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集议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好解释的。
常岩松不过是像平常那样随意地从案上拿了一份新话本,而看情况,这些也是那新话本的全部。
都在这里了。
但那“看情况”,肯定不适用于现在的情况。
话本阁中几乎被翻烂。
话本陈列阁,话本撰著阁,话本阅览阁,三个连在一起的地方,也是话本阁的全部,被这些老者翻了个底朝天。
结果证明常岩松说的没有错。
这份新话本,确实全在这里了,后面……
撰写的人还没有投过来。
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投。
“松儿,这个话本,在你之前还有谁看过?”常振河这般问道。
“没有吧?应该没有,我应该是第一个看的。”常岩松说道。
这个说法很显然是无法让人满意的,但随后,雷鸣岳却是点了点头,像是自语也像是对其他老者道:“嗯,应该没有。”
常振河等也都恍然。
确实应该是没有。
不然,绝对没有人看过这份话本之后还能是若无其事。
除非其不是修者。
但那样的人,聚星楼中没有,哪怕有也只是小孩,无需在意。
常岩松被他祖父勒令睡觉去了,尽管在场的这几个老者全都知道,那小子肯定是睡不着。
但不管睡不睡得着,他都被常振河亲自下了封口令。
这事暂时不许对其他任何人说!包括常岩松的父母等,就更不用说他的那些小伙伴了。
几个老者重新聚集到揽月堂。
话本还是被常振河拿在手里,但这次他看的,不是话本里的内容,而是封页,更具体点说,是封页上那个撰著者的名字。
许同辉!
其他老者的视线也跟着常振河一起,集中在那个封页上。
“说说,大家都来说说吧。”过了片刻后,常振河说道。
“在座的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该说的,想说的,那就都说出来,不要揣着藏着!”梁伯明补充道。
两个副门主算是临时主持起了一场会议。
其实四海门和八极堂不一样,八极堂虽然是由八个世家组成,但那真的是铁板一块,他们之间才真正的“不是外人”。
四海门么,呵呵。
四海门是一个比较松散的组合。
它最初成立的原因,只是为了对抗八极堂,新兴的世家又或中小世家,不甘被八极堂的那八个世家压得死死,同时也需要在郡守府及其它宗门的势力笼罩下,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才有了四海门!
四海门内,几个大世家,和其它中小世家及散修之间,争夺得其实是很厉害的。
所以此刻,在场的这些人,彼此之间,都是“老伙计”,但彼此之间,其实也全都是“外人”!
不过,在场的这些人也都知道,共同地看了这份话本之后,至少在话本这件事上,他们确实是自己人了。
话本的内容,到此刻为止,就掌握在他们八个人的手上!
其后,何去何从,需要他们来决断。
“许同辉。”一个老者率先开口说道,他姓雨,雨丰和,他的家族在四海门内只能算是个小山头,“门内调查过这个人,他就是拿出十全大补药剂的那个通脉修者。”
十全大补药剂,在场的人都知道,但许同辉这个名字,不是人人都知道。
他这一说,就有老者恍然,“居然是一个人?”
“也不一定就是一个人,这个许同辉,未必就是那个许同辉。”有老者道。
“就是一个人,不可能有错!”执法堂的堂主雷鸣岳斩钉截铁般地说道,“除了拿出那个药剂的许同辉,不可能有另一个人,写出这样的话本!”
“整个安南郡,都不会有!”
沉默了半晌,其他老者全都同意了他的判断。
“我们先不讨论他为什么拿出这个话本。”常振河说着。
为什么不讨论这个在场的老者也都清楚,因为就算再怎么讨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这样的事,之前已经有过一次了。
在那份十全大补药剂出来的时候。
“我们来说说,这份话本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常振河微微动了下手中的话本,“或者说,它里面讲的,有没有假的?”
这是一个很骇人听闻的说法。
话本啊!
正常来说,不是应该说话本里讲的东西有没有是真的么?
现在完全反过来的。
而常振河的意思,竟是更进一步,要让大家确认,这份话本中所述,是不是“全都是真的”!
全都!
“九曲城,叶家,这些肯定是假的!”梁伯明道。
梁伯明是四海门的副门主之一,而他的这个副门主,负责的便是对安南郡内各大小势力的了解。
“九曲城中有四个世家,最高只是七品,也只有这一个七品,其它三个都是八品,不足为道。而这四个世家中,没有姓叶的,同样也没有姓冷的。”
梁伯明对自己的业务还是很精熟的,此刻是侃侃道来,连一点的思考都不用。
很显然这些资料全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心中。
这其实也不足为奇,他已经是地阶中人,而一个地阶记这等资料,那只是小菜一碟。
似乎是嫌说到这样还不够似的,他接着再次说道:“那个七品世家姓容,其它的三个,一个姓月,一个姓陆,一个姓单,和‘叶’一点点的关系都没有!”
“冷呢?那个冷青云,是不是可能和这个月家有什么联系?”一个老者道。
“这就太牵强了吧?”
“也未必牵强。”
“伯明?”常振河看着梁伯明说道。
“知道,我天明就让人调查这个月家,顺便也把整个九曲城的所有大小世家都梳一遍。”梁伯明道。
“重点是这个九曲城不错,但是九曲城周边的城池,也可以顺带着过一遍,比如,那个青水城?”常振河道。
提到青水城,在场的人一时间又都沉默了下来。
仿佛那是一个禁忌。
又或者,那是一个漩涡。
可以远观,不能靠近,就算靠近了,也不能被吸进去。
否则,轻则有可能粉身碎骨,重则……身死族灭。
一提到青水城,场中的气氛,便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在之前的沉凝之外,略多了些难以名状。
雷鸣岳轻咳了一声,偏转了话题:“我们暂且也不说这个,我们就来说说这个话本,就讲这个话本本身,按老常刚才的思路走这个话本里,还有哪里,可能是假的?”
这个话题好说。
也几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话要说。
第77章 秘闻
“那个先生,一万八千年,这个也太假了吧?”一个老者说道。
对他的这话,常振河,梁伯明,雷鸣岳,三个地阶都是沉默着。
其他几个老者虽然不是地阶,却也都是人老成精之辈,见得情况似乎有点微妙,一个老者便轻咳一声,带着询问地道:“振河大哥?”
“寿命的事我们先也不说。”常振河有点沉闷地说道,“东恒,你是开窍境,你现在,算是达到开窍的哪个层次了?”
凝气,通脉,开窍,人阶的三个级别。
凝气没什么好说,几乎天下修者都一样。
不管你是通过什么凝气法诀,凝气大成之后,各个修者之间基本上都是差不多,不存在什么太大的差异。
哪怕圣人子弟,和最下等的散修之间,也都是这样。
通脉差别就比较大了。
因为各家各派,法门的不同,“气”的性质也不同。
导致同为通脉大成,有修者能吊打其他同阶位的修者十个!
而至于开窍,那就不是差别大了,而是完全的天差地远。
这也是各家各派,在功法上保密最严的一级!
哪怕是圣人传承,按理说应该不会太在乎人阶层次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就以大瑶山来说,漫长的时间以来,它的凝气境,它的通脉境,其功法通过种种方式,已经是流落入外界了,当然了,就算流落也只是流落在一些较为对等的大势力手中。
但其开窍境法门,却向无外传!
那是禁忌。
各大势力也都是这样,彼此之间,共守着这份默契。
而开窍境的“窍”,有多少呢?
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只能说,一身之窍,多如天上繁星。
而不同的开窍境修者,其打通的窍穴也不一样。
打通一个,叫开窍,打通一百个,同样叫开窍;打通一个没什么用的“废窍”,叫开窍,打通一个有大用的“灵窍”,也还是叫开窍。
别的地方不好说,但在安南郡这里,把开窍境修者简单地分为三个小层次。
打通一个窍以上,十个窍以下的,算是第一个层次。
打通十个窍以上,三十个窍以下的,算是第二个层次。
打通三十个窍以上的,则是第三个层次。
其实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越往上,空间越大,弄不好有“第三个层次”的开窍境修者,打通了一百甚至几百个窍穴的。
那样的话,这三个小层次的划分法显然非常不合理。
但之所以这样划分,自是有其现实的依据。
“惭愧,我现在才只打通了二十来个窍穴。”被常振河问着的老者,边东恒说道。
虽然说是惭愧,但说着这话时,他面上隐隐有一些自得之色。
现场的几个人,排除三个地阶不论,开窍境中,他的年龄最小,但修为,却绝对不是最后的那一个。
连倒数都不是!
五位开窍中,他最少也是第三!
不过,好像最多也只是第二。
“那你打开眉间窍没有?”常振河又问道。
眉间窍?
边东恒不自觉地微微瞪大了眼睛。
眉间窍是什么东东?
看他的表情,几个地阶都是在心里微微摇头。
弄不好他还以为,话本里,那个先生虚点了一下冷青云的眉心,那只是“话本”?
看边上其他几人,差不多也都是和边东恒一样的神情。
这让几个地阶,心中不禁也有点复杂起来,既是垂怜彼辈,也是垂怜自身。若非他们家族有直至地阶的传承,怕是也不知道眉间窍是什么东西吧?
但他们家族的传承,也只是抵达地阶第一境而已。
往上,再没有了!
也不止是他们家族,整个安南郡,也找不出哪一家有地阶第二境传承的。
而且,他们的地阶本身,就是通过很狭窄的开窍境晋升上来的,紫华阁那位只是开窍境的阁主,看他们这些地阶,怕是和他们看边东恒这些人也差不多吧?
说不定还不如。
想到这里,三个地阶心中都有点不是滋味,而下一刻,三人都是不约而同地交错了下目光。
而彼此目光中的意味,三人居然全都是瞬懂。
梁伯明的手在身边靠栏上轻轻敲着,表情淡淡,然后道:“眉间窍,人身大窍之一,打通此窍者,就算没有任何传承,也可以晋入地阶。”
骤听得此等秘闻,边东恒几人都是又惊又喜,耳朵竖到直上地听着,生怕错漏了任何一个字。
这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眉间窍的位置,就在两眉之间向里。”梁伯明继续说着,“但一般修者,极难打通这个窍穴。”
“那需要极高明的传承,也需要极高绝的天资。”说到这里,梁伯明摇了摇头,“所以这种东西,对我们来说,都只是传说。”
那……
边东恒等几人也是不由自主地交错了下目光。
但很显然,他们的目光交错达不成“默契”,彼此从对方眼中,有的看出了震惊,有的看出了疑惑,有的看出了羡慕,也有的看出了沮丧。
几乎每个人都发现对面,好像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活本里,那位先生……”梁伯明说着,然后伸出手指,虚虚地反指着自己眉心。
“我不知道话本里的这件事是真是假,可能还是不可能。”说到这里,梁伯明微微垂下目光,谁也没去看,只是看着地面,似乎也只是在对着大地说:
“我只知道,接下来,冷青云看到的景象,是真的!”
边东恒几人都是骇异。
他们之前自己看话本,看到这里的时候,就是又惊又疑,疑是因为这太离谱太像是神话了,惊却只是本能地心惊,好像那里面蕴含着什么极大隐秘一样。
现在,好了!
他们知道了话本这一段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了!
如果冷青云看到的是真的……
按照他们之前听到的,那就明摆着是这个冷青云打通了眉间窍。在那个先生的凌虚一点之下!
那么,那个先生,到底是什么层次的修为?
人阶不用说,那肯定不是。
地阶?
他们身边就有三个地阶,若说这三位只是地阶第一境的话,那郡城里有人是地阶第三境的。
他们的郡守大人。
但这位大人,好像也没有那位先生那样的本领?
