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凌云
活了二十多年,常岩松走得最长的路,就是那个话本这些天来,给他所筑就的“心路”。
对话本中的那个主角冷青云,常岩松一开始是有点看不上的。
这样的人,也能作主角?
他有什么资格!
在常岩松看来,冷青云的性子孤僻,有点冷漠,也有点懦弱,还有点蠢笨。
叶家都让他进入族学了,他还畏畏怯怯地,不敢抢也不敢争,这就既是懦弱,也是蠢笨。
叶家难道还会因为小孩子的打闹而把他驱逐出叶家?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别说叶家那样的家族,就是他们常家,也不可能做出这事。如果对一个小孩子都能这样,那他们家族还要不要做人了?
那不叫小气,而只能叫刻薄。
刻薄也短视,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人,是整个家族!
那种情况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而冷青云的那些举止和行事,就坐实了他的懦弱和蠢笨。
然后,他还既冷漠又孤僻。
类似这样的人,常岩松其实见过。
常家是一个大家族,各种子弟都有,出息的,和不怎么出息的,还有相当没出息的。
都不缺。
而那些冷漠、孤僻、懦弱、蠢笨的,要么出身不怎么样,要么资质不怎么样,要么出身资质都还行,但是人本身不行,烂泥扶不上墙。
而所有这些子弟,在家族都是不大被看得起的,将来,也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出息。
其从小和到大,更不可能被家族作为重点来培养,而只是不闻不问任其自流。
冷青云,在常岩松看来无疑就是属于这一类。
但这只是一开始。
当他修为突然拔升了一截,把那些小伙伴们全都抛在身后,不止在家族内第一号,在整个四海门内也成了第一号之后,常岩松就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孤独。
其实他连凝气都还没有真正大成,家族内也好,四海门内也好,超过他的人不知凡几。
别的不说,他那正养伤在床的父亲,就能把他一脑刮刮到天上去。
但这要看和谁比。
和长辈、前辈们,他比不上,但在同辈之中,哪怕是年龄相差十岁的,他也都是独一号,再无其他了。
无敌!
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现在涌上心头。
尽管他以前就是“天才”。
但那个时候,他这个天才是和其他好些个天才并列的,而现在,再无人和他并列。
高兴?
有。
狂喜?
有。
骄傲?
有。
但这些情绪没过几天,就全都散去。
当他在练武场中所向披靡。
当他和往日同伴的修行讨论中突然就莫名地觉得讨论的那些东西好幼稚,而且根本没什么大用只是浪费时间。
当同伴们暗中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或是猜疑,或是嫉妒,他离场时总能感受到背后那些让他如刺扎背的目光,回身时,却只是看到一片尊重或讨好的微笑。
……
当这些一样一样,全都发生着的时候,常岩松突然,就失群了。
其实围着他转的人要比以前多得多,但这些人常岩松自小就见惯了,他的眼中有这些人,但却从不会把自己和这些人相比。
他比的,都是那些和他差不多的。
家世差不多,天资差不多,修为也差不多。
而现在,就是那些差不多的人,让他感到了一种处群时的不安,离群时的孤单。
常岩松越来越多的来到那个亭子。
一个人。
他也越来越多地沉浸在那个话本中,那些道诗。
或者那些文数,品味着那些道诗有点累了倦了的时候,他就把玩那些文数,并按照那些形式,自己也编一些,算是自娱自乐。
早上也没人和他切磋了。
之前几个不服气的,连续切磋了好几天,见差距还是很大,也就索然无味,根本不找他了。
而那些修行的讨论,常岩松自己开始融不进去。
也就是那个话本中的内容,现在,可以真正地陪伴他了。
如此,过了几天。
然后,突然地,他就理解了冷青云。
或者说,不是理解,而就是有点“感同身受”,然后就开始认同了这个主角。
再然后,常岩松就有点越等越急了。
其实,他真的没想到再从话本的后面部分得到什么好处,而单纯地就是想看到,这个冷青云,后面怎么样了?
从情况看,冷青云应该是得到那个“凝气散”了吧?
那其在叶家,如何自处?
哪怕是他,修为出现这样的提升,都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而那个冷青云,在叶家,估计会真正地受到排挤吧?
想到这里,常岩松都有点愤懑和难过。
仿佛那将要受到排挤,以及自小就寄居别个家族的人,是他。
“冷青云,你要争气啊!”常岩松握着拳头,在心里说道。
认同、同情之外,常岩松对冷青云更多的还是羡慕。
冷青云是在那样的一个族学学习,冷青云有一个那样的先生!而那位先生,接下来,会不会更进一步,收冷青云为学生或者弟子呢?
看先生的那个举动,很可能的!
而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常岩松,则无论如何是比不上冷青云的了,哪怕他也有,从小就仰望和尊重着的祖父大人。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常岩松想着话本里的这一首道诗,想着这句“直待凌云始道高”,也想着那个话本的名字,《青云之路》。
虽说是挟在总共二十首的道诗之中,但这一首,是不是专门为冷青云所写的?
冷青云,应该就是那“凌云木”吧?
若师从那位先生,接下来,冷青云必然是会凌云直上的!
那二十首道诗,全都是两两一组,而想到这一首,常岩松理所当然地便也想到了同组的那另外一首: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同样也是在说冷青云?
常岩松想着自己的名字。
他立根的,不是“破岩”,而是好岩;他自小也不是刺头,同样也不是“时人不识”,在他表现出修行的天赋之后,他是很早就被祖父和家族重视起来的。
但如果排除这些,这两首道诗,用在他身上……
似乎,也可以?
“我本凌云木,向与它木群。一朝出深谷,忽然想凌云。”
这些天来,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的思绪和想法,突然便找到了出口,然后,瞬息之间便成了这首“道诗”。
而这首道诗一成,常岩松心中,之前所有乱糟糟的情绪和思绪,也转瞬就被倾泻一空。
代之以安,代之以定。
第107章 变化
“原来,这就是‘道诗’,诗成,道也成。”
常岩松嘴角不自觉地泛起微笑。
“我本凌云木。”
是的,我本来就是天才!
从小,还是很早的时候,我就表现出了修行的天赋,而直到现在,那天赋依然在身上发挥着作用,让我的修行快人一步,在同辈之中一直领先。
“向与它木群。”
虽然家族内和四海门内也有优秀的同辈子弟,但这样的人并不多。
平日间,所见,所处,那些叔伯或亲近门房的兄弟姐妹,更多的还是普通,而一直生活在这些人中,慢慢地,不知不觉中,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天才”,是天下少有的才了,是天下第一。
最少也是天下第一等,是最优秀的那个层次。
却不知,天下,大得很。
大到根本不是他那狭窄的见识所能想象。
“一朝出深谷。”
是那个话本,带着他的见识,出了家族,出了四海门,而来到了一片他以往完全无法想象的天地。
让他比对的人,再不是身边的那些伙伴,也不是家族内、四海门内的那些同辈甚至是长辈。
祖父,仍然是他极为尊重的人。
但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更高的目标。
“忽然想凌云。”
如果凌云木不凌云,那还叫凌云木么?
凌云木,生来,便当凌云,便是要凌云的!
哪怕它自己,之前
也不知道。
也没想过。
心绪,在已成的这首道诗中打转,而转着转着,常岩松的心中不再彷徨,他也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这是通天树。”先生淡淡说道,“一万八千年前,我和另一个人,合力所栽。”
由自己的道诗,再想到话本中的这句话,常岩松心中泛起无限的憧憬,也涌起极大的豪情。
我就……
先从这凌云木做起吧!
已经过了中午,进入了下午时分,但太阳应该仍然是在中天的位置。
常岩松抬起头来。
他没看到太阳,亭盖遮住了他的视线。
但是,雨后初晴,并不太热烈的阳光披洒在地上,也披洒在亭边及亭下周围的林木上,隐隐地,那是一种淡淡的金色,仿佛绿色的草叶,本身也在发着光一样。
一种说不出的生机和昂然,从这些草木的身上表现出来。
而这些,是常岩松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和感受过的。
真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常岩松微微笑着。
随后几天,所有的小伙伴们也都发现,常岩松不一样了。
晨练的时候,他又开始找人切磋。往常,是没有人找他,而现在,他开始主动找别人。
他往常的那些小伙伴,以及,好多他以往从来就没打过交道以及交道甚少的人。
切磋的时候,常岩松也不再是三拳两脚地把人放倒,而多半是有来有往。和很多同伴的切磋中,常岩松开始指点对方,又或者用平等交流的方式,和对方喂招。
这样一来,只是两三天过去,常岩松就又成了同辈中最受欢迎的人。
没有之一。
而且,要比以前,在他没接触话本以前的那些年里,更受欢迎得多!
一个平时高傲只在小圈子里交流的人,现在陡然放了开来,造成的结果就是,他成了同辈中名副其实的“头”。
这样的改变,那些长辈都看在眼里。
常振河、苗兴禾等四海门大佬,就更是看在眼里。
常振河且不说,见到向来就很看好的爱孙有如此表现,他心中有的只是欣慰以及高兴,可谓是老怀大慰。
而其他大佬,心中就有点复杂了。
他们也有看好、看重的儿辈孙辈以至于重孙辈啊。
常岩松的改变从何而来?
还不是那个话本!
然而话本暂时被禁止传阅,截至现在,小辈之中,也只有常岩松一人看到。
这……
让人有点不是滋味啊。
一步先,步步先,修行是一种和时间赛跑的事情,三十岁的凝气大成和四十岁的凝气大成,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差的,不是十年。
而很可能是一辈子。
而现在,机会就摆在那里。
常岩松得到了这个机会,其他小辈,凭什么就没有?
但当日说好的不扩散,这些大佬也并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于是,就重新聚集了,再商量。
四海门门主招开的集会,其他参予人有四位副门主,还有数位堂主副堂主等。基本上,四海门的核心,都在这里了。
“振河,你来先说说?”门主直接点名。
“门主,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今天我只带耳朵不出嘴,大家作出什么决议,我都支持。”常振河沉声说道。
门主点了点头,然后对众人道:“那大家就都说说。”
这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今天他们坐在这里,就是要就这个问题达成进一步的共识,而所谓的“共识”,他们人人都有份。
不过发言还是要有先后的,这是不成文的规则。
宗门如此,家族如此,郡守府城主府什么的,大抵也不例外。
常振河是四海门的副门主,除他之外,还有其他三位副门主,他们分别是梁伯明、苗兴禾以及花胜权,这三位也全都是地阶。
一位门主,四位副门主,他们也代表着近百年来,四海门内声势最为鼎盛的五大家族,每个大佬身后,都是家大业大。
梁伯明道:“老实说,我看岩松那孩子,有点眼红。这些天,族里的几个小辈就缠着我,问我说,岩松那是怎么回事?是他们的资质到了现在,开始跟不上岩松了吗?”
“我没法回答。”
“话本保密,当日我是极为同意的,不止是当日,就算现在,我也依然是持着一样的看法。”苗兴禾接过,“但有一个问题是我们不能不去考虑的。”
“那就是,需要保密多久?”
“会不会一年三年五年都没什么结果,而我们一直保密下去?”
“那样的话,对门内,对家族,对那些核心的子弟后辈来说,是不是太可惜了?”
花胜权再次接过,“岩松是很聪明的孩子,他以往的表现,我们大家也都知道。必须要说,就算其他那些子弟后辈看了话本,也未必个个都能有大的收获,更不用说人人都像岩松那样,修为直接跳升。”
“但那个话本的内容,在场的诸位也都是看过的,应该说,让那些修为还低的小辈看了,多多少少,都是会有些收获的吧?”
“哪怕只是一点,也可能让他们以后的修行,变得不太一样。”
“如果当成什么事都没有,一直把话本封存着,我个人觉得,不是最好的办法。”
“那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门主说着,看向除四位副门主之外的其他人。
最好的办法?
