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贺萧却未等她说完,径直说道:“毕竟,你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只是当时的我们,都给忽略了。”
他抬起头来,很温和的一笑,像是一个长者看着自己的后辈一样,静静说道:“陛下说,只有你完全抛却过往,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我不再称你为大人,不是怨愤疏远,而是希望你能放下包袱,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寄存在树叶上的露水唰的一声落下,溅在楚乔软白色的绣鞋上,她眉心轻轻蹙起,一丝感动从心间冒起,那般酸涩。
“卞唐虽然温暖,但是如今气候阴冷,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罢,他让开身子就欲让楚乔离去,楚乔却突然叫道:“贺大哥。”
贺萧整个人一愣,猛的抬起头来看着她。
楚乔静静说:“你我相处多年,屡次同生共死,你于我,似是战友,更似亲人。”
萧萧的风穿过林子,贺萧目光微微有些颤抖,许久,仍旧保持那个姿势静静退后一步,沉声说道:“我就要前往西南赴任了,也许,就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楚乔的指尖微微有些冷,看着贺萧默立的身影,只觉得有一丝酸楚萦绕在喉间。她静静的点了点头,说道“你多保重”转身就下了亭子。
刚走出几步,忽听一个声音在身后静静的响起:“小乔,一路保重。”
她顿时回过头去,却见贺萧仍旧是以那个姿势静静的站着,风吹过他的衣衫,青色的朝服上有着青檀色的碧海云纹,腰间苍青色的一束,已然破旧,仍然是当年秀丽军中的腰带。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连头都没抬,好像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楚乔默立了片刻,终究转过身去,随意走了一个方向。
转了几转,尚林园终于再也看不见了,楚乔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无意间竟来到了柔福殿外的弗兰山。名为山,其实不过是一处垒砌的假石,表面全部以白玉精雕堆砌,看起来萤光剔透,堪称金吾宫一大胜景。可是楚乔此刻看着这座洁白的假山,却只觉得心底的冷意一丝丝的弥漫起来,像是长了触手的虫,将她一圈圈的网住。
“小姐?”
梅香有些担忧的叫道。
楚乔没有说话,眼神微微有些凝固,看着那座假山上的几株腊梅,却又好像穿透了那里,看过了好远好远。
“小姐,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思,您却只有一颗心,兼顾不了那么多人的。”
梅香的话在耳边响起,楚乔却好似没有听清,风那么大,她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贺统领追随了你那么多年,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明白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楚乔转过头来,突然伸出手抱住梅香的肩膀,轻声说道:“梅香,你若是想去,就随他去吧。”
楚乔清晰的感觉到梅香的身体猛然一愣,背脊挺得笔直,像是被人惊动了的兔子。过了许久,一双手臂缓缓环住了楚乔的背,梅香的声音在楚乔的耳边静静道:“我是舍不得贺统领,可是,我更舍不得小姐啊。”
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照在地面上,天那么高,看不见一丝云彩。
“小姐不要再为别人操心了,诸葛少爷不是一个完全的好人,但是他却是天地间唯一一个一心一意为了小姐的人。为了小姐,他肯杀人放火舍身成魔,也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梅香突然笑起来:“至于贺统领,他总会看开的,就像我一样,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因缘的。”
碧海蓝天的自由,是她祈求了很多年的。
她仰起头来,依稀中似乎看到了那人清淡的双眼,料峭寒风,大夏朝堂覆雨翻云,他可还好吗?转眼又到了新年,这一年屡经****,也许是为了冲淡大战后颓然的气氛,在百官的极力奏请下,李策下令大力操办春宴,极尽奢靡只能事。
腊月二十七,李策于国子大殿上宴请百官,开设一年考度呈情,对于本年政绩优等者大加褒奖,赐三品以上官员同殿而食的殊荣,并亲自坐下一首千秋诗,吩咐内侍誊抄,赠送朝臣每人一副。
后宫也是张灯结彩,饮宴从仪心殿一路摆到上清宫,彩坊不断,灯笼无数,以彩绸灯饰结成万寿无疆、江山永固等吉祥纹图,贴在朱墙碧瓦之上,金碧辉煌,锦绣华灯,歌舞弥漫,一派富丽堂皇之色。
李策几次来请她一同赴宴,楚乔却不喜欢那样堂皇的热闹,淡淡的推脱了。只在自己宫里带着一众宫女下人们打扫准备,自开宴席,筹备守岁等器物。
腊月二十八,一辆辆青布马车驶进了金吾宫的正门,经过通报之后,一路向着宓荷居前来。然而马车到了之后,一箱箱东西搬下来,却轰动了整个后宫,所有的宫女下人们无不争相赶往宓荷居一探究竟,就连一些沉不住气的夫人,也巴巴的赶来了。
马车二十辆,大小楠木箱子二百箱,打开箱子之后,所有人的眼睛豁然一亮,满目珠光。翡翠、祖母石、红宝石、猫眼、白玉、东珠、锦绣拢纱、苏绣绸缎、珍贵皮草、古玩、字画等等,凡是世人所能想象的奢华,几乎凝聚眼前。不仅如此,还有一些女孩子喜欢的朱钗、璎珞、宫衣、玉鞋、首饰,应有尽有。上品花卉、高达三丈余的完整珊瑚、珍稀兰草、以东珠镶嵌的帷帐屏风、能在夜里发光的玉自明、还有海外传来的一些稀有物件,如火柴、望远镜、玻璃饰物、简单的自鸣钟、番人女子的衣裙,还有胡地的珍贵特产,各种价比黄金的药材等等等等。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还有几箱很粗糙的土产,看起来类似番薯,楚乔拿着研究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曾写信给自己描述过的青海土瓜,她凑到鼻间闻了闻,略略有一丝香气,心里骤然升起蒙蒙的甜蜜,只觉得这所有的珠玉加在一起,都不及这几颗丑丑的土瓜。
想必当地人听说青海王要此物是尽了心的,不但个头甚大,而且每只土瓜上还绑了一圈红线,以红色喜步细细包裹着,看起来不伦不类。
一方小小的信笺放在瓜中,她拿起,嫩白的手指拆开金线,只见里面以极清瘦飞扬的字迹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篇。
他总是如此,即便是写信也是别扭的口吻,从天气到政治再到地方经济的发展走向畅谈一番,活像两个国家元首的亲切会晤,只在最后每次都小心的提醒一句:注意门户,睡前小心门窗,严防小人。
有一次李策看到诸葛玥的信气的半死,大骂说诸葛玥才是名副其实的小人,竟然背后中伤他人。楚乔当时看着那个偷偷拆看别人信件却大义凌然的男人,只觉得他们两人所言都非虚。
今日的信笺却不是很长,短暂的开头之后,笔墨似乎浓了许多,可想那人是默想了很久,墨迹都干了,是重新蘸墨书写的:
“有事缠身,无法与你共度春宴,明年春暖花开日,必履行诺言,等我。”
周遭是一片喧哗惊叹之声,楚乔手握着一方薄薄的信笺,却只觉得四周平静温和,风过无声,惊燕啼鸣,花艳叶翠,纵然冬寒料峭,心中仍旧一派春和景明。
当天晚上,楚乔和梅香、菁菁、多吉、平安还有秋穗等一批宫女宓荷居里,楚乔亲自下厨,虽然厨艺一般,但是现代的烹调方法还是将这帮家伙唬的一愣一愣的。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些拘束,渐渐的也就放开了,这宫里少有男人,多吉清俊温和,平安却是个伶牙俐齿的,不停的给大家讲笑话,将一众小丫鬟逗的哈哈大笑。
午夜时分,外面突然放起了焰火,楚乔和宫人们跑到庭院里,站在桂花树下仰着头,看着漫天火树银花,鲜亮的颜色洒在脸上,是一片飞扬的神彩。
菁菁和平安几人带着小丫鬟们放起了炮竹,噼啪的声音响在耳侧,楚乔捂着耳朵被众人簇拥在中央,脸蛋红红的,穿着毛茸茸的新夹袄,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来到这里多少年了,这是她过得最高兴的一个新年。
纵然心底的人不在身边,岁月仍旧一片静谧恬淡。
外面仍旧是一片欢声笑语,楚乔伏在案前,几笔勾勒,就是两个惟妙惟肖的Q版卡通人物,小小的身体上顶着大大的脑袋,一个灵动清秀,一个严肃别扭,两个小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并肩呆呆的望着前方,隐隐透着几丝傻傻的可爱,在他们的面前,是一片广阔的草原,牛羊成群,在极远处,还有大片青青的海水。
她以极认真的字迹在信笺的结尾写了两个字:等你。
不再叮咛嘱咐,不再探听询问,她想,她要完全的自私一次,也要认真的任性一次,更要相信一次。
第332章
放下信笺,她穿好斗篷就跑出去找梅香他们,谁知刚走出大殿,一捧白白的花瓣兜头而来,像是满捧的积雪,扑朔朔的洒在她的身上。
众人齐声大笑,声音穿透了金吾宫的火树银花漫天烟火,飘飘的弥散开来。卞唐的冬天总是极短的,转眼间已是三月。
前几日,怀宋传来消息,怀宋亲王晋江王以宋皇身体有异为由头,带领一部分支持他的官员要求太医院公布皇帝的身体状况,却被纳兰红叶一口拒绝,颇引起了一丝乱子。
李策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淡淡道:“如果没事,为何不堵上那些人的嘴呢?”
楚乔也没搭话,她隐约猜到些什么,想必不止是她,恐怕这天底下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盯在了怀宋之上,而那个以一己之力撑起纳兰氏大厦多年的女子,此刻又该如何应对这明里暗里的暗箭明枪呢?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燕北看到的那张略显潦草的信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纵然外表看起来坚韧如铁,终究也有伤怀难过的时候,谁又能永远坚定如初呢?
三月初九,李策的二儿子李桥安死于伤寒,年仅三岁。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李策正在湘湖视察堤坝,匆忙赶回来,却只来得及见到那孩子的尸体。
李策如今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六岁,女儿四岁,死去的这个孩子是南云夫人的儿子,那孩子死后,南云夫人悲伤下一病不起,三天后撒手人寰。
那孩子毕竟还小,不能入棺,只在南天寺火化,收敛在寺卯中。
那天晚上李策喝多了酒,楚乔还是第一次见到李策喝醉,以前不管是什么时候,他似乎都是清醒着的,哪怕路都走不了,眼睛仍旧是清冽一片。
那一晚,他抓着楚乔的手,反复的问:我是不是杀虐太深?我是不是杀虐太深?
他的力气太大,楚乔的手腕生生的疼,大殿里静极了,冷冷的风吹进来,扬起一地飘渺的尘埃,青蛙在杨柳间喋喋不休,却更显清寂,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化下一滴滴红色的烛泪,宛若女子的清泪滚过染了胭脂的腮边,静静的低垂落无声。
第二日,李策追封南云夫人为云妃,入殓皇陵,让她的家族父兄得享哀荣。
转眼已是五月,前往皇庄安胎生育的子茗夫人回宫,产下一子,阖宫大庆,李策赐孩子名为青荣,并赐爵位,封为荣王,子茗夫人一跃成为三妃之首,领贵妃之衔。
宫里的宫女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这位贵妃娘娘,说她进宫时间这么短就有了儿子,还爬上了妃位,登上后位指日可待。
然而也有人说她出身寒微,家族已然没落,父亲还是罪臣,即便是兄长如今渐渐在朝堂上展现锋芒,但是到底身子不便,无法登上高位。没有家族支持,茗贵妃难有建树。
对于李策的这些后宫之事,楚乔不愿打听,平日也甚少关注。突然想起一事,问秋穗道:“为什么贵妃的册封大典上没看到皇太后?”
秋穗答道:“先皇去世后,太后就出宫去了安隐寺,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宫了。”
楚乔这才恍然,想起这位太后多羁的一生,也不由得一阵唏嘘。
四月刚过,卞唐已是一片和煦春风,诸葛玥前几天派人为她送来了一对胡地双翼鸟,长的十分漂亮,毛色鲜艳,据说这种鸟自小就是成双而生,一只若是死了,另一只绝不独活。
楚乔喜欢的每日亲自喂食,并给它们改名叫比翼鸟,异常喜爱。那只雌鸟似乎和楚乔关系很好,渐渐的,就算放出笼子也不飞远,只是在大殿来盘旋,偶尔落在楚乔的肩膀,用脖颈摩挲着她的脸颊,那只雄鸟看了总是十分火大,满屋子的乱飞怪叫,逗得一众小丫鬟们哈哈大笑。
李策似乎也很喜欢这双鸟,总是不时来逗弄。
有天晚上,楚乔正在睡觉,突然感觉似乎有人在看着她,她刚一睁开眼睛,于黑暗中坐起身来,就顿时落入一个坚硬的怀抱之中。
男子的气息很熟悉,呼吸有些低沉,一下一下的喷在她的脖颈上,带着一丝浓厚的酒气。他抱的那么紧,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几乎将她弄痛了,她没有挣扎,透过冷冰的衣衫,似乎可以感受的到他的寂寞和痛苦,她轻轻的伸出手来拍着他的背。
月光凄迷的照在他们的身上,男子的衣衫以赤色线绣出细细的龙纹,那丝线那么细,好似要融进那一重重的明黄之中,隐约的一脉,像是渗了血的手腕。
渐渐的,李策松开了她,酒气上涌,呼吸都是清冽的酒香。
楚乔小心的问:“李策,你将我当成她了吗?”
李策一愣,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扬起眉。
楚乔突然有些局促,似乎无意中撞破别人秘密的孩子,轻声说道:“我听下人们说的,以前,芙公主就住在这里把。”
李策定定的看着她,那目光那般深远,像是幽幽的古井,含着清澈的深意,浑浊的一脉。那时的楚乔,也许还无法理解他的眼神,她只觉得被他看的很不舒服,微微有些酥麻的担忧。
“呵——”
李策突然轻笑一声,然后又用那拉长的腔调懒洋洋的说:“芙儿的身材可比你好多了。”
那天晚上,李策离了宓荷居就去了茗贵妃的柔福殿,他刚走出大殿,楚乔就见几上有一物光华剔透,正是李策的玉扳指,她连忙跑到窗口大叫道:“李狐狸!你的扳指!”
李策回过头来,冲着她灿烂一笑,月光下笑容俊美的令人目眩。
“**一刻值千金,我明日再来取!”
说罢,就向着柔福殿的方向去了。
楚乔握着那只扳指,使劲的瞪了一下这个胡闹的皇帝,转过身去的时候,脚趾不小心踢在一处凸起的门槛上,锥心的疼,她皱着眉坐下来,只见竟然流了很多血,把洁白的睡裙都给染红了。
她的心底,突然生出了一丝慌乱。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楚乔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本就没睡实,腾地一下坐起身来。正好梅香和秋穗急促跑进殿来,人人面色苍白,仿若死灰般的说道:
“陛下遇刺了!”
“砰!”
黑夜里,那只莹白的玉扳指突然掉在地上,却并没有摔碎,只是磕掉了一个角,顺着光华的地板,远远的滚去。
赶到仪心殿的时候,整个大殿外已是一片痛哭声,整个太医院都在殿外候着,几名老资历的太医聚在里面,只见一盆盆的血水不断的被端出来,像是尖锐的刀子一样,深深的刺入骨髓,狠狠的疼。
秋穗说李策是晚上宿在茗贵妃殿上的时候被刺的,伤人者是一名年迈的老太监,自称洛王爷是他的恩人,得手后还没等侍卫追问,就咬舌自尽了。
楚乔紧紧的握着拳,这个时候,她是不能进入内殿的,连在外面跪哭的资格都没有。她疑惑的皱紧了眉,先不说柔福殿禁卫森严,李策左右都是一等的护卫高手,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太监怎么能混进内殿并且刺杀得手?就说李策本身的身手,也绝不会让陌生人轻易近身而毫无所觉的。
她远远地望去,只见在大殿正前方的一个小广场上,一名衣衫单薄的女子正孤单的跪在那里,鬓发凌乱,因为背对着她,所以看不清脸容。
秋穗说,那就是茗贵妃,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跪在那。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突然打开,孙棣带着一众忠心的臣子迎上前去,紧张的问道:“陛下的伤势如何?”