都别说手指随便一点为别人打通眉间窍了,就是这位大人自己……有打通了眉间窍么?
当然,这个不好说,打没打通都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
然后,那位先生……
至少是天阶?
边东恒等人虽然不知道天阶是什么样的,而且见都没见过,但这一刻都不自禁地有点怀疑,天阶,天阶就能随便伸手一指,然后……
而如果天阶也打不住,那么……
边东恒也好,其他几个老者也好,当他们想到这里的时候,这一刻,他们终于有了一次不约而同的默契。
默契地共同想到了话本里的那句话。
“这是通天树。”先生淡淡说道,“一万八千年前,我和另一个人,合力所栽。”
一万八千年?
通天?
第78章 决断
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降临当场,让几个老者陡然地沉默下来,甚至,连思绪都给冻结了。
那距离他们太过遥远的层次,那他们往常从来都不会想到的东西,此刻,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到他们的身边。
也因此,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一种极荒诞的感觉。
话本?
话本!
这太滑稽、太可笑了。
但又没有人笑得出来,包括常振河、梁伯明、雷鸣岳这三个地阶。
地阶强者?
也就是底下人这么称呼罢了!
当跨过那个门槛,从人阶进入地阶,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成为“地阶强者”的激动和喜悦也跟着慢慢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奈,是沮丧,是痛苦,甚至是绝望。
真是,不走到最后一步,你就不知道前面根本没有路。
而地阶第一境,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步。
前面再没有了!
已经说不清是多少年了,安南郡一直都是这样,这就是安南郡的“顶”。
人阶?地阶?天阶?
对他们这样的世家中人来说,以至于对差不多整个安南郡修者来说,天阶,是不存在的,地阶,也只是看起来存在。
是的,他们都是地阶,实实在在。
但他们的这种地阶,就像一个长出来了却永远都长不大、不能真正长成的瓜蒌。
没成就之前是企盼,是最大的愿望和梦想。
成就了之后,却是和其他那些同样站到了这个境地的修者一起,相顾苦笑,一句话都不用说,就能感受到对方心底和自己一样的苦涩。
也因此,只有人阶,对他们才算是“真实”。
而现在,那本是虚假的东西,以一种极荒诞的方式,呈现在他们面前。
像真的一样。
抓住!
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不惜一切代价!
这就是在场三位地阶共同的想法。
但具体怎么抓,却需要慎重、慎重、慎重的思量。
再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话本的真假,也不需要多作讨论了。”常振河说着,接过话题,“现在我们需要讨论的是,如何对待这个话本,以及话本背后的人。”
并不真是讨论。
略顿了顿之后,常振河抛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有几个想法,大家共同商量一下。”
“第一,当什么事都没有,当这个话本就是寻常的话本,什么事都不做。”
“不可!”常振河刚说完这个第一,就有一个老者出声说道,“这个话本绝对不能就这样扩散出去,会天下大乱的!”
会不会天下大乱不知道。
安南郡却绝对会大乱的!
想到话本中所讲述的那些内容,想到那些内容被郡守府及其它宗门和世家知悉,几个老者全都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说不出来是惊惧还是什么。
总之就是头皮发麻。
全身上下都是毛骨悚然。
常振河神情漠漠,继续说着,“第二,在其它势力不知道之前,以强制手段,控制那个许同辉,从其口中撬出更多的东西。”
“不可!”
那个叫雨丰和的老者带着急切地说着,“万万不可!”
“那个许同辉被郡守徐大人安排在东正街,而其宅院的侧邻,就是药师堂所有,我们如果动手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惊动药师堂。”
“如果是在外面动手呢?不,不需要在外面动手!那个许同辉来过聚星楼,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还会来!”又一老者神情有点激动地说道。
“那个许同辉只要出了宅院,就有人盯着。”
雷鸣岳面无表情地说道,“盯他的人,有郡守府的,有紫华阁的,有药师堂的,有明山宗的,有朝山宗的,有澜水宗的,有八极宗的……还有,我们四海门也在盯。”
听着这话,这老者不自然地转了转头,兼扭了扭身子,好像被盯的人是他一样,然后嘿了一声,不说话了。
“第三,”常振河接着往下说道,“把这话本传抄一份给郡守府,卖徐亦山大人一个人情。”
“这依然不妥!”边东恒说道,“人情这种东西,有相应的分量才叫人情,没相应的分量,也没可能被人家挂在心上。就算郡守府那边可能从这话本得到再多,也未必能念我们的几分好。”
就如送出一千两黄金,人家随手抛出几个铜板当酬谢一样。
身份不对等,人家凭什么给你的酬谢会对等?给几个铜板,都算念你的情了。
他们四海门,和郡守府,身份对等么?
不对等!
严重不对等!
郡守府不算什么,算什么的是郡守府的这一任主人,那是在整个南州都能压台的存在,在他们安南郡,只能说是一手遮天,根本没有其他任何人、任何势力可以对抗。
这是郡内所有大小势力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东恒此言,算是老道。”梁伯明微微点头说道。
“第四,把话本传抄出去,但不只抄一份给郡守府,给其它几大宗门全都传抄一份。”常振河继续说道。
“那样的话,接下来,就没有我们四海门什么事了吧?”一个老者说道。
几大势力共同接手,他们四海门虽然算是发起者,而且勉强也算是“大势力”之一,但自家人知自家事,到时,他们是极有可能沦为看客的。
那太坑!
还不如刚才的第三个提议呢!
常振河自己仿佛没有任何偏向,而只是陈述想法,“第五,把话本的知情范围,就控制在我们八个人之中,以后也都是这样。”
这可能吗?
边东恒等几个老者相互交错着目光。
不太……可能吧?
“第六,话本的消息,有限度扩散。在场诸位,可以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自己的家族,但仅限家主一人知晓,除此之外,四海门内,门主,副门主,执事堂,具有知情权。”
“以后长时间内,都在知情权锁定在这个范围。”
常振河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个许同辉呢?如何对待?”有老者问道。
“交好,尽全力交好。”常振河道,“就当没有话本这事,光那份十全大补药剂,就值得我们交好了,而且,有药剂在前,就算我们再怎么交好,也不会让其它势力生疑。”
五个开窍境的老者相互看着,都没有说话。
这第六个提议,应该就是最靠谱的提议了,而且常振河的意思多半也就是这个。
前面几个提议,算是为他们梳理一下想法?
“我没有意见。”沉默了小一会之后,边东恒率先说道。
“我也没有意见。”雨丰和接道。
其他三个老者,也都附议。
“那就这样!”常振河直接拍板。
随后,五个老者都会意地告辞离开,使得亭中只剩下三位地阶。
第79章 清风
三位地阶。
常振河,四海门副门主,六品世家常家族老。
梁伯明,四海门副门主,六品世家梁家族老。
雷鸣岳,四海门执法堂堂主,六品世家雷家族老。
三人都算是四海门的大佬,也是各自家族实际上权威比族长更盛的人物,像雷家,族长直接就是由雷鸣岳指定的。
平常不论在门内门外,他们都是被下属、子弟、其他修者敬畏、尊崇、仰望着。
但这个时候,他们都只有一个身份。
被困在地阶不得寸进的修者。
但凡修者,不管有其它多少身份,最大、最根本的身份,永远都是“修者”。
他们各自家族的传承,最高都只到地阶第一境。
不知多少年前,就这样了。
漫长的千把年或几千年下来,必然是有人想过突破这个禁锢的,那肯定是不能在安南郡内的,而必须去到郡外,去整个南州、整个崤国甚至不排除是其它的国家寻找机缘。
然而,漫长的时间下来,局面仍然是那个局面。
结果说明了过程。
这其中,也未必就没有人终于是得到机缘,晋入了更高的层次。
但到了那个境地之后,他很可能就发现,自己是晋升了,但并未能如原本预想,把传承带入自己的家族。
人永远是活在过程里。
一个升斗小民,一个月本来只能赚个一两银子,突然可以赚到二两,他会欣喜若狂。
而当第二个月还是二两时,他还会欣喜,但多半不会“若狂”了。
第三个月,小小欣喜。
第四个月,习以为常,期盼更上了。
第五个月,如果还是二两,他不再欣喜,正面的情绪会被负面的情绪取而代之,最起码也是麻木和倦怠。
用某个世界物理学的术语,这是“速度”和“加速度”的关系。
速度再快,身在其中,你也感受不到。
你能感受到的,永远都是加速度。
如果没有加速度,那就是一潭死水。
最初,你可能在高速度的基础上,享受着那平静,但时间久了,“倦怠”,会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到来。
在安南郡,绝大多数的修者都有憧憬,有梦想。
就算那些资质差得不行、修炼怠得不行,甚至连传承也糟糕到不行的修者也不例外。
他们自己也知道,凝气可能就是顶了,通脉可能就是顶了,又或者开窍可能就是顶了。但是,万一呢?
还是有那个可能存在的嘛!
就那一点小小的“妄想”,哪怕修为一生都没有再进,也始终抱有希望。
但当这些人中有人突破了人阶,来到了地阶,就像常振河、梁伯明、雷鸣岳这些人,那么,“万一”不存在了,“妄想”不存在了。
存在的只有事实。
而事实就是一潭死水。
那么现在,那个话本是什么情况呢?
情况就是,如一块天外来的巨石,狠狠地冲砸在这潭死水里。
震荡。
震动。
震惊。
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变数”、“变局”,已经来了。
这是一定要抓住的!
无须任何犹疑!
五个开窍走后,剩下的三位地阶大佬,其实交谈得并不多,但三言两语间,就把默契建立了起来,然后也都完全地明白了自己以及除自己之外其他两人的想法。
大家都是一样一样的!
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散场!
这一夜发生在聚星楼的事情,就如一颗小小的小石子投在水面,是荡起了一点涟漪,但那点涟漪很快地就消散掉,而没有引起任何影响。
其实影响还是有的。
比如郡城的其它势力,就都知道这天晚上聚星楼起了一点小骚动。
某副门主的孙子,在晚上,像疯了一样地大喊“这不可能!”
郡城的几大势力之间,药师堂固然是像筛子一样被其它势力渗透,其它各大宗门其实也不例外,就是渗透程度不一罢了。
就连郡守府,多半也不例外。
郡守徐亦山哪怕力压安南,也不能使得自身的郡守府其清如水。
当然,硬要做的话,他是能够做到的,地阶顶点接近天阶的层次,有太多的手段了。但是,何必呢?
自身已是天。
却连一点小小的云彩都容不下?