话本的撰著者,许同辉的情况,不确定。
话本的后续,许同辉什么时候写,又什么时候投递,会不会再投递给聚星楼,这些都不确定。
他们的郡守大人,徐亦山,中途插了进来,而这位阁下将会造成的影响,也还是不确定。
七大宗门,除了他们四海门,其它几家也都参予了进来,虽然他们暂时还不知道话本的事,但对许同辉的重视无疑是提到了最高级别。
这样的情况下,知不知道那个话本的存在,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一样的重视!
最高的重视!
这些……
全都是不确定!
而这么多的不确定混杂在一起,早已把局面搞成一潭浑水,而且是极浑!
在这样的情况下,关于如何对待那个话本,他们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最好的办法”?
于是商讨陷入僵局。
你一言我一语,根本就无法达成什么共识。
而最后,不是共识的“共识”就是,话本,暂时还是保密。
一切,都等许同辉出关之后再说!
第108章 通脉
雨滴湖中千丝乱,四岸垂丝静不摇。
这就是进入六月以后,安南的风和雨,也是安南郡城的局面。
徐亦山闭关了,还像之前一样,把郡守府内外的一切大小诸事,尽皆交给其大管家薛守一代管。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
像境内有世家晋升需要他亲自去道贺的,这种事千百年都难得发生一回。
其它的,在他执掌安南郡这百余年来,全都是无风无雨,就算有,也只是小风小雨,连“大事”的边都沾不上。
闭关之前,徐亦山并没有把许同辉的事呈报给师尊。
不是这事不重要,更不是他不尊重师尊,而是在这件事里,背后的那位存在并没有露面。
自始至终都没有。
于是,徐亦山能做的,也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最主要的是,徐亦山是见过天阶是什么样的人的,对那个层次,他是有着一些了解的,而正是那些了解,让他知道,这事,还是不汇报的好。
紫华阁把发生在郡守府的那事呈报上去的。
结果是,那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让他一切如常。
澜水宗也把消息呈报。
澜水宗是个跨境的大宗门,它的势力不止是安南郡,不止是南州,不止是崤国,向外扩及到多远没有人知道。
消息层层呈报,而最终,给安南郡这边的回应也只是让其尽量交好那位许同辉而已,其它的,同样一字未提,更没有派什么人前来。
这种情况下,按理来说,会有一位比较重量级的人物前来主持局面的,但因为徐亦山的关系,坐镇安南郡的澜水宗宗主,本来就是高配,所以这时,别说什么重量级人物了,便是连量级人物,也没来一个。
而至于势力范围止于境内的那几个宗门,就更是没有什么动静了。
这个局面下,最炙手可热的许同辉,却是一张闭关的小贴纸,把所有人挡在外面。
你说闭关就不能打扰了?
别说打扰,直接进入院中把你揪出来都行。
如果那个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修士的话。
但话又说回来,一个普通的小修士,又怎么会值得这么多的势力关注呢?
所以,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有涟漪,而且那涟漪一直泛着,看不出什么时候有止息的迹象。
但也只是涟漪而已。
没有风浪。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三十天过去了,四十天过去了……
被郡城所有势力都关注着的那个院门,自关闭之后,就没有打开过。
开于侧后的一个小门倒是每天都有人进出,但对于那个叫田浩的人的情况,所有势力也都清楚。没有关注的必要。
院内,同样是风平浪静。
然而变化,也就在这风平浪静中,不突兀,但却很明显地发生着。
许同辉的形象气质,每一天都在变化。
最初,他是一个粗豪大汉,但一直在“蜕皮”。
蜕一次,他的形象就柔和一点,以至于蜕了几次之后,他的样子看起来,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了。
田浩看得咋舌,那颗小心脏真是怦怦怦地跳着,而且许同辉蜕变一次,他的小心脏就要狂跳一次,始终都平静不了。
直到他的少爷说了一句话,“就是一些很平常的小手段,不值得奇怪。”
田浩信了。
于是,再然后,他就平静淡然了。
而许同辉作为当事人,除了兴奋及新奇以及最开始不可避免的震惊这些情绪之外,一直,都比较平静。
形象,是这样的变化。
而许同辉的气质,却又是另一种变化,变得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突出了。
如果说以前走在人群中,他的修士气质很显眼,处在修士群中,他就什么也不是了,哪怕只是由凝气境组成的修士群。
但现在,不一样了。
别说放在凝气群中,也别说放在通脉群中,就算把他摆在地阶中人的队列中,也不会逊色多少!
身转心,心转身,连续好几番的来回转来转去,那些所有的提升,都在他这一次又一次的“蜕变”中,被一点一滴地彻底消化吸收了。
“重新从凝气修炼起。”
这是少爷对他的吩咐。
许同辉乖乖听了,但之前心中一直有疑惑。
要修炼多久,才能重新凝气大成呢?
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
这些都有可能。
然而真正的情况来得太过出乎他的想象。
少爷给他的线香,他才只是点到第六支,完成了第六次“蜕皮”,第二天上午,在像往常一样静坐的时候,体内的气血,就突然地,发生了一种他熟悉也陌生的变化。
说熟悉,是之前经历过一次。
说陌生,这一次的情况,和之前的那一次似乎又有着很大的不一样。
静坐之中,气血在身内缓缓地流动着,而流动之中,一种似乎有形又似乎无形的东西从气血之中冉冉升起,就像炽热的阳光照在水面,水面升腾起烟雾一样。
只是这别样的“烟雾”太轻,太柔,明明有,却似若无。
然而,在它刚刚诞生之后,就展示出了其极为霸道的一面。
气血在身体内流动着,而它明明是从气血中诞生的,也明明顺着气血流动的方向流动,却完全突破了气血及身体的限制,好像一下子扩散了开来,遍及整个身体。
从臂,到腿,从头,到脚。
只要是这“烟雾”流动到的地方,那个地方的身体就好像完全融化了一样,被这“烟雾”给彻底渗透,然后消融。
如果许同辉见过雪,他这时大概就会想象到自己的身体正是像雪一样,被那“烟雾”像是阳光一样地给融化着。
奈何南州全年都无雪,冬天甚至连冰都不结,而许同辉的足迹也从未踏出过南州。
以前,他的足迹甚至连青水城都未曾踏出过!
也因此,他缺失这一方面的意象。
他就是感到身体在“融化”,然后第一次地,在没有点燃那线香的情况下,以安静坐着的姿势,睡了过去。
而当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是躺在那里了,而两腿也不知什么时候伸直伸开了。
全身,都是以很自然自在的样子,放松着。
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身体内,胸前,从小腹到胸口的位置,暖暖的,像是被放了一个小太阳在里面。
许同辉缓缓地呼吸。
就在这呼吸中,一吸,更加明显的暖,像是水又像是雾一样,从小腹上升到胸口,一呼,那水雾又轻轻地散落到小腹。
不止是散落到小腹,更是在落到小腹之后,又继续散为千丝万缕、千滴万滴,以极细极微的无法形容的方式,渗透进他的后背。
许同辉愣了下。
一愣,再愣,一直愣。
愣了好久之后,他才似乎明白又似乎有点不确定地喃喃:“这就是通脉?”
第109章 体验
天有阴阳,人分男女。
或许,女性对身体的某个部分的变化感受,比男性会更加有体验一些。
因为腹为阴,背为阳。
身体但凡虚弱,最先受到影响的其实是阳,但最容易被感知到的,却是阴,也因此,“多喝热水”、“红糖姜茶”等等什么的,不止是适用于女性,对男性其实一样适用的。
然后,在惯用词语上,不论是“心腹”,还是“腹心”,都会把“腹”给带上。
这不是随意,也不是偶然,而是来源于认识。
这是生命体的中枢位置,一身气血的交汇之处,前世道家有一个词专门来描述和形容这种交汇,“气海”。
这是人体内的“海洋”。
百川皆入海,海复散百川。
新生命,诞生于母亲的这里。
对好多宠物来说,猫也好,狗也罢,最喜欢向主人袒露的,也正是这位地方。而当它作出这样的动作,你就须知道,它已把最高的信任,给了你。
好多人喜欢蜷曲着睡觉,甚至两手抱膝,其实抱的不是膝,而是“腹”。
胎儿在母亲体内多也是蜷曲着,这不仅仅是减少体积,更因为这个姿势,最容易导致“百川入海”、“海散百川”。
然后,总的来说。
这既是生命体气血流转的中枢。
也是生命体最容易虚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部位。
修行,一句话简单总结,是对生命体的提升和升华。
以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而言,由凝气到通脉,就是一次大的提升。
提升在哪里?
就是许同辉此刻感受到的那样,当身体的气血盈满之后,从其中孕育出来的“气”,盘踞在身体的心腹位置,随呼吸聚散升降。
这就是生命提升后的自主选择,也是第一选择。补上身体最大的一块短板。
正常来说,通脉的第一步,是这样的。
所以许同辉感受到的,就是通脉。
但只是之前,只是从心到腹,从腹到心。
而随后,当那暖意从小腹的位置散为千丝万缕继续下渗,渗透入后背,那就不是通脉能够办到的了,甚至再后面的开窍都不行!
这样的事,如果说出去,让其他的修者知道。
如常振河等人听了,会不信。
如徐亦山这个层次的人听了,会有点想不通,将信将疑。
而如果是徐亦山的师尊那个阶位的人听了,是会有点骇然、颠覆认知的。
事实是,许同辉不可能把这感受对任何人说,除了他的少爷,而他自己,对通脉层次的认识也只是限于有限的“听闻”,说是一知半解都太抬高了他。
直接说一无所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也因此,这个时候,他就只是新奇以及兴奋,而并无其它情绪。
而就连那新奇及兴奋,也只是片刻,片刻之后,许同辉便完全沉浸在了身体新的感受之中。
在此之前,许同辉从来就不知道,只是呼吸,就可以这样美妙。
当然其实,美妙的不是呼吸,而是呼吸之下,身体内的感受。
他也仿佛是今天第一次才认识自己的身体。
呼吸着,很缓慢地呼吸着。
一吸之下,那水,那雾,既是汹涌着,又是轻微着,从小腹的位置一路流动升腾到胸口。
吸尽而呼,很自然地放松,那水那雾也就很自然地下落,下渗,从小腹到后背,随后,丝丝缕缕的暖,就在整个身体中散发开来,手也好,脚也好,头也好,都是暖暖的。
全身都处于一种无法形容的微颤和酥麻之中。
许同辉完全迷失在这样的感受之中。
他躺在那里,一动都不想动一下,甚至连那微微睁着的眼,也都完全地空茫,眼皮动也不动一下。
他就是这样躺在那里,吸尽而呼,呼尽而吸。
然后,就以这样的方式,从傍晚躺到深夜,又从深夜躺到第二天的晨曦到来。
晨曦到来的时候,他也终于是感到有点倦了,随后一阖眼,就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而这一睡,就又是大半天。
再次睁开眼来的时候,已经又是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了。
醒来的时候,是美妙的。
前所未有的美妙。
但醒来之后,下一刻……
因为没点线香的缘故,这一次,他的身上没有结茧,但同样渗出了很多的杂质,差不多覆盖了整个身体,而那气味,是绝对称不上好闻的。
与此同时,饿!
饿得都想让许同辉把自己给抱成团,以抵御那种突然而来却又一下子深入骨中的饥饿。
他也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的饿!
第一时间,许同辉不是去洗澡,而是去找食。
他很担心,如果找不到吃的,他都有可能被饿死!
到了他们往常吃饭的地方,然后,许同辉有点喜出望外地发现,饼子很多,直接一大摞堆在筐里,而且好像是昨晚或今天才做的,因为昨早吃饭的时候还没有。
同时,锅里一大锅的汤。
锅盖牢牢盖着,汤已经不烫了,但还热着呢。
见此情形,许同辉一下就愣着了。
这明显是给他准备的啊!
