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棠梨叶落胭脂色
落在纸上的笔尖并未稍作停顿,而是继续平滑向下。
于是甘从式的目光也继续紧紧地盯着向下,现在,他的心脏不狂跳了,情绪,却开始浓烈且炽热起来。
仿佛至交好友远隔岁月,远隔人事,而这一日,乍然重逢。
仿佛在将平淡与波折演绎成沧桑的大半辈子之后,忽然忆起了懵懂之时,出现在身边的姑娘。
更仿佛,直接就是回到了少年时代。
那是指引。
那是灵光。
那是激情。
那是闪耀。
明明是极其地专注于桌上的笔纸,甘从式却忽然地移目看了一下窗外。
借着草堂大大的窗口,一轮晶莹皎洁的圆月,不知何时,正升起到了他能看得到的天边。
远有皓月,近有微灯。
甘从式身心忽然就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静定和空灵,前所未有的静定,前所未有的空灵。
也就在这时,继之前的“凝气”之后,那个握笔的似乎还略有点胖乎乎的小手,在纸上写出了第二个条目,“通脉”。
“泻水置平地。”
“流淌间,自生脉络,自成纵横。”
甘从式垂在身侧的大手,狠狠地一拍大腿,在快要拍上的时候却又倏然收敛,无声。
妙啊!
简直是无法用任何话语来形容的妙!
对甘从式这个走过凝气也走过通脉的老人来说,这句话,简直,简直就是简直了!
但激动了片时之后,一种轻微的疑惑却又涌上甘从式的心头。
这是通脉没错了。
确实,这就是通脉,通脉就是这样的!
但是……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年,他的修行,是在凝气刚刚大成,还远没到晋入通脉层次的时候,就在祖父的亲自教导下,一条一条地了解了身体内的脉络。
随后,正式晋入通脉之后,他更是跟随着来自祖父来自家族的教导,有意地将气渗向那些已经熟知的脉络。
从第一条,到第二条,到……
所有的脉络,都是那样贯注打通过来的。
不是“自生脉络”,不是“自成纵横”。
这两者间有什么区别么?难道在于一个是有意,一个是无意?
不,不是这样的!
如果无意,如果根本就不知道身体内的脉络,单纯地凝气大成晋入通脉层次,随后再怎么“无意”地修炼,也不可能打通脉络!
要不然,这天下,就没有九品世家了!
个个至少都是八品世家!
至少,通脉层次的修炼秘法,要不要好像都没什么打紧。
不,不是这样的!
当看到“通脉”下面的这两句话,激动和激赞之后,甘从式心中的疑惑和不解,渐渐地占据了意识中的主要位置。
但细细思考着品味着这两句话,又想象着将一碗水一盆水甚至更多的水倒在地上……
必须要说,这样的想象并不艰难!
而随后将会出现的场景,就如同完全真实地呈现在甘从式的脑海里。
那些水在地面上向周围流淌开来,可不就是“自生脉络”、“自成纵横”么?
需要你在地上划线么?
不需要!
需要专门地去引导那水么?
不需要!
只要倒在地上的水足够多,它就一定会向周围流淌!它就一定会自生脉络,自成纵横!
而如果这样的话,来自家族的秘法教导……
不,这里面一定存在什么问题!
这一刻,甘从式非常地想开口询问许广陵,问到底是他想多了,还是怎么回事。
但他又不敢开口。
此时此刻,他怕一开口说话,就会打破什么东西。
又或者说,相比较这疑问,他或许更想看后面的东西,连一刻的延迟,都难以接受。
而转瞬,下一刻,甘从式倏然地又瞪大了眼睛!
因为关于“通脉”的话,就是上面的那两句!而在两句之后,纸上便出现了“开窍”,随后,甘从式看到的是:
“水愈多,而流淌愈广。”
“流淌愈广,而脉络愈多,纵横愈多,交叉愈多。”
“其交叉者,谓曰‘窍’。”
“人身十百千万窍,如天上繁星,数不胜数。”
看到这些,特别是最后一句,甘从式整个人都快要原地爆炸了,他的全身气血急涌,一时间,甚至有点眼冒金花,以这样一种方式看到了“天上繁星”。
“人身十百千万窍”!
这就是让甘从式这一刻摇摇欲坠的原因。
因为他打开的,是……
七个窍!
七个!
不是十个,不是一百个,不是一千个,更不是一万个!
“人身十百千万窍”!
从两眼瞪大,到两眼无神,从心脏狂跳,到全身无力,发生在甘从式身上的这反应,前后不过只是片时间。
甘从式不会怀疑许广陵在诳他。
不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假。
不止是这句话,是许广陵刚才写的这所有话,他都不会怀疑。
连一点点的怀疑都不会有!
甚至,比他相信自己,都更要相信这些话!
换言之……
人身,就是有“十百千万窍”。
而他,在开窍境,只打开了七个窍。
差距太大,大到甘从式完全地、彻底地难以接受,更难以忍受!
七个,和十百千万个。
两者间,这到底是有多大的差距啊?
甘从式知道传承是有高低的,秘法是有优劣的,关于这一点,他老早老早地就知道!
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来自家族的,他所接受的那传承,和来自小陵子的传承,差距,居然是大到了这样的一种程度!
这一刻,甘从式不是震惊,而是茫然。
怀疑自我中,怀疑世界中。
茫然中,也魂不守体中。
无声爆炸中。
持续崩溃中。
木木然然地,甘从式忽然地又想起了那“万法真经”,想起了当日提到这个万法真经时小陵子所说过的话:
“万法真经啊,那就是记载着上中下万般法门的书啊。”
“下等法门只能修炼到地阶大成,算是最没用的东西,万法真经里记载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种法门。”
“中等法门可以修炼到天阶大成,也没什么大用,万法真经里记载了九百九十九种法门。”
“上等法门只有九十九种。”
眼下。
这个“木盘经”,是记载在那个“万法真经”里的东西么?
如果是,它又是下等法门、中等法门,还是……
“万法真经。”
“下等法门,中等法门,上等法门。”
“人身十百千万窍,如天上繁星,数不胜数。”
一时间,甘从式的所有意识思绪,都在这几个框子里打转,或者非常迟钝又或者非常疾快地打转,而不停地转着转着,却怎么也转不出来。
恍如遇到了他所不知道不理解然后完全无法抵抗的某种东西。
黑洞。
将他的心神渐渐乃至彻底地吞噬。
第152章 荞麦花开白雪香
“其交叉者,谓曰‘窍’。”
“人身十百千万窍,如天上繁星,数不胜数。”
这是一位曾经的大宗师,以亲身的实证,所得出来的结论。
便连许广陵的两位师长,既有一些亲身的经历,又饱览古今,同样也思索验证了大半辈子,早先却还是以为,五窍开者,谓之大宗师。
手心窍,两个。
足心窍,两个。
顶心窍,一个。
其实这五窍只是“外窍”。
这五个窍重要么?
重要。
非常重要!
单纯从它们的位置就可以知道它们非常重要。
所谓顶天立地,如果一个人两脚岔开,两只手臂也像两脚一样斜竖向天,那么,两足心抵着大地,两手心仿佛连天,而头顶,在脊柱松静空灵的情况下,自然挺直,也是朝向天上。
在修行中,这其实是很简单却又有相当意义的一个姿势。
因为“五心”在这个姿势下,由于气血的本能运作,会势同一体,相互协作。
首先,人体站立,全身的气血都灌注向两脚,足心窍得以运作;其次,两手高举,为了保证高举的手也要有气血,身体会以更加充沛的力量,将气血充溢到手上,手心窍得以运作。
再次,两手两脚分立,身体形成一个“x”型,气血可以非常流畅地从右手流向左脚,从左手流向右脚,如此回环往复,以脏腑为中转。
哪怕是普通人,每天以这个姿势站立上盏茶时间,一切因为气血原因而引起的大疾小病,也可以慢慢乃至彻底地消除。
最后。
如果是五心皆通,在这个姿势下,身体关于气血的运作,便先是肢体,后是脏腑,再是骨骼,再再是脊柱。
再再再……
一气朝元,万流归宗,连接向那个最核心也最神秘的三大根本窍之一的“命窍”。
从“五心窍”到“命窍”,这就是从最外到最内。
而身体中,从最外到最内,被浩荡气血所裹胁冲贯于其中的,是无尽天地,是万千星辰。
身是天地。
窍即星辰。
一窍开者,一星辰转。
一星辰转,则星辰所在、所能影响到的那一方区域,气血之流通、运转乃至于造化,都会“生生不息”,运作无碍。
万千星辰共运作。
则一身之造化,无任何言语可以形容。
强字之,曰“神”。
太初有道,神与道同。
那是一个生灵,所能想象的最高境界。
也是许广陵当前,在鉴天镜的指引下,正在奔赴着的目标。
而当前,他的进度,是1/x。
x无限大,至少相当大,而这个1,很有可能直到下一次转世,去到另一个世界,才有可能变成2、3等。
当然,这只是暂时看来。
随着他在这一个世界继续攀高,走向巅峰时,也许,到时会另有造化。
关于人身之“窍”,这是一个只有站在大宗师的高度,才能真正有所认识的存在。
只有真正打通了窍,甚至,只有打通了最核心的命窍,更甚至,只有如许广陵这般,经历了转世,在天地造化的作用下拥有了不灭真性,然后以不灭真性构筑命窍,才会懂得,窍,到底是什么。
一言以蔽之,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
“吞吐天地,孕育造化。”
所以,如果说修行,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从人阶到地阶到天阶,从凝气、通脉、开窍到引气乃至于后面的等等,天下修者不知凡几,却不知有几人知,最最最重要的,却恰恰是人阶中的那个“开窍”?
这个层次,不仅仅是一个走了就过的阶梯。
恰恰相反,它一以贯之,贯穿了层次在“神”之下的,所有的修行层次。
站在这个高度,回首前尘,许广陵也才知,从鉴天镜那里得到的“归元息机根本窍法”,是多么妖孽的一个法门。
而偏偏,这个法门,在《青华宝篆》的“三圣法,九成法,二十四便宜法”中,仅仅只是占据着“九成法”之一!
就如此刻的甘从式,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所谓的“木盘经”,也只是他的随手随意写来而已,它的层次,距“二十四便宜法”,还有着一百八十条街。
但就算如此,对这位地阶的土著修者来说,也足够高不可攀了。
感受着身侧站着的这位老者身中气血在疯狂地乱涌,许广陵微微一笑。
一切都在意想中。
其实换他自己,也会是一样。
没有一个修者,在乍然接受到这样一种信息时,会无动于衷。
就如一个早已习惯了每天朝九晚六辛苦劳作然后一个月赚着几千块钱的人,有一天,突然看到自己的银行卡里多出了一百亿。
那种感觉,大概就是甘从式此时的感觉。
不管是激动、兴奋、狂喜,还是疑虑、不解、忧惧,总之不可能是平静。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以甘从式现在身体里气血的涌动程度,许广陵担心他会晕过去,或者心脏病高血压脑血管破裂什么的。
但对于一位地阶修者来说,这就是小意思了。
所以许广陵心中只是微微淡淡地笑着,然后适时地小小停了下笔。
甘从式的心中,是崩溃的。
天崩地溃,天翻地裂。
这不是夸张。
而是对于此刻他的状态的极为真实的描述。
无法想象,这一刻他的心里究竟受到了多大的冲击,既没有量化的指标,也没有量化的手段,甘从式能够感受到的,只是气血疯涌,然后,全身紧绷。
一会儿热。
大热。
仿佛全身都在冒热气。
那是气血的疯狂涌动所带来的,他的头,他的脸,他的耳朵,他的脖颈,他的手,他的脚,乃至于他的全身……那种灼热,甘从式能够明明白白地感受到。
一会儿冷。
非常冷。
甘从式想起了当年他去往帝都。
十月,大雪。
大朵大朵的雪花漫漫茫茫地从天飘落,野外,叶子已经落光了的树孤零零地立在地上,被大雪一点一点地覆盖。
然后雪积为冰。
整棵树都被冰封。
当年看到那情景,印象不深,也没什么感触,但这时,甘从式的脑海里某一时间却突然闪过了那样的景象,而他自己就好像变成了一棵那样的树。
孤零零地被严封在冰天雪地里。
从里到外,冻个通透!
