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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祈祷君     木兰无长兄txt下载     木兰无长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6章 死者的尊严

    卢日里的名字,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有花木兰记忆的贺穆兰。

    但是贺穆兰记得他的脸。

    恭喜你中奖,作者修改个错字就改回来。大约十分钟!

    狄叶飞含泪亲吻他额头的那一幕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贺穆兰一看到卢日里的脸就想起了他,然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人……按照时间线,应该是死了。

    因为狄叶飞含泪送走这位战死的火伴,还是在白营的时候。不过她转念一想,既然连阿单志奇都活下来了,还能有什么人活不下来的?卢日里这一次不用再救狄叶飞了,活下来也是正常。

    狄叶飞原来那一火,原本就是白营最强的一火人啊。

    贺穆兰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所以看待卢日里的神色就特别怪异……

    “你放那些鸟羽什么的……”贺穆兰的脸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真的是送狄叶飞的?”

    这小子露出了一个“要不然呢难道是送你的不成”的表情。

    狄叶飞当时就冷笑了一下,其他几人的眼神都要能吃人了。

    他们火里的几个人调侃狄叶飞可以,那是因为他们对狄叶飞丝毫没有亵渎之心,可是别人真把他当女的……

    “你搞没搞错!狄叶飞是男的!”吐罗大蛮上前几步,一下子扯下狄叶飞的裤子,露出曾经让他们震惊成傻X的要害。

    “你看!你看看!还不小呢!”

    莫说狄叶飞呆若木鸡,整个营帐里的人都疯了。

    “吐罗你做什么!”狄叶飞满脸通红的穿上裤子,一脚踹了过去。

    自己脱和被别人拔掉完全是两回事,他再怎么豪放,也不可能高兴的。

    ‘……还真不小。’贺穆兰看完那粉嫩的小狄叶飞后,默默吐槽一句,将眼神移往其他方向。

    其他人刚刚经历过狄叶飞美到神魂无主的那一笑,突然间什么都不知道的吐罗大蛮上前就干脆利落的“验明正身”了,所受的打击自然不是一般大,若干人一捂额头倒在他四个家奴身上,那几个家奴也是面红耳赤。

    卢日里的喉头咯咯咯响了好多声,也不知是想呕吐还是想哭,他那张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来回好多下,居然大吼一声:“我什么都没看到!”

    然后掉头就跑了。

    吐罗大蛮跟在后面追,贺穆兰总觉得这一幕又荒唐又可笑,又带着一种年轻人“青涩”的伤感(好吧这实在太恶心了),也跟在后面追了一会儿,张口就喊:

    “吐罗大蛮,不要追啦,回来吃饭!大蛮!”

    岁月催人老,她还没儿子呢,跟养了一堆儿子似的。

    吐罗大蛮气呼呼地回来了,贺穆兰塞给他几块吃的,先堵住他的嘴,免得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此时再看自己长枪上的红缨,就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早晨她才和狄叶飞说过“都是那些人龌龊”以及“他们要的都是想象中的人”,结果没多久就真冒出个追求者来,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恶毒女配。

    男男有别,回头是岸啊。

    ***

    那卢日里大约是伤透了心,之后再也没有来送过东西了,但有时候校场遇见,经常也会遇见他欲言又止的想上来说些什么。

    狄叶飞每次见到他都还算客气,微微点点头,并不像一开始那样恨不得把人蛋蛋都踢爆,这样的对待方式让若干人的等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还以为狄叶飞对着卢日里有什么不同之处,每天苦口婆心……

    直到越来越多的出战。

    贺穆兰等人现在的军功已经过了三转,在右军里属于最快的那一群,也闯下了不小的名头。贺穆兰的箭术连夏鸿将军都啧啧称奇,这时代又没有手枪,箭术一个是看准,二个是看远,她两者皆有,可谓是个全才。

    夏鸿甚至都想让王副将带她,将她当做将才来培养了。只不过她升的太快也不是好事,军中是熬资历的地方,尤其是普通军户出身。所以夏鸿每次都点她出战,也算是一种替她快速增加资历的办法。

    一个月出战四、五次,即使是许多老兵也没有这种频率,但贺穆兰一火人却是已经习以为常。他们参加的战事越来越危险,蛮古又是喜爱冲锋陷阵的主将,常常让贺穆兰一行人咬牙切齿。

    明明可以不必追击的,这位恨不得将人全部砍了,屡屡陷入危险之地。若不是还有王副将这支甚至蛮古性格的护军在,也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

    贺穆兰都已经去黑山城打造了缝合针,原本这种针是需要电解处理打磨的十分光滑的,现在也顾不得这样的,连针用的都是最老式的弯曲针,因为不可能达到后世的工艺。

    缝合线是不可能用到肠线了,她找到这里的一种细丝线,韧度可以,勉强能作为缝合线使用。缝合针和缝合线都经过高温消毒后放到了若干人的象牙盒子里,由贺穆兰随身放置,若是战场上同火真的出现大面积创口,好歹还有缝合止血的法子,就是疼了点。

    听说贺穆兰要用针线将人的伤口缝起来止血,所有人都露出了害怕的表情。这些汉子们不怕有伤疤,也不怕受伤,却怕贺穆兰在他们身上像是缝衣服一样缝住自己的身体。

    就为了这个,他们在战场上也加倍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拼命了。

    谁乐意身上带根线,还打个蝴蝶结啊!

    来自蛮古“武勇”的噩梦一直持续着,也许是军中觉得贺穆兰一火在这种环境里反倒会成长,或是蛮古对贺穆兰等人也越来越欣赏,所以到后来,他们即使不想随着蛮古的亲兵深入敌军都不行了,军令一次比一次严,简直就是要把他们压榨到死的架势。

    偏生他们这一火有狄叶飞过人的美貌,有若干人亮瞎人的装备,还有贺穆兰这种在后面经常放冷箭的阴险火长,敌人每每总是发现他们这一火不同寻常,围攻的人也越来越多。

    哪怕是为了干掉弓箭手,也得拼死上前。

    在这个时候,同袍之间的互帮互助就变得非常重要。右军都是鲁直的汉子,愿意跟随“花木兰”的,跟随“狄叶飞”或是其他什么人的同袍也经常靠拢在贺穆兰这一火的身边,救了他们不少次。

    但也有救不了的时候,就比如此时…….

    “入你母的!是埋伏!”

    贺穆兰等人跟着蛮古大将追击了几十里,越跑越不对劲,身后的队伍拉的太长,前方的柔然人倒像是在放慢脚步。果不其然还没过一刻钟的时间,从右翼突然又来了一支柔然兵,而贺穆兰等人护卫的,正是右侧。

    柔然人喜欢打埋伏战,因为他们惯于逃跑,也确实不是鲜卑人的对手,所以逃跑的次数实在太多,鲜卑人的军功和战利品都系在这些活人身上,十有**要追,这追击之中的埋伏战最是好打,柔然人十次逃跑里,倒有两三次就是有所埋伏的。

    这也是前世的花木兰为什么不那么热衷于追杀敌人和赢取军功的原因。一个是她想活下去,二是军功再好,得有命拿,何况拿到了也不长久,她毕竟是个女儿身。

    “哈哈哈!来的正好!老子正好缺军功!”

    蛮古大笑三声,不惧反喜。

    “我看他不是缺军功,是缺心眼!”

    贺穆兰难得骂了一句,看着洪水一般涌来的敌军骑兵,脸上不由得升起了“我大概是要死在这里”的表情。

    连武艺最高强的贺穆兰都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其他人是什么心情,可以想象。

    要不怎么说蛮古是个妄人呢,他见到这样的局面,不但没叫全军撤退,反倒叫长矛手、长枪手等拿长兵器的到前方也去冲锋,为后面用近战武器的骑士做掩护,骑射兵准备射箭迎击。

    贺穆兰既可以做骑射兵,也可以做前面的冲锋兵种,但对方这么多人,射箭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很小,怕是没射出两箭对方就已经到了面前了,所以她把自己的弓丢给了弓术也不弱的狄叶飞,让他到阵后去射箭,自己一提长枪,到前面去了。

    阿单志奇、那罗浑、吐罗大蛮和若干人等人都是用长兵器的,她在前方,也好照应一二。

    一场混战就这么打起来了,弓弦之声不过响了两下,柔然骑兵就已经冲到了面前。蛮古大吼一声手提大锤就冲了出去,他那些亲兵露出认命的表情也跟着冲出去了。

    在他们的前面,是已经提前开始冲锋的贺穆兰等用长兵器的骑兵,双方只是一个冲锋,场上就多出至少两百匹空马来。

    近战肉搏开始了,每一个魏兵都要对上至少三个敌人,贺穆兰已经见到不少熟悉的同袍被砍去了头颅,连缝合伤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死的最多的是战马,因为有些马匹通人性,会站起身子用胸腹抵挡敌人的长枪,马倒在地上后,大多数马的主人就会落在地上,然后一行行被马蹄踏烂了的人,和自己的战马一起倒卧在地上,从此融为一体。

    贺穆兰自从军以来,没有见过像今天这般严酷的场面。上次被马踏死时死的太快,反倒没有这次直面大批同袍死去时来的震撼。

    谁说柔然人胆小?

    谁说柔然人脆弱不堪!

    那些喊着他们“蠕蠕”的人来看看吧!同样是人类,哪里会有菜青虫一般软弱愚蠢之人!

    不过是爱惜性命罢了!

    她的双眼里噙满泪水,挥舞着长枪像是风暴一般卷向敌人,这种战争的形象确实是残暴极了,在现代生活的人根本就不曾见过这种光怪陆离的伤亡形象,而他们的主将蛮古却像是在欣赏着这场残暴的杀戮……

    去他妈的主将!

    他难道就不能撤退一次吗?

    贺穆兰第一次憎恨起自己的身份。因为自己只是个小兵,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为了尽力护住身边的同袍,就只能竭尽全力地去杀人。

    杀!杀!杀!

    她正在变成自己最害怕的那种人!

    “二队跟上来了!有援军了!”阿单志奇突然大声叫了起来。“二队来了!三队四队应该也来了!又多了三百人,大家再撑撑,会有援军的!”

    蛮古的大笑声传入所有友军的耳朵里,他在战场一向是这么张狂而凶猛,这让敌人们总能很快的找到他们的主将,而后将压力倾泻到那一处去。

    贺穆兰等人发现来自他们这边的压力陡然一轻,再仔细观察战局,原来敌人已经朝着蛮古所在的主部去了。

    该死!

    狄叶飞和杀鬼、胡力浑他们是留在蛮古那边的!

    所有人都疯了一般的向蛮古所在的位置支援,主将对于一支部队的作用可想而知。若是主将死了,队伍很快就散掉,回营以后等待他们的也是仓皇无依的日子,就像是死掉主将突贵的花木兰。

    花木兰在那段日子里被其他副将要来要去,过的很是不快活。

    贺穆兰等人想的却没有那么多,他们只想回去救同火!他们的同火还留在那里!

    若干人的马速度最快,一马当先,这个火里武艺最差的少年都已经奔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二队三队已经赶过去了……”阿单志奇微微心安。一队是百人,两百人的骑兵去救援,至少能阻挡一会儿。

    贺穆兰想的也是一样的事情,她的长枪突刺不断,一个又一个的蠕蠕人坠落马下,待他们到了蛮古那边,发现二队三队都围着主将作战,而被落在一旁的狄叶飞等人却是岌岌可危。

    ……拼了!

    贺穆兰不管不顾地朝着狄叶飞冲了过去。

    作战时狄叶飞都戴着皮盔,自然是看不起脸面,但近身以后自然是能看到的。就算是他满脸鲜血,表情骇人,“血腥美人”的名号也不会虚传,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拿下狄叶飞,胡力浑已经全身是血,眼看就要护不住他……

    一个男人突然杀了出来,手持长刀拼命劈砍。

    “去将军那边!你们快走!”

    “一起走!”狄叶飞和胡力浑宁死不退,三个人边打边走,却抵不过人多势众,不过眨眼间的时间,就全部落入了包围。

    “俘虏!漂亮!给我们!不死!”

    也有通晓一点鲜卑话的柔然人胡乱吼叫着什么,后面来支援的卢日里大大地“呸”了一声。

    “这可是我们右军的勇士,怎么能给你们掳了去!我们鲜卑人没人怕死,要老子们把同袍送给你们当奴隶,痴心妄想!”

    卢日里已经满身是血,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

    对方会怜惜狄叶飞,却不会怜惜卢日里,没一会儿,他就被一刀插进了肚子,掉下马去再不能动弹了。

    贺穆兰冲到狄叶飞身边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和花木兰那次见到的一模一样的场面。卢日里倒在马背上,狄叶飞狰狞着面目发疯一样的挥舞着武器,不允许任何柔然人过去砍他的头颅,胡力浑两个眼睛都睁不开了,举着刀的手都在发抖……

    若干人一声大吼冲了进入,然后是四个家奴、那罗浑、阿单志奇和贺穆兰等人。等来了援军的狄叶飞如释重负,对着贺穆兰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

    “卢日里中刀了!花木兰,你不是会缝吗?缝啊!我们撑着,你缝啊!”

    贺穆兰一咬牙,打马冲向卢日里,一把跳下马去,从他的马上拉下他的身体。

    他的身子被拉下来的那一瞬间,贺穆兰就傻了。

    他的腹腔已经被整个打开,随着卢日里身体滑下马的,除了他的身子,还有许多肠子和其他器官。

    捅他的柔然人根本不是直捅,而是用刀从上到下直接拉开了他的肚子。

    她咬了咬唇,成了这样,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了。

    就算什么都缝合的起来,大出血在这个没有输血的时代,也是救不回来的。

    贺穆兰发现卢日里居然还没死,但是已经痛得说不清楚话来了。

    她弯□子,在一片大喊声中问道:“你说什么?究竟说什么?”

    “杀……我……”

    卢日里盯着她,“杀……杀……”

    贺穆兰猛然间就想起了普氏兄弟。

    他们临走前告诉她,他们在战场上“误杀”的人,是已经活不成的火伴。只不过军中为了遏制这种情况,所以只让其他人传做“误杀”。

    “我做不到啊……”贺穆兰的情绪一下子崩溃了。“我做不到!”

    被肠子淋了一身,目睹同袍的死亡还不算,还要亲手杀了同袍吗?

    这是一个何等残酷的世界!

    狄叶飞得了援助,很快也跳下马来,直朝着卢日里的方向狂奔。

    “花木兰,你怎么还不缝……”

    究竟怎么缝呢?

    天女下凡也缝不了了吧?

    他一下子跪倒在卢日里的身侧,将他的肠子和其他器官塞回腹腔内。

    “你别死,兄弟!你死了,我以后该怎么面对自己呢?我害死了同袍?我的同袍为了我不被掳走被杀了?我不想背着这么痛苦的日子活啊,卢日里,你别死,你别死……”

    狄叶飞像是谴责一般的对着贺穆兰大声吼叫了起来,可贺穆兰完全生不出生气的意思。

    他大叫着:

    “花木兰,你缝啊!你缝啊!你愣着做什么!”

    周围的厮杀声不断,若干人和他的四个家奴像是一道墙一般挡在他们的身前,二队卢日里的同火们发现情况不对也冲了过来,原本该是危险无比的马下,却因为这些人的缘故变得十分安全。

    这是贺穆兰第二次在马下看着战场,而两次一模一样,升起的全是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狄……不后悔……莫哭……”

    卢日里的瞳孔开始慢慢散开,回光返照让他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我……女人……”

    他连前世说完全的话都没有说完,就这么死去了。

    “你缝啊……”

    狄叶飞的声音还在不停的萦绕在贺穆兰的耳边,像是从空中直接塞入脑海里那般的一直回响着。

    贺穆兰从怀里掏出象牙盒,却没有打开,而是忍不住一把抱住他的身子,对他的耳边叫道:“他死了!卢日里死了!哭,你哭啊!”

    像花木兰那时候那样哭啊!

    狄叶飞呆愣愣的趴在贺穆兰的肩头,眼睛里全是卢日里流出来的血。

    红的如此刺目。

    战斗以其他人陆陆续续的赶到而结束,柔然人见人多不可力拼后,丢下一百多具尸体撤退了。而贺穆兰这边留下的人更多。

    蛮古不过是伤了一只胳膊,几乎没太大的伤,死的最多的是他的亲兵和心腹,然后就是贺穆兰这样第一轮冲锋的骑兵。

    胡力浑全身都是伤口,但大部分都是箭支擦过的伤,但是他的马却不行了。

    蛮古似乎也没想到清理战场后死的人有这么多,一时有些回不过神,骑在马上不知道想些什么。

    二队的人看到卢日里死的那么惨烈,当场就控制不住把杀了他的那个蠕蠕碎尸万段了。

    其中一个卢日里的同火大概知道他为什么会脱队去救狄叶飞,忍不住对着狄叶飞“啐”了一口口水。

    “啐!祸水!”

    此时狄叶飞正跪坐在卢日里的旁边,那一口口水吐在他的头顶上,说不出的让人恶心。

    那罗浑几人当场就要动手,被贺穆兰按下了。

    二队卢日里的火长也拉走了那些同火,去了另一边吵闹起了什么。

    贺穆兰闭了闭眼,开口道:

    “狄叶飞,人死不能复生……”

    “火长,你不是会缝伤口吗?”他抬起头,凝望着贺穆兰的眼睛,说道:“把他的肚子缝起来吧。”

    “……至少,留个全尸。”

    贺穆兰的泪水一下子就蔓延到她自己都吃惊的地步。她身体里属于女人的那部分总是时不时的跳出来骚扰她。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是不需要担心的软弱,因为其他听到这话的同袍们眼眶红的比她还惨。

    贺穆兰取出象牙盒子,开始小心地替卢日里缝合肚子。

    她的缝合针线第一次面世,做的却是这么让人悲伤的事情。

    一针一线,贺穆兰像是面对真正的病人那样,分层开始为卢日里缝合。

    隐隐约约间,她听到狄叶飞在自言自语。

    “他说……不后悔……莫哭……女人,是想说些什么呢?为什么我这么没用,无论如何都要别人来救才能活……”

    这世上,只有贺穆兰知道卢日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因为花木兰,曾经亲眼目睹过同样的一幕。

    那一次,死于肺部受伤、还有余力的卢日里,究竟是怎样说的呢?

    “……你莫难过,我虽然是为了救你而受的伤,但我并不后悔……”贺穆兰开始复述起她记忆里的话语。

    “我有个遗愿,只有你能替我达成……”

    狄叶飞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边缝着破洞,边开始说话的贺穆兰。

    “火长怎么了?被卢日里上身了?”

    “花木兰怎么回事?怎么开始说傻话……”

    “天啊,她在替卢日里缝破洞,不会卢日里托她交代遗言吧?”

    一群人从窃窃私语到轩然动荡,又惊又惧又疑的看了过去。

    贺穆兰的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到那段记忆里,身为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传达死者声音的人,她必须要把那些哽咽在胸腔里的字句一个个呈现出来。

    “我一直想和女人……你亲我一下呗……”

    她脸上露出了戏谑的表情。

    卢日里留下的同火赫然地捂住了口鼻。

    那是卢日里在营帐里讨论狄叶飞时经常露出的表情。

    事实上,他回去给狄叶飞送那些东西,也是他们撺掇的。

    他们想要看他出丑,想要让他清醒,所以才出了那么馊的主意,那种拙劣的让人想要捧腹的追求方式。

    可恶!

    要是知道他是这样的,他们就不会那样撺掇了。

    至少……

    至少做着梦死也好啊……

    “你要是女人多好……”

    贺穆兰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

    “女人的身子……是什么……”

    她打下最后一个外科结,用象牙盒里妇人剪针线活的小剪子剪断.