刹那间,暖意袭上心头,比他夜里和此刻身体里的那暖意更暖,而且要暖得多!
呼噜呼噜,一顿狂吃,整整一大锅的汤被他直接消灭了大半,就连平常两个就能吃饱的饼子,他也一下子干掉了十三四个!
随后,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
去洗澡!
直到把从头到脚都洗得干净,再没有一丝异味了,他才换好衣服,出来。
“少爷!”
在几个熟悉的地方之一,许同辉找到了人。
“两手撑地,把你倒过来,给我看看。”许广陵瞄了他一眼,说道。
许同辉一愣,但是赶紧照做。
“好了。”
数息时间之后,许广陵说道。
“少爷,我通脉了!”正常站着之后,许同辉汇报着喜讯。
“嗯,还不算太笨,资质也不算太差,我估摸着,要是那十支香用完你都还没有晋入通脉,那就和老田换个位置,他来修行,你去做厨子。”
“做厨子估计比你做修士要有前途得多。”
许广陵淡淡说道。
许同辉直接听傻了,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不已。
“少爷,你是说真的?”
“比你刚才的饥饿,还要真。”
第110章 作死
这话自然是假。
其实许同辉的天赋还是不错的,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
如果不是这样,许广陵也不会这么用心地给他心转身身又转心地这般来回转了,可以说,是因势利导,给他设计了一个最快速却又最扎实的提升方式。
不可能给他量身订做一套开架练体拳。
更不可能因为他做了点劳力,就给了他十支线香。
而从离开青水城到截止现在的其它所有安排,都不太可能出现,或者最多,给他那么一两个。
是许同辉自己争气,他才给他这份机缘。
不过事是这么个事,话却不能这么说。
实打实地晋升通脉后,许同辉的蛰伏式平稳修行期,已经过去了,之前的获得已经尽数被消化,可以“破关”而出了。
这时,让他“警醒”点,不是坏事。
这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许同辉从凝气晋升通脉。
而许广陵自己,身体内的变化却是翻天覆地的。
同样的线香,许广陵用来,和许同辉用来,差别……太大了。
不是说许同辉差劲,而是他毕竟只是一个凝气境的修者,时间再往前两个月,这位修者甚至早已长久地陷于修行停滞之境,都已经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修者了。
许广陵不一样。
驾驭现在这个普通人身体的,是一位大宗师的心识。
这其实有点像游泳。
会游泳并且水性高超的人,手脚只需轻轻动着,甚至都看不出怎么动,就可以让自己轻松自在地飘仰在水面。
而不会游泳的人,手脚并用,死命折腾,身子还是直往水底下沉。
是使的力小么?
不!
比前者要大多了!
只是方向不对,绝大多数的力量,都做了无用功而已。
又如划船。
会划的人,竹篙在水中轻轻一点,小舟就能像箭一样地冲出去。
而不会划的人,把一整个湖的水都能给搅混了,那小舟却还是只在原地打转。
这些,与力量无关。
只是方向的问题。
如果方向不对,力量再大,也没有用。
而那方向,就是“识”。
如果说清血香在许同辉那里发生的效用充其量只是10%,那在许广陵这里,100%只是起步!
就如滚雪球。
那清血香其实只起到一个引子的作用,类似于,几片聚在一起的雪花?
而当这雪花滚起来,最后,所引起的,所造成的,是一场天崩地裂般的大雪崩。
最终,实验的结果是,这具小身体,愣是在“普通人”的层次上,让他把“清”的程度提升到了前世晋升大宗师前的水平!
然后,达到了极限。
与其说是人力有时而穷,不如说,普通人的身体终究只是普通人的身体。
单以“清”而论,如果把大宗师的水平定义为1,那普通人的水平,就是在0到1之间,永远大于0,也永远小于1,纵然用无数手段,竭力地向着1靠近,也终究还是达不到1。
差了那么……
一点点。
而也就是这个一点点,分别出了层次上的本质区别。
这次实验,让许广陵受益匪浅,算是补全了一个以前认识上的空白。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气血一路变化的过程中,整个身体所经受的联动影响,俱都被许广陵细细细细地感受着。
那些,全都是极重要的认知。
前世,许广陵只能在大框架上以理论的方式模糊推断,而这一世,亲身实证。
而当进无可进之后,许广陵便开始了作死的过程,逆向而行。
许同辉又被拉来做苦力。
还是熬制药草。
都还是大院里采摘的花花草草,最后做出的汤粉也很好看,粉红色的。
不止好看,更是好闻。
许同辉见猎心喜,主要是之前的那清血香让他得到的好处太大了,大到他直到现在都有点无法相信。
“少爷,这次做的这个是什么?”一边问着这话,他一边贪婪地闻着那香味。
深呼深吸着的那种。
但很快地,他开始感到有点头昏目眩,并且,身体内那从心到腹涌动着的热流,也似乎变得重涩,甚至让他泛起一种微微恶心的感觉。
而再呼吸几下,那恶心的感觉遽然加剧!
许同辉岂止是大惊,简直是大骇!
“少爷,这是什么?”
和刚才差不多的问话。
但刚才,他是好奇也带着兴奋地问道,而此刻,看着锅中的那粉红汁液,却战战兢兢,如同看到天敌。
又经过一番和之前做清血香时差不多一样的程序,那粉红的汁液化作七支线香。
“来,送你几支?”许广陵微笑道。
“少爷,这次的这个,是通脉香么?”许同辉审视着那线香,迟疑着问道。
“哈哈,不是。”许广陵轻笑,“这次的这个,一支,可以让你气散,二支,可以让你血污,三支,可以让你根骨永久性受损,四支……嗯,根据你现在的情况看,大概可以让你一睡不醒?”
许同辉瞪大眼睛。
乍听这话,他以为许广陵是和他开玩笑。
但下一刻,看着许广陵的神情,再结合他之前闻着那香味时身体上的感觉,许同辉意识到,少爷说的,很有可能,不是假话。
是真的!
许同辉不自觉地瞠目结舌,“少爷,你制出这个香,是……”
“我自己用啊。”许广陵道,“闲着没事,身上都快要长毛了。这一天天的,雨一直下着,又不能出去逛街,又不能出去打猎,再不找点事做做,变老年痴呆就不好了。”
“……”
许同辉能说什么呢。
迟疑了下,他只能是带着担心地道:“少爷,不会有事吧?”
“死不了。”
随后的日子里,许同辉一点点地见识到了,到底什么叫“死不了”。
这个香,许广陵也不再像是之前的清血香一样,一天点一支了。
第一支点后,隔了三天,他点了第二支。第二支点后,又隔了七天,他才点第三支。
然后基本上都是隔七八天,才点燃一支。
前面几支,都没有什么大变化。
至少许同辉看不出来,他只是发现少爷的气色一天天变差而已。
某一天,大变化来了。
许同辉说话的时候,发现少爷用手指了指耳朵,示意他拿来纸笔,然后在纸上写道:“我听不见了。”
“今天之后,你要说什么话,在纸上写给我。”
第111章 造化
暂时抛开身体的问题不论,把地球拎过来作为标本,简单设想一下关于污染的问题。
邪恶的天顶星人跨界而来,向地球的太平洋中投入了大量的液体垃圾,这些垃圾无法被清除,无法被降解,反而,它的量会慢慢地增长和扩大。
这些垃圾和水混杂在一起,彼此不分。
太平洋的水被太阳蒸发,然后形成降雨。随着直接污染及间接污染,一段时间后,地球上所有的河流、湖泊、沼泽之类,全都被污染,再无一片净土。
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土质被大规模地污染。
随着土质的污染,大地上所有的植物类产出,包括粮食谷物、水果干果之类,也全都被污染。
第三步,地下水被污染。
到了这个时候,地球上的整个生态,都被污染,再没有任何一棵自然生长的植物,是干净的,就连天空中的云,都是极度污染的。
这个时候,这个地球已经失去了“自净化”的能力,而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污染越来越加重。
这其实也就是许广陵逆向工程的开始。
第一支香用后,气血被污染,随之整个肢体都被污染。
但是脏腑还是给力的,不论是之前十年的锻炼,还是前阶段的清血清体过程,都让脏腑拥有了极充沛的活力和极强健的修整能力。
发现气血的极度糟糕状态后,脏腑配合动员,进入了全力的净化状态。
纤微毕察地感受着身体内的情况,说真的,许广陵甚至都有一点点犹豫。
小身体这样地给力和勤勉,他是不是还要摧残它?
许广陵默默地观察了几天,在脏腑通力合作,竭尽全力之下,终于度过了最开始的艰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局面由危转困却正顽强向好的时候……
他点燃了第二支香。
在一根草就能压倒这只骆驼的时候,许广陵直接又向它的身上投了大量的重担。
瞬间,大崩盘。
由脏腑所组成的这条长长堤坝,全数垮塌,洪水倾泻而下。
在身体和外来的邪恶力量势均力敌的时候,身体会极度地发挥顽强,调动所有的手段,使尽最后一丝力量,与这邪恶战斗。
甚至,不是势均力敌,而是弱上很多。
也一样是这样!
但当邪恶力量太大的时候,抵抗的崩盘,也就是一天之事。
一天之间,局面急转直下。
那种链式反应的快速和无限制漫延,把许广陵都给吓着了。
然后他就发现,脏腑,并不是身体最后的防线。
其实也谈不上发现。
只是这时,细致地观察着这样的一个过程而已
当脏腑也全面崩盘之后,骨骼,以及最重要的作为身体中心支撑的脊柱,站出来了。
洪流之下,它们顽强地站了出来,作徒劳式的反抗。
就在这种情况下,许广陵点燃了第三支香。
也就在这一天,许广陵的耳朵失聪了。
耳朵失聪的第二天,许广陵让许同辉给他做了一支拐杖。
他要撑着拐杖才能走路了。
就这样,上身也直不起来。
因为脊柱疼,从上到下,都是生疼。
不止是疼,伴随着冰凉,也伴随着滚烫。
有的地方冰凉,有的地方滚烫,而那些,都是身体内大窍中窍的位置。
前世,许广陵都快要晋入大宗师时,才感受到才打通了的大窍中窍,这时,在他还是普通人的时候,被他以这样一种方式,逼了出来。
生命濒临绝境之时,核心的中转和关,就这样,展露了出来。
并处于竭力的本能性运转之中。
或许,不能说是运转。
而只能说是挣扎。
“如果是一个真正的普通人,处于这样的情况,将其放入聚元聚灵大阵的阵眼中,有没有可能因祸得福,直接一步登天,打通这些大窍中窍呢?”
许广陵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问题就在那个地方。是挣扎,不是运转。
在普通人的身体中,身体的这些“窍”,只是隐性的,或者说,是混沌的。
借用前世物理学上的名词,如同那只猫。
但也只是概念上的类似。
这些窍,说它们存在,不对,说它们不存在,也不对。
存在么?
不存在。
普通人,不止是感受不到,在身体的运转中,也并没有它。
脉络(包括血管),肌肉,脏腑,骨骼。
气血在这样的一套系统中循环流转及生成代谢,而其中,并不包括“窍”。
也所以,在普通人的身体上,“窍”,并不存在。
然而,真的不存在么?
不!
存在的!
当气血被污染,当脏腑也崩溃,当整个身体都崩盘濒临瓦解,生机和活力被压迫退守到骨骼的时候,当全身骨骼中的生机也在进一步受着压迫和冲击,如风中之烛,形势岌岌可危的时候……
作为身体最关键支撑和最后的抵抗地,脊柱顶了出来。
当脊柱中的备用能量也顶不住的时候,以脊柱为中心的那些大窍中窍,人和天地之间的某种“深层沟通枢纽”,被强行激活。
身体已经无法自救。
只能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无中生有,通过“窍”,从天地之间借力,拼命地制造生机。
这就是造化。
它让你枯荣自主。
枯也由你,荣也由你,并不干涉。
但是!