没那个说法。
所以,这晚的事虽然是发生在聚星楼中,但到得第二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但在没有进一步消息的基础上,连猜测也无任何意义。
也所以……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第二天的安南郡城,阳光普照,一派明媚。
五月的安南,明媚的阳光中,其实已经捎带上一些热烈的情绪了,但暂时来说,那热烈才刚刚开启,主体还是明媚。
草木也都还处在最舒心的阶段,夜里安静地休养生息,白天疯狂地汲取阳光,然后在这个时间段里,疯长。
一夜枝抽三尺,一昼叶满新枝。
许广陵和草木的关系,无法用言语来准确地形容。
平日,他是他,草木是草木,两不相关,但当夜晚来临,他进入休憩中,和天地同其体、和天地共呼吸的时候,大院里的这些草木,也都俱皆被笼罩其中。
草木无心,许广陵无意。
但许广陵确实成了这些草木的“王”,它们经常会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位新来的“王”低语着。
田浩依然是早出晚归,暂时他在大院的事,也就是早晚做好饭,以及从许同辉那里接手洗衣的任务,其它就没有了,而关于许同辉许大人写了一本话本的事,他并不知晓。
著者许同辉本人,这一夜,辗转了小一会,然后沉浸在气血的感受和运行中。
白天来临。
洗漱,晨练,早饭。
这几个过程他都表现得很平静,而且晨练时,那绝对是专心投入,帮许广陵捶打身体,就更是全神贯注。
但早饭后,这位阁下就略有点坐不住了。
好几次看着许广陵,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许广陵没好气地瞄他一眼。
许同辉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在面对家长,“少爷,那个话本……”
许广陵安坐躺椅上,摇啊摇。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前世,沈欣就弄了一院蔷薇。
经他改造过的。
一年十二月,十月是花期。
花开之时,繁朵压枝,清香入骨,使得那个院子更像是一座小的“花城”。
大树的布局工程初步完成,下一步,似乎可以考虑弄点花来?但没有大宗师的能力,他也无法让花草四季如春。
一时花开倒是行,但那不抵用。
前世,有能力时,其实也没怎么用,最大的用也就是布置一个“云岭之城”了,那既是他对两位老人的交待,也是他对孕育他的那片土地和文明的交待。
这一世,再回普通人之身,确实又体会到了种种不便。
果然还是那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有奢的条件时,未必奢,但只能俭时,想奢也奢不了,这是两种“看起来差不多”,但其实完全不同的感受和体验。
“少爷,你为什么写那个话本?”
在许广陵那淡淡的像是天边棉花糖一般的心思中,许同辉终于问出了他想问的话。
这话其实不是“最想问”的。
因为许同辉最想问的,有好多好多。
那个并不太长的话本里,几乎每一处,他都想问,而且也都是“最想问”。
其实,还有“最最想问”。
那就是
那个话本后面呢,后面怎么样了?
第80章 是我
“为什么写那个话本?许叔,你听说过核不扩散条约么?”许广陵问道。
“什么?”
许同辉当然没有听说过!
“没听说过就算了,反正你一个小小的凝气境修者,知道这个也没有任何意义。”
“……”
“少爷,我其实已经能算是通脉了!”许同辉弱弱反驳道。
“那你告诉我,你通了哪个脉?”
“……”
“去,拿纸拿笔过来,我说,你写。”许广陵说道。
许同辉一愣,然后以飞一般的速度去拿了纸笔过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许广陵一边说着,许同辉一边记着。
两个发音古怪的字,许同辉不会写,他便暂时用了两个圈圈代替。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
“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说到这里,许广陵顿了顿,问道:“懂了么?”
“懂!少爷,我懂了!”许同辉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他是真懂了!
之前就懂了七七八八,而现在,他彻底知道了少爷教他那个新的开架练体拳,让他重新从凝气练起,是什么意思。
“懂就好,那下面我就不用说了,你也不用写了。”许广陵道。
“……”
“少爷!”
许同辉差点以头抢地。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把这句话里的“愁”换成“幽怨”和“控诉”,差不多就是许同辉现在的写照。
他已经被之前的话本煎熬好久了好不!
少爷现在又来!
“有客人来了,许叔,你接客去吧。不要把人带到我这边来。”许广陵依然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躺椅,懒懒说道。
许同辉一愣。
有人来了?
他都没听到任何动静!
但对少爷的话他却是半点都不疑的,当下便起身,向着前院的方向而去。
走的路上,许同辉的脑子里还一直转着刚才的这些句子。
少爷明显只是才刚开了个头。
他太想知道后面是什么了!
然而任他如何想象,也不可能想象出后面是如何的华丽。
不是字句的华丽,而是思想上的华丽。
那是真正的“神飞天外”。
那也是一位大修对于生命巅峰的感悟,撇除“身”的层次不论,单论“心”的境界,如许同辉这等层次的修者,唯有一句话可以形容之。
五体投地而已!
而如许同辉这般的修者,当下来说,也只是那篇文章里面的“蜩与学鸠”而已。
许同辉穿过长长的庭院,来到前院大门边时,恰是来访者敲响大门时。
平日时候,大门都是关着的。
“咚,咚,咚。”
三下虽沉闷却悠缓的声响。
敲门,力度的大小,节奏的快慢,是足以向门内人传递出很多信息的。
而继这三声悠缓的敲门之后,门外人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是同辉么?”
许同辉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两个老者,而其中一个正是那聚星楼的苗老。
“苗老!”许同辉拱手微微躬身为礼,“这几日正想着什么时候再去聚星楼向前辈请益呢。苗老,这是前辈是……”
“同辉,今天上门拜访,我也要重新介绍一下。”苗姓老者微笑着说道,“老朽苗兴禾,这位呢,姓常,名振河,和老朽一样,也是四海门的副门主。”
“苗老,常老,请,请进!”
“同辉,你手上拿的是?”走在院内,苗兴禾含笑问道。
“哦,这个啊……”许同辉这才发现纸和笔都还拿在手上。
他正常绝不至于如此恍惚!
都是少爷害的!
许同辉心里小小嘀咕和诽谤着,这时也不好故作遮掩,便顺手把纸一扬,“晚辈居家无事,一时随便写划几句。”
距离很近,更主要是两位老者都是地阶,那目光敏锐到不要不要的,这么近的距离看清纸上的字,那自然是极为正常,看不清楚才奇怪了。
而当看清纸上写的是什么之后,两个老者一个不自觉地握了下拳头,一个不自觉地顿了下脚步。
不管是动手还是动脚,都是心乱了。
极乱!
“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这不就是说得他们,说得他们这类修者么?
凝气顺风顺水,至通脉便如重担在身,而到了开窍,则是步履维艰。
终于突破了开窍,跨出了那一步,来到了地阶,却发现已经是身陷泥淖,而且是大半个身子都陷了进去。
当真是,退,退不得,进,进不得,就连挣扎,也挣扎不得。
不是到了地阶才陷进去。
而是早从凝气,就开始陷了。
凝气陷一点,通脉陷一些,开窍陷很多,然后到了地阶……
这就是他们这些修者。
这就是他们的功法传承!
转瞬之间,两位老者都是一颗心如被重捶,然后散裂为万千乱麻。
苗兴禾直接笑不出来了,他的微笑僵硬到如同在哭。
早上看到那份话本,他就已经被极大地震惊过一次了,而这时看到这样的话,他才发现,之前的震惊……也许,并不算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用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就如此精当地刻画出他们的境况?
精当到让人黯然,想落泪。
人其实就在面前。
但苗兴禾和常振河两人都发现,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一点点都看不懂!
许同辉是通脉境的修者,而且迈入通脉境的时间并不长,这是极为明摆着的事情。
两位老人都不可能看错这一点。
但一个才跨入通脉境不久的修者,又如何能够有这样的领悟?
也包括之前那份话本里的诸多内容。
“同辉老弟,向我聚星楼中投递话本的那位著者,是你?”常振河问道。
不是我!
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对,是我,就是我。”许同辉微微点头,应道,“闲来无事,写着玩玩。”
闲来无事,写着……玩玩?
听到这话,常振河整个人都僵硬得差点把自己给绊倒。
而苗兴禾也好不到哪里去。
之前他似乎是想说话的,然后他直接就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了。
好在是地阶,不至于呛到脸红脖子粗,更不至呛到像是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他只是有点狼狈地连咳了几下,消化掉那点不适,然后“普通好奇”模样地问道:
“同辉,你纸上现在写的这个……莫非就是那话本后面的内容?”
第81章 试探
这是不是那话本后面的内容?
我怎么知道!
还有,我也想知道那话本后面是什么内容啊,比你们还想知道呢!
许同辉心里小小诽谤着自家的少爷,然后伸手对两人道:“苗老,常老,请!”
不是知交好友,而且对方又是第一次上门,并且这是两位大佬,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所以许同辉规规矩矩地把两人引到了会客厅。
宾主落座。
这个地方没有茶叶,但客人来了一样有上水的习惯。
大院暂时没有其他人,所以这个上水的事只能是许同辉自己来了,于是两位老人也就很客气地起身相接,而且还走出了一两步。
如果是侍女什么的上水,两位来客自然是可以安坐。
于是,接过水,重新落座后,苗兴禾笑着道:“同辉啊,这个院子很大嘛,各种杂事应该也都不少,是该找些差使的人啦。”
“前辈说得是,晚辈这不是才安顿下来么。”许同辉笑着道。
但他却是知道,这个大院估计很长时间,都不会有任何外人进入的了。
宾主相对,一阵寒暄是免不了的,但两位老者来访,可绝不是为了寒暄来的,他们又不是闲着没事做的街坊邻居。
其实就算闲,可消遣的地方也多着呢。
“同辉老弟,看了你的话本后,我是……”说着这话,常振河右手抚着自己的心口,“说实话,活了这么大年纪,老夫勉强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的,可是一看到你的话本啊,这心就怦怦地跳着,跳得老夫都快要眼冒金花了。”
哎,真巧,我也是啊!
许同辉心里默默说着,然后他不由得地便想起了少爷先前说的“核不扩散条约”。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和少爷写这个话本,又有什么关联?
“同辉,你的想象能力真是丰沛啊,看到话本里那么多神奇瑰丽的描述,老朽就一个感觉。”苗兴禾带着感叹地说着,“那就是,我等之辈,真的是又老又朽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啊,更比不得同辉你这样的绝世天才。”
绝世天才?
听到这话,许同辉全身都发麻发痒。
坐着的椅子好像不是椅子,而是变成了烧得滚烫的汤锅。
天才,还绝世?
啧。
许同辉面颊发酸,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面容扭曲。
“呵呵,呵呵。”笑是最好的缓解情绪的动作,许同辉呵呵笑着,然后道:“前辈,太过奖了,不敢当,不敢当!晚辈小小一个……通脉,如何敢在两位前辈面前,说什么天才,若让外人听了,未免笑话。”
“如何不敢当?同辉,你写话本时的气度呢?”
“人间尚与昏冥朋,吾已山中见日升。雾霭浮云皆无阻,只缘身在最高层。”
苗兴禾缓缓念说道,“同辉,你写的那二十首道诗里,老朽最爱这一首。不瞒你说,看了那个话本,见了这首道诗之后,老朽站在亭中,那是念叨了一遍又一遍啊!”
“可惜,老朽也只能是以亭作山了,‘只缘身在最高层’,嘿,此等格局,老朽除了佩服,也还是只能佩服了。”
“若是早个百来年,老朽闻听这话,必然是大起豪情,生奋勇前行之意,现在么……”
说到这里,苗兴禾摇摇头,神态黯然。
这黯然半真半假。
真自不用说。
假么,苗兴禾是想借此观察一下许同辉。
苗家一位前辈在家族传承中记载道,观人当有四,观其得意时,观其失意时,观其与我、他人相处,我等之得意时,我等之失意时。
通过这四观,可以大略地看出一个人的秉性。
苗兴禾深以为然。
得意便生骄狂者,未经磨砺,不堪大用。
失意便生沮丧者,若久不振,也同样不堪大用。
我若得意,彼或趋同奉承,或随应附和,或貌诚而实存险僻之心,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若失意,彼或生同情,或作宽慰,或口中虚应眼底藏讥,或逐渐怠慢以待。
四观现形者,俱皆凡流。
此等之辈,可用而不可大用,可扶而不可重扶,可交而不可深交。
若为家族计,不得为核心。
若为自我计,不得为腹心。
许同辉自不知对面老者在一派黯然之中,却已经是施展出了“暗中观察”,他只是摇摇头。
为什么摇头?
一言难尽呐!
我怎么知道那个“只缘身在最高层”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之极恐,思之极怖啊!