    卢日里的火长教训完毕,带着啐了狄叶飞一口的火伴回来收拾卢日里的遗体。

    战场上没人收敛的尸体会被军中的杂役当成无主的尸体烧掉,东西也会被全部扒光。这大半是因为头颅被砍掉后,根本找不到对应的身体,所以也无法确定身份的缘故。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混战中留下军牌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火伴可以收敛。

    卢日里是个很仗义的汉子,所以同火间感情很深,那啐狄叶飞的火伴虽然暂时将气按下了,却在心中想着,怎么也要这小子以后在卢日飞坟前叩头个千儿八百遍才算让他死能瞑目。

    可当他跟着火长回到卢日里的遗体身边时,两个人都说不出话了。

    他们见到的,是已经被缝上了肚子的卢日里,以及……

    ——那含泪轻吻火伴额头的悲伤侧影。

第137章 冠军木兰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脑残的蛮古将军似乎是有些转变,大概也和他麾下的将士少了三成有关,冒进的时候是没多少了。

    胡力浑在帐中躺了十天,阿单志奇想着法子在军中给他找猪肝、牛肝之类的动物内脏补,补的他一个大老爷们到处冒泡,不得不强撑着爬起来继续操练。

    贺穆兰的一身黑衣已经成了标志,她现在很穷,战利品大都寄回家去,此外便是消耗在嘴上和丝线上,没什么好衣服,别人送的这两件厚麻丝衬的外袄十分暖和,她也觉得自己当得起,便当做常穿的衣衫经常穿着。

    作战的时候自然是换掉的,因为刀枪无眼,划坏了她还得缝,其他时候,贺穆兰几乎就和“玄衣”挂上钩了。

    军中的感情是渐渐发展起来的,贺穆兰在右军同袍之间的声威和影响力已经不像是一个小兵。

    每日清晨,阿单志奇去灶房,热水和饭菜一定是已经做好了的,他们去水帐,总是能不用排队先拿到水。曾经折辱过狄叶飞的那些人被许多人偷偷揍过,即使对狄叶飞和贺穆兰其他的同火,他们也表现出尊重的心态来。

    狄叶飞又一次受到了来自“花木兰”的庇护,这一次用的不是武力。

    若说花木兰是以力量和人格魅力使得无数军中将士信服的话,那贺穆兰就是凭借着她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而感染着无数人。

    转眼间三个月的大比就又到了,贺穆兰一火人早就摩拳擦掌,希望能一展长才了。

    贺穆兰原本想慢慢历练的想法在蛮古手下也得到了巨大的转变。一个将军对军中的影响远比小兵要深远的多,小兵做不到的事,哪怕是个□□品的裨将,都可以轻松做到。

    小兵不能救的人,一个将军可以一声令下就救回来。

    人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贺穆兰以前嘲笑过说这话的人不知道“人各有志”这句话的意思,等真到了军中,她才知道了自己的浅薄。

    等到了这个环境,一直当兵,要么就熬成老兵,要么就变成死兵。

    军中新兵大比一月一次,正军大比三月一次,三军大比则是半年一次,目前还从未出现过“三冠”的勇士,因为每次得到三军大比冠军的都是中军,而中军的冠军几乎都是贵族家的家将,或者干脆就是贵族之后。

    这个时代,高门和贵族受到的教育,根本就不是这些普通兵户可以想象的。

    “有什么好比的,冠军肯定是花木兰。”阿单志奇不甘心的收拾着自己的弓箭,“目前还没人能射出一百五十步去。”

    “那也不一定,你只有弓箭不如花木兰,其他地方拼一拼……”阿单志奇的同乡是左军,不大了解贺穆兰的本事,所以还在安慰他。

    “你不知道,我没哪一样能越过他去。”阿单志奇连连摇头,“能在这火里,是我的幸运。”

    “你可是我们武川难得的勇士,怎么也说这么丧气的话?”

    “哎呀,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打仗的。我算什么勇士。倒是你,你这次大比准备的怎么样……”

    像这般的对话在右军各处都议论着。

    有些想要让花木兰手下留情的人拐弯抹角的打听到了他们火里,待打听到花木兰最好肉食,喜欢吃些肉干果脯之类的风物,顿时喜不自禁,一个个趁休沐时采购了一番。

    “这是我买多了的鸭肫,你尝尝……”

    “这是肉酱,听说你吃胡饼难以下咽?加上这个看看……”

    “这是肘子,最好在火塘里烤烤再吃……”

    贺穆兰又一次享受了新兵大比前的待遇,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啊,谢谢谢谢……”

    “我最爱吃肉酱,多谢你了……”

    “猪耳朵好下酒,可惜没酒……”

    同火之人羡慕的要命,吐罗大蛮见贺穆兰拿了吃食进来,一把夺去她手中的油纸包,大叫了起来:

    “大比在即,说不定有些坏心眼的家伙在吃的里动手脚,想让你们拉肚子。你不是肠胃不好吗?说不定他们就是打听到了,故意弄这些油腻的东西让你的肚子难受……”

    他打开纸包,抓起一块猪耳朵塞嘴里。

    “我既然身为你的同火,就勉为其难,帮你先‘验验毒’。”

    “你这话说的,都是同袍,谁会做这种无聊的事……”贺穆兰其实对这个时代的卤菜不大感兴趣,许多香料都没有,吃起来都是一个味儿,她只偏好肉干。

    见吐罗大蛮和其他人都嘴馋,她忍不住笑笑,将别人送来的吃食放到火塘边,一拍案几。

    “罢了,都来吃吧!谁叫我是火长!”

    “嗷呜!”

    “还是火长大方!”

    贺穆兰一火,包括已经二十六了的阿单志奇,都是正喜欢吃肉的年纪,又是天天操练不断的环境,一沾油腥,立刻大吃特吃了起来。

    贺穆兰见他们吃的欢喜,也就拈过几片肉干,随口说道:“还是阿单志奇家的驴肉肉干好吃,这个口味柴了点……”

    “咦?火长怎么知道我家会做驴肉肉干?我的肉干在黑山城就吃完啦。”阿单志奇诧异地看着贺穆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家以前有招待过你吗?”

    “呃?难道不是你家的驴肉肉干,是我记错啦?我在黑营的时候,谁给我驴肉肉干吃的来着?”

    贺穆兰心中一惊,处变不惊做出开始回想的样子。

    “哎呀,驴肉肉干武川家家会做,谁知道你吃的是哪个给的。”胡力浑也是武川来的,不过却不在军镇里,听到贺穆兰开始苦苦思索,连忙接过话茬。

    “我也给你吃过驴肉肉干,你们都吃过!全忘啦?”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哦,原来是胡力浑的……”

    贺穆兰松了一口气,顶着阿单志奇满脸的问好表情,点了点头。

    “啊,原来是胡力浑。”

    谢啦,兄弟!

    总算扯过去了!

    “难怪人人都喜欢追随强者,连肉吃的都比别人多。”

    古代的肉吃了卡牙,又没牙签什么,待吃了一会儿以后,一群人毫无形象的开始抠起牙来,就连身为贵族的若干人,小指头上也是留着指甲,就为了剔牙的。当然,偶尔也有其他功用,比如掏掏耳朵什么的……

    贺穆兰倒了一杯热水,便吃便漱口,这里刷牙是个难事,她天天都是拿布巾沾水随便擦擦,时间久了,都觉得有牙石了。

    “等这次大比过了,我也要捞个百夫长当当,怎么底下也得带点兵。你看看我们那个百夫长,武艺还没花木兰高,一天到透挥我们干这个干那个!妈的!战场上好东西还捡他先挑!他干了什么了,也有脸先挑?”

    杀鬼是奴隶出身,最重战利品。他的东西攒够了,就可以把家中父母亲眷全部都赎出来。

    大家都理解他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起来。

    “你肯定行的啦!别说百夫长,若是一直这样赢下去,就是千夫长、裨将、副将、杂号将军,我们都做得……”

    吐罗大蛮一边剔着牙,一边展开联想。

    “就是,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

    胡力浑刚说两句,突然愣住了。

    “到那时候,就不在一火了。”

    狄叶飞幽幽地飘出来一句。

    百夫长以上是不在火里的。

    百夫长有自己的营帐,四人一帐,千夫长就一个人一个帐篷了。

    到了当将军的时候还有主帐和副帐,主帐住着将军,副帐是给亲兵和军奴住的,花木兰前世和狄叶飞住一帐,那是特殊情况,因为他们两个都没有亲兵,狄叶飞又不大合群,王将军才让他们住在了一起。

    “高升了是好事,不在一火,可还在一军嘛。”

    贺穆兰看的最开,她的记忆里有不少前世花木兰的记忆,那些和狄叶飞、和素和君并肩作战的日子,远比是在小兵时束手无策的时日快意的多了。

    “还是花木兰想的豁达。说的没错,咱们都还在一军,以后征战,各自带着各自的人马,互相驰援,岂不是现在更加威风!”

    若干人举起鸡腿,有力地挥击了一下。

    “干!”

    “干!”肘子。

    “干!”蹄子。

    “干!”耳朵。

    “干……肉干。”

    一堆肉食将刚才的伤感扫的荡然无存,就连狄叶飞,也开始幻想起“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的未来。

    贺穆兰啃了几口肉干,突然想起一件事。

    说到和那位足智多谋的素和君并肩作战,现在想一想,花木兰那一世素和君来了军营,大约就是在她和狄叶飞一争冠军的时候。后来花木兰去了王副将手下当火长,素和君也进了她那一伙儿,这才快速熟稔了起来。

    这一世,她起点就是火长,不可能再原地踏步,那素和君到底还会不会来?若是来了,又要以什么身份接近她?

    想一想,就好期待。

    在军中担任白鹭官监视各路人马的素和君能给贺穆兰带来的,才是真正的通天之路。

    那么,他到底来没来?.

    “妈的!老子就知道这些人有暗招!”

    吐罗大蛮一晚上拉了三次,菊花都要脱了,捂着肚子破口大骂。

    “我都吐两次了……”

    阿单志奇气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脸色灰败。

    其他诸人几乎人人都有拉肚子,除了若干人的四个家奴和贺穆兰,几乎一晚上都跑出去两三次。

    “花木兰,你为何一点事都没有……”

    那罗浑恨声道:“一定是你知道那些有毒……”

    “休要说有毒。”贺穆兰笑着摇头,“你们吃了太多油腻的东西,肠胃自然不调。我们以前日日喝粥吃胡饼,油腥沾的少,现在突然大油大荤一下子进了肚子,自然要拉上一会儿肚子。不是有毒,喝点热水,过两天就好了。”

    “那你为何不吃?”

    “我只喜欢吃肉干和肉酱,这些又不油腻。”

    “可恶!”

    “奸诈!”

    “火长一定是怕我们拔了头筹!”

    “哈哈哈,就算我吃坏肚子,也不会让你们拔了头筹啊!”

    贺穆兰笑的得意极了。

    ***

    素和君当然来了,和上一世一样,他冒充夏鸿的亲兵,站在他的身后观摩这次的右军大比。

    同时来的,除了右军的各路将军,还有中军和左军对三军大比感兴趣的人。这一年右军里出了个武艺高强、正直刚毅的花木兰,许多人已经都升起了想法。尤其是招揽不成的中军,当初丢了这么大一个人,此时花木兰若是异军突起,等于是直接打他的脸面。

    右军从来就不缺乏勇士,但是却缺乏英雄。

    中军有鹰扬将军库莫提,左军有骁骑将军普六茹连,都是一呼百应的英雄,而右军一盘散沙,这么多年了,几乎没有拿得出的名将,不过是一群猛将莽夫之流。他们乍听闻出现了一位要德行有德行,要武艺有武艺,要勤奋有勤奋的少年,顿时让左军和中军都觉得极为棘手。

    夏鸿又不是笨蛋,真让他培养出几位名将来,中军还好,如今没有了将军、还经过了营啸抬不起头来的左军就要彻底被压下去了。

    “夏将军,那个不起眼的瘦长少年就是花木兰?”素和君看着那个穿着黑衣的少年,和对方一个武艺平平之人过了二三十招才把对方打下马,顿时有些失望。

    “那人武艺寻常,怎么会……”

    “哎,看样子花木兰又手下留情了。”

    夏鸿伤脑筋地揉了揉额头。

    他是看着花木兰是个人才,这才越过三军主帅,直接通过军府向上举荐。这确实把白鹭官引来了,就是花木兰关键时刻居然跌他面子……

    “素和使君不知,花木兰喜爱美食,有同袍投其所好,这花木兰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自然也不好意思几招就把对方打下马去。”

    夏鸿也觉得这理由无稽的很,无奈确实是事实,所以只能哭笑不得地说道:“素和使君等会再看,等这些送过吃食的都败了,他的本事自然显露出来。”

    夏鸿话音未落,贺穆兰对上了一个使双锤的对手,只是一个刺击,就把对方挑落马下。

    “好!确实是好武艺!”素和君也是用枪之人,一看就知道这花木兰招式老辣,大声赞叹了起来。

    夏鸿心中大定,继续笑眯眯地看着花木兰比试。

    贺穆兰之前已经在“臂力”和“弓箭”两轮里拔了头筹。狄叶飞虽然连珠箭很强,但贺穆兰这一世的箭法比上一世花木兰的要高明多,因为那时候的花木兰还是个小兵,而贺穆兰拥有的十二年后女将军的记忆。

    到了第三场“马战”,那几乎是所向睥睨,横扫一切。

    除了有遇见送吃食的会手下留情,让对方不至于输的太难看,其他的为了赶时间,都是干净利索的直接将对方挑于马下。

    贺穆兰越战越勇,到后来,几乎和她对上的人都是士气大跌。

    “话说,为何鹰扬将军也来看他?”素和君问夏鸿,“之前两人有所交集?”

    “这个应该没有,花木兰从不去中军。不过他火中有一火伴名为若干人,是中军鹰扬军麾下裨将若干虎头的弟弟,也许名声传到鹰扬军去了也不一定。”

    “啊,若干家。”素和君点点头,“他家老二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在陛□边任宿卫,我见过几次。”

    是个城府颇深之人啊。

    “正是那个若干家。”

    “左军抚军将军也来了,奇怪了,左军镇军将军被罢免,新的镇军将军还未委任,此时他这个抚军将军应该是最忙的时候啊……”

    素和君是情报官,自然是不仅仅关心右军的花木兰,见抚军将军也在校场一侧带着亲兵观看大比,不由得有若所思了起来。

    “这个……”

    夏鸿脸色也不太好。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无非就是花木兰声名显赫,左军心中不服,来看看这个新兵第一人的深浅来了。

    “他一直在看校场门外。夏将军,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素和君心细如发,提醒夏鸿将军道:“左军抚军和什么人比较交好吗?”

    “……他和中军尉迟夸吕将军乃是好友。”

    夏鸿心头不安之心越来越盛.

    校场内,贺穆兰驾着她的红马,看着下一位对手慢慢驰来。

    能在角力和弓术中两场比试中留下来的已经都是好手,这来的人贺穆兰也认识,正是卢日里的火长。

    对方见到是贺穆兰,持着武器在马上抱了抱拳,和贺穆兰道:“在下一来不是您的对手,二来卢日里受了你的恩德,这一战,我认输。”

    他干脆利落的滚鞍下马,牵着马就离开。

    而后几场,贺穆兰陆陆续续有遇见曾经委托她缝过尸体的同袍,对方都是和卢日里的火长一般,一见之后在马上行礼,恭恭敬敬地滚鞍下马,牵着马离开一射之地,以示尊敬。

    若是一个两个这样做还不显眼,问题是这是正军的大比,无数人都等着在这里博一个名声,哪怕打不过也要拼杀一番,好显示全自己的本事,让其他主将青睐,像这样干脆的下马认输,一副心甘情愿输得心服口服的样子,怎能不让人侧目?

    就连骑在马上的贺穆兰都有些发懵,她还没承受过这样的礼遇。

    古时死者为大,一个尊重死者之人,必定就是尊重生者之人。她的黑袍是右军士卒们对她的最高礼赞,一个部落的萨满,往往便是一个部落的精神领袖,更何况贺穆兰强的犹如天神下凡,又有几人不对她又敬又畏?

    “什么情况?”库莫提问身边的若干虎头。“为何对上花木兰的人各个都自愿认输,下马而去?”

    他们中军的正军每次大比,总要闹出几条人命来。若各个都这么谦让,也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这般看来,似乎这个花木兰在右军中威望很高啊。”若干虎头想起自家弟弟,“我那幼弟,说起花木兰来也是赞不绝口。这人好像还通些医术,他们火里有些小伤小病,都是他医治好的。”

    就凭这一点,他就觉得把弟弟送到那一火去是对了。

    ‘不愧是陛下的宿卫啊,即使在右军中,也能这么快出头。’

    库莫提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夏鸿那边。

    素和君这个鬼灵精都来了黑山大营,那一定是为了这位宿卫而来。大约是交换情报来了。

    素和君不认识库莫提,库莫提却认识他。素和君的父亲是先帝的宠臣,他从小就在候官曹当白鹭官,后来虽然做了天子的舍人,但实际上还做的是白鹭官儿的活儿,他是知道的。

    这花木兰,果然是个厉害人物。

    点将台上。

    “夏将军,这花木兰……”素和君指了指又一个行礼下马,牵马而出的将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夏鸿自然知道为什么,但为了花木兰的名声,他也不好多说,只是支吾道:“这个说来话长,回头待我和素和使君细细说来。”

    “那我就等着夏将军的‘细细说来’了。”

    素和君立刻接话.

    眼见着贺穆兰一路势如破竹,渐渐比到了傍晚,终于连败同火的狄叶飞、那罗浑、杀鬼三人,成为了冠军。

    她和同火间打的确实漂亮,双方都熟知对方的招式,使得比武中看起来犹如互相喂招般过瘾,倒不似拼的你死我活那般凶险。

    狄叶飞、那罗浑、杀鬼三人,前两人是家学渊源,有招式有传承的武功高强之人,杀鬼则是彪悍勇猛,以一身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杀人本事赢得阵阵喝彩。

    这几战,不光是“花木兰”被人深深记住了,她这同火中武艺最高的三人也被其他主将牢牢记在了心里。其他诸如阿单志奇、若干人这样或稳重、或机变灵巧之辈,也让王副将注意到了,他是汉人,更喜欢稳重聪颖之人,对他们有了好感,便想等着大比过后把他们讨回来。

    镇军将军夏鸿对这个结局很满意,叫了贺穆兰上来就要褒奖。

    “花木兰,你以新兵冠军的身份入我右军,右军诸将都对你赞不绝口,如今一见,果然是武艺高强,有大将之风的人才。如今我右军还有一个九品裨将的位置,你既然已经军功四转,领这位置也不算是……”

    “慢着!”

    一声喝令突然高响,右军大校场中原本欢声雷动,无数素日和贺穆兰交好的同袍恨不得立刻毛遂自荐投入他的麾下,却听得校场门外传来一声高喝,在往声音传来之处看去,却见一群红衣的刑官曹和褐衣的伯鸭官走了进来。

    刑官曹是军中最讨厌的人,这些人负责掌管刑军,直接归大将军所管,三军之事他们件件都可问得。军纪军法都由他们掌控,那真是一言则生一言即死,小到士卒大到将军,提起他们都是闻之色变。

    好生生的右军大比,来了一群刑官曹,夏鸿立刻站起身来,下了点将台相迎。

    “几位郎将,不知道来此所为何事?今日是我右军大比,便是有什么事情,可否明日在……”

    这几个刑官曹也不愿在这个时候触右军镇军将军的霉头,无奈伯鸭官传令,他们也只能依从。

    “我等来提调花木兰。有军中之人告他‘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蛊惑军士’,此乃‘淫军’之罪!”

    “大将军命吾等查清此事,若是确实,军法处置!”

    这一言既出,满场先是鸦雀无声,而后爆发出震天的嘘声。

    “滚!你才谣言诡语!”

    “有本事你把我们全部都带走!”

    “我看你才是白日做梦!”

    素和君是为了花木兰而来,见到这么一出,立刻深思了起来。

    以前京中就有军中的折子,参大将军拓跋延偏袒中军,三军中右军生存艰难,中军派系林立,而左军则是同乡为战,互相排挤,这些都是足以酿成大祸的隐患。

    无奈拓跋延是陛下长辈,又深得信任,拓跋提还没成长到可以接管中军,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拖着,当年参这个的郎将也被罢了官。

    如今一看,恐怕那些折子并非空穴来风.

    花木兰出自蛮古帐下,他手底下有这么个厉害人物,自然是与有荣焉,见刑官曹这般行事,心中憋了一大口恶气。

    蛮古在右军已久,看多了这种事情,又见左军将军在,而刑官曹又来的突然,他脾气火爆,当场就吼了出来:

    “肯定又是不要脸的左军,见我们这出了个厉害的,就想借刀杀人了,妈的!活该你们营啸!”

    “蛮古!”

    夏鸿皱眉喝止。

    “我刑官曹只听大将军差遣,你这莽夫,脑子糊涂了不成?”

    那为首的刑官曹脸色难看,一指贺穆兰。

    “给我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士兵甲:嘿嘿嘿嘿,对上的是阿单志奇啊,对方是个好性子,而且咱们提前还送了吃食,应该会手下留情吧……

    阿单志奇:妈的,就是你害的老子拉肚子,我挑!

    士兵甲:Σ(°△°|||)︴

    士兵乙:今儿花木兰手下留情了,这吃食真有效果啊。

    士兵甲:(⊙o⊙),为什么我快被打死了?