当你荣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会唤醒那枢纽,让你由人而及天,实现对人来说,看上去不太可能的跨越,然后在不可思议中,一步又一步地向上。
这便是大宗师之路,许广陵已证,已验,并继续在这条路上行着。
当你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一样会唤醒那枢纽,让你由人而及天,凭空地获得外来的加持,以对抗那生命的崩溃。
这是许广陵前世没有发现的。
说到底,他前世所有的研究,都是围绕着大宗师,围绕着“向上”。
虽然经由大宗师的证验,通过大宗师对大宗的辐射,使得他在医之一道上,同样登上了大宗的高度,但对于“向下”过程中的种种,说真的,他只有理论。
而且那理论,也是大而化之。
而如现在的这些发现,是前世未曾有的,同样也是不可能在那些老人、病人身上发现的。
因为那些终究是普通人。
而他们身体内的变化,也只是处于平缓的衰落之中,哪怕患了大病,也依然称得上是“平缓”。
不像是他现在的这样,局面的突然崩盘。
至此,关于向上,关于向下,许广陵对于“造化”,多了一重新的发现。
“大道无心。”
“大道有情。”
“无心则无偏私。于生命而言,生死荣枯,当潮来时,是生,是荣,当潮去时,是枯,是死。生、荣,由不得你,枯、死,亦由不得你。”
“有情而生造化。”
“当生命处于常态时,这造化隐而不现,生命循自然的运转,生、成、破、灭。”
“当生命处于破败时,造化为援续生机。”
“当生命处于溢满时,造化为引化天梯。”
“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生命这条鱼,当你有力量跃出当前的这个池子时,并不会摔砸地上,而是会跃入一个更大的池子中。”
“由池而及池塘,由池塘而及湖泊,由湖泊而及大海,由大海而及天地。”
“大宗师之路,即向上之路。”
“向上之路,关键便是‘满’,或曰“盈”。”
“盈则造化现。”
“此便是登天之梯,亦是晋升之钥。”
许广陵终究是没用上第四支香。
只是三支香,就让他的身体走向崩盘,而也就在这极致的向下中,他看见了那向上的阶梯。
比以前看得更清楚。
也获得了,在走尽每一段阶梯时,跨入另一段阶梯的方法。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第112章 陶醉
收获,远大于预期。
这次的实验,许广陵本来只是打算零零碎碎地捡上一些小芝麻,却不想直接就摘到了一只大西瓜,而且是甜美甜美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弹就自动裂开的那种。
不过细细想来,却又并不奇怪。
应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
这个实验,风险是完全可控的,不过这是对于一位曾经的大宗和大宗师来说的,单纯是药之大宗,不行,单纯是大宗师,一样不行。
而若非大宗及大宗师系于一身,在这个层次之下的修者,那是想都不用想。
如果有那样的修者作这个实验,那就真是作死作到死了,更不用说什么收获。
从这个方面来说,这个实验的要求还是蛮高的。
而由此也可以知道,前世,一世的成就,换来了今世在限度内“作死”的本钱。
然后,越是“作死”,收获越大。
因为那些是等闲修者根本就无法触及的领域。
人阶也好,地阶也好,天阶也好,个个求向上。
谁会想到“向下”呢?
或者,当向上触顶,陷于瓶颈困境时,想到“向下”辗转迂回的人有,但凡能想到这一点的,就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修士了。
哪怕其只是人阶的修者,更甚至,哪怕其只是一个凝气境的修者,也完全当得上“大修士”之称。
但是,想到了,会不会真的去做呢?
就算真的去做了,又能“向下”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做到像许广陵此次这样,真正触底?
不可能的。
那需要的不止是什么勇气智慧之类的,最大的关键,还是本钱,或者说资格。
一世积累,换今世纵横。
在修行之道上下探索的纵横。
星光不负赶路人,时光不负有心人。这是前世的一句话。
于许广陵而言,也可以在这句话上再加一句,“造化不负求道人”。
窥得转生之秘,获得转生之机,本已经是极大极大的造化了。
但这次的一个不经意间的“小实验”,却又让许广陵对于大道,对于天地,对于造化,对于生命的运转,再次窥得了更深一重的奥秘。
那种从身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大喜悦,是纵然以许广陵的心识,也控制不住的。
但是。
又何须去控制!
人生能得几回醉?
今天,许广陵要醉一回。
此醉不需放纵,此醉也无需浓酒,只是这天,只是这地,只是这风,只是这雨,只是这干净而清新的空气,只是这……
可数的东西太多太多。
而这些所有的太多太多,其中任何一项,都足以让许广陵陶醉。
时值傍晚,小雨。
许广陵拄着拐杖,有点艰难地在大院的林木廊径间漫步。
步履蹒跚。
像极了一位老人,而且是一位虚弱至极兼大病缠身的老人,生命之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那种。
许同辉极为担心地陪侍在身后。
“少爷,你真的没有事吧?”
很多次地,他都忍不住想这样问上一句。
特别是从花园小道换两个台阶,转上另一条小径的时候,那相当平缓的台阶,却是让许广陵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扶当然是扶住了,没有扶不住的道理。
许同辉现在是正儿八经的通脉,虽然才只是通了第一条“脉”。
只通一条,依然是通脉。
一个通脉境的修者,在这么近的距离让看护着的人摔倒,那什么也不用说,可以直接抹脖子了。
但虽然扶住了,许同辉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害怕,而是担忧。
他是真的没想到,少爷的身体居然衰弱到了这样的地步!
但多次张口欲语,他都还是闭上了嘴巴。
少爷现在,听不见!
其实,不止是听不见,许广陵就连视力,都被极大地削弱了,哪怕近在咫尺,他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离真正的“瞎”,也只是差了一步。
然后,话还是能说,但嗓子极度嘶哑,更伴随着疼痛。
那平日相当灵敏的嗅觉,此时,也基本全数失去了。
其实,此时,就连极轻的拐杖,在他手中都显得相当吃力。
而之前的踉跄,有超过一半的原因,是手中这拐杖的重量,让他的身体失衡!
别一小半的原因么,就是他两腿迈着台阶上行时的失衡了。
这都能失衡,衰弱的程度,也无须再多言。
可以说,许广陵现在的身体,是真正的濒临绝境。
而且,随着他走了这么一小段路,连五百步都不到,全身上下内外的疼痛都开始加剧,剧烈到让他都控制不住要颤抖了。
心脏如一台老化到接近报废的发动机,喘息着,挣扎着,发出喑哑的嘶吼,拼命地为身体提供着微不足道的动力。
许广陵的呼吸,并不剧烈,却既粗重又沉重。
那种像压了一整座大山在身上的不堪重负,让许同辉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又放开,放开又握紧。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跟随以及紧随。
拄着拐杖在原地平缓了一阵,哪怕平缓,也是喘息着的。
许广陵终于迈不动步了,他伸出手臂,示意许同辉托举着他,把他放到一棵大树下。
今晚,他就会在这棵大树下度过了。
他再示意许同辉离开,自做自事,许同辉这次却说什么也不依了,顽固地固守在这里。
许广陵咧嘴一笑,由得他了。
而就是这一咧嘴,也牵扯着整个头脸,都在疼着。
树很大,枝叶很浓密,今天的雨却很小,也因此,整个大树覆盖的范围,是无雨的,地面也未曾被湿过。
许广陵恢复平静,以坐着的姿势,后背微仰在树干上。
然后,微微阖起了眼。
其实,阖不阖都一样,哪怕睁着,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和闭着没什么两样,都是晦暗。
阖眼之后,心识亦随之收敛。
只用这身体的本能去感受。
身体内,一片狼藉,极度糟糕。
肢体失陷,脏腑失陷,那在身体内缓慢、沉重、艰难流动着的气血,也全都失陷。
其实这时都不能说是气血,而只能说是血了,因为那属于生命生机的“气”,几乎接近没有,只是单纯的血液,在挣扎中给已经失陷的肢体和脏腑续着最后的一点生机。
而这具身体,绝大部分残存的生机,全都聚集在脊柱。
这也是这个身体最后的“晚照”。
第113章 本来
脊柱中,从上到下,有的地方冰凉,有的地方炽热。
就如那句话所说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整个身体,也都处在一片疼痛之中,并伴随着麻木以及痉挛,以至于许广陵的手或腿,不时地就会凭空地,不由自主地,抖动那么一下或一阵。
对这些,许广陵都视若未见。
身体内那些对于常人来说连片刻都无法忍受的疼痛,对他来说,仿若轻风拂面。
不是屏蔽了感知,而是因为两个原因。
一是前世经历过比疼痛更难忍的痒,深入骨髓的奇痒。
二是心及意识方面的原因。
无知也好,害怕也好,这些都会把身体上的疼痛无限制地放大,但这些情绪,对于许广陵来说统统没有,也因此,他能以一派淡然,静静地感知感受着身体里的这种疼痛。
只是经历。
如此而已。
身体里的这区区疼痛,又如何能抵消和掩盖那因绝大收获而从身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大喜悦?
身。
安静坐着,微靠着树。
心。
心识皆敛,似冥非冥。
但许广陵的“生命”,却是在飞翔,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飞翔。
那里有高旷的蓝天,那里有漫山遍野的花草,那里也有自由自在的蝴蝶和蜜蜂,而他此时,就混在那些蝴蝶和蜜蜂中,成为其中的一只。
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不是一个身体濒于崩溃的普通人。
不是大宗。
不是大宗师。
……
这些等等,都不是。
这个时候,他只是造化下的生命,是一棵草还是一朵花,是一只蝴蝶还是一只蜜蜂,都无区别。
都不影响他感受造化,享受造化,并陶醉在这造化之中。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如一只蝴蝶,如一只蜜蜂,如一只鸟,飞着,在造化中飞着,也在李义山的这首小诗中飞着,许广陵就在这份翩然中,坐于树下,睡了一夜。
随后的日子,就这样度过。
许广陵没有点第四支香,却也没有指挥许同辉配制新的药剂或线香来帮助他的身体。
他就是平静地看着身体内,那死的力量和生的力量,在浴血鏖战。
死的力量远远大于生的力量,除了脊柱的最核心处而外,整个身体,都沦陷了。
死的力量在完全地占据了肢体、脏腑以及气血之后,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继续地对占据区进行破坏。
一旦放任这种破坏的进行,那就是身体除脊柱之外的完全坏死。
生的力量当然是不允许这种行为漫延和肆虐的,它在守护着脊柱,守护着生命最后的抵抗阵地之外,极艰难极艰难地,把微不足道的生机,像洒水一样地洒向全身。
那完全称不上拯救,更称不上战斗。
那就是在竭尽全力之下,拼死拼命地维持着最后最后的底线。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广陵进入辟谷。
主动,也是被迫。
哪怕是他们之前一直吃的十全大补汤,真正的全方位滋补而又不给身体带来任何多余的负担,此际,也完全不适合这个身体。
脏腑已经彻底失去了消化转化的能力。
任何滋补,进入身体,都只会给那死的力量带去助力,而于生的力量,丝毫无补。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身体迅速消瘦。
而展露在外的皮肤,也变得极其褶皱,皮肤下,更是明显的黯淡和晦黑,比那些老迈的老人还要糟糕了不知多少倍。
陪侍在侧,许同辉的鼻中甚至闻到了许广陵身上所传来的那种腐朽与恶臭的气息。
并且这气息还一天天在加重。
极度担忧之余,许同辉也实在是想不通,在少爷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许广陵却正陶醉在春风之中。
他的身体在哀嚎。
他的生命却是在微笑。
身体的境况确实艰难。
是真的艰难。
但那生命之火却一直在摇曳着。
人与天地,或者说,人与造化,在这种危急万分的情况下,联起手来,作殊死的反抗和坚守。
在退无可退之际,那大概就真的是死也不退。
因为哪怕只再退一步,也都是死。
许广陵静静地观看着。
不是他。
而是它。
是这个身体。
在这种绝境之下,哪怕真的绝境了,也还是在浴血搏杀着。
有退,但绝没有一退到底。
哪怕阵地一片片沦陷,外围失陷,主体失陷,中枢失陷,运转失陷……那核心,那最后的一片小小小小的阵地,也依然在坚守着。
只可能被攻陷,而不存在放弃。
只有死亡,没有弃守。
这就是生命。
这就是造化。
这也是生命和造化,在生与死的边缘,展示给许广陵的东西。
许广陵没有感动,而只是感到理所当然。如果不是这样的一种模样,又谈什么“生命”,谈什么“造化”。
这不是超越。
这只是“本来”而已。
生命也好,造化也好,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也应该是这个样子!