只是这话没法对你说。
摇了摇头之后,许同辉说道:“前辈再如何,也是层次远远高出晚辈的修者,晚辈再如何,也只是一个通脉的小修士,都不知何时,才能通脉大成呢。”
事实是都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凝气大成”。
许同辉心里暗自说道。
“前辈的层次,还需要晚辈不知多少年的登攀,现在只有晚辈心羡和敬仰前辈的份。”
听着这话,苗兴禾和常振河不由得地便暗自交换了一下目光。
登攀?
登攀就可以的吗?
从人阶到地阶,对你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的?
也是。
都能写出那样的话本,估计地阶在此子眼中,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地阶”吧。
心念及此,两位老者这下是真的很黯然,很黯然。
这人跟人,真的是没法比啊!
以前和徐亦山比就让他们感受到了极重的沮丧,而现在,面前这个才只是通脉的小子,让他们感受到的,却是近乎于绝望。
常振河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彼是石中玉。
我是玉边石。
难受!
但他们这次来不是为了黯然和难受来的,是有很多的话想问。
关于学堂的考核。
关于话本中的那位先生。
关于那些道诗。
也关于那个“通天树”。
还有那个凝气散!
到底是真是假?
还有,有凝气散,那么,有没有通脉散?有没有开窍散?有没有……
“同辉老弟,”常振河抿了口水,然后轻咳了一声,“你话本中写的那些东西,太惊人了!老夫不敢相信是真,却也同样不敢认为是假啊。就说那个凝气散,老弟,这世间真的有那样的东西吗?”
我怎么知道!
如果是几个月前有人说有这样的东西,我肯定是呸他一脸唾沫。
现在么,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有没有凝气散,我没见过,我只知道一件事,少爷说有,那就一定有!
“那只是晚辈不知天高地厚,胡说八道。”许同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憨笑着,“怎么可能真有那样的东西啊,要有的话,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第82章 猜测
此子在演戏,然水平着实一般!
苗兴禾和常振河又是悄然地交换了下目光。
“怎么可能真有那样的东西啊。”此子说着这样的话,目光中闪动的,却是另外的神情。
这让两位老者心中都是剧震。
老实说,对于话本中讲述的诸多内容,他们确实是如常振河之前所说的,不敢相信是真,却也同样不敢认为是假。
介于真假参半之间。
而这时,他们从许同辉这里得到了答案!
至少,是关于凝气散的答案!
许同辉口中回答着没有,但其神情中却明明白白地说着
有!
真的有!
这太惊人了。
而如果凝气散真的存在,那么那棵“通天树”也是存在的?再然后,那位先生……
苗兴禾也好,常振河也罢,此时此刻,看着坐在对面的许同辉,脑海里突然便想到了很多。
观此子年岁,应是在四十、五十之间,断无超过五十之理。
再观此子举止气象,修为应是在通脉中段左右,甚至有可能接近通脉大成。
关于这点,早上聚首的时候他们便交流了一下看法,而两人的看法都是这样的。两个地阶不可能同时看错,所以许同辉的修为,可以初步确定为通脉中段往上。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修为。
就很恐怖了!
至少对安南郡来说,很恐怖。
但对此子自己……
苗兴禾和常振河都不由得地想起了话本中的那个话:
“不管根骨如何之劣,不管领悟如何之差,不管修行如何之怠,只要服用了这个凝气散,就必在十年之内,凝气大成,然后破入通脉。”
“而如果根骨不错,领悟不错,修行不错,三年之内,有望通脉。”
此子能著出那样的话本,领悟岂止是不错?是简直惊天动地!
而观话本中那位先生说的那句话,“大道之行,如日如月”,以及其后对“大”、“行”、“日”和“月”的注解,此子的修行,又如何会怠?
只有一个根骨不能确定。
但观此子神情气度,才只是通脉便一派端凝素定之象,其根骨纵不如其领悟那般惊天动地,也必是相当不凡。
至少,绝不会差!
这样一来,四五十的年岁才只是通脉中段,对他来说就确实是慢了。
太慢了!
这也足证,此子没有服用过那个凝气散。
“只有在族学里表现极为优异,在整个家族那一批的孩童中占据前三之列的,才有资格获得这个奖励。”
“除此之外,别无它途。”
而话本中的那个主角冷青云,是以第四名的表现,遗憾地与凝气散失之交臂。
常振河垂下眼眸。
苗兴禾目光闪动。
当几乎是共同地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两人基本上都对许同辉的出身有了差不多的猜测。
此子!
此子多半就是出身于话本中叶家那样的家族,或者,如冷青云一样,出身于和叶家交好的世家,而这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但不管怎么说,他应该算是半个叶家人。
他在叶家那样的家族成长。
然后……
和他差不多的几个伙伴服用了凝气散,然后纷纷地三五年之内,凝气大成!而他却仍然还在凝气中苦苦徘徊着。
就算他其它条件再好,以及修炼得再勤苦,又如何能比得上那几个服用了凝气散的孩子?
昨日还是不相上下。
甚至这许同辉在某些方面可能还胜出那么一些。
但。
自此之后,分道扬镳。
一边三五年之内就凝气大成,破入通脉,然后成为家族的绝对核心,被其他许多昔日的小伙伴们拥护和拱卫着。
一边只能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凭一己之力,苦苦地修炼,却再怎么修炼,都只是被那一边甩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而且,那等家族,子弟还没修行的时候就有凝气散,当其凝气大成,进入通脉之后,以及再后面,当其通脉大成,进入开窍之后……难道就没有什么其它的类似于凝气散的东西或手段?
是以,那一边,注定了
一路顺风顺水,一路得意高歌,一路青云直上。
想到青云直上,苗兴禾突然地便想起了那个话本的名字,青云之路。
然后他的心中便是一颤。
你失去了青云直上的机会,但你仍然想走一条青云之路?
不甘。
对,就是不甘!
你的心中肯定藏着极大的不甘!
当值此时,苗兴禾不由得地想起了关于山中的一个事情。
和人类一样,兽类也有王,那些聚群而生的兽类,往往会在两个强者之间,决出自己的王。
那些普通或早早落败的兽,只须当王诞生的时候,拱卫自己的王就可以了。
但一路走到最后,最终却失败了的那个兽,却一般并没有这样的机会,这个兽,它要么被新王驱逐出族群,要么,就是自行退走。
不论是实力,还是尊严,都不允许它像其它的兽类一样,拜伏在王的威严之下。
王也容不下它。
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它只能退走!
这就是你么?
许同辉。
苗兴禾眸光深远。
常振河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许同辉之前刚来郡城的时候,在东市街摆了个小摊。
虽然很快就和郡守府合作了,也不需要他再出摊出工,但最初的那些天,他确实是和那些寻常小贩没什么两样,亲自出摊的!
这是一位不到五十便通脉中段往上的天才修者啊!
常振河不知道郡守府现在的那位府主是什么时候达到了这样的修为,但据一些可靠的消息和判断,那位应该是在八十左右,通脉大成,然后晋入的开窍境。
那位现在是地阶大成。
而眼前此子……
他会在什么时候通脉大成,五十,六十,还是七十?
断无八十之理!
甚至七十都不太可能,最可能的还是五六十之间。
单纯这么看似乎也没什么,但只要一和那位府主大人对比下,就让人不能不窒息。
而就是这样的一位修者,在街市摆摊!
这就更让人窒息了!
是什么让他能够作出这样的行为和举动?
那多半只有一个情况才能解释,即,哀莫大于心死!
此子必受过重大打击。
然后才能不在乎修者的身份,不在乎绝世天才的身份,不在乎他已有的实力和曾经可能有过的荣耀。
什么都不在乎了!
至少也是不太在乎,远不如以前那么在乎。
只有这样,也才能不在乎身在市井,不在乎和市井凡俗同流共处。最大的机会和荣光都已经失去了,还有什么可以在乎的呢?
想到这里,常振河心中居然有一种莫名的难过。
替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此子。
曾经。
大概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吧?
第83章 恐怖
来此之前,两人,或者说四海门内,有过很多的猜测。
关于话本中那些内容的真假。
关于许同辉为什么撰那个话本。
以及,在定下了笼络的基本策略之后,该如何交好这个人?
人肯定是不能送的。
不管是侍从还是女人,这都会被认为是刺探。
不好。
遇着敏感一点的人,会直接把你当成是不怀好意的敌人,那很糟糕。
人不能送,剩下的就只有钱了。
但在这一项上却又被郡守府捷足先登了。
徐亦山这个人不止在修为上于安南登峰造极,其行事手段更是既不瘟不火,又滴水不漏。
他的手段很多时候都不能称之为“手段”,显得很寻常也正常,但就是这寻常和正常,经常是,无往而不利。
百余年来,安南的局内人说起徐亦山,绝大多数人第一个想起的便是他的修为,但对宗门世家来说,印象更为深刻的,却是其处事。
修为高绝,处事霸道的,好,至少有个说法。
处事无指摘,修为却一般的,同样好。
但如徐亦山这般,既修为高绝到让他们望都望不见,又处事细密公道到让你什么闲话都说不出来,那就只能说是让人绝望了。
也所以,这些年来,宗门也好,世家也罢,只是要在安南郡内,归他的治下,便不得不老老实实,听调听宣听分派。
这样的人和许同辉搭上了线,还有什么他们的汤喝?
所幸,他们占了一个绝大的先机!
徐亦山再厉害,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知道话本的消息吧?
而那样的一个大人物,对才只是通脉的许同辉也不可能太过亲近。
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做。
差一步就是天阶的人物,不要面子的?
所以,能亲自招见这个许同辉一次,就是极为给面子了,而以后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两人不会见第二次面。
这个短时间,可能是多久?
可能是一年,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几十年。
几十年对徐亦山这样的人来说,真的不长。
或许当许同辉下一次在修为上有突破,比如说从通脉晋升到开窍了,又或者再拿出类似于十全大补药剂一样的东西,到时,徐亦山才会再想起这个人,然后召见其第二次。
而这期间,就是他们的机会!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最大的盘面仍然掌握在徐亦山的手里,他随时都有操盘和翻盘的能力。
除此之外,就是他们四海门了,占据了一个其它所有势力都不知道的先机!
而这一次来访,他们更是知道并确定了,一个哪怕是徐亦山也不可能想象到的绝大隐秘!
滴水不漏的徐亦山这次也终于是漏了。
漏的不是鱼,也不是大鱼。
而是……
苗兴禾和常振河两人温言告别含笑离开之后,许同辉来到后院。
“少爷。”
他有大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就像被人抓到了幽冥地界,而这才刚刚逃出来。
“怎么了?”许广陵有点奇怪地问道。
“压力太大了!”许同辉求安慰,“来访的是两个人,都是四海门的副门主,一个是我们前些天见过的苗前辈,他叫苗兴禾,另一个叫常振河。”
“少爷,你不知道,他们两个绝对都是地阶的人物!”
“那眼神看得我啊,好像什么都被看穿了一样,很可怕的。”
“哦?是这样么?”许广陵说着,然后淡淡地向许同辉看去。
唰地一下,许同辉全身汗毛都竖起了来。
直竖!
他的心脏怦怦怦狂跳,仿佛下一刻随时都会爆裂。
大量的血液被冲贯到身内各处,包括头,也包括脚,但与此同时,他的全身却是僵硬的。
而且是僵硬到极点,许同辉本能地竭尽全力地想握起手,好攒聚起身上的力量,却只听到了自己手指骨节的咯咯声,而手掌的样子,丝毫未动。
许同辉的心中生出极大恐怖!