第138章 听我怒吼

    蛮古是什么人?那是什么道理都不讲的浑人。

    他没脑子,不怕死,性子直,最主要的是,他最恨左军。

    左军那一肚子坏水的抚军将军刚来时,他就觉得今天要出事。右军当年有过好几位非常优秀的将军,后来都被左军强走了,这事三军都知道,而左军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就是因为左军的抚军将军和大将军、中军将军都是联姻关系。

    大将军拓跋延的妻子是尉迟大族的贵女,中军将军尉迟夸吕是尉迟一族这任家主的兄弟,拓跋延妻子的堂兄。左军的抚军将军则娶得是尉迟夸吕的族妹,这三人拐弯抹角的都算是一家人,虽然谁也不敢在拓跋延这位王爷面前摆“亲戚”的谱,可是鲜卑女人地位颇高,裙带关系比汉人要牢固的多了。

    左军的镇军将军确实是个有能力的人,虽然大将军和中军都偏袒左军,但他出于大局的考虑,有时候反倒会做出一些谦让。可镇军将军如今正倒霉,先是发生了营啸,而后陛下将对大将军处事不公而参的奏折送到了边关,这拓跋延无论如何,都得表个态,以示自己并非在三军之事上无法一碗水端平的人。

    仅次于镇军将军的抚军将军是自己人,可镇军将军不是,左军的第一号人物就这么倒霉的罢官去职,灰溜溜的回京认罪去了。

    京中一直没有对大将军提拔抚军将军的文书有回应,可和抚军将军副吕已经开始接手左军的事务,俨然以左军未来的“镇军将军”自居。

    若说之前的左军将军还算让人能够接受,右军对这个狐假虎威已久的烂人早就是恨之入骨,见他居然还敢幸灾乐祸的站在校场另一侧阴笑,蛮古一下子就炸了毛。

    他跳将起来,带着几个亲兵跑到那姓副吕的将军面前,一把冲撞开几个护卫着他的亲兵,伸手就抓:

    “是你是不是?能去大将军面前告状的闲人,除了你还有谁?花木兰不过是一个小兵,就这样你都不肯让他出头,你还要再糟蹋多少右军的将士?”

    “蛮古将军,我乃上将,你怎可放肆?我好生生的去大将军面前告什么?你也说了花木兰只不过是一个小兵,我乃抚军将军,手下三千,为难他做什么?”抚军将军干笑着退了几步,又有几个亲兵上前阻拦。

    “蛮古给我回来!”

    “蛮古兄!”

    夏鸿见势不好,连忙叫王副将和几个将军上前去阻拦。

    此时贺穆兰已经被几个刑官曹围上,说实话,若是这一群手无寸铁的刑官曹,还不一定是贺穆兰的对手,可她担心自己会给刑官曹惹祸,所以默不作声的捏紧了双拳,忍耐着自己不把这几个人掀翻的冲动。

    她是女人,若是真严刑逼供了,怕是身份不保。

    可是她要在这里反抗,就等于坐实了自己“做贼心虚”,那之前那么多努力就成了白费,那些战死者的尊严也等于被践踏于尘土之间。

    所以她硬着身子,就是不走。

    贺穆兰的气力乃是来自天授,当她把脚步一分,以扎马的架势站在那里时,那几个刑官曹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些人以前去带人,哪有人敢反抗?他们连刑军都不用带,各个都跟着他们走了。反抗会更倒霉,谁都不会跟他们啰嗦。

    如今这群人拽脚的拽脚,拉胳膊的拉胳膊,这里是校场,又刚刚大比完,也不知道有多少右军的将士在这里,刑官曹们此番丢了丑,校场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嘲笑声,还有些人笑着叫了起来:

    “这是菩萨,要拜着抬!”

    “你不是说花木兰是妖怪吗?妖怪要请法师来驱啊!”

    贺穆兰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她就一心一意地立在那里,咬牙动也不动。

    夏鸿看看贺穆兰,再看看蛮古,感觉自己都要疯了。

    若是贺穆兰跟着他们走,他再去大将军那求情,说不定还能把花木兰带出来。可现在弄成这样……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倔驴!

    “花木兰,你……”

    “夏将军,你不能让花木兰被他们带走。”中军的鹰扬将军库莫提绕过半个校场,来到了夏鸿的面前。

    素和君微微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掩住自己的面目。

    “库莫提将军,你为何……”

    “我听麾下说右军出了个厉害的人物,心中好奇,过来看看。”

    库莫提为人洒脱,与夏鸿关系尚可,所以此话说出,夏鸿没有多想,只是点头。

    “是啊,花木兰是近几年来右军出的最厉害的年轻人了,只是好事多磨……”

    “刑军只听大将军吩咐,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最好不要让花木兰被带走。若是刑军审问的时候动了刑,花木兰即使命保住了,人说不定也废了。”库莫提自然知道中军将军尉迟夸吕的那一套。

    “副吕是个小人,普廉会被罢职和他也不无关系。尉迟将军也不是个心胸开阔之人,我的话,夏将军你明白吗?”

    花木兰日后若再升迁几次,再对他动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今只是一个小兵,就算是错杀了,也就是错杀了。

    夏鸿听完了库莫提的话,眼神阴郁到凝重的地步。他并不是不懂权谋之术,只不过他是汉人,在这军中本来就低人一头,有些事看透了也没用,只能被动抵御。

    花木兰虽然只是一介小兵,但他却是能够凝聚人心的存在,右军的士卒中就缺一个这样的人物,怎么能让他废了?

    “敢问库莫提将军,如今该如何是好?您说不能让花木兰被带走,难不成还要反抗大将军的将令不成?”他蹙着眉,看着一旁的蛮古被王副将拉着,像是头蛮牛一般往副吕的面前冲去。

    “自然不是。”

    库莫提摇摇头。

    “便是我,也是不敢反抗将令的。”

    “那……”

    这位鹰扬将军看着校场,对夏鸿将军说道:

    “右军被打压的日子太长了,眼看大战在即,再这样乱下去,等陛下御驾亲临,怕是军中要出动乱。夏将军,此乃沉疴,不可不除,既然如此,不妨……”

    他的眼神锐利的如同真正的鹰隼。

    “彻底闹大。”

    “咦?”

    夏鸿说不出话来,只顾睁大了眼睛看着库莫提.

    库莫提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在黑山大营六年了,和这位主将也并肩作战过不少回,自然是知道他的为人如何。

    夏鸿将军这么多年不得晋升,并非仅仅是因为他是个汉人,而是因为他太过保守的缘故。

    如今乃是变革之世,陛下乃是如日初升之年,大魏的国政从老可汗的“防御”转为“进攻”,此时需要的恰恰是有气魄、有胆量的主将。

    夏鸿老成惯了,即使右军被歧视、被欺压,为了不动摇军心,一直都选择了隐忍,以“权衡”之道平衡右军和中军,右军和左军,以及右军内部各种种族混杂造成的矛盾。

    他觉得自己是顾全了大局,却不知鲜卑将军们人人都在背后嘲笑他。鲜卑人根本就不是这么带兵的,他虽是汉人统帅,带的也不是汉兵,而是鲜卑人和杂胡为主的胡族部队,怎么能按汉人的方式统兵呢?

    在大魏,若一个统帅若不能给底下的兵带来尊严和利益,就不可能出现什么名将,只会造就出一堆庸人。

    只有一致对外的时候,才能真正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这不是朝堂,这是军中,汉子们人人胸中都压抑着一团火焰,若不能释放出来,而是靠隐忍和内部压抑来控制局面,迟早有引火烧身的一天。

    右军如今的困境,恰恰就是夏鸿“不争”而造成的。

    他虽然是个宽厚的上官、有勇有谋的主将,却不是一个英雄,甚至连“人物”都算不上。

    倒是他底下的那个王副将,像是个能成大事的样子。

    夏鸿听了库莫提的话,心中之惊骇自然不用多说。

    他甚至在脑子里疯狂地思考了起来。

    ‘这位鹰扬将军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希望右军彻底动乱,以后中军好得利吗?’

    ‘不。听说尉迟夸吕和这位宗亲一直不对付,那他是借刀杀人,想要借右军的势扳倒尉迟夸吕?’

    ‘可尉迟夸吕在花木兰之事里难道插了手吗?’

    他越想越头痛。

    ‘总不能是突然有拉拢我的意思,要一起对抗尉迟夸吕吧?眼睛不瞎的人都知道中军将军的位置是给库莫提准备着的,根本就没必要对抗啊……’

    ‘难不成是看上了花木兰……的人才,想要抢去?否则他那么在意花木兰的安危干嘛?’

    库莫提一看夏鸿的表情就知道这位将军多想了。

    他撇了撇嘴,看着刑官曹开始回去喊刑军去了,心里也有些着急。

    这就是汉人麻烦的地方。

    脑补太多。

    “夏将军,等刑军过来了,再闹就要出人命了。事情宜早不宜迟,我看花木兰并不像是个会束手就擒之人,与其等会陷入被动,不如现在拼上一把。”

    他对夏鸿拱了拱拳。

    “右军受的委屈已经太多了,左军现在势弱,也该出声了!”

    “你……为何要帮右军?”

    夏鸿终于选择开口直接问他。

    若这鹰扬将军真是如同其他人夸耀的那般,是个坦荡有气度的汉子,那他就不会敷衍与他。

    “我并不是在帮右军。”

    库莫提看了眼夏鸿身后的素和君。

    “我是在帮大可汗。”

    “我也不愿意大可汗来了,看到只有中军可用的黑山大营。鹰扬军不想只有中军可以倚靠,你以为我喜欢在战场上护着一盘散沙的右军吗?”

    夏鸿听了以后心中一涩,再回过头去,只见素和君微微点头。

    素和君的肯定像是给他注入了一记灵药,他终于下定决心,对着库莫提将军抱拳:

    “还请将军助我!”

    若是真闹大了,要保住花木兰,就只能靠这位身为宗亲贵胄的鹰扬将军了。

    “我会帮你的。”

    库莫提把身后的若干虎头叫上来吩咐了几句,后者点了点头,朝着校场而去。

    他扭过头,爽朗一笑。

    “我若不想帮你,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你的身侧呢?”.

    夏鸿只是性格比较内敛守旧,却并不是傻子。若真想把此事闹大,也不缺乏手段。他悄悄叫来了几位右军中脾气火爆的将军,耳提面命了一番,又派人去请大将军前来,就说右军快要哗变了。

    若干人几人对贺穆兰如今的困境束手无策,他们都是鲜卑人,鲜卑人以前是部落制,刑官曹几乎就等同于后世的宪兵,即使杀了人都没法说。

    他们想着贺穆兰什么妖言惑众之类的话都是冤枉的,怕是眼红之人嫉妒,大将军是英明之人,只要见了大将军的面把话说清楚,对方自有决断。

    一群政治上的小菜鸟完全不懂花木兰遇到的是什么危险,吐罗大蛮和胡力浑甚至还在贺穆兰身边“好言相劝”,让她不要再抵抗了。

    一群人正在上蹿下跳,围观者不知有多少,刑官曹面子下不来,右军好事者还在加油打气,希望贺穆兰继续坚持,俨然把校场当成了“角力”的角斗场。

    人群中的若干人又惊又惧,猛然间肩膀被人一拍,扭头看去,吓了一跳。

    “不是我干的!”

    “你那点出息!”若干虎头一记虎掌拍了下去。“我又不是刑官曹!”

    “那阿兄你过来干什么?”

    “我来帮你救花木兰。”

    “此话当真?”X3

    “此话当真?”

    那罗浑、狄叶飞和阿单志奇三人也把头凑了过来。

    若干人虽然和大哥不对付,但心中却知道自己和这位兄长不是一个级别的,见自家大哥突然说要救人,立刻眼睛一亮,贴了上去。

    “阿兄,怎么救?”

    “花木兰风头太盛,如今已经惹了有心人的忌惮了。她之前缝合尸体砸了功曹的饭碗,杂役营很多人也都靠战场上收尸有口饭吃。现在连左军那边都开始抢同火的尸首回营,指望着花木兰来缝合,功曹原本就少了收益,现在左军也这样,上面和功曹连成一气的将军也不会袖手旁观。”

    若干虎头来之前自然也对这花木兰有过一番打听,当下把花木兰可能遇见的危险和这些少年说了一遍,让他们认清事情的严重性。

    “这些都是些阴私之事,若真让花木兰被人带走,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

    “可恶,我就知道那些功曹少不了挑唆!”

    若干人咬牙恨道。

    “功曹拿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若干虎头叹了口气。“所以,躲是一定躲不过去了,也别想着大将军能明辨善恶。右军势弱,刑官曹甚至敢在夏将军面前、在右军的校场中大咧咧的带走大比的冠军,便是仗着右军之前一直忍让。”

    “如今夏将军得我家将军相助,决议不再忍了,你们几个可以痛痛快快大闹一番,先把花木兰给留下再说……”

    “竖子敢尔!”

    一声大喝之下,贺穆兰拔出了腰间的单刀!

    贺穆兰原本只站在原地不动,猛然间看见另一头的蛮古将军被王副将抱着一把拉开,左军那神马将军的亲兵却开始偷偷拔出兵器,心中顿时大叫了一声不好!

    贺穆兰在刑官曹们吓傻了的表情中捏起单刀的刀尖,像是甩出飞镖那样向着左军抚军将军的方向投掷而去!

    贺穆兰也没指望自己的单刀能伤人,只要能阻止一下那亲兵的动作,蛮古将军或王副将就能警觉过来。

    贺穆兰的单刀破空而去,军中人人都练过投掷兵器的技能,却没有人能如同贺穆兰的刀飞的那般急速。

    那刀奔着拔出武器的亲兵而去,抚军将军却吓个半死,以为花木兰狗急跳墙,想要了结他的性命。

    他在校场待了一天,自然知道花木兰的本事,当场连退三步,大叫着避让。

    贺穆兰的刀却不是朝着左军的抚军将军去的,它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刀把撞到那亲兵的肩膀,刀尖却擦着他的鼻子,将他的鼻尖削了一小块下来!

    “啊!!!!”

    抚军将军的亲兵鼻尖、肩膀俱痛,捂住口鼻当场就跪了下来。他身旁抽了一半的佩剑掉落到地上,放出金属落地的声音,引的这边差点动手的左军将军们纷纷侧目。

    蛮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王副将看过去,后背却起了一后背的冷汗。

    蛮古要动手在先,这亲兵自卫时候要是“过激”失手杀了谁,最多不过是打上几十鞭子罢了。

    王副将抬头朝着花木兰看去,后者已经无法保持站在原地的姿势了,被几个刑官曹捆了起来。

    “你居然敢刺谋上将!罪加一等!”

    “在刑官曹面前,居然敢拔刀!”

    贺穆兰随便扭动了□子,看着王副将惊魂未定的表情,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王副将看得懂。

    这一个点头,顿时让王副将冷了一张脸。

    ……

    欺人太甚。

    一阵冷峭的北风吹来,使校场里许多人齐齐打了个哆嗦。校场的旗杆摇动着右军的旗幡,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愤怒,仿佛唤醒了什么怪物,正要开始择人而噬前的进攻似的。

    这时候夏鸿的亲兵疾跑上前,凑到王副将耳边说起了什么,王副将点了点头,回了他几句,便打发他走了。

    亲兵走后,王副将走到那跪倒在亲兵的身侧,捡起了他跌落的佩剑。

    王副将之前一直拉着蛮古劝阻,此时他松开蛮古,蛮古顿时如同一只发疯的野兽,冲着抚军将军就冲了上去。

    “莫说你这小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初那几个去你们左军的将军是怎么死的!”蛮古抬起拳头,他等待的已经太久了。

    嘭!

    蛮古粗壮的拳头直接猛锤到了抚军将军的下巴,将他活生生揍得跌坐与地。

    “王副将,把你们军中这只疯狗带走!”

    副吕也是武将,自然不会是手无寸铁之人,当场拔出佩剑就要自卫。

    蛮古等的就是这一刻,掏出怀里的乌金匕,面目狰狞地往前走。

    他是战场上的“疯狗”,不但让敌人胆寒,也让自己人颤抖。

    他悲愤填膺地怒吼一声,跳了上前!

    “既然不想重用他们,为什么又把他们带走!我杀了你这个刽子手!”

    副吕的亲兵纷纷上前阻拦,蛮古挥舞着乌金匕,一往无前。

    他的眼睛里只有左军的副吕将军,这样的仇恨让这位抚军将军拿着佩剑的手开始发抖。

    恐惧使他再也无法维持体面,开始歇斯底里的高喊了起来:

    “王副将!王副将!我可是左军的抚军将军!”

    谁都知道这疯狗只和王猛交好。

    他可是抚军将军,怎能给这莽夫陪葬!

    捡起佩剑的王副将看了眼正在捂着鼻子嚎叫的亲兵,他的一只手正撑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耳边是副吕惊慌失措的声音,前方是若干人带着一群人围住了花木兰,开始和刑官曹派来的刑军对抗。

    夏将军挺直着腰杆,手扶长剑,在点将台上立如苍松。

    王副将的手微微一松,那剑尖朝下,朝着地上亲兵的手掌落下。

    锋利的剑尖将他的手掌一下子扎穿。

    “啊!啊啊啊啊啊!”

    “抱歉,手滑了。”

    他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刚才拔剑也是手滑,如今我们两清了。”

    王副将听着那亲兵的哀嚎,是以自己的亲兵上去帮助蛮古,不要让他吃亏。他吩咐不要做的太明显,这些亲兵都是人精,窃笑着就拔剑上前。

    王副将对着天空,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一步步地朝着贺穆兰而去.

    蛮古曾经不是这样的人。

    他和一群同火从最底层一步步晋升,靠着勇猛无匹的气势干掉了无数入侵的柔然人,无论是军功还是威望都一时无二,很快的就爬升到了裨将的位置。

    那时右军资源紧缺,手下新兵素质太差,将军的实力发挥不到极致,即使冲锋陷阵也是险象环生。蛮古那几位交好的同火都是心高气傲之人,多次在军府要人受尽冷眼之后,便接受了左军抚军将军的招揽,三军大比之后,选择了投入左军的帐下。

    蛮古个性粗蛮,头脑也不好,左军不想要他。他为了挚友们的前程,便留在了右军,从此做一个孤独的前锋将军。

    蛮古之前便一直是前锋,但有同样享受杀戮的可怕同火伴随左右,往往不战而屈人之兵,柔然人很少死战,所以真的死伤惨重是很少的。

    可等同伴去了左军,他渐渐成了孤军,也成了右军最不受欢迎的将军。

    去了左军的那几个将军,根本就没有受到重用。

    左军将右军当时最骁勇的几个裨将讨了去,可是根本没有可以用他们的位置。左军同乡作战,各自为营,新的将军一旦得不到重用,还不如在右军之时。

    那蛮古的几个火伴想要通过军功得到左军之人的尊重,在一次冲锋攻打柔然游帐的时候深入敌营,最后得不到救援,全部死于柔然人的围攻。

    蛮古自那以后变成了“疯狗”,夏将军也根本不会让他和左军一起出战。

    他在军中熬到那般高的军功,可是依然得不到升迁,也交不到朋友。

    物以类聚,猛虎永远只能和猛虎为伍,否则只会伤了别人。

    而蛮古的朋友,永远的死在左军的谎言之下了。

    王副将一步步向前,这隐忍的日子,他们已经过了太久太久。

    贺穆兰的火伴们抄起武器,将贺穆兰紧紧围在圈中。

    得过贺穆兰帮助的同袍们以肉身为墙,阻挡在刑军和贺穆兰之间。

    人人都在横眉怒目,右军众儿郎的嘶吼声,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终于脱笼而出,让刑军们惊慌四顾,完全不敢拔出武器。

    曾经人人惧怕的刑军,如今在最“低贱”的右军士卒面前颤抖。

    左军的抚军将军在颤抖。

    刑官曹们在颤抖。

    刑军也在颤抖。

    就这样颤抖吧……

    “你们干什么,怒其上官,不听约束,此乃构军,犯者斩之!还不快给我们速速滚开!”

    “那就斩了我们吧!”

    王副将一声厉喝打断了刑军的话,继而长啸了起来。

    “士可杀不可辱,吾等求速死!”

    “吾等求速死!”

    “吾等求速死!”

    王副将的威望在右军无出其右,即使是夏鸿也不见得有他如此的人望。此时他一声长啸,众人压抑在心中的愤怒猛然间全部爆发出来。

    “吾等求速死!速死!速死!!!”

    如同山呼般的咆哮响彻云端,绵延不绝。

    夏鸿的手在颤抖。

    右军众将的手在颤抖。

    ‘就这么颤抖吧……’

    王猛将刑军指着右军士卒的剑,轻挑在自己的脖子上。

    ‘在心冷之前,在还感受的到寒意之时……’

    右军已经忍的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大约在七八点钟吧。

    最近收益掉的很惨,不知道什么情况,难道是我写崩了?