怎么能不冷?
“人身十百千万窍。”
这个既让他热血沸腾,又让他浑身冰冷的话,就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片刻也停不下来。
第153章 何事吟余忽惆怅
往事,许多早已经淡忘的往事,原来其实并没有忘记,都被藏压在心底深处。而这时,那些往事就像是涨潮的海水一样,呼啦啦地漫上甘从式的脑海。
让他感觉有点疼,有点涨,有点晕,也有点醉。
一个修者,不管是散修,还是世家出身,又或者被某个高不可攀的天阶收为弟子,最初基本都是从开架练体开始的。
甘从式也不例外。
从开架练体开始,一练十几年,然后凝气,然后通脉。
然后开窍。
“所有修者的开窍,都是从手足窍开始的,两手两脚,一共四大窍,不知道你能开几个。”
“要是四大窍都能开,就最好了!”
当初,通脉大成之后,甘从式的祖父是这样对他说的,然后也正式给他传授和讲解关于开窍境的修炼秘法、诀要,以及禁忌和各种注意事项等等。
那些零零碎碎,甘从式到现在都还能记得一清二楚,包括祖父说话时的神态、语气。
但当时,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四大窍上面。
他的家族是中品世家,虽然只是中品里的下层,但终究还是中品。
对于修行来说,这就是传承,这就是保证!
而以他在家族同辈子弟里的资质,正常来讲,开窍是不难的。
问题仅仅在于,在四大手足窍中,他能开几个窍,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四个。
四个窍,也是四个阶梯,每个阶梯的差距都很大。
就比如,根据家族千百年的记载,只开一个窍,根本无缘更上一层的引气境。
其实一个窍也能“引气”,但那种程度的引气微不足道,不足以支撑修者整体地登上“引气境”。
这很好理解,就好像人的鼻子和嘴巴都能呼吸,但鼻子只要有一个鼻孔不通气,那呼吸起来就很难受,而如果两个鼻孔都不通气,就必须时不时地张开嘴巴了。
一天不到,你的整个口腔都难受。
而如果嘴巴也不能呼吸,气管处流通受阻……
还有毛孔呢。
但就算你全身毛孔都在呼吸,超负荷地呼吸,呼啦呼啦以至于啦拉地,也不顶用,还是会窒息!
也因此,如果在四大手足窍里只能打通一个窍,那你就在开窍境里好生地歇着吧,该洗洗,该睡睡,该吃吃,该喝喝,该玩乐就玩乐……
总之,在修行上想要再作突破,那是不用想了。
想也没用!
开两窍呢,有一定机会晋入引气境,但机会不是很大,赌人品的事。
开三窍,机会很大,但也不能完全保证,还是有小概率凄凄惨惨戚戚的,这同样是赌人品。如果你的人品差到正常走路都能左脚绊右脚,右脚再反过来绊左脚,那就算打通了三个窍,也还是未必能晋入引气境。
家族里有这样的记载!
而且并非孤例。
手足四窍全开么,那没什么好说,你就是最靓的仔!
老天爷来了,也不能阻止你晋入引气。
这就是家族传承的优点,就以甘家来说,千百年的经历,不知道多少的家族前辈,用铁一般的事实总结出了这个结论:
开一窍,去睡觉。
开两窍,莫骄傲。
开三窍,哈哈笑。
开四窍……
开四窍还有什么好说,去祷告啊!
家族上上下下,齐聚祠堂,拜天拜地,然后告诉列祖列宗,我们家族又出了一只手足四窍全开的奇异果了!
但老实说,这样的例子并不多。
整个甘家有史以来,一共才记载着三位这样的人物,而他们全都在甘家的家族史上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甘家如今中品世家的资格,也基本上都是他们挣来的。
甘从式么,手足四窍里,开了三窍。
他的右足窍怎么也打不通,那也没辙,在又打通了身体里其它四窍,然后停滞了很久,发现在这个层次里也只能这样了之后,他根据家族秘法,顺利地晋升到了引气境。
引气境,是家族的最高成就。
所以虽然说是修行过程中有遗憾,特别是开窍境,表现得不是那么美好,但对这一结果,甘从式还是能够接受的。
能够接受,是他看到《木盘经》之前的事。
看了之后,就接受不了啦!
估计也没几个能接受得了。
甘从式又想起了大海,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个海中客,虽然比不上家族的少数前辈,虽然比不上徐亦山,但好歹,是个名副其实的海中客!
风里来浪里去,海中遨游。
弄潮儿!
但现在……
“人身十百千万窍,如天上繁星,数不胜数。”
真的,甘从式有一句mmp要桨,桨到天涯海角也停不下来。
他哪里是什么海中客哟!
如果照小陵子的这个该死的说法,他连海边的小壳贝儿都算不上,最多是个贝壳,还是个残破的半边壳!
mmp!mmp!mmp!
……
为什么他都风烛残年了,还要接受这么一个无比悲惨的事实?
就让他一直活在梦里,以为自己是个海里遨游的海中客不好吗?为什么要告诉他,原来,他一直连海都没下过?
他距离海边都还好远好远好远呢!
甘从式感觉自己是个残破的半边壳。
甘从式感觉无边无际的沙子漫过来,把他这个半边壳埋在里面,越埋越深,越埋越深,黑暗和压力一点点增大,然后让他直接喘不过气来。
“呼!”
“呼!”
“呼!”
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地,甘从式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张着嘴巴,呼啦呼啦地大喘气!
喘气的同时,他的手还不自觉地抚按上了心脏位置,似乎是要确认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还在正常地跳着。
跳确实是在跳着。
但跳得并不正常。
时而快时而慢,快如暴风骤雨,慢如陷入泥淖。
而不管快或慢,都让他有一种被人把头给按到小水沟里的感觉。
什么感觉?
窒息。
然后拼命地呼吸。
啦地呼吸了半晌,甘从式的意识总算彻底从梦魇般的情况中脱离出来,然后也不敢再看桌上的那纸、纸上的那字了,生怕再被魇兽给抓住。
刚才的这感觉,如果再来一遭,他真的会遭不住!
大步走!
一二三。
三步之后,甘从式重重地坐在了许广陵侧面的椅子上。
他用迷茫无神的两眼看着许广陵,一动不动地,一看就是好久。
好呀,大家一起来玩谁先讲话谁就输的游戏。
许广陵的耐心好着呢。
还是甘从式输了,不知多久之后,他先舔了下都快要干涸开裂的嘴唇,然后用喑哑的声音涩涩地说道:“小陵子,纸上的这些……”
“是真的?”
甘从式的这一问其实并不是问真假。
他自始至终都没怀疑过有任何一点虚假,所以这一问,与其说是问真假,不如说是想再得到确认。
许广陵如他所愿,默然无语地点了点头。
甘从式也跟着默然无语。
这一默然,就又是良久,直到边上的油灯忽然小爆了一下灯花,才把甘从式给惊醒过来。
这位老者先侧头看看油灯,然后又侧头看看窗外,再然后忽地转过头来对许广陵道:“小陵子,天晚了,睡觉去吧。”
“我睡觉倒是无所谓,但是前辈,你能睡得着吗?”
许广陵道。
第154章 村桥原树似吾乡
mmp!
甘从式都想打人了。
他保证一个巴掌下去,就能把这个该死的小家伙给直接拍飞到药王谷外面去!
你这小家伙,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厌啊?
甘从式用厌厌无神的目光盯着许广陵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叹了口气,算了,老夫大人大量,不和你一个小毛孩子计较。
这一叹气,也直接把甘从式那乱七八糟的心绪给叹平了下来。
说到底,这终究是一个饱经世事的老者,也终究是一个实打实的地阶修者,而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哪怕刚才遭受的冲击太大,哪怕整个“世界观人生观”都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到得这时,他还是迅速理平了思绪,至少,从那种茫然无状中回复了过来。
不过似乎还是有一种宿醉后的头痛感。
“陵小子,说来,也不怕你笑话。”甘从式开启了谈心兼吐槽模式,“老夫早先还一直以为,能开上七八个窍,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
您老人家只开了七个窍。
只有七,没有八。
所以不是七八!
当然这话是肯定不能说的,太火上浇油了。
“现在想想,呵呵,可笑。”甘从式一边说着,一边又摇了摇头。
可笑吗?
其实并不可笑。
早先,许广陵的两位师长还以为人身一共就五个窍呢,手足四窍再加上头顶心窍。
早先,许广陵还一无所知呢。
而这个世界,虽然这是一个修行大行于世的世界,但目前从整个安南郡的情况看下来,修行的传承,也不是那么普及。
以甘从式的情况看,他以及他身后的家族,对修行层次的了解都相当之浅。
这没有什么。
浅薄无知并不可笑,明明浅薄无知,却偏还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才叫可笑。
正如孔夫子所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就凭甘从式现在的自我认知,以及自言的“可笑”,这个人就能称得上很不错了。
知道自己这个桶不满,才有可能继续往里面灌水,甚至主动地、较为迫切地找水来灌。相反,不满却自以为满的,那就是人为地加盖子,盖得死死的。
那样的话,就算把他扔到太平洋里,空桶还是空桶,该飘还是飘,该浮还是浮。
许广陵没有说话,他已经准备听甘从式来一场心灵演讲了。
他也没有料错。
接下来,甘从式带着回忆,带着感慨,把他从小时候开始,关于在修行过程中前进的步伐,一步一步讲来,讲得慢,讲得多,也讲得真。
或许不应该说这叫“演讲”,因为演讲许多时候都不怎么真。
就如人际关系中,大多数时候的交往。
交往未必不真,但很多情况其实都是走过场,走流程,真正“交心”的时候,并不多。
话说回来,不要说和别人交心了,一个人和自己交心的时候,都不怎么多呢。
许广陵很荣幸,这一刻,听到了一位老人的交心话语。
在缓缓而又长长的叙述中,甘从式几乎把他的一百大几十年都展示给了许广陵看,说的主要是修行但又不止是修行。
关于修行,关于草药。
关于家族,关于前辈后辈,也关于他的家庭情感等。
之所以说这些,因为它们是和修行联系在一起的,密不可分,或者虽然勉强能分,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分开的。
于是这时,甘从式就一股脑地,连瓜带蒂、连藤带叶地,讲给许广陵听。
其实,讲着讲着,一半是讲给许广陵听,一半是自言自语般地自问和自述。
甘从式有故事。
他也同样有酒。
之前在这里住了一个月的他的那位老友,酿的不少酒都还没喝呢,甚至有的还在发酵着,还没有完全酿好。
许广陵在这里现在也算是半个主人了,在甘从式略作停顿的当儿,自动自发地去拿了酒来,给两人斟上,然后对酌。
再然后,还是甘从式讲。
许广陵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但大多数时候只是倾听。
这番讲述,甘从式其实只是低沉和感慨,然后不吐不快,也顺便借此梳理自己的心绪,进一步平复之前所受到的冲击和打击,而并没想要得到许广陵的什么回应。
甚至其中的好多,他都觉得许广陵应该是听不懂的。
而对许广陵来说,既然早就准备提携这位“忘年交”一把,此刻了解了他的过往,就更可以做到精准打击,哦不,精准投放了。
大宗师的高度+全面的了解。
后面可能发生的情况,其实已无需多说。
待甘从式终于讲完,天差不多快要大亮,一坛二十斤左右的酒也被两人喝得差不多了。
许广陵喝其中的小半斤,余下的尽入甘从式之口。
盏中其实还剩下一小半,许广陵此刻一饮而尽,然后对甘从式道:“前辈,俗话说有来有往,我听了你的故事,现在,我也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听到这话,甘从式精神倏地一振,连身子都一下坐正。
许广陵自己也是有故事的,而且他的故事其实比甘从式的要曲折得多,但当然,他的故事是不能说的。
也不提什么很多根本不能说的隐秘,最主要的是他现在是一个“白身”,才堪堪十一岁的年纪,当然是没什么好讲的。
于是,许广陵的这个故事,从“冷青云”开始。
冷青云,这个名字第一次问世,是在那个大院里,是在许同辉的眼前,而后,传播到了聚星楼。
但并没有大肆扩散开。
算是出了点小意外,不过究其实也并不意外。
而此时,这个故事再次传播向甘从式。
叶家。
冷青云寄居叶家,进入族学。
神一样的族学先生。
不可思议的考核。
更加不可思议简直是如同天外传说一般的“凝气散”。
还有那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通天树”。
许广陵述写并用,很多时候是口述着,偶有需要的时候则辅以纸笔,如道诗之类的,便顺手写在纸上给甘从式看。
而甘从式……
只能说,这一天,对他来说是不平凡的一天。
如果甘从式穿越到地球,然后变成一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校,然后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布置作文,“我的不平凡的一天”。
那时,甘从式大概就可以把他的这一天给写下来:
“某年某月某日,某地。”
“夜晚。”
“早上。”
“油灯,月亮,晨曦。”
“某人。”
“秘闻。”
“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然后第二天老师批改
“不知所言!”
