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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章 盼盼的小心思

    太阳挂在西天上,如同一个大火球,看着就让人心里暖烘烘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徐平坐在交椅上,看着西天的太阳,眯着眼睛想心事。盼盼在一边,带着安安转过来转过去,不时偷偷看一眼徐平。她也知道自己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而且也知道十之**要嫁给苏颂,就差正式定亲了。开封城里正在举行省试,她想问问徐平,苏颂到底怎么样,这次能不能考上进士。这次再不中,可有点丢人。只是害羞,问不出口。

    徐平只觉得身心俱疲,身子一点也不想动。他现在才真正理解当年的王曾,宰相这个差使确实不是一般人干的。穿上公服还要去除自己的立场,还要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在皇城里就是一种折磨。这不仅仅是能力的问题,还是对精神的折磨。到了朝堂,人就像魂游天外,身子在这里,精神却要到另一个世界去。

    真正能把这一套政治逻辑理顺的人其实并不多,吕夷简不能,晏殊也不能。宋朝到现在大约只有王曾,把这一套差不多吃透了。是靠着许多人,你一点想法,我一点想法,共同撑起了这一套政治逻辑。因为自成体系,在没有明显破绽的地方,别人很难强推超出这套体系的个人想法。明显破绽,如把礼由民自生,改成强行教化,就出现了硬讲三纲五常的事情。历史上著名的登州阿云案,便就被新旧两党来回折腾几十年,一直延续千年都是法律界的热点。如果把三纲五常当作过时的旧规矩废掉,案子其实并不复杂。这件案子并不是争一口气,是涉及到了重大政治问题,后人以为赌气只是认识不到他们的政治而已。

    认识不到这套逻辑,再聪明,再能干,也可能被人一招制敌。如丁谓,当宰相并没有多少日子,党羽众多,一手遮天,被王曾一下就翻了过来。不是丁谓露出了破绽,他露出的破绽多了去了,被扳倒是因为王曾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要害。

    政治,如果没有清醒的头脑,理清其中的逻辑,就会时不时犯些小错误。犯的小错误多了,就会被人不信任,失去了前途。如徐平前世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权力集中会导致**,绝对权力集中导致绝对**。权力集中怎么会导致**呢,显然没有政治逻辑,强行把两句话粘在一起,说的多了,好像是真的一样。**是因为制度和监察不严,制度和监察不变,权力分散只是从一个人贪污变成了窝案而已。

    盼盼拉着安安走到徐平身边,摇他的肩膀道:“阿爹,你在想什么?”

    徐平睁开眼睛,懒懒洋洋地道:“什么也没想,在发呆呢”

    盼盼刚想再问,林素娘过来,对她道:“带着妹妹一边去玩,我和阿爹有话要说。”

    盼盼嘟起嘴,拉着安安的手,一起到外面去玩了。

    林素娘剥了一个桔子给徐平,口中道:“我在想啊,苏颂年纪不小了,要不要把他和盼盼的亲事先定下来。你嫌盼盼的年纪小,无非先不成亲,等过个一两年再说。他阿爹苏绅也升待制,两家结亲,跟我们也算门户相当。”

    “好啊,那便定下来吧。”苏绅什么地位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看好苏颂而已。

    林素娘有些犹豫:“可此次开科,要是苏颂没中进士怎么办?”

    “那就下次再考呗,还能够怎么办?进士谁也不能保证一次就中。”

    林素娘推了徐平一把:“你现在做宰相了,总有办法!赐他一个进士呗。”

    徐平差点笑出来,抬起头看着林素娘:“你以为进士是我们家的,说赐就赐一个!”

    林素娘道:“宰相家里赐进士又不是没有过,苏颂这孩子读书本来就不错的。”

    “读书不错你还怕他下次考不上?”徐平叹了口气,“素娘啊,我这宰相当着可是不容易的。你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早晚会给我惹出大祸来的!”

    林素娘道:“我什么事不是跟你说过,你答应了才行的!盼盼莫不是你的女儿?她的终身大事,难不成你心里不急?嫁过去,丈夫连进士都不能中,如何过日子!”

    徐平叹口气道:“我当然不急,我本来就认定了苏颂能中进士,有什么好急的。他虽然平时言语为多,学问倒还扎实,我就不知道你乱急些什么。”

    林素娘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低头剥桔子。哪怕现在做到了宰相,林素娘还是对徐平的学问没有什么信心。小时候的印象根深蒂固,他那个进士就是瞎蒙上的。

    徐平也懒得跟她解释,又眯起眼睛。夫妻两人一起坐在房前,沐浴在夕阳中。

    林素娘这一点还是让徐平放心的,不会拿着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私下里利用自己的职权耍什么花样。再说徐平也确实用不着收别人的钱,自己赚的足够花了。

    徐平心里明白,这个年代,你赚下来万贯家财又怎么样呢?子女不争气,终究还是没有用处,守又怎么能守得住?一两代之间迅速败落的豪门高第,放眼望去,开封城里到处都是。子女不争气的,宰相的后代几十年就穷得要饭的还少了?能够守住家业的,还是两个儿子以后要争气,老老实实把书读好,真正考上进士,就把自己的家守住了。没有那个本事,哪怕靠自己赐个进士,在官场上也会被另眼看待。

    就大宋的第一功臣赵普,这才过去几十年,他的后人过得也不怎么样。这不能怪皇室不照顾他,皇室自己还照顾不过来呢,宗室也有不少过得不怎么样呢。

    这个世界就没有世袭的说法,除了皇帝得从姓赵的家里出,其他人,包括他们自己赵家的人,富不过三代才是稀松平常。真正要守住家,只有家学渊源,读书传统不绝。

    再过一两年,两个儿子大了,徐平想让丈人林文思致仕,回家里来教孩子算了。他的学问或许不精深,胜在扎实,教小孩子最合适了。

    脱下了官服,徐平就彻底成了一个普通人,要为自己的家庭未来打算。靠着恩荫不行的,能守几代?把家里扫地的都恩荫,也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不能进入那个核心阶层,官员就是个领钱干活的,并不能支撑起庞大的家业。说起来,反而是苏颂前程远大。

    如果把社会分成富贵、中层和下层,这个年代的中层极不稳定。努力一下,家里的运气来了,出个甲科士士,就进到了富贵阶层。一不小心,就会退到社会下层。无他,整个社的负担最多地就是压在中层身上。徐平要想办法,让这个阶层慢慢扩大。

第32章 位极人臣

    自第一天的大朝会开始,朝廷人事便就进入了剧烈的动荡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前一段时间的稳定,只是在等着徐平回朝拜相,获得大家的认同后,由徐平来定。经过廷辨,稳定了人心,谁该上谁该下,谁该去谁该留,就要有结果了。

    以前徐平总有一种误会,自己能够飞速升迁,是赵祯赏识自己。等把道理想通,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这天下就他最能干,宰相他不来当谁当。

    盲目相信为神,信而生疑为鬼,这本是文明体系中用来指学习的阶梯,人进学解惑的过程的。文化中的学是解惑,而不是学知识,对自然的探索这个时代还没有成体系,自然科学如何学习的体系并没有建立起来。

    理通为儒,通的是什么理?当然是道理。就是天地道德那一套的理,贯穿于整个的政治和文化中。对于自然的神和鬼敬而远之,是因为对自然的认识不够,人可以认识,则人心中的神和鬼不应该存在。所以关于人的政治和社会中,所有的惑都可以解。

    有惑不能解为疑,有疑就生了人心中的神和鬼。让人无疑为信,信而用之为任。为什么用这个人当这个官,那个人当那个官?是因为信任。用人不疑,不是说让你当了这个官就盲目相信,有疑就问出来,解心中之惑,这就是廷辨。

    当这一套关于人的文明体系失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就不存在了。要么就是当作神来对待,盲目相信。要么就是当作鬼来对待,信而存疑。所谓疑心生暗鬼是也。

    宋亡于蒙古,明再亡于满州,然后被全世界的其他民族轮流欺负,后世对自己祖先的文化已经不信任了。祖先不能不认,认了心中有鬼,徐平前世,就是这样活活把一部关于人的文明史,给解成了鬼世界。

    徐平来到这个世界的灵魂,相当于小鬼进了人间,他用了十八年的时间,才算把自己心中的鬼去掉。心中的鬼没有去掉,相信枪炮能够救宋朝,无非是自然崇拜,跟人有心中疑惑去拜个石头大树来镇鬼没有区别。相信洋人的制度能救大宋,无非是人文崇拜。

    中国人不信这个教,也不信那个教,为什么?别的文明发展起来都有宗教,不然无以凝聚人心,就中国人特别?光拜祖宗盲目认同就可以了?这就是有惑不去解,心生暗鬼后用血缘当神,来镇自己心中的鬼。凝聚人心,是因为天地文明中有一套道理,去心中神鬼。

    宋亡之后,天下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神庙,人们需要这些神来镇自己心中的鬼。唯物主义了,不能再信神神鬼鬼了怎么办?去请洋人来,当心中的神,来镇自己疑心生出来的暗鬼。这就是徐平前世,说起关于人的社会和政治,动不动就是哪个洋人说过一句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因为祖先的那一套道理没了,但中国人的文明基因,需要有一以贯之的道理存在。不请洋人来当神,那就捧出哪个大儒,哪个先贤,来当自己心中的神,来镇自己心中的鬼。什么是盲目?就是闭起自己的眼睛,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祖先全是一群傻子,全是一群坏蛋,他们哪里有什么道理,道理都是编出来骗人自己好做坏事的。

    当然有道理,五千年文明,岂能够没有道理!宋朝道理最大,说的就是,政治中最重要的是把道理讲通。你把道理讲通了,当然是你来决定朝政该怎么施行。司马光明明对道理不通,强推三纲五常,就是视大汉天命为神,来镇他心中有疑的暗鬼。在学问上,司马光远远不如王安石。历史上最接近理通的那一个人,恰恰就是王安石。

    徐平能够去除自己心中的鬼,正是因为他前世祭起来的一个神。说起汉族王朝为什么亡于外族,一口咬定的就是因为重文轻武,完全不讲道理通不通。但是徐平明明看见,禁军的战斗力不行,与此无关。因为在他的前世,他见过另一个属于政权的群体,也是如此一点一点失去人心,最后弄得天下动荡。那就是国营和集体企业。

    在徐平非常小的时候,他父亲在一个小乡镇集体企业里工作,回来经常跟他说,等到自己转成正式工了,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徐平长大了就可以接他的班。几年之后,天下的这种企业一个接一个地破产,父亲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回家种地,日子一年不如一年。

    他前世的大下岗怎么回事,这个年代的禁军一年不如一年就是怎么回事,其中的道理是通的。政治,就是政权中的人位子正了,自然天下大治。什么这个约翰那个汤姆,什么哈克什么斯基,被中国人拿出来吓人不是因为他们有道理,而是请洋神镇心鬼而已。

    政权的主要部分,军队、行政、经济,这几个集体,只要得人心,自然就会一天比一天好。不听民意,不顺民心,关起门来自绝于人民,就自然会一天比一天衰败下去。这就是中国传统文明中政治的原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

    做得不好是因为这个体制那个体制,都是有惑不解,疑心生暗鬼后请出来镇心中之鬼的神。道理通则一切皆通,剩下的能力,就是怎么修德,怎么让政权应民心的问题。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德就看见了道,把道贯之以理,就是天地文明中的政治。人生于世必有欲,有欲是正常的。喜欢钱,喜欢美女,喜欢过得舒服,都是道之德,没有什么**是不道德的。说有的想法不道德,是政治中失去了道理,强行改变人性。

    政权是阳,人心是阴,阴阳相合为合理,合理则德成。这就是政治中的一二三,凡事说服别人要说出个一二三来,不然信你才有鬼,是这个文明中的政治留给后人的记忆。

    不合理,要么失文德要么失武德。文德是得内部人心,武德是对外御敌。

    徐平通过找到禁军战斗力不行的原因而明德,明德则一切道理皆通,现在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儒。在文化上,没有人能压倒他,这是他一道德的倚仗。

    徐平前世一个传人说过,当你们要把孔子请回来,就说明事业失败了。可能就是他认识到了,**理论于中国人可能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这个误会帮助中国人民重新站了起来。这个理论可能并不能建立起一以贯之的政治道理,而中国人的文明基因里,每一个人都是合理党。政治没有道理,政权会非常难。

    城中准备省试的举子中,有一个人叫王安石,徐平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情况。他需要自己成长起来,向徐平证明他通了道理。那个时候徐平就可以从政治中隐身了,专心去舒舒服服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把这一套政治原理整理出来,王安石比徐平合适。

    廷辨之后,晏殊请辞。赵祯再三挽留,晏殊终究是不敢居徐平之上,去意坚决。

    徐平以兵部尚书、昭文馆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进岐国公,拜首相。

    晏殊以兵部尚书、监修国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次相。

    章得象以吏部侍郎、集贤殿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三相。

    三相之下,杜衍、陈执中、程琳三人为参知政事,一起组成宰执执政集团。

    吕夷简知枢密院事,庞籍同知枢密院事,明镐、夏竦、丁度三人签署枢密院事。

    依徐平建议,由参政程琳和签署明镐一起,着手对禁军进行改革。政权凝聚人心,一定要牢记,天下之人皆为己民,切不可在里面找自己人,不然就划出了外人。这是从唐朝用胡人为兵,留下来的血泪教训,外人怎么可能得民心呢?如何让他们感到是自己人?临之以义,一切示之以公,这就是公义。

    徐平前世,一边讲为人民服务,一边强调政权是无产阶级当政的政权,就是在人民中找人民,自然也就划出了外人。资本家和富人觉得自己是外人,等到赚够了钱,就想着跑到另一国去,去找把他们当自己人的。

    议会、君主立宪等等政治制度,是灭亡了罗马的蛮人,从罗马文明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文明碎片,用以推开了近代化的大门。这是罗马的文明记忆,并不是世间当然之理。他们用这些文明碎片进行了思想启蒙,推开了近代化的大门,完成了工业化,打遍了全世界。

    地球上不只存在一个罗马,等到大潮退去,各个民族重新进行自己的思想启蒙,政治还是要贯穿自己的道理。没有道理的政治,难以获得全民的认同。

    徐平来到这个世界,用了十八年去了自己心中之鬼,用自己前世经验,巩固了那扇推开的近代化大门。至廷辨,大宋的思想启蒙已经完成,工业化就水到渠成。

    大汉在政治道理中,用昭昭天命,解万民对政治的惑。以一种半宗教的办法,完成了天下一心。这就是汉文化,文化就是以文教化。当天命不再被天下之人相信,韩愈和柳宗元寻求把这个一以贯之的政治道理,用人心来代替昭昭天命。只是在完成的过程中,有人还是不能从那个借来的昭昭天命中出来,在人心中寻天理。外敌入侵,思想启蒙的过程被打断,天理被后来的政权捏到了汉的昭昭天命中,成了思想解放的桎梏。

    想通了政治的道理,脱下公服,徐平一身轻松。

    他现在可以完全放下心理包袱,坐在门前的火炉边,抱着书郎,给他讲《论语》。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书郎嘟起小嘴巴:“阿爹,什么是志于学?孔子十五才读书,你现在就教我念书!”

    “孩子,古时之学为大学,非今日之读书念字这类小学。孔子之学,是学为政,学做人,可不是学识字。孔子十五有志于此,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你阿爹当年也是差不多一样的年纪,立志去考进士,通道理,做官治天下。十八年,阿爹做到了人臣之极,天下莫不心服。你说,学这个厉害不厉害?阿爹传给你们金山银山,也是守不住的。你吃的穿的用的比别人好,凭什么?人家心里不服了。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富不过三代的。等到人们不觉得你们可以靠着阿爹留给这个世界的功德,让你们吃好的,穿好的,你们的富贵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不想让后代受苦,就好好学这个道理,明白人心才是一切根本。”

    “阿爹,那什么又是而立,什么是无惑,什么是知天命呢?”

    “这个而立是什么,阿爹也说不好,每个人立身于世,可能并不一样吧。”

    “至于无惑啊,就是你要知道,这世间的人生下来都是一样的。聪明、漂亮、胖瘦和穷与富,这一切都是后来长出来的。为什么长得不一样呢?因为祖宗不一样,会一代一代地传给子孙。祖宗传下来一些,自己努力不努力又有一些。比如你觉得胖不好,那便天天跑步蹦跳,自然就会瘦了啊。祖宗传下来的要珍惜,但自己努力更重要,要懂道理。等到有一天,说不定不管生下来什么样子,都可以长成一个样,你信不信?”