第139章 血泪之罪

    王猛将那把剑挑在脖子上的时候,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于度外了。

    他们若不砍,就只能僵持着等到大将军闻讯而来,那他在这里的作态也就达到了目的。

    他们若砍了,自己的死就会彻底激发右军的愤怒,愤怒的右军会撕碎面前的一切,一个全新的右军会在他的鲜血中浴火重生,右军爆发出来的怒气会让人知道勇士的鲜血不光鲜卑人有,汉人有,杂胡也有。

    他拿自己的命,为右军博一条出路。

    有他这个副将出头,花木兰这个戴罪之人也不算有什么大罪了。法不责众,只有右军人人都觉醒过来,才有生的余地。

    他看着面前僵硬起来的刑军,轻蔑地一笑。

    匈奴以左为尊,鲜卑以左为尊,柔然以左为尊,可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只因为冠以“左”、“右”之名,就如同他身为汉人一般,从此勇士便分出三六九等了吗?

    贺穆兰眼前看见的不是那个和善的王副将,而是一个殉道者。

    她实在是想不起来王副将是怎么死的了,但一定不是死在这里。可即便是如此,她也忍不住担心的要命。

    卢日里也不该在那时候死的,但还是死了。

    王副将会不会不该在这里死的,可是提早死了呢?

    所以贺穆兰开始挣扎了起来。

    刑军先前捆在她身上的绳索绷得直直的,因为用尽了全力,贺穆兰的脸上露出赤红的颜色,连牙齿都被咬的“咯咯咯”作响。

    “我真傻……那罗浑,你小刀带了没,先给花木兰把绳子解了……”

    若干人一拍脑门,伸手找那罗浑要刀。

    那罗浑从怀里掏出小刀,还未递过去,却听见贺穆兰冷声说道:

    “不用了!”

    哔啦。

    令人牙软的拉扯声后,贺穆兰身上的绳索被彻底挣断!

    她整个上半身的肌肉都紧绷到无法恢复的地步,绳索在皮肤上拉扯的痛楚,让贺穆兰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将断绳掷到那些刑军的脚边,在这群人见鬼了的神情中向前走去。

    刑军们和刑官曹一下子就想起了贺穆兰能与神灵鬼魂通灵的传闻。

    这哪里是人!

    这不可能是人!

    “咦,那花木兰要做什么?”库莫提向身旁的家将说道:“你去听听,看看他要做什么。”

    “是!”

    “夏将军,末将也去看看情况!”

    打扮成亲兵的素和君一下子跳了起来,也奔下点将台。

    ‘求大可汗让我来军中果然是来对了!’

    素和君兴奋得连脚步都轻快了十分。

    ‘在京中哪里能见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这么有意思的人!’

    贺穆兰走到刑官曹的身旁,对着王副将行了个鲜卑人的大礼,然后转身向那举着剑的刑官曹质问道:

    “你说我有罪……”

    她表情转趋平淡,沉声说道:

    “我有何罪?”

    “你妖言诡语,捏造鬼神,岂能说无罪?”

    “收殓战死同袍的尸身,便是罪吗?”贺穆兰凝视着那个刑官曹的眼睛。“那些尸身属于谁呢?属于你吗?”

    她冷笑了起来。

    “大魏的哪一条规矩规定了,战死者的尸身属于军中所有?”

    “死去的人,便不是同袍了吗?若是我死了,便要连自己的东西都保存不住,像是刍狗一样的被丢在那些发臭的沟里吗?我的阿爷阿母将家中的所有积蓄托付我手,换来我的铠甲,我的兵刃,我的战马,我的鞍鞯,是为了什么?”

    “从小呱呱落地那一刻起,我们就必须肩负所谓应尽的义务!责任!命令!这些我不抵抗,可这是我的铠甲,我的兵刃,我的战马,我的鞍鞯……我的!”

    贺穆兰咬牙切齿地低声嘶吼:

    “还有我的尸首,也是我的!”

    花木兰的梦魇是战死。

    因为她若死了,她的衣衫甲胄全部会被剥光,她的身份不可能隐藏的住。

    连战死者最后的尊严都没有,这样的国家,真的是一个正在逐步文明的国家吗?真的是值得为之付出一切的国家吗?

    贺穆兰逼问:

    “我的东西是全家人饿着肚子攒出来的,为什么不能让它们在我死后送回家去,再换成粮食?”

    刑官曹哑口无言。

    她再问:

    “我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已经为了大魏豁出了性命,为何不能让我的魂灵和寄托回到我阿爷阿母的身边?”

    右军许多人想起家中砸锅卖铁,只为了让他们能多几分在战场上活下去的机会,恨不得把家当掏空的情景,失声痛哭。

    身为贵族的若干人不能理解这些人的痛楚,但他想起没有了家奴的自己陷入险境的日子,似乎也能理解为什么阿爷和阿母不许他去右军了。

    谁都希望自己的家人能活着回来。若不能活着回来,至少有尊严的死去,也不失为来了这世间一遭。

    刑官曹们并不是各个都是铁石心肠,他们何尝不知道军中这一喝兵血的陋习不合理,可是鲜卑人以前是部落制,部民都是奴隶,部落主是奴隶主,奴隶主拿走死去奴隶的一切已经成了习惯,有些陈规陋习是根植于血液中的,见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现在听到贺穆兰的责问,他们的口张张合合,欲言又止,王副将只感觉脖子上的剑似乎往下滑了几分,脸上的不屑也收了起来。

    贺穆兰觉得北魏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也许因为花木兰是鲜卑人,世世代代都是军户,就连她也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对,只想着不死来避免这样的结局,却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那些有罪的人,难道不是以‘同袍’之名去偷盗别人血泪之人吗?”

    贺穆兰继续向前。

    “只不过是拾起那些血泪,将他们塞回身体里,不至带着怨恨离开世间的我,何罪之有!”

    提着剑的刑官曹不知所措,想向旁边的同伴求助,贺穆兰趁他扭头,蓦地将拿着剑的刑官曹一把提起,推倒在身侧,挺身护在王副将的面前。

    “就是,何罪之有!”

    “我若死了,也想留个全尸!”

    “你们死了,难道不想让家里人有个可以寄托的东西吗?”

    “我家就剩我一个男丁了啊!我若也战死,那些战利品就是我的血肉,要供养我的妻儿的!”

    右军之人的唾沫向着刑军和刑官曹的脸面啐去。

    站在贺穆兰身后的王副官见到贺穆兰一点激动的样子都没有,讶然地望着她的背影。

    这孩子,说这些话,好像不是真要给自己讨个公道呢……

    那么,只是转移刑官曹的注意力,好把自己从利剑加身的危局中救出来而已?

    傻孩子……

    他是故意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的啊。

    王副将心中郁闷着贺穆兰莽莽撞撞地让他的盘算落空,可是嘴角却不自觉的浮上了一个笑容。

    能被人这样放在心上,真好。

    能有这样一个冷静的孩子,不被虚荣和荣誉冲昏了头脑,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什么可以做,真好。

    假以时日,右军大概会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吧.

    贺穆兰当然没把自己当做一回事。

    这种落后生产力的时代,能以一己之力推动整个世界改革的,只有皇帝。像她这样的人,莫说只是个小兵,就是什么要臣,当触动了所有人既得利益的时候,死了也就死了。

    她拷问的,不是这些刑官曹,而是他们这些鲜卑人的良心。

    至于外表鲜卑人内里是个汉人的自己,不过是借着这些拷问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

    他们动摇了,所以王副将活了。

    若是他们没有动摇,那这个军营也没有什么救了,从上烂到下,她还有什么可留念的呢?

    寇谦之想要让她找寻的答案,她模模糊糊似乎窥探到了一点,却又摸不清楚。

    贺穆兰的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右军之人,而校场外大概也有不少其他军中的人得到了消息,或被他们刚才惊天动地的吼叫声所震动,成群成群的过来看热闹。

    夏鸿将军一直不动如山的站在点将台上,直到对峙之举快要到爆发的时候,这才踩着稳重的步子下了点将台。

    右军的将军们簇拥着主帅,跟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向着刑官曹们而去。这位一贯以宽和一面对待别人的主帅,脸上冷肃的犹如年轻之时,就这么以挺直了腰杆的姿势,向着刑军们而去。

    他是右军镇军将军,刑官曹们只是职位重要,论品阶却是和他没得比的,只是先前他们的狂妄让他们忘了身份的尊卑,如今夏鸿带着十几个将军手扶长剑向着他们走来的时候,纷纷都弯腰行礼。

    右军的将士们让出一条道路,这位中年将军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年轻时的锐气,对着那几个刑官曹说:

    “你们离开吧!”

    “夏将军,我们是奉大将军的命令,带花木兰……”

    “我们正在大比。”夏鸿眼光如炬,扫过那说话的刑官曹。“大比未完,就算大将军亲来,也要等我们结束才能抓人。”

    “可是花木兰明明已经夺冠了!”

    “他是夺冠了,可大比还没完。”

    夏鸿拔出佩剑。

    “大比未完,擅闯校场者,乃是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之罪。”

    若论军法,他比谁都要熟悉。

    他已经被这些东西束缚的太久了。

    “……犯者,斩之!”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少了点,因为我儿子吵着要去超市玩,明天就要上班了,可我这两天一直在家里码字,想想看也是对不住我那儿子,所以只码了3000,去陪我乖乖儿子了。

第140章 我们的木兰

    若说贺穆兰之前的话只是给了丘林豹突一个回头的“契机”的话,那胡力所叙述的自己的“过去”,才算真正的震撼到了丘林豹突。

    最近收益已经掉了一半,做个防盗章节,作者也糊口不易,谢谢大家理解。请支持正版,二十分钟后替换。

    把他“捡回去”的这个大哥,是个已经四十岁了,既没有家室,也没有私财之人。有多少钱,他都会把它用掉。用不掉的,就会把它留着,等所有人没钱时拿出来用。

    五指峡的人都很佩服他,认为他是一个称职的大哥,只有他自己曾经自嘲的说过“我无儿无女,无父无母,留下钱来给谁呢?还不如大伙儿一起花用了。”之类的话。

    还有兄弟们都说他在每年清明时,都会消失一阵子,找不到人影,大伙儿纷纷都猜测他是去扫墓了。丘林豹突就是那个时候被捡回来的。

    现在想一想,大概他家的墓地就是在小市乡,所以才会捡到已经饿得晕过去的丘林豹突。

    说老实话,丘林豹突也被他描述的幻想里那种嗜血和不顾一切所吸引,开始忍不住想象自己要是到了陛下面前,该说些什么才好。

    是痛诉这种制度的不公?还是干脆破口大骂?

    但随着想象的痛快过去之后,丘林豹突也只能苦涩一笑。

    他们都只有想象的本钱。因为做过“逃兵”之人,根本就到不了陛下的面前,更没有立场破口大骂吧?

    陛下他,从来就没做过逃兵呢。

    无论是先帝驾崩,柔然人南下趁火打劫也好,还是凉国和秦国虎视眈眈,欺他年幼大举入侵也好,当年尚没有子嗣的陛下,也一直是毫不畏战,以尊贵之身御驾亲征,身先士卒之人。

    丘林豹突的头越想越痛,这一天,他先是失恋,然后被兄弟们痛殴,最后又得知这么一个悲伤到可以说是“前车之鉴”的故事,心情自然是乱的很,一歪头昏昏睡了过去。

    贺穆兰将他一路抱进这个离五指峡较远的村子,在旁人的指引下找到乐善好施的村长,才有了可以暂住的地方。

    贺穆兰取了两袋粟米,请村长家替他们烧些水,再做些热食。村长接了,交给自己的媳妇,然后她又带着自己的儿媳妇,开始去灶上忙活了。

    “我看你从前面过来的,是碰到了强人了吧?”村长是个年约五十的汉族老人,面相十分慈祥,家中也应该还比较富裕,屋子盖的很大,屋前屋后还有晒东西的空场。

    穷人家是没什么东西要晒的。

    贺穆兰知道丘林豹突伤的很骇人,只好点点头。

    “哎,山上那些人是不是没饭吃了?他们以前从来不抢周围的人的。”村庄摇了摇头,“还把那小伙子伤成这样。现在的人呐,一旦肚子饿的很了,人也变成畜生了……”

    贺穆兰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回什么话才好。

    好在那村长只是见到生人发发牢骚,他也看出贺穆兰几人都不是一般人,虽尽了招待客人的本分,但并不热络,待自家媳妇把饭菜和热水送上来后,就赶着自家瞧热闹的儿孙们回自己屋里去了。

    贺穆兰和阿单卓给丘林豹突检查了下伤口,又上了些药,估摸着他这伤势要能走估计还要两三天,商量起是在这里替他养伤,还是干脆在村里买个车架子,套了马车回小市乡。

    “不要回小市乡了……”已经被阿单卓上药的举动惊醒的丘林豹突开口说道:“我被揍成这幅模样,我娘还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呢。她现在守在家里,知道我在做什么又要担心,等我好一点了,花将军直接将我送去军府吧。”

    “这样可以吗?至少要见你娘一面吧?”虽然贺穆兰一直想要丘林豹突纠正自己的错误,可是真到了要去服罪的那一刻,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见不见也都是这样了。我娘胆子小,可是韧性却足,无论是什么样的苦,她都能逆来顺受,想来我若是有个万一……”他也不确定的说,“应该,能熬过去吧……”

    阿单卓挠了挠脸,张口欲说什么,还是闭了口。

    他本来想说的是“要不,你们还是别去了吧”,可是一想到丘林豹突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做了这么多的事,事到临头又放弃,肯定是不可能的。

    所谓“杀生成仁”、“舍生取义”,他是要去纠正错误的,不是去送死的。

    就如同上战场不一定会死一般,过度的夸大那种“危险”,有时候也是自寻烦恼。

    所以,阿单卓最后还是闭了口。

    他们在这村民家歇息了两天,第三天,丘林豹突勉强可以自己上马了,于是一行人就开始往此地的州军府赶。

    在北魏,每一州地方上的治安除了衙役,大部分由郡兵负责,郡兵则是受太守府管理。

    但是在整个州府,军户和可以直接作战的熟练兵卒却是由各州在境内开府的将军府管理的。每个州都有护军将军,负责“分监诸胡、统兵备御、管理军户”,州军府则隶属于护军将军府之下。

    其实以当年花木兰的军功,其实已经可以开府成为“大将军”,拥有自己的部曲和将军府了,只是她一没继续当将军,二来也没同意以女子身当“尚书郎”的提议,而是屁股拍拍回了乡,所以大将军府也就没了。

    并州的州军府正立在雁门和上党两地,雁门的在雁门关,上党的在壶关。阿单卓和贺穆兰是从壶关前往小市乡的,回程之路自然熟门熟路,等到了壶关城,也不逗留,直接带着丘林豹突,打螺军府。

    州军府不在城中,而是在城东一处宽敞的校场中。州军府征来的兵都是要按照各军所需管理的,接到军贴后只要去军府报备一下自己要去的地方,然后带着自己的武器装备前往自己要去的军营就是。

    所以,当州军府的卫兵看到三骑并进朝着军府而来的时候,心中是疑惑万分。

    没听说最近有下军贴啊?上一次发军贴都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难不成这些人是来办其他事的?

    这一大两小三人在军府门口下了马,最后面的青年满脸满身上都是伤,下马的姿势也怪异无比,就和别人在马上连骑了一个月马似的。他就这样张着两条腿以怪异的姿势走上前来,拱拳高声说道:

    “在下上党小市乡军户丘林莫震之子,两年前逃脱兵役四处游荡,如今军府特来服罪!”

    门口几个卫兵傻乎乎地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小声议论了起来。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没有?两年前逃了兵役?”

    “和昨天来的那个妇人说的差不多,是她儿子吗?”

    “我去里面通报,你注意别让他走了。”

    “都来投案自首了,哪里会跑,你想多了!”

    丘林豹突抱着拳弯了半天身子,就听见那几个卫兵用微不可闻的耳语声窃窃私语了半天,然后一个像是头领一样的小将扭头就进了军府,跑了个没影。

    其他几个军士用怜悯的表情看着丘林豹突,让他先起身。

    “原来是你,你在我们这里也算是个叫得上名字的人啦。我们的府主和军司当年一说起你,恨得牙都痒痒,你自求多福吧。”

    此话一说,贺穆兰和阿单卓心里都是一沉。

    自首虽然可以从轻发落,但丘林豹突都已经逃了两年才回来,这“从轻”该如何从还得看军府的府官如何判断。

    换言之,个人的因素占很大比例。

    没一会儿,那进去报讯的小将出来了,还带着几个力士,要押丘林豹突进去,贺穆兰也想要跟进去看看事情会如何继续,所以从怀中取出那面很少用的印信,递于为首的小将:

    “我想要拜见此地的府主。”

    紫绶金印一出,这些将士们震惊得脸色都变了,因有甲胄在身不能施全礼,但还是哗啦啦单膝跪了一地。

    “标下/末将等拜见大将军!”

    花木兰虽然没有官职,但军功十二转得的是勋位,除非陛下亲自取消了她的勋爵,抹了她“大将军”的待遇和地位,收回紫绶金印,否则只要她还活着一天,所有军人都还要以大将军之礼待她。

    她虽然有勋位在身,却没有实职,若她想靠这个指挥这些人做些什么,那也是枉然,大家都可以不卖这个帐。

    可能升到十二转军功的将军,哪怕现在没有实职,在军中关系也一定是盘根错节,哪个脑子不好,会冒犯一个“上柱国大将军”之功的英雄吗?

    所以在有些时候,有这么一个身份,还是很好用的。

    比如说,贺穆兰和阿单卓立刻以上宾之礼被对待,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见到了此地的军司。

    这里的军司年纪很大了,看样子至少有六十岁,须发皆白,只不过行动还比较矫健,一身武人的气派。

    他一到厅堂里,立刻单膝跪地,交还紫绶金印,行礼道:“末将拜见花将军!末将乃并州军府军司乌蒙山,军府府主大人去了护军将军府,此地暂由末将统领。”

    贺穆兰一见一个足以当她爷爷的人跪在地上,不自在的接过印信,又搀起他来,连声道:“是我来的冒昧,倒带累你们麻烦了。”

    那军司显然是个善于交际之人,花木兰一搀他就顺势起身,用眼睛余光仔细打量了花木兰一番,却怎么也没看出她哪里像个女人。

    可是印信又不会作假,一般人都不知道十二转的金印是什么样子的,只有军府的图册上有记载。事实上,这个叫乌蒙山的军司拿到东西后第一时间就去翻了图册,他也没见过金印上的花纹该是什么样的,待印证无误后,才跑出来迎接。

    “不敢。我已经听门前的门官说了,听说花将军是押着丘林家那个逃兵来的?”乌蒙山一脸佩服的说道:“花将军果然是个忠义两全之人,居然亲自把丘林豹突压来,还将他教训成那样……”

    呃?

    他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乌蒙山以为自己知道了某种真相,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花将军是个女人,尚且知道军令不可违,替父从军,还在军中闯出一番功绩。这丘林豹突是英雄之后,当年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引得我们府主勃然大怒,还拖累了一干军户。我就知道花将军若是知晓了此事,一定饶不了这个胆小鬼,却没想到花将军居然还从梁郡跑来,亲自找到此子,送到军府来……”

    他满脸钦佩:“只是花将军将这小子教训的也太重了点,倒弄的我们不好再打他一顿杀威棒。啧啧,花将军听说当年也是亲自练过兵的,想不到这‘训人’的手法如此熟练,丘林豹突身上这么多伤,却没一处真的伤了要害和筋骨,这等熟练的手法,就算是军中的刑军……”

    “等等等等……”贺穆兰越听越不对劲,出声打断:“你莫不是以为丘林豹突是我打伤的?”

    乌蒙山露出一个“不是你打伤的还有谁打伤他”的表情,然后了然地道:“是是是,花将军不会动手教训孩子,这般做太没有气度了。一定是别人看不惯他,别人揍的!”

    贺穆兰见这军司似乎已经笃定了某种结果,也懒得反驳,阿单卓在她身后有些想笑,活生生忍住了。

    那军司像是几百年没和活人说过话一般絮叨了半天,“……我就说这丘林家的人怎么态度大变,先是昨日来了一个王氏,说是两年前丘林豹突会逃脱兵役全是她的原因,前来领罪,今天丘林豹突就亲自来了,竟劳动将军上门。府主不在,这事情本该是我来处理的……”

    “我昨日还鄙夷这家的儿子,做错了事两年了才来认罪,而且还推出家中阿母替罪,现在一看,大概其中另有缘故……”

    “什么?王氏昨日来了?”

    “王姨怎么出门了!”