“文体不限,诗歌除外!”
“字数不够!”
无论这三个理由里的哪一个,都足够把这篇作文打成零分。
然后拿着零分的作文试卷,甘从式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并不辩解。
而下课后,当他背着书包,当他离开学校再次走向人来人往的闹市,走到某个街角,忽然地,时间就好像停止了下来,整个世界也好像停止。
然后记忆的画面旋转回前世,旋转回那一个夜晚以及那一个早晨。
那个夜晚,他在讲。
那个早晨,“某人”在讲。
其时其刻。
他听完后,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时间仿佛走向了静止。
那一刻。
如是天崩地裂,却无声。
然后璀璨的壮丽的不可思议的,彼岸,花开。
那一刻。
甘从式站在海边,他看到了遥遥的大海对岸,那神秘而又美妙绝伦的风景。
那一刻。
甘从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
他对自己说
“我想渡海。”
第155章 远上寒山石径斜
我想渡海。
谁不想呢?
而最关键的第一步,就是先要看到海。看到海,你才能生出想要渡海的心思。
用前世道藏中的话来说,你想要得道,想要求道,至少,你得先闻道吧?如果你连“道”大概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那求个锤子啊?
许广陵给许同辉讲《青云之路》,最主要的并不是传授他秘法,当然了,秘法也不可能在这种对外的“公文”中发布。
同样也不是要告诉他几首“道诗”。
或者说,不单纯是,远不只是这样。
通过这个话本,许广陵只是做一件事,那就是指着海,指给许同辉看。
包括现在把这个故事讲给甘从式听,也是一样的用意。
听闻之后,甘从式沉吟良久。
坛中的酒已彻底喝尽,盏中最后一口饮下,甘从式微微吐了口酒气,然后一分醉九分佯醉地问许广陵道:“小陵子,那个‘凝气散’,真的存在?”
作为一个药师,或者说土著药王,最先问出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奇怪。
许广陵微微一笑,然后道:“真的,存在。”
这是一个和“万法真经”一样的东西,它们是否存在,完全取决于许广陵的心意,他想要有,那就会有。
所以此时,他说“真的”,他说“存在”,那就是真的存在。
甘从式心中一滞。
不敢相信是真,更不会怀疑是假,这大概就是他现在的心思了。
而当又一次得到许广陵确认之后,刚才故事里,关于凝气散的描述,一字不差地浮现在甘从式的脑海中。
“不管根骨如何之劣,不管领悟如何之差,不管修行如何之怠,只要服用了这个凝气散,就必在十年之内,凝气大成,然后破入通脉。”
“而如果根骨不错,领悟不错,修行不错,三年之内,有望通脉。”
那个十年什么的,被甘从式完全忽略。
在他脑海中像疾风一样盘旋的,只有一句。
三年之内,有望通脉!
甘从式当初从凝气晋入通脉,用了多少年?
二十八年!
差一点点,就是三十年。
和三年,整整十倍的差距。
而这,不过只是修行的起步,只是人阶、地阶、天阶三大阶中最低一阶的最低一个层次。
那种震撼,那种迷茫,那种失落,那种沧桑,非当事人,实无法体会。
而这些种种,最终化为一种彻骨的悲凉。
甘从式看着许广陵,恍惚中,明明只是坐在对面近在咫尺的身影,却仿佛是远在海的彼岸,远在天的那边。
他眼前看到的,似乎只是一个虚影。
之前看木盘经,他就已经被打击得够呛了,在回顾了整整一夜过往,本以为心情已经彻底平复下来,哪想到又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你是故意的吧,啊?
但这一刻的甘从式已经彻底失去了在这个方面吐槽的心思。
怔怔了好一会之后,他只是用苍凉的语气和神态继续问道:“通天树也是存在的?”
“存在。”
许广陵道。
在鉴天镜的描述中,存在这么一个东西。
当然,它不叫“通天树”。
但叫什么其实都一个样,就如他前世叫许广陵,也叫许拙言,这一世叫庄明堂,然后现在又叫许广陵一样。
许广陵是他。
许拙言也是他。
庄明堂还是他。
将来,他注定还会有更多的名号。
而最初始的坐标,永远只有两个,许广陵,来自生养的父母,许拙言,来自传道的师长。
当他用着许广陵这个名字的时候,父母在心里。
当他想起许拙言这个名字的时候,师长在心里。
“那位……先生,也存在?”又停顿了好长时间之后,甘从式继续问道。
那位先生不存在。
这一位,本是许广陵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但既是虚构,也不是虚构,他的形象,既揉合了章老先生,也揉合了陈老先生,同样也揉合了许广陵自己。
又或者说,这本是许广陵想望中的一个“道者”的形象。
就如他写《灼灼其华》《烂柯》,然后描述出一种他所想望的人生境界一样。
老子在《道德经》中描绘了他的道者形象:
“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豫兮若冬涉川,……”
“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如此等等。
而在许广陵这里,那位先生,也便是形象之一。
写着话本时,许广陵是随意的,就如信手涂鸦,但写到那位先生时,许广陵却又是郑重且庄重的。当然,大重若轻,因为那本来就是取材于他和他们。
当老师在,当陈老在,当他也在。
章老的“教”,陈老的“豪”,还有他当前所处于的“高”,把他们三个人的这特质合到一起,便就是那位“先生”。
所以这时,面对甘从式的这又一问,许广陵同样未作迟疑,直接点了点头,然后道:“存在。”
甘从式也点了点头。
他觉得他懂了。
眼前的这小家伙,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才仅仅十岁出头的年纪,为什么都还没有正式开始修行,为什么才只是个小不点儿,就……
这一切,应该都是缘于那位“先生”。
不意世间,竟有那般人物。
这一念头从甘从式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也只是一闪即过。对那般存在于云外天外的人物,他是没有资格作任何评价的。
甘从式甚至觉得,他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差距太远了。
而差距似乎不那么远的……
你的眼睛里,藏着世界的倒影。
甘从式看着对面,从对面这个小小身影的眸子里,他看到了一个既熟悉也陌生的形象,几分苍老,几分迷茫,几分凄切,也有几分似乎暗藏的激昂。
遇见“先生”那样的存在,他是没有机会了。
不要说现在,就是退回到百八十年前,他也一样不可能有机会。
但小陵子……
如果不是怕傻,心回念转间,甘从式甚至有点想傻笑。
摇摇头,用力地摇了一下头,甘从式尽力地把“人身十百千万窍”还有“先生”什么的甩到意识之外,尽量地不去想那些,他甚至想某种意义上地遗忘那些。
这一摇头,那些所有的迷茫和凄切也都被摇落。
甘从式的心神,彻底回转向清明,就如这已经到来的晨曦一样,既清,且明。
“小陵子,我拜你为师好不好?”甘从式醉笑着。
是的,清明之后,他又醉了,似乎比之前醉得还严重。
第156章 白云生处有人家
“您老喝得有点多,都开始醉了,还是先去睡觉吧!”许广陵笑道。
“胡说,才一坛酒,老夫怎么会醉!”
“行行行,您老没醉,我知道,我知道!”
甘从式醉眼惺忪着,却也在许广陵的搀扶下,向着草堂卧室走去了。
确实。
别说一坛酒,就是十坛酒,只要一个引气境的修者自己不想醉,他就不会醉。
甘从式想醉么?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时候他需要醉。
醉了,才能说出醉话。
“小陵子,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纵然修者之间再不计小节,纵然他们之间再“忘年之交”,一个快两百岁的老头拜一个才十岁刚出头的小毛头为师,也是一件太过耸人听闻的事。
真要拜了师。
甘从式是药师堂堂主,整个药师堂的那些上上下下,怎么想?
甘从式是中品世家甘家的族老,而且绝对是那种“超级族老”,整个甘家上下怎么想?
甘从式的那些老友、盟友、对头,又怎么想?
安南郡、南州、帝国又会怎么看?
不用怀疑,这种前无古人后多半也无来者的举动,绝对轰动整个安南郡,然后以沙尘暴一样的姿势传遍整个南州和帝国,甚至在别国都会成为逸闻。
人生天地间,身受各种拘。
再潇洒淡然的修者,也不可能真的孑然一身,其它别无牵挂。
这还只考虑甘从式这边,没考虑许广陵这边。
如果许广陵真有一个那样的老师,会允许甘从式这个糟老头子挂上来?
所以拜师什么的,只能是醉话。
但醉话不醉。
通过这个醉话,甘从式把他的态度摆出来了,也可以说是姿态。
那就是在“忘年交”之外,某种意义上,以弟子的方式,面对许广陵。
其实他本无需如此的,许广陵都已经传了他那个“开架练体拳”,也开始把“木盘经”这种远远凌驾于他家族传承的秘录展示给他,更对他坦言了“凝气散”、“通天树”、“先生”都是存在的。
就是不说这话,看情形,许广陵该教的,也还是会教给他。
但这馈赠太大,不作任何表示,甘从式是接受不了的。
也所以,借着酒,借着醉话,这个话,他说出来了。
许广陵回应了吗?
回应了。
“我知道。”
于是,甘从式可以舒坦地去睡了,老怀大慰。
许广陵也睡了,朝阳初升,清气未散,山风习习正堪眠。
也就在躺卧中,已经打通的命窍,也是目前打通的唯一窍,自行运转,和阴阳,调升降,通内外,转清浊。
山谷中无处不在的灵气被缓缓汲取,但进入身体之后,这灵气却被命窍嫌弃,那是分毫也不取,只作中转之用。
被命窍转化的灵气,以一种未名能量的方式,在许广陵身体内游走并渗透着,从骨骼到脏腑,从肢体到血液,却并不涉及脉络以及大小诸窍。
经过一段时间的体验以及思索,许广陵大概也明白了,灵气目前对他来说,是介于清浊之间。
对骨骼、脏腑、肢体、血液这些来说,灵气是“清”的,可以有效地渗透、滋润,提升其性质。
但对脉络以及大小诸窍来说,灵气,却是“浊”的,是被厌弃的。
特别是作为根本窍的命窍,许广陵现在甚至都能拟人化地想象其一脸的厌烦,以很不耐烦却又很无奈的样子,汲取并转化着这些灵气,供身体之用。
是,它不需要。
但身体需要。
除了它及它们之外,身体,更广大的地方,依然还需要灵气以作为提升之用。
“呵呵,我现在简直相当于‘谪仙’啊,这天地间最为清贵的灵气,对我来说却都还是清浊各半,以至于,在最关键和最核心的层面,它根本就是浊的。”
“那现在,真正对我来说算是‘清’的东西,应该是什么,又存在于哪里呢?”