    书郎使劲地摇着小脑袋,徐平只是笑,谁知道他前世那种整形能走到哪一步呢。

    “不只是高矮胖瘦如此,就连聪明和愚笨,无私和贪婪,好和坏,这些人的品德,也都是祖先传下来一些,自己后天努力一些。世间有好事与坏事,却无好人与坏人。祖先传给人的性情,都是好的,不好的是自己后来学坏了。看见别人做了自己不喜欢的事,千万不要说这是个坏人,要明白他是个好人,只是做了坏事而已。他为什么做坏事呢?可能是因为穷,也可能是因为懒,谁知道呢?你不能代替别人去想。好人坏人没有天生,你对世间的好事坏全部能想通,就叫无惑了。这一步,说起来简单,可世间的人,大多数一辈子也想不通。记住他们不是笨,只是人家不需要想通而已。要学着读书做官,就要想通,就要无惑,就要在道理上比别人努力,不然凭什么你来做官管别人?”

    “知天命就是明德,明德就是看见了道,把你看见的道一理贯通,就是懂道理。把世间的道理想通了,堂堂皇皇立于世间,这才算是君子啊。阿爹现在也只做到了知天命,孔子说的后边那些,只隐隐约约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却做不到啊。”

    徐平教着书郎,抬起头来,看着远方迷蒙的天空。

    在前世,他是一个底层的小公务员,拿着不多的工资,天天傻乐呵。到农民当中推广农机,帮着他们修机器,执行国家的各种惠农政策。老百姓感激他,有时候会留他在家里一起吃顿饭,一起喝瓶酒。他有酒就喝,有肉就吃,反正也当不了大官。

    有人到领导那里去告状,说他在农村吃拿卡要,要处理他。老站长对着来的上级拍着桌子,涨红了脸,瞪着眼睛说:“疑人不用!他做得好,老百姓喜欢,你们凭什么说不好!”

    领导走了,老站长对徐平爱恨交加地道:“你呀,你呀,你是痴!不珍惜前途!”

    自己的同学中,好几个学历比自己低,混得却比自己好得多。有时候来教他:“老徐你做公务员,你得懂政治啊。什么是政治?老百姓是个屁啊,你得让领导满意,光让管自己的领导满意不行,还得让能升你官的领导满意。这小县城里,你的学历算可以的了,为什么一直升不上去?一有人提你,就有人说你这个小毛病,那个小毛病,怎么升?”

    徐平满不在乎地道:“对我有意见,可以来找我。觉得哪里不好,让我改,我改不了说什么都行。就这人一句,那人一句,政治前途是这样定的,这种政治前途我宁可不要!”

    同学摇头:“你呀,就是痴!不是同学,谁来跟你掏心窝子!”

    徐平一定要讲道理,他前世想不通道理,也讲不清道理,就傻呵呵混日子。

    这一世终于想通了,那个对自己爱恨交加的老站长,仿佛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徐平已经无惑了,从老站长每一句夸自己的话里,每一句骂自己的话里,徐平都看见了慈祥。他很想跟那个老站长说一声谢谢,他留住了自己的痴,守住了自己心的清明,没有让鬼进来。

    书郎突然摇徐平的胳膊,仰着小脑袋道:“阿爹,你怎么流眼泪了?进沙子吗?我给你吹!我迎风流泪,妈妈都是这么帮我吹的!”

    徐平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人言我痴,谁解其味?孩子,阿爹没事。”

第33章 公事中没有我觉得

    政事堂,徐平与晏殊和章得象端坐,三位执政拱手行礼,分座议论朝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徐平道:“以后至午时,众宰执到政事堂集议,用茶点。若无难决之事,午后各自休务归家,诸位以为如何?此为常例,若有紧急大事,可以急召众人来政事堂。”

    众人拱手:“谨依相公吩咐。”

    晏殊道:“丰胜路范仲淹奏,西北事务繁多,在朝廷多有阻滞,甚是不便。他提出宰执中可否分出一人,专理西北事务。如此一来政令通畅,上下皆得其便。”

    陈执中道:“我觉得,此议可行!”

    徐平看了陈执中一眼,淡淡地道:“公事之中,没有我觉得!各路事务,自有中书门下诸衙门处置。依制度而上奏,合于道理则行,不合道理则格。现在事有阻滞,是各衙门道理未通。政,就是当政者要正,学而能改则正。我初居相位,道德未立,其理未通,衙门理事心中有惑,至有阻碍。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定个章程,凡在京待制以上官员,每过多少天,聚集学为政。道理不辨不明,大家边学边辨,心中无惑才好理政!”

    众人没想到徐平穿上公服真是一点面子不给,心中一凛,一齐拱手听命。

    徐平又道:“宰执对省事通治还是分治,自唐朝就有议论。虽然一直有人说众宰执分治省事为便,却终究不行,凡分治用不了多少时间必改回来。为何?”

    “宰相当国,以什么当国?以贤当国还是以能当国?对道理似解未解,自觉君子当政该信而无疑者,就以为当政者必选贤君子,选贤君子后当用之不疑。此想法大误!宰执正位政事堂,非用其能也,用其贤也。理政当由各衙门依制度而行,宰执通其理。道理于政事中一以贯之,行于天下,去万民对朝廷政事之惑。一人其贤终有道理不通之处,是以数位宰执共处政事堂,查漏补缺,集众人之力而正宰相之位。朝廷理政之能,在中书门下诸衙门,非在宰执。若分治省事,是把中书分成几衙门,政事堂名存而实亡!”

    宰相是干什么的?确切地说,宰相不是处理朝政的,而是对朝政把关的。行政制度中的这最后一道关卡,就是要把政权的治国之理,彻底地贯通于全部制度和施政中。把秦汉时的丞相制度,改成多人执政的宰执集团,并不是为了分相权,也不是为了互相牵制,而是天命已经不被人民认同,执政者再由一个人向天命负责,已经难解人民对政治的惑了。

    丞相制时,天下有灾异,说明天对政权有意见,由宰相出来负责。或贬官罚俸,或者是直接换人,以应天变。在昭昭天命之下,如此做会获得治下之民的心理认同,有凝聚力。

    一个国家的政权性质由什么来保证?靠着选举制互相牵制?其实那只是部落遗风,并不是什么先进的文化。现在北边的契丹还在行柴册礼,契丹皇帝是由世选制产生,凡有大事他们也是进行各世选诸侯的大集议。这是从部落直接进化到帝国的文明中,很多都会有的现象。徐平前世,很多人对政治不解其理,心中多有疑惑,至生心鬼,便请了洋人的制度来镇自己的心鬼。凡是洋人的制度中有的,便高呼为神,觉得不可战胜。从史书中看到契丹还存在着部落遗风,被心中的那尊洋神震慑,便就以为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高呼为什么大宋打不过契丹,人家契丹有着洋人那神一样的传统呢。

    如果按照这样的道理,那岂不是文明永远打不过野蛮,大家返祖算了。

    政治文明中,对政权有一套一以贯之的道理,合于这个道理的制度和施政,才能够施行下去。从开始选人才的第一步,便就开始贯穿这套道理,一直到最后的行政措施。通过长处累月的政治行为,这套道理与人心相呼应,最后形成牢不可破的群体文明。

    这就是徐平所说的,公事中,没有我觉得。穿上公服为扮,按照道理定制度,定施政措施为演。在这个过程中,必须去除个人的想法,一切按照治国之理来进行。

    范仲淹错把圣贤政治当成了君子个人修行,在思想意识上,确实还没有满足做宰相的要求。历史上他行庆历新政,就是让宰执分治省事,也就是一人管朝政的一块,以此提高行政效率。如此做看似很美好,却让政事堂名存实亡,失去最后把关的作用。政治中没有了一以贯之的治国之理,政治必然一片混乱,会迅速销蚀政权的合法性。

    庆历新政失败,后人归于吕夷简等保守派的打压破坏,是在失去政治道理后,非要找忠臣奸臣。这个年代哪来的忠臣奸臣?个人操守或有不同,但只是各人正位或失职,非关忠臣奸臣的事。不明道理则惑,惑而不解疑心生暗鬼,把人的文明政治解成了鬼神世界。

    此时政事堂里的人,对道理或有未通之处,但都知道以理治国,对徐平的话并无疑义。

    章得象道:“日前圣上访进士取士,诗、赋、策、论先后。叶清臣言,查唐朝取进士旧制,先策,次论,次赋,次帖经、墨义,似较为稳妥。”

    徐平道:“朝廷取进士,选贤也,通治国之理者用之。科举之制,其来有自,查其源当起自两汉察举之制。两汉为何用察举?因其以昭昭天命,大镜悬天而解民于政之惑。以天命治天下,则民间必有知天命之贤士大夫,以此查而举之,与其共治天下,此汉之朝廷不敢违天之意也。两汉其国得自天命,是以天子必孝于天,天则佑之。以廉治国,不敢欺天是也。是故汉之察举,为举孝廉,为学者不得不查。”

    “董仲舒一儒生,为求进用,曲改阿附,以天命代人心,使汉借周德。汉兴于此,亦亡于此也。此天命,终是借来,借来者岂可久守也?以民声而应天命,王莽代汉,终至天下大乱。光武帝神武英资,中兴汉室,鉴王莽之祸,后汉天命不查民声,而求之谶纬。谶纬达天命,终是伪诈,以伪诈者为真则国必为人所盗。后汉末年,天下之权渐移入豪室门阀之手中也,天子仅拱手听命之木偶尔。此天命之伪,天下已历历在目,后来者再建天命已无可能。是故自隋起,执政者渐知天命不可复,终求周之真德。德散化仁义入民间,科举代察举之制,此其义也。欲以科举求世间知仁义道理之贤士大夫,以共治天下。”

    “何谓周德?朝廷为天,民心为地,立制度施政治事,使朝廷达于民心。天地相合则德立,德立天下自治。不知民心则有天而无地,地若不存,天又安在?天地之间再无一物可存也。策者,论者,皆朝廷之政也。诗赋者,民之声也。帖经、墨义,古人之道理所存也。以此知之,当先策,次诗赋,次论,以帖经墨义结之。”

    “为学者当知策、论、诗、赋,其来有自,非文学之谓也,实治国之道也。进士之诗赋不可只查其四六、韵律,此必拟民声而为之。是故,策以拟朝廷之政,诗赋拟民之声而应此策,论则对其论治国之理。此三者通,才可为暂通治国之理,为朝廷之选。”

    这就是道理通了,一切皆通,一切制度都有一个一以贯之的理在。

    用策、论、诗赋和帖经、墨义来取进士,不是考他们的文学水平,而是看他们对治国理政的理解。文学水平要求并不高,最重要的是里面反应出来对治国之理的理解,对天下胸怀的感悟如何。这就是从准备队伍开始,便就贯穿治国之理,一以贯之。不能够在这个道理之中的人,终究无法在朝廷立足,把个人的小聪明从一开始就防掉。

    汉朝的天命是借来的,皇帝能够借,就能够被别人偷。前汉以民声查天命,最后就是王莽以民声而代汉,再次走到了上古的禅让制上去。王莽志大才疏,其改革最终是激起了天下大乱,光武帝刘秀才有机会光复汉室,把自己的天命抢了回来。如果王莽成功,则汉朝就变回了上古的禅让制,皇帝的世袭制早早就不存在了。

    刘秀鉴于王莽代汉的教训,不再查民声,而是由谶纬中去知天命。谶纬是方士儒生们制造出来的,是一个比天命更假的东西,把假的当真的,汉室天下就被门阀世族偷走。到了东汉的末年,汉帝只是门阀世族的傀儡,没有地,那个天就是假的。

    后汉不查民声,张角应势而起,得民心而成大势,天下板荡。刘备再是英资神武,也无法挽回汉失天下民心的严重后果,终于不能再兴汉室。

    到了隋唐,都没有建立起完整的治国之理,制度和政策随意性很大。黄巢起兵横扫天下,平黄巢之乱的还是大唐招进来的军事集团。

    从韩愈柳宗元发端,到了宋朝才真正解决这个一以贯之的治国之理,历时二三百年基本完成。只是面临着蒙古兴起,武德不修的宋朝没有顶住,最后亡于外患。

    到了明朝,再一次像后汉一样,不去管宋朝儒学背后的治国之理,把那个假的儒家当作自己的天命。实际上儒学在宋朝基本没有称家,只有道学家和理学家。这个假的天命皇帝能用,别人就也能用,到了明朝后期,跟后汉大权入门阀之手一样,明朝的大权实际上已经落入了士绅和地方大族之手。没有民心,政权再是挣扎,也难以守住天下。

    把历史全归入王朝更替,完全不管其背后的道理,还是神神鬼鬼。明明每个朝代各有其亡的原因,笼统地归入阶级斗争,完全不管跟这个理论不符的事例。有惑不解,疑心而生暗鬼,只能够借阶级论这尊神,来镇心中的鬼。

    阶级斗争当然是社会发展兴亡的重要原因,但不能因此就认为没有其他原因了。这就跟资本主义国家有经济危机,便就固执地认为其必亡于经济危机一样。明明人家在那里好好的,盲目相信自己所相信的,闭眼我不听我不信,跟我想的不一样的都是假的。

第34章 同年欢宴

    晦日休务,徐平招集了几位同年及他们相熟的官员,一起到烧朱院饮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宰执的禁令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吕夷简当宰相的时候比较紧,李迪当宰相的时候就比较松。这是用来防止宰执私植党羽的,并没有一定之规。

    此时的禁令,是不可因为公事登宰执之门。凡属公事,官员必至政事堂或者都堂,私下交往放得比较松了。徐平拜相,对自己管得较严,李迪时的规矩便就延伸下来。

    换了便服,徐平带了几个人,出了家门,向大相国寺而去。

    此时对禁军的改革已经张榜,枢密院列出条贯,中书给出安置建议。每个人的去向原则上尊重他们的想法,想继续留军的统一拣汰,之后进行半年的集中整训,然后统一安排编入各军。不想留军的,由中书统一安排去路,主要是向营田务和各场务分流。

    现在正是准备时期,在登闻鼓院门前设了专人,收城中将校的投书,也可击鼓直陈。

    为防人心浮动,徐平和吕夷简商议过后,专门由枢密院下令,此次整训不涉及禁军中以前的任何事务。不管是属下兵卒违犯军法,还是统兵官作奸犯科,以前的一概不问。过去的就过去了,避免禁军整训,变成一场大清算。

    走在街上,见人心安定,徐平出了一口气。安定当然要花钱,这就是盛世进行改革的好处,西北战事结束,现在三司手里有充足的钱粮。禁军底层其实一直逃亡不断,不是朝廷在他们身上花的钱少,而是落不到底层士兵的手里。此次一了百了,有人欢喜有人忧。

    禁军战斗力一年不如一年的根子,还是在他们的封闭性上。关起门来,与外面的社会不流通,中下层被各种各样的子弟伙伴把持,纵有人才,不在战场也升不上去。

    禁军的弊端,第一个就是阶级法,一切都是统兵官说了算,朝廷对禁军的管治被一节一节砍断了。第二个就是世兵世将,大家因循苟且,一年不如一年。

    走到烧朱院,从会州回来的包拯和文彦博等人早就等在门外,见到徐平来了,一起行礼:“相公前来,未能远迎,万望莫怪。”

    徐平笑道:“脱下公服,我们便是同年兄弟,有同僚之谊,而无上下之礼。你们这样一本正经在这里迎我,是要把我供起来,以后不得相见吗?”

    吴育道:“相公自登相位,朝政整肃一清,人人不敢苟且。可不就是这样。”

    “走,走,进去寻大师们要点酒肉吃。”徐平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众人向里走。“正是因为穿上公服一本正经,脱下来了才不能过于拘束。我们这个年纪,我自己又不是什么饱学大儒,天天都那个样子,我自己都会疯的。私下里依然以字辈相称,相公就免了。你们如果真地要把我供起来,我也没有办法,只是又何必呢!”