为首的一名老太医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水,说道:“陛下性命无碍了,只是还需要静养。”
此言一出,那些嫔妃们同时放松的大哭出声,就听广场那边,那名茗贵妃身子一软,就昏倒在地。
“孙大人,陛下要见你。”
老太医说道,随即目光转了一圈,看到楚乔后突然说道:“还有这位姑娘。”
一时间,所有暧昧诡异的眼色全都凝聚而来,楚乔深吸口气,面色沉静的走上前去,和孙棣打了声招呼,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进了大殿。
大殿里密不透风,满是厚重的药味。孙棣先进去,过了好久才出来,对楚乔说道:“陛下精神不好,长话短说。”
“明白。”
楚乔点了点头,就走进内殿,穿过层层垂曼,李策就躺在那张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巨大的龙床上。
他的气色的确是很不好,楚乔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一脸死灰,眼窝发青,嘴唇几乎毫无血色,他定定的看着她,目光似乎有些呆滞,就在楚乔开始惊慌之际,他却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声音沙哑语气却轻松的说道:“吓死你们。”
时光回溯,岁月刹那间纷涌倒流,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初初相见的那一日,年轻的太子被她从马上拽下来重拳相向,打的鼻青脸肿,他一边哎呦哎呦的惨叫一边对着她露出古怪的笑来,像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登徒子。
第333章
“李策——”
她颤声叫道,只见一个深深的刀口横在他的胸前,只要再偏一寸,就能刺破心脏了,她后怕的看着他,头皮都是发麻,想去抓他的手,却又不敢,只是反复的说:“没事了,慢慢养着。”
“原本,”李策断断续续的开口:“原本想这几天亲手给你准备嫁妆的,这下,要便宜孙棣那家伙了,不知道、不知道他会不会贪污。”
楚乔强颜欢笑,柔声说道:“你放心,我去看着他。”
“恩。”
他似乎很累,只说了这几句话脸色就更白一分,楚乔连忙说道:“你先睡吧,不要再说话了。”
“乔乔,在旁边陪着我吧。”
“好。”楚乔连忙点头:“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你。”
李策沉沉的睡过去了,期间太医曾来为他换了一次药,楚乔亲眼看到那个伤口,对他受伤的疑虑更深了,只是现在还不是处理这些事的时候。
三天之后,李策的伤势有了好转,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这天上午,楚乔正在内殿为他打扇,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她扬眉看去,秋穗急忙跑进来,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道:“太后回宫了。”
楚乔一惊,连忙走了出去。
还没出仪心门,就见太后的凤驾迤逦而来,她给太后请了安,一路跟随又回到了仪心殿。侍女撩开帘子,太后一身朴素的青色单衣,楚乔抬起头来一看,不由得心下一惊,不过是几年不见,太后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苍老的不成样子。满头白发,皱纹深深,一双眼睛几乎凹进去了,通红一片。
她刚一下轿,眼泪就流了出来,悲声说道:“我的策儿呢?我的策儿怎么样了?”
“启禀太后,陛下已经无碍,只需要静养。”
太后一边流泪一边骂道:“你们这帮奴才,到底是怎么伺候的?若是皇帝有一点事,你们全都给我陪葬!”
说罢,就往仪心殿走去。
奴才们吓得全都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没有人敢拦太后的驾,楚乔跟在后面,一路进了仪心殿。李策此时仍旧在睡,太后刚一看到他,眼泪就掉了下来,颤巍巍的靠上前去,似乎想要去摸他的脸。
一名太后身边的宫女走到楚乔面前,皱眉说道:“你是何人?为何在这?太后来看皇上,其他闲杂人等立刻回避。”
梅香眉头一皱,正想说话,楚乔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点头道:“知道了。”
说罢,带着梅香几人就退出了仪心殿。
“小姐?是皇上让你陪着的。”
楚乔叹了口气,说道:“人家母亲回来了,我们有什么理由还继续呆在里面?”
秋穗在一旁说道:“没想到太后还挺疼皇上的。”
这时,孙棣大人从前面走来,见了楚乔微微一愣,问道:“姑娘怎么不在仪心殿?”
梅香抢着说道:“太后回来了,把我们小姐给赶出来了!”
“太后?”
孙棣闻言顿时一愣,转身就大步往仪心殿走去,沉声说道:“是谁接太后回来的?陛下遇刺的消息外面并不知道?太后怎么会回来?”
就在这时,仪心殿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尖叫声,孙棣和楚乔同时一愣,猛然推开仪心殿的门,一起冲了进去!
只见太后手握着一只匕首,苍白的脸上满是殷红的血,神色凄厉,哪里还是那个温和慈祥的妇人,像是一个魔鬼一样的站在床前,嘶声叫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要为洛儿报仇!”
楚乔的脑海中轰然一片苍白,像是极北方的风,呼啸着横扫而过。
午后的阳光从大畅的门口照进来,明晃晃的亮,刺得人眼前一片花白,四周那样乱,有人在惊呼,有人在尖叫,有人仓皇奔出去宣太医,侍卫们冲上前去,雪亮的刀子闪烁着银色的芒,在地上画下一道道白亮的光影。
她站在原地,眼睛仿佛不能承受这样明媚的光影,热热地痒。太阳像是用坚冰所造,照在身上寒澈澈的冷,仿佛被浸入冷水,寒气从指尖冒起,一丝丝的袭上她的手脚、腰身、渐渐覆盖上胸口,心口怦怦跳得厉害,一突一突地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喉间又酸又涩,连呼吸都变得不再顺畅。
太后一身衣衫已被鲜血染红,苍白的脸上攀起两丝病态的疯狂,她的眼睛明亮且狰狞,被人制住之后也不挣扎,只是用充满恨意的声音冷冷的说道:“你们都是畜生,都该死,我杀了他,现在再杀了你,我要为我的丈夫和儿子报仇。”
那一刻,楚乔看到了他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她透过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心,不像是以往的轻挑,不像是以往的深邃,不像是以往的波澜不惊难以揣测。那一刻,她清晰的透过那双幽潭看到了其中的喜怒哀乐,看到了压抑低沉的脉脉暗涌,看到了如塞外雪原般的皑皑苍凉。
他就那样躺在那里,伤口处的血像是漱漱的泉水,将他淡青色的衣衫染红。他静静的望着他的母亲,眼底没有震惊,没有仇恨,只有刻骨的疲倦排山倒海的席卷而来,将他俊朗的容颜完全淹没。
窗外有呼呼的风吹过,晃动着薄薄的窗纸。地上的鲜血蜿蜒的流动,密密麻麻的人影冲上前去,为他止血为他医治,殿外再次响起了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切就像是一场无声的哑剧,楚乔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是呆呆的注视着他的眼睛,冰冷的触感在自己的皮肤上一寸一寸地爬过去,直到心底。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燕北高原上的一次围猎,大雪封山,一只母狼被饿的极了,好不容易抓到一只麋鹿,正在大快朵颐,它的孩子缩在一旁,却悄悄的走过去,在那鹿肉上咬了一口,母狼顿时就怒了,挥起爪子就抓了小狼一下。小狼被抓伤了,远远的缩在树根下畏缩的望着母亲,呜呜的叫着,却不敢再上前了,它的眼神那么忧伤,像是被抛弃的孩子。
有人来拉她,她却固执的不肯走,脚下仿佛是生了根,怎样也不肯挪动一步。
她突然那么害怕,血脉冰冷,手指都在忍不住的颤抖,她不想出去,那些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害怕出去了之后就再也走不进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有人在她耳边大声的说什么,单薄的丝绸不堪这般大力的拉扯,发出嘶的一声脆响。她突然极响亮的叫了一声,一把挥退众人,就往内殿跑去。
“抓住她!”
有侍卫在大喊,越来越多的宫人们向她跑来,她紧张的退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寒战战的冷。
“放开她——”
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那般沙哑,像是浑浊的风吹过破碎的风箱,李策半撑起身子,胸口是淋漓的鲜血,手指青白,遥遥的指着她。
“陛下!陛下您可不能乱动啊!”
一连串的惊呼声随之响起,他的身影前倾倒在床上,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溅而出,像是一匹璀璨的锦帛被生生的撕裂开。她如坠冰渊,那么深的寒冷从脊背爬上来,房门紧闭,阳光被隔绝在外,光线透过窗纸,被筛成一条条斑驳的影子,她站在人群之外,看不到他的眉眼脸容,只有一只青白的手从被子里垂下来,白惨惨的,没有一丝血色。
太阳渐渐升到正中,又渐渐西落,一弯冷月爬上树梢,在仪心殿外洒下一片白亮的光痕,更漏里的沙一丝丝的流泻,就好像是那具躯体里的生命般,缓缓的被抽离出去。
一丝哽噎的哭声突然自一名满头花白的老太医的口中溢出,飘渺的帷帐之后,女子的身影像是一行青烟,骤然倒下,隔着浓浓的帐幕,她的双眼浑浊不清,只能看到依稀中那一只摇曳的红烛。
醒来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死寂,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看到梅香惊喜的脸,她的心却突突的疼起来,鞋子也没穿,掀开被子就跳下床去。
“楚姑娘呢?”
外面响起了男子急促的声音,她散发赤足的跑出去,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只鬼。
孙棣看着她,神色突然变得那般凄婉,他静静的低着头,轻声说道:“陛下要见你。”
仪心殿变得安静了许久,沉寂无声,她一路走进去,穿过层层帷帐幕帘,一直走到他的龙床之前,隐约觉得,他似乎要同这座空寂的大殿融为一体了。
她在榻边跪下,手指冰凉的,缓缓伸出去,指尖碰到他的手臂,却微微一缩,只感觉他的身体比自己还要冷,就像是燕北高原上终年不化的雪,千古不变的冰川。
她的呼吸那么轻,声音也像是转瞬就会飞走的蝶翼,静悄悄的在殿里响起:
“李策,我来看你了。”
他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然后睁开,目光幽幽的聚过来,静静的看着她,目光那么宁静,似乎隐隐的包含了那么多那么多,他艰难的伸出手,对她招了招,淡淡的笑,轻声说:“乔乔……”
第334章
楚乔的眼泪夺眶而出,缓缓抓住他的手,只是几天的时间,他竟然就瘦成了这样,指骨嶙峋。她的喉间含着浓烈的酸楚,哽噎的发不出声音,眼泪扑朔朔的滚下。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伸出手指,轻轻拭过她冰冷的脸颊,微笑着说:“别哭啊——”
“都怪我。”
她的眼泪一行行的落下,指尖带着冷冷的凄凉:“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不该出去。”
李策突然一笑,他平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繁复的花纹,上面绣着万寿无疆的黄金小篆,密密麻麻的爬满了整座龙床。他的声音淡定且平静,没有一丝怨愤,静静的说:“怎么能怪你,那是我母后,谁……”
他突然剧烈的喘息起来,声音脆弱且无力,楚乔惊得就要找太医,却被他牢牢的抓住,手腕上的力量那么大,几乎无法想象这是一个重伤的人。
“谁、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夜里的风穿过房檐,吹过檐角的镇兽内部打通的耳朵,发出呜呜的声响。极远处,是宫里的女人们压低声音的呜咽声,极细小的飘过来。
“原本想要亲自送你出嫁的,现在……恐怕不行了。”
“不会的。”楚乔突然固执的说道,声音那般大,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像是一圈圈飘曳的叶子,她使劲的握住他的手,似乎在同什么人争抢一样:“你不会有事的!”
李策看着她,突然虚弱一笑,那一笑突然好似一只锥子一样扎入了楚乔的心,她是那样的惊慌,眼泪蔓延过脸颊,流进嘴里,苦涩难忍。
“李策,别走,别走好不好?”
她轻晃他的手臂,像是一个孤单的孩子:“你不在了,我怎么办?我出了事,谁来帮我?我没地方住,谁让我白吃白喝?”
李策眼睛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他故作生气的嘟囔:“原来、我、就是一个冤大头。”
多少年了,过去的岁月像是一汪清泉,一丝丝的滚过寂寞冷寂的空气之中,她无力的看着他,心痛得如同刀子在剜。他的声音淡如湖水,静静的说道:“我已经派人去通知诸葛四,会、会有人送你去见他,你,就好好跟他去吧。”
楚乔咬住下唇,他仍旧断断续续的说:“以后,别再逞强,别再使小孩性子。”
夜色如同太清池的水,那样的凉,他的眉心紧锁,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双眼是看不清的波光,牢牢的凝视着她。突然,他说道:“乔乔,扶我起来。”
楚乔一惊,连忙摇头,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就看到他固执的眼神,那么坚定。
她的心一痛,小心的将他扶起来,坐在窗前的藤椅上。他穿上了外套,鲜红的颜色,上绣妆花龙纹,横的经,纵的纬,张扬里透着颓废的凄凉,好似他们最初的那次相遇一样。
“乔乔,我头发乱了。”
楚乔“嗯”了一声,拿起白玉梳子,打散他的头发,梳齿浅浅的滑过发间,苍白的手拢过他的鬓角,一丝,又一丝,似乎走过了他们那么多年的相识,她的手渐渐颤抖了,他却好似不知,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梳好了头,他侧过脸来,笑吟吟的对她说:“精神吗?”
他的眼神幽深沉寂,月色透过拢纱的窗子碎碎的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蒙昧的微光。他仍旧是那样俊朗,细长的眼,高挺的鼻,如玉的脸颊,隐隐透着天家王者的风蕴气度。只是眉心笼着一汪死气,渐渐扩散开来,面容苍白,如同蒙尘的白玉。
楚乔强颜欢笑的点头:“帅呆了。”
李策眉头一皱,问道:“夸我吗?”
见楚乔点头,他才开心的笑起来,像是当初一样。
“李策,”楚乔强忍住心里的悲凉,轻声的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
李策皱着眉,若有所思,许久才轻笑道:“没有了。”
他的呼吸突然有些仓促,对着她,遥遥的伸出手来,轻声说道:“乔乔,让我抱抱你。”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吹开微敞的小窗,月亮在空荡荡的大殿上洒下一地的苍白,照的四下里都是皑皑的雪亮。风从远远的太清池吹来,带来了清荷的风,楚乔的喉咙仿佛是被人咬住了,狰狞的疼痛。她跪在地上,半伏在他的怀里,眼泪一丝丝的滑下,蕴湿他的衣衫。
头顶的呼吸一点点消逝,像是清风吹去脉脉的樱花,再无一点声息。月光斜斜的照在他们的身上,依稀间,似乎又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场年少轻狂,邪魅的男子红衣墨发,从天而降,在她的耳后吐气笑言:“还不停下吗?”
岁月如同一场大梦,繁华卸去,剩下的,只是一片浓重的苍白。
楚乔的眼睛仿若燃尽了的余灰,死死的冷,她的目光空洞,一点点的站起身来。回头看去,他却仍旧那样静静的坐着,歪着头,似乎陷入一轮好梦之中。
记忆的碎片零落溃散,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男子一层一层卸下了伪装的皮囊,昔日的艳丽翠柳,锦绣奢华,终究化成了今日的浑浊和孤寂,最终映着夕阳的余晖,融进这殡葬的深夜。
霍然打开宫门,清冷的月光无遮无拦的洒在了她的身上,远处一片浓墨,殿门前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的后宫女眷高官重臣。
孙棣望着她,目光里带着颤抖的询问。
她失魂落魄的看着他,身体都是麻木的,终究,还是缓缓的,缓缓的,点一点头。
“皇上驾崩——”
巨大的悲泣同时响彻九霄,阖宫上下,到处都是悲伤的哭喊,绵长的丧钟穿透了夜间的雾霭。
楚乔仰起脸,大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衫,空寂的天空上,她似乎看到了一张清澈的脸,高鼻薄唇,眼梢微挑,像是一只狡猾带笑的狐狸……
一名宫人顺着幽深的宫阙长巷跑来,来到孙棣面前小声的报告,他们离得太远,声音被风吹的破碎凌乱,可是还是有只言片语落入了她的耳里。
“丧钟一响……一头撞在桌角上……血流满地,已是不活了……毕竟是太后啊……”
月若冰霜,血脉几乎被冻结,一行清泪,终于再一次无声滑过,浸入这座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的蔼蔼深宫之中。
唐京的街头美景依旧,有凉爽的风从湖面上带着荷花的清新香气徐徐吹来,路两旁的杨柳随风摇曳,枝条蹁跹,像是舞姬柔软的腰。
夕阳暮色下,倦鸟归林,红河红影,如血染的苍茫。
卞唐国丧,所有人都穿着素色的单衣,就连挂着的灯笼也用白布拢起,走在街上,到处都嗅得到萧条的凄冷。
天色渐渐暗下去,月亮圆圆的一轮,从树梢间升起,明晃晃的挂在遥遥的天际。
今日是白月节,距李策去世,已经有一月了。
诸葛玥屡次派来部下,想要将她接走,她却固执的留了下来,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她,让她无法肆意的离去。午夜梦回,额角都是淋漓的冷汗,李策走了,带走了金吾宫里所有的歌舞乐曲,偌大的宫殿陷入了一轮漫长的死寂,走在绵长的永巷里,甚至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时刻的提醒着她,有人不在了,有人却还活着,有些事情,她还没有做。
这条路,曾经是她和李策共同走过的,那天晚上,她于昏迷中醒来,他像是一个大孩子一样牵着她的手,在皇宫里疯狂的跑,穿过九重宫阙,穿过琳琅花圃,穿过假山石林,走出了宫门,他们共乘一骑,他坐在自己的身前,大笑着为她指路,不时的,还要回头去嘲笑那些如热锅上蚂蚁的侍卫们。
一转眼,物是人非,一切已然面目迥异,荡然无存。
如今的街市已然不复当日,一片萧条,仅有的几家店铺也是门庭冷落。国丧之中,所有的节庆都被取消,老百姓们都不再出门,没有客流,摆摊的商贩也就不出来了。原本拥挤的街市如今一片空旷,枯黄的叶子随处乱卷,不时的打在洁白的衣摆上。
走了好久,又来到了上次吃面的那家摊位前,没想到他们竟然还在,只是没有客人,男主人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见她进来,顿时一愣,猛的跳起来,仔细的看了她几眼,然后就为她擦凳子,咿咿呀呀的安排她坐下。
仍旧是那个老板娘,几年的时光似乎没在她的脸上留下一点痕迹,还是那副白白净净的清秀气质,走到楚乔面前,目光没有焦距,却笑吟吟的说道:“姑娘好久没来了。”
楚乔微微一愣,问道:“你还记得我?”