以前,他对此略有所认识,但彼时,一半是推断,一半是自勉,只有一小点是发现。
而现在,没有推断,没有自勉。
没有半点“他”的干涉。
生命,造化,就这样直白地给他展示着,为他呈现着。
让他看到。
直接地、完全地、彻底地,看到。
在展示和呈现着这一切的同时,它们似乎也在问着他:“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
许广陵无声地说道。
对自己说。
对生命说。
对造化说。
然后,微笑。
至死不渝的微笑。
生命,造化,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模样,这样的一种本来,才值得他付出一切,去改变,去提升,去向前向上啊。
他,它,它。
他,生命,造化。
从今天开始,他们是站在一起的,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分开,任何。
你们坚守底线,我去打破上限。
我们一起,去创造那未来。
这才是三位一体,这也才是“大道”。
从今日起,旧道去,新道立。
旧道,是我道。
而新道,既是我道,也是天道,人天本无二,人天从未分。
“执子之手,与子偕行。”
“但一息尚存,我们不分。”
又一个黄昏,许广陵坐于树下,在心中这般地说道。
这是很古老却永不褪色的情话。
他对自己说,对生命说,也对造化说。
第114章 草堂
若从高空俯瞰,面北背南,崤山恰如一个“人”字。
左边那条腿,其收束的部分,或者说脚板脚踝处,便是东山,而东山再向下向外,便是安南郡,郡城就是坐落在东山脚下。
许广陵和许同辉两人于大院闭关的同时,徐亦山在东山闭关。
位于郡城东正街的大院可谓是不折不扣的豪宅,真正万金不换,但若和徐亦山的闭关之地比起来,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还是从高空俯瞰,这是一个四面环着小山的涧谷。
涧谷中,流水潺潺随处有,举凡瀑、潭、泉、溪、湖、沼之类,比比皆是,而各种各样的树木花草,就以水为源,生机盎然地繁衍于这座涧谷中。
绿,沁人心脾的绿。
清,澄心定神的清。
这不是寻常的涧谷,这是灵地,而且是整个东山首屈一指的灵地。
就在涧谷的正中心,一个小湖的边上,立着三间草屋。
草屋的外面不是花草就是树,完全地被绿意所覆盖,以俯瞰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草屋,而草屋的内部,却是颇为讲究,或以石制,或以木制,或木石相间。
其中一间,是徐亦山的打坐静修处。
只一个小门而无窗,内里也空空荡荡,只一个草垫铺在木质的地板上。
另一间,是书房。
左右开窗,四壁悬着大量书册,而那些书册或展或阖,全都是徐亦山亲手所书。
还有一间,则是起居休闲所用,有着床及酒水食物之类。
这一次的闭关,徐亦山的作息十分规律。
清晨而起,绕湖穿谷而行,在灵气充沛的水泽草树间,缓缓而又深深地吐故纳新。
偶尔地,这位坐镇一郡的郡守大人,这位地阶大成的高阶修士,一时兴起,会像猴子一样地爬到树上。
当然,他不是“爬”,他的动作也比猴子灵活多了,只是用足轻轻一点,就会上到树上,或者直接上到树梢上,然后足点树梢,向阳而立。
偶尔地,他也会伸出手来。
然后,南北东西,或远或近的,生活在这片涧谷中的一些鸟类便“飞”向他的掌心,或落于掌心,或悬在他的身前。
这位高阶的修士大人会像小孩一样地恶作剧着,看那些鸟在傻愣之后,以不同的姿态向外挣逃。
如此等等,活动了大概两三个小时之后,徐亦山会回到静修的草堂,在打坐中度过一个上午。
结束打坐后,徐亦山会去起居草堂。
啜着酒或水,通过大开的窗栏饱览外围胜景,或者直接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地小憩一会。
下午,徐亦山基本都会在书房中度过。
他会拿起或大或小的笔,在或大或小的纸上,写着或大或小的字。
纸,如同宣纸。
笔,就是毛笔。
这是一个和地球上华夏古代相似度高达九成以上的场景,甚至说是十成,也不为过。
徐亦山随心而写,随意而写。
这一次闭关前,书房中以前所书的东西,全都被他给清空了,而这次闭关,他就是以随心随意书写的方式,梳理着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修炼和修行。
“书,即修,即行,即法,即道。”
闭关第一天,提起笔来,徐亦山望着草堂外的湖山,微微思忖了一会,写下了这样的字。
他是小时九岁被老师收为弟子。
那个时候,因为年龄的关系,还不能修炼,而老师的教导,便是让他写字,也告诉他,写字,可以平心,可以静气,可以澄意,可以凝神。
一个字,有或多或少的笔划,一笔一划都写好,起不急,收不促,缓疾有度,这叫“修”。
修的就是那一笔一划,日积月累。
一幅字,横成行,竖成列,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列与列之间,都有讲究。
有可能这个字好,那个字不好。
有可能这个字好,那个字也好,但两个字并在一起看,不好。
老师当年说,这叫“行”。
行是进退之道,也是得失之道。
要跳出一个字的视野,而考虑整幅字。
若是对整个条幅没有完整的规划和设想,那么纵使每个字都写得仔细,写得认真,写得优秀,整个条幅,也很有可能不太好。
或者不但不好,还很糟糕。
这就是只知小而不知大,只是进而不知退,只知得而不知失。
此等,皆是不知“法”。
法即度。
俯仰有度,进退有度。
得失有度,盈亏有度。
而“法”之外的“道”,老师当时却是未曾多言。
写完这字,徐亦山此时想想,却也只是摇头笑笑。
这一天,一整个下午,徐亦山都只是在写这几个字,嗯,九个字。
只是短短的九个字,在他UU小说,却呈现出千变万化的姿态,或横或纵,或方或圆,或一字排开,或首尾相接。
或九个字大小并不一致,一字大如树,其余八字或如花草,或如鸟雀,或如云水,依托、盘旋、点缀于那大树间。
又或两字并蒂相依,其余七字排列周围。
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其中意象、气势,若以水来形容,则或如流水潺潺,或如飞瀑挂川,或如静影沉璧,或如浊浪排空,或如水光潋滟,或如潮起潮落……
琳琅满目,洋洋大观。
九个字,组成了一个“行”和“法”的纷繁世界。
这也是徐亦山的世界。
是身内的世界,也是身外的世界。
是心和意的畅想世界,也是知和行的现实世界。
从下午到傍晚,徐亦山书了满满的一室,书房的四壁及地板上,全都挂满堆满了这些条幅。
当太阳行将落山之际,徐亦山收拢了这些条幅,在草堂外小湖边,付之一炬。
条幅尽皆化为灰烬后,被几个树枝松散架在上方的一壶酒,却正沸热堪饮。
酒香四溢中,徐亦山随便弹了几点酒入湖中,引得诸多小鱼上来争食,片刻前还一片平静的湖中,瞬间上演群鱼攒动。
徐亦山笑吟吟地看着戏,在一壶美酒中,度过了这次闭关的第一个夜晚。
“凝气大成,不畏寒热。通脉大成,不生疾病。开窍大成,寿延以倍。”
第二天,书房中,徐亦山写着这样的字。
而在这行字中,这一天下午,徐亦山回想着的,是从开始修炼起,一路凝气、通脉、开窍的经历。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此时回想起来,却还是和昨天一样。
第115章 漫漫
徐亦山十一岁修行,二十六岁凝气大成,破入通脉。
连头带尾,跨时十六年。
徐家也算是一个大世家了,徐家子弟,那些天份好的,一般来说,也是要二十年左右通脉。
徐亦山,提早了四五年。
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这四五年有什么意义,甚至还觉得,和家族的那些兄弟根本就没大差别!太过辜负了老师的教导。
倒是老师笑呵呵地说道:“亦山,不错,这比为师当年,还要快呢。”
此时,回想起当年情景,徐亦山微微一笑。
四五年的时间,确实不长,若以现在的层次来看,也不过就是弹指之间而已。
他若不是近些年来修行无法突破,正常来说,一个较长点的闭关,都不止四五年。
但这是现在。
是在他地阶大成寿命也大延的基础上。
而对一个初涉修行路的普通人来说,四五年,太长,也太宝贵了!
比其他人提早四五年进入通脉,他获得的不止是“多余”的这四五年的时间,更是在最好的岁月里,步入了修行的正道!
这世间,凡上品世家及那些天阶强者的子弟,那些真正的修行种子,争的,就是这四五年甚至一两年的时间!
这个年龄段里的一年,是其它年龄段的十年甚至一百年都换不来的!
修者一生,最重要的修行基础,是在修者还不知事的时候开始,也多半是在还不怎么知事的时候,结束。
说起来有点荒诞,但这却是现实。
若欲成大修,生中上世家,受地天传承。
舍此之外,别无它途。
这就是运道。
若无运道,则纵根骨禀赋等等超迈绝世,又能如何?不过就是百载光阴尽,然后共草木一起腐朽而已。
“修行易,修行难,修行犹如登重山。”
“大道平,大道险,大道只在一线间。”
回首最初的那段修行往事,徐亦山提笔,在纸上这么写道。
仿“道诗”的体例。
就是那四五年,那从老天那里“争”、“偷”、“抢”来的几年时间,为他下一阶段的修行,提供了极好极好的条件。
凝气大成,晋入通脉后,徐亦山在老师的携带下,开始了平生的第一次出游。
从中州,去往北地。
到了北地,徐亦山见到的,是漫天飞扬的雪。
大雪。
雪花的大小,比他睁大的眼睛还大。
那一场雪,一下,就是小半个月。
在那十几天里,前几天的时间,老师带着他,在荒山野岭间漫行。
他们或者登上山顶,或者迎风逆风迎雪逆雪顺着光滑的山坡雪地滑行,一直滑到涧底。
“凝气大成,不畏寒热。”
彼时,徐亦山就在印证着这句话。
在那冰天雪地之间,徐亦山感到的不是寒冷,而只是清凉,和极致的爽快。
已经二十来岁的小年轻人,像个孩子一样地大喊大叫,高亢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当然,其实也荡不了多远,漫天漫地的雪,让天地都寂。
但那丝毫也不影响徐亦山的兴致。
他还像小孩子一样地,在山地间打滚,更甚至把自己从山顶一直往下面滚。
十几年的清修勤修苦修,在突破了最重要的第一个关卡之后,身心一朝释放,其中的快乐和满足,实无以言表。
其后几天,他们住进了一个山间废弃的小木屋。
居然还升起了火。
小木屋内,篝火熊熊,木架上架着的野兔等猎获,油脂不时地滋一下,滴落在篝火的堆里。
小木屋外,大雪继续漫天飞舞,带着风的呼号。
“亦山,感觉如何?”一天,饱食后,老师笑着问道。
徐亦山一愣,然后如实回答:
“好!”
“太好了!”
老师展颜而笑,然后,似若不经意又似若语重心长地,似若对徐亦山说又似若只是喃喃自语地,轻声道:
“这就是修士,这就是修行。”
“我辈处天地间,以地为床,以天为被,以光阴作河流,以此身作舟筏。”
“不论顺流逆流,都是一生。”
说完这话,老师真正地问徐亦山道:“亦山,你是想顺流还是想逆流?”
