唤李节,是清远军里李团练的族人。清远军以前全靠左近野狸十族的蕃落兵把守,天都山一战后他们一哄而散,逃到山里不见踪影。现如今城里李团练只带五百兵,多是老弱,如何敢抗衡太尉大军?这城是附近要害之地,团练思索,上朝必派大军前来收取,早就备好香案以迎王师。只是左等右等,今日才等到太尉带大军前来。”

    许怀德心里翻江倒海,实在无法形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心情。自己担惊受怕,路上还挨了三十军杖,原来只是来接收一座空城?突然之间,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许怀德才强自平息心神,问李节:“你们团练献城,不怕威州的昊贼?那里离清远军只有二日路程,他带上兵马,顷刻间就能杀过来!”

    李节一头雾水,看着许怀德道:“昊贼已是自身难保,哪里还能够顾及我家团练?六日之前曹太尉已统大军过折姜会,现在想来已把韦州团团围住也!那时团练也曾派人去,曹太尉言清远军是许太尉行军驻足之处,自己不便派人来。”

    想到这里,李节才想起来,忙从身上摸了一张纸出来,呈给许怀德:“太尉且看,这是曹太尉文字,已许我家团练献城也。是以我们在这里引颈盼王师,恭候太尉多日了!”

    许怀德接过纸,一眼便就看出是曹克明手书。这几位统兵主将都有自己暗记,方便战时联系,是不是曹克明写的许怀德一眼就能看出来。

    把这张纸看了又看,许怀德再也忍不住,不由流了眼泪下来。自己担惊受怕,艰难行军,却不知这城早已经下了。曹克明一纸文字,便就能下一城,自己还想着什么大战。

    许怀德只觉得自己窝囊无比,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自己钻进去。曹克明从天圣寨比自己晚出发多日,那是小道,大军行进艰难,没想到路程却比自己快了许多。那可是正面强攻韦州的主力,元昊防的最严,路上聚集的贼兵最多。

    一路上没见敌人抵抗,因为这路上的兵马早就被调去防曹克明了。见不到人影,因为这一带的蕃落被曹克明杀破了胆,逃到山里去了。两军隔着一片大山,山中全是生蕃,不通音信,却没想到出现了这种意外。曹克明大军在前,山中蕃落是知道那边消息的,谁还敢来撩拨许怀德的大军!曹克明仅凭自己的威名,已经扫清了许怀德路上的所有障碍,就连清远军都帮着他打下来了。

    意不意外?很惊喜是不是?但许怀德却觉得自己实在没脸进清远军城。人终归是有羞耻之心的,自己统领的是禁军精锐主力,比曹克明的大军人数还稍多一点,出现这种结果他会被人笑一辈子的。当年在京城,他被高大全一合生擒,同伴将领同仇敌忾,都不笑话他,只说高大全乘人不备,不是英雄所为。今后,还会有人这么安慰他吗?

    许怀德觉得委屈,清远军里的党项团练使李兴更委屈。自己明明是最先一批派人去迎王师的,结果投诚的时间却最晚。就连北边的浦洛河都降宋了,李兴还在苦苦等待。

    如果是曹克明走许怀德这一路,他会星夜兼程,提前半个月到清远军。而许怀德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也能在十天前赶到这里来。结果,他路上还误了程限三日。

    兴义军,吊民伐罪,以为是说着玩玩的?徐平真地是这样做的,真地表现出了王师的风范,打垮了元昊主力之后,那就大军过处如卷席,片纸可下一城。徐平出萧关,露布传檄前方各地,几乎是以行军的速度前进,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现在已经扫清了灵州的外围,各路大军正在向灵州集结,准备关键一战。

    元昊也不想窝在韦州,但是灵州已经不要他了,那里的守将根本不理会他。反正是已经败了,要跟宋军讲价钱,他们不会自己谈?为什么非要元昊来谈?元昊是叛宋,这里的土地、人和军队本来名义上就是大宋的,举城迎王师是反正,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而元昊要东去盐州,曹克明却在过折姜会后,迅速派兵占住了浦洛河。这也是让清远军里的李兴幽怨不已的地方,自己明明是比那里的守将更早联系曹克明,但那厮献城却在自己前面。最近几天,竟然无耻地骑到自己头上,指手划脚起来,偏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如果说仅仅是被曹克明截断归路,元昊尚可放手一搏的话,横山现在的局势,却让元昊彻底死了撤到那里的心思。那里比灵州更可怕,已经举兵造反了。

    今年,包括大宋的陕西路北部,包括党项,遇到了罕见的旱灾。去年被元昊用纸币盘剥了一年之后,横山的蕃部活不下去,在徐平出萧关之前,已经举兵造了元昊的反。

    (历史上庆历元年(书中还未改年号)发生大旱,横山地区出现了西夏整个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蕃部起义。历史上的北宋同样遇灾,自顾不暇,没有乘机出兵。双方同时面对大旱,选择开始议和。这一场大灾,是双方停战的原因之一。)

    (说一件事,在发这一章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看了一下书评区,万没想到,在读者的心中会有这样的印象。有一个老读者,我不提是谁了,可以到书评区看。是一个很早追书的读者,我也是比较感谢的,陪着这本书走这么久不容易。以前就抱怨过昨天我发的内容问题,觉得不值。这次再抱怨,我觉得这样不好,所以昨天想办法免费一章作为补偿,并专门开单章以后不会再有了。万没想到在他心中的形象,竟然是我不尊重读者的意见,说我傲娇?我的书评区除了广告和极少的几个谩骂帖,根本从来就不删帖。你们在书评区的讨论,我除了说明情况的少数几帖,都不参与。竟然在他心里会是觉得这样?我昨天是请了假多码一章表示我的歉意,怎么会想到是这样的?好了,以后随便吧。)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100/ 第一时间欣赏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作者:安化军所写的《一世富贵》为转载作品,一世富贵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一世富贵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一世富贵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一世富贵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