根据灵气指数,可以轻易地定位一个地方,是凡地,还是胜地、灵地等等,这种区别很简单,许广陵在前世很早时候就可以做到。
但该如何区别前世的世界和现在的这个世界呢?
当然,许广陵的用意不是真的要区别这两个世界,而是想建立一个类似于人体健康指数、灵气指数等这样的东西,用以区分和定位不同的世界。
如果这个指数能搞出来,他大概可以知道,什么样的世界,对来他来说会是“清”的。
这种远远超出他目前知识结构的东西,需要鉴天镜的帮忙。
也不知道破小天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不过其实也不急。
这个世界,明显比前世更为广阔和复杂的世界,正等着他的探索呢。
也不止是外面的世界。
就算是修行,这十年间,他不也是有了很多的收获?
甚至是绝大的收获。
所以,真的不急。
且行。
且看。
看这方天地风景无限。
唯一小小遗憾的是,他这个“谪仙”不嗜酒,无法像前世的李青莲一般,腰挂葫芦走天下,走得累时,摘下葫芦仰起头,咕噜咕噜咕噜。
一分喝下肚,聊解风尘。
九分淌在地上,祭山祭水,祭此天地。
就在遐想中,不知不觉,命窍停止了运转,也意味着身体这一次的微转化过程结束了,可以起床,也可以做饭吃饭了。
新的一天,药王谷中,一老一小的相处并没有任何改变。
硬要说改变,那就是比以往多出了一个对弈的项目。
当然,那个老者总是输,输输输,目前来说还看不出任何能够赢一局的希望。
不过许广陵开始捣鼓一个小玩意。
那就是做新的棋盘、棋子。
都谪仙了,自然不能做那些没格调的东西,比如用什么香木硬木啊之类的。
许广陵调用“药之大宗”的能力,采山间之草、木、花、藤,揉之为汁,然后曝汁为末,又让甘从式这个地阶发挥其“大力士”的功能,将那些粉末凝合为棋子、棋盘。
不必怀疑大力士的力量。
那些做好的棋子棋盘,非常坚硬,明明取之于草木花藤,而且还都是其汁液,现在敲来却是颇有金戈铁石之音。
就连甘从式自个儿,一时半间都弄不坏。
当然,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整体浅蓝的棋盘,以及备用的整整五色棋子,红、白、青、黄、黑。
每一种或者说每一套棋子,都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淡淡香味。
那香味,甫一散发,甘从式就是猛嗅,然后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许广陵。
许广陵也不解释,只是微笑。
而后,除了每天的对弈,这棋盘棋子,被甘从式整个地收入了其静修的草堂。
明明完全不怕摔不怕碰的棋盘棋子,他拿捏起来,却是轻拿轻放,极尽温柔,视之若无上圭宝。
某种意义来讲,这也是对的。
第157章 停车坐爱枫林晚
来到这个世界,许广陵始终是以“清净自然”处事的。
不管是自身的修行,还是涉外的交往,都是。
在庄家,这十年间,“始终无人识周郎”,尽管包括族长在内的不少族老最后是相当地高看他,但那种高看,离他本身的层面,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别说触摸其核心了,连外围都摸不着。
他们之间的有限互动,完全地游离于许广陵自身所构建、所成就的体系之外。
许广陵倒是有作为。
但那种作为,不管是庄在瑶、庄明轩等当事人,还是族长族老等人,都不可能知道,更不可能意识到那种改变和许广陵有什么关系。
别说他们了,就连大瑶山背后的那个人,都不知道呢。
那位存在的些许怀疑,最终,多半还是落实在了崤山支系的灵地滋润上。
毕竟,真相太匪夷所思了。
所以,用一句话来总结,许广陵在庄家的十年,过的其实是前世章老先生隐居于闹市的日子,对外偶有表现,也只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随后出游。
面对的是许同辉、田浩两人。
这时,私下里,许广陵就无从隐藏了。
许同辉是有见识的,虽然他的见识大抵只局限于庄家的中低层面,但肯定还是可以知道,自家少爷的许多表现根本就不是什么“天才”能够解释得通的。
但许广陵在他面前一步两步三步,直接就迈入了云端,也就不需要什么解释了。
田浩和许同辉又不一样。
田浩原本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对于修行、对于修者全都是一无所知,所以那情况倒是好办了,不管许广陵在他面前展现了什么,在田浩看来都是正常的。
修者本来就应该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嘛。
就算以后,他自己成了修者,也见识过其他修者的本领,还是不会生出什么怀疑。自家少爷的来头,可是大得很呐,本领超级大,还是理所当然。
至于到底是什么来头,不可问,也不可说。
反正,一切正常一切ok就是了!
所以,许广陵在他们面前,是可以放下一些装饰的。
在甘从式面前,其实也差不多。
两三个月的相处,许广陵最早是表现出天才。
通过在药草方面的妖孽级学习,以及在饭菜方面,同样匪夷所思的妖孽级药草应用,许广陵在甘从式面前建立起的,是一个“妖孽般天才”的形象。
自身形象建立后。
许广陵又为自身找了个“背景”。
而当那个背景建立起来后,鉴于那个背景的级别,甘从式成了另一个田浩。
许广陵再有任何表现,在甘从式看来,也都是正常发挥了,一切正常一切ok,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于是,关于甘从式的攻略,也宣告完结。
攻略的完结,是实验的开始。
这套棋盘棋子,也不过就是牛刀小试而已。
老实说,以甘从式身上的情况,想要作改变真的挺难的,许广陵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圣人”有没有办法或者好的办法,但至少,普通的天阶应该是没什么好手段的。
对于甘从式的诊断,他们多半会得出一个“人力难以回天”的结论。
一方面,寿数无多。
一方面,潜力将尽。
一方面,诸多草药在身体内的残留,既表现在了物质层面(药物滞留),也表现在了能量层面(药性对气血脏腑骨骼以至于脉络窍穴的深度结合和改变)。
这一切交织起来,是真的很令人头疼的。
甘从式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什么修行怎么样可以再作提升的问题。
他的整个人,就像一栋摇摇欲坠的建筑。
再往上盖?
不要说把建筑材料运上去了,可能只是架个梯子,再上几个建筑工人,这建筑就要倒了。
甚至连拆,都不好拆。
棘手。
所以总的来说,甘从式就是正常+特殊的集合,正常是其普通修者的一面,特殊是其药师渗透于修者的一面。
这两者结合起来,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样本。
而许广陵作为一个建筑家,作为一个雕刻师,现在,正慢慢慢慢地,改良改善着这个样本。
先改良改善,然后才能谈得上改变。
药王谷中的日子,就这么平淡向前。
在把自己的过往,都像是故事一样地讲给许广陵听后,甘从式也算是彻底地放开了心怀。
现在没有药草知识可以讲解了,日常闲谈中,甘从式就把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见闻感受,说给许广陵听。
甘从式还是颇有经历的,足迹遍布安南郡,也游荡了南州的好多地方,更曾踏足北地。
而这些所有的一切,在一个老者的口中,在一个药王的口中,于娓娓而谈中,化作一江由冰冻而逐渐融化的水,也化作一壶架在火炉上的雪。
作为一个接受者,许广陵就慢慢地品啜着这雪水。
这雪水,也谈不上绝妙吧,但是可以说,别有一番滋味。
如果是小孩子听来,这些只是故事,但一个大宗师听来,这些都是素材。
而随着素材的累积,关于安南郡,关于南州,关于帝都以至于关于整个崤国,许多方面的情况,都在许广陵的面前缓缓铺展开。
他知道了安南郡的势力分布。
他知道了崤山的山脉走向以及南州的几大水脉走向。
他知道了崤国的几大宗门。
他知道了崤国的一些国际周边情况,特别是大瑶山。
大瑶山地处崤国西部,作为一个圣地,独立于一方,可以算是崤国的半个背景。
有意思的是,甘从式说到大瑶山时,还特别地看了许广陵一眼,有点怀疑或者说想问许广陵是不是从大瑶山里出来的。
许广陵如他所愿,摇了摇头,然后道:“我和那里没关系,以前只是听说过这个地方。”
甘从式哦了一声,也没怀疑什么。
这种闲谈,有时,让许广陵不自禁地想起前世,想起在章老先生客厅里的时光。
最初,他只是一个一无所知的世俗小子。
不要说什么面对一医一武两位大宗了,单纯只是看到章老先生的那个大书桌,都为之惊讶。而面对那四壁由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的藏书,除了惊叹,就还是只能惊叹了。
时光冉冉。
而今,他以大宗师或者说“谪仙”的身份,听着另一位老者,闲述着这个世界的山水地理,人文风物。
天蓝蓝。
云淡淡。
山溪水潺潺。
窗外,一棵大树的一根枝条,有点调皮地伸进了草屋的大开窗里。
一片绿意的树叶中,有那么一枚叶子,边上微微泛黄。
如果是前世,这时应该是中秋左右时分了,而在这安南郡,天气还暖着,在这药王谷,草木更是经年韶秀。
这枚边上有着些许泛黄的叶子,却像是一枚书签。
翻开书签所在的位置,那里所藏压的是:
“拙言,你看这叶子。”
“从叶根到叶尖,从叶柄到叶边,你想到了什么?”
看许广陵的目光游离于那根枝条,甘从式笑问道:“小陵子,在想什么呢?”
许广陵也不禁微笑,伸手指着那片边上微黄的树叶,道:“前辈,你知道树叶为什么会变黄么?”
第158章 霜叶红于二月花
树叶的颜色和阳光的颜色,其实都是一种复合色。
对树叶来说,春夏的时候,绿颜色占据绝对主场,而当秋冬之际,呈现绿色的叶绿素从树叶中大面积撤退,然后一直被压制的其它成分,终于可以摆出自己的脸色。
这就是树叶从绿色变成黄、红、褐等颜色的原因。
不过莫说甘老头知不知道这个原因,就算知道,他也不可能作这样的回答。
这就好像你小学放学回家,妈妈问你的脸为什么肿一样,你回答,“肿是因为该部位受到大力拍打,因为皮下出血以及血液的应急性反应等因素,从而呈现肿涨。”
你妈妈可能并不会对你的这个回答满意,尽管它非常富有“学术性”。
她很有可能拖起扫帚,给你的屁股也来一个大力拍打,让它产生皮下出血以及应急性反应。
不止如此,她还可能连打带追,然后抓住你的耳垂,一个或两个,然后进行三百六十度的旋转,让你的耳垂也同样产生应急性反应。
那画面简直美如画。
所以,甘从式的回答是:“哦,天要冷了,这些树叶也老了,小陵子,还是年轻好啊!”
啧!
啧!
就看这回答,就知道你这老头极其地缺乏学术敏感性,和我家老师比起来,差了明显不止一筹嘛!
不过对于他这话里的天要冷了,许广陵却是嗤笑。
这里的人说冷,大概就像是前世的伦敦,夏季温度才二十多度,就发布高温预警以及提醒一样。
“郑重提醒广大市民,市内今天温度有可能高达二十六度,甚至无限逼近二十八度,如需出行,请带好水及相关药物,谨防中暑。”
……
如果甘从式的回答稍微靠点边,许广陵就会拿出“医之大宗”的身份,然后再站在大宗师的高度上,给他好好普及一下树叶到底为什么会变黄。
然后再由物及人,给他讲解一下甘老头自个儿身体内的情况。
既然是现在这样的一个回答,那还是算了。
不过甘老头倒是挺有良心,说起这话,然后陡然一拍大腿道:“我倒是忘了,小陵子,你还没有开始修行,会怕冷的!”