当然是顺流!
然而,在徐亦山这般地回答之后,老师接下来的话却是:“顺为下,逆为上,众生逆顺,而我辈独逆。”
听到这话,一时之间,徐亦山既是恍悟,又有迷茫。
而就在这个时候,老师继续对他说道:
“亦山,你已经晋入了通脉。”
“十数载一晃而过,为师当年收你入门下时,你还只是这么高的一个小小童子。”老师伸出手来,在徐亦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
徐亦山这时是坐着。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也需要做一些自己的决定了。”
“关于通脉阶段的修行,为师这里有三条路。”
怔愣中,徐亦山正襟危坐。
“第一条路,为师把你送入灵境中,辅以通脉散等灵药,让你以最快的速度通脉大成,破入开窍境。”
“第二条路,你跟在为师身边,正常修行,为师除了授你通脉秘法之外,不给你别的帮助。这也是为师当年所走的路。”
当时说到这里,老师顿了一顿。
“老师,那第三条路呢?”徐亦山道。
“第三条路……”老师沉吟着,“这条路,是为师也没有走过的,其中风险,实未可知。”
最后,徐亦山选择了那第三条路。
代价是,虽然他二十四岁就晋入了通脉,但直至七十九岁,才通脉大成,破入开窍。
用了足足五十六年的时间!
家族里,他的好多同辈,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早已经纷纷晋入了开窍。
“二弟,你还是通脉?啊哈哈,没什么,你资质那么好,又被莫前辈收为弟子,按理说,不应该啊,莫不是……?”
“瞎说什么呢,对亦山兄弟来说,小小一个开窍,还不是迟早的事!看你们一个一个的,眼皮子浅的!”说着这话的人,在差不多十五年后,面对着依然还是通脉的徐亦山,说出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番话:
“亦山啊,你能不能和莫前辈说说,我也想成为他老人家的弟子呢,我估摸着,呵。”
呵之后是什么,他没有说。
但有时,话不一定要用说的,眼光、神情,这些等等,都是表达,而且可以极明显,极有力。
当时,是好些人的场合。
曾经,徐亦山在的场合,众星拱月。
他是月,其他人是星。
而当光阴冉冉,一个小小的通脉处于一堆开窍中……
还是众星拱月。
谁叫他是一位天阶大修士的弟子呢?
然而此时的“拱”,和当年的拱,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第116章 进退
不谋一世者,不足谋一时。
一时之长,非一世之长;一时之短,亦非一世之短。
当天阶弟子徐亦山也开始禁受人情冷暖感受世态人心的时候,面对家族那些天赋高强一直与他暗暗相较的家族子弟,当时的徐亦山,心底暗自叹息了一番之后,“黯然”离场。
自那之后,徐亦山再没参加过家族的聚会。
他也渐渐地成为了家族的边缘人。
“亦山,为师让你走的这条路,有点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老师当初的话。
徐亦山有准备。
但当落差真的来临,他发现,以前所做的那些心理准备,还是不太够。
不,应该说,是太不够了!
那个时间里,徐亦山是真的黯然。
最初,他确实是很自信也很淡然的,但当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三十年过去,他的修行进度慢到难以忍受,他在家族里从中心慢慢地沦落到边缘再边缘,然后就连老师也长久地对他不闻不问之后……
徐亦山差点崩溃。
差点。
让他挺过去的,正是那一座“亦山”。
在整个通脉境期间,几乎没有任何值得一道的地方。
徐亦山几乎以完全水磨的方式,慢慢慢慢地走完了那段路,耗时,五十四年。
而家族里,最快走完通脉的,只用了二十三年。
其他很多人,也都是在三十年之内。
至于四十年之内的,都已经是家族的第二等人才了。
而他,足足五十四年!
“这小辈,彻底废了!”
这是家族上下很多人的共识。
就算前三十年还有异议,到第四十年、五十年的时候,也都再无任何一点异议了。
就是废了。
那一夜,通脉大成,晋入开窍,徐亦山无悲无喜。
悲,其实谈不上悲,七十九岁的开窍,放到外间,不知要让天下多少修者羡慕嫉妒得红着眼呢。
但那只是外间。
不管是四品世家的家族子弟身份,还是天阶大修士的弟子身份,都让他这个年龄的这个层次,显得太过不堪,至少,也是不匹配。
所以,无悲无喜是最好的形容。
家族内,家族外,凡相识者,但有相逢必有问。
“亦山啊,现在的修炼怎么样了?”
就连一些老朽不堪之辈,都能笑呵呵地问着,他们自觉面对着一个比他们更不堪的人。
这个人既是后辈,也曾经高高在上,炙手可热,再没有什么和这个人说话更乐趣的事了。
有的是当面嗤笑和嘲笑。
更多的,还是心里藏着嗤笑和嘲笑,面上显示的,却是“关心”和“安慰”。
那样的关心,那样的安慰,听一次都想吐。
徐亦山却听了足足二三十年。
晋入开窍后,徐亦山去见老师。
他已经好几十年没见过老师了。
整个通脉阶段,老师好像都把他给完全地“放养”了。
“感觉如何?”老师问道。
“好。”
徐亦山沉吟了好久,方这般回禀道。
“真的好?”
“真的好!”
好在何处?
一是徐亦山发现了,他修炼得那么慢,居然也能水磨般地进入了开窍。后面的路,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之前的这段路更难吧?
最多,估计也就是这样了。
而他的时间,还是大把的。
二是,徐亦山发现人情这种东西,也就那么回事。
曾经,他是世家子弟,天阶弟子,自生来便高高在上,而后更是“一步登天”。
曾经,他的那颗心也是高高在上的,家族内外,那些很多很多人的恭维和奉承,他虽觉得不屑和理所当然,但其实,心里还是享受着。
然后……
然后他很艰难也很轻易地就把这层“与生俱来”的外套给剥掉了。
剥的时候痛苦,但当真的完全剥掉了,他发现,痛苦已经没有了,一丝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心底说不出的轻松。
老师又带着他出游了一次。
去了当年去过的,同样的地方。
冰天雪地。
昔日二十六,今朝七十九。
五十四年的间隔,故地重游。
当年的那个小木屋已经不在了,原地被森森的丛林所覆盖。
师徒两人动手,就在那个地方辟树为木,新搭了一个小木屋,式样与当初仿佛。
小木屋内,篝火再次燃起,食物也再次烹烤起,望着外面山间的一片簌簌,愣神了很久之后,徐亦山离席而起,对着老师深深一拜。
“为何这时拜我?”老师笑着道。
“弟子拜师尊,还需要什么理由么?”徐亦山也是笑着道。
“你这小毛孩子!”老师指着他,笑骂道。
是的,当年九岁时,他是小毛孩子,当初二十六岁时,他是小毛孩子,现在七十九岁,他一样是小毛孩子。
在老师这里。
不过七十九岁的“小毛孩子”,已经不会再在冰天雪地中打滚了。
他只是卧在冰雪中,睡了一宿而已。
一宿之后,几十年的尘埃堆积,尽皆被这冰雪一化而空。
仿佛时间倒转,又回到了当初。
“亦山,为师授你开窍秘法。”
“这是为师从一位大人那里专门为你求请来的。”
第二天,老师这么对他说道。
哪怕几十年的经历已经让徐亦山极为沉稳了,听到这话,他仍然是心中生大震动。
又是惊讶,又是惶恐。
大人。
求请。
一位天阶的大修士,这么说道。
他何德何能,值得老师如此费心?
而且,从情况看,老师早就把那秘法求请来了,都不知等了他多长时间呢。
“为师就你这么一个弟子,以后多半也不会再收。”老师笑得很云淡风轻,“你争气也好,不争气也好,出息也好,不出息也好,走得近也好,走得远也好,哪怕你将来都是圣人了,为师还是这个小小天阶,你也一样还是为师的弟子。”
“老师,弟子现在连地阶都还不是呢。”徐亦山低眉垂目说道。
不垂目的话,他的眼泪就要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当然,垂目也没有用。
老师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是把秘法传给了他。
这次,不是师徒二人共同回返。
老师是走了,留下徐亦山一人在那冰天雪地里。
“亦山,你就在这里修炼吧,等你再次破关,再去见为师。”
徐亦山就这么留在了那里。
天地为伴,冰雪为伴,渴则啜冰饮雪,饿亦啜冰饮雪,只间或地打一些猎物,爽口饱腹。
白日雪漫漫。
夜间风怒号。
倒也快活。
是的,修为日夜滋长,清净自生快乐。
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
历时二十有八年,徐亦山开窍大成,破入地阶,成为引气境的修士,自此,与人阶修士有了人地之隔。
绝大多数修者,一辈子,都跨不出这一步。
而徐亦山此时,才堪堪一百零七岁而已。
“凝气大成,不畏寒热。通脉大成,不生疾病。开窍大成,寿延以倍。”
什么样的“寿延以倍”?
常人之寿,百岁左右。
凝气至通脉之寿,百二、百五乃至百八十岁。
开窍大成,寿数,百八起步,然后三百四百五百六百,皆不稀罕。
而以徐亦山所得到的传承,他这样的开窍大成,如果只活个三百岁,那就真的是夭折了,而且还是非常夭折。
在这样的基础上,一百零七岁,算是人生的刚刚起步。
前方风景,也才刚刚绽放呢。
第117章 叩拜
晋入地阶,成为引气境的修士之后,徐亦山忽然就理解了很多东西。
理解了家族内外那么多相识不相识的人,以前对他为什么是那么的羡慕、嫉妒、恨,甚至一些父祖辈或自身关系交好的那些,也是一样的那么嫉妒,并暗生间隙。
实在是,成为天阶的弟子,太……
徐亦山无法形容。
在年龄堪堪过百的岁月,站在了地阶的起点,他的人生,也仿佛被重新归零,从头起步。
前方,路途遥远。
这遥远是一种资格。
以前,家族内外,那么多叽嘲他的人,那么多安慰他的人,在此之龄,尚无一晋入地阶!
就算再过五十、一百年,晋入地阶的人也不会超过十个。
而那些所有晋入地阶的,和他晋入的地阶,也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彼者,千辛万苦晋入地阶,力已用尽用竭,就算未尽未竭的,潜力也早已消耗大半,接下来,就是在岁月的滋长中,慢慢地跟着一起滋生余力,慢慢地向前蹒跚着。
能蹒跚多久呢?
十之一二,能晋入地阶中段。
百之一二,能晋入地阶高段。
也就这样了,再没有更上。
而徐亦山这边呢?
却仿佛是大睡了一觉,正神清气爽,并且是满身的精力饱满,亟待发挥。
老师等在那里。
他的晋入引气是引起了一些动静的,老师当是为他护法。
时隔近三十年,老师形神,一如昨日,而反观徐亦山自身,却是比三十年前仿佛犹年轻了三十岁。
三十年前,他是中年近老。
此时,他是中年近少。
如果腆着脸,再穿一些年轻些的衣服,那他,就是年轻人!
当然,不止是看起来的年轻。
内在,一样年轻!