“是他认出来的,巴巴的跑来跟我说。”
女子娇憨的一笑,指着站在她身后的丈夫。男子脸一红,腼腆的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大公子呢?好阵子没见他来了。”
那女子突然这样问,眼睛弯弯的,像是两弯月亮。风从长街的那一头吹过来,呼的一下子就掀起了小摊的外的旗幡,那男子赶紧上前一步,为妻子挡住风沙,动作那么自然。
第335章
楚乔看的有些愣,就听那女子追问道:“姑娘?姑娘?”
楚乔回过神来,轻轻扯出一个笑来,说道:“他出了远门。”
“哦。”老板娘点头道:“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落叶堆积,秋风扫地,楚乔的心一寸寸的冰冷,面色越发苍白了起来,喉间也有几许哽噎,她想了想,轻声说道:“他搬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老板娘看不到楚乔的表情,本想继续问,却被她的丈夫拉扯了一下。聪慧的女子顿时会意,转身就离去,不一会,热腾腾的面条被端了上来,还有一盘牛肉,半碟虾饺,隔得远远地,就闻到了醋酸的味道。
拿起筷子,掏出腰间的手帕轻轻擦拭了两下,就开始一口一口的吃。
面条是滚烫的,上面浇着葱油和葱花,很香很香。楚乔吃的很慢,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胃里不断的反着酸水,想是要吐出来一样。
“虾饺一会就凉了。”
一个极清脆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楚乔转头看去,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眉眼很是熟悉,她抬头看了一眼那边的老板娘,顿时记起这个孩子,试探的说道:“倩儿?”
孩子小眉头皱起来,很认真的问:“你认识我?”
楚乔一笑,没有说话,那孩子自顾自的坐在一边的椅子上,说道:“你以前来过我家吃饭?”
“恩。”楚乔点了点头。
那孩子说道:“你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楚乔不由得会心一笑,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说道:“你还是这么喜欢听故事啊。”
“那我给你讲一个。”
“你的故事我听过了。”
“是新故事。”孩子数着手指头说道:“我是大大大大上个月,刚学的。”
楚乔无奈下点头道:“那你讲吧。”
孩子仍旧从衣兜里掏出两只小泥偶,可是不比从前,这两只玩偶做的十分精致,眉眼可见,色彩绚丽,栩栩如生,堪比宫廷里高级绣工的手艺。孩子拿起一只泥偶,很是郑重的说道:“他是大皇帝。”
一样的开场白,只是如今的大皇帝已然改头换面,一身明黄色的丝绸裁成的小衣,金冠墨发,眉眼俊秀,像是真人一样。
孩子拿起另外一个泥偶,说道:“这是个小姑娘。”
一个一身棉白裙的女子泥偶被她握在手中,孩子很认真的说道:“有一次,大皇帝出使别国,遇见了这个小姑娘,小姑娘会武功,狠狠的揍了大皇帝一顿,大皇帝很生气,原本也想揍她一顿,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大皇帝就喜欢上她了。”
几年不见,孩子讲故事的水平明显有了提高,她抬起头来笑着问楚乔:“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楚乔握着筷子的手一片冰冷,她愣愣的点头。孩子得意洋洋的说道:“有一次他们遇到了坏人,小姑娘很善良,救了大皇帝好几次。大皇帝就想,这个小姑娘真仗义,我要把她娶回家过好日子。”
“可惜,小姑娘不喜欢大皇帝,她喜欢另外一个人,后来,她就跟着那个人走了。”
孩子又掏出一只泥偶,仍旧是当初她讲故事用的泥人,破破烂烂,连腰间围着的破布都没了,就那么光溜溜的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只小木棍,傻乎乎的样子。
“可是那个人不好,又霸道,又丑,又穷,又爱欺负人,反正不是好东西,后来小姑娘幡然醒悟,就离开了这个人。”
这时,孩子又拿出一个泥偶,仍旧是以前的那个骑着扫把的小人。
“小姑娘又喜欢上了这个人,可是这个人也不好。又骄傲,又自以为是,又仗势欺人,又很丑很丑,偷偷告诉你啊,他可能还有断袖之癖的,他跟他们国家的一个皇子来往密切,反正有可能是疯子。”
小姑娘长出一口气,很感叹的说:“最后,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她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所以她毅然抛下这个人,回来找大皇帝,大皇帝又俊,又有钱,人还有风度,而且还善良专一执着,大姑娘就后悔的不行,哭着喊着要嫁给大皇帝,天天堵在大皇帝家的门口,死活要给人家做媳妇。最后,大皇帝可怜她,勉为其难就答应了。”
将另外两只泥偶装进衣兜里,桌子上就剩下两只做工精良的泥偶,孩子笑眯眯的说道:“后来呢,他们就成亲了,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生了一大堆的孩子,男的都像大皇帝一样俊,女的也像大皇帝一样漂亮。他们很幸福,一直到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光了,最后,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让他们成了仙,说要让他们生生世世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一层层的悲涌翻上心头,像是弯曲的逆流,脉脉滑动,她的眼睛酸涩的疼,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问道:“这个故事,是谁讲给你的。”
“是经常来我家吃面的一个大公子讲给我的,怎么样,你喜欢听吗?”
突然起了风,楚乔以衣袖掩面,微微转过头去,那孩子很热心的问道:“你迷了眼睛了吗?”
楚乔没有做声,孩子以为真的是迷了眼睛,连忙说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菜油。”
说罢,转身就跳下去跑开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座位上已经没人了,桌子上放着一袋金株,那么沉。
路上很荒凉,没有行人,没有杂耍,没有小贩,没有歌姬,湖面上一片宁静,连一只画舫都没有,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她一个人,像是一抹魂魄,轻飘飘的行走。
路过一家糖果铺子的时候,她微微愣了一会,随即走进去,买了很多小吃,都是李策曾经买给她的,有蜜方糖、大枣、桂花糕、栗子,装在一个袋子里,边走边吃。
她机械着嚼着,反复回想起孩子刚才所讲的那个故事,眼泪一行行的流下来,流进嘴里,合着那些糖果一起咽下去,味道很苦,一点都不好吃。
记忆像是翻飞的碎片,一片片的在脑海里回荡起来。
“那你还真该好好谢谢我,救命之恩非比寻常,要不你就别走了,留在卞唐以身相许吧。”
曾几何时,他曾经站在她的面前这样笑语妍妍的对她说话。
她被赵飏围攻,他于危急关头赶来,身上带着扑扑的风尘,铠甲坚硬,眉头紧锁的将她拥在怀里,一遍遍的说:没事了,没事了。
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带着一篮石榴漏液而来,缓缓的安慰她:乔乔,为何不放自己一马呢?
深宫冷夜,他醉酒而来,意乱情迷下忘情的拥抱了她,最终,却还要笑言:芙儿的身材比你好多了。
她一直不知,仿若是心底的一块禁区,从不触碰,她不知道是真的一无所觉,抑或只是,自欺欺人的不想知道?
天上的冷月洒下一地的清辉,路边的海棠依旧艳丽,殷红如上等的胭脂,风过处,扑朔朔的落下,洒在楚乔的衣衫上和头发上。
“李狐狸,你喜欢过别人吗?”
阳光绚烂的宓荷居院落里,他们并肩坐在曾经从街上移回宫中的海棠树下,她皱着眉看着正在积极挑拣本届秀女画像的李策,疑惑的问道。
“当然!”
李策眉梢一扬,很是认真的说道:“我昨天晚上就很喜欢冉离宫的雨儿,肌肤如绸缎,尤其是一双长腿,堪比……”
“闭嘴闭嘴!”楚乔皱着眉打断他:“我是说,是那种喜欢,就像是,就像是……”
李策斜着眼睛看着她,很不屑的说:“你是想说就像诸葛四那混蛋喜欢你一样吧?”
楚乔俏脸一红,赌气的说道:“对呀!就是!怎么样?”
“我能把你怎么样?”
李策哼哼一声,低头继续挑画,过了好一阵,突然“嗯”了一声。
楚乔一愣,问道:“你哼哼什么?”
李策不耐烦的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像诸葛四那样喜欢过人吗?我在回答你。”
“啊?你喜欢过啊,我怎么不知道?”
李策仰天打着哈哈,很是牛光闪闪的说道:“本皇帝的心思,岂能轻易被你看穿,若是轻易被你看穿,本皇帝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楚乔很是八卦的继续问道:“那你喜欢的那个人什么样?”
“不怎么样。”李策吊儿郎当的说道:“身材也一般,脾气也不好,还喜欢钻牛角尖,最主要的是,她心里有别人了,没看上我。”
“啊?”楚乔微微一愣,下意识的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跟她说?”
李策很是潇洒的一笑:“喜欢人是要放在心里的,说出来干嘛?况且……”
他语调一转,微微一滞,风从太清池的湖面上吹来,吹起他鬓角的一丝鬓发,他仰起头,看着远远湖面,目光有着一瞬间的迷离。
“况且,我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对她说了。”
楚乔那时候静静的看着他,似乎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很远很远,那时她首先想到的人却是那个吊死在梧桐树上的芙公主,那个为了洛王而死在李策大婚当日的慕容芙儿。
第336章
她当时不无怜悯的想:也许,如果没有那件事,这家伙也会是个正经人的。
眼角又有湿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风吹过来,那么冷那么冷,红艳艳的海棠花瓣落下来,漫天飘洒,好似下了一场花雨,风萧萧穿城而过,于苍穹之下,扬起一地泣血般的残红。
宫中的黑幔被换下,挂起了白色的棉纱,一夕之间,皇帝驾崩,皇太后殁,一连七七四十九日,宫中丧钟长鸣,天下举哀。
李策入葬皇陵之日,楚乔搬出了金吾宫,秋叶寂寂,一片苍茫。她穿了一身棉白色的软裙,站在西兰门高高的城楼上,目视着绵长迤逦的送葬队伍渐渐消失在驿道的尽头。
夕阳洒下了一地的金黄,唐京外的荒原马场上长着高高的蒿草,随着萧瑟的秋风来回摇动,像是一片金子般的海浪。暮色四合,鸟雀南飞,天边燃起了如火的云彩,她的身影被拖的老长,细细的一条,倒映在百年风雨的唐京城楼上。
李策,原谅我不能去送你了,此去路遥,你一路保重。
太阳渐渐落下山去,一轮远月爬上山巅,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衣襟之上,空蒙如许,一星星的攀上苍白的脸颊,背霜披雪。秋夜的空气吸入鼻中如细细的刀锋般凌厉,一丝酸楚由心底升起,一弯弯的爬上背稍,心里如同下了一场白苍苍的大雪,无休无止的清冷茫然。
梅香走上前来,轻声道:“小姐,咱们走吧。”
她最后望了一眼尘土迷茫的驿道,终于一寸寸的转过身去,城楼暗影狰狞,像是一座盘踞着的猛虎野兽,张开嗜人的巨口,将要将她仅剩的自由掠去。
尘土在脚下轻轻翻飞,天空中有大鸟张开黑色的翅膀,她就这样一步步的走下去,恍若走进幽深的泥潭洞穴。在她的背后,是一片荒芜的旷野,更远处,是卞唐巍峨的群山、繁华的市井,然后是连绵的边关城池,那一头,便是大夏的土地。
山川万里,家国锦绣,她终究逃不出世事的樊篱,如蜉蝣般随波逐流。
一辆马车静静的停在城下,孙棣一身青衫,俊朗出尘,恭顺的站在一旁。见她过来,小声说道:“姑娘请上车。”
“我想一个人走走。”
楚乔静静的说道,表情很平静,看不出有半点颓靡的波澜。
梅香正要说话,孙棣却拿着一只灯笼递到她的手里,沉声说道:“夜路难行,姑娘早些回去。”
上好的宫制白纸将灯笼包裹住,发出白惨惨的光,楚乔淡淡的点了点头,提着灯笼转身就走。梅香着急的要跟上去,却被孙棣一把拉住,年轻的男人微微摇了摇头,天上一弯圆月,静静的照在远去女子的身上,好似拢上了一层烟雾,就要化在夜色中了。
今日李策出殡,路上没有一个人,唯有路两旁的海棠随风摇曳,不时的洒下一片清淡的花瓣。
“乔乔乔乔……”
依稀间,她似乎又听到一连串的呼声,男子挑着眉,一双眼睛像是狡黠的狐狸,笑吟吟的瞅着她。
水镜如幻,波光粼粼,云雾笼罩了男子的眉眼,渐渐变得苍白清寂,终于,他依靠在藤椅上对着她虚弱的笑,张开双臂轻轻的唤:
“乔乔,让我抱抱你。”
一滴眼泪从女子的眼里涌出,她也不去擦拭,只是静静的继续走着。灯笼里发出惨白的光,像是天上的月亮。
十多年生死冷暖,半生坎坷飘零,她便如雨中浮萍一路跌撞,终究还是走到了今日的末路穷途。曾经的她为情所困,几多羁绊,被动无奈,固执,脆弱,黯然神伤,而如今,那个颓靡无能的女人终于还是随着这多羁的命运一同死去了。
眼泪落进灯笼里,一阵风吹来,那烛火噗的一声熄灭,只有袅袅青烟一路盘旋而上。
她深吸一口气,将灯笼抛诸于地,挺直了背脊向前走去。
她发誓,这是她此生的最后一滴眼泪,从此以后,即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会再无能饮泣。
前方光线蓦然大盛,远远望去,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坐落在花红柳绿之中,灯火辉煌,一派锦绣。
孙棣轻袍磊落,站在门前,手拿一只宫灯,正在静候她归来。
“姑娘可想清楚了?”
楚乔看着他,月光如银倾泻,洒地银白,她默默的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再清楚不过。”
孙棣一笑,将手中的灯笼递过来,含笑说道:“夜路难行,这盏灯笼就给姑娘照明吧。”
“烛火能被风熄灭,心却不能。”
楚乔越过他径直走进那座巍峨的府邸,沉声说道:“从此以后,我的眼睛就是我的灯笼,我的心就是灯里的烛火。”
乍一踏进朱门,迎面而来的灯火那么猛烈,刹那间几乎灼伤了她的眼睛,正门到前厅之前以一条汉白玉道相连,两侧开凿的池水清明如镜,楼阁数栋,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暖玉铺地,金镶为栏,浓浓香意似三月清风,迎面袭来几欲让人迷醉。
秋穗走上前来,恭敬的沉声说道:“当年姑娘离开之后,陛下就着手修葺这座府邸,一连修了两年多,如今终于大好了。”
二两多名仆从跪在地上,见楚乔走来齐齐磕头,高声请安。
楚乔一路走进,只见殿内檀木为顶,水晶为灯,玉璧沉香,绡幔若海,一颗颗巨大的夜明珠镶嵌于灯座上,闪闪发光,好似明月一般。殿柱上雕刻着五彩鸾鸟,以金粉为饰,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鎏金镂空的红笺之上,画着几只清瘦的玉兰花,香气袭来,依稀间又是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孩子气的抢了宫女的头饰,和一只玉兰一起插在她浓浓的鬓发上。
“咨尔楚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知书晓理,恭顺谦和。秉德佑而温恭疏,知古今而性喜善,特下此喻,晋锡荣封,后绥永福。”
下面,则是李策的印玺,只是荣封后面的封号却并未填上。
孙棣走上前来,沉声说道:“陛下当日还未想好给郡主进封的封号,和左右商议许久,司礼院也拟了几个称谓,只是陛下都不满意,所以就一直空了下来。原本想等到日后再慢慢商议的,不想一耽搁,就再无机会。”
楚乔静静默立,灯火如魅,淡淡洒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唇角殷红,手指用力捏着那张圣旨,死死的用力,指节泛白。
只见里间一片金碧辉煌,各种珍稀瑰宝应有尽有,那都是他为她准备的嫁妆,已放在此地多年了。
她的眼眶有些发烫,眉心忍不住紧紧的皱起,声音如碧湖幽深,淡淡说道:“既然还未下诏,郡主之称,也不必再提了。”
孙棣点了点头:“姑娘所言极是,夜深了,姑娘先休息,在下告辞。”
说罢,转身而去。
朱门缓缓关阖,沉重的声音如同一捧闷雷,暗暗的滚过地面。
梅香拿着一封书信走过来,眉心微蹙,轻声说道:“小姐,诸葛少爷又来信了。”
楚乔眼底的神色微微一动,她接过信笺拿在手中,却并不拆开,手心的汗水一丝丝的沁入信纸,微微有些潮。
梅香皱眉说道:“小姐,这已经是第九封了,你再不回信,诸葛少爷要着急的。”
楚乔默默的坐着,也不说话,眼睛定定的望着窗前的烛火,久久回不过神来。
燕北和大夏又开战了,雁鸣关下已经打了四场,战线扩大绵延至巴图哈领地的南端。赵飏和岭南沐氏、景小王爷景邯串通一气,全权掌握了西南兵马,与诸葛玥和赵彻的北方雄兵对持于凤凰台,危机四伏,一触即发。
皇帝久病,已有一年不上早朝,魏光称病,也不掌政事,谁也不知道这只老狐狸在打什么主意。大夏的局势已然成了一锅将沸之水,只要一捧薪碳投进去,立刻就会沸腾而起。这个时候,谁也不能有丝毫的大意和轻举妄动。
这一点,她明白,而他又怎会不明白?