然后这一天的日常就变成了甘从式带着许广陵,在药王谷中乱窜,目标是寻找干枯或半干枯的树木,然后挖根取段等等,储备材料,以用来在不久后燃烧取暖。
看吧,这其实就是许广陵给老头儿传授“木盘经”的原因。
嗯,或者说原因之一。
索性当天就升起火来,许广陵给老头做了一顿相当之美味的药王谷版的“叫花鸡”。
最开始,许广陵做饭,用各种药材和食物搭配,甘老头还是兴趣极高,遇不懂即问,然后吃的时候也是随时点评,随时称赞。
“小陵子,苦藤用在这里简直太到位了!”
“唔,这个料的这个味道有点怪,嘿,居然好像还不错……”
然后问许广陵为什么这么搭配等等。
不过随着时间漫延,老头吃的兴趣是越来越高,已经渐渐有被许广陵培养成老饕的趋势,但是问的兴趣却是越来越低了,直到现在的几乎不问而只是吃。
换言之,他已经基本放弃了身为药师的自尊,而彻底堕落为一个纯粹的吃货。
至于为什么放弃,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很多搭配,许广陵就是说了,他也听不懂啊,更有很多,许广陵则是回答道,“啊,我就是随便搭配的,瞎搞,看来还不错。”
这叫甘从式怎么问嘛!
许广陵当然不是藏私什么的。
而是,很多搭配,或者说组合,只有站在大宗师的高度上,才会懂。
就如一道菜,既放盐,也放糖,不会做菜的人就会疑问,“这不是明显自相矛盾吗?”
而会做菜的人就懂得,这是盐糖各取其用,它们之间也根本谈不上什么“自相矛盾”。
而站在许广陵的高度,他在一道菜里放糖,有可能并不是取其甜,而只是用其和另一种配料起反应,生出一种无味的物质,然后那种液体物质渗透进主料里,使其松软、润泽。
如此等等。
那些“山路十八弯”的搭配,更加上很多种搭配集合于一道菜却在互相影响下形成绝妙平衡的手法,自然不是区区一个甘老头儿能懂的。
不解释,还会让其觉得只是别出心裁。
真解释了,并且往深里解释,老头儿会感到绝望的,至少,对自己的药师水平产生极大的怀疑。
那自然不是许广陵希望看到的。
这种“降维打击”,而且是同时来自不同维度的多方位联合降维打击,还是不要让老头去应对了,只抱头蹲墙角就可以了,真要站起身来,不到一毫秒,就会被暴雨打梨花,然后鼻青脸肿体无完肤。
药王谷中的日子,平静且充实。
特别是对甘从式来说,不止是充实,都充实得快要肿了,就好像一个成绩排在中游的学生,正处于高三的冲刺阶段一样。
许广陵么,一方面有老头可以交流,一方面前世收拢的各种庞大知识也足够他去阅读以及析解的,所以过得也同样算得上丰富。
不过丰富之余,许广陵还是有点小小遗憾。
实验材料还是少了点。
只有三个,而且这三个里的其中一个目前还是处于胚芽培养期,根本派不上用场。
虽然说不急,真的是一点都不急,但这种效率上的低劣,还是让许广陵本能地产生一种小小的遗憾。
这种效率,真的是太低了,低到令人发指。
但一时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的年龄,表现在对于外部的互动上,始终是一个短板,而且这个短板甚至不是十年二十年可以解决的,除非他一直把目标放在“小伙伴”身上。
所以,要一直在这个药王谷里隐居,“小隐隐于谷”,一直隐它个五十、一百年嘛?
好像。
呃。
总感觉有点浪费时间的样子。
就算他是“谪仙”,不在乎这几十年时间的浪费,但这种无谓的等待和迂回,也太没有必要了吧?
晚饭之后,仰躺大石上,吹着徐徐的山风,看着比前世璀璨很多的星空,许广陵思忖着这个问题,然后,却突然地,就是一愣。
因为识海里突地出现了很多的星星,无中生有,仿佛是把外面真实的星空给搬到了识海里一样。
而紧接着,那些璀璨的星辰全都无声裂开,一缕缕如光似电的线条从那些星辰里泻出,流水一样地铺满了他的整个识海,然后形成了一面……镜子。
璀璨的,晶莹的,泛着青芒的。
无数流云,浮光掠影地在整个镜面上飞速闪过,哪怕是在自己的识海中,许广陵也无法捕捉那种速度。
镜子的青芒在这个过程中不断伸缩闪烁着。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也仿佛过了许久,流云终于不再滑动,青芒也终于不再闪烁,澄静如一湖秋水的镜面上,呈现出来了几个字:
“想我了吗?”
第159章 月落乌啼霜满天
许广陵心中欣喜。
他之所以能踏上道途,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因素,也可以说最大的因素,就是鉴天镜。
如果没有鉴天镜,他哪怕一样地遇上两位老人,也最多成为他们“正宗的”传人,而不可能易师为徒,反过来成为他们的领路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客观地说,最多也只是小有天资。
如何比得上披荆斩棘在筚路蓝缕中走过来的两位大宗?
他们是毫无疑问的绝代、绝世。
他么?
呵呵。
故友别离,十年不见。
而且,其实又何止是“友”?
应该说,鉴天镜是他最亲近的一个存在,不论是前世,还是这个世界。
于这世间,只有他知道它,也只有它了解他。
唯一引领、参予并见证了他从前世到此世一路道途的,只有鉴天镜。
许广陵这一刻甚至都想拿过酒来小酌一番了。
不过,为什么是这个时候醒来?
心念一转,许广陵也就明白了,原因多半还是在他身上。
鉴天镜也许早就完成了大部分以至绝大部分的升级,有可能是90%、99%这样的,然后余下的那些,是在他晋升后,能提供必要的硬件支持后,才宣告完成。
这不是重点。
重点或者说关键是,这家伙好像和前世有点不一样了?
前世,这厮高冷得很,回答的时候都是能少一字就少一字,更不要提说出“想我了吗”这种话了。
许广陵的识海是对鉴天镜开放的。
前世,凝就识窍,形成识海之后,许广陵就给予了鉴天镜在他识海中的最高操作权限。与此同时,鉴天镜也“尽量”地让他沟通了它。
为什么是“尽量”而不是完全?
用这家伙的说法,根本不需要完全,哪怕只是多“一点点”,他直接就会爆掉了。
简单来说,他承受不起相对于他来说那无尽无量的信息。
许广陵的思维波动,鉴天镜是知道的。
所以接下来,它瞬息响应。
“是。”
这是回应许广陵想的它为什么这个时候醒来,是不是和他有关系。
事实证明,确如许广陵所想。
如果不是前段时间他意外的操作致使命窍成就,有可能好久之后,鉴天镜才会醒来。
随后,许广陵道:“我为什么要想你?”
“口是心非的人,真是可悲。”鉴天镜道,“因为我有新世界大礼包。”
嗯?
在许广陵的疑问间,“**同心诀”和“太一化灵诀”的内容景象同时浮现于意识中,而后,这两个内容慢慢淡去,再次浮现的,是一个全新的东西。
许广陵静静感受着。
大约盏茶时间之后,他睁开眼来,然后视线对准了身侧不远处的一棵小树。
**同心诀和太一化灵诀同时施展。
此时,**同心诀的施展只是沟通,而太一化灵诀则开启了温柔的萃取或者说夺取。
虽然是温柔的,但本质上依然是暴力萃取。
在这种萃取之下,这棵小树最核心、最本质也是最重要的某种东西,可以勉强说是“生机”或者说“生命力”但不完全是,被缓慢却源源不断地抽取着。
草木是有意识的,但很微弱。
而此刻,通过**同心诀的连接,它给许广陵传递的,就是害怕、害怕、害怕的情绪。
或者说,只是单纯的生命意识,还谈不上是“情绪”。
许广陵抚慰着它,但依然在萃取着。
就在这棵小树眼见着生机黯淡一点点地步向衰亡,在许广陵基本抽取了它80%左右的核心能量时,不同于同心诀和化灵诀的第三个法诀,被许广陵施展了出来。
他刚刚所得到的,“青帝开灵诀”。
在开灵诀的运转下,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被暴力萃取着的小树,就如干涸濒死的鱼,在拼命地汲喝着水。
而那“水”,不止是灵气,同时包括着空气、水,还有此时弥漫在空气中的漫天漫地星光。
这些东西,被小树拼命汲取着。
混合且混乱。
现在的情形就是,许广陵依然在持续地暴力汲取,只是力度很温柔,同时,通过“青帝开灵诀”,又给了小树自主地向这天地间汲取的能力。
然后,就在这小树的不断汲取中。
混乱渐渐变得有序,而有序依然在不断地升华,直至慢慢地形成一个既井然有序又层次分明的复合结构。
天眼视觉下,灵气在小树周围,形成了一个既复杂又简单的结构。
而灵气就在那结构中旋转着,然后在旋转中不时地凝聚出一点点“晶芒”,再然后那一颗颗晶芒就像旋转掉落的小流星一般,瞬间融入小树之中。
小树的生命光华,就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地增强着。
见此情形,许广陵的汲取力度小小地提升了一点,包裹在小树外面的这灵气结构随之变得颤抖着,那既复杂又简单的结构中,有些线条随之变易,有些线条则依然稳定不动。
就这般,许广陵一次又一次地加大力度。
而那小树外面的灵气结构也一次又一次地改变。
渐渐地,许广陵摸清了那些自始至终都不变的“大框架”,然后摸清了虽然会发生改变但始终是有序调整的“中间框架”,也见识了一直如流云般变幻的“小框架”。
小树,大树,树苗。
草,花,藤。
许广陵不断地变换着目标,将三种法诀特别是青帝开灵诀,一一地应用于周边的草木身上。
直到换了好几十种大小不一的各类草木,那个灵气结构终于被他彻底地摸清。
于是,不再需要**同心诀,也不再需要太一化灵诀,只是单纯地青帝开灵诀,心念一动间,一个外部看似梭形但内部相当复杂的灵气结构,被许广陵凭空地凝结而成,施加或者说“罩”在了一棵新的小树身上。
就在眨眼之间,那棵小树的枝叶无风自摇,整棵树都散发着一种无需同心诀连接也能被许广陵明显感受到的开心和喜悦。
随后,无风自摇的不止是小树的枝叶,更遍及到了小树那些藏埋于泥土里的根须。
这小树,没有瞬间生长很多。
但是。
在天眼视觉中,它的整体的生命光华一点点地上升、上升、上升。
而具体到细微处,它的每一片叶子。
那些泛黄的,重新变绿。
那些没有泛黄但叶片上存在着零乱斑驳褐点之类的,则尽都一点点地消去。
随着时间推移。
慢慢地,在天眼视觉中,这棵小树整体,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仿佛变成了一棵“琉璃宝树”,一种莹彻的不含有半点杂质的光华,在它的内部流动。
第160章 江枫渔火对愁眠
太一化灵诀,许广陵前世用得并不多。
虽然和**同心诀同时施展,能避免小树彻底地走向死亡,但这终究是一种暴力夺取。
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这么做并不符合许广陵的理念或者说行事规则。
因此,虽然通过太一化灵诀的夺取可以获得“生机灵液”,而这种东西能够极大地推动他的修行进度,许广陵也只是在大宗师的“除垢”阶段,处于必要的情况下,使用了那么一段时间。
过了那个阶段,便再没有用过。
其实也因为生机灵液的层级太高,两位老人用不上。
不然,他应该还是会用的。
对于自己的修行进度,许广陵能够克制,虽明知有外物可以辅助而且是绝大辅助,但他还是弃之不用。
这一方面固然是不想对草木“杀戮无度”,另一方面也是有点淡然兼自傲。
有鉴天镜在身边。
有两位老人在身边。
有这样的两种存在伴随身边,如果他的修行还要依靠其它的外物,许广陵都想对自己说一句:“算了,你也别修什么行什么了,洗洗睡吧。”
而如果涉及到两位老人的修行,许广陵会荤素不忌的。
他们没有鉴天镜傍身,能依靠的也只是自身以及他这个弟子,他这个弟子不给力点怎么行。
回转当下。
一份小小的生机灵液,被灌注于一截小树枝中。
许广陵手里拈着这截小树枝,沿着湖畔,溜达着回到了草屋。
甘从式还没有睡,正在油灯下一个人推敲着棋盘,许广陵瞄了一眼,发现此老是在复盘,就今天和他对弈的最后一局。
这几天,基本上每天两人都有对弈。
最少三盘,最多十盘,视情形而定。
而一般,每一天的最后一局,许广陵都会稍微用点心思,给老头整一个“经典杀局”。
今天的最后一局里,许广陵不合常理同时也不合棋理地大肆弃子,对甘从式进行了直捣黄龙式的自杀式袭杀。
说不合常理,是因为这样的举动不要说一般人想不到,就是真正的象棋大师来了,也想不到。
说不合棋理,是因为攻杀太急,并没有考虑到自身的棋力平衡及敌我双方的棋力平衡,按棋理来说,是属于“必输”的。
但鉴于两人在棋力上的巨大差距,最后,还是甘从式输了。
这就很让人无语了。
甘从式当时既是不解,也是愤怒,愤怒于许广陵行棋的太过放肆,简直视对手于无物。
当然了,这个“对手”就是他。
所以老头儿气得够呛。
特别是他还输了。
甘从式也许暂时还不懂什么是“棋理”,但许广陵行棋里的那种“无理”,他却绝对是能够感受到的,而且是深刻感受。
所以,这也绝对是给老头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盘,应该能让他铭记很久。
从入神中听到细微的脚步声,甘从式转过头来,正想说着什么,然后突然地,他的鼻子就是一嗅。
再之后,连一眨间的时间都不到,他就完成了起身、转身以及瞬移到许广陵身前的这一整套程序。
两眼紧紧盯着许广陵手中持着的小树枝,老头一脸的无法淡定,“小陵子,这是什么?”