    吴育和文彦博相视而笑,一起随着徐平走进门,惟有包拯敛容守礼。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礼,徐平希望自己留给这个世界的,能够尽量轻松活泼一些。

    徐平主政事堂几天,私下里很多官员把他和当年的寇准相比,人人惧怕。其实徐平只是在整肃政治纪律,具体事务很少自己专断,大多都是尊重各位宰执草拟的意见。不过整顿纪律最让人感到难受,两府之外其本不受影响,宰执集团感到的压力最大。

    政治纪律不整顿怎么行呢。李迪性子粗疏,吕夷简改不掉喜欢结小集团的习惯,宰执里面人心不齐,一直都有立小山头的倾向。政事堂里,晏殊是富贵宰相,杜衍清约自守而且任劳任怨,这两人不用徐平去管,其他几个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徐平在中书并不能待几年,等到自己的同年进士长成起来,他必须去相位。不然朝廷里一帮他的同年旧部成什么样子,别人信得过,他还信不过自己呢。

    这几年管得严一些,在两府立下规矩来,习惯了也就好了。等到徐平一走,说不定还会被人念好呢。人就是这样,管着不舒服,不被管了还是不舒服。

    进了烧朱院,众人刚刚落座,一个小黄门前来,宣赵祯口诏,赐御酒。

    吴育和文彦博等人谢了御酒,一起看徐平。

    徐平道:“我主政事堂,与同年相聚,岂能不禀报皇上。只是连累你们,有些不好。”

    众人哪里敢说不好,只道无妨,心里反而放松下来。跟当朝宰相私下相聚,这要是传了出去,不知道外面朝臣会说什么。报过了皇帝,哪还有什么话说。

    徐平对宣过口诏的小黄门道:“阁长辛苦,坐下一起饮杯酒。”

    小黄门行礼:“小的什么人,敢跟相公们同座。相公们且饮酒,小的闲立一会即可。”

    吴育为史官,认得这个小黄门,也让他坐。那小黄门只是笑,立在一边不说话。

    众人见小黄门终不肯坐,便自己饮酒,说些闲话,当他不存在好了。

    聚会前徐平先报赵祯,赵祯派人来赐酒,站在一边监视,这样大家都能够接受。如果反过来,徐平私自找了同年来聚会,赵祯听说了派人来赐酒监视,味道就全变了。徐平会被满朝官员指责,赵祯一样也会,特务政治是此时的大忌。

    说了几句闲话,不知不觉就聊到了这次开科。徐平是带了任务来的,拉着吴育和赵两个福建路人,问今年那里举子的情况。包括为人、家世,问得甚是详细。

    说了一会,吴育和赵两人才觉出来不对,一起笑道:“云行,莫不是在选女婿?”

    徐平叹口气:“春卿,希平,自天圣五年我们登科,不知不觉就十五年了。唉,儿女也大了呀。不瞒你们,我大女儿盼盼,你们都是见过的,人俐伶,只是自小养得娇气了一些。她尚未出世,我便就去岭南为官,一去六七年,亏欠了她。这次要结这门亲,依我看是千好万好的。只是家里阿嫂想这个想那个,女人吗,闲着无事心思就多。你们两个都是福建路人,特别是希平,与苏家同属泉州,一定要让我来问一问。”

    赵笑着道:“苏家是泉州大族,而且诗书继世,可非寻常人家可比。苏颂在云行身边日子不少,为人品性你是知道的。云行虽然当朝宰相,依我看,与苏家也是门当户对。”

    苏颂的父亲苏绅比较热衷仕途,这门亲事徐平没说,他倒先宣扬了出去。徐平拜相没两天,升天章阁待制没多久的苏绅便神神秘秘地求离京外任,问什么原因还不说。非要让别人猜是因为跟徐平的姻亲关系要避嫌,现在弄得几乎人人皆知,就差正式定亲了。

    徐平有意识地把自己的作为宰相的威严,留在那一身官服和那个位子上,一脱下公服就完全做个平常人。关心儿女,关心家庭,甚至留意门前的喜鹊什么时候搭了个窝。这个时代的制度,很多都将由徐平建立起来,传下去,他希望大家过得轻松一些。

    徐平不是张知白,也做不来张知白。张知白天性清约自守,为相两年,仅收了两瓮水而已。平时居家,一个人关在屋里读书,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徐平是个俗人,做宰相的时候一本正经,私下里再这样会发疯的。

    放了假,请三五亲朋,一起聚会饮酒,说些闲话。等事情少了,心静下来,他也要学着写诗作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公的归于公,私的归于私,这才是正常的生活。

    穿上公服威风八面,脱下公服俗人一个,这才是徐平想要的生活。让人知道官员的威风全来自于那一个位子,也好劝人上进。

    休务的日子,晏殊在府里看了一会歌舞,一人在花径独自徘徊。他是个富贵宰相,特别是那一个贵字,天下再无人可及。跟晏殊比起来,连赵祯都觉得自己俗。没办法,这一点别人是学也学不来,强行去装反而让人发笑。

    其弟晏颖从外面进来,面有不快之色。晏看见,问道:“二哥不是去相国寺游玩,怎么匆匆归来?”

    晏颖道:“新拜宰相徐平,在烧朱院里聚亲朋欢饮。佛门清净地,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徐平此人学问没半分,全凭侥幸,居此高位。做出此等事来,真真是俗不可耐!”

    虽然在京城多年,晏殊对京城民间的很多东西都不熟,他深居府第很少出门。想了一会才道:“若我没有记错,那烧朱院就是相国寺的大师们开了卖酒肉的?”

    “正是。俗人无知,贪口腹之欲,去那里用些酒肉,倒也罢了。徐平一朝宰相,带着众人去那里吃喝,成何体统!岂不教坏世人!”

    晏颖号称仙人,不怎么食人间烟火,最看不来徐平身上的俗气。

    晏殊想了想,点头道:“徐相公公服在身,则一本正经,凛然正气。换下公服,自去享世俗快乐,此非真性情?二哥,是你错了。”

第35章 众说纷纭

    接下来的几天,随着新政施行,朝廷出现一系列人事任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以叶清臣为提举天下常平仓兼营田使兼提举天下市易务,以李参为劝农使兼监天下会社,以宋祁提举天下学事兼采风使,以王尧臣权三司使公事。

    要抑乡下租息,李参曾经使用过的青苗贷再次被提了出来,经过朝臣多次议论,还是因弊端过多,被放弃了。徐平总结了一下,青苗贷缺乏弹性,利处大,弊端也大。回记起自己前世的农村小额贷款,这种做法实在不具备可行性。

    要么由朝廷出钱去补其中过大的风险,就成了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要么由农户自己承担风险,则就会不断出现因此破产的民户。得利的民户未必会记恩,破产的民户和被夺掉放贷机会的势力人家一定会记仇,违反了朝廷取民心而不收其怨的政治原则。

    最终,为了解决乡间下等户对天灾**抵抗力弱的问题,在乡间广建会社,严格贯彻官督民办的原则。此前民间自有的会社组织,有宗教性质的一律解散,以闽越一带的会为主的带有非法集资性质的则重订条例,纳入朝廷的统一监查之下。

    闽越一带,因为有海外贸易之利,非法集资的会盛行,多次闹出大乱。会社立法后朝廷先派专员查访,尽量订出合适的条例,并推广到两广和京东路。鼓励民间海外贸易,作为官营市舶司的补充。官府设专员对其账目和组织监督,把动乱控制在萌芽状态。

    随着民间资本开始充裕,海外贸易必然会走向繁荣,全由官方掌控是不可能的。民间贸易全部交予大海商也不稳妥,容易在沿海出现无法控制的势力。由中下等户集资之后雇人出海,获利之后按股均分的方式作为补充,官方予以扶持,是必要的。这是以后沿海主推的方法,既有利于全民获利,也有利于官方的控制。

    内地的会社,则主要是各种专业的买卖社、河渠社、牛社、垦田社,诸如此类。因地因时而设,全国不作统一安排,不由地方州县掌管,每州设监社使,对路一级的监社使统一负责。针对各州实际,官方对不同的会社或者进行扶持,或者进行抑制。

    如荒田多的地方,官方引导发展垦田社,开垦土地为主。荒田少的地方,则向河渠和牛各类农具之类引导,兴建水利设施,增加耕牛数量,提高农业的劳动生产率。支持的方式,主要是由官方作保,从银行获得低息贷款,抑制的则提高贷款利息。

    乡间的为会社,故由劝农使兼,扶持中小农户,打击兼并之家,让他们的资金向城镇聚集。工业化要求产业聚集,要求农村的市场发展,不要让资金沉淀在乡下。

    市易务主要管城镇的行会组织,打破大商户对行业的垄断。以前为了官方控制,方便科配,各行会大多由大商户把持。行会控制着各城镇的商品价格,不允许外地来的客商自由贩卖商品,大商人坐享垄断利润。此时科配已经取消,为了繁荣商品经济,刺激工业的发展,打破行会垄断制度已经势在必行。市易务的设置,与历史上王安石变法的市易法目的不同,不是为了官方取利,主要就是破除城镇工商业中行会的条条块块。

    提举常平与以前的功能大致相同,主要控制粮食、油和盐的价格,防止因为民生物资出现大的价格波动发生恐慌。不过与王安石变法不同,是以实物来控制价格,存的是粮油实物而不是钱,也不对外放贷生息。工商业放贷,主要由银行来进行。

    营田务是因为可能与地方农事发生争执,不由劝农使掌管,而隶提举常平之下。

    提举学事帮助各地设书院,律学、武学之类关乎政事的,全都隶书院之下。此外别设医学、算学,这是全国各州县必设的科目。依各地实际,设百工、农事之学,遵循民办官劝的原则,给予钱粮和师资方面的帮助。

    采风使仿古时史官采风之制,尽采民间诗歌、词曲、说话、戏曲等等,凡是诉民之声的尽采之,由朝廷统一编纂。这是一个单独的系统,由各学的学生帮助,采风使独立带人完成,与台谏言官完全无关,也不作为官员政绩的考察。

    这些政策的出台,在官员中引起了众多的争论,有的还非常激烈。打破行会制度,便有官员担心朝廷对城镇的经济控制能力削弱,一旦遇到国家急用的时候,征收不急,被奸商囤积居奇,勒索朝廷。诸如此类,林林总总,几乎无一政没有争论。

    夜幕降临,吏员在政事堂里点了煤油灯,放到几位宰执中间的桌子上。

    徐平使劲揉了揉额头,只觉得头昏脑胀,有些熬不住了。

    晏殊扶着腰站起身来,在旁边来回走了两圈,舒缓了一下筋骨,对徐平道:“在如此短的时间要定下如此多国政,有些急了。朝臣争论不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徐平点头:“不错,是有些急了。要不,我们先歇些日子,让朝臣再争论些时间,到时再定。不然,我们定一次,他们争一次。他们争论不休,我们可是撑不住。”

    章得象道:“要不,先选几项争论较少的,选几处州县试行?”

    “可以,不试行一番,谁能说得明白?”徐平点头。“这样吧,有关城镇的,就先在京西路选州县试行,那里工商好一些。有关乡间农事的,在京东路选州县试行,那里粮食桑麻冠天下。在一州试得稳妥,推之一路。一路稳妥,推之数路。”

    几人纷纷同意,这几天处理朝臣争论,大家都有些撑不住。本来正常是午后休务,最近这些日子,全都天不黑回不了家,每次上朝还是吵得不行。还好现在众位宰执都是正当壮年,要是李迪那些老臣,肯定经不起这么折腾。

    大道理徐平可以讲,但具体到各项政策,就不是条条能够讲清楚的。他不想自己强推下去,在施行中出了问题,被人抓住把柄来攻击整个改革。大家要吵,那就先让朝臣们一次吵个够。吵也不是没有用处,很多缺漏确实是被抓了出来,可以用来完善政策。

    等到大家吵得累了,再选争论少的试行,一点一点推行下去。说到底,现在财政比较宽松,并不是到了非改不行的时候,改革的紧迫性没有那么大,可以慢慢来。

    站起身来,徐平道:“罢了,今天就这样吧,反正明天还有得吵。一会我作东,大家一起换了便服,出去饮两杯,松一松筋骨。明天不上朝,不必早来。”

    陈执中道:“昭文相公虽禄厚,隔几天请我们一次,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就用公使钱吧。”徐平苦笑着摇头,“官家天恩,让我们每月要把公使钱全都要用完,不许剩余。除了饮几次酒,还能够怎么用?”

    众人一起笑,连连说好。

    徐平自己提出来的,待制以上的官员在京城的产业,官员在京为官期间的收入,全部归公。大部分官员的产业收入,赵祯都特旨回赐给了他们,相当于走了一个过场。特别给徐平面子,他家里凡是在乡下的产业,赐了回来,唯有在城里面的,收了上去。这钱赵祯也不要,拨到政事堂做宰执们的公使钱,还让他们每月花光。

    凡是宰执们的吃吃喝喝,都是花的徐平在开封城里的产业所得。花着徐平的钱,以朝廷的名义来喂众宰执们的嘴。这是因为赵祯知道徐平在公事上面比较严厉,用了这样一个办法,来缓和他们的关系,倒不是真图徐平的那些钱。

    怨归于己,恩归于上,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还是那句话,穿上公服理政,很多时候就不是自己了。有时候耍一些这种小把戏,调节一下气氛。

    原则上众官出衙署,是要穿着公服回家,到家换回便服,才能解除束缚。只要你穿着官服走在开封城里,各种各样的避让、行礼之类的规矩就少不了。这不只是朝廷礼仪,还要做给百姓们看,让他们对这个朝廷有归属感。

    此时已经天黑,没有必要各自回家,便相约出皇城后,到了接自己的仆人那里,各自换了便服去酒楼。融入了这个世界,徐平已经不再整天神经兮兮地,生怕哪个黑影里窜出个杀手来。开封府的巡逻厢军几乎相互之间都看得到,布满所有的重要街道。只要不钻到看不见人影的小巷子里,治安还是非常不错的。

    徐平带着人,与一众宰执步出皇城。宰相可以皇城内骑马,执政不可以,大家结伴而行。天已经晚了,左右无事,便一起慢慢溜达出去。

    刚刚走到皇城门口,就见到两个小黄门飞一般地赶了上来,叫住徐平:“昭文相公且留步!枢密太尉在崇政殿奏事,官家口谕,相公与几位宰相速速进宫!”

第36章 折腾契丹

    让几位执政自己出去饮酒,徐平只好与晏殊、章得象一起,回了皇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回到政事堂略作收拾,三人从垂拱门进了大内,由门官员带着到了崇政殿。

    进了大殿,行礼如仪,赵祯吩咐赐座。

    另一边坐着吕夷简和庞籍,看起来已经奏事不少时间,面上都有倦色。

    徐平拜相之后,两府一起议事的制度一直保留,中书跟枢密并不像以前那样老死不相往来。最近的军事改革徐平一直参与提出意见,他到底是统过军的人,很多制度还是要由他提出来,枢密院再去酌情采纳。在徐平印象里,最近好像没有什么军事大事,不知为什么这么晚把自己几人召来。莫不是沿边有突发大事发生?

    赵祯也有些累了,示意吕夷简向几位宰执说明事情原委。

    吕夷简道:“刚才问过小黄门,才知几位宰相尚未出皇城,是以陛下召入大内,同议军事。今日有两点难决,一是武举之制,二是丰胜路折继闵与刘兼济换防。”

    “中书已下敕令,各州皆建武学,以历朝战事和兵书教之,武举与科举参差而行。众臣集议,皆以为可行,只是如何选人教习,尚未定下。只是其中有一处不明,武举登科之人,如何进用。是先授低品僚佐,还是先授小统兵官,依常例而进。不知诸位相何意?”

    晏殊和章得象听了,一起看着徐平。他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这种事情当然中书是以徐平的意见为主,两人再补充参谋。

    徐平想了一会道:“此事我再三考虑,让武举登第之人,直接入军,只怕不妥。”

    吕夷简一怔:“武举朝廷花费许多心力,若选出来的人不用,岂不是白费力气!”