这根本不是什么有没有被看穿的问题!而完全就是如天灾般的大劫降临,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说,你会死。
真的!
许同辉毫不怀疑,看着他的这个人只要眼神稍动,或者手指稍动,又或者只是其衣角被风刮得动一下,他可能就会死!
绝不存在任何意外!
许广陵微微转头,重新看向他身前的小浅河。
呼!
呼!
呼!
许同辉整个身体都瘫了下来,他最大的努力也不过是让自己没有瘫倒在地,而是两手扶膝,弓着腰身,然后张大嘴巴,用口用鼻,竭尽全力地呼吸或者说喘息着。
大量的汗水从其身上流泻而出,直接湿了鞋子,也湿了他所站的那一小块地面。
过了好久,他的呼吸才慢慢平缓下来,也直到这时,他才毫无形象地坐倒在地。
“少爷,这,这……这真的是太恐怖了!”许同辉的目光中,犹带着深深的惊悸,但惊悸之中,却又蕴含着更多的崇敬和拜伏,以至于狂热。
“你不是说刚才那两人的目光很可怕么,我就是稍微比划一下,想问你是不是这样而已。”许广陵道。
“少爷,你这比划,差点要了我的小命了!”许同辉苦笑,他也终于能做出苦笑的动作了,虽然立时就感觉脸上两边都是又酸又涩,还带着点疼。
“他们的目光只是打量我,还尽量隐蔽和温和着,哪像少爷你刚才的目光那样,真的,我就像死过了一次!”
“哪有那么夸张。这样的目光,以后,你也会有。”许广陵淡淡说道,“如果你一直都很努力和聪明的话。”
“少爷,努力我肯定会有,绝对会,打死都会。”许同辉说得平静,“但是聪明……”
说到这里,他的平静就转为讨好式地嘿嘿笑着,“少爷,我不要凝气散,但是有没有什么让人吃了能够变聪明的药散,嗯……”
“这样的药如果有,我还想吃呢。”许广陵白了他一眼。
继续慢慢平静着,许同辉的心脏跳得还是有点快。
整个身体也松软无力,刚才是彻底僵硬,像冰块,唔,更准确地说是冻土。
而现在则又是冻土融化,变成烂泥。
慢慢平静过程中,许同辉也把之前他和两个人的对话缓缓地说给许广陵听,然后不时地间断着,发表一些他自己的看法。
直到讲完。
“就这些?”许广陵问道。
还要有什么?
许同辉有点诧异。
“你没向他们索要修炼的秘法?”
啥?
啥啥啥?
第84章 俯视
许同辉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被少爷给吓出毛病来了,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少爷说什么了?
向那两人索要修炼秘法?
修炼秘法啊!
那对任何人和家族来说,都是至高无上的珍藏好不。
别的也不说,就说庄家和明家水家,三家好多地方都好得像一家一样,但也从没听说过三家在修炼方面有什么沟通过。
互相交换交流家族传承秘法?
不存在的!
更何况现在这还不是交换交流,少爷的意思分明是,才和人家见面了一两次的情况下,就直接索要,索要!
索要修炼秘法!
如果刚才他说出这样的话,真的不会被两人当场打死?
所以下一刻,许同辉就用天真而又纯洁、懵懂而又懵逼的眼神看着许广陵。
“许叔,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句话。”许广陵说道。
我肯定没听说过!
在自家少爷面前,许同辉已经成为“先知”了。
少爷还没说出来,他就知道那话他肯定没听说过。
就这么神!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许广陵缓缓说着。
前世,地球上,对很多华夏人来说,这是一句很耳熟能详的话。
就算从来都不知道老子这个人,就算从来都没有读过《道德经》这本书,也并不妨碍其从别的地方看到、听到这句话。
从文学里,从游戏中,从影视作品里。
等等等等。
甚至国内的某些旅游景点,某个廊柱上,某个石碑或者山峰上,就刻着这样的话。
更甚至,你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说的,是在哪里看到的。
但你就是知道这句话。
然后,都烦了。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而传诵《道德经》的,又何止是“万口”?
前世,国内且不说,国外,东京,首尔,纽约,伦敦,柏林,新德里……任何一个你听说或没听说过的大都市里。
或者南北极的科考船上。
或者热带雨林的某个部落里。
这本书,以不同的文字,不同的版式,不同的新旧程度,被放在床头床尾、书厨书架、壁炉旁、树洞中、咖啡桌边、望台上……
这个世界。
有没有这个话不知道。
有没有类似的话也不知道。
但就算有,很显然也不是许同辉这个层次的人能够接触到的。
也因此,他猜对了,他的“先知”没有出错
这确实又是一句他没有听说过的话。
一个才只是人阶的小修士,听到这种至少也是“天阶等位”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许同辉再一次全身寒毛直立。
但这一次,不是恐怖,而是莫可名状的震撼。
尽管,对这句话,他只是听了个半懂,或者说小半懂,又或者连“小半懂”都谈不上,而只是些些触摸到一点其中的蕴含。
但就是这一点点的触摸和感受,就足以让他身心俱颤了。
如一个人,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仰望苍穹。
又如来到天外,看到那个既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蔚蓝星球,以无尽苍穹为背景,在亘古的宁静中,如若转动,又如若静止。
天天都看到天,但视而不见。
就看了那么一眼,然后身心皆伏。
这两种情况和状态,同时存在于每一个人那里,只看其是不是在适合的情境下,以适合的方式去接触和“看”。
有时,不经意的一个接触,一下子就地覆山倾。
许同辉现在是不是那“合适的情境”?
是!
因为他面对的,此时此刻,说着这话的,是大宗师。
“如果你只是一介散修,或小世家出身,以你这样的修为,他们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更不会有上门拜访这事。”顿了顿之后,许广陵淡淡说道。
“他们能上门拜访,而且是两位地阶的人物联袂来访,这至少说明一件事。”
“说明在他们心里,把你放在了至少也是地阶的地位。”
“至少。”
“你就是一个人阶的小修士,这个他们不会看不出来,那是什么让他们把你摆在了这样的位置?”
许广陵看着许同辉。
“是药剂,是话本。”许同辉说道。
他仍然没有从那种颤栗中彻底回复过来,此时,也几乎是颤声着说道。
“如果你只是普通人,哪怕是和他们身份对等甚至层次还要更高一些,提出索要秘法的要求,确实会被被断然拒绝,以至,可能直接就翻脸。”
许广陵继续说道,“但如果你是一个他们完全看不透的人,而且他们还隐隐地对你有所求关乎根本,这个时候,你索要秘法的要求,就仅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要求。”
“甚至,往后,都不需要你的索求,他们自己就会把秘法双手送上。”
“就那样,还生怕你不要。”
会这样?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完全颠覆了许同辉以往的认知,而且还是彻底的颠覆。
但奇怪地,此时,他居然没有多少被颠覆的不相信。
他只是乍听此话,难以置信。
但慢慢地,想着这话,想着许广陵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他相信了。
这一刻,他好像越过了很多的界限。
越过了庄家那个七品、五品世家的界限,越过了之前他只是庄家仆属的界限,也越过了他此时只是一个“人阶小修士”的界限……
莫名地,他用一种平视甚至是俯视的视角,去看片刻之前还被他小心翼翼以待的两位地阶人物。
青水城修者的最高层次也只是开窍,没有任何一位地阶!
城主府不例外,庄家、明家、水家三大世家也不例外。
换言之,在许同辉以往四十多年的生命中,所见过的修者,最高也就是开窍。
而其时,不要说开窍,也不要说通脉,就是庄家任何一个才只是凝气的家族子弟,他都是以一种以下望上的心态在看着。
而现在,借着那句如同“天之道”一般的话。
他也站在了“天”上。
尽管,只是暂时。
但就在这暂时里,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态、眼界和视角,来俯瞰尘寰。
就这一下子。
许同辉感觉自己看到了许许多多以前都不知道、没有看到的东西。
也是突然之间,“他自己写的”,那本青云之路里,那二十首“道诗”中的一首,在他的脑海中冉冉升腾而起:
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
开窗放入大江来!
寒毛犹立,满心颤栗中,许同辉只感觉一股滚滚洪流,从远而至,从天而来。
劈头盖脸,在他还作不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就从他的身边,轰然而过。
洪流在身边肆虐。
而他却神奇地站在那里,不摇不动。
待洪流渐小,待洪流尽过,恍惚间,许同辉发现自己,再不是之前的自己。
不是昨天,不是今天,不是刚才。
这一刻,就是这一刻。
这一刻的他,气血在身内,如充塞天地,而人立天地间,如巍巍山岳,如浩浩瀚海。
“许叔,你把那个开架练体拳,再打一遍,此刻。”许广陵淡淡说道。
“是,少爷!”
第85章 螺旋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前世,唐时,杜甫在一首诗中如此说道。
这首诗的名字叫做《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是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之舞,而想起小时候五六岁时看过的公孙大娘本人之舞,从而以回忆的方式写下了这几句。
时光已过,昔人已过。
后人已无从得知公孙大娘的真正剑舞究竟是如何的惊艳,又或只是……言过其实。
别说后人了,就连杜甫自己,写下的可能也只是自己的回忆,而并非真实。
但这不重要。
一点也不重要。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就是真实。
对杜甫来说是真实。
对观看他诗作的后人来说,也是真实。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而留下来的,那些由个人记忆而渗透进群体记忆的东西,那就是真实。
许同辉的开架练体拳,没有这个剑舞来得惊艳,但比之他第一次练这个拳,提升的,又何止是一个层次?
第一次练这个新的拳架时,许同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凝气境的修者。
不折不扣的凝气境,也是中规中矩的凝气境。
一个小地方出身的,没见过多少世面,没经过什么磨砺,同样也没有什么高绝心气可言的凝气境。
那时候的许同辉。
用两个字来形容,一般。
用三个字来形容,还将就。
用四个字来形容,马马虎虎。
他比一般的仆属高一档却又比庄家真正的子弟低一档。
他是个修者,凌驾于普通人之上,但比之真正的修士,却又远远不如。
这些,全都反应在他的身上,他的心上。
他自己可能不觉,又或者没有一个清晰的坐标来定位这些,但在一个大宗师的眼中,这一切,历历分明。
何为修行?
身如舟兮心是楫,漫漫海中破浪行。
身是三军。
心是将帅。
无三军,则将帅无所用,任如何风华绝代,也只能临风空惆怅。
无将帅,则三军为一团乱麻,哪怕再强,也只是易燃易爆自消耗,更不用说披荆斩棘,一路成长壮大。
回到修行,回到身心。
修行真那么难吗?
难!
真的难!
绝大多数修者都会这么说。
但如果这个人是从修行的起步走过,一路走过低阶、中阶、高阶,然后攀登上大宗师之境,再然后回过头来看修行……
也就那么回事而已。
修行,不论如何修如何行,总不离身心二者。
当身不行的时候,就以心为主,使心先明彻通达,然后身亦随之无阻无淤自顺畅,稍作调养,自然跟上。
当心不行的时候,就以身为主,以三军之壮强逼帅,使帅不得不随之而运转,运转那么几遭,自然也就跟上。
身心双运!
身心互转!
就这么简单!