这是前世让我的两位老师乍见之下做出了和你一样举动的东西。
这是前世让诸多鸟兽齐集于山中的东西。
这是能让生灵本能地渴望以至于疯狂的东西。
许广陵微微一笑,像转笔一样地转动着手中的小树枝,而甘从式的视线焦点,也就像被操控一样地紧紧围绕着那小树枝而转。
“前辈,你拿杯水来。”许广陵道。
几乎是话音还没落,一大杯水便被端到了许广陵面前。
许广陵没有调戏老头儿,而是直接把树枝放进了杯子里,停顿了大概两三秒后,又拿出了树枝,随手扔到了外面的地上。
甘老头现在无心关注那截树枝了,他看着自己手中端着的水,眼睛看着,鼻子嗅着,然后嘴巴不自觉地微张着,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傻子。
而这个傻子现在是明显地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
“前辈,来,举起杯来,喝了。”许广陵做了一个举杯仰头的动作。
听到这话,甘从式再无任何一点迟疑,简直是飞速一样地仰起头来,连咕噜一声都没有,足有500ml左右的一大杯水便被他直接倒进了肚子里。
唔,作为一个地阶修者,做到这一点倒是挺容易的。
一杯水下肚,甘从式脸色立即就是大变,血色冲脸。
冲的不止是脸,他的脖颈,他的手,他的足裸处,换言之,老头身上所有可见的地方,全都血色冲涌。
而与此同时,老头的整个身子,都在打着摆。
像是掉进了冰窟里一样。
良久,良久,良久之后,老头才像是饱嗝又或是酒嗝一样地吐出长长一口气,并仍然急不可待地问许广陵道:“小陵子,你给我喝的,这是什么?”
“是我用秘法提取的一种东西,您老只是喝就行了,不要问。”许广陵道。
“好,好,我不问,我不问!”
甘老头是见过世面的,正因为见过世面,他才知道轻重,然后明显把这想成了不可思议也是不能显露于外之物,便连谈论都不行。
于是他先是连声应允着,接近于发誓,然后又难掩急切地道:“那以后还有么?”
许广陵没在意他的“贪”,只是微笑道:“什么时候您老如果能在我手上赢一局,便再有一杯。”
刚才这一杯,足抵此老好多年的修行。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大概也需要足足一年左右的时间,这份生机灵液给他带来的生命改变,也才能真正地落实到气血层面,被他的身体彻底吸收和接受,并形成新的平衡。
而且,对一个剩下寿数本无多的老者来说,这份生机灵液,所带来的改变太大了。
无异于续命“补天”。
某种无法言说但能够明显感受到的改变,老头肯定是能够隐隐冥冥地感受到的,也所以,他才表现出这样的急切。
而听了许广陵的话,老头先是振奋,紧接着又转向沮丧。
“加油,不要放弃。”许广陵笑道:“您老的进步还是挺快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赢我了呢。”
嗯,大概一年以后,许广陵可以考虑输他一局。
甘老头握起拳头,像一个被老师鼓励着的小学生,“小陵子,你放心,我肯定会赢你的!”
然后,似乎还嫌这话的力度不够,他再次强调:
“必须赢!”
第161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必须赢!
甘老头斩钉截铁地说完这话,却并没有再推敲棋局,而是直接跑去静修了。
许广陵表示理解。
老头这次的修整极有可能不止是一夜,甚至不止是一天,而多半会持续至少好几天。
接下来的情形很有可能是,这好几天里,老头身上都会气血激荡,然后脑子里既清醒又昏冥,类似于喝醉酒一般地,静静观注着身体内的变化,并不时地收摄调整。
许广陵将取之于草木的这种东西冠名以“生机灵液”,其实更多地是从接受者也即“人”这一角度来说的。
也就是对人来说,那东西,既是“生机”,也是“灵液”。
生机,推动核心处的生命改变。
灵液,直接作用于气血,然后真正的十全大补,补血,补气,补脏,补腑,补骨,补髓。
其效用之神奇,是前世许广陵哪怕已经大宗师阶,也为之惊叹的。
而在鉴天镜的描述里,这东西更是大宗师阶段突破时必不可少的一种东西。
前世,以其太过杀戮,许广陵未作多用。
而现在,有了“青帝化灵诀”,只是单纯的灵气,就可以让草木的生机持续不断地走向旺盛,并在这个过程中有度地提供生机灵液却不伤根本。
这意味着。
以后,许广陵手中多了一种很不简单的东西。
对地阶来说,它的作用是综合性的,提升寿数,改善根骨,增益气血,并直接大力地推动修行的进展。
对地阶大成来说,它可以让修者将身体调整至最佳最佳的状态,然后以这最佳的状态,来冲击天阶,它会是辅助跨越式进阶的“无上宝物”。
对天阶来说,它依然可以极力地推动修行。
这样一种东西,简直真有点“不可说”的意味了。
不过,也只有地阶以上能用,普通人或人阶用之则立毙,生命根本承受不住那种太过剧烈的冲击。
当然,这并不算是缺点。
地阶以下,只是单纯地食用灵果之类,就能够极大地改益身体了,也根本不需要这种层级的东西。
而这东西,也直到这一世,直到此时,许广陵才能够真正意义上地大量制造。
前世,以“青帝化灵诀”的复杂,他是根本施展不出来的。
若从这个角度来说,它的神奇似乎也可以理解。
这大抵就像是火、电、核的应用之于人类,火也好,电也好,核也好,每一种新的落降,对原有生态层级的提升都是跨越式的,是根本性兼全面性的推动和改变,而不是什么零敲碎打。
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开天辟地”。
而这就是生机灵液对生命的改变,对地阶及天阶来说,生机灵液,就是火,就是电,就是核。
灵犀一点,落入生命,带来的,就是“爆炸”。
而甘从式现在正承受着这爆炸所带来的好处,等待他的,将会是一个新天地。
不过对许广陵来说,今日之后,他也就是多了一种还算不错的日常饮料而已。
这东西确实也有益于他的修行,但只是枝叶的补益,而无关于核心。
然而枝叶的补益他完全可以慢慢来的,根本不急。
所以事实就是,这玩意儿,对他来说就是鸡肋。
嗯,就当是味道还算不错的饮料吧,每天早晚喝上一杯,倒也能怡情提神,就不知会不会让甘老头儿眼红得发狂。
眼红也没有他的份。
似是似非的“凝气散”是可以记载在《青云之路》中传递向这个世界的,而这生机灵液却真不可说。
老头去静修,许广陵也灭了油灯,睡觉去了。
其实他只是躺在床上,真正意义上的“睡觉”,对现在的许广陵来说已无意义。
不管是身体上,还是意识上。
身体,有了命窍的自主性运作,随时都处于当前层次下最佳的状态。
意识,识海开辟后,意识已无需任何整顿。
所以现在,如果是不想任何东西,识海保持空灵,那基本就算是睡觉了。
“你不说是大礼包么,就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而且对我根本没什么用。”躺在床上,许广陵找鉴天镜“算帐”。
“别急,还有,多得是。”鉴天镜说道。
随即,一份信息显示于许广陵的识海中
姓名:
许广陵,许拙言,庄明堂
属性:
神性生物
阶段目标:
目前进度:
1/33(12/33后,完成第一次循环,无陨灭之虞,24/33后,晋升为准神,无境界跌落之虞)
晋升方法:
穿梭世界,融合世界烙印,收集核心能量(目前预计,需穿梭33个独立世界)
当前世界信息:
目前所在为一小世界,约有十四万左右的小世界围绕一个大世界作运转,大约九年后,此小世界将与另一小世界发生界壁性对接。
小天对小陵的建议:
九年内,晋升到这个小世界所能容纳的顶点(目前进度,22/100)
小世界对接之时,破过界壁进入另一个小世界,试验小世界间的跨越,是否能够收集核心能量(预计很微弱以至没有)
看了这份信息,许广陵又惊又喜。
“一次升级,你居然能获得这么多的信息?”许广陵夸赞道。
“当然!”
就比如那个成神进度的1/33,就是鉴天镜升级之前所不能判断的。
至于知道这个世界及关联世界的结构,甚至判定出相关世界的运行轨迹,就更是之前的鉴天镜所无能为力的。
现在看来,它已经以自己的方式融合或者说查阅了这个世界。
果然,不愧是“鉴天镜”之名。
许广陵大概是第一次享受着这种“鉴天”的成果。
“小天,你是说,我大概需要不断地‘飞升’三十三次,而中间不能有任何跌落,才能够达成关键性的晋升?”
“是的。”
“如果中间跌落一次或几次呢?”
“你还没有跌落过,后果暂时无法判断,等你跌落一次之后再说。”
“我的老师,还有沈欣她们,是进入了大世界还是其它的小世界?是不是全都处于这个大世界体系之中?”
“是,全都在这个大世界体系,但他们散落的地点,暂时无法判断及锁定。等九年后,进入界壁时,我可以试验性地进行搜索。”
“搜索到的可能性有多大?”
“暂时无法判断。”
不算失望。
这已经是一份很大的惊喜了。
许广陵躺在床上,静静思虑和解析着这份新得的信息。
第162章 夜半钟声到客船
鉴天镜对许广陵的帮助有多大?