梅香忍不住问道:“小姐,我们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楚乔的眼光缓缓看过来,眉眼寒霜,静默冷垂,声音低沉的缓缓说道:“等。”
新帝登基于第二日举行。
国子大殿,金碧辉煌的巨大龙椅上端坐着一名年幼的孩童,座后吊起垂帘,两名身着锦绣深衣的女子端坐其后,分别是皇长子的母妃袁太后和皇太妃詹氏。
宽敞的大殿上,詹子瑜以太傅摄政王之尊,安静的坐在殿下,一身玄黑色朝服赫然绣着六莽盘龙,巍峨高冠,唇边含着一丝淡静的笑,犹如冷月照水,波澜不惊。
李策后宫后位悬空多年,本身也无姐妹兄弟,如今猝然驾崩,太后也已不在,一时间朝中大臣只能遵照李策的遗诏奉皇长子李修仪为帝,然而皇长子的母妃袁氏乃是宫廷末等浣衣女出身,不够资格垂帘听政,于是后宫中份位最高的茗太贵妃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皇帝的养母,随同辅政。
第337章
皇帝才仅仅六岁,太后太妃垂帘听政,皇权自然旁落。然而袁氏少时籍没入宫,乃是宫人出身,并无家眷亲族,是以一时间卞唐皇朝大权,顿时掌控在了曾经被逐出卞唐的詹氏兄妹之手。
朝野上的风云变动,便如同冰湖下流动的暗涌,看不见丝毫锋芒,但却激涌如潮,呼吸间便可杀人于无形。
以孙棣为首的前朝宠臣无不遭到打压,一律被扣上洛王党羽的称号被投入尚理院查办,当日李策大去时身边随侍的宫人全部斩首,所有的夫人舞姬低等嫔妃一律赶出皇宫,被发往佛山安化寺出家。
新皇的新政雷厉风行,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横扫整个卞唐朝野,冰冷的长剑悬于整个大唐之上,任何不甘的声音都将受到无情的铲除。
而在这样的高压政治之下,原本犹豫彷徨的老臣们也纷纷倒戈,每日早朝之后聚拢在摄政王詹子瑜的府门前,蝇营狗苟,如同一群食腐的柴狗。
然而出乎楚乔意料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却是那个曾经屡屡和李策的作对的柳阁老。
九月初一,金吾宫城门前,柳阁老当着詹子瑜的车驾前怒斥詹氏兄妹是乱臣贼子祸乱朝纲,还说当日先皇于柔福殿被刺一事疑窦重重,乃是出自詹氏兄妹之手,詹子瑜詹子茗谋刺先帝,齐罪当诛。随后在一头撞死在詹子瑜护卫的刀尖上,死前大呼李策的王号,血溅三尺,当场而亡。
詹子瑜当时就坐在马车里,从头到尾都没露面出一声,直到柳阁老的尸体被抬走,他才施施然下了车,并甩下三百两金珠的银票,给前来收尸的柳家子侄,要他们安葬老父。
楚乔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吃饭,多吉将这件事情小心的告诉她,她的手微微一滞,勺里的莲子汤洒出半盏,静静的沉思许久。
当天晚上,楚乔窗前的灯火久久没有熄灭,多吉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腰间挂着一只羊皮酒囊,整夜枯坐。
柳阁老一事在大唐传开之后,引起了一波不小的乱潮,各地学子齐聚唐京,激愤的学子们书写了上万篇文章,通过有门路的人传进朝野,要求尚理院、三司府、和军部严惩杀人凶手,还大唐朝野一个清明。
然而两天之后,詹子瑜就派出中央军对学子们展开严酷的镇压,一时间,尚理院天牢内人满为患,盛满了激愤的声音。尚理院的院判愁眉苦脸的去问詹子瑜,年轻的摄政王峨眉高冠,淡淡的撇下一句:“城郊黄泉坡不是还有地方吗?”
满头白发的三朝院判顿时浑身一凉,城郊黄泉坡是乱葬岗,摄政王如此说,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当天下午,尚理院牢房不慎着火,烧了大半边的牢室,里面的犯人死伤大半,一具具年轻的尸体被胡乱抛诸黄泉坡,连副棺木都没有,就那么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成为豺狼虎豹果腹的宵夜。而尚理院不过是交出了两个喝酒渎职的牢头,就敷衍了事了。
九月二十七,大风,秋深。
今日的早朝和平日略有不同,完全是由摄政王詹子瑜统理,垂帘之后也只有詹子茗一人。御医说皇帝受了风寒,今日不能上朝,太后也在照顾皇帝,是以今日的早朝完全由太妃主持。
还没等群臣有什么反应,内侍就由殿后抬上一座金碧辉煌的宝座来,上刻九尾明黄蟒龙,乍一看去,与蟠龙王座几乎一模一样。
传旨内侍上前对詹子瑜歌功颂德一番,然后拿出皇帝的圣旨,说此座乃是皇帝亲自命人所造,怜惜詹子瑜病体,以后上朝可坐于其上。并且将金吾宫内凌霄殿赠与摄政王,免其受日日奔波之苦。
詹子瑜推脱一番,最后在众人的劝诫下无奈坐下,群臣拜服其下,仰头看去,只觉那摄政王位几乎和皇位比肩,金光璀璨刺目至极。
当天晚上,楚乔放下传讯的书简之后,深深的吐了口气,对着铁由说道:“回宫去看好皇帝,就近了。”
三日后的晚上,一声巨大的喧嚣突然自金吾宫内传来,所有醒着或是熟睡中的人都被惊动,高官和百姓们相继奔出房门,站在各家的院落里,仰头向着声音的发源处望去。只见金吾宫的方向一片灯火辉煌,红影弥漫,似乎是哪里着了大火,而且喊杀声不断,凄厉入耳,恍若鬼哭。
一夕间,所有人都被惊得面如土色。胆小的男人搂着妻儿急忙跑进屋子里,将门窗死死的关紧,生怕遭受池鱼之殃。唯有一些朝野高官震惊的望着宫门,喃喃念道:“怕是又要变天了。”
三更时分,宫门被攻开,陆允溪衣袍上全是鲜血,持剑冲出来,身后跟着三千彪悍狼兵,对着泰安门前的楚乔沉声说道:“姑娘,已经攻下凌霄殿。”
漆黑的天幕下,楚乔一身玄色长袍,上绣金笔青鸾,面如白玉,秀丽凌睿,身后是黑压压的一万秀丽军战士,贺萧面色冷静,端坐在战马上,紧紧的护卫在她的身侧。白底红云旗招扬在众人的头上,夜黑风高,阴云密布,无星无月,血红的火把映照在楚乔的脸上,像是一柄冷厉的剑,看不到丝毫表情。
“进宫。”
淡淡的声音冷冽的响起,像是刀子滑过磨砂,尖锐的刺进了众人的耳膜。
大风吹来,刮起楚乔翻飞的衣角,她扬起尖瘦的下巴,双眼微微眯起,双脚轻击马腹,驱马就进入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巍峨宫廷。
凌霄殿最后一名侍卫倒下的时候,西殿的大火已被扑灭,杜平安带着一众士兵奔上前来,年轻的孩子眼中闪烁着坚韧的光芒,好似一夕间就已长大。
上万名侍卫站在楚乔的身后,明晃晃的火把照亮了半面天空,映照着一地狼藉的尸首。
楚乔策马一路登上白玉石阶,平日宫人都不敢抬头正视的摄政王宫门牌匾被人摔在地上,马蹄践踏上去,发出声声破碎的声响。
一名善于察言观色的宫廷内侍急忙跑上前来,跪在地上高声说恭迎大将军下马。楚乔冷眼看了他一眼,随即竟真的踩着他的背脊下了马,一步步的走向那座威严的宫门。
宫门霍然洞开,带着檀香味道的冷风迎面而来,呼的一声吹起楚乔的玄色披风,腰侧的佩剑如同森冷的冰,寒意刺入心底的极深处。空荡冷寂的大殿上,詹子瑜一人独坐,依稀间仿若仍旧是多年前的江水船头,青衣男子独坐于木质轮椅之上,面对着滔滔江水,笼着一汪清月,眼神清寒若山泉,声音醇厚的静问:“谁在那边?”
风入雕窗,吹落一张明黄浅龙纹的宣纸,竟是皇帝草拟圣旨的御用之物。
楚乔步入大殿,脚踩过那张圣旨,眼神淡漠的看着幽深层幔里的暗影,静静说道:“我来取你的命。”
詹子瑜微微一笑,云淡风轻的说道:“想不到会是你。”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以一介落魄之身,五年之间爬上如此高位,已是不易。”
楚乔平静的说道,表情平静,看不出半点波澜。
詹子瑜笑道:“你这话可是在宽慰我?也不错,能被名满天下的秀丽将军称赞一句,也属不易。”
楚乔淡淡道:“你还有何心愿未了?”
一丝落寞突然滑过詹子瑜的面孔,他微微蹙眉,随后似是很不甘心的说道:“没能坐上八骑车马,总是心有不甘。”
楚乔闻言神智微微一愣,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年和詹子瑜开的那个玩笑。当时两人聊天,詹子瑜自言此生再不能骑马,楚乔为了开解他,就笑言可以养八匹绝世好马拉车,当时詹子瑜微微一笑,说她糊涂,只有皇帝才可以乘坐八骑车马,他若是坐了,岂不是要造反?
时间如流水,转眼间,一切如水月镜花,再不复往昔。
“楚将军,为何李家可以坐这江山,我就不可以?这天下当初不也是李家从前朝手上夺来的吗?为什么他们就是天下正统,我就是乱臣贼子?”
詹子瑜眉目间隐现一二丝峥嵘之色,他微微仰头,看着高高的屋顶,不无枭雄之色的淡淡道:“况且,李家欠我的,我拿回来,又有什么错?”
楚乔不为所动,语调平静的说道:“那是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
她缓缓上前,脚步如同漏液更鼓,带着回音一声声响彻大殿四壁。
“你害死了我珍视的人,我就要杀你报仇。”
锋利的宝剑一寸寸的拔出剑鞘,冷冽的光闪烁着月夜的寒芒,像是一汪璀璨的星火,冷冷的照射在脸上,画过一条白亮的光影。
“你还有何话说?”
“放了我妹妹,她只是一个女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楚乔看着他,久久不语,心底一丝酸涩缓缓升腾,外面的风从极远处吹来,吹动两人的衣摆,像是一汪玄色的徽墨。
第338章
“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冷冷的吐出几个字,然后猛然挥出宝剑,依稀间,她再次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詹子瑜淡笑着对她说“你说的也不错,不过身在局中,往往看不透,遇到机会,就忍不住想要试上一试。”
试上一试……
一捧血突然喷射而出,溅在楚乔玄墨色的衣襟上,迅速的渗透进去,凝成一团暗影。
楚乔弯腰捡起地上的人头,男人墨发梳的的一丝不苟,脸白如玉,眉目温和,仿若只是睡着了一样,只是断颈处鲜血淋漓,一片狰狞。
“噗”的一声,楚乔将人头一把扔进一名侍卫的怀里,沉声说道:“将人头挂到宫门上去,给攻门的中央军看看。”
说罢,就走出凌霄殿,翻身利落的上了马,对着左右说道:“去柔福殿。”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云层里钻出来,洒下一片惨淡的清辉,凌霄殿渐渐冷寂下来,身着铠甲的士兵匆忙离去,徒留下一地抵抗的尸首,天上的乌鸦哇哇叫着,黑色的翅膀好似死亡的灵幡。空荡荡的大殿上,无头的尸体仍旧在那张蟒龙金座上静静的坐着,看起来阴森恐怖。
柔福殿的战役此时已经结束,铁由和孙棣联袂而来,两人身上都有血迹,可见战事如何激烈。
楚乔跳下马来,对孙棣说道:“委屈你了。”
孙棣洒然一笑,说道:“无妨,只是牢里的伙食太差,饿得我瘦了许多。”
“姑娘,詹太妃已经被拿下了。”
铁由沉声说道,楚乔略略扬眉:“皇帝可好?”
铁由眉头微微一蹙:“无妨,只是略略受了些惊吓。”
“那就好。”楚乔松了口气,问道:“那为何愁眉苦脸的?”
“袁太后殁了,我们冲进去的时候她以为是詹太妃的人,还没等我们说话,她就一头撞死了。”
楚乔闻言顿时紧紧的皱起眉来,没想到袁氏竟然怯懦至此,枉她殚精竭虑为他们母子布下这一条生路,她竟然这样一声不吭的死了。
“姑娘,”孙棣走上前来,沉声说道:“詹氏兄妹刺杀先皇,结党营私,谋刺皇帝,欲图拥立荣王的罪状全都搜查在此,明日便可公布天下,昭告他们的罪行。”
楚乔缓缓接过,不过寥寥几张纸,可是她却觉得重逾千斤。
“让我出去!你们这群奴才!放我出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突然传来,富丽堂皇的柔福殿如今已然一片衰败,大火焚烧,处处都是瓦砾尘埃,詹子茗一身大红鸾袍,正在奋力的与两名宫廷键妇厮打,极力想要跑出寝殿,双目通红,脸上哪里还有一丝雍容华贵的美艳。
看到楚乔和孙棣等人,她突然愣下来了,双眼直勾勾的瞅着她,突然好似认出她来一样,狂声大笑,癫狂笑道:“原来是你!”
楚乔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一晃多年,不想今日竟在此地重逢。当年那个目光切切的尾随着兄长的女子已然死去,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疯子罢了。
“我三哥呢?”
她突然厉声问道。
楚乔面色不变的缓缓道:“死了。”
詹子茗突然愣住了,仿佛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一样,过了许久,她突然涩涩的笑起来,声音凄厉,好似苍穹之上的夜鹰,目光寸寸成灰,充满死气的看着楚乔,沉声道:“你杀了他?”
“是。”
“好,好,他看上的人,果然很好,难怪阖宫上下三千脂粉,他只对你一人真心。”
楚乔冷眼看着这个美丽且疯狂的女子,目光沧桑且怜悯,似乎透过她这张美丽的皮囊看到了心底深处。
“你打算如何处置荣儿?”
“他不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李策的孩子,我会善待他。”
詹子茗颓然点头苦笑道:“好,我满手血腥,连他也害了,若不是为了三哥,早已不想活了,你动手吧。”
那一瞬间,楚乔突然透过她凄婉的微笑看到了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幼年对哥哥的仰慕,让她义无反顾的听从詹子瑜的一切安排,然而进宫之后,她却不由自主的渐渐爱上了李策,这份爱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直到按照计划刺杀他之后,才让她了然了自己的内心。当日仪心殿外,她的悲伤不似作伪,只可惜,她一生所爱的两个男人,一个从未爱过她,一个不能去爱她,她终究成了命运的一个笑话。
“赐詹太妃毒酒白绫。”
楚乔凌然转过身,向着殿外大步而去。外面的风呼的一声吹来,黑夜像是浓浓的潮水将她整个蔓延,金吾正门火光通明,喊杀声却渐渐消减,一道尖锐的鸣金声刮过清冷的夜空,慢慢征尘的味道,万千杀戮的味道,无数灵魂死亡的味道,瞬时间覆雨翻云而来,从四面八方将她席卷包围。
她手握银剑,一身墨袍染血,身后是万顷刺目的火光,黑甲战士们站在她的左右,她的目光那样冷,牢牢的注视着天地的尽头。那边,是极遥远的北方,翻滚着寒冷的清寂,她的目光一瞬不瞬,似乎在看着什么人,却终究淹没于一片归墟之中,了无痕迹。
“詹太妃殁——”
太监吊着长长的嗓子喊出一串婉转的祭调。
太阳在这一瞬间刺破了乌黑的云层,天色将明,这漫漫长夜,终将过去,可是心里的黑,又将需要什么来驱散?