    “正是王氏!是小市乡车家的人送来的。”乌蒙山回应完后,见贺穆兰和阿单卓都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茫然道:“怎么,两位竟不知?昨日一早就来了我们军府请罪,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把她关押在后衙,如今丘林豹突来的正好,一起提审吧。”

    贺穆兰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王氏虽然无知又胆小,但她在主观上并没有害人的想法。军府“连坐”之责是以前部落制度的残余,鲜卑人极少有逃脱兵役的,王氏可能没听过,也可能听过没当一回事就忘了,后来儿子逃走军府开始“连坐”,这才慌了神,陷入自责和悔恨之中。

    这件憾事虽然过错大部分都在王氏身上,但论起内因,还是鲜卑的制度有问题。以前是小小的部族,按照老一套办法征兵打仗、任官赐爵当然可以,如今大魏已经平定了北方,成为一个庞大的国家,还来这一套,民怨只会越积越深。

    贺穆兰一方面惋惜与王氏和丘林豹突的遭遇,一边又希望他们能负起责任来,能至少清清白白的活在这个世间,但无论是丘林豹突还是贺穆兰,都没有把王氏推出去的想法。

    如今王氏自己来“自首”,并且把所有罪责都归咎己身,实在太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了。

    王氏自己能去找“对头”车家,离开小市乡跑到这壶关来,本身就是一件能让他们吃惊的事情。

    “乌蒙军司不知可有时间……”贺穆兰沉吟了一会儿,肃容道:“在下想将发生在丘林家的事情,和乌蒙军司说上一遍。”

    “花将军请坐,末将洗耳恭听。”乌蒙山引贺穆兰入座,自己也跪坐在他下首。

    “我先要说的是,我来这里,一并不是为丘林豹突求情,二也不是因为要送他服罪而来的这里,他会来这里,都是他一个人的选择。要说到‘逃役’事,就要从几年前说起……”

    贺穆兰静下心来,将自己到上党的原因,以及一路的见闻、王氏和丘林豹突这几年的经历等事情,娓娓道来。

    军府只负责管理军户和府兵,像是一家子男丁全部征战而死的故事早已经听得不要太多,但贺穆兰叙述的故事却不是从自己的身上而出,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做出的判断,所以不免更加惊心动魄,曲折百转。

    当贺穆兰说到那一伙儿呼啸山林的强盗之首“大哥”也曾是一位逃脱兵役的军户时,乌蒙山不由得“啊”了一声。

    故事还在继续着,渐渐的,这间厅堂外路过的佐官和府兵都忍不住也驻足在门口,静听了起来……

    七日后。

    “丘林豹突,你逃脱兵役,虽已自首,但按照律例,要么在上党郡服苦役七年,修桥铺路,操使贱役;要么去西边戍边,充当军奴,斩敌八十方可恢复自由之身,是成为贱籍,还是充当军奴,本军司可让你自己选一条路。”

    乌蒙山在军府的校场上,当着众人之面,宣读着对丘林豹突的判决。

    车家的车师,还有小市乡许多军户人家的亲属都被请到了这里,参与这场迟来的审判。

    ‘终于可以解脱了吗?’

    被捆绑的丘林豹突以头叩地,沉声道:“罪人愿意去西边戍边,以军功洗清往日的过错。”

    “好!这才是我鲜卑男儿该有的气度!”

    乌蒙山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过一旁的文书,开始提笔书了起来。

    一旁另跪着的王氏一听到儿子的选择,立刻泪眼婆娑,哭的不能自已,仿佛天已经塌了一般。

    贺穆兰和阿单卓都不吃惊于丘林豹突的选择。有了胡力的那番话,丘林豹突一定会想法子堂堂正正的去赎回自己的过错。

    在军中当军奴,虽然大部分时候都被当成炮灰,但现在战事少,且战事都不大,危险性小了不少。可换句话说,想要斩敌八十,远比花木兰当兵那时候要困难的多,一场战斗有没有几百人都难说,要杀满八十个,说不得还要和正规军抢军功。

    可是他既选择了这条路,贺穆兰只有尊重他的决定。

    阿单卓和小市乡的人待听到他选择戍边,眼神里浮现的都是复杂之情。有敬佩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后悔的。

    人心总是趋向善的一面,不希望自己家孩子受苦赴死的,大多也不忍心见到别人家的孩子受苦赴死。虽然之前有过仇恨,但错误已经造成,自家孩子也没死,可是当了军奴,那就确实九死一生了。

    都是十几年的老邻居,除了和丘林豹突有过节的车家,大部分人家都是露出了不忍之色。

    “丘林莫震之妻王氏……”乌蒙山顿了顿,拿起另外一张文书。“你是烈士之妻,原该成为妇人表率,却教唆儿子逃脱兵役。念在你身体孱弱,不以肉刑加之,但罪不可免……”

    乌蒙山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的丘林豹突,接着说道:“罚你缝制粮袋一千件,三个月内上交军府,逾期不至,杖责三十。尔服徭役期间,军府配给粮食,望你安心服役,莫要偷懒。”

    军中的粮袋是那种粗麻布和葛布做成的厚重袋子,粗布裁剪成粮袋大小已经是不易,再缝制成袋,一天也做不了十个。王氏爱哭,眼睛有疾,连织布都做不得的,如今要缝制粮袋,她又不是什么能吃苦的妇人,这活儿照实不轻。

    丘林豹突心里纠结万分,只顾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贺穆兰。王氏虽然一直在哭,却伏□子,泣声道:“罪犯认罪,愿意服役。”

    贺穆兰对丘林豹突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会想法子照顾好王氏。她不可能在上党郡长待,可是身上财帛却是够的。实在不行,请人去做,也不是不行。

    乌蒙山判决完了丘林豹突之案,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命府兵捧了几本军书来,大声说道:

    “我知有许多人家都觉得我鲜卑军制过于严苛,自先皇以来,连续征战二十余载,绝户者不知凡几,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乌蒙山年已六十,声音苍老,此时正容发声,人人都全神贯注。

    “我大魏自代王大可汗立国至今,已近六十载。我大魏建国这六十年,没有哪一日不活在顷刻灭国的危难之中。”

    “我们的北面曾是比我们国土还要广袤十几倍的蠕蠕,我们以一己之力挡住了蠕蠕长达八十年的侵扰,可周边诸国不但不感激,反倒每每趁蠕蠕南下之际合力扰边。我们的北面是蠕蠕,南边是秦,西边是胡夏、凉国,东边是冯燕,可谓是虎视眈眈,众敌环视。我想即使是过去,也没有哪朝哪代,如我们大魏走这般的如履薄冰……”

    “立国六十余载,我鲜卑一族以武勇立世,屡战屡胜,悍不畏死,提到北方的拓跋魏,诸国无不闻风丧胆,这其中固然有我们鲜卑这一族能征善战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因为各位军户忍泪将家中男儿送入军中,拼死挣得喘息之地的功劳。魏国这块土地上,没有哪一寸不是用血肉换来的。”

    乌蒙山对校场里的军户们施了一记重礼。

    并州来参与逃兵判决的军户们慌得纷纷回礼,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个老军司会说出这么多话来。

    贺穆兰也不知道乌蒙山会在判决丘林豹突之后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前几日她在说起自己对于军户家庭的所见所闻之时,这位老人就一直沉默不语。

    他在人情世故上应该很精通,但正因为如此,他对这些悲剧的感触应该就比别人越多一些。

    “过去,我们各州军府的官员只要一到冬天,就会忍不住痛哭流涕。农闲之时,往往便是用兵之时,蠕蠕人冬日水草不丰,就会南下来抢我们。每到这个时候,北方已经无人可征,南方初定,远不及北方大户的人口多。”

    “我们去送军贴,何尝不是既内疚又悲伤,我们也有子孙后代,当无人可征时,难道我们还能留有后嗣吗?可若不彻底消灭周围的强敌,我们就要永远活在国破家亡的阴影中,就如被灭国而消失的慕容鲜卑一般……”

    “究竟是战死,还是国破后被人如同猪狗一般屠戮,让我们的妻女变成奴隶?只要还有鲜卑男儿的血性的,便知道该如何去选。”

    王氏听到老军司的话,哭泣渐止,忍不住擦掉眼泪,端正地坐着去听。

    “说来诸位可能不信,虽然军中军贴一至,哪怕是体弱多病、几近绝户之家都要出丁,可我们各州的军府对当地的军户都有记载,也会酌情处置……”乌蒙山将手中几本军书传递了下去。

    军书是汉字所书,大部分人家都不懂汉字,有些略微懂一点的,翻几下后也看不到那一堆黑的红的批在一起的东西。

    有人想起花木兰还在这里,将军书送到贺穆兰手上去问。她打开军书一阅,发现里面记载的是上党郡所有已经征过兵的人家。

    红字的是备注,哪家已死几个,哪家有几个在军中,哪家有孤儿寡母,书的清清楚楚,可见这里的军府确实是用了心的。

    贺穆兰指着这些字跟他们说起其中蕴含的“人性”,有些感情充沛的妇人听到哪家有孤儿寡母时已经忍不住痛呼出声,哭的不能自己。

    这些热气腾腾的血、战死沙场的坟茔、痛苦流涕的刺目,都已经化成文字,成为一种最有力的控诉。

    但凡哪位陛下见了这样的东西,都会感觉到那股控诉吧。

    怎能说没有人在为这种制度的不公而努力改变呢?人世间既已苦于不胜重负,冥冥之中,自然有这种有力的□□上达天听。

    这种人间的痛苦已经使老天不快,更何况是正在努力改变着的凡人?

    乌蒙山对贺穆兰微微颔首,谢过她的解释,继续说着:

    “若有体弱的、一户之中已经从军超过三人的,当地军府都会将新征之人分配到较为安全的后方军营,即使到了军营,也有军营中的军府府佐管理相应的籍册,真的战至家中无人的,军中很少会将这些人编入前锋营地。”

    乌蒙山看着露出意外神色的军户们,心中也很难过,他在军府中任职十余载,也不知送走了多少鲜卑好汉。这些后来潜移默化改变的条例从未记入任何律例中,因为这是不利于缺员严重的那些年的决定,谁也不知道真的正儿八经的提出来,是不是以后都找不到可能“阴奉阳违”了。

    他一直觉得朝中的大人物们一定是知道军府之间的这种“默契”的,但只是也选择了沉默。也许是他想象的太美好,不过只要有人沉默,就表示他们做的是对的。

    “我们府兵之制,乃是延续祖宗之法而来,鲜卑惯例不可废,但法外还有人情,这种分配之法,自我们发现伤亡越来越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做了。此外,诸如军中说媒牵婚、人丁充足时换防之事,也是屡见不鲜。只是因为这些违背了祖宗规矩,军府很少对外宣扬,而战场无眼,有时候即使妥善安排,也不见得人人都能生还……”

    ‘逃兵连坐之法是不可违抗的律法,军府是无法改变的。’

    贺穆兰想道。

    ‘甚至乌蒙山军司今日所说的这些改变,也是没什么太大作用的干涉。因为真的战到前方无人,后面的军营也许原本安全,后来也要顶上。但只要留有一线希望,能多送回几户子弟,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他们至少已经看见了这个问题,在以自己的方法悄悄改变。’

    乌蒙山也是这样想的。

    “如今时代已经不同了,过去我们是众敌环视,周边都是比我们还要强大的国家。可我们征战几十年后,众军将士都是百战之身,诸国仗着地利任意欺凌我们,却不知秣马厉兵,而我们只要待战事一起,陛下一声令下,几十万控弦之士就能立刻作战,这些曾经坐拥天时地利的国家,终究还是一个一个倒在我鲜卑男儿的马下。”

    他站起身,看了眼贺穆兰,继续说:

    “如今大魏已经统一北方,再也无多少大仗可打。我们牺牲了两代、三代的男丁,但终究还是扫平了北方,给后人留下了喘息的时间。”

    “也许我们看着过去,觉得十分残酷无情,可人在逆境,若不自强,后人更没有翻身的机会。我们的父亲死于战场、我们的儿子死于战场,可我们的孙子、重孙,现在却可以不必走我们走过的路了。”

    “绝户之人虽有,但大部分人还是顽强的活下来了,并且变得更强。我不想说军府之制到底对不对,因为那是大人物们考虑的问题,但就我而言,能看着并州军府的军贴从半年一出,一年一出,一出数千份,到如今两年、三年都不用送一次,每次之数也不过几百而已,我的感激之情,已经满的连语言都无法形容了。”

    “所以,哪怕有再多的人唾骂陛下冷酷无情,是只知道打仗的君王,认为军府强征壮丁是断子绝孙的恶毒之事,可我依然还是深深的敬服陛下,也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

    “没有什么官职,是比军府之职做的更没有滋味的了。亲手拆散一户户完整的家庭,将作为别人家中支柱的男丁送入军中,这也是让人夜不能寐的战场。若是可以,我们比你们还希望……”

    乌蒙山苦笑一声。

    “大魏有不需要‘军府’的一天、有永远不需要用兵的一天、有不需要让女子替父从军的一天……”

    “但在那之前,我们先得胜。只有最后打了胜仗之人,才有说‘我们以后要过上太平日子’的权利。”

    ***

    乌蒙山会在此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是因为他已经到了快致仕的年纪了。

    他以前并不是并州的军府军司,但他任职的那个军府,比这里的要更糟糕。那是一个经常受到北面和西边夹击的地方,军府里每日都忙乱不堪,有时候战死的人比征来的人多的多,军府里的文书每日写的手都要断掉,有的是请求各地军府支援人来,有的是往各府发军函,写着上一批战死者的名单。

    在军府里待了这么多年,没人比乌蒙山更能察觉到这几十年来的变化。军贴就像是一张张催命符,但催命符毕竟还是越来越少了。

    这说明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多,周围列强如同一个个磨盘,将所有不够强悍的人都磨了一遍,留下来的强者养育出更强壮的子嗣,优胜劣汰之下,大魏得以在四国废墟之中兴起。

    妇孺的苦难总会过去。大魏出了一个“花木兰”,但这位花木兰之后,除非再有什么灭国之危出现,否则是不会再有了。

    死的人够多了。

    所有人从军府里走出去的时候,都是一副心神剧震的样子。乌蒙山的话直白的很,即使是没什么见识的乡野妇人都听得明白,但他们早就已经被这几十年来不停送来的军贴吓破了胆,以至于有人告诉他们——“以后没什么大仗打了,军中的人已经够了”,都没有几个人能相信,也产生不了什么真实感。

    贺穆兰却想起了若干人对她说的,拓跋焘想要在刘宋没有发展起来的时候将它压制下去的事情。她不知道刘宋是不是也和当年强敌环饲的大魏一样,正在拼了命的发展和自强,但此时百姓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崩溃的边缘,至少在十年之内,都是不宜于用兵的。

    她想把这一路的见闻说与那能够决定一切的人听,又害怕自己的决定会打破花木兰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最终,所有想法只化为一句叹息,贺穆兰搀扶起地上的王氏,说了句:“走,我先送你回乡。”

    丘林豹突还留在军府里,他将被军府送到凉州的边关,王氏领了一千军粮袋的徭役,会有专门的辎重官将材料送去她家,让她制作,三个月后领回。

    王氏的眼泪一直都没有怎么歇住,一想到儿子她就想哭,但她却没有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再发出什么诅咒。

    可能这段日子经历的一切,让她也走出金丝笼,稍稍有些成长吧。

    “我知道你一个人生活可能很辛苦。我在东平郡救了一个妇人,姓李,夫家姓张,也是孤苦无依,而且在本地很难生活。我会给那里的旧友送一封信,若是她愿意来这里和你一起生活,你们也可互相做个伴。她会织布,也会纺纱做衣,还有一个儿子,也是汉人,就是不知你……”

    “花将军事事都为我们安排,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家宅子横竖大的很,只要她不嫌弃我家没有田地,愿意住多久都行。”王氏低下头,“只是我是一个无德之人……”

    “丘林家的。”一个妇人已经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在前面徘徊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那一千个军粮袋……”

    她一咬牙:“我家女人多,回头帮你上一点。”

    这妇人说完这话,似是自己都觉得别扭,当下脚一跺,跑了个没影。

    王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弄的一怔。

    “花将军,我是不是听错了,她刚才……”

    “啊,你没听错。”贺穆兰微笑了起来。

    她陪着丘林豹突跑了二十三家人,这妇人是其中一家人的媳妇,贺穆兰自是不会忘掉。

    她还曾泼了丘林豹突一身水。

    “这便是好的开始。丘林夫人,人需自尊自强,方可得到别人的尊重。这是第一个人,以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还要等着抱孙子,先得保重自己才是啊……”

    “是!”

    王氏一边流泪一边欢笑。

    “这么多年,我只有今天活的最像个人啊!”.

    贺穆兰在小市乡待了不少时日,她把王氏安置好,又托了那个一直觉得她“玷污”他老妻的那个耿直老人为王氏买了两亩良田,将契约都立好。她觉得两亩就已经够了,这妇人根本种不了太多的田,即使加上养伤过来的张李氏,估计两亩也够她们嚼用了。

    这里的民风淳朴又彪悍,妇人们会一边唾弃着王氏的没用,一边骂骂咧咧的把粗麻布成捆成捆的带回自己家去,翌日再送来缝好的麻袋,

    那些粗布被军府的人堆在丘林家的院子里,那一堆堆粗布的数量足以让得了密集恐惧症的人疯掉。也许正是这种小山一样的高度,让村子里的女人们不安了起来,陆陆续续的上门来帮忙。

    阿单卓和贺穆兰劈了很多柴,又去丘林莫震的坟上说了这一阵子的变化,到了善后之事做了不少,贺穆兰猛然发现村子里的桃花居然都已经开了一株的时候,她和阿单卓向王氏告辞,准备继续往北面去了。

    她和阿单卓离开又哭的泪眼朦胧(天啊她为什么这么爱哭呢)的王氏,向着小市乡外去的时候,遇见了一个问路的奇怪妇人。

    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豹皮皮袄,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朝着小市乡的方向走来。

    待看到路口出现的贺穆兰,这妇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在路边恭敬地行礼,向他们询问小市乡的方向。

    “朝那个方向直走……”贺穆兰马鞭一指,又看了看她的衣衫和鞋子,微微蹙眉。“你是不是走了不少路?罢了,反正不远,我们带你一程。”

    “咦?不不不不,我自己走便可……”那妇人看了看马上气度不凡的贺穆兰,连连摆手:“我是个妇道人家,不能和壮士一起骑马……”

    壮士……

    不能和壮士骑马……

    贺穆兰泪流满面。

    这人生啊,总是猝不及防的就张开大口咬你一口。

    呜呜呜呜……

    “我也是女人,只不过以男子打扮赶路罢了。”贺穆兰解释道。

    “这……这不可能……”

    那妇人露出荒诞的表情,谢过她的好意,扯着孩子就走。

    “你还走的动,你那孩儿走的动吗?”阿单卓突然出了声。“我看他的脚都已经是在地上拖了……”

    那妇人的脚步突然顿住,像是被施了定身的咒语,怎么也走不动了。

    片刻后,她转过身来,施了一礼。

    “……谢过几位恩情了。”

    贺穆兰和阿单卓会帮她,自然不仅仅是因为这赶路的妇人和孩子看起来可怜。贺穆兰带着侧坐的妇人,阿单卓带着那小孩,两人三马,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这妇人准确的带到了丘林家门口不远之处,然后悄然离开。

    那妇人还在感激贺穆兰两人的好心,而她身旁的儿子却似乎还在为骑过马而兴奋,不住的在嘴里小声呼喝着诸如“驾”或者“吁”之类的话。

    ‘真是个好人……’

    妇人有些羞窘的牵起儿子的手。

    ‘虽然他说自己是个女人,可是……咳咳,哪有女人的……那么宽阔的……算了,就当他是好心吧。’

    “走,狗宝儿,你等下一定要乖。”

    那妇人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咬了咬牙,还是迈出了步子,向着前方而去:“这位大婶,请问此处有没有一户姓丘林的人家……”

    ***

    “花姨,你也看出那女人穿着豹突的皮袄了?”阿单卓有些傻愣地问她,“她是那个河边的……”

    “啊,大概是吧。”贺穆兰笑着答他。“穿着那件豹皮衣衫,是因为丘林豹突经常穿着这件衣衫到处跑,他阿母一定看见过。”

    “咦?她不是和丘林豹突已经……”

    难道不是郎有情妾无意吗?那丘林豹突怎么还眼红红的跑了?

    “男女之情,我也不懂呢……”贺穆兰有些遗憾地叹道,“也许是她后悔了,想要回头也不一定?”

    “可惜丘林豹突已经去凉州了,这……真可惜。”

    阿单卓越想越惋惜,一抽马鞭,疾驰了起来。“花姨,又耽搁了一个时辰,我们还是快走吧,别错过了宿头!”

    “嗯。”贺穆兰一夹马腹,不疾不徐地跑了起来。

    “呃……花姨,我们下面要去哪儿?”

    “去平城。”

    “什么?那其他地方不去了吗?东西也不去送了吗?”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贺穆兰想起这段时日的经历,喟叹道:“放不下我的人,都已经去梁郡找过我了,比如你。而放的下的,我也应该松手了啊。”

    “那好,我们去平城。驾!”

第141章 大牌下人

    “你是贺赖氏?贺楼氏?贺兰氏?”