    徐平摇头:“枢密太尉莫急,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从军统兵与亲民官不同,学历朝战事,习兵书,哪怕再是精熟,跟实际统兵还是差别极大。登第之人直接从军,只怕是难有作为。我在陇右时,曾建将校营,将门僚佐,诸小校,在里面培养极是得力。”

    赵祯道:“枢密院对陇右之制多曾用心,将校营之制委实诸多好处,各军亦有设。只是武举进士,直入各军将校营,只怕被人看轻。”

    徐平道:“陛下,臣之意为,天下禁军何不统设一将校营?凡天下统兵官,兼且各军僚佐,俱自此将校营出。人才聚于一处,教也便利,用也便利。”

    各军的将校营实际上是临时举措,徐平在西北的时候一切草创,不得不为。等到天下安定下来,还是要设正规的军校,稳定地向军中输出人才。从募兵制改为征兵制,再像以前那样培养军官必然不合适。让各军开设将校营,自己培养人才,又会成为小山头,对于国家对各军的掌控不利。军官的培养,还是要收到朝廷的手里来。

    吕夷简略一思索,便就明白了徐平的用意。在此之前,他就感觉到了各军设将校营培养人才不妥,会形成各军抱团的情况。他本来已经参考了流官之制,让各军指挥使以上的统兵官,按年限轮换,找散他们抱团的倾向。若是把将校培养统一收上来,当然更好。

    几人商量一会,都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把军官培养收到朝廷来,再加上跟流官一样的军官轮调,军权就完全控制住了。地方有封建,军中同样有封建。以前父子兄弟同营,统兵官权力过大,借助阶级法对军队的牢牢控制,便就是军中封建之一种。从太祖到太宗不断把军中的僚佐撤掉,便就是在军中封建的情况下,让他们失去独立作战能力。把僚佐官员重新设回去,就必然要参考地方之制,让统兵官不再长时间控制同一支军队。

    庞籍道:“若是将校教练收归朝廷,置于三衙之下只怕有些不妥。”

    把新设的军官培养机构放在三衙下面,只怕用不了几年,又会变成盘根错节,这家连着那家的世兵世将局面。禁军就要慢慢从三衙下面慢慢独立出来,让三衙彻底成为一个事务机构,才能够防止以前那样明知道有问题,却又动不了的局面再次出现。

    徐平沉吟道:“若是有不从属于三衙,又大致完整的军司,做此事最好”

    吕夷简道:“如此,设于御前忠佐司好了!忠佐司军务绝少,正可养士!”

    徐平连连点头:“太尉说的是,将校营设于忠佐司中,又不归三衙所管,又日日亲近陛下,委实最好!定下制度,或三年或二年,将校对军务学得精熟,再外放才可大用。”

    徐平早就想把要设的军将设在御前忠佐司了,这衙门都是一些闲事,因为天天在皇帝身边地位又高,比用殿直培养人才方便多了。而且忠佐司相对独立,算是皇帝所管的独立衙门,方便赵祯把军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宰执和皇帝,权力要相互牵制才好,让皇帝成为完全的虚君并没有好处,条件合适就会出现权臣把持朝政。皇帝彻底虚君,无非是让一手遮天的人,从皇帝变成权相而已,幕府可并不比皇权与相权互相牵制高明到哪里。

    只是徐平人在中书,枢密院的事情不好插手太多,这话不能由他说出来。

    想了一会,庞籍道:“设将校于忠佐司,许多事情便就容易了。武举进士,无非是先入忠佐司,等到军务学得精熟,再高其阶级,外放出去统兵便了。只是其他将校,要如何选到这里面来?单凭武举,只怕不敷军中所需。”

    徐平道:“不如这样,武举之外所缺人手,一从军中选取。征募来的士卒,若有忠谨可靠,又聪明伶俐之人,可由各军推举,入忠佐司之将校营。只是此辈选入忠佐司,必知书识字才可,也是朝廷劝武人读书的意思。再者每次科举,有那省试之后落第的举子,年纪尚轻的,想去军中效力取功名,也可试过之后,入忠佐司学军中事务。”

    众人商议,除了徐平这个办法之外,又加上了一个恩萌之武官,通过考试之后也可入将校营。禁军改革之后,地位大大上升,参军也是一条正经的晋身之阶。

    徐平不喜欢恩萌,但这种事情无法杜绝,还是留下来。现在的官员大多是带着家眷四处游宦,官员一旦故去,全家都会面临生计问题。不许恩荫,反而是欺负那些清廉自守的官员,让律己不严的官员得意。做官,权力就掌握在他手里,又不能全部的官员全部都要求进士出身。不制度化的恩萌,越不要脸的官得利越大,还不如现在这样呢。

    政权是治理国家,造福内部绝大部分人,凝聚人心的,不是个人来修炼的地方。朝廷用人,选的是最合适的,而不是选个人品德最好的。在对人才的要求中,个人的品德排不到要求的前三去。自从士大夫成为统治阶层的重要成员,就一直有人对这一点报有不切实际的认识,不看官员做事的能力怎么样,而是盯着私德不放。

    恩萌制是解决各种问题,不得不采用的办法,如果不用这个办法,会造成更加恶劣的后果。把官员得到的好处放到台面上,终归是好过在台面下无所不用其极。

    或许有一天,恩荫制终究会被放弃,但却不是徐平这个年代,徐平选择了接受。

    在忠佐司设将校营,相当于在皇帝身边建了个军校。学员来源有四。一是各州武举所取的进士,他们学习完成后,授的军阶会比别人高一些,起点较高。还有一类是征来的兵士中,服役期间表现优秀或立过功的,也会选入到这里面来。再有一类,是过了省试而在殿试中淘汰下来的进士,相当于文人参军。最后一类,就是恩萌授官的。

    以后整编过的禁军,军官将大多数从这里出去,以这些为主,配合在实战中升起来的军官,组成军队的中坚力量。

    论过了禁军中的军官培养力法,吕夷简道:“还有一事。昭文相公回京之前,安排折继闵一军整训,完成后去接刘兼济一军。此时折军已整训完成,要去接刘兼济,有一桩难处。本朝已与契丹休兵,那里又正处前线,大军调动只怕引起契丹疑虑。”

    徐平听了,不由笑起来:“此是军各军换防,只要事前知会契丹,何必多虑?”

    庞籍道:“相公在西北的时候,把契丹打成了惊弓之鸟,本朝说是换防,契丹只怕未必会信。数万大军突然前出,纵然知会过了,契丹也会有应对。”

    “那就让契丹应对了。”徐平面带笑意。“两国休兵,只说前线有那么多军,又没有说不许换防。依然看,知会过契丹,就该让折继闵大张旗鼓地去接刘兼济,非要交接得清清楚楚才让刘兼济带军离开。”

    看着徐平的样子,吕夷简一下子明白过来:“昭文相公的意思,就是要用这个法子来折腾契丹?也是,以后的岁币该如何,契丹一直推托,正该如此!”

    徐平道:“两国休兵,可没说一定要边境太平。两个大国之间,哪里能够平日一点小误会没有?依我看,有点误会是正常的。”

    宋朝正占上风的时候,怎么可能让契丹安安定定地过日子。徐平临离开时,让折继闵到时去接防刘兼济,就是为了折腾契丹。这次是换防,以后还有边境大军的演习呢,总要契丹人睡不好觉才好。契丹不想出马买平安,那就得担惊受怕过日子。

第37章 一不做二不休

    大同节度使耶律仁先看了西南面安抚使司来的移文,心中的火腾地一下起来,猛拍一下桌子站了起来,对来的人厉声道:“宋军数万大军前出,安抚使司不去交涉,移这么一封书来知会我,是什么意思?!要是宋军趁势破了丰州,如何交待!”

    前来送信的小官只是连连作辑:“节度息怒,安抚使让节度酌情处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耶律仁先恨得牙痒痒,命人把送信官吏轰出去,坐回案后沉思。

    宋军移文,说是驻云内州以北的刘兼济部别有任务,由胜州的折继闵部接防。耶律仁先紧急派人探听来的消息,折继闵三万余人已经整装待发,不日东进。而刘兼济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完全没有要调走的样子。

    两国刚刚和平了几个月,誓书用完印正式成为双方盟约只有一个月,耶律仁先不相信宋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要撕毁誓约再次挑起大战。但是信不信是一回事情,对方有大军调动,契丹必须作出应对。不然就会成为狼来了的故事,契丹一直不应对,整个边境防守懈怠,终有一天会被宋军突然袭击打个措手不及,后果难以预料。

    所谓日拱一卒,一直不应对,这拱过来的小卒子早晚会变成一杆横冲直撞的车。

    思索良久,耶律仁先只好修书一封,派人快马送耶律宗真所在的行营。信中要求自云州向前线的丰州增兵,应对宋军的军事调动。同时命人点集兵马,准备前出丰州。

    庆历二年正月二十二,雨水节气,折继闵带本部兵马前出,进抵云内州以北。刘兼济以交接防务为名,没有及时换防,而是留在了驻地。刚刚平定下来的西北,再次风起云涌。

    二月初一,契丹派马步五万人,分由云州和奉圣州进兵丰州。二月初二,契丹升云州为西京府,统管山后军政事务。耶律仁先由大同节度使升任西京留守,在西京大同府驻扎重兵,应对宋朝河东路和丰胜路的夹击之势。

    二月初八,惊蜇节气,消息传到开封府,赵祯急召宰执入崇政殿议事。

    徐平带中书官员,吕夷简带枢密院官员,自垂拱门入大内,到崇政殿行礼如仪。

    赵祯吩咐赐座,对众人道:“折继闵带本部兵马离了胜州,到了云内州以北,接替要去河西甘肃路的刘兼济。本朝虽已移文契丹,只是他们不信,派了大军入丰州。安抚使范仲淹与契丹交涉,契丹言刘兼济部离开,他们的援军便就离开丰州。”

    庞籍捧笏道:“此次兵马调动,是本朝在边境增兵在先,契丹增兵丰州当无可厚非。”

    见赵祯看向自己,徐平道:“增兵之后,契丹在丰州约十一万兵马,还不足以威胁本朝的云内州一线,不需过虑。他们只是增兵五万,显然甚有节制,不想把事情闹得无法收拾。此次确是本朝增兵在先,可着丰胜路与契丹交涉,双方把超出誓书约定的兵马,在数月内徐徐从前线撤出。让范仲淹一切求稳,最好在雨水来临的时候,才把兵马撤完。”

    吕夷简暗暗叹了口气,知道徐平这样做不是什么好心思。宋朝已经重修了秦朝遗留下来的直道,粮草运往前线极是方便。胜州以东,可以利用黄河和支流金河的水利,粮草调运成本比契丹不知道便宜了多少。非要拖到雨季才把兵马撤完,就是欺负契丹调去的五万兵不是常备军,拖上几个月影响云州周边的农牧业生产。

    契丹没有能力在边境保持数十万的常备军,春夏季节点集兵马,必然会影响他们当年的生产。隔几个月来一次,年年如此,契丹沿边州郡会难以支撑。

    徐平又道:“边境依誓约驻军,必然有换防,有演练,双方各有应对,人之常情。只是此次契丹借机把云州升为西京,高其地位,已是改变双边态势,本朝不得不应对。”

    前出的军队可以撤回去,契丹把云州升为京府,却是永久性的举措。升京府不是换个名字那么简单,相伴随的是一系列行政和军事地位的改变。以前,从制度上说,契丹的山后地区,受山前南京府的辖制。西京府设立,可就独立出来,灵活性大大增强了。

    说得极端一点,在改云州为西京之前,契丹想从那里进攻大宋,需要进行一系列的布置。设西京之后,行营的架子已经搭了起来,紧急时候把架子充实就可以。

    庞籍沉吟道:“云州已升京府,契丹必然不肯裁撤,此事有些难办”

    徐平对吕夷简道:“党项之乱未平之前,契丹乘机要挟,枢密太尉提出来,升河北大名府为北京。后来党项之乱迅速平定,契丹兵败,北京虽设,宫殿衙署未立”

    吕夷简拊掌:“不错,昭文相公此言说得是!契丹设西京,本朝就把大名府这北京真地坐实!甚至在大名府增些兵马,也未尝不可!”

    赵祯沉吟一会,道:“如此倒也可行,只是要花钱粮,兼且耗费民力。”

    徐平道:“今年中书要裁撤民间一切杂税科捐,钱粮必然要少收不少。不过,实在钱粮紧张,可以从银行支借一些。民间出工,朝廷花钱,这些钱粮入民之手,也不是白白耗掉了。以后朝廷理财,要从收赋税,慢慢转到治生产上来,不似以前那么怕花钱。”

    赵祯看着众人,试探地问道:“如此,真在北京建宫殿衙署?”

    众宰执一起捧笏称是。契丹建西京,大宋就营北京,大家谁也不吃亏。而且西京面临丰胜路和河东路的两面夹攻,实际上无力以那里为基地南下。但大宋建好北京之后,是真地可以凭此北上的。契丹威胁大宋,最有价值的进攻方向还是沿河北路,走太行山东麓的真定府南下。宋朝有了丰胜路后,就有了云州和幽州两个进攻方向,北京可攻可守。

    众人商议一会,庞籍道:“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在夏秋之交,陛下去北京走一遭!一是提振军民士气,二是狠狠吓一吓契丹!”

    赵祯吓了一跳:“如此有些不妥!朕倒不怕辛苦,只是契丹可能误会。”

    吕夷简捧笏:“正是要契丹误会。自澶州之盟后两国和平四十年,真宗皇帝为天下生灵计,许给契丹每年助其太后之费银绢若干。去年本朝平党项之乱,契丹竟然欲要趁此机会勒索,真可谓狼子野心!如今党项已灭,本朝兵精粮足,如何能不出这一口气!不如趁此契丹设西京之机,扬言本朝不愤,陛下北上大名府欲要亲征,看契丹如何应对!”

第38章 必胜之势

    赵祯欲要亲临大名府,统兵北上亲征的消息一透露出来,朝廷就跟炸了锅一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然去年徐平在胜州一带赢了契丹一次,双方终究没有大打,不是生死之战。而当年太宗北伐失利的阴影,却一直笼罩在宋朝官府和百姓的心头。

    以御史中丞贾昌朝为首,台谏官员连着几天密集上书,反对北伐。他们的理由,主要是天下刚刚太平没几年,需要生养生息。党项叛乱,虽然三年平定,但却动用了天下一半地区的钱粮,直到现在荆湖和川蜀地区还要向那里输血。再者禁军正在整训,全部完成总要几年的时间,直要恢复燕云,现在也不是时候。

    徐平与中书的宰执保持了沉默,既不出面支持,也没有明言反对。

    吕夷简年龄并不大,但他的身体不好,有些支持不住了。徐平在中书,吕夷简重回政事堂任宰相基本没了希望,确实想最后搏一把,光荣致仕。正是猜到了吕夷简的心思,徐平才沉默,让吕夷简带着枢密院玩一把大的。

    北伐恢复燕云,现在时机确实还没有成熟。这一点徐平知道,吕夷简也知道,但这不表示不能对契丹讹诈一次。乘着胜州之战获胜的余威,赵祯北上大名府,宋朝向河北前线大规模地增兵,同时在丰胜路和河东路向契丹施加军事压力,逼着契丹进行军事对峙。

    哪怕一个收不住手,发生了战事,只要不真地大规模攻入契丹境内,就一切可控。只要逼着契丹,在春夏之交点集起六七十万兵马来,哪怕一仗不打,契丹也支撑不住。

    台谏官员交章论奏此举鲁莽,大量的中下层年轻官员却表示支持。甚至有人提出,契丹建西京无端生事,不如朝挟胜州大胜之威,拥兵北上,直下燕云,建不世武功。

    建功立业谁都想,赵祯却知道现在不是时候。真要打仗,也不应该是他亲征,而是选派合适大帅,统大军北伐。他爹真宗宗帝北上澶州亲征,算是获得了大胜,实际上完全是个木偶,战事指挥是由寇准带着一帮宰执完成的。几次真宗失去信心,想要南撤,都被冠准带着人逼了回来。澶州一战,真宗鼓舞了士气,赚了个名声。

    随着争论越来越激烈,赵祯沉不住气,把众宰执召到崇政殿商量。

    事情重大,此次除了诸位宰执,还有翰林学士宋庠、刘沆,直学士院张方平,御史中丞贾昌朝,和三司使王尧臣。重要的官员里,就差知开封府任布没到。

    行礼如仪,赵祯吩咐赐座。

    等到众人落座,赵祯道:“契丹不遵誓约,升云州为西京府,为祸不小。众臣商议均觉不能不应对,不然敌不知进退,步步紧逼,日后难以收拾。是以本朝整治北京宫室,设留守及僚佐官员。恐契丹不知本朝之意,我欲统兵往巡北京大名府,众臣以为如何?”