前世,许广陵身边的人都是天才,不论是两位老者,还是沈欣与君长安。
他们根本无须用上如此简单的手段,或者也可谓是“不用而自用”,“随意举手抬足,而自然中节中律。”
许广陵自己也不用。
当他总结出这个宗旨的时候,他早已经过了那段路,身心如一。
这个手段自然是被束之高阁。
而这一世,好歹也终于是派上了用场。
经过好几次的“身心互转”,眼下的许同辉也终于不再是当日的许同辉。
特别是刚才这一次。
当许同辉有了几次接受经验之后,许广陵发现这家伙还挺皮实,颇堪造就,所以这次直接就给他来了个稍微狠的。
信任也好,依赖也好,恐怖也好,狂热也好。
任何情绪放大到极至,都是对身对心的一次熔炼。像是把身把心投入到“熔炉”里,煅烧。
当然,这个熔炉需要合适,不合适的话,就全部成渣成灰了。
而在合适的情况下。
大量的杂质都会被去除。
剩下的,就是相对的纯净。
而这,于修行来说,就是机会,就是关键,就是钥匙。
钥匙插入,轻轻一转。
那身也好,那心也好,也就随之而转了起来。
许广陵之前的威压,就是对许同辉的一次煅烧。
至于煅烧的效果究竟如何,在已经妙到毫巅地掌握了火力的方式和大小之后,剩下的,就是要看许同辉自己的造化。
远的那些也不提。
近的,既有话本中那么多的道诗,又有今日的一小段逍遥游。
如果有了这么多的东西,许同辉都还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引子”,从而把自己的身心引入一个更高的境地,那也就白瞎了。
更何况,这套开架练体拳,本身就是为他量身定制,本就能起到一种引子的作用。
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还可以。
其推掌抬脚,势动身随,至少让许广陵想到了杜甫的那首诗。
惊艳当然是没有的。
但动静、疾缓、轻重、刚柔,都已经是像模像样了。
若是前世,时光倒流,回到两位老人还未与许广陵相遇的那时候,见着了这样的拳法,那么,不论是两位老人中的哪一个,必然都会说一声。
“好!”
确实好。
许同辉自己也感受到了,或者说,感受得极为深刻。
当他站着,感觉自己是一座山,当他动着,感觉自己是咆哮的怒海。
当气血在身内,随着他的架式转换,而或如海水倾泻,或如云雾缭绕地,自如流转。
他知道。
他又一次地,向前迈了一步。
只是这次……
迈的真是一步吗?
许同辉有点怀疑。
之前几次的向前迈步,许同辉好歹还能看到身后自己的影子,能看到之前的自己,但这一次,当他回过头来,许同辉看到的只是群山莽莽,碧海连天。
之前的自己。
早上的自己。
在会客厅中和两位地阶强者相处相对的自己。
全都被留在那群山之外,碧海彼岸。
昔已隔千山。
昔已隔沧海。
拳法打完,架式收起,许同辉静静而立。
气血还在身内沸腾着,一时之间并没有止息的意思,正当许同辉想彻底结束这一次锻炼的时候,耳边传来那个早已熟悉至极的声音,“继续,不要管我。”
于是许同辉就继续。
气血沸腾,气血流转。
穿心过腹,穿手过脚。
许同辉的心神意识,也全都被拉入了其中,渐渐地物我两念。
身即是山河。
我即是气血。
而气血即是那海里的水,是那江河里的水,是地上的水也是天上的水,是往下降落的水也是往上升腾的水。
第86章 上升
当许同辉醒来,心神又从身内世界转移到身外世界,睁开眼,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早过了晚饭以及晚间锻炼的时间。
他们正常是早上起来先锻炼,锻炼完吃早饭,而到了晚间则反过来,是先吃饭,稍事歇息后锻炼,锻炼后再游泳,然后睡觉。
这几天来都是这样子。
虽然连头带尾好像也没超过十天,但却是已经初步形成了习惯。
“少爷!”
许同辉有点急切以及自责。
少爷的晚间锻炼,是需要他的帮忙的,而他居然给错过了!
许广陵不在这里,他已经睡觉去了。
在这里的是田浩。
并不太明亮的灯盏下,田浩站在树下,用一种羡慕至极的眼神看着许同辉。
田浩不是修者。
但他同样也不是瞎子。
许同辉这些天来的变化,他完全地看在眼里,想不羡慕都不行。
而之前,许同辉哪怕只是站在那里,动都没动一下,他就感受到,又一次新的变化,发生在这位大人身上。
变化从哪来?
田浩也很清楚,从少爷那里来!
也所以,在暗暗咬牙奋力钻研厨艺以及对将来抱着绝大期待的同时,他对于发生在许大人身上的情况,就只能是羡慕又羡慕了。
当许同辉睁开眼来,向他走过来的时候,田浩就更是惊羡犹甚。
天呐!
这次不是变化!
而是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田浩,少爷呢?”许同辉走过这边,然后问道。
“许大人,少爷已经休息了。”田浩恭敬应着,“少爷说你今天消耗有点大,吩咐我给你准备饭,并让你能吃多少吃多少。”
前院,往常他们用餐的地方,一棵大树下的土灶上,柴火烧得正旺。
真正的**。
上好的木段碎成的块儿,郡守府或者说同福楼那边给送过来的,送了好几大车。
如果一直是他们三人这样的消耗量,一年都用不完!
锅中煮着的,正是田浩现在已经很拿手的那个汤,当然,他也只这一个拿手。
他们早晚吃的也都是这个汤饼!
在自己家里,许同辉自然没什么客气,田浩也是如此。
田浩这时也还没吃。
当下,两人各盛各的,也各吃各的。
田浩一碗汤,两个饼子,也就好了。
其实还不算饱,尽管已经吃了快半个月了,但田浩对这个汤仍然是极稀罕,如果让他放量吃,别说一大碗了,就是三大碗,他也能轻松解决掉!
但是少爷不让。
规定了他的量,一天就是两碗,早间一碗,晚间一碗。
而此刻,吃完之后,他就有点羡慕地看着许同辉添第二碗,添第三碗,添第四碗……
然后他的羡慕就开始变得目瞪口呆了。
因为不知不觉,许同辉已经添到了第八碗!
田浩不自觉地向许同辉的肚子看过去,好像,也没怎么鼓啊!
八大碗啊!
这小动作自是被许同辉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他哈哈一笑,放下碗,伸两手轻轻拍着肚子,一副心满意足,似乎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的那种满足。
“哈哈,今天终于吃饱一次了!”
说得好像一直都受苦挨饿一样呢。
不过其实他也被许广陵限制了量,一顿最多只允许两碗。
饼子可以随意吃,吃饱为止,汤却限制在两碗。
这个规矩一样被带进了同福楼,普通人最多一碗,修士则不管什么修为,也最多两碗。
没什么人敢闹事,不过请求、抗议、要求以及当面诽谤质疑却是少不了的,但短短时间过去,“同福楼有钱都不赚”的这个说法,和这条规矩一起,成为很多人津津乐道的轶事。
许同辉是第一次吃饭吃到淋漓酣畅。
以前在庄家自然谈不上什么吃不饱,不过食物没什么好说,普通的食物,也就无所谓淋漓酣畅。
而这时,吃饱喝足,放下碗后,许同辉当真是不论身体上还是感觉上,都是那么美妙。
这美妙甚至持续了整整一夜。
这整整一夜的时间里,许同辉都没有睡着。
躺在床上,吃得饱饱而又鼓鼓实实的小腹处泛起一阵阵暖意,然后那暖意和着身体内的气血一起,从小腹处向四肢散去。
让他整个人都懒懒的,像是躺在并不太烈的阳光下。
但与此同时,却又很神奇地并没有睡意。
他的精神很好!
所以,许同辉就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默默地感受着身体内的气血流转。
当一个修者最初是由动入手,而却不知不觉地转向静的时候,这也就意味着,他进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另一个层次了。
由动转静,然后再由静转动。
然后再再由动转静。
这是一个很正常却很符合“道”的晋升路线。
当然,此际的许同辉,还不可能知道这样的道理。
这一夜,他只是遵循着身体的本能,契入了一种很不错的状态。
第二天,早饭后不久,又有来客。
但这次的来客不是入院拜访,而是请许同辉前往别处。
郡守府。
来人是那位大管家薛守一。
其实不是传唤也不是邀请,应该说,介于两者之间吧,倒是薛守一的态度很客气也很热情。
但在很客气和很热情的表象之下,去郡守府的路上,薛守一的内心却是翻腾不已。
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短短数日时间,这个许同辉的改变就有这样大?
莫非,就这几天间,他就已经是晋入开窍了?
不,不可能!
没有人能在这么年轻就开窍!
然而,如果不是晋入开窍,那又是怎么回事?
几天前,他第一次见许同辉,那时的许同辉也就是一个很普通的通脉,根本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从头到脚都很普通。
但今天再见。
这人却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不止是修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明显大进,更是气势沉凝。
薛守一甚至隐隐感觉,许同辉在气势的某些方面,似乎比他还犹有过之。
这怎么可能!!!
几天前,这还是一个根本进不了他眼的小辈啊!
但修行这种事,又不便贸然相问。
对任何一个修者来说,这都是最大的秘密。
你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是你自己的事,而如果问询又或者说质问对方,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要说他,就连大人都不会问。
问了,就是敌非友。
眼看就要到郡守府了,薛守一终究是没忍住,问了这么一句:“小许,这几日,过得还好?”
第87章 颠覆
徐亦山并没像苗兴禾常振河等四海门大佬想的那样,对许同辉不闻不问,更不至于几年、几十年后想起来,才见个第二面。
他们太不了解一个地阶大成的修士了。
修行,一路又修又行,提升的不止是修为,更是心识。
而一个离天阶仅差一步的修者,其心识,心也好,识也好,都完全不是同为地阶的苗兴禾等人可以理解的。
徐亦山给他们的印象,除了修为高绝之外,也就是行事不偏不倚,而又滴水不漏。
这后者,他们认为是手段和心思缜密。
但其实,于徐亦山而言,只是自然。
他觉得应该怎样做,他就去做了,就像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一样。
地阶大成也只是地阶大成,终究不是天阶。
就算天阶也不敢说自己走的就是“道”。
但毋庸置疑的,确实是层次越高,离“道”越近,与“道”的契合度也越高,而很多时候,呈现出来的,就是一般人的无法理解。
和徐亦山比起来,所谓苗兴禾常振河等,又或是其他差不多的人,也都只是“一般人”罢了。
而且,就算不说地阶大成的心识,苗兴禾他们也根本不可能理解,徐亦山对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变数”,到底是有多的欣喜和重视。
徐亦山能把握安南的一切,但唯独晋升不了天阶。
晋升,需要从变数中来。
而许同辉就是变数。
“小许,来,坐。”徐亦山虽然没有站起身相迎,但却很客气地伸手邀请着,这对一个才只是通脉的小修士来说,绝对是超额了不知多少的礼遇了。
“谢前辈!”许同辉抱拳行礼。
这次见面的不是上次的地方,而是一个小花园。
在座的也没有其他人,而就是徐亦山一个。
甚至连薛守一把人带到之后,也退走了,只留下徐亦山和许同辉隔着石桌面对面而已。
这场面就很隆重了,隆重到许同辉绝对的受宠若惊。
还好他是现在的许同辉,如果把时间提前一天。
就一天!
若是昨天的这个时候到这里来,遇着这样的场面,许同辉多半怕是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利索。
倒不单纯是畏惧什么的,而是低阶修士直面高阶修士,且没有其他任何人等在其间作缓冲,那么彼此之间,某种“意”又或某种“势”,会无法避免地直接对接。
然后,作为一个绝对的下位者,不需要徐亦山有心有意地做任何,许同辉就会像是站在一条大瀑布底下的普通人一样,被直接冲击着。
好在,许同辉今非昨比。
所以,虽然拘谨,虽然也还是完全放不开,但许同辉心神不乱,思绪不散,气息不浮,而表现出来的,就是其目光中的清定。
刚才来的路上,薛守一对许同辉是惊讶到难以置信。
而甫一见面,徐亦山其实是微微缩了一下眸子的。
能让一个地阶大成且坐镇整个安南郡百余年的修士有这种反应,那绝对是表明其心中的惊异非同小可。
而此时,两人面对面,中间隔着仅仅三五步之远,看到许同辉此刻的这个表现,徐亦山心中就远不是惊异那么简单了,而是极其的震惊莫名!