    库莫提身边一位亲兵小声问她。

    许多鲜卑人尊崇汉人文化,报出姓氏的时候都用汉字,缩写也是常有的,因为重字的汉字姓很少。

    鲜卑语“花”和“贺”是几乎同音的,他说的三个姓氏都是鲜卑大族,分支主支庞大,就算真来个子弟当亲兵,也没什么了不起。

    贺穆兰叹了口气,答了句“不是”,在他诧异的眼神里走到亲兵所在的副帐的角落,把所有的东西都丢了上去。

    包袱跌下的时候泛起无数灰尘,帐子里有个眼睛微微上吊的家伙瞟了一眼,满脸嫌弃的把头扭了回来。

    ‘真抱歉呢,我不是姓贺赖,不是姓贺楼,也不是姓贺兰。’

    ‘我是贺赖家的部民出身,我姓花。’

    才不过半天功夫,她已经被人问过多次了。

    从大帐门口的卫士到出入不绝的游骑,每个人都好奇她的出身。

    好在目前还没有表现出鄙夷或者看不起人的姿态,否则贺穆兰真有一种掀桌的冲动。

    她也不愿意来的!

    谁愿意给一个可能看破了自己身份的王爷做亲兵啊!

    她记得她演的剧本是“花木兰从军”,又不是“霸道王爷爱上我”!

    “花木兰,王爷唤你。”

    一个随从踏进副帐,在门口轻声传话。

    一屋子的亲兵又羡又嫉的看着贺穆兰站起身,倒让她的后背升起阵阵寒意。

    这种“你被临幸了真好我们都没人传唤”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一屋子都不是骁勇的精锐亲兵,而是深营怨妇不成?.

    拓跋提是有王位在身的,按照祖制,鲜卑汗王的王帐下会有无数家将和随从、奴隶们效命,王帐在哪儿,这些人就在哪儿。拓跋提并无成亲,他父亲早逝,王帐就由他继承了,而他的母亲是鲜卑贵女,年纪轻轻就守寡,不可能就这么一直守着,二十岁的时候就改嫁了另一大族的族长为妻。

    所以拓跋提其实是拥有两王王帐的王爷,而且还有母族、母亲现在嫁的那一族和拓跋皇室三支势力为倚仗的。

    只有这样的身份,拓跋延才会忌惮,尉迟夸吕才会恨之入骨又无法从中作梗。

    如今人人都想问贺穆兰是什么出身,也很正常。

    这倒不是势力或是看不起人,若真是这样没眼色的人,怕是早就已经被拓跋提赶出去了。他们问这些话,只是想看看这位新来的亲兵究竟是哪一方势力的,好摸清底细。

    只有得知了右军那场动乱的人知道贺穆兰为什么来这里,而这些人却不会到处乱说贺穆兰为什么来,真这样传扬开了,就把主将和大将军拓跋延的关系弄的更僵硬了。

    贺穆兰跟着那白熊皮高帽的随从入了王帐,黑山大营外冷风如刀,王帐内却温暖如春,贺穆兰一进屋子,顿时觉得很热。

    再往里定睛一看,顿时石化。

    拓跋提住的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粉金,灿烂辉煌,这是鲜卑人最奢华的一种营帐,叫做“皮室大帐”。皮室大帐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皮毯,帐中点着不知名的脂油灯,和贺穆兰那一火晚上点起来眼睛能熏瞎的油灯不一样,这些油灯点起来还散发着不知名的清香……

    天知道贺穆兰多久没闻过香味了。她已经被军中各种臭袜子、口臭、衣服臭、甚至屎尿遍地的味道熏得鼻子都不怎么敏感了,如今味道一变得正常,瞬间感觉鼻子又通了起来。

    无论是贺穆兰还是花木兰,都是地道的普通人家孩子,若说花木兰可能还在拓跋焘身边见过这样的场景,那贺穆兰真是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帐篷。

    所以她会石化,也是正常的。

    库莫提此时正吩咐几个随从在帐后折腾什么,听到有人通报贺穆兰来了,立刻从帐篷后方走了出来,笑着说道:

    “花木兰你来的正好,来我身边做亲兵,你那身皮盔和武器是不行的。若是杀入敌营,没两下你那刀就折了。来人啊,把我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说话间,他身后几个随从抬了几样东西上来,跪立在原地,高捧手中的东西。

    库莫提指着一件通体乌黑的铁甲说道:“这是乌锤甲,上面的黑色花纹是锤子敲打出来的缎纹。乌锤甲重,我帐下亲兵无人可以穿得,你力气过人,这铠甲给你用了,应当是正好合适。”

    贺穆兰眨了眨眼,没敢回话。

    ‘这些是糖衣炮弹,是腐蚀人毅力的毒药,贺穆兰你要坚强!右军还在等着你,狄叶飞还在等着你,阿单志奇还在等着你,不能就被一件铠甲给收买了!’

    呜呜呜呜可是真的比我的烂皮盔帅多啦!

    再也不用担心胸前背后被捅个窟窿了!

    库莫提见她没说话,以为她这个“京中宿卫”见惯了好东西,也不赘言,又指着一把大刀说道:“这是斩铁刀,刀背厚重,刀刃利于劈砍,是我从蠕蠕军中得来,你那单刀太过单薄,换成这把吧……”

    “这是反角弓,是汉人弓匠所制,弓力强韧度好,我知你开的了一百五十步之箭,此弓性韧,正合适你用……”

    他把帐中的好东西一点点说来,就像是一个满级的大号终于找到了一个雇佣兵,恨不得把所有用不上的好装备全部给他堆起来一般,说的是眉飞色舞,就恨不得立刻带着她去打怪了。

    贺穆兰见他一副“啊这么多东西终于派上用场”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可是将军,我……我是还要回右军的啊……”

    此言一出,帐中几个随从身子微微一晃,显然是心中惊讶至极。

    “你们几个,先出去。”

    库莫提喝退帐中诸人,待他们全部走出去,亲兵把守住帐门口,这才对着傻愣愣立在一旁的贺穆兰说道:

    “我知道你大比之后要回右军,我也不拦着你。不过你这一个多月得在我身边当好亲兵,否则以大将军和尉迟夸吕的个性,从此就要多无数麻烦。”

    “我帮了你,但也不想损己利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将军是说,我虽只是暂时在您身边做个亲兵,可是亲兵该做的,还是全部要做的……”

    否则拓跋延和尉迟将军会以为库莫提是故意打脸?

    “正是如此。我鹰扬军是精锐中的精锐,我身为将军,冲锋陷阵已经是常事。亲兵负责护卫我的安全,甲胄兵器都不可大意,你若穿的一身破破烂烂出门,丢的就是我的脸。”

    库莫提没说贺穆兰以前那一身就是破破烂烂,但眼下之意,已经非常明了了。

    “属下明白了!”

    贺穆兰点了点头,干脆的应允。

    “属下这一个多月会做好亲兵的本分,英勇杀敌的。”

    她现在等于换了个老板打工,这老板是公司大BOSS,底下的助理人人都是一身阿玛尼、范思哲那个级别的“战袍”,猛然间窜进个全身杂牌的空降兵,还都是半旧的,估计确实丢这个老板的脸。

    就算是走后门,也要走的有职业道德,该做的都要做。更何况东西老板全赞助了,至多走的时候还他就是。

    贺穆兰想着自己这一个多月要替他卖命了,拿一身赞助装备也没什么,大大方方就把甲胄和武器什么的都接下。

    “做我亲兵,没有战事之时,便在我帐中听我差遣,若我不需要用你,便在副帐候命。”

    “是!”

    “亲兵首领是我的心腹乙浑少连,你若有不懂之事,尽管问他。”

    “是!”

    “你……认为这军中十分不公吗?”

    “咦?”

    贺穆兰奇怪地抬起头。

    她认为公不公有什么用?

    她就是个小兵罢了。

    “……这个……将军问属下,是不是问错人了?”

    库莫提见他不愿暴露身份,也了然地点了点头。

    “也是,你也无需向我禀报心中所得。”

    自己还没那个资格。

    贺穆兰看着这个将军自问自答的,心中升起许多疑问。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女人?

    贺穆兰后来想了想,如果只凭扣住咽喉发现没喉结,应该是看不穿她身份的。

    那他为什么会放过自己,还帮她一次,让她没有沦落到杂役营里去?

    总不能是他看出自己的天生英才,被她的王八之气所折服吧?

    贺穆兰自己都觉得好笑。

    库莫提是鹰扬将军,每天有无数事务可做,两人在帐中不过耽误了一刻钟而已,门外就有好几位将军已经通传求见了,贺穆兰见自己留在这里耽误时间,索性告了罪,一把抱起地上的铠甲和兵刃,另一只手提着长弓,就这么步出了大帐。

    帐外等候了好几个将军,各个都衣甲鲜明,英武不凡。他们见贺穆兰出来,纷纷侧目,直到他钻进副帐,这才收回目光。

    乌锤甲至少有四十斤重,再加上斩铁刀等物约有六七十斤,这人一手提着这么重的东西,就和拎着布衣没什么区别,若不是做戏,就是真有一把好力气。

    果然将军身边的亲兵,人人都有一身本事啊。

    贺穆兰拎着一堆东西回了副帐,将东西往空余的地方一放,立刻有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随从拿来了刀架和盔甲架,将她的甲胄兵器给搁了起来。一屋子的人先是冷眼看着,待乌锤甲撑起来的时候才真是动容。

    乌锤甲并非什么宝甲,只是因为甲板厚重防御力强,一般都是给亲兵穿着,必要时候以身挡箭的。但是他们是骑兵,甲胄太重影响活动,也影响马力,所以很少有人真穿这种铠甲,大多是穿细鳞甲或厚皮甲。

    他们见将军赐了这甲给花木兰,便知道库莫提是真认为他有这个本事穿起这个也不妨碍行动的,这意义自然就不同了。

    库莫提的亲兵一共有六个,加上贺穆兰就是七个。库莫提在帐中的时候不喜欢有人近身随侍,所以除了少连首领和轮班值勤的两人,其他人都在帐中候命。他们见贺穆兰得将军看重,便有人开始主动示好。

    “我是鲁赤。”

    “我是没鹿回。”

    ……

    路痴?

    没路回?

    “呵呵,呵呵,好名字,好名字,我是花木兰,以前是右军的。”

    贺穆兰干笑着报出自己的名字。

    如果再加上亲兵首领“已婚少年”和鹰扬将军“裤莫提”,这一帐子男人的名字简直没法看啊摔!

    就算是换上汉人名字“拖把提”,也是惨不忍睹……

    想起若干人,若干虎头……

    后世那些史学家读史的时候,会不会笑厥过去啊?

    “啊,花木兰,我知道!”那个叫没鹿回的亲兵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就是右军的那个‘玄衣木兰’,给同袍缝合尸身的那个!”

    “咦?是他吗?”

    “是你吧?就是你吧?我看你穿着黑衣来着!”

    没鹿回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大约是几人之中性子最跳脱的,他一嚷嚷,几个亲兵都好奇的看着贺穆兰。

    她的名声,都传到中军来了吗?

    难怪刑官曹们不给她好过啊。

    “是,我便是那个帮人收殓的花木兰。”贺穆兰盘膝坐下,点了点头。“如今我也是库莫提将军的亲兵了,还请各位以后多多担待。”

    “我就说将军怎么会提拔无名之辈,原来是右军那个最强的新人。来来来,我们来切磋一番,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厉害……”

    没鹿回拉起贺穆兰就往帐外走,“走走走,兄弟几个也试试,我们都是些老货了,也该看看新兵现在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鲜卑人尚武,自古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算这贺穆兰有些名头,他们的好胜之心也不会减少,一群人推推拉拉间,顿时到了帐外的空地,开始角斗起来。

    一个时辰后。

    “服了服了,花木兰,你力气真大!”没鹿回被贺穆兰像是抛麻袋一般摔了几次,躺在地上不想起来了。

    “就凭这力气,当将军的亲兵也是够了。”

    “啊,当库莫提将军的亲兵只要力气大就够了吗?”

    贺穆兰懒洋洋的也摊在地上,这样的情景让她想到了还在黑营的时候,每次大伙儿嫌她饭做的难吃,她就喊人出去“切磋切磋”。

    想不到风水轮流转,自己变成那个会被人“掂量”的人。

    “力气大,至少能多扛些东西,哈哈哈……”一个亲兵笑了起来,“还有,若我们死了,至少能有个人把尸首扛回来,唔,连缝脑袋的事情都有人做了。”

    这群亲兵就这么随便的开着谁断手谁断脚的玩笑,贺穆兰的心头莫名升起一阵不安来。

    在这位库莫提将军身边,难道亲兵是消耗品?

    就和蛮古一样?

    “你莫再开玩笑了,你看花木兰脸都绿了。”鲁赤一脚蹬走没鹿回,“没有那么凶险,就是我们鹰扬军出战的次数太多,总有危险的时候……”

    库莫提身边果然不乏强人啊,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没多想……”

    “花木兰!”一个穿着鲜红衣裳的侍者找到他们这边,对着她喊道:“奉将军的令,把你的随从给送过来了,正在副帐里等着,速速来副帐。”

    “那是将军身边的侍从官,眼睛长在天上,你还是动作快点吧。”没鹿回爬起身,偷偷对她挤了挤眼,“他管着所有的随从,你得小心行事。否则给你送来个脑子不好的或者性子古怪的随从,你日子就难过了。”

    “为何我也有随从?”贺穆兰莫名其妙的爬起身,遥遥对那侍从官行了一礼,就和没鹿回等人边闲聊便往副帐回。

    陈节当年不过也就指挥几个军奴洗洗衣裳什么的。

    “咱们是亲兵,只管保护将军,其他的衣食住行都不需要我们操心。我们若没有随从,谁给我们准备饭食,谁给我们洗衣裳?”

    几个亲兵莫名其妙地看了花木兰一眼,然后突然醒悟过来。

    这人是从右军升上来的,哪里会有随从!

    应该都是由火长做饭,一天三餐只能啃胡饼吧!

    上辈子的陈节听到了,会不会哭死啊?

    有人帮着搓袜子什么的……

    “我能不要随从吗?”贺穆兰为难地蹙了蹙眉。她是女人,有许多东西不想经过他人之手。以前花木兰洗澡的时候陈节闯过几次,现在都有贴身伺候的随从了,难保就会被戳穿身份……

    “你不要随从?你不要随从,连饭都吃不上啊。”鲁赤拍了拍她的背,“莫要想多,不习惯人伺候的话,平时就叫他离的远一点就好了。副帐大得很,就我们几个人,你进帐的时候看到角落那几个人没有?那都是我们的随从。”

    罢了,反正也就一个多月,多掩饰一番就是了。

    就是这**的日子过多了,以后回右军该怎么办哦!

    这辈子就算找到陈节,也不忍心让他当亲兵了,怎么也做个副将什么的,这么一来,洗袜子洗衣服的人都没有了,白天打仗累到暴,回来还要洗衣服,想想都痛苦哇。

    贺穆兰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想着,钻进了副帐。副帐里,那个红衣的侍从官面色不太好看的看着到处乱跑的花木兰,待看到她身后还站着几个亲兵,显然已经有些交情了,脸色不由得和缓了一点。

    “花木兰,你初来乍到,我手下的随从都没有空闲的,将军又催的急,只好把这个没有调/教好的给你送过来。你若用的趁手就用,若是用的不趁手就将他还我,我再给你换个人。”

    这侍从官是库莫提的心腹之人,自然也知道这花木兰只是暂时在将军帐下避难。既然用不了多久就走,他也不愿意把正得力的属下派去伺候他,只是调用了一个军府刚送来的新人。

    这人也算是仪表堂堂,而且还有一身武艺,而且还是大族的旁支,否则也不会送到鹰扬军中来。只是毕竟来的时间太短,又不知根知底,这位侍从官也不敢让他去将军身边效力。

    此时给了这个新来的亲兵,一来试探下他的忠心,二来也观察下他的人品,若是个可用之人,等花木兰走了,再调入帐下便是。

    贺穆兰哪里知道侍从官这么多心思,待听到他还特意和自己解释了下这个亲兵的情况,忍不住心中也有些同情。

    若是她被分到杂役营,给谁指着鼻子说“好用就用不趁手就换”,怕是心中肯定不舒服极了。

    都是来军中服役的,莫名其妙被送来当了随从,就算是将军的亲兵,有些自尊的,哪里能受得了啊。

    这么一想,贺穆兰便觉得自己在中军的鹰扬军中实在是得了太多的便宜,而这些本不该是她得的,平白无故白占便宜,未免有些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感觉。

    她有些感慨地看了眼伏倒在地上看不起面目的随从,和那侍从官客气道:“在下之前也不过是右军的一个普通的军户,得将军照顾这才调入鹰扬军中,哪里会挑剔随从的好坏,大人太客气了。”

    那侍从官见贺穆兰摆得正自己的位置,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地上的随从呼喝:“还不拜见你家的大人?”

    随从听到了侍从官的吩咐,立刻抬起头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花木兰敬拜。

    我的天!

    一看到这随从的面目,活活把贺穆兰吓得半死,险些倒退几步也向他敬拜一番才好!

    怎么是这位仁兄!这位仁兄应该是在右军才是啊!

    这以后会不会被报复啊!

    众人都奇怪的望着脸色难看的贺穆兰,不知道这长相还算英俊的随从究竟是哪里碍着了他的眼,让他一下子没有了笑容。

    难不成是熟人?

    众人朝着地上行礼的新随从看去,只见他笑容满面,目光既诚恳又温和,怎么看都像是个爽朗的好汉子。

    “卑下素和君,拜见大人。”

    果然是素和君!

    贺穆兰只觉得五雷轰顶,将她雷的外酥里嫩。

    这素和君是什么鬼,也太能屈能伸了吧!

    为了八卦,连面子都不要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在晚饭后。

    小剧场:

    素和君:不愿意做下人的白鹭官不是好探子。好白鹭官要杀得了敌人,暖得了床!大人,要暖一个呗?

    贺穆兰("▔□▔):活见鬼!

第142章 夜袭敌营

    此时的素和君,还没有如后世那般成为白鹭官之首,而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白鹭官而已。只不过因为他身份高,又得陛下信任,可以做一些其他人不方便的事,所以在白鹭官中地位不低。

    素和一族也是贵族,先皇就有两位姓素和的妃子,不过素和君会成为白鹭官绝非别人勉强,或者是家人为了前程,而是因为他自己天生就喜欢这个。

    当年他还在拓跋焘身边的时候,就喜欢帮他探听哪个皇子和哪个宫女好上了,哪个生病了是因为什么,而且他嘴巴严,打听到了消息也不乱宣扬,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本性。

    只有拓跋焘渐渐长大后发现这个素和家的老幺实在是人才了得,给送去了候官曹,真的当白鹭去了。

    素和君不认识库莫提,库莫提却是认识他,莫说花木兰吓了一跳,当素和君以随从的身份到了鹰扬军的时候,库莫提都吓得要死。

    散骑侍郎素和库仁家的小公子跑来当杂役,谁敢用?

    还说不是和陛□边的宿卫儿郎接头的!

    当时库莫提连话都没多说,就让侍从官把他给带走了。

    被白鹭官沾上,连你晚上爬起来如厕几次他们都要多想,实在不敢结交。

    “大人,该用饭了。”

    素和君端着一个案几进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案几后面,开始殷勤的给贺穆兰布菜。

    “我自己来!自己来!”贺穆兰连筷子都握不好了,见素和君还有要给他擦嘴的动嘴,吓得跌坐在地。

    “你离我远点!我吃饭不喜欢别人盯着!”

    素和君露出一个失望的神色,乖乖跪坐在原地。

    可以看得出,他玩的挺开心的。

    贺穆兰看着一案桌的饭食和菜肴,若是在之前那一个月都吃不到一顿肉食的日子里,看到了这么一桌子像样的饭菜,她怕是会高兴的合不拢嘴,可是现在却没法子笑出来。

    看什么看!

    没看过人吃饭吗?

    ‘啊,就算是力气超于常人,吃饭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好像也没有吃得特别多。那力气是从哪儿来的?’

    素和君狐疑的用余光从贺穆兰的脖子看到下/身,似乎这样就能看出个究竟。

    贺穆兰食不下咽的扒着饭,其实一直注意着素和君。当她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胸和下/身乱扫时,忍不住后背冷汗直冒。

    这是因为拓跋提怀疑她的性别,所以联系到素和君来打探了吗?

    要不然应该在右军选拔人才的素和君,为什么跑到中军来了呢?

    两人主子不像是主子,随从不像是随从,几个帐中的亲兵看着贺穆兰的样子,忍不住取笑起来。

    “我说花木兰,你对你那随从好一点,好歹也是军户人家,不是杂役,你看把他吓得,眼睛都不敢往上抬!”

    “兀那随从,你主子吃饭,你应该去准备擦脸的布巾才是,在这里杵着,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贺穆兰和素和君闻言都是一顿,然后一个迅速扒饭,一个赶紧起身出帐去要热水,顿时一屋子人笑的前俯后仰,直看笑话。

    “啊哈哈哈,没当过下人的碰上没当过主子的,这两个人都有意思!”