命运似一场荒芜的大火,将她烧得支离破碎,那些美好的愿望、对未来的期待,终究要随着这场大火轰然而去。就此,她将要剥离所有的软弱、悲戚、仁慈、善良,还有那份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真真正正的坚强起来,守护自己所珍视的一切。
任何人胆敢侵犯一寸,都必将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
“姑姑!”
一个稚弱的声音突然传来,孩子小小的身影顿时扑入楚乔怀中,皇帝哭花了脸,小小的脸蛋红彤彤的,一边哭一边说道:“母后死了!姑姑,仪儿的母后死了!”
孩子还那么小,眉眼俊秀,却满满都是李策的影子。
她蹲下身子,将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周身上下都是冷的,唯独心口一处有一团温热的暖。
这是李策的孩子,这是李策的江山,这里是李策的家。他守护了她这么多年,如今,换她来守护他。
“仪儿不怕,你还有姑姑。”
“小姐,”
梅香幽幽的站在一侧,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楚乔站起身来,缓缓的走过去,只见正是詹子茗的儿子李青荣。
这个出生起就被册封为荣王的孩子此刻正在安然好睡,丝毫不知因为他的出生,这天地已经翻起了何等的血雨腥风。他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留下这一个满目疮痍的土地,和一片风雨飘摇的江山。
“小姐,你看三殿下睡的多好。”
梅香喜欢孩子,笑着将荣王抱给楚乔看。
楚乔伸手接过,孩子却被惊醒了,不耐烦的打了个打哈欠,眼睛半睁不睁的看着楚乔,那模样,十足就是李策的翻版。
楚乔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小脸蛋,心里一片空荡荡的苍茫。
“大人,柳阁老的儿子柳元宗带着文武大臣在泰安门前,询问发生何事?皇上可还安好?”
楚乔抬起头来,目光顿时冷却下来,对着贺萧沉声说道:“告诉各位大人,摄政王詹子瑜伙同詹太妃一同谋害皇上,图谋篡位,袁太后死于乱军之中,皇帝安然无恙,恶首已然伏诛,诸位大人不必担忧。”
贺萧去了,不一会,宫门外响起一片歌功颂德的万岁之声。侍卫来报:柳元宗当先表示效忠,满朝文武无不臣服,南门、北门、乾光门的战事都已止修,叛乱的中央军将士已然被擒获,等候大人发落。
宫门大开,玉阶之下,肃立着满朝文武和万千将帅,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朗朗乾坤,楚乔抱着荣王,牵着皇帝,一步一步走上白玉御道。
吾皇万岁之声响彻宫阙,初升的太阳带着淡淡的金色,洒在她玄墨色的衣襟上,白地红云战旗上,隐隐有“秀丽”两个水印大字,长风吹来,天地间空旷寂寥,一片苍苍。
“姑姑,”
皇帝脆生生的叫,指着对面那座黄金的龙椅微微有些畏缩,皱着眉说道:“我不想坐在那。”
楚乔蹲下身子,温柔的摸着他的脸,轻声说道:“仪儿,那是千千万万人用鲜血和白骨垒成的座位,是你的宿命之地,你的父皇而母后都为它而死,大唐江山压在你的肩上,所有先祖的眼睛都在天上看着你,责任于此,容不得你退却。”
皇帝被她的话吓到了,一把拉住她问道:“那姑姑呢?姑姑也不要我了吗?”
楚乔将他扶上皇位,静静的说:“姑姑不走,姑姑会一直陪着你。”
楚乔转过身去,文武百官和所有将士一时间齐齐拜倒,万岁之声响彻耳际,惊散了天上的重重飞鸟。
第339章
百官们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此刻所拜何人,是那个皇位上的稚龄幼子,还是那个手握狼军和秀丽军两大军权的年轻女子。各种叵测的心机在朝野上动荡翻飞,就像是千百年来一样,没有一刻的安宁和平静。
尘土归墟,落定埃尘,棋已出手,再无反悔之余地。
李策,你放心吧。
秋日渐凉,连吹过的风里都带着菊花清冷的气息,太清池的荷花早已惨败,梧桐叶子落满湖堤,大殿上静的仿若一湖透明无波的秋水,孙棣的声音像是紫铜鎏金大鼎里的袅袅余香,静静的飘荡在殿上,越发显得空荡无寂。
“蕴康公主、华阳一品夫人、汝南王妃、端庆王妃、靖安王妃,都先后上表,表示愿意入宫抚养皇上。汝南王、端庆王、靖安王、司徒将军、安驸马、云郡马、也都上表景从,朝野目前分成两派,武将们大多推崇靖安王,文官们却主张三位王妃一同抚养皇上,三位王爷一同监国辅政。”
清风拂过,窗外的花木摇的的月影破碎,楚乔坐在软席上,穿着一身棉白色的内室锦袍,一只手搭在窗楞上,托着下巴静静的眺望着窗外的梧桐月夜,宽大的袖子微微低垂,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脸庞消瘦,双眼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兵部骠骑将军谢旭带着南军七万已经到了夕照山,不日就会抵达京师,谢旭曾经是靖安王的家奴,如今挥兵而来,不得不防,我已命徐素将军在邯水设防,谢旭若是打着拜见新帝的旗号来,也只能一人渡江,不得携带兵勇。”
“谢旭吗?”楚乔靠在窗前,头都没转,静静说道:“当日洛王造反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样忠君爱国,如今却跋扈起来了。”
孙棣声音不变,沉声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无怪满朝文武有异心。”
楚乔微微侧目,目光定定的看着孙棣,似乎已经了然他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也没有给他一个切实的答案,只是静静的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粼粼碧波,久久无言。
“另外,柳阁老的儿子柳元宗曾私下找过我,表示在适当的时机,愿意联络一些柳氏旧部助大人一臂之力,只是,尚需要一个时机和名目罢了。”
这时,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齐齐转头看去,只见皇帝穿着一身小号的金黄蟒袍,赤着脚,连靴子都没穿,满脸泪痕的就跑进大殿来,一头扑进楚乔的怀里,大哭起来。两名嬷嬷跟在后面,见了楚乔和孙棣连忙跪在地上。
孩子身子小小的,那么软,两只手死死的抱着楚乔的腰,一边哭一边大叫道:“姑姑!母妃来找我了,母妃来找我了!”
楚乔怜惜的将小皇帝拉起,拿出手绢擦去他的眼泪,轻声说道:“皇帝又做梦了吗?”
孩子小嘴一瘪,哭着说道:“母妃头上全是血,全都蹭在我身上了。”
楚乔安慰他道:“皇帝别怕,那是梦,当不得真的。太后生前那么喜欢你,怎么会吓唬你呢?”
“姑姑——”
李修仪紧紧的抱着楚乔,怎么也不松手。
孙棣看着皇帝,不无惋惜的说道:“皇上年纪还这样小,若是到了别有用心的人的手里,还不知要吃多少苦?”
楚乔的心底突然生出一丝烦闷来,看也不看孙棣,当即冷冷的沉声说道:“夜已深了,大人不宜再留在宫中。梅香,送客。”
孙棣也不气恼,彬彬有礼的对着楚乔施了一礼,施施然的转身离去。
梅香瞪着孙棣的背影,眉目间颇有些怨愤,见他离去后忿忿的说道:“小姐莫要听这人胡说,大不了等四少爷来了,咱们就将小陛下带走。”
楚乔还未说话,怀里的李修仪却抬起头来问道:“姑姑要到哪里去?”
楚乔低下头,看着孩子黑漆漆的眼睛,隐约间似乎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那时漫天飞絮,寒风像是刀子一样的冷,他不顾举国的反对和质疑,带着大军赶至,将她从乱军之中救出,他的铠甲那样凉,贴在她的脸颊上,却好像是挡风的高山,巍然如煌煌大厦,好似永远都不会倒下。
她一点点的收拢手臂,将怀里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白烛高燃,深宫的夜,总是这样的漫长。
泰安门旁的角门缓缓打开,孙棣一身轻袍缓带,款款而出。
铁由蹲在黑暗的角落里,见他出来不动声色的走近。孙棣淡笑的看着他,恍若无事的说道:“铁统领可是要找我喝酒吗?”
“袁太后是你杀的?”
铁由声音低沉,眼神沉寂如水,突然沉声说道。
孙棣面上波澜不惊,嘴角挂着一丝淡笑,朗朗道:“铁统领此言何意?袁太后触墙而死,阖宫上下全都看到了,也是你亲眼所见,与我何干?”
铁由皱着双眉,语调不变的说道:“清源说逼宫的前晚,你曾从狱中送出来一封密信,指名是要交给袁太后的,袁太后看完你的信后就去了陛下寝宫,一直到逼宫的当晚都没有离开。伺候太后的侍女说袁太后哭了整晚,连饭都没有吃,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能说什么,无非是嘱咐太后小心防范詹家兄妹罢了。”
铁由突然上前两步,双眼紧紧的盯着孙棣,沉声说道:“那你为什么秘密处死了为你送信的几个小太监,昨晚又以清宫为名大搜仪心殿?”
孙棣的面色也冷了下来,凌然转过身去,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罢,抬脚就想走。
“孙棣!”铁由蓦然间大喝一声,吓得远处的侍卫齐齐向这边望来,他胸膛起伏,压低声音缓缓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宫中千百双眼睛盯着你,你以为你做得到天衣无缝吗?”
月光清冷,将银白色的光洒在孙棣的背脊上,青衫翩翩,朴素无华,偏偏却有说不出的光彩从这个年轻的贵公子身上飘然而出。
他慢慢的转过身来,双眼静静的看着铁由,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铁由,你是什么出身,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铁由一愣,面上陡然闪过一丝不快,冷冷道:“铁由一介贱民出身,自然无法同孙大人相提并论。”
“我并不是问你这个。”孙棣淡淡说道,冷月的清辉下,他的脸庞俊秀且邪美,男子背脊笔挺,袍袖翩然,静静道:“我是想说,你不会忘了陛下对你我的恩德吧?”
铁由顿时一愣,可是转瞬他就冷冷的说道:“杀了小陛下唯一的母妃,鼓动朝野人心思变,这难道就是你报答陛下恩德的手段?”
“不然还能如何?让陛下登位,袁太后辅政?哼,如果那样,不出三年,这大唐江山就会跟着靖安王周允姓周了。”
孙棣嘴角含了一丝冷笑,年轻的眼睛狡黠若狐,夜风吹来,衣带翩翩,竟不似人间人物。
“的确,陛下临死前早就料到会有这般局面,也一一做好了批示和安排。只是我却偏偏不那样做,我偏要让大唐乱上这一场,偏要詹子瑜这个乱臣贼子死在秀丽将军的手上,好让她立下这一功绩。袁太后就算当日不自尽,我事后也会杀了她,只是她还算聪明,知道自己没这份本事,早早的做出了选择,也省了我很多麻烦。朝野上的水是我搅浑的,只有将局势逼到这种地步,楚大人才会为我所用,不会随着诸葛玥离开大唐。”
铁由听得目瞪口呆,铁红色的城墙看起来厚重且压抑,夜行的飞鸟掠过高高的金吾宫,发出刺耳的鸣叫。铁由紧皱着眉头,微张着嘴,过了许久,才不可置信的说道:“你疯了!”
“不,疯的不是我。”
孙棣仰起头来,衣带当风,挺拔的身姿犹如一柄枪,遥指着遥远的北方夜空,目光犀利的说道:“你听没听到?北方的战鼓已经响了,雁鸣关下伏尸百万,大夏已然将近分崩离析,燕北燕洵野心勃勃,兵韬武略冠绝当世,心狠手辣无人能及。大夏如今之所以还能与之抗衡,无非是因为诸葛玥的青海大军在侧翼威胁,一旦诸葛玥离开,仅靠赵彻一人,如何能与燕北抗衡?而且大夏国内勾心斗角,内乱不休,各方氏族各自为政,赵飏也不是甘于人下之辈,一旦大夏被人攻破,我卞唐北方屏障尽去,到时候西有燕北从南疆水路遥遥威胁,北有燕北大军正面进攻,东有与燕洵关系密切的纳兰红叶,内部还有靖安王等居心叵测者暗加觊觎,那时候,我大唐可还有存活之理?”
铁由整个人顿时愣住,只听孙棣继续说道:“洛王一战,大唐伤亡惨重,陛下大去后,国内欲取李家而代之的势力贼心不死,如今若是保持这样的四分之局,我们还有一拼之力。一旦局势被打破,大夏绝于燕北之手,那就是我大唐覆灭之时。陛下对你我二人恩重如山,如今他已不在,难道你我能坐视大唐千年基业毁于一旦吗?”
第340章
“那、你也不该杀了袁太后,她毕竟是陛下是妃子,是小陛下的母亲!”铁由满脸通红,大声说道。
“一个无用的女人罢了。”孙棣不屑的冷哼一声,沉声说道:“为今之计,唯有想方设法保住大夏,才能让我们有喘息之机。在燕北灭掉大夏之前,如果我们无法吞并怀宋,那么将来必定落入重重包围之中。”
说罢,他的目光突然现出一丝狂热了,他转过身来,紧紧的盯着铁由,沉声说道:“只要楚大人在我大唐一日,诸葛玥就必定不会离夏返回青海,只要他不走,燕洵就不能无视翠微关而发全部兵力攻打雁鸣关,大夏不灭,我们便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和机会。而且以楚大人和燕洵诸葛玥二人的关系,必然会为我们迎来两方在政治上的支持,国内势力若有异动,不得不考虑其他两国的态度,小陛下的皇位便安稳无忧,靖安王等人便是要插手,也会有些顾忌。更何况,秀丽军战斗力极强,忠心耿耿,不下于陛下的狼军,当是王师的最佳保证。楚大人本身极具军事政治才华,深得大同行会残余势力的推崇,堪当大任,且对陛下有情有义,本身也无亲族家眷,身为女子,更无野心,这般辅政人物,当今之世,你还能找到第二个吗?”
铁由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同僚,好似不认识一样。
孙棣看着他,静静的说道:“你若是想看着大唐基业毁于一旦,想做大唐的千古罪人,不妨将刚才我说的话告诉别人,同僚一场,我不怪你寡情薄意,只怪我的心思不能为世人所理解。”
“可是,你要楚大人她……你这不是在误人终身吗?”
孙棣摇头一笑,轻拍了拍铁由的肩膀,淡淡道:“我虽然相信楚大人没有野心,但是我却不能不防着别人,如果将来诸葛玥真的娶了她,难道还要让青海王的夫人来做我大唐的监国吗?”
天上明月皎皎,洒地铺银,男子转身昂首离去,声音从远处飘渺而来,带着几丝难言的凄凉:
“帝王之路,怎容得妇人之仁?地狱幽深,无人敢往,便让我一人独去……”
月影倾斜,秋风苍茫的吹过,遍地梧桐秋叶,一片清寂之色。
宓荷居仍旧是一样的冷清,只是如今却已经成了整个金吾宫内最有人气的地方,最起码还有活人的走动,而其他地方听说连夜行的鸟儿都不愿意飞落了。
金吾宫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不再有歌舞,不再有酒宴,不再有蜜色肌肤蓝色眼眸的东胡舞姬,更不再有彻夜而歌的优声伶人。
整座宫殿都寂寞下来,连夜莺都识趣的飞离了这座沉默的宫殿,宫殿突然间变得那么寂静,走路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在悄无声息的活着,似乎稍稍大声一点,就会惊动那些刚刚死去还没有消散的亡灵,宫里的白幡白绫如同一条条雪白的女子手臂,依稀间,眼前再次晃过不久前这里的锦绣繁华、酒鼎奢靡,然而转瞬间,尘土归墟,一切已然消散。
所有的一切都在想念着那个人,包括这里的连绵梧桐和清水碧波,还有每一道飞檐斗拱,每一处庭院假山。
皇帝刚刚睡着,就躺在楚乔的床上,这孩子当日亲眼目睹袁太后自尽,多日来没有一个好觉,此刻小眉头仍旧紧紧的皱着,似乎睡梦中也在害怕一样。荣王躺在一旁的摇篮里,却睡的很踏实,嘴角弯弯的,像极了他的父亲。
楚乔坐在窗前,没有半点困意,一只白烛静静的燃着,烛泪低垂,火光下隐隐有一丝丹红,恍若女子珠泪下滚落的胭脂。
手上捏着厚厚的一摞书信,火漆完好,全部都没有拆封。
她就那样坐着,已经足足有两个多时辰了。
孙棣的话不由得再一次回荡的脑海里,她缓缓回过头去,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心底一片空蒙的茫然。
已经十三封信了,他必是着急万分,若不是如今大夏如此局势,恐怕他早已只身前来。
楚乔的嘴角滑过一丝淡淡的笑,在脑海中想象着他生气的样子,眉头必是紧皱着的,眼睛瞪着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个赌气的孩子。
这信里,会写什么呢?会生气的骂她?怨她?还是会殷殷的叮嘱她?