徐亦山不是薛守一。
薛守一虽然在修为上要比现在的许同辉高上不少,但他能看出来的东西,其实不多。
甚至不客气点说,他基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是徐亦山不一样。
他和许同辉之间不仅隔着一个绝对阶位,更隔着整整五个大层次!
从某种意义来讲甚至都可以说,徐亦山在许同辉身上能看出来的东西,要比许同辉自己都知道得多。
而且是多很多!
也正因为如此,他无法不震惊。
徐亦山的修为层次越高,就越知道修行的很多关键和方方面面。
而正是因为知道,此刻,他不淡定了。
就像是一棵苹果树,苹果成熟后,不是从枝头往地上落,而是反过来,往天上飘。
小孩子看到了,会很惊奇,会嚷嚷道:“爸爸,快过来看,这些苹果好奇怪啊!”
他也就是这么嚷嚷了。
说不定还没到吃饭时,他就把这事给忘了。这种小事,还不值得他记上半天。
但这个孩子的爸爸,就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他应该会先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是不是做梦,然后看是不是刮着大风,再然后抬头看天上有没有飞碟什么的。
又或者,看苹果上有没有缠着线?就算眼睛看不见,他可能也会伸出手臂在苹果的上方来回划上那么几下。
如果这些全都不是,全都没有……
那他下一刻,会开始怀疑人生。
徐亦山现在就有点怀疑人生。
这不合理!
这没道理!
太不合理了!太没道理了!
发生在许同辉身上的巨大变化,不是超出,而是完全地颠覆了他的认知!
仅仅几天时间,一个人的变化,能大到这种程度?
这是几天,还是几十、几百年?
是的,就是这样,从第一次见面的许同辉,到这第二次见面的许同辉,在徐亦山看来,就是之间应该隔着至少几十年的时间!
只有把这些时间加上去,而且这个许同辉还要是天才,并且这几十年里他一直都在大踏步地奋勇前进着。
在这个基础上,此刻的这个许同辉,才算是合理的!
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徐亦山心中不知翻覆了多少的想法,然后,待其化作说出口的言语时,却又是显得很云淡风轻,“同辉,这几日,过得如何?”
他不着痕迹地换了称呼。
从“小许”变成了“同辉”。
虽然修为上还是差得极远,但许同辉现在的这表现,已经配得上他这么称呼了。
这是一种认可!
许同辉没有注意到这个。
事实上,他的心神还是崩得有点紧。
这时,他就是有点奇怪这位郡守大人的问话居然和刚才的薛前辈差不多?
所以他也就作着和刚才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回答,也是实话实说:
“前辈,因为不再需要出摊,也因为有郡守府送去的银两,所以晚辈不再需要为这等杂事犯愁,这几天来,晚辈也就是早晚修行锻炼,然后白天大部分时间都闲着。”
“或者整顿一下院子,或者闲坐,又或者出来逛逛。”
这确实就是这些天来许同辉的全部!
对这些情况,徐亦山其实很清楚!
而这也正是他无法理解的地方所在。
难道他送给许同辉的那个院落是灵地?
但不要说灵地了,就算是灵境,也绝不可能让许同辉的身上出现这么大的变化!
在低阶修士那里,要么没听说过灵境,要么就是把灵境当作是一种传说中的存在,但在徐亦山这等层次的人眼中,所谓灵境,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而已。
稀罕还是稀罕,但并不神奇。
而他本人,就曾在一个灵境中生活了十年。
灵境,最多只是让一个修士的修为往上涨得快一些罢了。
这也是灵境最为主要的作用。
但这个许同辉身上最大的变化,却并不是修为,而是……
那也是对一个修士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
莫非我郡城之内,还住着一位圣人?
突然地,徐亦山心里升起这么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
因为根据他的认知,似乎再没有什么其它的原因,能解释发生在许同辉身上的情况。
第88章 大胆
一个修者的提升,有很多种可能。
最基本的,就是自身的修炼。人阶也好,地阶也好,天阶也好,这是永远不变的第一条。
然后第二条,可以是老师、长辈或其他人的指导。
这也必不可少。
再然后,就可以是身在灵地、灵境,或者进用灵食。
如此等等。
但这些所有的情况,在这些情况下,修者想要提升,都需要时间。而那时间绝不包括“几天”。
几天就想有大变化?
那不是修行,而是做梦。
就算天资再好、传承再强、修炼再勤勉,以至于每天顿顿都进用灵食……
然后再把这些所有全都加起来。
结果也还是只有一个。
不行!
发生在许同辉身上的变化,就突破了徐亦山的认知界限,而且不是突破一点点,是把他的认知彻底地、完全地打破。
当事实已经出现在眼前,不容置疑之后。
身为地阶大成的徐亦山并没有震惊太久,或者说,再如何的震惊,也不妨碍他震惊的同时,心识高速运转着。
而在这种运转之下,“真相”,也就此浮现。
许同辉身上的变化,必有非凡力量介入!
这是肯定、绝对、必然,不存在任何疑问的。如果排除这个情况,那绝无其它任何可能!
所以,接下来,情况就变成了,那个非凡力量是什么?
物是不行的。
不管是药剂,还是灵食、灵果之类,统统都不行。
别说这些“小东西”了,就是把整个的大型灵境搬过来,都不行!
不能是物。
而只能是人!
然后,问题的关键就来了。
什么样的人?
徐亦山本人是地阶大成,是真正的距天阶只有一步!在地阶领域,他有说一不二的自信和能力。
然而,他做不到这一点。
别说做到了,在此之前,他连想都无法想象!
他能让许同辉有所提升,但就算他再怎么用心用力,也不可能让许同辉提升这么大的幅度。
甚至,这都已经算不上是提升了,而直接就是大变活人。
地阶不行,那么天阶呢?
徐亦山的老师就是天阶,虽然只是天阶第一境。
但徐亦山同样也确定,老师做不到这一点!
天阶第一境不行。
天阶第二境估计也够呛。
天阶第三境……
那就超出徐亦山的认知范围了,不好判断,而那一境,也正是被整个修行界称之为“圣人”。
这个许同辉的背后,站着一位圣人?
而且那位圣人就住在郡城,随时随地指点着许同辉的修行?
这是排除其它所有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唯一的可能,也几乎不存在出错的空间。
但分析出这一点之后,徐亦山却更是难以置信。
比许同辉身上的变化都还要令他难以置信。
这个许同辉何德何能,能让一位圣人如此的照顾?
是,这个后辈确实不错,从其神形气度,他也颇为认可这个年轻人。
但也仅此而已。
圣人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老实说徐亦山并不是很清楚,但他至少清楚一件事
圣人不可能是保姆!
就算这个许同辉是被一位圣人收为弟子,也不可能是这样的指点和照顾法!
退一万步,就算这位圣人非常疼爱弟子,而且在教导上达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那么,这又是哪一位圣人?
圣人皆有大根脚!
这是修行界最基本的常识。
圣人,包括整个天阶境地的修者,都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而必有根底。
然后,即使是圣人,莅临南州,也会给南州现在的那位主人也即他的师尊一个最起码的面子,打个招呼。
更不可能是在这里不声不响地落住下来。
许同辉。
青水城。
大瑶山。
这一连串的线索都隐隐约约地指向那位圣人,但徐亦山偏又知道,绝不可能是那一位!
所以……
没有所以。
徐亦山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头大的感觉了,这时,却是不得不体验这种感觉,因为想破天,他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之前药剂的疑惑,却是顺便解决了。
既然这个许同辉身后有那等层次的存在,那么那个“十全大补药剂”也就不算什么了。
甘从式无法彻底看透那个药剂?
他能看透才奇怪了!
别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地阶第一境,就是地阶第三境也一样没辙!
等他把那个“地”变成“天”的时候,再来好好研究这份药剂吧,到那个时候估计才能发现更多。
但也只是更多。
想彻底看透?
嘿,估计天阶第一境的分量也未必就够。
总算是消去了心头的一个疑问。只是药剂这个疑问的解决,是建立在来了一个更大的疑问的基础上。
所以徐亦山谈不上愉快。
他甚至都想直接通过位阶威压,问许同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那就太不给背后那一位存在的面子了,别说是他,就算他的师尊,也没有资格这么做。
而哪怕不考虑这点,这也同样不是徐亦山的行事规则。
修行修行,行到他这样的层次,早已不仅仅是力量的问题了,更是关乎到规则。
而且规则还更在力量之上。
因为只有构建更高层次的规则,才有可能打破桎梏,获得更高层次的力量。
无视规则,妄行的结果只有一个。
不是被“人”教训,就是被天地教训,又或者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灰头土脸一无所获。
反正落不了好。
而他也就不要想着天阶的什么事了。
“越强大的力量,就越是需要强大的规则来容纳。也只有强大的规则,才能诞生强大的力量。你想晋入天阶,那首先就需要理解什么是“天”。”这是师尊教导他的话。
很显然,直到目前,他还不理解。
或者说,理解的还不够。
“同辉,我也算是这个郡城的半个主人。”徐亦山的手指轻轻敲着石桌。
这话太客气了。
如果他只是半个,那另外半个是谁?
没有人敢站出来的。
其实也没有人有资格站出来。
“之前你摆摊卖那个汤饼我就有点不太理解。”徐亦山缓缓说道,“现在银钱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同辉,你还有没有什么其它的需要?”
有啊。
当然有!
许同辉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少爷昨天的那话。
“你没向他们索要修炼的秘法?”
少爷当时,是这样说……的……吧?
下一刻,在徐亦山面前心神崩得有点紧的许同辉,直接就脱口而出了一句话:“前辈,您有修炼的秘法,可以供我一观吗?”
而听到这话,徐亦山也直接就呆住了。
第89章 证实
对一个修者提出这样的要求。
基本上和对一个普通人提出“借你的头颅一用”差不多了。
那结果,不是剑拔弩张,就是血溅五步。
此时此刻,如果彼此都换另外的人,结果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幸,这是许同辉。
所幸,这是徐亦山。
所幸,这是徐亦山对上许同辉。
徐亦山和许同辉之间的实力差距,和一头大象与一只蚂蚁之间的差距差不多。
是的,人阶初中段对上地阶终段,差距就是这么大。
也正因为差距太大,所以第一时间,徐亦山并没有认为这是挑衅。
如果许同辉不是现在的修为而是地阶的初段、中段,甚至和徐亦山是一样的层次,那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特别是,如果和徐亦山一样的层次或只是略低,而提出这个要求,那不管双方之前是什么关系,这句话说出之后,场面都会立即濒临失控。
而此刻,听了许同辉的话,徐亦山本能地呆愣了一下之后,脑子里立即就活跃开了。
第一,这应该不是挑衅。
许同辉不是直接无礼地提出这要求,而是在他的话语引导下。
是他之前问着对方,还有什么需要的?
这次见面,徐亦山是很温和的,他也没用什么前次见面时的高阶位手段,但鉴于这次见面是两人独对的情况,许同辉嘴里说出的,仍然会是他心底最想说的话。
也所以,许同辉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想借修炼的秘法一观。
第二,这是不是许同辉自己的想法?和他背后的那位存在有没有关系?