    “花木兰,你都当上库莫提将军的亲兵了,以后多杀几个蠕蠕,奴隶和随从都会有的,没必要这么拘谨!”

    两人糊里糊涂吃完了饭,贺穆兰摸了摸肚子。

    哎,只有大半饱,这栗米饭和小菜吃起来舒坦,实际上还没胡饼能填肚子。

    可要再支使素和君去,她又不敢。

    ‘好饿’。

    素和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这随从在哪里吃饭?花木兰怎么就不留一点残羹剩饭呢,让他连垫个肚子的东西都没啊。

    两人各怀心思的坐着,猛然间听到外面长鼓声声,贺穆兰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立刻一下子蹦将起来。

    “奶奶的,老子还在吃饭呢!”鲁赤丢下手中的东西,立刻跳起来让随从伺候自己穿盔甲,再把兵器抬来。

    “要出战了,大伙儿都快点!”

    素和君动作也利索,三两步跑到贺穆兰放乌锤甲的甲架边,抬手就要取下来,只是他没想到乌锤甲是这般重的,他又没伺候过人,甲胄一落下架子他就重心不稳,一下子摔了个七晕八素。

    “哈哈哈哈!这随从有意思!”

    明明大战在即,但是副帐里却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就连帐中正在帮着主子穿戴盔甲的随从们也都偷偷笑了起来。

    素和君觉得脸面有些过不去,刚想爬起来拿起乌锤甲,却发现身上一轻,抬头看去,只见身着玄衣的贺穆兰满脸复杂的看着自己,动作极为快速熟练的开始往自己身上穿戴甲胄。

    “你去准备我的马吧,这个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是!”

    他被穿戴甲胄的贺穆兰看的脸上一热,一溜烟爬起来跑了。

    贺穆兰穿戴好甲胄,背上背着弯月弓,腰上佩着斩铁剑,提着长戟就跟亲兵们离了副帐。

    副帐和主帐之中只隔着两道帘子,贺穆兰等人鱼贯而入之后,发现库莫提已经穿好了甲胄,正在和帐下几个副将商议这次的军情。

    贺穆兰定睛一看,倒是有几个熟人。前世救若干人的若干虎头和独孤唯两人都在,而且看样子份位不低,坐的都比较靠前。

    原来他们是中军鹰扬军麾下的副将。

    “中军的斥候探查到了柔然人在黑山外三百里的几处游帐,想来又要有新的动作,大将军命我等想法子抓几个柔然的大将回来,弄清他们的主帐在哪里。”库莫提指着面前的一张军图,连点几处游帐的位置。

    “现在对这几处游帐的情况还不清楚,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所以我想要夜袭这里,还有这里……”

    他点了两处离的最近的位置。

    “这两处游帐离得这么近,显然是因为实力最弱,需要守望相助。独孤诺,你带着一千人截断这两处游帐之间的道路,若有逃出来的散兵游勇,就地诛杀,只余敌将!”

    “是!”

    “若干虎头,你和长孙无敌负责率领一千将士袭击这处游帐,若有敌将出逃,不必追赶……”

    “是!”

    “剩下的人等,和我袭击这处游帐,我们在黑山头分开,我攻打第一处游帐时会以斥候传令,你们就各自动作。记住,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抓敌方的大将打听虚实,不可恋战!”

    “遵将军令!”

    贺穆兰认真的听着库莫提安排夜袭之事,却发现若干虎头身后有一头戴皮盔的小兵突然扭过来扭过去,心中正想着若干虎头果然是没落贵族,连家中的亲兵都没规矩,却见到若干虎头突然悄悄将手肘往后一撞,正中身后亲兵的小腹,惊得差点呼出声来。

    那隐忍着按着肚子龇牙咧嘴的,不是若干人还能有谁?

    他不是在右军吗?怎么成了若干虎头的亲兵了?

    贺穆兰傻乎乎的看着对面的若干人,若干人发现贺穆兰见到他了,也挤眉弄眼的想要表达出什么。

    无奈两人都是亲兵,一个在鹰扬将军身后,一个在席下的副将身边,动作若太过明显,怕是都要被当做奸细丢出帐去,所以两人哪怕有千言万语可说,也只能心中强忍,不敢露出太大动静。

    库莫提和帐子里的几位将军讨论了行军路线和夹击的位置等问题后,便命令众人在半个时辰内于营门前集结出发,这些将军得了将令立刻匆匆出帐,回去部署兵卒们准备出击去了。

    贺穆兰以前只是个小兵,每次长鼓响后多则一个时辰,快则一刻钟就要集结出营准备出战,并不知道在长鼓响的时候这些将军们要安排这么多的事情。

    鲜卑人作战很少有什么军师献策,汉人所在的军帐是负责分析斥候带来的各种情报、以及在大战之前负责安排粮草辎重和各种补给的地方。

    听说大将军拓跋延倒是对汉人的军师将军们颇为尊重,大战之前都会讨论接下来的步骤,不过那已经属于战略的范畴,像每个军中的战法,基本都是由主将制定的。

    花木兰从来都只是个将才不是帅才,她并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对兵法也没有太多的了解,一点排兵布阵的本事都是后来升上杂号将军后夏鸿和王猛教的,所以在战事上,大多是主将说,她就去做。

    贺穆兰和花木兰有些不同,她本身对战争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却喜欢听这些将军们讨论的每一条每一项。对她来说,指挥她去买命可以,若是能告诉她为什么这样做,这样卖命有什么用,那就更好了。

    若干人也是一样。他是个真正醉心军事的热血青年,到了军中都不忘带着兵书,便知道他真的是喜爱兵法的。如今有机会被兄长带到主帐里听着真正的高手如何调兵遣将,顿时听到入迷,等他阿兄若干虎头都已经出门往外走了,还立在原地在思考。

    一屋子人都望着这个呆二吧唧的亲兵皱眉,若干虎头猛然发现身后少了个人,立刻返身回去,一提若干人的衣领。

    “不好意思,这是舍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让各位见笑了。”

    若干虎头身材魁梧,足足高了若干人大半个头,这么提着一走,若干人惊醒了过来,反射性叫了一声“火长救我!”

    贺穆兰以手掩面,不忍心再看了。

    啪!

    啪啪!

    若干虎头连拍自家弟弟头盔三个巴掌,一把拖着他出了军帐。

    库莫提自然知道若干人是谁,那天大闹校场,还是他吩咐若干虎头去授意他弟弟的,此时见他遇险第一件事就是先喊“火长”,心中也是意外,朝着贺穆兰看了过去。

    能让同火如此信赖,这花木兰应当是既有本事又有德行之人。

    他那堂弟慧眼如炬,善于选拔人才,想来帐下人才济济,以后也不需要再和他一起并肩作战了。

    库莫提想到这里心中有些可惜,对着贺穆兰招了招手。

    贺穆兰莫名其妙的上前几步,向主将行礼。

    “你穿着这一身,谁能看得出不过是个新兵而已?此番出战,盼你能奋勇杀敌,不堕我鹰扬军的名头。”

    他这是在暗暗点醒她,虽然他是右军之人,但如今已经在鹰扬军了,就要打起精神为鹰扬军而战才是。

    贺穆兰第一次死的时候就是在中军,对中军的军纪军容熟悉无比,自然不会轻忽以待。只是她自己也暗暗好笑,也不知道她哪里做出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竟让这将军三番五次的提醒她这一个月要把自己当鹰扬军的人。

    所以她慎重地弯下腰,口中称是:

    “定不负将军期望!”

    库莫提交代完了该交代的,几个亲兵多打量了花木兰一眼,谁也看不出这个瘦长的汉子为何要被自家的将军如此看重,他们都是老成之人,也不多言,只想着战场上探个究竟,掂量掂量花木兰的厉害.

    库莫提是鹰扬军主将,所以率先出帐,到主门外去集结部队。

    鹰扬军是真正的精锐,每个骑士都是一人三马,库莫提更是一人四马。

    这三匹马,一骑驮的是辎重,一骑放的是兵器和箭支等物,还有一骑才是战马。在行军时,骑得是放兵器和箭支的马匹,保持战马的马力,到真要临战的时候,才换战马出战。

    贺穆兰在中军的时候,即使是小小的一火也有专门负责看管驮马和辎重的“马桩”人,更别说库莫提所在的营帐。三千鹰扬军出战,带了上万匹马,此外赛还有一千中军作为护翼,至于看守辎重和替换之马的马奴和杂役更有近千人之多。

    这五千人只有三千是真正负责冲杀的战士,大魏为何长胜不败,从出战的配置便可以看的出来。

    再想想他们右军出战只有一匹马,后来抢了柔然的马以后才有两匹换乘,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兵器可以替换,就觉得悲从中来。

    没有比较还不发觉,这一比较,右军简直就是一群穷酸,连马奴都养不起,还得自己在外照顾自己的替马。

    长龙一般的鹰扬军列着鹰旗出发了,贺穆兰作为亲兵紧紧跟随在库莫提的身侧,处在队伍的最前面,其余六个亲兵也是如此。

    鲜卑人的将军好像都喜欢身先士卒,上至皇帝拓跋焘,下到蛮古这样的普通将军,总觉得只有在阵前厮杀、鼓舞士气才算是合格的将领。

    这大概和胡人的文化有关,贺穆兰没有办法改变,只不过有时候她觉得主将这般骁勇若是死了,未免有些太冤枉。

    战场上冷箭无眼,穿的拉轰又走在最前面,被射死是正常的吧?

    她抬眼望了望从头顶武装到脚底板的拓跋提,不由得摇摇头。

    有心思担心这个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好歹明光铠是宝甲,冷箭应该是穿不透的。可自己是真正的肉盾,关键时候要为主将挡刀子的!

    大军从正午过后开始行军,上万匹马跑了两个时辰,直到日落时分才开始分兵。这么一支人数庞大的队伍如果一起行军,那根本起不到“偷袭”的作用。

    游帐是柔然人暂时扎营的地方,多的上千,少的几百。柔然人再厉害也不可能从草原深处的汗国毫无补给的跑到大魏境内来骚扰,他们一路上都有游帐,抢夺来的东西也多是运回游帐里,再由专门的骑兵送回汗国。

    游帐一般以各自的势力划分位置,十几个游帐间有一个主帐负责指挥,这主帐之人向来是柔然重要之人,柔然此时频频骚扰南方,显然是大军已经通过游帐向南方渐渐集结了,主帐里必定有了大将坐镇。

    魏军最烦恼的就是柔然人的神出鬼没,他们的境内有一民族叫做“高车”,最善于行军,所制造的游帐可以非常快速的收叠起来,然后套上马匹行军,速度不比战马飞奔要慢。他们又不是喜欢打硬仗的民族,若是情况不妙立刻就撤退,遁入茫茫草原,谁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所以库莫提只能分散成三支队伍夜袭敌营,若是只集中偷袭一支,给关键之人跑了,那就是白忙活了。

    贺穆兰担心的看着若干人跟着若干虎头的队伍走了,他们负责袭击较远处的游帐,截击逃跑的柔然人。听起来是不危险,但是若是库莫提先行击破敌营,所有溃兵都往那边的游帐跑,他们的压力就会大起来了,就算独孤将军从中策应,也不见得就能挡得住敌人的狗急跳墙。

    草原上的夜晚能见度是很低的,今夜又无月光……

    她抬头看看天,不安地捏紧了缰绳。

    若干人生性聪颖,应该不会有事吧。

    库莫提的一千多兵马在离柔然人游帐四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此时星星已经布了漫天,一群人就地换马,随便吃了点干粮喝几口水,待休息完毕后就要将替马丢给马桩人,准备夜袭了。

    夜袭的最好时候是半夜,但这只适用于关内。

    塞外苦寒,冬天半夜里的温度能活冻死人,凌晨日出时分更是冷的滴水凝冰。若真是等到半夜,一群骑兵早就已经冻得发僵,根本不可能保持战斗力了。

    所以才会有她穿来的时候,三十多岁的若干人会说汉人的兵法有许多不适合胡族的地方,他想要写一本胡族的兵法。

    一群人吃吃喝喝完毕,将马蹄包上厚布,嘴里塞上嚼头,翻身上马继续跟着斥候前进。马是有夜间视力的动物,只要方向对了,马群会跟着最前面的马一直行动。

    贺穆兰在右军之时从未在夜间行过军,却见鹰扬军各个习以为常,做的司空见惯,一路上连大声都没有,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沮丧。

    虽说她对右军有归属感,可目前看来,右军要能比得上中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远的不说,就拿行军来讲,实在就差了太多了。

    而且如今虎贲军的虎威将军形同虚设,像是鹰扬军这样的精锐,怕是整个大魏也没有几支。

    难怪虎贲军都没什么人想去。有那个本事,往鹰扬军或者骁骑营挤就是了。

    “到了!”

    为首的斥候突然勒住马,指着前方的火光。

    “柔然人应该刚刚用过晚食,火光不盛!”

    这可不是黑山大营,还有专门的灶房给提供军粮,游帐都是各自埋锅做饭,此时没有炊火,甚至连移动的火光都没有多少,想来已经酒足饭饱,开始准备歇息了。

    库莫提带着亲兵和几个家将单独骑马到了近处,估算了一下游帐的数量,计算出这处游帐大约有八百多的骑兵。

    他来的时候带了一千多骑兵,数量还占优势,顿时心中大定,一边吩咐斥候去通知另外两边的人马立刻动手,一边传令所有鹰扬骑兵,准备一刻钟后夜袭。

    贺穆兰被所有人摩拳擦掌的气氛所感染,也开始忍不住期盼着全家冲锋的那一刻。

    凝视着远方的游帐,库莫提突然蹙了蹙眉,扭头看着一旁的贺穆兰,开口向她问道:

    “你的箭能开一百五十步?最远多少?”

    贺穆兰估算了下自己如今的臂力,一百八十步是开不了了,便谨慎地回答道:“大概一百六十步左右。”

    “一百六十步?足够了。”

    库莫提点了点头,吩咐其他亲兵叫上几十个射得远的骑射兵跟着贺穆兰,带着火油和油布等物,提前向着柔然人的游帐出发。

    “如今夜色昏暗,我们的人马趁夜冲锋,有可能会误伤自己人。你带着这些游骑兵接近敌营,将火箭射入他们的帐篷里引起骚乱,驱赶蠕蠕出他们的营帐。若其间有敌军发现,立刻返回,不必拼命。”

    “得令!”

    贺穆兰等人接了将令,携带着火箭和长弓就往游帐近前驰骋。

    嗖!

    嗖嗖嗖嗖!

    一支支火箭趁着风势射入柔然人的营帐中,只不过顷刻间,箭支就已经射过了两轮,眼见着柔然人的游帐里有人开始出击,贺穆兰等人打马快速回奔。

    这真是一场生死时速的较量,贺穆兰甚至都能听到后面柔然人的惊叫声,以及营帐着火后人们的嘶吼声。

    他们一行人像是乘着夜风的夜莺一般轻盈地向着来时的回返,在身后追击呃柔然人们惊骇莫名的表情中,大地被马蹄撕扯后又快速向前推进的震动声越来越近……

    鹰扬军出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他被穿戴甲胄的贺穆兰看的脸上一热,一溜烟爬起来跑了。

    素和君(躺倒在地):……在这个角度,花木兰好高大威猛……

第143章 若干萌物

    如果贺穆兰是这个时代的人,不,只要她是个男人,在看到柔然人的游帐被摧枯拉朽的毁灭时,应该都有一种心荡神怡的向往。

    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陈节、是若干人、是阿单志奇,甚至是狄叶飞,恐怕都会升起“我干脆不要回右军了就在鹰扬军里呆着吧”的想法。

    强者会自然的吸引强者,弱小的人永远向着强大的人靠拢,这便是自古以来为何强者身边总有那么多人追随的原因。

    可惜贺穆兰不是强者,也不是弱者,她是这个时代的清醒者。

    所以当她看到柔然人的营帐轰然倒塌,许多柔然人仓惶失措的嚎叫着在营帐的空地上奔跑,被鹰扬军砍掉了脑袋活活踏死时,她并没有升出多少快意来。

    此时她是库莫提的亲兵,是不可擅离职守的贴身护卫,所以当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这群柔然人痛哭流涕着奔逃四散时,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能一刻放松警惕,在这个时代,一时的放松很可能就要落到这般下场。

    所有的亲兵都紧紧跟随在库莫提的身边,他们骑在战马上,四处找寻有可能是柔然人将领的人物。

    鲁赤随便抓起了一个柔然人,用匈奴语大声问道:【你们的头儿在哪儿?】,那个蠕蠕又惊又惧地猛摇着头,被鲁赤砍掉了脑袋。

    一脸鲜血的鲁赤又抓起第二个蠕蠕,再次询问一番后发现对方还是不知道,继续砍头,如此几番后,贺穆兰看不下去了。

    “这么乱的营帐,他们不过是群小兵,哪里会知道头领在哪里?就算杀的再多,也是得不到答案的,不如到驻马的地方看看,说不定骑马要跑的就是柔然人的头儿。”

    小兵都在仓惶的乱跑,但是将军一定是有护卫保护着,可以在一片乱象的营帐中杀出一条血路离开的。

    这时候谁表现的最镇静,谁的地位一定不低。

    库莫提似乎也领悟了这个想法,一群人开始在营帐里驱策了起来,只要是上了马的蠕蠕,立刻就被捆了起来。

    贺穆兰和鲁赤被派出,带着人守住游帐的两个出口,这样的活儿实在说不上好,因为有不少柔然人拼死杀到了出口时却看到了贺穆兰,那样的眼神,实在是让人心中憋闷不已。

    绝望、厌恶、仇恨,明明是他们先来挑衅大魏的,却把这样的后果当做是大魏人的过错,贺穆兰在军营呆了许久,自然知道北方六镇的鲜卑人几乎家家都和柔然有着血海深仇,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能够对柔然人仁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同理,被挡住了南下发展的路,这些生活在塞外最苦寒之地的柔然人,能有多仇恨鲜卑人,也可想而知。

    贺穆兰机械的站在门口杀着敌人。她不能允许有任何人通过,就算她允许,身边那么多士兵的眼睛是雪亮的,也不会漏掉一个。

    八百条人命,很快就像是收割庄稼一般被收割完了,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已经歇息下的柔然人几乎没有几个能反应过来的。

    被抓起来的柔然人被库莫提逼着相互指认,以便找到将领,可惜他们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各个指认的人都不一样,倒让库莫提摸不清真相,索性全部都带回黑山大营去。

    另一边若干虎头、独孤唯的夜袭和截断也进行的非常顺利,独孤唯在路上抓到了三个趁夜奔往另一处游帐的柔然人,若干虎头也将另一处游帐彻底踏破,几乎全歼敌人。

    这样的战绩,鹰扬军里只轻伤了十几人,重伤一人,虽然这其中有夜袭的缘故,但鹰扬军的实力,可见一斑。

    “怎么?累了?”亲兵的首领乙浑少连拍了拍贺穆兰的头盔。“你本事不弱,就是老是出神。战场上一旦出神,很容易出事,最好警醒点。”

    “谢乙浑首领提醒。”贺穆兰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是要回去了吗?”

    “我们得等候后面的正军与杂役来清扫战场。鹰扬军是不自己做打扫战场的活儿的,敌人的军功和物资得靠他们带回去。你看他们……”

    乙浑少连指了指那些在营帐和尸首间翻找的鹰扬骑兵。

    “他们只带贵重物品回去,其他的,等回了军中再平分。”

    “平分?”

    “恩。这是将军立下的规矩,鹰扬一荣俱荣,除了战场上得到的贵重物品,其他东西一律平分。将军很少拿那些东西,也看不上就是了……”

    乙浑少连知道贺穆兰是从右军来的,便笑了笑:“你放心,我们身为亲兵,每次出战只要作战勇猛,赏赐是少不了的。”

    她还真没关心有没有赏赐的问题。不过亲兵所有的收入都来自于主将的慷慨,贺穆兰也不会说这么讨人嫌的话就是了。

    库莫提此时正在不远处听几位将军说着斩获的情况,猛然间一骑快马迅速奔来,口中用鲜卑语大声地喊着“求见将军!求见将军!”

    在这种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库莫提是不会亲自接近一个斥候听取战报的,所以乙浑少连和贺穆兰迅速上前,拦下了那个斥候。

    “启禀鹰扬将军,若干将军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支高车人!他们自称是逃出柔然的高车部落,因为路上有柔然人的拦截所以只能趁夜逃跑。若干将军人数不及那支高车部落,如今两军对峙,请将军决断!”

    “高车人?”库莫提一惊,再也顾不得安全问题了,催马上前几步,连声问道:“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而来?要逃去哪里?”

    “那高车部族约有三千余人,据说是从柔然契律汗国那里逃来。为首者姓狄,说是带着族中男女老幼来投奔我们大魏的!”