也许都会有吧,但是她却不想去看了,这条路那样冷,她不能转头去看别的路上的火光,一旦她看了,她怕她再也没有勇气往前走了。
胸口的热度一寸寸的冷下去,渐渐凝成了一坨坚冰。她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一晚他对自己说的话,当时桂树轻摇,月光明媚,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目光那样清俊,缓缓的问:“路还没有走到底,也许还会有别的变数,你怕吗?”
当时的风那样轻柔,天气是暖暖的温热,她的衣袖被风鼓起,像是翩翩欲飞的蝶,她当时抛却了一切心结,静静的轻笑说她不怕。然后他就温和的笑起来了,那是极少见的,没有尴尬、没有赌气、没有斗嘴、没有争执,他发自内心的对着她微笑,然后在月色下缓缓俯下头来,在她的唇边轻轻的吻,有力的手环住她的腰,唇齿摩挲着她的柔软和芳香,吸允着多年憧憬的甜美。
然而,这个梦还没有开始,就将要终结了。
岁月于她,已然是千刀万剐的凌迟与割裂,命运虚无苍茫,犹如烧过荒原的熊熊野火,扑不尽,浇不息,永无静好,从无安宁。
她缓缓的伸出手来,捏起书信,放置在烛火之上。火苗高高的燃起,烧得信封微微曲卷,渐渐泛黄,火舌蔓延,终究化作黑灰。
“小姐!”
梅香端着宵夜走进来,惊得轻呼一声,几步跑上前来,一把将那烛台推倒,惊讶的问:“你在干什么呀?”
楚乔也不做声,只是静静的看着已经烧了大半的书信,剩余的一半也是黑灰翻卷,残破不堪,像是千疮百孔的蛛网蒙上了黑尘,在灯火下,有着蒙昧的光。
“小姐!”梅香惊讶的瞪圆了眼睛,突然抓住她消瘦的双肩,担忧的问道:“你不会、不会是打算听那孙棣的话吧?”
楚乔就那么仰着头静静的看着梅香,梅香突然觉得楚乔的眼神似乎已经死了,变成了一片残灰,没有半分生气。她紧张的抓住楚乔的手,使劲的握着,着急的说道:“小姐,这个事情你可不能犯傻,这是一辈子的事,唐皇虽然待你好,但是他已经不在了,你只是一个女子,凭什么要你背起整个大唐江山?”
楚乔仍旧不说话,梅香急的额头冒汗,眼泪盈在眼眶,声音颤抖的说道:“小姐,你不能再辜负四少爷了,你不能答应,你醒一醒,你可不能犯傻!”
一阵风突然吹来,呼的一声吹起地上的信灰,几片还未完全烧完的信笺翻了个个,灯火下隐隐可见几个清俊飞扬的字迹:切要等我……
等你……
楚乔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可是却没有眼泪落下,灯火从她的裙角爬起,一寸寸的覆上浅浅的光。她的心抽抽的痛,却哽噎的说不出话来。
“小姐!”
梅香突然哭出声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床上的孩子被惊醒,睡眼模糊的坐起身子,看到梅香哭也有些吓呆了,愣愣的看着楚乔,张开一双小手,轻轻叫道:“姑姑。”
孩子的声音惊碎了她心里的沉寂,楚乔站起身来,就要去看孩子。却被梅香一把扯住裙角,女子泪眼朦胧的仰头望着她,声音那般哀婉,悲声哭道:“小姐,活人为什么要为死人活着?”
楚乔的脚步顿时就愣住了,她愣愣的回过头来,看着梅香红红的眼睛,一双青白的手不自觉的开始颤抖起来。
“小姐,你不能再辜负四少爷了,你不能。”梅香眼泪潸然而下,悲声说道:“你忘了那首歌吗?月儿照你魂,催你早还乡,小姐,一定要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吗?你今日要还亏欠唐皇的债,焉知他日会不会有机会补偿四少爷?逝者已矣,难道要让活人永远活在痛苦和伤心之中吗?”
梅香一个头磕在地上,大声说道:“小姐,跟四少爷走吧,梅香求求你,走吧!”
“坏人!”
李修仪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扑在梅香身上,就将她撞倒。小小的孩子像是一只小兽一样,使劲的去抓梅香的头发,一边厮打一边大骂道:“坏人!你是坏人!你要抢走我姑姑,你要让我姑姑走!坏人!”
楚乔连忙将李修仪抱在怀里,孩子犹自在她怀里挣扎,一双眼睛充满恨意的看着梅香,像是一个失去了母狼的狼崽子。
“坏人!仪儿已经没有父皇和母妃了,还要抢我姑姑,坏人!”
孩子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尖锐的刺在楚乔的心上,那一瞬间,仿若有一口血凝在喉间,几欲冲口喷出。
第341章
李青荣也睡醒了,孩子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静静的望着屋子里的几人,忽见自己的小哥哥哭了,也张大了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奶娘急忙从外面跑进来,也不敢多言,只是抱起荣王就去了外间喂奶。
大殿上的烛火噼啪作响,窗前的梧桐树影偏偏摇曳,夜那么静,除了孩子的哭声,她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四少爷?”
李修仪一张小脸突然冷若冰霜,带着几分少有的煞气,一把推开楚乔,跑到床边就拿起楚乔的宝剑,嗖的一声拔出几乎和他一般高的宝剑来,杀气腾腾的大叫道:“我去杀了他,让他跟我抢姑姑!”
“仪儿!”
楚乔一把夺过剑来,怒声呵斥道:“你要干什么?”
孩子小嘴一瘪,滚滚眼泪从眼底落下来,大哭道:“姑姑不要我了,我知道,你要走了,你不要我了!”
楚乔颓然跪在地上,将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心痛的犹若凌迟,哽噎的说不出话来。
“姑姑别走。”
孩子伸出小手抱住她的背,哇哇哭道:“仪儿很快就会长大的,我会像父皇一样保护姑姑的,姑姑别走了。”
这时,门外突然奔来一个白玉般漂亮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纷纷的小褂子,傻乎乎的站在门口,一张小脸又白又胖,双眼黑漆漆的,像是两颗养在水中的葡萄。
李修仪看到她,从楚乔的怀里跑出来,几步跑去拉过小女孩的手,抽泣着说道:“潇潇快给姑姑磕头,给姑姑磕头姑姑就不走了。”
小女孩就是李策的女儿,今年才四岁,因为近来宫中不太平,楚乔将他们三人都带到了宓荷居居住,只是潇潇习惯和乳母一起睡,是以就睡在不远的外间。
潇潇愣住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懂哥哥的话,竟然站着没动。
李修仪顿时生气,大吼道:“让你跪下磕头!没听见吗?”
潇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噗的一下跪下去,两只小手撑着地,不断的磕着头,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胡乱的说道:“潇潇不敢胡闹了,潇潇不敢了,姑姑,呜——”
楚乔一把拉住也要跪下磕头的李修仪,将他和潇潇一起抱在怀里,心底的酸涩像是一汪碧海,无边无际的泛滥开来。
“姑姑不会走,姑姑哪也不去。”
她一字一顿的说,两个孩子扑在她的怀里,后怕的大哭,声音回荡在空寂的金吾宫里,合着漏液的更鼓,一起传递到这哀思的深秋之中。
梅香看着三人的身影,一颗心就那么重重的沉下去,她坐在那里,微微侧过头去,紧紧的抿住唇角,一行清泪从眼底滑下,落入口中,那么苦,那么涩。
“都是命。”
她无奈的扯出一抹笑来,像是陈年的黄连。
第二日,孙棣来的时候楚乔已经梳洗完毕,穿着深红色织金的庄重服侍,金丝百合披襟长长的垂坠胸前,看起来金碧辉煌。
孙棣看了楚乔一眼,似乎微微有些愣,过了一会唇边突然绽出一抹笑来,静静道:“看来姑娘是想通了。”
女子坐在正厅主位上,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有着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光。穿上这样的华服,她眉眼间的凌厉却丝毫没有消减几分,反而显得更加雍容,她定定的看着孙棣,声音清冷,缓缓开口道:“还好,想必没有叫孙大人失望。”
孙棣神智顿时一凌,却还是冷静的垂首:“姑娘言重了。”
楚乔也不再多言,冷冷一挥手:“估计大人心中已有数了,该如何操办,就全权交给你吧。”
“是,臣定不负所托。”
转瞬之间,称呼就已经改了,楚乔转过头去,连冷笑都觉得吃力。
孙棣踟蹰一下,随即试探着说道:“三日之后,就是黄道吉日。”
“三日?”楚乔微微扬起眉来:“不会太赶吗?”
“无妨,臣会督促礼部和工部加紧筹备。”
“那圣旨和诏书该怎么办?”
孙棣微微一笑,很是自得的说道:“姑娘忘了吗?先帝给姑娘的郡主册封诏书还没有填写尊号,只要稍加修改,就可大功告成。时间上也无误差,毕竟是先帝亲笔所书,群臣会更加信服,加上姑娘如今的威势,想必无人敢出言反对。”
“呵,你倒是想的周全。”
楚乔不冷不淡的说道,孙棣背脊突然一凉,沉声说道:“那臣这就下去准备。”
“恩。”
楚乔淡淡的点了点头,神色颇有些倦怠,孙棣急忙转身离去,就在将要跨出房门的时候,一个极清淡的声音突然传来,女子淡淡的说道:“这是最后一次。”
孙棣脚下顿时一滞,他回过头去,却见楚乔已经跨进内殿了。
难道是幻听?
他紧紧的皱起了双眉。
秋日高远,天色澄碧,孙棣突然洒脱一笑,扬起脸孔看向天空,依稀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亦君亦友的男人正笑吟吟的瞅着他。
“我这样做,你想必也是开心的吧,就算你脸上摆出一副处女神圣不可侵犯的正义模样,心里估计也乐开了花。”
孙棣深吸一口气,静静的闭上眼睛。
恨我亦无妨,只要保住李唐的血脉,一切都是值得的。
十月初五,金吾宫下达先皇的遗诏,册封秀丽将军楚乔为皇贵妃,执掌宫中凤印,并承诺天下,只要将来诞下皇子,就册封其为大唐皇后。
因为落款的时间是三个月前,那时李策仍旧在世,是以楚乔成了唯一一个刚刚册封就荣升太皇贵妃的女人,并且天下谁都知道这是一场怎样的婚姻,这位秀丽皇妃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怀上李策的孩子了,所以这一辈子,她也只能是一个太皇贵妃。
册封大典定于三日之后,唐京全城挂满黑幔,礼部也赶工制成了大唐千年来的第一件黑色凤袍,各地官员无不匆忙备礼,驿道上满是疾奔的驿马,遥遥的向着京城的方向。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三日后的这场冥婚,各国的眼睛齐齐凝聚其上,天大再一次被这个女人惊动,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皇妃,而是大唐未来十年之内真正的主人,这个昔年奴隶出身的大夏女子,终于凭借着传奇的际遇,一步步的爬上了权力的顶峰。
燕洵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宫里宴请贵客,风致悄悄的走过来,伏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他的脸色突地一变,手中的酒盏一歪,半盏葡萄美酒,就洒在了玄黑色的袍子上。
粗犷的客人微微一笑,不无探究的问道:“大王怎么了?”
燕洵恍然一笑,摇头道:“朕养了多年的一匹老马刚刚死了,惊扰贵使,真是不好意思。”
“原来是匹马。”客人哈哈大笑道:“燕北地大物博,将来大王若是再攻下大夏,天下尽在大王掌握之中,要什么没有。不过既然大王喜爱好马,那我立刻派人回去送一千匹上等战马来给大王,祝大王东上顺利,旗开得胜!”
朗朗的笑声顿时从朔方宫里传出,在燕北高原上远远的回荡开来。
天地间那般辽阔,命运真的像是一往无前的利箭,只要射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那天晚上,燕洵带着随从上了落日山的纳达宫,宫殿状若浮云,美轮美奂。他坐在瑶池般的云海深宫中久久没有出来,太阳一点点的落下山,夕阳一片红艳艳的火红,像是火雷塬上的烈焰红花。
烈酒滑过嗓子,视线一点一点的模糊了,他的视线不再凌厉,变得有几许空蒙,身边没有一个人,他可以允许自己的思想暂时的放一个假。
“阿楚,嫁给我吧。”
“恩……”
“我总会对你好的。”
“我总会相信你的。”
“阿楚,等东边战事了结了,我们就成亲吧。”
“阿楚,一切风雨都过去了,而我们还在一起。”
谁都会变,我们不会变。
我们,不会变……
一阵低促的轻笑声从云海宫里传出来,风致微微一愣,侧过头去,却只闻到一息绵绵的酒香。从前的陛下是从不喝酒的,自从,自从那个人离开之后,酒这个东西,就成了这里的必备之物了。
想起那个人,风致突然鼻尖一酸。
终究是两个伤心人,零散天涯,踩着刀尖过活,谁也不得真正的安宁。
燕北的风渐渐冷了,冬天又快到了。
此时此刻,贤阳的渡口处一群人刚刚上了岸,几名满面风霜之色的男人牵上几匹马,沉声说道:“家里传来消息了,没有人知道少爷不在,七爷嘱咐说少爷尽心办自己的事,十天之内赶回去就行,不要担忧。”
紫衣男子微微皱着眉,面容俊朗,嘴唇丹红,一双眼睛好似深潭古井,深邃沉光。
他利落的上了一匹马,面上隐隐带着几丝风尘之色。
“此去唐京,抄近路的话只要三天的路程,只是沿途没有什么大型城镇,未免有些颠簸。”
“时间仓促,还是走近路吧。”
第342章
一名随从转头对那紫衣男人说道:“少爷,要不要准备一辆马车,你已经多日没好好睡一觉了。”
“不必。”男子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唐京那里可有消息?”
“姑娘一举击溃詹子瑜之后,朝野就平静下来,只是近期关于何人辅政的问题有些喧嚣,只是都与姑娘无关,是卞唐内政了。”
男子点了点头,说道:“走吧。”
众人跟在他的身后纷纷上了马,马蹄飞溅,转眼就消失在贤阳古道上,不一会,就出了西城门,沿着偏僻的驿道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皇家的使者进入了贤阳城,宣读了楚乔被封为秀丽太皇贵妃的圣旨,贤阳城守跪地朝拜,随后赶紧回了府邸,组织贤阳的富户开始准备起恭贺新主子的贺礼去了。
久别之后,已然是天翻地覆,人事全非。
岁月如梭,仓促之间,便隐现十年岁月峥嵘。依稀间,已不是昔日的垂髻稚女,亦非往昔的固执少年,岁月在他们中间一重重的划下无数的界限,家恨、国仇、情爱、战争、颠沛、流离、生死、两别,终究,情谊和亏欠也一一登场,好似那繁华锦绣长的层层丝缎,无论怎么扯,都扯不完那无尽的线头。
长风从极远处的燕北吹来,拂过大夏浩瀚国土,吹进卞唐脉脉深秋,略进怀宋如锦繁花,向着极东方的浩浩碧海,淹没于雪白的海浪之中。
“路还没有走到底,也许还会有别的变数,你怕吗?”