答案是,大到无法形容,而用数学里的那个符号来说,就是max。
就比如现在的这份信息,就是真真正正万金也不换的,哪怕对非普通修者来说也绝对堪称“无上珍宝”的生机灵液,相比这份信息,和一般的水也没什么区别。
从前世一路修行至今,在道途上,许广陵是经过了多重的非一般跨越的。
而这,大半都是鉴天镜的功劳。
倒不是说离了鉴天镜许广陵就一无是处,特别是大宗师之后,他已经有资格开辟自己的一片天地,包括已有的,包括未知的。
但是。
嗯,但是。
但是任他再怎么“开天辟地”,有些信息,他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那完全是超越自身所在层次的,而且超越了不知多少。
就比如他现在所在的世界体系,小世界和大世界,这个小世界在不久后和另外一个小世界的交接。
他需要在这九年里晋升到某个高度,否则,就会错过一个机会,而那个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哈雷彗星绕太阳转一圈需要76年,太阳绕银河系转一圈需要2.26亿年。
这个小世界绕大世界一圈需要多少年?小世界彼此间的距离靠近到接壤又需要多少年?
反正不管多少年,最好不要用“人”的时间历程来对比。
很多时候,会对比得很惨淡。
所以这一次机会,目前看来,可能也是唯一的小世界间跨越机会。
这不是坐公交坐轮渡什么的,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地一班,错过这次班车,下一次,呵。
而关于他在这个世界的修行层次以及距离“神”的位置,鉴天镜更是用数值的方式标明,让他一目了解。
类似这般的信息,如果没有鉴天镜,他上哪里知道去?
也因此,从很早很早之前,许广陵就知道,当初,他是获得了一份怎样的造化。
甘从式在静修室中待了整整五天,才出来。
这其实算少的了,一个地阶修者一次闭关,十天半月都是常事,而且这些还只是小闭关。
如果是大的、阶段性的闭关,几个月几年什么的都很正常。
经过五日调整,甘从式身上的气血其实还没有彻底平定,许广陵估摸着如果不是他还在这里,甘从式极有可能趁此机会直接来个大闭关的。
而出关后的第一件事,此老就大声嚷着:“小陵子,有没有吃的?老夫快要饿死了!”
许广陵哈哈一笑。
让一个地阶修者感到饿那是真不容易。
生机灵液对甘从式的身体,既是补充,也是冲刷,他现在亟需补充的,不是热量能量什么的,而是物质方面的。
“前辈你且等等,很快就有。”
许广陵说着,然后给老头整吃的。
也不需要怎么复杂,先来一份杂菜汤,一锅汤里扔了几十种树枝树叶草尖藤梢之类的,眼见着锅里的水变成墨绿色,甘从式的脸也绿了。
“小陵子,这……这能吃?”
甘从式简直像是即将遭受迫害似地指着那口大锅。
随着底下火的不断燃烧,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冒泡,那浓重的墨绿色中更是开始生出看起来就很诡异的暗红、灰褐色。
同时,味道也绝不好闻就是了。
不要说什么奇香扑鼻,连一点点的香都没有。
所幸也没有什么恶臭。
“前辈,我做饭的水平你还不放心?”
许广陵说着,然后在甘从式确实松了一口气后,他补充道:“这份汤虽然不好吃,但肯定毒不死你的。”
甘从式的脸又绿了。
这个“菜汤”在煮着,许广陵又做另一道,这一道就更没有什么讲究了,鸟蛋,好几种鸟蛋,还有鸟肉,再加上几种小配料,来了一锅杂炖。
许广陵终究没坏了这些天来积累下来的信誉。
那汤虽然看起来确实诡异,那蛋肉杂炖也谈不上精工细作,但味道居然都还很不错。
特别是甘从式此时的状态下,吃这两样很“对口”的饮食,吃着吃着居然还吃爽了口,尤其是那道汤,眼见着大半锅汤都喝完了,甘从式居然还留恋般地舔了舔嘴。
“前辈,怎么样,是不错吧?”许广陵道。
“还行。”甘从式咂巴了一下,“小陵子,这个也就是还行,一点都没有你前面做的好吃。”
老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生机灵液还没有彻底消化掉的情况下,不要说什么山珍海味了,就是把高品级的灵果拿来让你吃了,你也会感觉口感粗糙得像渣,而且既淡也无味。
你知道这个你评价“也就是还行”的两样饮食,里面有多大的技术含量么?
许广陵抬头四十五度角地看着西边的天际,有一种锦衣夜行的淡淡忧伤。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时值下午向傍晚的过渡时分,天边的白云在夕阳的映照下,开始一点点地镀上色彩,再过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大面积的漫天霞灿就会出现。
用前世民间说法,叫做“火烧云”。
恍如童话世界。
会当凌绝顶。
如果站在海拔五六千米以上的山上看着漫天,不,漫地云彩,会是遍地锦绣。
温暖的阳光在身侧洒照,金灿灿的华丽锦缎在脚下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就像一张大到没有边的床,让人甚想躺在上面打滚。
怎么滚都行。
前世,在昆仑山脉时,携着大猫登上峰顶的时候,许广陵不止一次从大猫眼中看出了这样的想法。
那个时候,大猫往往会两只前爪紧紧地扒着山石,然后把头以及身子朝前面探,仿佛要一直探到脚底下的云海里。
有时,它也会钻到许广陵身前的大兜里,然后扒拉着兜口蹭着许广陵,望着许广陵的目光中,仿佛是在说:“你能带我下去(到那锦缎上)溜达溜达吗?”
唔,不是仿佛在说。
经过许广陵持久的灵气栽培,大猫是确实很有灵性的,它的眼神,它的喵叫,会很清晰地传达它的意思。
许广陵也完全能看懂、听懂。
当然,许广陵表达的很多意思,大猫也都懂。
大猫后来死了。
哪怕有灵气的长久滋润,它也没能太过突破自身的寿命极限。
在其离世前,许广陵又带着它去了一次昆仑,携着它登上了第一次攀登的那个山顶。
彼时,许广陵坐在山石上,大猫坐在他身前的大兜里。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上午坐到了晚上。
最后时分,大猫仔细地也尽力地舔了舔许广陵的手,然后缩进了兜里,在安心地蹭了蹭之后,进入了睡眠。
和它以前的睡眠一样。
只是不再有呼噜声。
第163章 寒林残日欲栖乌
甘从式大吃大喝。
他一个人大吃大喝了好一会,大概是某种骨子里的饥饿已经被填充了大半,才有点诧异地问许广陵道:“小陵子,你怎么不吃?”
天不早了,这虽然还不是晚间正常吃饭的时间,但所差也不是太多,似乎用不着再做一顿的样子。
许广陵道:“前辈,这是给你吃的东西,我另有吃的。”
说着这话,许广陵就从坐着的石凳或者干脆说石头上站起身来。
他前面不到十步,就是一个侧向的山坡,而沿山坡从下往上,尽是长生茂盛的药木丛林。
许广陵随意来到一棵树前,伸出手来,随意地摘了一根小树枝,连枝带叶地。
而甘从式的视线立马就僵直了,片刻前还是大吃大喝的动作也立马就固化了,他的整个人仿佛也都被时间封印在这一刹。
许广陵只作未见。
走回身来,拿起一个小木筒,盛水用的,嗯,也就是水杯,然后他把那截树枝放到小木筒里。
大小刚刚好。
山泉注入。
下一刻,许广陵取出树枝,丢弃。
只余杯里一汪微漾着的清水。
“前辈,喏,这就是我今天的晚餐。”许广陵微晃着小木筒,持筒示意道。
这一晃,也把甘从式从封印中解脱出来,但他的神情却更见夸张,伸着手指,指着那个小木筒,大概同时也是指着许广陵,张口结舌地道:“小陵子,你,你……你……”
你能把舌头捋直,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么?
答案是,不能!
甘从式这一刻的震惊或者说意想不到,根本无从控制。
那天,这样的一杯“水”给甘从式带来多大改变,对他的修行有多大的影响,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而且直到现在,他的全身内外还是气血激荡,处于某种不可思议的“人不修行而修行自环绕人”的状态中。
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每年都能让他喝上这样的一杯水,甚至隔几年一次都行,甘从式都能觉得要不了几杯,他就敢追上徐亦山,那个安南第一人。
而现在……
这种水,你拿来当晚餐?
你不怕撑死?
是的,撑死……念头转到这里,甘从式忽地一愣,眼神又直了。
小陵子都没有开始修行,这种水,他能喝的?
答案是,能喝。
就在甘从式的转念间,许广陵已经开始喝了,而且一上来直接就是满满的一大口。
许广陵把这口水喝下去,甘从式也咽下了他嘴里陡然升起的满腔口水。
馋啊!
刚才还觉得可以的烤鸟烤蛋那是一点味道都没有了,简直如同木头渣子,而与此同时,甘从式嘴里的口水却仿佛江河泛滥,他要一直咽,一直咽,才不至于真的流出口水来。
但这副窘态,甘从式自己却未觉。
此刻,他所有的心神,以及所有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许广陵手中拿着的那杯水上了。
尊老爱幼不适用于此时。
这确实是不能随意分享的东西。
大概天阶以上,才能把这个东西当日常饮料喝,但也不确定。
总之甘从式是肯定不行的。
前几天的一杯对他来说是大补,现在如果再来一杯,可能就像是前世把一车百年老山参的药性提取凝缩到一碗水里,然后让一个人一次性地喝下肚。
结果会如何?
这种事肯定是没有人尝试过的,但大致的结果肯定不会太美妙。
而且,事实上,这生机灵液最关键的地方不是它的量,而是质,那种对生命本质的凌驾式滋润。
一点是巨大提升。
两点就是摧枯拉朽式的摧毁了。
所以面对甘从式的馋态,许广陵也还是只作未见,只自顾自地啜饮着他的水。
直待小木筒里的水全部喝完,许广陵甚至还把小木筒倒过来,在手里颠了颠,甘从式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然后依然有点愣愣地问道:“小陵子,你喝这个,没事的?”
我以前一直拿它当饮料喝。
许广陵想这样说。
但这就是吹牛了。
前世他虽然也“餐风饮露”,很多时候都拿灵茶灵花之类的东西泡水喝,但那水充其量也就是“灵水”,和这生机灵液,根本不是一回事。
两者之间,那是完全不可以道里计。
白话说,不是一个层次的!
甚至用天壤之别来形容也不为过。
虽然他前世就能制取这东西,但也是这一世的直到现在,才真正有资格拿这东西当日常所用。
所以没法装逼,许广陵只是淡淡地道:“没事的。前辈,不管取这东西,还是喝这东西,我都是有秘法的。”
秘法么,那就是不可问。
小陵子连《万法真经》那种东西都能透露给我知道,那“木盘经”更是不当回事地就直接传给老夫了,现在却再次强调这是“秘法”。
回想起来,这还是小陵子第一次在一件事上给我提到“秘法”。
甘从式心中凛然。
却又觉得深以为然。
太对了!
这不止是“秘法”,更绝对是至高无上的秘法!
甘从式想起许广陵前面给他讲过的那个冷青云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提到了“凝气散”。
当时,他是很震惊的。
也很怀疑这世上是不是真有那样的东西。
或者说,不是怀疑,而只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
“不管根骨如何之劣,不管领悟如何之差,不管修行如何之怠,只要服用了这个凝气散,就必在十年之内,凝气大成,然后破入通脉。”
“而如果根骨不错,领悟不错,修行不错,三年之内,有望通脉。”
这简直太恐怖了!
其他的修者,哪怕再天才,哪怕身受的传承再非凡,又哪里有资格能和服用了这个凝气散的修者相比?
那是一丁点儿可比的资格都没有好不!
同样的年龄,你还在练开架练体拳,还在打磨筋骨凝炼气血,还在一点一点地在凝气的漫长道路上艰难且蹒跚地走着,人家已经凝气大成直接通脉了。
等你凝气大成,人家说不定早就地阶了。
甚至说不定都地阶大成,开始冲击天阶了!
不要说有资格服用凝气散的人没有资格冲击天阶,对那等人来说,不进天阶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对之前的甘从式来说,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不止是看起来不真实。
就连想象起来也不真实。
完全无法想象!
所以结果就是,他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然后干脆直接就不去想,在脑子里有意地“屏蔽”了这个信息。
就算有那样的东西,有那样的人,也不关老夫的事!