    贾昌朝捧笏道:“陛下北巡,必统大军,虽无亲征之名,实有亲征之举。契丹如何能够不应对?到时两国重兵云集北境,一个不慎,打将起来,恐河北之民被无妄之兵灾!”

    张方平道:“党项已灭,四海升平,此时正是天下休养生息的时候。还望陛下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要妄动刀兵。大国自有气度,岂可因小事而兴怒,与大国交恶。”

    众宰执均不说话,王尧臣也保持沉默,新任翰林刘沆道:“夷狄畏威而不怀德,此次契丹建西京,本朝若不能谨慎应对,恐让契丹生侥幸之心。”

    张方平道:“建西京终是契丹内事,并不违誓约。本朝可遣一使,责其即可。”

    刘沆道:“升云州为西京,契丹摆明了是针对本朝。誓约不过一纸而已,据之与契丹交涉。若是把此纸当作律令,则有失大体,终遗祸于国家!”

    宋庠最近一直因为他儿子违法,受到很多弹劾,在一边保持沉默。刘沆和贾昌朝、张方平争执不休,认为绝不能对契丹的举动纵容,朝廷必须作出应对。

    吕夷简皱着眉头,见双方争论不出个结果来,问王尧臣:“若是陛下北巡,三司钱粮可还充足?京城近三十万禁军,当有二十万人随陛下北上。”

    王尧臣道:“回太尉,粮草早有储积,还能应付。只是二十万大军开拔,赏钱未足。”

    没有整训过的禁军,还是延续以前的习惯,只要一动就要发钱。大军北上,该发的赏钱为数不少。这钱省不得,没有这钱,禁军随着赵祯北上非出乱子不可。

    众位宰执听了王尧臣的话,一起看着赵祯。

    赵祯无奈地道:“依旧例,开拨的钱由内库出,此可以不必担心。”

    吕夷简道:“钱粮无缺,陛下北巡便就没有大碍。本朝营北京大名府,陛下前往巡视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何必担忧契丹如何想。既然契丹营西京是内事,本朝建北京宫室就更加是内事。我们不管契丹的内事,难道还要为他们着想不自己的内事也不做了?”

    贾昌朝沉默了一会,道:“若是契丹以陛下北巡,以为要兴战事,点集大军如何处置?”

    吕夷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契丹点兵,本朝向河北调兵就是!”

    “真打起来呢?兵连祸结,终非天下之福!”贾昌朝终于说出了大家担心的事。

    说到底,反对的官员还是对战胜契丹没有信心,其他都是借口而已。

    吕夷简沉声道:“打起来,那便两军对阵就是!国家养兵近百万,依然畏敌如虎,成何体统!契丹若是真兴兵进犯,那便乘趁北进,恢复燕云,有何不可!”

    说完,吕夷简看着徐平道:“昭文相公,你在西北,三年灭党项,败契丹,天下再没有一个人比你知兵。若是契丹兴兵进犯,朝廷如何应对,相公可否解惑?”

    徐平拱手:“回太尉,如今本朝兵马多过契丹,精过契丹,我认为他们不敢南下。当然,蛮夷不可以常理估计,或者契丹君臣发疯,非要来打,也是有可能的。”

    “契丹南下,河东路走不得。那里有雁门之险,朝廷只要数千兵马,契丹便只有望关兴叹。丰胜路攻不得,年前他们攻不破,现在更加攻不破。在那里,朝廷随时可以攻下契丹之丰州,两面夹击大同府。契丹要犯本朝,只有河北一路可走。”

    “河北路的东段,陂塘众多,连成一体,大军难以逾越。这是天险,人力是无法跨过去的。契丹南犯,实际只有走真定府、定州,南下犯磁州和大名府这一条路。”

    “如果契丹真地以大军攻真定府和定州,那里一马平川,委实难以抵挡。是故陛下北巡大名,当先在真定府和定州一带坚壁清野,收粮食入坚城,以防万一。契丹南来,则大军和百姓全入坚城固守,朝廷调河北兵马,与其对峙于赵州一线。”

    “契丹就是兴举国之兵南犯,最多也只有三十万人左右,原有驻泊禁军足以守住。此时可命桑怿所部整训过后的七八万人,绕道河间,取定州拊契丹右翼。契丹顿兵于坚城之下,遇桑怿大军攻其侧翼,必然难以支撑。正面坚守,侧面绕击,此取胜之道。”

    “河东路有雁门天险,本地驻泊禁军足以让契丹不敢南来。契丹拼死南下,驻泊禁军在雁门关防契丹,丰胜路则数军齐出,直击大同府,山后数州可为本朝所有。”

    “是故,河东路高大全所部已整训完毕约五万人,不必死守代州。可自代州东进,取瓶形寨,出飞狐陉,攻契丹之灵丘、飞狐,断契丹大军归路。”

    “两军对阵,或有侥幸,千里奔袭,必依地理。本朝灭党项,取胜州,天下地理大势已是如此。契丹要敢南犯,除非是满天神佛保佑,不然就是顿兵于真定府坚城之下,东有桑怿攻其侧翼,北有高大全断其归路,此羊入虎口也。”

    “在真定府城下契丹亡其举国之兵,则燕云十六州本朝可以不战而下,契丹的百余年基业,毁于一旦。大势如此,契丹无论如何,是不敢冒这个险的。”

    “是以,臣以为,陛下北巡,契丹必然只是虚张声势,南下是断然不敢的。如果其君臣发狂,一定要南来,无非就是歼其于真定府城下而已。”

    宋朝灭了党项,占了云中一带,战略上已经对契丹拥有了优势。双方在河北路山前地区是针尖对麦芒,各擅胜场,河东路山后却是宋军有绝对优势。

    太行八陉,宋朝占了二陉,可以从河东路支援河北战场,这是绝大的战略优势。桑怿和高大全带过来的陇右军,是有野战能力的,并不下于契丹军队。有这么十几万人可以机动作战,契丹三四十万人南下,就是白白过来送死。以前他们凭着骑兵机动,游骑可以在广阔的平原上横行无阻,数百里的范围都在其控制之下,宋军只能够被动挨打。有了桑怿和高大全,契丹就没有这个优势了,只能够跟宋军打阵地战。阵地战,就是契丹的死路。

第39章 待以客礼

    韩琦年初进占凉州,以种世衡、刘平的静戎军和田况、石元孙的清卫军为后盾,一路西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元昊已死,党项已平,河西的党项军再无战心,韩琦西进并没有大的战事。

    徐平离开西北之前,表奏野利旺荣为甘肃路蕃落使,配合韩琦在河西剿抚并用,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对河西地区的事实占领。夜长梦多,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犹豫,宋军一旦逗留不前,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就会出来。等到形成了各种割据势力,再去平定代价就大了。

    韩琦一路西进,二月初入肃州。至此河西数郡大局已定,周边的各个小割据势力,基本熄灭了乘势而起的心思。带兵进驻仁多泉城的厮铎督,表示出了愿意归顺朝廷的意向。

    不过西北第一个主动献土归顺的,并不是厮铎督,而是在党项覆灭之后,重新拉起队伍来的曹贤顺。作为曾经瓜、沙两州的实际统治者,曹贤顺只占据了几处小城堡,离着重回当年鼎盛局面还有着遥远的距离。权衡之后,曹贤顺认识到再没有机会割据一方了,主动带兵到肃州见韩琦和野利旺荣,愿纳土重回中原王朝治下。

    瓜沙两州的归义军,因反对吐蕃统治而起,于唐宣宗大中二年,在当地豪酋张议潮的带领下,赶走了吐蕃人。张议潮一边在河西地区恢复唐制,一边不断收复失地,并派人向唐朝报捷。由于凉州一直没有收复,跟中原的联系中断,一直到大中四年,张议潮派出的使者才联系上唐朝。大中五年十一月,唐朝于沙州设归义军,以张议潮为节度使。

    凉州未复,归义军政权便一直不能与中原连接,孤悬于河西与西域之间。在归义军政权建立之后,中原一直处于动荡之中,你方唱罢我登场,王朝走马灯一样地换。在这个动荡的岁月,归义军同样经历了起起落落。

    朱全忠灭唐,消息传至这大漠之中的汉人政权,他们不奉朱温为正朔,开始了一段时间短暂的独立发展时期。唐昭宗被杀,消息传至沙州的归义军政权,他们正式弃用了中原王朝的年号。当时的归义军节度使张承奉,以管下境土,建金山国。

    为什么国号是金山?不要说在后世,徐平这个年代都已经不能够知道究竟了。可以肯定的是,与五行五德这一套神神秘秘的文化有关。

    远方找不到家的唐人,金山,白衣天子,这种神秘文化穿透了一千余年的时空,在历史上还能够投射到远隔大洋的另外一个大陆上去。背后是什么,或许已经说不出道理,只有这个文明的后人,再一次失去了心灵的家园,才能够在记忆中再次浮现出来。或许背后本没有什么神秘,只是在那批华人远赴重洋,在异国谋生的时候,敦煌的残卷刚好被挖崛出来。兴盛一时的敦煌学,他们当年的迷茫与挣扎,让大洋彼岸的人产生了共鸣。

    金山国只存在了十五六年,他们当初“蕃汉精兵一万强,打却甘州坐五凉。东取黄河第三曲,南取武威及朔方。通同一个金山国,子孙分付坐敦煌。”的愿望最终破灭。败于劲敌甘州回鹘之后,不得不接受“可汗是父,天子是子,和断若定”的城下之盟。只能“伏望天可汗信敬神佛,更得延年,具足百岁,莫煞无辜百姓”。

    军事上的失败,导致了金山国的覆灭。原归义军长史曹议金掌握了大权,并派使入中原,重新取得了中原王朝的任命,为归义军节度使。从此之后,沙州归义军政权,为曹家所执掌。他们一直奉中原王朝为正朔,使用中原王朝的年号。一直到景年间,元昊同时使用阴谋诡计和武力,将其覆灭。

    此时曹贤顺乘传赴驿,正飞快地向开封城而来。孤悬大漠的那个汉人政权,即将重新投入到中原王朝的怀抱。怎么接待,怎么处置,怎么安排,是朝廷要仔细考虑的问题。

    徐平翻看着韩琦从西北送来的各种文书,眉头拧到了一起,一时犹豫不决。

    信奉神佛,处处透着神秘,爱使用琅琅上口的打油诗,对自己汉人身份的坚持,让他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他前世历史上的清朝中后期,一直到民国,民间曾经极为盛行过这种风格。这种文化非常顽强,一直在地下社会中存在着,估计很长时间都不会消失。

    文明总会在后人的灵魂深处,留下一些记忆。每个人都觉得自然而然,好像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实际上,仔细想一想,好像又不是这样。

    与前世的记忆联系起来,徐平就知道曹贤顺不是一个普通的地方诸侯,不能跟一般纳土归顺的其他地方政权同样看待。能在中原板荡的时候,孤悬异域的一部分汉人,顽强地把周围的异族同化,建立起一个汉人政权来,还延续了一两百年,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祖先留给后人的,除了庙堂文明,还有不在庙堂而在江湖的文明。归义军政权,只怕就表现了这种江湖的文明,发展起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风格。这种文明,最少可以一直追溯到汉末张角,甚至更加久远的年代。朝廷不得民心,民心会自己集结。政权不把百姓当作自己人,百姓会自己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组织起来,来延续他们的文明认同。

    居江湖之远,而常怀庙堂之忧,士大夫以此来表示自己胸怀天下。那么身居庙堂,该不该怀江湖之忧呢?徐平不知道,但他知道,文明必须有天有地才能完整。江湖,同样是文明中天地的一部分,他不应该高高在上地把这斥为愚昧。

    放下手中的文书,徐平提起笔来,写了一封札子。吩咐沿途驿站,对曹贤顺及其他归义军人员,不得与其他蕃国入京同等看待。在曹贤顺名份未定之前,驿站和沿途官府,要对他们待之以客礼。这种客礼不是对宁令哥和李佛玛这些人的假客气,而是真地以宾待之。

    归义军是远方的汉人,失去了中原王朝庇佑之后,自己组织起来,赶跑了外敌之后成立的。这一百多年,他们与中原王朝隔绝,一直使用中原王朝年号,只是表明了一种文明的认同,而不是臣服。当中原王朝的汉文明再起,他们就是已经离家的客人。

    待之以客礼,是对这种文明坚持的尊重,他们值得这份尊重。哪怕他们经历了风风雨雨,起起落落,最后失败了,留下的历史也足以当得起这份尊重。

    至于这个天下之客,是给曹贤顺,还是给其他人,那需要依据事实判定。现在曹贤顺是以归义军首领的身份入京,那他就是大宋的客人。

第40章 谁承其后

    第二天不上朝,徐平与吕夷简商量过后,一起求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入了崇政殿,赵祯赐座。徐平和吕夷简一左一右,虚坐殿下。

    吕夷简捧笏:“营北京一事,已遣文彦博为使,前去查看。待其回朝,再行商定。”

    丰胜路与契丹的对峙仍在进行,在大名府建宫室及相关衙署,已是势在必行。文彦博已被确定出任御史知杂,在正式上任之前,先到大名府去,查看建北京的工程量及花费。

    奏过了与契丹对峙的情形,吕夷简又道:“甘肃路韩琦上奏,原归义军节度使曹贤顺至肃州,愿纳土归附。韩琦已命其乘传赴驿,来京面君。”

    赵祯喜道:“自昊贼伏诛,西北便一切平定,纵有割地自立之豪强,也心向朝廷。所谓天下归心,大概,也许,就是如此了。”

    徐平道:“归义军自赶走吐蕃自立时起,便心向中原,一直奉中原为正朔。曹贤顺纳土归附,只是因朝廷占住凉州、甘州、肃州,使其不再孤悬异域,尚算不得天下归心。”

    赵祯尴尬地笑笑:“除了曹贤顺,前些日子厮铎督也有意归顺,这总是不同。”

    徐平捧笏:“似厮铎督、厮这些番王,纳土归顺,才可算是天下归心。厮铎督已表露此意,想来不致再有意外。陛下圣德,才有如此局面。”

    徐平真承认了,赵祯又有些不好意思,客客气气谦虚几句。

    吐蕃在极盛时期迅速衰落,势力回缩到了高原深处。原先吐蕃占住的地盘上,不管是汉人还是番人,都主动向中原王朝靠拢。厮铎督的父亲为凉州之主时,同样曾经主动向宋朝遣使纳贡,接受宋朝官职的。实际凉州的第一个节度使,便就是他们强留了宋朝的买马使丁惟清。没有这个大义名份,他们连个首领都推举不出来。

    这就是文明的向心力,随着对外扩张,对周边形成的吸引力会越来越大。没有党项在河套地区崛起,逆历史潮流去汉化,宋朝收复西北要容易得多。党项一灭,西北各个势力强龙无首,自然而然地会向宋朝靠拢。这个道理,跟如果宋朝把契丹逐出农耕地域,契丹治下的各个势力会迅速倒向宋朝,是相通的。

    文明形成的认同必然是有强势政权为核心,核心一去,周边各势力莫不景从。不过西北的情况复杂,是以汉人为中心,结合各民族形成一个一个势力是不错,但这些势力从文化上是跟中原地区不同的。最明显的区别,是他们信佛,程度还非常之深。

    西北信佛,有鲜卑等强势少数民族势力信佛的影响,有吐蕃的影响,同样有唐朝佞佛的影响。在吐蕃势力退出之后,那里的佛教慢慢形成了以五台山为圣地,以文殊菩萨信仰为核心的一种文化。这跟中原的佛教并不合拍,不能简单类比。

    介绍了一下曹贤顺的情况,吕夷简道:“归义军不可比于地方番王,是以昭文相公札付各州,不当以番礼待之,亦不当以臣礼待之,而待之以客。只是曹贤顺此人,未必当得。”

    赵祯道:“未必当得是何意?莫非曹贤顺得位不正?”