“我不怕。”
“记住,我在等着你呢。”
夜幕清冷,月光如辉,遍布古道华林。
那一场记忆中温暖的碎片,终究被无尽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洗去了最初幸福而明媚的期待和铅华,只余事实清冷,将过往的期待和如今的局势分的清清楚楚、泾渭分明。
马蹄滚滚,昼夜不息,久违了的唐京古城,就在眼前了。
秀丽将军楚乔要被册封为妃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卞唐国土,慎南、滇西、粤林、云漠等地集体反对,南域之地反对之声若雷,靖安王、端庆王、华阳大公相继起兵。
这些当初洛王兵变时尚能坚守不出,詹氏兄妹擅权专政时也能韬光养晦的皇室宗亲们瞬时间暴跳如雷,打着清君侧、除妖女的旗号,率领着十八万南域大军,一路浩浩荡荡的向着京都而来,一路上官府郡县无不开门相送,无人敢于出面阻拦。
孙棣早就料到会有此事,事先抽调了二十万东军,由徐素率领阻挡在邯水江畔,十万狼军防守帝都,各条驿道关卡全部被把守的严严实实,帝都犹如铁桶,刀枪剑弩雪亮森然,静候来犯的南域虎师。
万事俱备,唯欠东风,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只等三日后的策妃大典。
秋风肃杀,因为要筹备凤游台的典礼,整个唐京城从前日前就已经实行宵禁。此时此刻长街空旷,空无一人,秋风卷着落叶扫过挂着黑幔的梧桐高木,像是一群绕着黑夜翻飞的黄蝶。
孙棣的司空府上,一名宫廷内侍衣着的男子跪在地上,以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说道:“楚大人昨晚和梅香姑娘吵了一架,惊动了小陛下和潇公主,后来奴才亲耳听大人对小陛下承诺说不会离开大唐。”
孙棣眉梢微微一挑,问道:“你可听清楚了?”
“清清楚楚,梅香姑娘哭的很大声,小陛下还拔了剑,楚大人还烧了大夏司马大人的书信。”
“梅香是今早什么时辰离开的?”
“天还没亮就走了,那个叫多吉的年轻人送她走的,楚大人说,说她回学府城了。”
孙棣点了点头,过了许久,方才沉声说道:“她走了也好,留在这里,总是碍事。”
男子长身而起,目光清冷,拿出两根金条放在桌子上:“回去好好办差,我不会亏待你。”
“多谢孙大人!”
内侍退下之后,孙棣招来一名亲随,斟酌了半晌,方才缓缓说道:“你立刻带人出城,寻找楚大人贴身侍女梅香的下落,若是她返回学府城,你就一路护送她回去。若是她反其道而去其他任何地方,你知道该怎么办。”
那人声音低沉,立刻答道:“属下遵命。”
说罢,转身就出了门,不一会,门外响起一声马嘶声,就此消失在茫茫长街。
孙棣推开窗子,只见月亮弯弯的一勾,好似女子额上的素眉。
“但愿……一切顺利。”
风平浪静的过了两日,朝野之上文武百官同时缄默,除了最初有几个翰林院的学者和二十多名御史台的御史有一些激烈的反对之外,其余的一概无言。不是屈服于孙棣的官威之下,就是害怕如今手握兵权的楚乔,对于那几个顽固不化的老臣,孙棣本来想亲手将他们收押,谁知秀丽军却抢先一步,将那些人关入大牢。
孙棣知道的时候微微有些担忧,这些人虽然顽固,但是毕竟是对大唐真正忠心的臣子。秀丽军对楚乔敬若神明,还不知道这些人会遭受什么罪。
他为此曾私下进宫,希望能劝劝这位未来的监国太妃,结果却吃了闭门羹。他知道之前做的事也许被楚乔知道了一些,是以也不敢太过于激进,只能暗中托付尚理院的官员对那些老臣多加照顾。
今晚注定是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因为明天就是楚乔的策妃大典,也是大唐开国以来的第一次皇室冥娶,是以礼部彻夜赶工,仍旧在努力完善着凤游台的修建。而其他百官,则各怀心思的安坐家里,没有人知道明日过后大唐会是一个怎样的走向,这位和各国权贵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的女子会将大唐引往一个怎样前程,她究竟是忠贞的臣子,还是窃国的盗贼,她是要保持原有的社会制度,还是要效法在燕北时建立一个全新的大同政权?没有人知道。
明天过后,大唐还会姓李吗?
这个晚上,无数人都在这样想。
秀丽军营一片安静,战士们丝毫没有因为外界的各种声音而有半点怀疑和动摇,冷月的清辉洒在偌大的军营之中,平日操练的空地上一片清寂。
贺萧的大帐幕帘微微一动,一个穿着黑色披风,风帽将头完全遮住的人影就走了进来。
贺萧正在案前喝酒,穿着寻常的褐色衣衫,头发散开,前襟微敞,露出半边古铜色的肌肤,有着平日难得一见的落拓和粗犷。见到来人,眉头微微一皱,却并没有做声。
来人一把将风帽摘下,露出一张秀丽的脸孔,微微一笑,说道:“深夜在军营中饮酒,我记得是犯军规的。”
贺萧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低下头来继续喝酒。
楚乔走上前去,在他的对面盘膝坐下,微仰着头说道:“不请我喝一杯吗?”
“桄榔”一声,贺萧随手丢过去一只酒碗,也不给她倒。楚乔倒也不恼,坦然的倒了一碗,仰头喝下去,只觉得入口辛辣,好似一汪火炭冲入嗓子。
她微微皱了皱眉,说道:“好烈的酒。”
见贺萧还是不说话,她稍稍正色道:“是不是我不来见你,你就永不会再来见我。”
贺萧微微扬起眉来,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突然声音低沉的说道:“我真的很奇怪,你现在还能笑得出?”
“那有什么,比起我们当初防守北朔,现在的情况不是好的多吗?”
贺萧定定的看着她,突然一晒,转过头去说道:“是,好的多,大权在握,一朝上位,的确好的多。”
楚乔微微将身子探前,双目如同漆黑的星子,冷冷的说道:“贺萧,你也如此想我?”
虽然心底明知是怎样的,可是那一团火却怎么也息不下去,贺萧与她目光直视,面容很是冰冷,带着几分愤怒,却又有几分怒其不争的心疼。
楚乔半跪起来,身子探过身前的小几,伏在男子的耳边,轻声的说了一句话。
贺萧初时还未太在意,可是转瞬之间,脸色蓦然大变,猛的抬起头来,震惊的望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贺萧,”楚乔淡笑着看着他,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冷静。
“你肯不肯帮我?”
年轻的将军沉默许久,终于嘴角渐渐露出一抹笑来,伸出手,就像这么多年的很多次一样,两人蓦然击掌,然后紧紧的握起一个拳头。
夜幕清冷,唐京城外的荒凉驿道上,一队人马正在急速狂奔。突然前方出现一骑人影策马狂奔而至,似乎正是向着己方而来。
为首的紫衣男子顿时勒马,只见那匹马飞速而进,马上的人原本正在狂奔,骤然看到他,顿时面色大变,惊讶、喜悦、不可置信等神色一一滑过,终究噗通一声从马背上跳下来,跪在地上大哭道:“四少爷!”
这个晚上,注定不是个适合安眠的夜晚,无数的筹谋博弈在暗夜里你推我阻,静候着明日的那一场盛典。
第343章
夜,如此漫长。
雄鸡破晓,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世间乾坤朗朗。
国子大殿上,白发苍苍的汝南王语调颤抖的宣读了先皇的遗诏,颤巍巍的拜倒在了大殿的玉阶之上。
楚乔穿着宝金榴花九彩云锦海纹凤翔吉服,头插十八只赤金凤玉宝冠,腰缠金章紫绶碧玉腰带,因为是冥婚,吉服以黑色为主调,九彩皆以玄青、暗紫、墨绿、铁红、乌金、檀灰、深蓝、冷橙、白银为绣线,上绣墨色鸾凤,遍纹金纹云海小图纹,璎珞也以墨石、蓝宝石、月光石、和田玉为主要装饰。整个人看起来庄重古朴,又透着几分沉重和压抑,让人不敢逼视。
鸾凤车从国子大殿起驾,一路出了章御广场、碧绶天台、蔷薇主道、安华门、琼华门、太卿门、泰安门,出了金吾宫,进了内城豪门的青云路,然后上了绕着唐京的天启街,一路向着太庙前的凤游台而去。
沿途百姓跪伏于地,见到车驾无不高呼千岁,那些额头深深的埋在地上,尘土溅起,像是一片灰黄的风暴。
秋叶寂寂,黑幔包裹了整个唐京城,天空又高又蓝,太阳苍茫且遥远,一切都像是一场浓墨山水,盛世繁华如同尘埃碎土,一层一层的蒙上了过往的几番血腥。
马车停住,凤游台由三百六十六阶白玉阶所铸,高近百丈,站在上面,可以俯视整个唐京城,连同那座巍峨庄严的金吾宫,也似乎踩在脚下。
“咨尔楚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知书晓理,恭顺谦和。秉德佑而温恭疏,知古今而性喜善,淑惠安和,进度有则,特下此喻,晋锡荣封太皇贵妃,辅政监国,后绥永福。”
庄严的声音回荡在青天白日之下,一只赤足真金打造的黄金凤冠端端正正的摆放在前方祖庙的方台之上,凤印、朱笔、玉玺等物一一放置其上,那是世人所仰望的金玉权柄,只要上前一步,握在掌心,这天地间就再无人能轻易伤害到她。
她站在高高的凤游台上,下面是万千跪伏的身影,在那些仰望的目光之中,有嫉恨、有怨毒、有惊惧、有害怕、有犹豫、有彷徨、还有一丝殷殷的期盼,但是,就是没有让她觉得温暖的东西。
脚下的玉阶那般冷,天上的阳光也是冰寒的。
礼部尚书跪在她的身前,手里端着黄金印绶,七旬老臣将头低下去,年迈的膝盖微微发抖。
长风呼啸而过,天际飞过成群结队的雄鹰,她仰起头,看到了唐京那座巍峨的城门,朱红色的铁墙,高耸的城楼,历经千百年风雨的古老城池似乎也在望着她,等着这历史性的一幕。
只要接过,只要接过,这天下,就将有四分之一掌握在她的手中。
那一刻,她突然又看到了那双眼睛,清冷的、却又炙热的,他的笔锋清俊,带着犀利的光芒,龙飞凤舞的写道:切要等我!
切要!等我!
册封的王号突然齐齐奏响,像是万千头犀牛同时长啸。
唐京北城外,一骑战马遥遥的孤立在桥头,枯黄的秋草随风摇曳,旭日初升,将千万道金黄的光芒洒在荒原之上。
他一身紫袍,青玉束发,眉目清俊,一双眼睛宛若深湖,看不到半点波涛和水波。
一阵风吹过,细小的风悠悠吹进脖颈上挂着的一串铃铛,嗖的一声,扬起一个细小婉转的声音来。
“记住,我在等着你呢。”
我在等着你呢……我在等着你呢……
旭日穿破云层,千万道霞光忽至,万象更新,一派锦绣!
“轰隆!”
一声巨响突然从南城门处传来,连太庙一时间都被震动。
万顷昏黄尘埃自南面天际汹涌而来,几乎遮盖住了天上的旭日,鸣金警号传遍王师,驿马疾奔向祖庙祭台,马上的兵勇仓皇叫道:“靖安王兵临城下!徐素大将军投敌变节!靖安王兵临城下!徐素大将军投敌变节!”
一瞬间,全城仓皇,所有人面如土色,孙棣站在台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片。
礼部尚书噗的一声摔倒在地,手中的凤印印绶落在汉白玉的石阶上,发出璀璨的金黄色熠熠光辉。
楚乔一步步的走下来,站在孙棣的面前,孙棣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她,目光像是幽深的寒潭,带着说不出的冷寂,却又有着莫名的畏惧。
“孙大人,”楚乔拿出一张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全是朝中大员的名字。
“这是这段时间秘密私通靖安王等叛逆的京都大臣的名单,还请你马上去处理一下。”
楚乔话音刚落,场中的几名大臣顿时面如土色,孙棣愣愣的接过,疑惑的看着她,似乎直到此刻,他才真的看清了眼前的这个女人。
“我马上要率军出去迎战靖安王,城内和皇上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京畿守军不过十五万,可是敌人的人数……”
楚乔打断他道:“我们还有徐大将军。”
“徐大将军不是……”
“徐大将军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孙棣顿时愣住了,他愣愣的看着楚乔随手撕掉身上富丽堂皇的吉服,露出里面一身银白色的贴身铠甲,满头珠翠也被她几把摘落,以一块青色头巾包裹住三千青丝,随即上了贺萧牵来的一匹战马,带着秀丽军的将士呼啸而去。
皇城内外十五万守军早已严阵以待,少女一身戎装,脸上再无那种沉寂冷漠的气息,飞扬的光彩犹如浴火重生的凤凰。她仗剑而行,昂首立于城下,冷喝道:“开城门!”
那一瞬间,恍若是天地初开的第一道光线,美的让人有流泪的冲动。
孙棣看着那座巍峨的城门缓缓洞开,千万只马蹄掀起了万千混黄的烟尘,向着十里之外的战场,雷霆而去。
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碳,乱世早就英主,而她,就是所有人觊觎的那柄利剑。
冷风不断的在耳边穿梭而过,她再一次想起了李策临死前在她耳边所说的那番话:
“我死之后,朝野定会大乱,詹氏兄妹不过是纸虎,皇室宗亲才是真狼。孙棣为人偏激,若有异动,你切勿听从,拿着我给你的扳指前往邯水,徐素看见之后会听你号令,铁由的狼军也会听你指挥。”
“乔乔,你一生多羁绊,若是因为我的死,再一次牵绊住你的脚步,那我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闭眼。”
“你,切莫让我失望。”
眼角酸涩,楚乔抿紧嘴角,痛击马股。只见旷野之上两军已然交锋,徐素身先士卒,一身铠甲戎装犹如盛世战神,手握一柄大刀,身后竖着一面大旗:杀叛逆,诛奸臣。
“杀!”
狼军发出震耳欲聋的疾呼,天地玄黄,大唐永钧帝继位之后的第一场****,终于彻底展开。
“永钧元年十月初八,王假意登位,诱使靖安、端庆、华阳大公等人起兵,发兵十八万至邯水关。一路部从云集,慎南禁稷营副将方怀海、滇西西军上将田汝贾、夕照副统领刘暮白、怀城参将朱炅、邯水将军徐素相继归于麾下,兵力扩张至四十余万,一路势如破竹,直杀京师。王闻讯,脱吉服,披甲胄,开南昌门,率军迎敌。
方怀海、田汝贾、刘暮白、朱炅、徐素等人见到王旗,顿时竖起诛奸大旗,倒戈攻寇。王控弓挽剑,率军拼杀,斩敌三万余数,余者皆降。靖安王周允死在徐将军剑下,年五十七。
两日后,王挂凤印于宫门,以不敢以女子之身擅权之名,跪太庙前请先皇收回成命。第二日,永钧帝至,感王与李唐之恩义,特准其奏,去太皇贵妃之称,授大唐一等世袭封王,赐玉册、金宝、一品蟒袍,封号秀丽。”
——《唐书*秀丽王传*一百二十七卷》
宫门之前,楚乔一身白色披风,安静的立于宫门暗影之下,天色将暮,黄昏鸟飞,她整个人被笼罩在淡淡红晕之中,看起来安静且平和,丝毫没有半点驰骋疆场的凌厉和锋芒。
孙棣的车马刚刚出宫,就看到楚乔,顿时停了下来。他缓缓走下车,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何开口。称谓想了许久,看着她淡笑自若的样子,终于还是垂首道:“楚大人。”
“秀丽军皆以在卞唐安家落户、生儿育女,就不再是我的私人军队了,我将他们托付给孙大人,我自己就再不是秀丽军的统帅了,大人之称,切勿再提。”
楚乔淡淡的说道,声音很是温和,可是见识过她厉害的孙棣却再也不敢如曾经一般对之轻视了,他点头道:“大人说的是。”
楚乔笑容淡淡的说道:“当日公然反对我册封的几位大人该放出去了,陛下年幼登基,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机,这个诏书,我就不代陛下下了。我走之后,孙大人切勿忘了尚理院大牢内的那几个忠臣。”
孙棣答道:“臣谨记大人教诲。”
第344章
“孙大人,刚刚的话,是大唐秀丽王对你说的,现在,我楚乔还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讲。”
孙棣顿时一愣,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女子面容秀美,脸上隐现几丝难言的华彩,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请讲。”
“你也知道,帝王之路,永远容不下妇人之仁。那么无论我是大唐的皇妃还是大唐的亲王,都不会对燕北和大夏的政治倾向有什么影响,一旦时机成熟,大战必不可免,绝不会因为谁的私交,就能消泯统一的进程。卞唐内部如今虽然所有的反抗兵力都已经被消灭,但是你们仍旧不可大意,大夏和燕北之战必不可免,未来天下大势是何走向,你我都无法揣测,只能尽自己全力扭转局面,保护李策的孩儿血脉还有大唐的千古基业。”
孙棣看着楚乔,眉心微微蹙起,带着几丝愧疚,沉声问道:“楚大人,我如此算计你,你为何还将监国重任交到我的手上。”
楚乔微微一笑,淡然道:“原因有三:一,铁由掌管狼军和京畿军,徐素将军掌管京外兵马,他们都是忠心不二的臣子,你只是一介文官,即便有辅政大权,但却无调兵之能,更无皇室宗亲这个身份,你想要造反,一无切实名分,二无军权相辅,必不会成功。”
夕阳照在楚乔的脸颊上,好似披了一层红缎金沙,她继续道:“二,唐京刚刚经历数场大战,民间需要休养生息,洛王和靖安王相继倒台,皇室声威盛隆,你不得民望,无法掀动民变,缺乏篡权的时机和舆论。”
“至于第三,”楚乔微微一笑,眼睛狡黠若灵狐,光芒璀璨,笑吟吟的说道:“我相信你。”
孙棣的心脏骤停,他看着楚乔,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相信你,李策也相信你,虽然你行事孤僻偏激,但是你却是对大唐对李家最为忠心的臣子。李策死前说你是辅政第一人选,我深以为然。”
她从怀里拿出两封书信,交给孙棣道:“这是大夏七皇子赵彻和青海王诸葛玥的亲笔书信,表示愿意和大唐结为盟友,你的政治地位将会得到两方势力的绝对支持,不必顾忌国内舆论对你的威胁,我也会全力支持你,相信你一定能好好的将皇帝抚养成人。”
孙棣手指微微颤抖,缓缓接过那两封书信,只觉得重若山巅。他突然跪在楚乔面前,沉声说道:“大人放心,孙棣必定誓死效忠李唐,大唐若有闪失,我愿以死谢罪。”
“孙大人万万切勿如此。”
楚乔将他扶起,诚挚的看着他,静静道:“你是李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相信你,我便相信你。”
夕阳如血,莽原似铁,孙棣站在巍巍城墙之上,看着楚乔在贺萧平安等人的护送下出城而去。金黄色的荒原上迤逦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清丽的少女跃马扬鞭,像是一只跳出禁锢的鹰,白袍猎猎翻飞,如同一双巨大的羽翼。
那是一只鹰,谁也不能将她的翅膀斩断,除了她自己,谁也无法强迫她停留。
这一刻,孙棣突然理解了那位挚友多年的固执,这世间有如此人物,果然令天地为之增色。
他仰起头来,深吸一口气,似乎又看到了挚友吊儿郎当的笑颜,一脸猥琐的靠近他的耳边,嘿嘿笑着说道:“你猜猜胡大人家的三小姐身上的皮肤有没有脸白?”