很快地,徐亦山就确定了,没有关系!
不可能有关系!
那样的存在,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第三,所以,这是许同辉自己的想法?
问题确定。
那么,原因呢?
提出这个要求,是基于什么原因?
这个不好判断。
可以设想出几点,但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徐亦山的思绪立即换了一个方向。
背后有那等存在,许同辉不会不知道关于秘法的种种禁忌,那么,为什么还会提出这种要求?
是什么给他的底气?
那位存在?
徐亦山立即否定了这一点。
别的不说,若是那位存在知道许同辉是仗着他的势胡作非为,估计就不是什么将其斥出门下这么简单了。
其实这种情况也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不是圣人子弟不会做出这种事,而是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最初就根本不可能成为圣人子弟!
绝无可能!
别说圣人了,就是天阶中人,会收这样的人为弟子么?
不可能!
甚至,再退一步,退个一大步,他徐亦山会收这样的人为弟子么?
不可能!
那是嫌活得太荣光太体面,非要找个不肖的子弟门人来给自己脸上蒙灰么?
所以,关于这一点,根本就不用考虑。
那么,提出这个要求,底气在许同辉自己。
是什么?
徐亦山心中沉吟着,他的手指依然在轻轻地点敲着石桌。
很轻。
但就是这很轻的动作,却一下一下地像是点在许同辉的心脏。
也让他几乎是在说完话之后,就立即醒悟过来,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了!
天啦,他刚才怎么就脑子发昏说出了这样的话?
甚至,换一个人都好啊,换成苗兴禾苗前辈,又或者换成常振河常前辈,都好,而他此刻面对的,却是一郡之主啊!
少爷,你坑死我了!
许同辉的视线不自觉地就移到了徐亦山敲着石桌的手指上。
生怕就在他的下一个呼吸间,对方的手指就会化作利剑,毫不费力地穿破他的喉咙。
而且还是隔空地,就像少爷写的话本中说的那样,那个先生虚虚地一指点在冷青云的眉间。
话本……
对,话本!
突然地,许同辉心头便是一亮。
他对自己没有信心,或者说,对上徐亦山这样层次的人物,他没有信心的依据。
但他对少爷有信心!
“你没向他们索要修炼的秘法?”
昨天,少爷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显然,在少爷看来,他可以要,对方也有很大的可能会给。
而他和那两位老者之间,唯一的交集便是那个话本!
念如电闪,这一刻,许同辉发现自己的思绪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而当彻底想清楚了这个问题的来去和根本之后,许同辉莫名地发现,对方身上的威慑,不存在了。
或者说,还有,但不再是他前一刻感受到的那种沉重和压迫。
许同辉上身微微前倾,做足了恭谨,然后,也就在这恭谨中,他说道:“前辈,我这里有一份话本,还请您听一下。”
徐亦山同样微微正了正身,然后下额微扬,示意他继续,或者说开始。
话本的内容在许同辉心中流过,与此同时,一个人的身影也升起在他的脑海中。
那个人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
特别是,教导他的时候。
许同辉微微垂下了眸,不去看对面,不去想这是一个修为层次不知有多高的大修士,只把其当作一个普通的人。
而与此同时,他是那个人的化身。
徐亦山的感受何其细微?
就在这片刻间,他发现对方简直仿佛是换了个人!
那本有点凌乱的心跳,恢复了正常。
那在他听来本已是相当凌乱的气息,也恢复了正常。
这也都正常,以许同辉之前刚见面时所表现出来的神情气度,其能很快地调整过来,不算很奇怪的事,也值得他的一声嘉许。
但是!
就是神情气度。
许同辉此刻的神情气度,不正常!
极不正常!
那不是一个才只是通脉的小修士对上他这样的高阶修者。
徐亦山居然是有点荒谬地发现,这一刻,对方看他,和正常情况下他看对方差不多!
此时此刻。
对方的神态,并非是呈现在外而是表现于心里的,那不是一个小修士对一个高阶修士的本能仰视。
不是!
根本不是!
别说仰视了,甚至连平视都不是。
而是……
俯视。
甚至都不是简单的俯视。
那种,那种感觉……
那是俯视,但又不是俯视,那种感觉里,没有居高临下,没有凌驾,更没有威压,那是……
徐亦山不经意地也是微微垂了下眸子。
这是他全力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而就在这时,那下垂的视线中,进入了一株小草。
一株十数步外,长在石缝里的小草。
徐亦山一愣,然后霍然之间,心中大震!
是了。
是了!
就是这样的感觉!
人,在看着草。
许同辉现在的心里,看他,绝大可能,是像他看这株小草一样的!
这不是许同辉!
这不是正常状态下的他!
他是在模仿!
呼……
徐亦山长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无声的。
之前,心中的那个猜测,此刻,彻底证实了。
第90章 亦山
圣人……就是这样看人的?
徐亦山的心神有点恍惚,而就在恍惚中,许同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大道之行,如日如月。”
冷青云进入族学的第一天,教他们的先生用一支雪白的小手指般粗细的小棍子,在一个黑色的平整的占了小半边墙壁的板子上写下了这八个大字。
……
就这样,徐亦山这位地阶强者,开始了一场奇幻之旅。
这是……话本?
从听到第一句,徐亦山的恍惚就被强行地拉了回来,也被从对于圣人的某些猜想中拉了回来,其心神被牢牢地钉死在话本的内容里。
话本,四海门的聚星楼搞出来的玩意儿。
其实这东西南州也有,京都也有,不是聚星楼的独创,应该说,聚星楼是效仿其它地方的做法。
但在这郡城,确实是聚星楼才有。
而话本,徐亦山也看过不少。
毕竟是修行者搞出来的东西。
作为一个高阶修者,其实,任何一个有关修行的东西,他都会愿意去接触,特别是地阶大成,修行久久地陷于停滞之后。
最初,他甚至都把话本当成是一种可能的突破手段之一。
诚然,写话本的多数都是一些低阶修者,他们的层次,他们的水平,所有人绑一块儿,都不够徐亦山一个小手指头捏的。
但话本之所以是话本,就在于它的虚实相间。
实自不用说,在徐亦山这里,那些话本中所有的“实”,都是垃圾,不值一看。
而偏是那些“虚”,既有胡编乱造,也有想入非非。
当一个低阶修者突破现实的桎梏,开始想入非非的时候……
其想出来的东西,对徐亦山来说,绝大多数,仍然是垃圾。
却,还是有那么一小点,一小丁点儿,有时就能给他一些不一样的启发,让他眼前一亮,“唔,还可以这样?”“不错,可以试试。”
这些启发也是极零星的,并且都是小启发,认真讲起来,算是微不足道的。
但徐亦山也还是乐此不疲。
修行之余,总要找点休闲。
这种在沙摊上捡贝壳的举动,算是个小乐事。
是的,小乐事。
海浪不停地来而又去,去而又来,偶尔地,就留下了那么一些贝壳在海滩上。
随手捡起来,看看。
这些贝壳大多相似,少有新奇。
但这并不妨碍有新的贝壳被海浪带起来的时候,仍然去捡起来看看。万一有新奇的呢?
这就是徐亦山对“话本”这种东西的总体印象。
是的,聚星楼的话本陈列阁里的那些话本,有一个固定的读者,就是徐亦山这位郡守大人。
这要是让那些撰著者知道。
不,哪怕是让四海门知道,也足以让他们得意半天。
徐亦山啊!
他们安南的天!
但,当然,他们不知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徐亦山不想他的这个小爱好变质,被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弄得无趣。
也所以,自始至终,他的这个爱好都只是爱好,不为外界所知。
此刻,这位“老读者”,就是平生第一次地,以比较特殊的方式,不是看,而是听着一份话本。
在完全未想到的情况下。
他更未想到的是,这一次,他不是在海边捡贝壳。
而是在他全无任何心理准备之下,就被突起的海浪一下子,卷入了浩浩荡荡的大海之中。
“大道之行,如日如月。”
这短短的八个字,这话本开头的八个字。
听在他的耳中,就像是在东山,他修炼的灵地,黄昏,漫步于山脚。
太阳渐西落,倦鸟次第还。
而一片宁静之中,忽然,一声巨钟鸣响。
鸣响在耳旁,鸣响在心中,也鸣响在不知多远的山外。
徐亦山的神情变得很凝重,态度也变得很认真,甚至,如同变成了话本中的那些小学童,在仔仔细细地听着从许同辉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
“你是小孩,我是大人。”先生说着,“我比你‘高’,这是一种大。”
“小的盛的少,大的盛的多,‘多’,这也是一种大。”
听到这里,徐亦山心中的震撼,简直莫名。
这是话本?
这居然是话本?
修行之道,务实就近,必由近而及远,一步一步,笃实前行。
偏愚蠢之辈,好高骛远,好虚慕玄。小小凝气之辈,动辄天阶,动辄圣人,连地阶都经常不放在眼中。
在话本中。
不止一个话本。
徐亦山经常就看到,“你一个小小地阶,也敢在我天阶面前无礼?退下!”
虽然知道这只是话本,但每当看到这种场景,徐亦山都还是禁不住地摇头。小小地阶?
就凭这样的语气,其中所透露出来的心态,便注定了这样的修者,不会有什么前途。
不要说什么其自身晋入地阶这种事了。
那不实在。
就是其在人阶的层次上,扎扎实实地走好,也不可能!
看不上“小”的人,从来就走不向“大”。
当年,入门之初,他的师尊便也像是这个话本中的先生一样,给他上了一次课。
州府,师尊的家里。
师尊伸手轻轻一按,一座庞大的假山在他眼前化成碎片,而且那些碎片俱都指头大小。
“亦山,你给数数,这些碎片一共有多少。”师尊说道。
那之后的差不多一整个月,徐亦山就在做这事。
把那些碎片划拉着,一片一片地数。
数到腰酸背痛手发麻。
数到天昏地暗眼发花。
三十七天!
数了整整三十七天,差三天就是一个整月!
徐亦山一辈子都会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事,记得当时的几乎每一点细节,包括那三十七天里,他的所有想法变化。
从最开始的新奇和兴奋,到很快地厌倦和小抱怨,到麻木和只求尽快完成,到最后终于完成。
当他终于划拉完最后一块碎片。
当他站起身来,看着已经完无一物的眼前,再看看庞然大物般的身后。
这时,他的师尊出现。
抚着他的头。
“亦山,看好了。”
就在小小的徐亦山眼中,那些每一块都被他亲手划拉过的碎片,就在原地,一块一块,慢慢地,重新组合。
由碎而整。
真的是慢慢地。
每一块的组合,徐亦山都看得清楚!
慢慢地,底座形成;慢慢地,底座由小变大;慢慢地,一块又一块的小碎石不停地融合在底座上。
徐亦山的小手牵着师尊的大手。
小的人影靠在大的人影身边,由长到短,又由短到长。
一个完整的全新的假山,就这样在徐亦山的全程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形成。
最后,假山对着他们的这一侧由碎石形成了两个字,“亦山”。
“亦山,从今往后,这座假山名字就叫‘亦山’,你的山。暂时寄放在为师这里。等你将来成就天阶之后,再来把它带回你自己的地方。”
那是很久……
很久之前的事了。
却一直都像是发生在昨天。
而师尊的这一次教导,也一直都被徐亦山铭记心中。
随着他修为层次的不断变化,当初的那一课,也不断地在心中变幻着内容。
从凝气到通脉,是一番模样。
从通脉到开窍,是一番模样。
从人阶踏入地阶,又是一番模样。
一番模样一番新。
却再怎么新,当初,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划拉着小石块儿的形象,都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