    徐平捧笏:“陛下,咸平五年,归义军二州八镇军民,围节度使府第,曹延禄力屈而自尽。此是继归义军节度使之曹宗寿所奏,实情如何,朝廷不得其实。依韩琦所奏得自河西的消息,其中未必没有隐情。曹宗寿殁后,曹贤顺继位,虽然继续向本朝称臣,但却更加亲近契丹。曹贤顺不只是屡屡遣使前往契丹,更是曾经亲自前去,颇受契丹礼遇。是以归义军,自曹延禄之后,与以前相比变了味道。天下待之以客的,是在西北大漠之中恢复汉唐制度,凝聚人心,心向中原的归义军,而非一地方藩镇。”

    赵祯点了点头,明白了徐平的意思。待之以客不是简单一句话,而是真地要给这一家封国,不绝其祀,甚至亡后葬处可称陵的礼仪。宋朝刚建国的时候并不在意这些,随着时间的发展,才慢慢修复这些制度,如重新找后周柴家后人,不绝其祀。这样做的用意,是向天下表明态度,这个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天下,用以聚拢人心。

    曹贤顺在位的时候,明显为了自己的地位更加亲近契丹,而疏远宋朝。把他当成归义军合法的统治者,遵以客礼,是会被后人笑话的。待以客礼尊重的是归义军那份文明传承坚持,而不是某一个把政权当成自己私利的统治者,这有根本的不同。

    赵祯道:“如此说,曹贤顺此来,各州县待以客礼是否不妥当?”

    吕夷简捧笏:“在朝廷定名份之前,曹贤顺就是归义军,待以客礼并无不妥。等到面君之后,数其功过,才可重定名份。臣与昭文相公商议过多次,曹贤顺不足当,此并无疑议。只是以何人继归义军之后,一时难以抉择。臣以为可寻曹延禄之后,因其当政之时一直奉本朝正统,内政有失,而为族子曹宗寿所乘。昭文相公却以为,当寻立金山国之张承奉后人,朝廷待之宾礼,以谢其在西北不绝汉祀之功德。”

    徐平重的是固执地守住祖先文明,在西北重建唐制,不绝汉祀的张家,吕夷简看重的则是奉宋朝为正朔的曹家,这是根本的分岐所在。徐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与吕夷简哪一个人的建议更合理。只是他两世为人的经历,看重的与这个年代的人有些不同罢了。

    如果把天下比作一个家,沦落于契丹等周边势力之下的汉人,是失散的孩子,从道义上中原王朝有重新接纳他们的责任。为了做到这一点,付出代价理所当然。而归义军则是离家之后,已经自立的孩子,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家。重新接纳他们,不是游子归家,而是亲戚来作客。这一点分不清,在跟周围的势力交往当中,就会出现混乱,失去人心。

    这跟势力强弱、地盘大小无关,归义军自立就是自立了,他们的文化实际上已经跟中原不同。那里是佛国,徐平都不知道他们的佛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其他宋朝治下的地区可以变夷为汉,移风易俗,惟有那些人不能这样简单粗暴。他们本身是根植于汉文明,只是失去了天地庇护,另发展成了一个样子,与番地的汉人胡化完全不同。

    让胡化的汉人重新汉化,是功德一件,可以得天下人心。归义军没有胡化,反而是让周围的各族汉化了,否定了他们的坚持和努力,就会失人心了。

第41章 宰相的日常

    政事堂里,徐平再三考虑,与其余宰执商量过后,决定归义军的客礼不给前来京城的曹贤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以手札付韩琦,命他查访瓜、沙二州民情,看民心所依,再行决定。一旦对纳土归附的归义军行客礼,就要在沙州开王府,真封王,而不是李佛玛和宁令哥这种,在京城里形似圈禁的亡国王公。

    天下已经大一统,不能再行封建,封在沙州的王,只是那里民众的精神寄托,地方治理还是由朝廷派出流官。精神的归精神,现实的归现实,那里是佛国,这个沙州之王更多的是作为佛祖菩萨在现实世界的象征。用徐平前世作比较,类似于活佛之类人物。

    王爵是现成的,西平王,归义军节度使曾经被封过这个爵位。至于佛教里面是什么样的地位,还是由当地人去决定,朝廷予以追认即可。

    西北佛教盛行,与中原文明是不同的,要获得人心,就要承认这种不同。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不能够削足适履,那样是会闹出乱子来的。有西平王这样一个精神象征,可以凝聚西北的人心,对宋朝恢复广大的西域地区有无穷的好处。同时,也可以抵抗另一种文明不断东进的脚步。至于未来如何,会不会跟中原一样,就看后人的努力了。

    将到京城的曹贤顺,徐平建议,把他在元昊灭沙州前的爵位升一升,由谯郡开国侯进谯郡开国公,各种官、职、功臣、检校、散官一起升上来也就是了。从此之后就是开封城里的闲散王公,不必像李佛玛和宁令哥那样严加看管,快活过日子就是。

    归义军的曹家,自认曹操之后,郡望为谯郡,是以公侯之爵多系于谯郡。至于他们是不是真的曹操之后,甚至是不是来自于异族汉化的胡人,就不必深究了。异族汉化取一个汉姓,显贵之后再认一个历史上有名的祖宗,是正常步骤,并没有什么特别。

    把政事堂的决定写成熟状,众宰执一一签名画押,徐平封了起来。大部分的政事,都是这样决定的。之后熟状送入大内,赵祯画可,再到政事堂,由知诰拟敕令。

    皇帝当然有不同意宰执熟状的权力,但宰执也有坚持的权力,看最后谁先让步。赵普为相的时候,要用自己看重的官员,太祖不同意,逼急了耍无赖道:“我就是不准,你能够怎么样!”赵普坚持,君相僵持了很久,最后太祖让步。有一次闹得更僵,太祖把赵普的熟状撕碎扔在地上,赵普捡起来回家重新粘起来,太祖无奈还是同意。

    政事必出中书,皇帝是没有权力自己任命官员、决定政事的,一定要宰相同意。双方实在不能合作,就换宰相,就看有没有本事让群臣认这个换上来的宰相了。

    封好熟状,徐平一一看宫中送过来的手诏。手诏是赵祯想做的事情,送到中书来,宰相没有异议,直接由知制诰拟敕令,用印之后颁行天下。宰相不同意,则封还,重新送回宫中去。宰相正式称呼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合中书施政和门下封驳为一体,隋唐时的三省制实际已经废除,部分恢复了秦汉的丞相制度。给事中的封驳权,部分地转移到了通进银台封驳司。不过这衙门相对中书相当弱势,有时候宰相直接不理会他们。

    把关于政事的手诏分到一边,把赵祯的私事放到一边。私事无非是要给哪个妃子加封号加月俸,要给哪个外戚、宗室之类的亲戚封官加钱。皇帝也是人,是人就免不了各种各样的人情纠葛。赵祯的耳朵根子软,经常是亲近的人在他面前说一说,要官要钱,他随口就答应了。有时候为了表示自己真心是爱哪个嫔妃,帮哪个亲戚,还会当面写成手诏。

    皇帝答应得随便,宰相封还得也就随便。徐平把赵祯自己私事的手诏堆成一堆,随手划拉进旁边放的一个布袋子里。每到月底,徐平进宫奏事,会把这袋子还给赵祯。

    这办法不是徐平首创,他也是沿袭成例而已。王曾所说的怨归于己,恩归于上,这种做法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这种手诏不由宰相挡下来,真当敕令发出去,赵祯就等着上朝被群臣喷。大部分时候都是他被喷了,还要把敕令收回去,宰相也被连累着丢人。这种事情出现得多了,是宰相失职的一种表现,会被台谏喷得干不下去。

    去掉了赵祯私事的手诏,徐平才细看关于政事的手诏。哪些可以施行,放到一边让宰执传阅签字画押。哪些徐平不同意,直接就收起来,入宫奏事的时候跟赵祯说明理由。徐平认可了的,其他宰执有不同意见,会在政事堂聚议的时候提出来,大家一起拿主意。

    这就是徐平每天在政事堂里的日常工作,大部分的精力和时间,都花费在这上面。

    治国理政的是宰相,而不是皇帝,皇帝决定的是谁来当这个宰相。君权和相权的牵制是由制度来保证,而不是看皇帝的品性,看宰相的能力。权力和责任是配在一起的,没有权力当然也就没有了责任。皇帝直接来处理政事,就没有哪个宰相愿意怨归于己,恩归于上了,这世界上谁也不是傻子。官员是从属于政权的,而不是皇帝的家臣奴才。

    前几天徐平跟赵祯谈论过奴仆制度,认为现在还残存着唐时的奴婢,是不合理的。赵祯考虑过后,同意了徐平的意见,直接下了手诏,不论官私,放天下奴婢为良。

    从真宗皇帝时候起,私奴婢已经不合法,民间虽然还有奴仆之名,实际上是雇佣来的良人,拿钱干活而已。不过还有官奴婢,主要来源是反叛的人员的家属,多配属在京城各司下的场务里。这些人的人身限制已经不多,但在法律意义上,确实还是奴婢贱民。

    此次废奴,主要针对的是官奴婢,彻底去除他们的人身限制,法律上面天下从此不再有贱民。当然,民间的娼妓、卜算之流称为杂类,宗室、士大夫不得与他们结亲。这是针对职业的岐视,这些人不是贱民,不从事这一行了,同样是正常的普通人。对这些职业岐视合适不合适徐平还没有想好,此次先略过不论,以后再议。

    在手诏旁边徐平写下了自己的意见,后边让宰执传阅议论。一是法律上的主仆之义是不是应该废除,即奴仆不得告主的内容,改为完全按照家庭的同居共财之人来论。

    法律必然会涉及到伦理,古今中外没有例外。伦理问题,引发社会热议,大多都是牵涉到了法律。徐平前世欧美的热门议题同性恋,要害不是社会岐视,而是法律同意不同意他们可以结为夫妻。这个年代,牵涉到法律的伦理问题,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家庭。父子祖孙有血缘关系,那么继父继子呢?夫妻组成家庭,依据什么组成?是爱情?还是因为法律认可的一个名份?还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孩子?没有爱情,没有孩子的呢?

    对这些问题的认定,涉及到遗产的继承,涉及到夫妻可不可以离婚,涉及到政权的税赋怎么收取。宋朝使用了一个笼统的做法,即以同居共财之人,来代替家庭。这是在征收税赋的意义上采取的作法,即登记为一户,财产归于一户而没有私财的,即视为同居共财之人。奴仆无私财,指的是在这一户里没有私财,他原来的家里当然还是有的,不过那是另一户的事情。财政意义上,受雇到别人家里为奴仆,他对政权赋税差役的责任,便从原来自己的家里,转到了雇主的家里。

    这里面涉及到的问题很多,比如服兵役,奴仆参军,是为雇主家服兵役,还是为自己原来的家里服兵役?还是兵役无关家庭,是所有成年百姓的义务?那么在雇佣期内奴仆去服兵役,雇主的损失由谁来承担?政权要示民以公,这些都不能随意乱来。

    徐平写下的第二条意见,是主仆雇佣的契约,明确费用由雇主承担。政权提供雇佣关系的法律保证,当然不是免费的,不然很容易失去严肃性。收费可以少,但不能免,这就是印花税的内容。明确雇主承担,是为了避免没有必要的扯皮官司。

    第三条意见是雇佣年限,徐平建议明确下来为三年。三年后双方愿意保持,则需重立契约。现在的五年、十年,时限还是太长了些,灵活性不足。在年限内,有一方毁约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给另一方多少补偿,也是要确定下来的。

    用徐平前世的话说,这就是劳动法。后面朝廷的精力要慢慢从乡间农业转移到城镇的工商业上来,雇佣关系必须要确定。中国的传统,历史上的宋朝,并不需要劳动者进行流血抗争,朝廷会帮助他们确定一个底线,徐平只是尽量把这个下限提得更高一点。

第42章 方田均税

    揉了揉额头,徐平放下各种公文,喝一会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宰相位高权重,一言可决天下大事,但确实也是一个苦差事。要把各种各样的制度和施政措施,理成一个完整的体系,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脑细胞。徐平做了几个月,就有些吃不消了。

    在这个年代,徐平有各种各样赚钱的办法,为了钱他实在没有必要坐这个位子。耐着辛苦做下来,还是出于一种责任感,真地要给这个天下做些事情。金钱、地位,这个年代又没有能够传给后世永远不变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这是好事,天下成为少数人的天下,最终就会离心离德。只想着自己后代永远都做人上人,凭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多少年前就有人喊过了。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天下没了,人上人想骑到谁的脖子上去?让后人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更多上进的机会,凭着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祖荫享受富贵,才是长远的做法。

    吕夷简是个聪明人,他自己专权少不了结党营私的本事,但对后代的教育,一直抓得很紧。从他的儿子们起,吕家便成为学术大家,这才是家风不堕的根本。以为凭着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就可以永远操控天下,是把天下人当傻子了。绝了别人的上进之路,总有一天会有人出来掀桌子,眼里只有自己干脆就不要玩了。

    这不是徐平对这个天下的施舍,是他的责任,施舍天下他还没有那个资格。

    公吏从外面进来,敛容行礼道:“相公,时辰到了,该到政事堂接见离京官员了。”

    徐平答应一声,看了看旁边桌子上的大刻摆,巳时,众宰执该来政事堂了。

    每位宰相和参政都有自己的官厅,政事堂里则轮流当值,轮流押印。今日正是徐平当值,他在政事堂里处理政事,到了时间其他宰执过来商议大事。

    官员外任,先到大内面君陛辞,然后到政事堂来辞宰相。皇帝和宰相都会对外任官员有吩咐。皇帝偏向于体察民情,让官员用心办事,不要因私害公上面。宰相的吩咐则偏向于具体的事务,到了地方干什么,怎么干,遇到了难处如何处理,如此等等。

    公事不得到私人府第,这样做的宰相不是没有,如丁谓等人,都会被视为权相。正常的程序,官员对政事有看法,要提意见,该穿公服到政事堂来,慢慢排班。

    晏殊、章得象一众人进来,与徐平简单议论了几件政事。当值公吏过来,道:“诸位相公,今日前来辞行的是新任京东路体量安抚使郭龙学,已等候多时。”

    徐平道:“请他进来,正有事要吩咐于他。”

    郭谘在西北的时候,便就升到了天章阁待制,此次回京,进龙图阁直学士。本来是要任他为三司副使的,因为在京东路方田均税,让他先去做体量安抚使。

    方田均税的目的是什么?其实并不是为了多收税。宋朝几次方田,都是以原来的税额不变为前提,即清量出来的田亩多了,那每亩的税就少了。最重要的目的,是使赋税摊到真正要承担的人身上去。方田均税的阻力,盯着查隐田,从而让兼并豪强之家多缴税,说是大官僚大地主的破坏才施行不下去,就找错了焦点。方田的阻力,并不在这里。

    宋朝的赋税差役,是按照户等制征收的。方田之后,会导致户等改变,才是社会上真正的阻力所在。方田之后改变的税赋并不多,但户等一变,负担就重得多了。真正的大地主受到的损失并没有想象的大,反而是那些中等户,因为查出隐田,或者因为土地按贫瘠程度分等,之后带来的户等上升,承担的差役上升,才是天下骚动的原因。

    宋朝对大官僚大地主并没有想象中软弱,但中等户是天下根本,动了他们的利益,阻力便出乎想象的大。官员对方田的反对,不是因为他们处于什么阶级,从阶级利益出发来反对的。按阶级屁股反对的自然是有,但却不是主流。最重要的,是在执行过程中没有为百姓设身处地想,只求查出大量隐田来,从而引起了大量百姓户等的上升。

    科配、和买、差役,这些民间负担的大头,都依附在户等制上面摊到百姓身上。户等一升,一个小康之家,可能就会在几年之内一无所有,阻力怎么可能不大。

    所以方田均税,必然是伴随着差役法的改变,伴随着科配、和买的取消。没有这些配套措施,方田均税是推行不下去的,这也不是打击豪强地主的办法。

    徐平在京东路开始方田,首先就是取消那里的科配、和买,改变差役法。他没有采用历史上王安石的募役法,因为违反了政治原则。如果原来的差役改为募役,与百姓接触最紧密的衙前、里正这些所谓重役,执行者就成了政权内部的人,没有了缓冲。百姓对政策和施政有了不满,不会因为来执行的是公吏,就把怨恨从政权身上摘出来的。