这是之前。
而当前几天,许广陵拿了那么一杯水给甘从式喝了之后,再想起凝气散的事,甘从式只是摇头一笑。
凝气散?
那是什么呀。
和老夫喝的这东西比起来……
呵呵。
所以现在,甘从式理解。
非常理解!
完全理解!
是的,这是“秘法”。
至高无上!
草草地把锅里余下的食物扫荡一空,甘从式拉许广陵下棋去了。
他可没忘了许广陵之前说过什么!
就算小陵子忘了,等他能赢了一盘之后,也绝对会提醒,让小陵子回想起来的!
“赢!”
“赢!”
“老夫一定要赢!”
甘从式心中的斗志,简直能冲天冲地。
第164章 壁里青灯乍有无
一盘。
两盘。
三盘。
一三得三,三三进九。
不知道甘从式是不是领悟了数字中至高无上的“九”的奥义,今天只是玩了九盘,就主动推开棋盘,然后吹胡子瞪眼,“哼,不下了!老夫静修去也!”
然后人是气呼呼地,动作却小心着,把棋子整理好,带着棋盘棋子,去静室了。
也不用作什么战绩汇报,只看他的这样子,就自然知道今天双方的胜负如何。
甘从式是聪明的。
地阶以上就没有笨蛋。
而且那“聪明”,甚至都可以上升到“智慧”的程度。
至少,沾着智慧的边。
但在象棋上,目前而言,双方的段位相差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甘从式想赢的话,他不仅仅要胜过一位大宗兼大宗师,更要胜过华夏文明传承中很多很多的“封闭、有限小区域,两方作战方略。”
简单来说,就是那些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等等等等。
许广陵都不需要发挥他在象棋上的真正实力,只是把那些作战方略拿出来模拟,就足够甘从式受的了。
所以甘从式的抗争之路,将注定是曲折而漫长。
回到静修室的甘从式,那气呼呼的神情早已不见,这个时候的他,才符合一个地阶老者的形象。
整个人站在那里,只是侧首无意识地望着墙壁,就恍如一幅耐人寻味的画。
澄静如水,稳重如山。
但他那如静水一般的眸子里,又分明展现着欣喜。
这自然是身体现在的感受所带来。
以前,甘从式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二十年,总之不会太久。
哪怕一个普通人,也是能非常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衰老的,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力不从心。
而作为修者且是地阶层次的修者,甘从式的感受只会更明显。
但那是以前。
现在,不一样了!
一种无法形容的生机,在体内沛然流动着。
前些天在静室中,感受到这一点并再三确认之后,甘从式甚至是泪流满面的。
感动。
既感动于小陵子的如此相待,也感动于造化。
甘从式感受着体内气血的变化,细致且入微地感受着,竟是在修行方面,体会到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气象。
就好像以前一直都在泥淖里行走,连头都被埋在泥淖里,有种隐隐的透不过气来,却又不至于窒息。
只是难受。
而当天长日久,也就习惯了那种难受,并在心气上,接受这么一种令人很难真正振作起来的低沉。
现在,他仍然是在泥淖中行走。
但是,头抬起来了。
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周边的景色,蓝的天,绿的树,黄褐的土,浅青的水。
就连仍然存在着的陷身的泥淖,都仿佛变得清新且可爱起来。
而且,骨子里的那种力不从心,被一扫而空,现在,他只想在这泥淖中大踏步地朝前走,走到甘家祖祖辈辈都未曾走到过的地方。
甘从式,冲呀!
许广陵躺在床上。
不像之前十年的那么孤单,现在,他终于是有个人可以对话了。
虽然小天这家伙称不上“人”。
“小天,你的新世界大礼包还有哪些?”许广陵问道,“不会就这么一点吧?”
“这么一点”当然是夸张的说法。
比实际缩小了千万倍。
一份世界指引,一份修行进度指引,再加一个青帝化灵诀所带来的生机灵液,这三者加在一起的价值,许广陵估摸着,要是让那位去过青水城的圣人知道,大抵会立马两眼通红开始暴走的。
“当然不止。”鉴天镜没有计较许广陵的虚伪说词,“还有一个就是你现在最需要的。”
“嗯?”许广陵还真的有点疑惑了,“我最需要什么?”
“扩大样本。”鉴天镜道。
一番沟通,许广陵又惊又乍。
只要是他所看见过的每一个人,然后修行位阶在他之下,都有可能成为他的样本!
具体做法是他自己编织“梦境”,或者说根据他的想象鉴天镜自行生出一份场景,然后鉴天镜以入梦的方式,将这场景投射给选取人。
就像前世初遇鉴天镜时,许广陵的做梦一样。
“还可以这么玩?只要是我见过的,看过一眼的都行?”
“需要是在这个世界。”
“牛,你牛!”许广陵竖大拇指。
许广陵在意识中搜检着。
首先是庄家。
其他人就算了,他在庄家的布局已经基本完成,并不需要再牵涉更多人,许广陵主要想到的是他这一世的父亲母亲。
父亲吊儿郎当,性子还没定下来,修行一直是在那晃当着。
就算把他选为样本,多半也没什么用,反而这件事暴露出去的可能性很大。
母亲的话,因为身为普通人,并没有接触修行,一旦修行的话变化会很大,向外人讲不清说不明。别人都不说,只庄志清那一关就过不去。
所以父母这边,还要搁搁,反正也不急。
庄家就算了。
青水城也算了,正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
之前来的一路上,见过的那些人也就算了,无缘无故的,没有必要把人家拉进来。
思绪略为打转了一会,许广陵还是把目标放在了郡城。
许同辉也算了,并不需要以梦境投射的方式教导他什么东西,有需要的话,直接当面传授就可以了。
田浩……
唔,老实说,这个世界的饮食结构和前世相差很大,水平更是参差不齐,只靠田浩自行钻研的话,估计几十年过去,也未必能达到他的初始要求。
最主要的是,田浩的底子还是太薄了一点,除了“修行之心”,其它好像一无所有。
所以,得给他准备一份大厨教程?
《从零起步,教你如何成为大厨》
略一思忖,许广陵便觉得,行!
小小地开一下挂,让其比原计划早一步地走上修行之路,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而想到田浩,一份有所关连的计划便直接在许广陵的意识中滋生。
那么,就这样好了。
这算是一个新的实验,一开始,也就选择那么一两个人就行,不必太扩大范围。
第165章 小雨愔愔人假寐
郡城。
北正街、东正街、南正街、北正街,四条宽阔的“正街”圈定了内城的范围。
四条正街之内,便是内城。
正街之外,是并不很宽的城内河。
河的另一侧,就是外城了。当初,许广陵他们初来郡城,住的也便是外城,和内城只有一河之隔。
但事实上,这一河之隔,却是普通人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
其实内城中也有普通人,但那些普通人多多少少都和修者有所关联,他们自身,或者他们的子女之类,是有资格向修者那个阶层迈步的。
而这对真正的普通人来说,不可能。
洛普今年十年。
他的父亲在东街上支了一个小摊子卖烧饼,从七岁起,洛普便是有力的帮手。
换言之,这个才十岁的小少年,已经作为一个家庭支柱三四年了,如无意外的话,将来,洛普会接过父亲的位置,成为这个摊的摊主。
这样的生活,累是累了一点,但并称不上劳苦,特别是苦,谈不上。
他们的日子过得,比不少普通人家好多啦,至少隔个十天二十天的,能去买些肉来犒劳一家。
大块的肉,配上他们自家外面烤得焦脆里面却还酥软的烧饼,简直就是最美的享受。
那个时候,也是洛普最期待的日子。
每天早上,太阳出来后,出摊,每天晚上,太阳将落时,收摊。
洛普和父亲从家到街已经不知走了多少回了,也不知多少次地,这个小少年会用一种懵懂并憧憬的眼神,看着身边的河,看着河对面的风景。
河的两边都有树,但并不太过浓密。
河也并不太宽。
简单来说,在河的这边走着,偶尔地,能看到河对面的光景。
虽然大多数时候能够看到的只是高墙大院,但偶尔不是高墙大院的那么一瞥,却会让小少年羡慕并想象上很久。
十岁的小少年,已经不小啦,尤其对于洛普来说。
也许七岁的时候他还不懂得什么,但这三年里,在街上的“见世面”,让他不知不觉地便懂得了很多东西。
比如他每天早晚两次都要路过的,河对面一些事情。
“那里住的,都是修者老爷。”
“也不止是老爷啦,还有少爷和小姐,他们长得,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啧啧!”
是的,洛普同意这一点。
非常同意。
去年吧,八月的那一天,甚至八月的多少号他都记得,二十三号!
那天,出摊的时候,他和父亲正常地在路上走着,他也很正常地把眼神不时地放在河对面,然后突然地,眼就直了。
步子也停了。
他看到了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到隐没,只是一瞬间的事。
而且一瞬间,也无暇打量太多。
但就那么一瞬间,这个小小的少年,很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美得让人魂都丢了。
回过魂来,少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脚,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又莫名其妙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头发,然后垂下头来,跟着父亲继续朝前走。
以前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
但这一刻,小少年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和刚才他看到的那种美的格格不入。
日子还是继续过着,只是小少年莫名地变得有点沉默,不过暗地里,他更加用心地关注着街上那些有关内城有关修者的谈论。
河对面,那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小姑娘他再没有看见过,但他见着了更多其他的人。
很多是中年人和老年人。
而不管是中年人,还是老年人,都是和少年日常所见,不太一样的。
衣饰不一样。
就算不提衣饰,其它的很多东西也不一样。
少年无法形容,无法准备地描述,他只是知道,不一样。
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很大很大的不一样!
慢慢地,少年也就懂了。
那条他几个扑腾就能趟过去的河,其实隔断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寻常的一天。
一天的出摊收摊,吃过晚饭后,少年正常的入睡。
今天的睡觉,却似乎有点不一样。
早上醒来后,少年有点呆愣愣地坐在床上。
昨天夜里,他好像做了个梦?
用“好像”,并不是他已经忘了究竟有没有做过梦,也不是只记得做梦却忘了梦的内容,而是……
而是那个梦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一丁点儿都没有忘!
更让小少年难以相信的是,梦的内容非常古怪,古怪到他完全不敢相信。
这一整天,洛普都魂不守舍地。
刷牙的时候,差点把嘴都给捅破。
吃饭的时候,不是差点而是直接就被热汤烫了喉咙。
至于出摊的时候,少年更是屡屡出错,直接遭到了父亲的呵斥。
终于一天熬过,傍晚,收摊。
待要和往常一样向家里去的时候,洛普期期艾艾地,脚尖在地上点了半晌,最终还是向父亲提出了请求。
“什么,你要找一道桥,那道桥通向河对岸?”
“那里会有人等你,接你去内城?”
难以置信的暴怒之后,父亲是深深的担心,有点怀疑自家小子是不是妄想过甚,得了失心疯,他更是举起手来,准备给这小子一个耳光。
重重地。
让他清醒点。
但就在那只常年被烟熏火燎的大手即将覆盖上少年那还算清秀的小脸的时候,父亲迟疑了下。
少年眼中的那神情,让父亲不自觉地心中颤栗。
父亲也从来没想到,自家儿子的眼中,能呈现出那么复杂的神情。
不知不觉,这个在脚边打转的小子,也长大了啊!
父亲迟疑着,最终,还是道:“走吧!”
“我们过去,就看一眼!”
“要是没看到你想看的人,你就给我立即滚回家!”
父亲并不是相信洛普的话,而只是决定放纵一次少年的野望。他也少年过。
父亲脚步重重。
少年脚步雀跃,雀跃中却又带着迟疑,那是许多的不确定。
其实少年自己也怀疑,他的那梦是不是源于自己的胡思乱想。
但那梦太真实也太清晰了。
如果不去确认一下,他真的是……死都不会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