凡修为有成之修士,愈活愈年轻,愈活愈年少,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当然,就算在中上品世家,这样的人也并不多。
徐亦山,跨出这一步后,算是跻身其一。
不过他还只能说是“年轻”,还谈不上“年少”。
真正年少的,是他的老师。
师徒两人站在一起,单从外貌上看,仿佛兄弟。
徐亦山是兄。
他的老师是弟。
不过这也只是拎出外貌来说,而貌从来就离不了神。若以神论,徐亦山现在还根本无法望及老师的项背。
“师尊!”徐亦山拜伏在地。
“不错。”
老师用这两个字,以及面上的嘉许,为他的这三十年定论,大抵,也是为他整个的修行定论。
一位天阶口中的不错,那就是真正的不错也。
而如果想及老师以前向来都未曾真正评价过他一次,那么,此时的这个“不错”,简直就是重逾万钧。
还是那个小木屋,还是篝火架边。
以前都是老师动手烧烤,这一次,徐亦山动手,用他这三十年来零零星星磨练出来的手艺,煮雪为酒,烹兽为食,虽鄙陋却赤诚,献给自己的老师。
师徒二人共享。
这片地域,一年四百天,两百六十天以上是雪季,这一刻,小木屋外依然和昔日一样,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
如果不清理的话,只三四天,小木屋的门就会完全被雪封死。
这三十年里,徐亦山静修期间,都不知多少次被雪封在屋内,当然了,以他的修为来说,这都不是事。
“亦山,感觉如何?”老师问道。
一如昔年。
这样的问,老师已经问过了两次。
晋入通脉后,老师问了一次;晋入开窍后,老师又问了一次。
而这次,是第三次。
前两次,徐亦山都说“好”。
这次,没有去望窗外的雪,而是正面地望着自己的老师,徐亦山沉吟了会,道:“师尊,若非当年你收我为弟子,弟子不会有今天这一日。”
老师展颜一笑。
“是,确实如此。”
“你被我收为弟子,是你的机缘。”
“而你,我,这天下间所有的修士,能得以修行,能沿着这条无上的大道向前迈步,这是我们共同的机缘,也是这天这地所给予我们的机缘。”
“来,我们去到外间。”
老师说着。
徐亦山跟随,一如差不多百年前,他九岁之龄,被老师收为弟子时。
亦步亦趋。
屋内屋外,老师仿佛两个人。
屋内的,很温和,屋外的,不是严厉,而是如天,如地,那磅礴扩展开来的气势,仿佛让整个天地都静了那么一下。
下一刻,徐亦山发现不是仿佛。
风,停了。
雪,住了。
周边,或远,或近,万籁皆无声息。
徐亦山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以及血液在身体内静静流淌着的声音。
怦,怦。
虽微弱,亦强劲。
虽渺小,却惟一。
只片刻间,徐亦山就被老师“拽”入了一种莫名的境况中去,身心处于一种奇异的状态之中。
“今有修士莫天奎,为弟子徐亦山,主持三拜九叩之礼,高天厚土,望深鉴之。”
“徐亦山!”
平淡却庄严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
徐亦山头皮发麻。
全身都是颤栗。
非惊,非恐,非畏,非惧。
而就是莫名颤栗,从身到心。
那一刹,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身体中,在心灵中,来回反复地,冲击,回荡,以至于,让徐亦山有一种站立不稳仿佛要摔倒在地的感觉。
“一拜师!师道尊严!”
徐亦山踉跄而出,正对着自己的老师,拜倒在地。
一拜而三叩。
“二拜地!地德如海!”
没有任何指示,徐亦山却仿佛从老师那里,也仿佛从天地那里,得到了指示,自行自发地转向了南方。
一拜而三叩。
“三拜天!天恩浩荡!”
徐亦山转向北方,行最后的一拜三叩。
至此,三拜九叩之礼,宣告结束。
而三拜九叩之后,站起身来的徐亦山,整个地怔立在那里。
身体中,莫名的力量冲荡,心识中,无数的灵光迸发,而他就那么地垂手站立在那里,进入了一种大定之中。
大雪重新飘落。
很快地就落满了徐亦山的全身,而后继续落着。
一天,两天,三天……
那个站着的身影,先是变成了雪人,后是变成了雪堆,再后来,直接就成了雪野里的一个和它处一般无二的起伏。
“师道尊严。”
“地德如海。”
“天恩浩荡。”
草堂中,徐亦山手执毛笔,在纸上慢慢慢慢地写着这九个字,手上在写,心中也在写。
而他的整个人,也仿佛重新回到了当日。
身心再一次沉浸在当日的那种莫名而又神秘的状态之中。
第118章 披历
任何一次回首,看到的、感受到的,都不会是当初所看到和感受到的。
昔日漫漫雪野中的徐亦山,和今朝湖畔草堂中的徐亦山,不止隔着时间,隔着经历,同样也隔着修行层次的巨大差距。
也因此,回首当初,这一刻,徐亦山看到的,感受到的,其实比当初要多得多。
只是,某种东西,依然像是深埋在地下的种子,缺少了某些条件,无法破土而出。
徐亦山并无丝毫沮丧,身为天阶弟子,老师教导他的,不止是修行,更是生活。
从一种难以言喻的静定中回过神来后,徐亦山再次动笔,在纸上写着这样的话语:
“师者,道也,无师则无道。”
“修者,首重缘法,师,是缘,是法,也是道。”
这是徐亦山对“师道尊严”的理解。
这理解,从亲身经历而来。
他和家族内外的那诸多同辈子弟,出身相似,禀赋相似,其它亦相似,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被老师收为了弟子,而其他人沿着正常的方向,在家族的传承中向前走。
走着走着,慢慢地,就彼此路遥。
凝气的时候,他比他们快了几年。
通脉的时候,他们反超了他几十年,也居高临下了他几十年。
只是彼时,不论是他们,还是他徐亦山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虽同在修行,但其实,登得并不是一座山。
所以高和低的对比,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彼者,越走越艰难。
通脉境,可能是他们的整个修行过程中,走得最顺畅的一段路。
而徐亦山这边,通脉境,却是在打基础,在开拓和拓展根基。
在老师的指引下,他走的是一条当初老师都未曾有机会去走的路。
几十年的起伏和浮沉,起伏伏伏伏伏,浮沉沉沉沉沉,徐亦山的一切矜高和心气,都被消磨殆尽。
其间经历,以及心境上的种种来回反复,实在是一言难尽。
类似这样的经历,在煎熬中,要么是化为渣滓,要么就是百炼成钢。
看的不止是挺没挺过去,更看的是在那个煎熬的过程中,有没有获得一种上升。
只有不断的上升上升再上升,才能化煎熬为熔炼。否则,煎熬永远都是煎熬,就算咬着牙拼着命地死挺过来了,也废了大半。
几十年的时间里,那个绝对能算得上是“漫长”的时间里,特别是后面的那二三十年。
亲负。
友负。
甚至连徐亦山自己都有点负了自己。
但是修行没有负他。
或者说,老师所给他的指引,没有负他。
徐亦山背着越来越重的包袱,弯着越来越直不起来的腰,艰难地,也漠然地,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蹒跚而上。
直到那一夜,在不知不觉中,他居然就那么地,登到了山顶。
在一片漫漫无边的黑暗中,突然而来的亮光,惊醒了他一直闭着的眼,也唤醒了他一直封闭着的心。
当他在漠然和茫然中抬起头来。
那一刻。
群星灿烂,明月璀璨。
无边亮丽的苍穹,仿佛为他一人而设。
徐亦山站在山顶,愣愣地看着。
同样是在不知不觉中,他那已经弯了不知道多久的腰,一点一点地直了起来,而背上一直背着的那个包袱,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
曾经,是不堪背负的重担。
而现在,已经变成了支撑着他的脊梁和力量。
那一刻,是悲是喜,是哭是笑,现在的徐亦山已经回想不起来。
不是真的回想不起来。
而是当时,他就不知道。
或许,是悲也有,喜也有,哭也有,笑也有吧。
悲着,也喜着,哭着,也笑着,迷茫着,也清醒着,癫狂着,也平静着……
而当那些所有的情绪渐渐止息,站在山顶上的,是一个通脉大成初入开窍的修士。
也就是在那一刻,徐亦山真正领略了,什么叫修士。
用一些话本中的说法,晋入了开窍境之后,徐亦山仿佛是获得了奇遇。
其实没有什么奇遇,他拥有的,只是之前的遭遇而已。
而就是那些遭遇,让徐亦山在开窍境中,突飞猛进,像是驾着一个小舟,在滚滚而下的怒江中顺流而行一样。
他要做的,只是掌舵而已。
修行,修行,别人都是越修越难,越行越慢。
而他熬过通脉的那一段路之后,却是突然,变难为易,变慢为快,以一种快到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速度,嗖嗖嗖地,就人阶大成,然后更是半点也不停歇地,一冲而过。
直接冲入了地阶。
转身下望。
家族内,家族外,曾经,那些以高傲的姿态走在他前方的同辈又或长辈,此刻,早已被他甩在了身后。
身前,再无一人。
徐亦山没有下望太久,或者说,只是转过身随意地淡淡一瞥?
一瞥之后,前尘俱散。
重新转过身来的徐亦山,还没待怎么沉吟,就被他的老师拎着,拎去了灵境。
大瑶山灵境。
被一个天阶大修士收为弟子,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知乎,不然徐亦山大概就可以站出来回答了。
答案是:
给你最高明的教导。
给你最高深的传承。
除此之外,给你最好的外部条件。
灵气丰富之地,是为灵地。
凡山水集聚,灵地数不胜数。
灵境本质上也是灵地,但超出灵地太多太多,灵境中,“灵气自生汇聚,自生流转。”
整个南洲,跨越不知多少万里,不知多少国度,也不过就是五大灵境而已,也是五大圣地。
灵地中的灵气,却是发散的。
所以,别看灵地中,草木韶秀,但其实,人在其中,获益并不太大。
当然了,这是相对灵境来说。
在大瑶山灵境中,徐亦山非主非客,而单纯是以一种寄居的方式,深居简出,甚至只有深居而没有简出。
二十年灵境生活,他认识的大瑶山的人,没有超过两个。
那是真正的潜修。
灵境中,徐亦山的修行,如鱼得水。
而且是干渴了很久的鱼,跳入了无边无际的水。
放量地饮。
恣意地游。
大抵世间修士,进入地阶,便皆如身陷泥淖,前行一步都难,而于徐亦山而言,进入灵境之后,却是以比之前开窍境更顺利的方式,完成了地阶的前段和中段。
“师道尊严。”
“地德如海。”
“天恩浩荡。”
前两者,徐亦山都已经领略。
而最后一个,尚有待他去体验。
这一天,草堂中,徐亦山慢慢地写着这几个字,慢慢地写,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思索。
曾经,他有慢过。
曾经,他也有快过。
而现在,快也好,慢也好,都是修行,都是人生。
徐亦山已不太计较快慢。
一个地阶大成的修士,距真正的“大修士”,也不过就是一步之隔而已。
这一步,徐亦山既相信老师,也相信自己。
从开始修行到现在,老师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从凝气到通脉,从通脉到开窍,也从人阶到地阶。
“从地阶到天阶,这一步,完完全全地需要你自己来跨了。亦山,能跨过去吗?”当日,老师这么对他说道。
徐亦山当日的回答是,“老师,我可以!”
而今日,一天将尽时分,离开书屋草堂之前,徐亦山所写的最后一幅字是:
一路平滩接险滩,一路披水与登峦。
若无千山万水艰,何来闲览与笑看。
第119章 实验
田浩在同福楼的地位,水涨船高。
其实之前就不低,双方是正儿八经的合作者,而他在同福楼中的身份,是“副管事”。
身份昭示地位。
其他人既不管那么多,也不知道那么多,只是知道头顶有两个**oss,不管哪个boss说话他们都要听,不听就滚蛋,或者不只是滚蛋那么简单。而其中的一个boss就是田浩。
这就行了。
但郡守府那一天的晚宴,虽然参加的人不算很多,消息还是零零星星地传到了同福楼。
于是同福楼上下,看田浩的眼光就又不一样了。
田浩是谁?
一位修士的随从。
而那位修士,是郡守徐大人的小师弟!
类似田浩这样的人,同福楼的正管事或者说大管事,是见过的。
一位。
他的顶头顶头顶头boss,就是这样的人。
郡守徐大人的随从!