秋风簌簌,万物飘零,这是个肃杀的年月,却也是个丰收的季节。
桥头,诸葛玥一身锦袍,高高的骑坐于马上。
方褚沉声说道:“主人,楚姑娘来了。”
话音刚落,一队人马突然在地平线下出现,为首的少女一身白色披风,眉目含笑,迎风策马而来。
“小姐!”
梅香原本坐在石头上,见了楚乔顿时开心的跳起来,多吉也开心的上前几步。楚乔等人转瞬就到了眼前,她跳下马,和梅香拥在一起,梅香一边哭一边说道:“小姐,我还以为你骗我呢,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来了。”
菁菁平安等人也开开心心的和多吉奔到一处,相询别来的经历。平安更是将当日的那场大战绘声绘色的描绘而出,大有得意之色。贺萧没有家眷,也不愿意留在卞唐,就也随楚乔而来,他和月七等人虽然不曾碰面,但是互相早已耳闻对方大名,是以不一会的功夫就熟悉了起来。
唯有诸葛玥脸色铁青的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和梅香驱寒温暖的楚乔,两排牙都几乎咬碎了。
终于那非人的目光惊碎了某人的久别重逢,她笑着走上前去,诸葛玥刚一动,她立马乖乖的举起两只手,大叫道:“投降!最后一次!我保证!”
诸葛玥伸手欲打她给她点教训,可是比划了半天却不知道往哪里下手。看着她缩着脖子闭着眼睛的模样,有些别扭的怒道:“你为什么不还手?”
楚乔睁开眼睛,嘟着嘴,看起来十分可怜:“我在承认错误嘛。”
“你还知道自己有错?”诸葛玥斜着眼睛瞅着她,也不管周围下属们看热闹的眼神,竟然很没人道的伸手掐住楚乔本来肉就不多的脸颊,沉声说道:“敢不给我回信,长能耐了是不是?”
“我没有空!”楚乔苦着脸为自己辩解。
“没有空回信却有空烧我的信?”
楚乔仰着头继续为自己辩护:“如果我不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孙棣不会相信的,他不相信,靖安王他们就更不会相信的。”
“所以你就连梅香也给骗了?”诸葛玥瞪着她,很犀利的继续追问:“你确定你当时真的不是那么想的?你确定你不是最后一刻良心发现又改了主意?”
“怎么会?”
楚乔委屈的大叫:“我是一个立场那么不坚定的人吗?”
说罢,她转头向周围看去,却发现自己的下属们全都很狗腿子的背叛了她,忙不迭的点头,意思是:别怀疑了,你就是!
楚乔鄙视的看了他们一眼,连忙转过头来,对自己以后的饭票车票房票钱票等等票陈诉道:“别相信他们,我的革命意志当年是全军最坚决的。”
诸葛玥不屑的看了她一眼,牛光闪闪的说道:“算你识相,不然的话我就带兵把李策老窝端了,我看你给谁当皇妃。”
你就吹吧。
楚乔在心里小声的说,表面上却还很识相的说道:“那是,我怎么会呢?我说话算数,绝无反悔。”
诸葛玥很臭屁的昂着脑袋,大男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哇!”
一声孩童的大哭声突然自跟随楚乔一起来的一辆马车里传出,诸葛玥等人一愣,楚乔连忙跑过来,掀开马车的帘子,只见两个奶娘正抱着一个四五个月大的婴儿,那孩子显然是刚刚睡醒,正在做每日的必修课:哭。
楚乔连忙将孩子抱在怀里,很是熟练的哄起来。
“这是什么?”
诸葛玥面色阴沉,冷冷的问。
楚乔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很是老实的回答:“孩子。”
“我知道,”诸葛玥的气越来越不顺,怒道:“这是谁的孩子。”
楚乔想起来还没跟大家解释,说道:“这是李策的三儿子,叫李青荣,不过以后我们可能需要给他改一个名字。他的母亲是詹子茗,李策去世前将他托付给我,说害怕这个孩子将来在宫里会遭到迫害,所以托付我带他出宫。”
“李策的儿子?”
诸葛玥皱着眉上前瞅了瞅,只见那孩子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正憋着嘴很委屈的把玩着楚乔风衣上的穗子,小眼睛叽里咕噜的乱转,果然很像那个故去的故人。
他的心里生了几分苍凉,正想说话的时候,那孩子突然看到了他,黑漆漆的眼睛转了一圈,顿时放开嗓门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声啼哭,手脚乱蹬,显然是不爽到了极致。
“怎么了?哭什么?”
楚乔纳闷的说,梅香也跑上前来,问奶娘道:“孩子是不是饿了?”
奶娘连忙摇头,说刚吃完不久。梅香翻了翻孩子的襁褓,也没见尿湿,楚乔却突然福至灵心,转头对诸葛玥说道:“孩子可能是讨厌你。”
诸葛玥脸色一青,怒道:“为什么讨厌我?”
“你走远点试试,可能是这样。”
某人真的很不能接受,他皱着一双剑眉说道:“凭什么?我又没打他?”
“有的人就是很没有人缘的,可能你就是这样。”
“是啊,姐夫,你就走远点吧,也许荣儿看你害怕。”菁菁在一旁添油加醋。
“为什么呢?”月七很小声很无力的反驳,十分忠心的拥护自己的主子:“其实少爷看起来也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只可惜,他自己都底气不足,越说声音越小。
终于,诸葛玥在众人的排挤下远远地走了老远,李青荣果然骤然停止了哭声,虽然刚才哭得太猛了,现在还有点一时收不回来,在小声的抽泣着,但是已然有浅浅的笑纹了。
第345章
不一会,一伙人突然爆发出来一阵笑声,原来是小家伙玩月七的剑柄磕了头,正在愤恨的拼死咬着月七的肩膀。
诸葛玥远远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远处的众人,心下腹诽道:死崽子,跟你老爹一个模样。
楚乔不知什么时候嗒嗒的跑过来,紧挨着他坐着。
月七等一群动动脚天下就要颤两颤的人物仍旧在为一个婴儿手忙脚乱,不一会就听梅香指着向来木讷的方褚叫道:“哎呀,孩子拉了,你先抱着,哎呀我让你抱着你就抱着!”
楚乔抱住诸葛玥的手臂,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侧着头靠着他,长吁一口气的说:“总算结束了。”
“累吗?”
“还好。”楚乔闭上眼睛,金红色的光洒在她的脸上,有着一层璀璨的光:“只是怕你担心,一直跟自己较劲说要快点再快点。”
诸葛玥还是很怨念,继续追问:“为什么不看我的信?”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她微微仰起头,对着诸葛玥笑道:“我当时也没有信心,害怕会失败,会死,害怕自己看了你的信,就再也没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了。”
楚乔笑颜如花,她人生之中似乎很少这样笑,没有任何牵挂,没有任何负担,她笑着说:“你是我的软肋,会让我不愿意坚强。”
诸葛玥看着她,面色渐渐柔和下来,他伸出手揽过她的腰,声音低沉,淡淡道:“在我身边,你不用坚强。”
说罢,低头就吻在了她的唇上。
“哎呀!羞死人啦!”
菁菁的尖叫声突然响起。
天地那般辽阔,深秋的季节,一片明黄的锦绣。
风从远处吹来,吹过铃铛,小小的声音呢喃的响起:记住,我在等着你呢。
我在等着你呢,我在等着你呢,我永远,都在等着你呢……
“诸葛玥,你为什么不进城,我策妃时穿的那身衣服漂亮极了!”
“等着,等我将来给你更漂亮的。”
“说话算数啊。”
“算数。”
“耶耶!”
楚乔从未见诸葛玥这样睡过,从沧州一上船,他就睡下来,一天一夜都没睁眼,连楚乔进门都不知道。月七说,从真煌启程那日起,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由贤阳转旱路之后更是连眼都没有合过,此刻想必是累极了。
诸葛玥的身体其实并不是很好,这几天赶路,她曾见过他在私下里吃一种乌黑色的药丸。她私下里去问月七,他却含糊其辞,多吉略通一些药理,后来对楚乔说,诸葛玥想必是操劳过度,心血不足,外加受寒所致。
操劳过度,受寒所致——
楚乔支着下巴坐在椅子上,船行的很稳,天气也好,无风无浪,窗子紧闭的,但是还是可以透过窗纸看到外面相继远去的青山绿水。
她又想起了那段被赵淳儿逼得逃亡卞唐的岁月,她和梁书呆被詹家的人买来当奴隶,那时她受了伤,梁书呆跑出去乐呵呵的为她打饭,她就一个人躺在狭小的舱室里,透过唯一的窗子望着外面的风景,有一日下了大雨,她于睡梦中听到了流星的嘶鸣声,她仓皇奔出去,却被大船带的越来越远,终于再也看不见那细雨缠绵的江南春岸。
那时候,詹子瑜詹子茗兄妹还是名不见经传落魄之人,李策还好好的活着,在大唐当他的潇洒太子,乌先生羽姑娘等人也仍旧在全力的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燕洵还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和爱人,而她,也对未来充满信心,深以为能够靠着一己之力,在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帮助下,为这个满目疮痍的人世尽上自己的一份力量。
只可惜,时间终究还是这世上最最无情的杀人利器。李策不在了,乌先生被杀了,羽姑娘死在自己的怀里,詹子瑜用自己的野心害死了所有的亲人,她认为的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的忠贞不二,在权利和皇图之前,很多人渐渐的离她而去,连燕洵也与她越走越远,终究陌路。
江山沦落,霸业休提,理想随风化成了灰,如秋末的篙草一样,摇动着贫瘠枯黄的叶子嘲笑着过往的誓言。
是啊,谁能不变呢,就算今日的她,又和曾经一般无二吗?
她轻轻的回过头去,诸葛玥还在静静的睡觉。他真的是一个别扭且固执的人,即便是睡着觉,眉头也是皱着,一双向来凌厉的眼睛被眼睑覆盖住,越发凸显出分明的五官,鼻梁高挺,嘴唇很薄,轮廓分明。
听说有这样面相的人向来都是薄情寡意的,唯有他,却又是如此执着,如此的钻牛角尖,固执的让人心疼。
诸葛玥之前问她是一开始就有如此想法,还是最后良心发现又改了主意?其实到现在,她自己都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人心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在面对一件事的时候,你可能会有几十个几百个想法,可能这一刻还这样打算,下一刻却变了念头。
她想,她也是变了吧,若是曾经的楚乔,想必是会留在唐京的,就算不能真的嫁给李策,但是也会以客卿的身份留在唐宫保护李策的孩子长大成人。
然而,经历了这么多,她终究还是有了自己的贪念,有了她放不下丢不开的东西。
卞唐朝野汹涌,上千年沉淀下的王朝暗涌,全不是大夏和燕北表面上的凌厉锋芒,而是一**看不见的冷箭,裹在层层锦绣的谋划和暖暖熏风中,不经意间就可以杀人于无形。
她后来从卞唐太医院的老院正口中辗转得知,李策父亲的死,也是缘于李策的母亲。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试图害死唐皇,毒药、暗杀无所不用其极,也有几次几乎险些得手,而老皇帝却一直维护着她,不将此事宣扬。他也曾愤怒暗恨,以洛王相要挟,以她的娘家为人质,大肆宠爱其他妃嫔,对她禁足,甚至三次投入冷宫。然而,最终还是敌不过自己的内心,晚年的时候,他将宫中妃娥全部遣散,只留她一人,对她爱护照料有加,而她也似乎为他所感化,给予了他几年快乐欣慰的日子。
然而最后,他还是死在了她的手上,因为他在喂她吃药的时候自己误尝了一口,就此毒发而死。
到此时,他才知道她是早已存了死志,多年来她所吃的每一餐每一饭都被下了剧毒,事先服好解药,以各种千奇百怪的毒素将身体搞得支离破碎,只为等待他一着不慎的魂归西天。
唐皇终究还是死了,死在自己这一生最爱的女人的手上,尽管他防范她防范了一辈子,最后还是不及她的坚忍和耐心。可是他仍旧不忍心杀她,只是留下遗诏,强迫她出宫礼佛,这一生都不得再踏入宫门。外人只道皇帝和皇后伉俪情深,却不知皇帝只是想在临死前,保护好自己唯一的儿子。
然而这样宫廷的隐秘,还是被詹子瑜通过詹贵妃得知。在詹子茗刺杀李策未果之后,他私自将太后带出寺庙,偷偷送进宫来,借助这个谁都不会防范的妇人的手,杀了李策,也杀了李唐中兴的大好时机。
姚太后在听到李策的死讯之后还是自杀了,楚乔不知道她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是大仇得报的喜悦和解脱,还是铸下大错的苍茫和无奈?这是一个固执且偏激的女人,她为当年的那笔血债执着了一生,亲手杀害了两个这世上最爱她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可会解脱的笑出声来?
也许不会吧,毕竟她在为丈夫和儿子报了大仇的同时,也杀了另外一对丈夫和儿子,为了一段恩仇,葬送了一个女子从韶华到沧桑的一生。
姚皇后死后,于眉山和熹宗皇帝合葬,他们在世时是怨侣,争斗、暗算、谋刺、憎恨,恩怨纠缠了整整一生,最终在那座冷寂幽深的地下皇陵之中,却只得彼此相伴,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再能将二者分开。
楚乔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一个人的恨意为何会如此可怕。可是有的时候她还是会暗暗的想,也许姚皇后在心底对李策还是应该有那么一丝母爱的吧,她还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面容温和的妇人微微皱着眉对她说:“他要在宫里供奉欢喜佛,哎,我真是……你有空的话,就劝劝他吧。他毕竟是大唐的太子,总不能太胡闹了。”
只是,洛王的死,最终将这仅存的爱也毁灭了,她终究还是被心底的魔所吞噬,丧生在这吃人的皇室之中。
李策死后,卞唐朝政不稳,内有权臣作乱,外有皇亲虎视眈眈。当时的楚乔,也可以凭借京畿守军和秀丽军的力量一举消灭中央军,除掉詹子瑜兄妹。
然而如果那样,靖安王等人就绝不会起兵,留着这群拥兵自重的藩王,早晚是养虎为患。新帝登基,又最忌无因杀戮。所以楚乔将计就计,先让詹子瑜擅权,然后雷霆般将之除去,借着平乱有功的风头在孙棣等有心人的拥护下做出登位的架势,给靖安王等人一个发兵的旗号,然后才能通过李策死前的布置,将诸多叛军一举拿下,一劳永逸的解决大唐二十年内的内乱危机。而二十年以后,仪儿已经长大了,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前方会来到的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