    募役法下,公吏和衙役也是政权雇的人,你雇的人当然责任在你。所以这些最基层的办事人员,最好是让治下百姓轮差。大家都知道政策是什么,执行出问题不怨政权。

    这个道理,就跟徐平前世政府喜欢用临时工一样。徐平前世在农村跑来跑去,跟他一起做这些事情的最多就是临时工,他深有体会。一起做事的临时工做着最多的事,担着最重的责任,偏偏工资少,待遇差,心中多有不满。甚至很多临时工,根本就不关心事情做得怎么样,只想着不丢掉工作,怎么尽可能地为自己捞点好处。这种状态,工作也难做好。

    临时工是政府雇来,政策执行中出了问题,政府推出来背锅,自己的责任是无论如何也摘不掉的。想推御责任,只会让人民嘲笑,这不是糊弄傻子吗。基层的办事人员,最好就是一竿子捅到底,不要给基层官吏选择的权力。选举容易被操纵,不可靠,所以就是用最简单的办法,或者从中上等户,或者从中下等户,按着时间轮流来做。

    政权不是属于哪一个人,也不是属于哪一群人的,而是属于天下人的。各个职位不是排排坐分果果,大家各自捞好处的,不然就容易失人心。轮差之下,可以发工钱,但基层的办事人员,却不是政权雇来的,由百姓自己监督。执行出了问题,不要赖政策不好,不要赖官府,谁把利益截流了找谁去。

    取消了科配、和买,衙前、里正这些重役负担的大头也就去了。单纯的赋税,并不会让百姓倾家荡产。再配合发工钱的轮差法,方田均税最大的阻力也就消失了。

第43章 盼盼要定亲了

    郭谘进了政事堂,拱手而揖:“下官郭谘,即将安抚京东路,请相公们教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宰执们不分治省事,是指日常有衙门专管的政事。这些临时性的政策和施政,比如方田均税,比如禁军改革,比如市易会社,还是有专门的人主抓。负责京东路方田均税的是参知政事杜衍,向郭谘具体安排了他到京东路应该做的事情。

    杜衍幼年丧父,母亲改嫁,他与兄长一起生活。稍长大成人,不堪兄长虐待,跑到改嫁的母亲那里。可惜继父又不肯收留他,只好在河南府、孟州一带流浪。当地的一个大户相里氏看他将来能成大器,招为女婿,大中祥符元年进士甲科及第。

    现在的宰执里面,杜衍无论资历还是人品、能力,都是上上之选,是徐平最看重的一个人。几年之后,徐平必然会外任,十年宰相不要说赵祯和百官会有疑虑,徐平自己也干不了这么多年苦差事。晏殊和章得象两人,徐平不放心让他们主掌朝政,那个时候能接的只怕是杜衍了。陈执中和程琳,长于理事,于一个公字上,稍差了一些。

    只是杜衍不知道是因为小时候吃了太多苦还是什么原因,四十岁便须发皆白,到了现在六十余岁年纪,更是连眉毛也白如雪。他人又沉静,望上去就如个老神仙,要不是精神头一直很好,徐平都怀疑他是不是老得太快了。

    杜衍安排了具体政事,晏殊又叮嘱郭谘到地方除了方田均税事务,还要查地方官吏的贤能,作为朝廷以后用人的依据。晏殊在用人上有独到眼光,发现了很多人才。说晏殊是太平宰相,是在政事上经常会犯糊涂,他自己也不在这上面用心。但说到选人用人,这个年代能比得上晏殊的不多,他当宰相并不是混日子。

    最后到徐平面前,郭谘行礼:“此去京东,请昭文相公指挥。”

    徐平道:“此时让你去安抚京东路,非为天灾**,只因方田均税。你切记一点,方田均税自有州县衙门和京东路转运使司办理,他们如何做,做得如何,非关你事。体量安抚不是去安抚官员,而是安抚百姓。让百姓知道朝廷要做什么,为什么做,不要心生怨恨。”

    郭谘道:“禀相公,方田均税之法,实出下官十余年前之千步方田之法。此次只怕地方官吏于此法不精熟,下官前去教州县如何去做。相公为何言州县做得如何非关我事?”

    “此法中书已经着人演练精熟,列为条贯,下京东路运司和州县。有不明处,他们向你请教,你可依条贯解释,不可自作主张。地方上方田均税,必然会在民间起争端。你到了京东路,用心体量百姓与官府的争端到底起于何事,帮着百姓约束州县。地方官员做事不得体,自有中书责备,你前去是息百姓之怨的。”

    体量安抚使不是钦差大臣,实际上宋朝也没有钦差大臣。徐平前世所说的钦差,是明清皇帝视天下为自己私有,官员是自己的家臣,生怕家臣做内贼而出现的。所谓的我不给你,你不能自己要,更加不能自己拿,就是视官员为家臣奴才的意思。此时官员是政权的官员,不是皇帝的家臣,就没有这个道理。皇帝派钦差也没用,中书不会认,地方的官员不会理,一个不小心,还会被地方官员修理。徐平在邕州的时候,赵祯要了解情况,派石全彬出去,用的是到南海买珍珠的名义。赵祯真让石全彬做钦差,他到不了邕州,路上的州县根本不会让他过,中书有可能会把他押回来。

    尚方宝剑也是同样的道理,明朝之前是没有的。徐平西北为帅时的天子剑,是因为军情紧急,用来临时执行军法的,配套的是使持节,并不是借皇帝的权威来斩大将。皇帝也没有那个权威,赵祯并不能因为觉得哪个主将能干不能干,顺眼不顺眼,说杀就杀。能杀大将的,只有军法。皇帝和宰执因为私怨害人,也要借军法办事。

    神宗时出现了党争,两党都想借皇权巩固自己一党的地位,就有了皇权上升。斜封墨敕横行,官员神神密密地说自己有内旨,其他人就不敢抗衡。这是党派利益与皇权相勾结夺权,到宋徽宗时达到顶点。一旦党争消失,宰相会迅速地把权夺回来。

    沿边几路的安抚使,是与契丹的安抚使司对应,处理两国事务的。内地有几路常设的安抚使,则是为了剿灭境内盗寇而设,有用兵权所以称帅司。徐平正在着手削掉内地几路的安抚使司,军队不能够对内作战,境内剿灭盗贼全部归于都巡检司。

    实行征兵制,百姓参军的义务是保家卫国,而不是为了保哪一家的皇位。一旦用于对内剿贼,很容易让军队在意识上产生混乱,不知道自己当兵是为了什么。另一方面,百姓会认为这支军队不是自己人,容易失去民心,战力飞速下降,制度和装备补不回来。

    不管是官吏,还是将校士卒,都是从民中来的。一旦不把百姓当自己人,天下就会离心离德,什么样的制度和武器装备都不能够补救。执行制度和使用武器的,终究还是人。

    安抚使到地方,不是为了监督地方官员对政策执行情况的,而是前去查民心,息民怨去的。他们无权对地方官员指手划脚,地方官员也不会理他们,无非是带了监察权,有的官员会阿谀奉承而已。这是跟钦差根本的不同,安抚使没有指挥地方事务的合法性。

    郭谘是个实干型的官员,对于把事情做好很执着。到了京东路,看到地方官员对怎么方田,怎么算面积不会做,只怕就会忍不住把重心放到帮州县做事情上面。所以徐平特意提醒他,地方做得好不好,自然有中书派人去帮助,他这个体量安抚使不要去管。

    正是因为郭谘对方田的算法精熟,才让他到京东路去,帮着百姓监督地方官府,不要让官吏胡来。要施政,必然会对下级官员有考核指标,会有赏有罚。人都是一样,当然是想先让上级满意,自己有功升官,百姓满意不满意是次要的。甚至有热衷仕途的官员,根本就不在意百姓的感受,自己把功劳拿到手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施行这样的政策,要派体量安抚使下去,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对执行政策的基层官吏进行监督。确保惠民的政策,不要因为基层官吏胡来,变成害民之举。

    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五代十国,残民者昌,佑民者殃的残酷事实,天下之民已经不再相信大汉建立起来的昭昭天命。政权的合法性不能来自于天,便改成了两条。一条是查治乱,用徐平前世的话说,就是经济建设,让天下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另外一条,就是得民心,让政权成为百姓精神的依靠,相信政权永远坚定地站在自己一边。

    经济发展,日子越过越好,并不会自动带来人心归附。政权不能怪百姓不感恩,要知道经济繁荣是由人民创造的,而不是哪个人英明神武。在经济发展中,创造了繁荣的百姓得到的份额越来越少,他们的不满天经地义。而随着财富向少数人手中集中,投向社会生产的越来越少,治世慢慢就会变成乱世。

    食利阶层靠着租和息,如果得到的收益高于生产者的利润,这些不劳而获的稳定收入从哪里来?当然还是从生产者的手中来。随着时间的发展,会越来越侵占大部分人的生产物资,甚至侵占生活物资,社会就会进入停滞。金融的病态繁荣,往往伴随着社会生产的萎靡不振,经济危机最终会消灭掉金融产业的生息能力。

    徐平两世为人,除了类宗教的文明,还没有见过哪个世俗政权能够不查治乱和不得民心建立合法性。政权不查治乱,社会会自己查,最终治世越来越少,小乱变成大乱。

    不同的文明,会出现不同的一些合法性的假象。比如他前世从古希腊、古罗马的文明碎片中拣出来的平等、民主、自由、法制等等,便被一些人奉为圭臬,以为有了这些,政权的合法性就坚不可摧。实际上只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大潮一来,便消失无踪。至于多党制、议会制、总统制和君主立宪制,是更下一个层次的,合法更加脆弱。共和制和联邦制就再下一个层次,基本不会为政权提供合法性来源。这些制度,只是从文明碎片中捡出来的内容,结合各国实际,生发出来的政治结构而已。

    把手段当作天然真理,最终是不会从国家发展成文明的。要么最后发展成宗教,要么就是面临不断地兴亡更替,处于不断的动荡之中。

    社会主义曾经以民主为为核心建立自己的合法性来源,资本主义以自由为核心建立合法性来源,最终的结果是苏联崩溃,民主的大旗自然而然地交到了敌对阵营中去。

    中国的文明,合法性的核心则是天下为公。公平、公正、公道、公开、公示、公信等等,这些跟公有关的词汇,便是文明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但最根本的,政权合法性是来自于治乱循环,来自于政权能不能得民心。天下为公,只是约束治乱,得民心采取的手段。

    徐平不厌其烦地向郭谘解释着得民心的重要性,让他到地方一定要站稳立场,站在百姓的角度上,认真监督方田均税政策的执行。还告诉他,不管是兼并之家,还是自耕小农或者为人雇佣者,一样都是天下之民。对他们要从制度上示之以公,不可以有偏向。

    政权没有道德倾向,既不会偏向势力人家,也不会偏向贫苦百姓。正是没有偏向,才能够向天下示之以公,建立起天下整体的道德。政权今天偏向穷人,得利的觉得这个政权拿自己当自己人,明天他变富了,又会怎么想?最终还是让天下离心离德。所以政权只要保证凭着个人努力,能够改变社会地位就可以了,不要在政策执行中偏穷人或者富人。

    势力人家掌握着社会大部分资源,处于优势地位。为了小乱不至变成大乱,治乱循环平稳过渡,要对平苦百姓有偏。这个偏是在制度的制定上,而不是在制度的执行上。

    郭谘很固执,他的思想里就是做事要认真,道德上当官要知民间疾苦,要为社会上的贫苦百姓说话。这当然是正确的,徐平也同样有这种想法。但是,政权不是个人展示自己道德的地方,更加不是修行的地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是个人的事,修行是自己修行。穿上了公服,个人的想法要先放到一边,按照政治的道理来行事。

    徐平说得口干舌燥,郭谘听得满头大汗。一直讲了半个多时辰,徐平才算把他给说服了。到了地方要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监督,百姓里面不要再分势力人家和平苦人家,要一碗水端平,这才是朝廷示给天下的公。

    郭谘心里默念这几句话,强行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边,按照政治的道理来做事。

    徐平出了一口气,看了看身边,其余宰执早已经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喝了一口水,徐平对郭谘道:“你到京东的程限可还宽裕?能否留京一日?”

    郭谘拱手:“计算程限,一日两日还能留得。不知相公有何吩咐?”

    徐平笑着小声道:“明日是小女盼盼纳吉之期,你与我相识十数年,盼盼也是看着长大的。她这一个大日子,若是有时间,希望还是过来看一看。”

    明天盼盼就正式跟苏颂定亲了,六礼中最关键的步聚,纳吉、纳成、请期,全部都在一天完成。收了聘礼,具了文书,盼盼就是苏颂的妻子,只剩下到时候亲迎。用徐平前世的话说,明天两人就扯证了,法律上结成夫妻,定下那个亲迎的日子就是婚礼的时间。

    郭谘回京匆忙,徐平没来得及向他发帖子,只好在这个时候邀请。从在中牟田庄,徐平便跟郭谘相识,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最老的朋友之一,这种大事怎么可能少了他。

    不知不觉间,徐平也要嫁女儿了。从当初的懵懂少年,到今天为人父,做宰相,他走过了自怀的人生路。以后的日子,他也要为儿女操心,看着他们成长。

    (今天只有一更,见谅。)

第44章 嫁女瞻前顾后

    六礼始于周,成于秦汉,记于《礼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自汉后天下动荡,实际六礼不存。到唐朝再次确定男女合婚要六礼,并作为法律在《唐律》中规定下来。

    宋朝没有自己的律,名义上用的还是《唐律》,只是加入了各种各样的司法解释。有的律条废掉了,有的改变了,就是《宋刑统》。《唐律》中规定的六礼,在宋朝除了皇室严格遵循,民间大多简化,就连徐平这个宰相也不按六礼一步一步来。

    这是徐平一直的主张,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礼,要引导民间形成合适的。而不要泥古不化,强把古礼推行于当世。强推古礼不但不会教化风俗,还会引起民间反感。

    开封城里,古时候传下来的六礼,实际早已经改头换面,成了四个步骤。先说媒,再换帖。男方帖中写明年龄生辰、三代官品、详列家中产业,女方回帖则列明嫁妆。这不但是经济上双方求门当户对,也是如果后来关系破裂,官府据以分割财产的凭证。这个年代离婚是合法的,甚至感情破裂也可以作为和离的理由,改嫁稀松平常。夫妻离婚,就有财产分割、子女抚养的问题,官府分割财产的依据,就是换的帖子。男方的资产归男方,女方的嫁妆归女方,离婚各自拿着自己的一份,再去找自己的良配。

    正是因为如此,嫁妆对女方在以后家庭中的地位至关重要。盼盼是长女,小时候徐平亏欠了她,嫁妆格外丰厚。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自不必说,还有银行存款,还有徐家在京城和乡下的产业,甚至徐平特意在洛阳城里又买了一处宅子,作为盼盼嫁妆的一部分。

    林素娘心疼这个女儿,准备的嫁妆已经相当丰厚,有些吓人了。列帖子时还怕徐平不同意,没想到徐平又在上面加了一长串,连分给盼盼多少匹马都详细列明。

    盼盼带到夫家的嫁妆,已经远超过了苏家的所有家产,苏颂以后在家中的地位,只怕要被盼盼压一辈子。男主外,女主内,徐平当然要给女儿主内的底气。

    帖子中还要列明主婚的人。现在徐平权势声望正盛,苏绅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请了八大王赵元俨的幼子赵允初主婚。允初是徐正的知己,两人都是一样的不匣务官,但却风雨无阻上朝,永不迟到,永不早退。徐正偶尔还请假,赵允初是连假都不请的。

    换帖之后,一般还会相亲。最早是长辈看,男女双方不见面,慢慢发展到现在,男女双方也要见面了。同意,就给女方一根钗子,家庭条件好的一般为金钗,称为“插钗”。不同意则给女方几端绢帛,称为“压惊”。徐平家里比较宽松,盼盼的金钗是苏颂亲手插的。

    相亲过后,才是正式确定婚姻关系,即定聘。这一步最重要,相当于从此确定双方的合法夫妻关系。女方要送聘书,男方则回礼书,原则上需要书铺公证。

    今天就是定聘的日子,把六礼中纳吉、纳成、请期合到一起。宋朝出现的这几个婚姻步骤,对后世影响深远,民间基本遵循,六礼仅存在于书面上了。

    到徐平家来送聘的,是苏颂家里的女性长辈,有张三娘和林素娘负责接待。徐平则在自己府第的后园里,招待前来祝贺的亲朋饮酒。

    聘礼中的三金、衣裙、首饰之类,都由林素娘帮着盼盼收了起来,等到出嫁的时候穿到她的身上。几个苏家请来的壮汉,摇摇摆摆,抬了一缸披红挂绿的许口酒,送到了后园里来。喝了这一缸酒,表示女方许了亲事。在缸里放上两瓶清水,几条活鱼,一双筷子回给男方家里,就是礼成。

    把抬来的酒放在地上,徐平给了壮汉们赏钱,让他们到别处饮酒作乐,傍晚再来抬这缸回苏家。让徐昌把酒缸打开,招呼众人饮酒。

    今日来的,除了几位宰执重臣,就是徐平一路走来的郭谘等朋友,还有自己在京的进士同年。其他官员来贺,门房一律回绝,记下名字,不收礼,也不让入内。

    大家都是文人,由晏殊开始,各作颂词。无非是“年少清新,襟裾哪受红尘污”之类的小令,徐平让人一一记下,合适的就在旁边排演。记下颂词的册子,将来会正式誊录了送给盼盼,作为她的回忆,也是徐平想念女儿时的排遣。

    适合这个场合的词牌就那么几个,内容大多都雷同,就是讨个吉利,凑个热闹,也没人在这个时候写绝妙好词。大家嘻嘻哈哈,各自联句,一时热闹非凡。

    王素笼着袖子,对徐平道:“岁月匆匆,云行,没想到我们就开始娶妇嫁女,再不是从前时候了。盼盼知书达礼,聪明伶俐,我们这些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着实有些不舍。”

    徐平叹了口气:“是啊,看着一天一天长起来,嫁出去总觉得有些不放心。怕她在夫家过不惯,怕她在夫家受委屈,怕她这也不如意那也不如意。我自及第常年游宦在外,除了在河南府的几年,一直不曾携家眷,着实亏欠了她。唉”

    王素笑道:“盼盼自小就是见过苏颂的,以她的性子,哪里会有不如意!只怕苏颂人太老实,要被她欺负才是。你嫁女金山银山做嫁妆,苏家哪敢逆她的性子!”