于是,立即地,现在看来,身名地位还“不高”、“不显”的田浩,被他和那一位并列了起来。
于是,这位大管事,在面对着副管事的时候,不像是一把手面对二把手,同样也不像是二把手面对着一把手,倒像是一只兔子面对着一只羊。
说不上谁虚谁。
但这只兔子却是知道,那只羊有极大可能一步步长成狼。
如果没有之前就飘然后沉淀下来的经历,田浩现在说不定会飘,而且飘得厉害。
但自身几十年的沉浮,嗯,主要是沉,还有那股子不可对外人言的心思和心气,再加上大院里的,嗯,算得上是言传身教吧,这一切加起来,让田浩淡定得很。
他用更加的潜心和专心,来抵挡外面的这奉承和抬举。
专心到了简直有点疯魔的地步,那就是心心念念都是菜的研究,而全无其它。
终于,各种零碎的实验之后,到了比较完整地试制一些菜的时候了。
田浩聚集了一批人,进山。
这批人中,既有居中协调一切人手及诸事的大管事,也有同福楼的几位帮厨。
其实都是大厨。
他们以前全都是郡守府下的餐饮类产业中,响响当的一二号大厨。
然后到了田浩所在的那个同福楼,就只能是帮厨了。
除了帮厨之外,还有药师堂的两位药师。
此外,还有十好几位护卫,田浩不知道他们什么层次,或许他连层次的概念都不太清楚,但他还是能看出来,这些护卫都是气势不凡,那种步伐间的沉稳和矫健,完全不是他这样的普通人能比的。
“老田,我们这次,是要试制什么菜品?”进山后,大管事邹和看起来有点亲热实际上非常亲热地问道。
只是他的架子,摆得很足,任谁看去,都是一把手的亲和,而不是下属的那种奉承。
就连田浩,感觉都很舒服,而少爷的交待他更是从来都挂在心上。所以两位正副管事之间,一个是暗自地抬举对方,一个是明暗都有的尊重对方,双方相处可谓是融洽无比。
“邹老,具体我还不确定,但是有个大概了。”田浩回道。
之前在同福楼,田浩已经做过很多的试验了,只是那些试验都是零碎片断式的,谈不上什么阶段性的成果。
不过通过那些实验,田浩和同福楼或者说大管事邹和,双方却是配合得有了默契。
少爷教了他好几个菜式,但其实,并没有教他任何一个具体的菜怎么做,而只是告诉了他一些思路,让他自己摸索。
比如其中一道“开水白菜”。
少爷说,选用一种味道淡的菜类,用开水烫熟。
只这样吃的话,会非常寡淡无味。
但可以用其它的菜和肉等等熬制出清汤,用清汤浇在这菜上。看起来,这菜就像在开水里烫熟一样,但是却非常鲜美,能馋掉人的舌头。
少爷说,这叫从无味到至味。
这种情况下,寡淡无味的菜反而是优点,只有无味才是最好的味,才可以完成从无味到至味的变化。
相反,一些本来就比较有滋味的菜,就不太适合这么做了。
田浩其实不懂做菜,前几十年,他从来都没下过厨。
但他有好几个“帮厨”。
而以他在同福楼的身份和地位,也足以让那些帮厨尽心尽力地为他做事。
但其实,就算没有这一茬,当田浩把他的思路说出来时,那些大厨也全都听傻了,然后一个个两眼冒光,跃跃欲试。
正因为他们是大厨,才会这么兴奋。
因为……
这是新世界的大门啊!
然后,在身份上,田浩是主持者,是小组长,是当家人,在实际厨事上,田浩却又是一个小学徒,跟在这些大厨身后,他们一起实验。
疯狂地实验。
菜场上,所有青菜白菜黄菜紫菜。
以及各种能买到的肉类鱼类及可食的野兽肉类。
田浩不懂厨,但是那些大厨懂啊。
他们一种又一种单材或组合地试验,从简单到复杂,从根据经验组合到异想天开。
这种情况下,各种稀奇古怪的成品,以至于真正的“黑暗料理”,简直是不知凡几。
但也必然地,在那些无法形容的成品中,会有一些真正的成果出现。
多番实验之后,其实,同福楼中已经可以向外推出“开水白菜”了,而且还有好几个版本。
但田浩的目标只有一个:
“能和十全大补汤一样好吃甚至比它还好吃吗?”
“能馋掉人的舌头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
没有任何一个版本的“开水白菜”,能达到这个标准。
也因此,哪怕这些天跟在那些大厨身后,田浩从几乎完全不懂厨事已经进化成一个小厨了,但他的实验,仍然还是进行中,没有任何一道菜,算得上“成功”。
也因此,才有了这次的进山之旅。
他要找更多的食材!
进山后,田浩和大管事不停沟通着,也和他的几个帮厨不停沟通着,同时更和那两个药师不停沟通着。
而随后,他们就泡在了大山里。
打猎,取各种野兽肉。
采摘,取各种草木的花、叶、茎、根之类。
然后就是,一样又一样地实验。
这行人,包括田浩自己,也都是饱了口福。
因为就算实验的结果再糟糕,大山里很丰富的材料,在田浩的那些思路下,在几位大厨的具体制作下,也足以让他们每天至少有一餐,可以享用到非常美味的食物。
渐渐地,好多人,特别是那些护卫,简直都有点乐不思返了。
而随着大量的实验,田浩+大厨+药师的搭配之下,有两三样菜,田浩终于是确定了骨架,基本上,再研究研究,就可以在同福楼中推出了。
于是,随后,田浩便把心思专注于其中的两道菜上。
第120章 爆炸
徐亦山这次的闭关,虽是静修、潜修,但却并不需要长期。
说白了,主要还是意识上的梳理或者说心境的调整和重构,而这些,并不用朝朝暮暮、月月年年,也因此,只是闭关了小二十天,他就出关了。
得知许同辉也正在闭关,这位阁下洒然一笑。
大管家薛守一依着以前的惯例,事无巨细地对徐亦山汇报。
徐亦山并不会插手薛守一的做事,最早的时候,他还会有所指点,慢慢地,就只是听了。
事无巨细的汇报,并不是徐亦山不放心什么,他只是把这些,当成故事来听而已。
知道主人的这个习惯,薛守一这么多年来也早已磨练出了应有的水平,能把一件平平无奇乏然无味的小事说得妙趣横生。
事没有趣就把经事的人说得有趣,经事的人无趣就把事说出有趣,事与人都无趣,薛守一还可以吐槽嘛,一吐槽,本来全都无趣的事和人,好像也就被添加上了那么一点趣味。
也因此,这位大管家若是放着管家不做,去讲话本,估计也会讲得蛮不错的,绝对秒杀绝大多数的说书人,然后被各大茶楼高价争抢。
人才啊!
这样的一个人,绝对可以担任一家大茶楼的镇楼之宝。
一家茶楼哪怕只卖水,而且是白水,只要有他在,也绝无须担心客源的问题,反而是要担心客人太多,把茶楼踩塌。
郡内无事。
城中无事。
薛守一一路汇报下来,直到最后提及,同福楼中又新添了两道菜。
“哦,怎么样?”徐亦山饶有兴味地问道。
薛守一微微舔了下嘴唇。
“你这老货!”徐亦山戳指笑骂。
薛守一当然不至于馋成这样,再好的菜肴,也不行,所以,他只是以这样的方式,表示那新出的两道菜还不错而已,至少,能和之前的十全大补汤有得一比。
“走,我们现在就去尝尝!”
闭关期间,徐亦山只喝酒和水而无半点进食,倒是好些天未尝人间滋味了。
两道菜,一道田浩版的“开水白菜”,一道同样是田浩版的“黄花菜烩猪肉”。
当然,白菜不是白菜,黄花菜不是黄花菜,猪肉也不是猪肉,所有的原料俱皆与原本的菜式截然不同。
但,原料虽改,风味仿佛。
而其中核心的文化,更是一脉相承。
谙熟美食的人,一尝,就知道。
两道菜的最早推出,并不是在同福楼,而是在大院。
田浩以最虔诚的心和最细致的动作完成了这两道菜,把它们搬上了大院的餐桌,然后垂手一侧,忐忑不安地等着少爷的点评。
“不错!”品尝了之后,许广陵点头嘉许,“继续努力!”
许广陵已经可以进食了。
他并没再配制什么好的或坏的药剂、线香之类,而就是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身体内生与死两种力量的对抗。
其实说旁观者也不对。
所谓旁观者,其实只是指他的心态平静如水,但事实上,他的心神,已经和身体一起,站在了“生”的那一边。
于是。
从最初的冰冻。
生的力量被压缩到极致,仿佛只是大海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漩涡。
那漩涡是“生”,而除了漩涡之外,整个大海都是“死”。
用毫不夸张的话来说,许广陵的整个身体,真的只是“一息尚存”。
然而,只需这一息尚存,也就够了!
这漩涡,仿佛无中生有般地,一天一天地扩大。
每天扩大的幅度都极小,极艰难,但是,它确实是在扩大!
从只是腰身处的脊柱,向上,向下,慢慢地扩大,扩大,拉伸,拉伸,然后把整个脊柱包裹在内。
那一刻,身内,大震动。
仿佛是取得了一个阶段性的极大胜利。
哦,没有仿佛。
就是!
而这个胜利,是致命性的。对“死”的力量来说。
这个胜利,意味着核心防御体系的彻底形成,意味着,已无需用身体的最核心,与“死”的力量直接短兵相接,它只需源源不断地提供力量、制造战兵就可以了。
于是。
生的力量,再次以脊柱为中心,向左,向右,向前,向后。
激战,激战,激战。
收复!收复!收复!
每收复一处,被收复的地方,立马就成了新的抵抗与战斗之地。
这是谁的领土?
这是谁的领域?
生的力量说,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于是。
最初是艰难,绝望般地艰难。
慢慢地,变成困难。
慢慢地,变成只是棘手。
然后,大地全面性地解冻。
再然后……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那一天,身体的大部分依然还是处于敌对的势力之下,但让许广陵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一夜,身体吹响了全面反攻的号角。
进攻!进攻!进攻!
那一夜,许广陵简直是惊奇中带着震惊地,看着身体内的疯狂。
生的力量疯狂。
死的力量一样疯狂。
但现在,或许,已经不能称为是死的力量了,而最多只能说是破坏性的力量。
破坏性的力量仍然占据着身体内的大半地域,但就在这一夜,生的力量仿佛完成了根本性的蜕变,它不再是和煦的春风,也不再是小范围的热水,而完全变成了普照整个身体的烈阳。
在这烈阳所照之下,那些破坏性的力量,歇斯底里地疯狂起来。
疯狂地涌动,疯狂地流窜,疯狂地破坏。
破坏它面对的一切。
但生的力量只是冷笑。
它早已完成了最基础却也最根本的铺垫和架设!
它简直是以极度的热情,赞叹着那破坏,因为就在那疯狂的破坏中,破坏性的力量本身,被分散,被稀释。
而这时,生的力量不是缓缓,而是突然,不是和风细雨,而是暴风骤雨。
突进!突进!突进!
许广陵心如止水,含笑淡看着身体内的疯狂。
前世,很早时候,在他还未晋入大宗师之前,在长白山的时候,他就见识到了春天的力量是如何一种澎湃。
最初,它是和缓的、细微的、微不足道的。
但就在这和缓与细微中,那微不足道的力量一点点地滋长,不分日夜。
第一朵雪花的融化。
第一颗种子的迸裂。
第一棵树的苏醒。
第一丛小草的绽芽……
那些无数个“第一”,就在那个滋长的过程中,一个又一个地发生。
一个。
十个。
一百个。
一万个。
一百万个。
一亿个。
一百亿个……
那不是匀速,那也不是加速。
那甚至不是指数式的上升。
那是爆炸!
一点点的滋生,一点点的萌长,滋生和萌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突然地,就爆炸了。
就如此刻,许广陵的身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