    徐平摇头:“那更加不好。不说别人会议论我教女无方,于盼盼自己,有了这个名声也不是好事。但愿她知事晓事,与夫婿相敬如宾才好。”

    嫁女儿就是这样,瞻前顾后的。又怕女儿嫁过去受欺负,又担心性子不好,欺负了丈夫闹得家庭不睦。盼盼嫁妆又多,又有徐平作靠山,小性子使起来苏家承受不住。

    吴育端着酒过来,对徐平道:“这样大喜的日子,云行怎么有些闷闷不乐?”

    王素笑道:“昭文相公从西北回来,解鞍卸甲,人也多愁善感起来。又怕女儿将来过得不如意,又怕在夫家过于跋扈,在这里自怨自艾。”

    天圣五年进士及第排名在前的这一批人,年龄相差不多。徐平年纪最小,不过他成亲早,生女早,儿女谈婚论嫁也早。现在这个样子,别人没有体会,只是觉得好笑。

    已是二月下旬,天气和煦,草已绿,花已发,众人一边饮酒赋词,一边四处游览。

    徐平这处府第装修并不奢华,胜在地方大,有山有水,有花有树,各种风景多。里面的游廊凉亭,用的木材多是坚固耐用而不名贵的品种。这倒不是徐平做作,他就是喜欢这种风格,自己安心,别人也没有闲言。虽然建筑装饰都不名贵,但从多年前起,这里就是京城很多官员的游玩场所,留下了各种各样的诗词题记。徐平都一一保留,有的地方被游玩的官员写满了,他甚至会专门再建一处。这些留下的诗文墨宝,可就值钱了,这个年代不知道多少名臣文士留名后世,很多人都在这里留下了足迹,是后人的财富。

    徐平与几人走了一会,觉得身上发热,坐到了凉亭里面歇息。

    亭前一株玉兰开得正盛,修挺的枝干上满满的都是花朵,灿若云霞。从亭里透过花朵看蓝天,白花与碧空参差其间,令人心旷神怡。

    王素叹了口气:“蓦然想起,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悠闲地坐着看天了”

    徐平和吴育几人一起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这就是自己修行不够,被政务扰乱了心情,下朝归家,也难有真正放松下来的日子。前朝宰相,徐平最向往的就是王旦、王曾和张知白几个人。他们处理政事游刃有余,归家怡然自得,自己还差得很远。

    晏殊和杜衍一起沿着花树掩映的小路走来,见到徐平几个人,一起过来在亭中坐下。

    看了一会花间的碧空,晏殊道:“今日是个闲散日子,不该提政事。不过我与杜相公议论了很久,还是没有想明白,昭文相公为何一定要叮嘱郭谘不插手地方政事?”

    徐平道:“我少年时便与郭谘相识,那里我在庄里种田,他是中牟主簿,也算是相识于微末之时了。郭谘天资聪慧,心思之巧世间罕有人可比。只是有一点,郭谘做事特别认真,有时容易沉迷。此次京东路方田,我们列有条贯,地方只要照图量地,填入图表中自然就能够算出面积来。只是士大夫通算学者不多,很多人甚至一窍不通,按图而量只怕还是有人算不来。依郭谘的性子,只怕就要处处教人,反而把正事耽误了。”

    说到这里,徐平看着悠远的蓝天,无奈地道:“我们读圣贤书,做朝廷官,是来治理天下造福于百姓的。有人哪,就是分不清自己的修行跟政事的关系,政事不想理,孜孜于修道德做君子。耽误了政事,遗祸于百姓,世间哪里有这种君子?士大夫修德,修的是天下朝廷之德,自己修身养性先要把政事处理好。这些年很多士大夫溺于佛老之学,把他们那一套修炼功夫,移到读书政事中来,最是有害。不沾尺牍,不理政事,美其名曰不沾俗务。若不是有这种人,对于政事一窍不通,我又何必再三叮嘱郭谘!”

    方田算面积要用到几何学,这个年代能把方形圆形算清楚的人都不多,更何况土地会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形状。徐平组织人编了一套图表,把各种面积公式都放在里面,只要按照形状量了,填到表里一算面积就会出来。读过书的人应该很快就懂,可实际上根据徐平的测试,地方州县官员能搞清楚的依然不多。郭谘这个科学天才,到了地方不能谨守职责,就天天教官员去算这些东西了,徐平不得不一再嘱咐他不要理这些人。学不会自己去动脑子想办法,做不好乖乖受罚,一点脑子都不想动当什么官。

    官僚体系是按制度运作的,一旦制度被破坏,各种各样的怪事都会出来。明清特别喜欢派大臣钦差下去监督,很多时候甚至直接夺地方之权代他们施政。看起来是好心,实际把制度破坏了,夺了地方官的权,他们就心安理得不做事,也不负责任了。经年累月,大家在地方都是混日子,上面不派人来,便就推诿着不做事,最终纲纪败坏。

    地方官哪怕一时做不好事情,可以派人教他们不懂的,但不能夺他们的施政权。该奖就奖,该罚的就罚,事情一定要由他们做。给了们权力,才能让他们负起责任。

    官僚体系中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占住那个坑一定要放权给他们,出了事故一定要追究责任。平时夺权,出事了当事人就不会认责任,强让人背锅,就让官僚离心离德。官僚体系的优点丧失殆尽,只剩下了坏处,上面三头六臂,又能管得过来天下?

第45章 人总会长大

    安安趴在桌子上,兴致勃勃地一件一件翻看姐姐盼盼的聘礼,不时还把首饰向自己的头上的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盼盼坐在一边,帮着安安挑拣,帮着试首饰。

    秩郎坐在另一边的桌边,装模作样地在看书,不时偷眼看一看两位姐姐。

    盼盼大了,女孩好像一定亲,都会一下子长大。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耍小性子,对妹妹和弟弟明显容易动感情,自己珍贵的定亲首饰任由妹妹玩。

    徐平坐在交椅上,林素娘在她身边看着一本闲书,不时抬眼看一看儿女。

    见秩郎在那里坐不住,林素娘对徐平小声道:“秩郎才多大年纪,字教了他也很快就会忘记,哪里读得来书?你看他坐在那里,一心只要跟姐姐们玩。”

    徐平道:“哪里指望他现在能学什么,只是让他有个印象,自小就是用功读书的。等到大了真能学进去的时候,就不用我们再管束了。”

    林素娘笑道:“你小时候惫懒不堪,拿棍子在一边,也难读几个字。等到大了,还不是明白过来,发愤读书,一样中个进士。我看哪,小时候逼着学也没有什么用。”

    “我不一样的,儿子若是像我当年一样,岂不是吓坏天下人。”徐平笑着摇头。他是两世为人,可不是发愤读两年书就能中进士,秩郎若是也这样,这天下哪受得了。

    林素娘笑着摇头,虽然不相信徐平说的这一套,但也没有反对。随着丈夫一点一点登上了这个时代之巅,林素娘终于习惯了顺从。少年的时候,自己可以指责徐平这里不对那里不对,到了现在不得不承认,两人的位置已经换过来了。

    看着儿女们在那里闹来闹去,徐平面含笑意。大丈夫在外面建功立业,终究还是需要一个心的归宿。徐平对于成贤成圣没有兴趣,或许可以说,他已经想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情,彻底放下了心灵包袱。走到了现在地位,就应该留给这个世界,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足以让他们自傲的东西,足以让他们立足于世界之林的东西。

    治大国如烹小鲜,首先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该怎么干,放松心神,很多事情就没有那么着急上火了。事情一点一点做就是,没必要整天看这个不顺眼,那个不能干,好似天底下就自己能拯民于水火一样。实际上大多数人,到了一定职位,都是会有责任感的,真正寡廉鲜耻的人并不多。政权要做的,是让人把积极的一面发挥出来,尽量抑制其消极的一面。如果觉得政权中大多数的官吏都一无是处,那一定不是他们错了,而是制度错了。

    明清两朝的政权合法性都不够,一面重新捡起天命,一面拼命展示自己是民之父母的形象。夹在皇帝和百姓之间的朝廷官员,就成了皇帝的家臣奴才。百姓受苦,一定是家臣奴才不忠心,一定是他们不用心做事只顾自己捞私利。为了向百姓显示自己的合法性,政权不断地查忠臣奸臣,查清官贪官。什么忠臣奸臣,什么清官贪官,有那么重要?政权对官员最基本的要求,是当不当位,正不正位,适不适任。不顾天下根本的公德,而去盯着官员的私德,弄得政治紧张,人人自危,官僚系统的治理能力怎么还指望得上。

    徐平受前世影响,开始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路走来分外小心。等到自己做上宰相,才真正明白过来。只有忘了天下还有公德,才会只盯私德,担起天下的重担,理政的方向就不同了。人有权有势,大多数人都会追求享受,这是正常的,要求官员绝情绝欲不是跟宗教政权一样了。把官员的享受放到明面上,公使钱给得宽松一些,让他们在任上能够享受比较好的生活是应该的。不然主政一方,掌握治下百姓的生杀大权,结果在管下很多人面前像乞丐一样,理政的人心态怎么能够摆正。

    把这些好处寄托在官位上,当得好,对朝廷对百姓有功德,就去享受,当官又不是清心寡欲来修行。贪私利,为自己谋好处,按制度处罚就是。不要把个人私德的污点,当作永远不能改正的坏处。罚了就罚了,贬了就贬了,改好了再用稀松平常。

    政治宽松了,官员的心态自然也就好了,知道自己该担什么责任了。

    想通了之后,徐平自己的心态就放松了许多。以前,他很难有这种心情,跟妻子儿女这样坐在一起,无忧无虑,享受温馨时刻。那时下了朝回家,吃点好的,喝点好的,总是要自省。我一个当官的,有这么大的家业,有这样的享受,百姓怎么办?给儿子女儿穿好衣服,买珍贵的物品,不敢让他们出门,生怕让百姓们看见心生怨恨。

    人民不愚昧,人民也不短视,徐平的家业是自己挣来的,俸禄是明摆着的。真的有功业于民,人民得了好处,怎么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心生怨恨呢。

    世上有穷人,真心实意为他们做事就好,制定制度施政知民疾苦就好。没有必要从自己的口里省出去周济,非要这样要求,世上哪还有合格的官员。

    盼盼走过来,拉住徐平的胳膊,小声问:“阿爹,如果我真地嫁了人,不在你身边日日侍奉了,你会不会想我?”

    徐平笑着道:“当然会想。盼盼,人小的时候啊,难免觉得父母整日亲近自己,一刻见不到便担心这担心那,有些心烦。等到自己有了孩子,却又跟父母一样。你阿爹小时候是京城里的无赖少年,不知惹了多少祸事。那时你翁翁婆婆,为我不知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钱财。我却怪他们约束,觉得真是厌烦。直到有了你,才想起从前,知父母之恩。”

    盼盼点点头,突然笑了起来:“我却比阿爹强,不用等我有儿女,就知父母恩!”

    徐平大笑,拉过盼盼的手,对她道:“你知不知道,这一天阿爹担心什么?”

    盼盼歪着头,想了一会道:“想来是舍不得我。”

    “不是,儿女大了,当然要嫁人,不然养在家里当老姑娘么?我一担心,你以后嫁到苏家去,吃不惯,住不惯,自己不开心,也惹夫家心烦。说实话啊,还怕到时父母不在身边为你作主,受了夫家欺负无处诉说。哪怕知道苏颂是个老实孩子,这种担心却怎么也去不掉。还怕啊,你自小被养得娇惯了,小性子,到时让夫家难为。阿爹是不怕担一个教女无方的罪名,但却不想让你们被人在背后指摘。”

    盼盼坐在徐平身边,托着腮,听着徐平絮絮叨叨说着,面带微笑。父母眼里,孩子永远长不大。然而盼盼真地长大了,远比徐平想的懂事。

    怎么为人妻,为人母,盼盼还不会跟母亲林素娘学吗。林素娘在外面的名声,除了强势一点,没有人不夸赞。这几年儿女大了,林素娘强势的性子也渐渐改了,慢慢收敛,已经很久没有跟徐平顶嘴吵过架了。想当年秀秀进门,林素娘不许她进自己府第,这一两年林素娘却自己主动到秀秀那里走动。不管给孩子买什么,林素娘一定会给书郎备一份。

    人都是要慢慢长大的,性情中有的不变,有的一直在变。变了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大家快快乐乐。生活中一时不顺心如意,也能够看得开,不要变成自己的烦恼。

    本来徐平是不同意盼盼在这个年纪嫁出去的,只是一个人拗不过所有人,盼盼自己也不反对,只能让苏颂中进士之后就迎亲。不过徐平不会再让苏颂像自己当年一样,到偏远州县为官,不能带家眷。一定会给他选一个近一点的地方,带着盼盼一起上任。

    做宰相,不必自己说,审官院也要给这一个面子。

    徐平想开了,所谓以身作则,是要求自己不违反制度就好。有了制度,就有了则,对自己要求制度以外的东西,难免就会对别人做同样的要求。没有必要,何必呢?

    官场不是修罗场,如果人人都有一副小肚肠,天天担惊受怕,对百姓不是好事。不要对官员做过多的要求,查其政绩,定其臧否,按其性情能力用到合适的地方,就够了。

    既不要让百姓视官员为仇寇,也不要让百姓视官员为父母恩人,他们就是来自于百姓中做这种事情的普通人。穿着这身公服按要求施政,脱下了公服一样有正常的生活。正常人都有七情六欲,凭什么官员不能有?穿着公服时绝人欲就足够。

    安安放下桌子上姐姐的首饰,过来到徐平身边,仰起头认真地道:“阿爹,大姐的这些首饰好漂亮。将来我嫁人,是不是也有这样漂亮的首饰?”

    徐平哈哈大笑,拉过安安来,对她道:“有,一定有!若是没有这些,阿爹就不许那个混小子娶你!”

    安安想了想,又问:“若是我看上了的夫婿,家里穷买不起呢?”

    林素娘道:“那就先让你阿爹教他赚钱,赚到了才来娶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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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