    那斥候面有忧色。“只是若干将军不肯信他们,也不放他们南下……”

    贺穆兰听到高车、狄等字样,心中有些好奇。

    狄姓是高车第一大姓,狄叶飞的父系就是当年被抓回魏国而归顺的高车人之后。后世的人若说高车,一定是迷糊的很,可是一说“维吾尔族”、“回纥”这样的名字,大家也就明白了。高车人后来西迁,便是维吾尔族的先民。

    狄叶飞长的不似汉人,也不像鲜卑人,五官立体,皮肤白皙,正是高车人的相貌。他的母亲是西域的白人,碧眼金发,他虽没继承母亲的金发,但碧眼与长睫却是继承了的。

    此时两千余高车部民南下,也不知黑山大营中身为高车人的狄叶飞会有什么感想。

    库莫提听了斥候的话,微微沉吟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若干虎头生性谨慎,他会这么做也正常……”

    他想通了以后,忍不住笑骂了一声。

    “这虎头,不愧是若干家的人,心思弯弯曲曲和汉人一般,他想的也未免太多了一点,把本将军当什么了!”

    站在一旁的贺穆兰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的主将又笑又骂,听不懂库莫提为何说若干虎头心思弯弯曲曲。

    不过她向来不爱揣测别人的心思,只是好奇了一瞬,立刻就抛诸脑后了。

    库莫提哭笑不得地骂了若干虎头几声后,看着身侧的家将和副将们,大声下令:

    “更换替马,随我出行!”

    “是!”

    ***

    “阿兄,他们应当没有恶意。我们遇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不避反迎,若真有歹心,怎么会这么做?”

    若干人站在若干虎头的身后,看着面前的高车人们。

    “这不是你我该决断的。我已经派了伯鸭回去报讯,若是将军得了讯,应该立刻就会赶来。”

    若干虎头看着稚嫩不已的弟弟,叹了口气:“阿弟,就算他们真的是来归顺的,这迎回之功也不该属于阿兄,你懂吗?”

    “真有这么严重吗?阿兄难道不是库莫提将军帐下的副将吗?你迎回的不就等于将军迎回的?这么多人在这里等,大漠酷寒,他们在夜间赶路原本就辛苦,现在还要在这里受冻……”

    人在冬季行动时身上都是暖和的,但是一旦停下来,那冷意就会变得更重。

    “小心谨慎点总比肆意张狂好。我们若干家的古话是什么?”若干虎头看着家中这个最不像若干家的兄弟,忍不住就想好好告诫他一番。

    他也过的太随便了点。在大帐中“火长救我”这样的话都能喊出来。

    “……头脑要冷,心口要热……”若干人嘟囔了一句。

    “记得就好。”

    高车族自称并非“高车”,而是“敕勒”。只是因为他们逐水草而居的时候乘坐的是这种多辐的高轮车,所以周边诸族都喊他们为“高车”人,久而久之,很少有人再唤他们“敕勒”。

    高车多能工巧匠,他们的高轮车也不是古代常见的两轮车,而是极能载物的四轮车,著名的歌曲“敕勒歌”便是由他们传唱开的。

    柔然没有在北方大地肆掠时,高车人住在敕勒川,享有广袤的牧场,后来鲜卑人和柔然人崛起,大多是工匠和牧民的高车人倒被四处驱赶,居无定所,最后因为制作武器的能力在北方极为出名,成为了柔然人的附庸和奴隶。

    这群高车人似乎十分随遇而安,即使有一千多大魏的鹰扬军将他们围坐一团,以兵器相对,他们依然顺从的将无数的高轮车停在鹰扬军指定的位置,女人和老幼全部坐在高轮车里不出来,男人们在高车轮围成的圈子里坐着,有的升起了火取暖,有的开始烹调一些东西,俨然把这些魏人当成了守卫者之流来看待。

    也许是逃难的缘故,这些高车人没有带太多的牛羊,牛大多都用来套车,羊也大多是羊羔之类,有许多高车小孩把它们抱在怀里,缩在车上,不时好奇的伸出脑袋来窥探。

    一众鹰扬儿郎都被这温暖的火光所诱惑,手扶着武器的动作也渐渐柔软了起来。唯有若干虎头一点也没有放松警惕,像是一杆旗帜一般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后面是几个同样保持警惕的亲兵,片刻也不敢放松。

    渐渐的,炙牛舌和烹煮肉汤的味道像开始往所有人的鼻子里钻。若干虎头等人正午过后就开始行军,到歼灭柔然人的游帐之中,只随便用了一顿干粮糊了过去。杀敌的消耗巨大,他们肚子其实早就饿了,此时一闻到肉香,顿时腹中如同雷鸣,就连若干虎头的肚子也开始唱起了歌。

    “噗!”若干人先是不小心笑了出声,而后大笑了起来:“阿兄,我记得你不爱啃干粮,你晚上是不是没怎么吃啊!”

    “住口!”

    “阿兄你莫难过,阿弟给你讨一碗吃的去!”

    若干人大笑着一窜而出,往高车人的篝火边钻去。

    “若干人!若干人你给我回来!你还记得不记得你是亲兵!你给我……”

    “哈哈哈,就是记得我是亲兵,所以要给我的主将把肚子填饱啊!”

    若干人的哈哈大笑声不停的往鹰扬军众人的耳朵里钻。他们都熟知若干虎头为人,这位不苟言笑又高大的吓人的将军是许多中军新兵的噩梦,而且他的性格不太像奔放的鲜卑人,倒像是老成的汉人,有些鹰扬军中的将士便觉得他这个若干家的后裔和先祖一般,是无趣又谨慎过头的保守之人。

    但是他的这位弟弟来了以后,若干虎头开始表现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尤其是被他的弟弟逼到破口大骂之时,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

    若干虎头在若干人身后追了几步,絮絮叨叨间见一众儿郎以好奇、诧异、啼笑皆非的表情看着自己,忍不住老脸一红,咳嗽一声。

    “我阿弟年幼顽皮,你们莫笑话他。”

    噗!

    “不笑话不笑话。”

    “唔,将军,我们不会笑的……”

    一时间,鹰扬军众人对若干虎头的感观变得复杂有趣了起来。

    若干人所穿的衣甲华丽,又一直在那为首的将军身后,他一朝着高车部族之人走来,便引起一阵骚动。

    若干人年纪小,脸又嫩,否则后来为了当太守也不会留小胡子,这时他是那种一看就是不怎么会引起别人警惕性的少年,所以当他一溜小跑跑过来时,那位姓狄的族长居然还笑眯眯地迎了出来,用不怎么熟练的鲜卑话问他:

    “这位小将军,请问有什么贵干啊?”

    高车人说的是类似于突厥话的敕勒语,突厥语和敕勒语的区别大约就是苏州话和上海话的区别。鲜卑语则属于匈奴语系,高车人里能懂鲜卑话的千中无一。

    只是这群高车人早就想着投奔大魏,所以族中居然也有不少能说鲜卑话的族人,此时听到族长前去搭话,立刻把耳朵竖的高高的,想知道他来做什么。

    若干人家好歹也是贵族,他会一点点突厥话,所以他没用鲜卑语,而是用突厥话嬉笑着开了口:“这位族长,我们将军饿啦,我来找你们讨些吃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喜笑颜开,那姓狄的族长呼喝了几声什么,从高**车里跳出来几个美貌的少女,持着木器满脸惊喜的走到篝火旁边,用木盘盛了些炙牛舌、牛肝等食物,又用木碗盛了大半碗鲜美的牛肉汤,走到若干人面前跪下行礼。

    “请允许我们族中的少女为将军献上食物。冬夜寒冷,吃些热的可以暖暖身子。”那族长考虑到若是让男人去送吃食,怕是被当做刺客一流,可是弱质少女应当能让人放松紧惕。

    若干人虽然跳脱,却不愚笨。他上前一手接过一盘炙牛舌的盘子,一手抓住那木碗,和狄姓族长笑道:“美食可以有,美女就算了,行军在外,会被刑官曹罚的!”

    他知道这些高车人大约是想讨好自家兄长,这些美女对于在外行军的将军来说无异于最好的礼物。但他自认自家兄长不是那样趁火打劫之人,所以只取了些吃食,高高兴兴的回返了。

    留下那狄姓的老族长和几个美貌少女,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感激,看着小心翼翼端着食物远去的若干人,心中五味杂陈。

    若干人刚端那木碗的时候不觉得烫,因为木头传递热度比较慢,待走到一半的时候,热度传了出来,那就烫的要命了。

    偏偏他另一只还端着牛舌,这牛肉汤再烫也只能忍着,待走到他阿兄面前时,若干虎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好生生龇牙咧嘴做怪脸干什么?”

    “阿兄,我给你要了些吃的,快吃快吃!”

    若干人嘶着气把碗往前递。

    “这些高车人来历不明,我不吃。”

    若干虎头余光看了看身后的鹰扬军,摇头态度坚决道。

    “你吃不吃!我的手都要烫出泡啦!”

    若干人大叫了起来。

    “我都端了一路了!”

    若干虎头这才知道弟弟为何龇牙咧嘴,心中一惊,接过了木碗。

    木碗到手中时果然入手滚烫,一想到他跑了半天就为了给他端一碗汤填饱肚子,若干虎头看着那碗汤,不知如何是好。

    若干人在若干虎头阻止之前将炙牛舌丢了一块在嘴里细嚼了起来,发现高车人这牛舌是腌渍过的,有一种特别的风味,顿时眉开眼笑:“阿兄,这个好吃,你若不吃,我就吃啦!”

    “……给我。”

    若干虎头把那碗递给旁边的亲兵,将牛舌接过来,随意吃了几片。

    若是这牛舌真有毒,他阿弟吃了,不会有人追究高车人的罪责,因为高车此番归附有利于提高大魏的士气。可是若是他吃了,就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阿兄,你莫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这牛舌我看着他们自己从吃过的那块上割的,他们难道自己人毒自己人不成?”

    若干人手被烫的难受,此时放下碗了,正好将手放在冰冷的刀鞘上,果然觉得舒服了许多。

    若干虎头吃了几片牛舌后发现腹中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便端起一旁的牛肉汤喝了起来。他也确实是饿了,一碗牛肉汤下肚,不但胃舒服了,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高车人虽离得远,却一直观望着这边的情况,见那将军果然吃喝了他们的东西,顿时兴奋的手舞足蹈,嗷叫起来。

    在敕勒人的传说里,他们是神女和狼神的后代,引声长歌时阵阵狼音向草原深处四处漫散,余音袅袅,悠长凄远。这种狼嗷是草原上传的最远最清晰的声音,敕勒人被周围诸族一直压迫,也只能用这种声音来释放心中的情感。

    这些从草原深处携老扶幼而来的高车人,为了这场逃亡丢掉了部族中所有的牛羊,几乎是不顾一切的朝着南方奔来。他们若不能在这个冬天被大魏接纳,那几乎等于是全族都要冻死饿死在草原上的结局,心中的凄惶可想而知。

    虽然只是深夜间一个年轻将军的点点信任之意,已经足以让他们欢欣鼓舞。

    若干虎头拿着碗的手一顿,看向自己的弟弟。

    若干人大约还不能理解自己去讨这一碗汤有什么作用,只顾着低头把手改放在自己胸前的金属甲片上镇凉。

    ‘所以,他是人,我是虎头吗?’

    若干虎头将碗给了一旁的家将,让他把木碗木盘再给高车人送回去,在周围火把的映照下,若干虎头俯身对着远处手舞足蹈的高车人们遥遥施礼,以作感谢。

    ‘原来这个最不像若干家孩子的阿弟,成了有无限可能性的‘人’。不是负责狩猎的‘虎头’,不是负责带领族群突围的‘狼头’,而是‘若干人’。’

    “阿爷,原来您当初没有随着族中宿老的意思给弟弟起名‘狗头’,是因为您早就看出他的不凡来了吗?”

    “还真是让人……”

    若干虎头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

    “又嫉妒又难过啊。”.

    高车人的引声长歌渐渐远去,刹那间,从东南方向和西南方向都传出了两声响亮的鹿鸣之声。

    拓跋鲜卑以瑞兽为祥瑞,喜欢在祭祀的时候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来取悦先祖。他们在打猎时常常携带能发出鹿鸣之声的呼鹿笛,若是打猎时遇见陌生人,向来以呼鹿确定同族身份,以免发生纷争。

    此时远处高车人的狼嗷悠远,前来迎客的鹿鸣声呦呦,长短音调交融一片,随着大地的震动声,库莫提所率的鹰扬军主力和独孤唯所率的独孤部鹰扬骑兵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库莫提行军在外,很少用自己的王旗,大多是鹰飞将旗,而现在,为了表示北魏对这支高车人的看重,鲜红的王旗升起来了。

    带领着几千鹰扬军鸣着呼鹿而来的,不是鹰扬将军库莫提……

    他是颍川王拓跋提。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在晚饭后。

    小剧场:

    “阿爷,原来您当初没有随着族中宿老的意思给弟弟起名‘狗头’,是因为您早就看出他的不凡来了吗?”

    若干爹:(看了看襁褓中的孩子)皱巴巴的,怎么看都像是猴头不像是狗头啊!唔,还是叫人好了,好歹长得差不多。

    若干人:(气急败坏)谁喊我狗头军师我和谁急!

第144章 天似穹庐

    高车这支部族要在晚上赶路,所要面对的危险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除了小心翼翼的躲避柔然人的追杀以外,夜晚神出鬼没的狼群也对他们是极大的威胁。

    茫茫草原上,因为冬日猎物减少而饿着肚子的狼群,甚至敢于向几千人一起赶路的人类发起攻击。而高车人赶车的高**车虽然可以在沼泽和草原上跑的十分稳当,却不是以速度见长,拉车的牛马被狼群咬死是常有的事情。

    他们从夏末开始出发,一路走一路躲,在牺牲了几百个青壮之后,终于快要靠近大魏的边关了,却发现前路四方都是柔然人的游帐。他们是两千多人,又不是两百多人,想要绕过去基本没可能,所以只能在茫茫草原上一边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一边派出机敏的少年时刻刺探游帐的行踪,只待一拔寨就赶紧过去。

    今夜柔然人的游帐被焚,柔然人被杀,这些少年立刻回来传讯,狄姓部落的族长估摸着应该是鲜卑人发动夜袭了,一咬牙,不但不躲,还带着全族往这支骑兵的方向赶,全族生死在此一举。

    好在他们赌赢了。

    他们在柔然人的蹂/躏下生活,也不知道经受过多少的屈辱。柔然人自己内部也常年征战,人头不够领赏的时候,甚至会去屠杀像是高车这样的属族,以他们族中青年的人头充数。柔然只要一南下“打草”,他们这些人就要贡献出好不容易养大的牛羊和成年族人,一一赴死……

    这支部落的族长狄主真带着族中老幼赶上了这支骑兵,却发现这支骑兵还带着许多携带柔然头颅的杂役之流,心中已经起了不祥的预感,毕竟高车人多在柔然军中服役,就算他们割了这些老幼的头颅去领军功也没有什么。

    谁料这支军队的将军虽然并没有表现出立刻接纳他们的样子,但是还是立刻派了人回去报信,又让他们在原地休憩,可见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敌意。

    而后他们接受了他的感谢,放声长嗷,未尝不是在抒发心中大起大落,又悲又喜的感激之情。

    感谢上苍,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没有多久,上苍又给了他们更大的惊喜。

    这支队伍的主将居然是一位王爷。

    在柔然,哪怕是再小的汗国也能接纳无数的高车人附庸,更别说大魏了。虽然他们不知道以鲜卑人为主的魏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但想来这位有着王旗的“颍川王”,至少能留的下他们两千多高车附庸吧!.

    所有的鲜卑王族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鲜卑名,一个是汉名。大部分鲜卑王族都爱用自己本族的名字,尤其在征战中时,它代表了身为鲜卑人的武勇和下属对其的归属感。

    而憧憬汉人文化或在京中朝堂上为官的鲜卑王族,则更喜欢用自己的汉名。

    鲜卑人有语言而没文字,汉人的文化更容易得到传播,库莫提是他的鲜卑名字,但无论是在上奏折还是写军报时,这位年轻的宗室不得不更多用起自己的汉名——“拓跋提”。

    这让他的心头有一种屈辱,每当看到这个名字,他总能觉得鲜卑人的文化正在被一点点擦去,而他自己,无论是不是伸展臂膀翱翔九天的库莫提(苍鹰),都要被困在一个叫“拓跋提”的壳子里。

    颍川王。一个没有了草场、没有了部族,仅仅有王帐存在的王爷,居然能让那么多羡艳。

    原本草原中到处都是他们的领地。

    现在只能在朝堂上尔虞我诈地打拼。

    好在有柔然人可以发泄无处可用的精力,否则真是要活生生憋屈死。

    在听到高车人来归附的时候,库莫提就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有军功,有人望,就是缺能够证明自己是有“德行”的事迹,否则很难再进一步。

    他在茫茫草原上迎回了高车人,便是他深受老天眷顾的证明。

    这些高车人远道而来,已经是惊恐不安,他自然不能升起刀戈相向的将旗惊吓他们。升起自己很少用的王旗,以自己“北魏宗室”的身份去迎接这群高车人,才是最合适的举动。

    一个王爷亲自来接,身份地位也都足够了。

    贺穆兰跟在库莫提的身后,看着他先吩咐以鹿鸣笛迎客,再升起王旗放慢速度向前,心中不由得嗟叹。

    谁说鲜卑人没脑子?看这外交手段,哪里像是没脑子的样子?

    她若是高车人,如今也感动的要死了。

    果不其然,一群高车人欢声雷动,族长携着族中的男女老幼跪地相迎。若干虎头亲自伺候拓跋提下马,替他摆足了王爷的架势。

    如今正是晚上十点钟左右的时候,草原上冷的人直打哆嗦,鹰扬军刚刚打了大胜仗,大部分杂役和人马都在搬运游帐里的所得,这三千鹰扬骑兵全部都是战士,军容之齐整,乃是大魏之冠。

    当一身照夜明光铠的拓跋提领着两千多控弦之士齐刷刷下马时,就连若干人都露出了激动到颤抖的表情,更别说这群高车老幼了。

    拓跋提先向若干虎头了解了这群高车人的情况,然后和颜悦色的和他们的族长攀谈。他常年和柔然人作战,匈奴话和突厥话都说得极好,感动的狄主真泪流满面,直呼老天有眼。

    贺穆兰站在拓跋提身后,看到若干虎头身后的若干人挤眉弄眼地和她使着眼色,忍不住微微发笑。

    他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所以才不住的挤眉弄眼。

    【狄族长,我们也是夜袭才回,难保附近就没有接到消息的柔然人。如今你们千里迢迢来投奔大魏,就让我们护送你们到黑山城,你们看如何?】

    库莫提听着草原上呼啸不止的风声,一方面担心柔然人又有异动,一方面也对狼群担忧,忍不住开口建议。

    【我们一切听王爷的吩咐。】

    他谦卑的弯□子。

    库莫提一声令下,杂役们开始帮着高车人收拾车马。

    高车人的车子光轮子就有一米多高,有的车子甚至有两三层,“喀拉喀拉”的震动声响了一刻多钟,这些高车人就已经完全收拾好了,可见他们的游牧生活早已过的驾轻就熟,应对突发情况的机动性也在长久的逃命中被训练了出来。

    贺穆兰叹为观止的看着几千人的高车人将自己藏身于车驾之中,几百男人骑在马匹上,充作卫士保护着车驾前行。

    胡族的生活总让她产生一种在汉人中难见的沧桑和感慨,虽然她一直觉得在袁氏邬壁里生活的日子是最舒适的,汉人对于衣食住行的追求无论古今都让人过的十分安逸,可真让人惊心动魄,反倒是这些胡人们表现出的点点滴滴。

    这段在后世不过是“五胡乱华”四个字就能扩充开来的历史,因为汉人的暂时退居幕后,而表现出一种在历史上不多见的直爽与残酷。

    就在贺穆兰的思考与库莫提和狄族长谈笑风生的介绍中,两千多人的高车部族在鹰扬骑兵的保护下出发了。

    ***

    “听说了没有?鹰扬军的库莫提将军昨晚夜袭时,带回来一大堆人呢!”

    右军一个消息灵通的士卒在校场操练时小声的和同火讨论。

    “咦?你怎么知道的?是俘虏了柔然人回来吗?还要俘虏做什么,直接砍了脑袋带回来就行了!”

    那同火莫名其妙地看着火伴,对鹰扬军脱裤子放屁的举动表示不解。

    “我早上去灶房帮忙的时候,听做饭的灶夫说的。不是柔然人,是那群游牧的高车人。听说清早才到大营中,大将军没让他们进黑山大营,在营外安营扎寨了,等朝廷的旨意呢。”

    “啊……”

    右军的士卒叹出声来。

    “若是库莫提将军带回来的,那昨晚花木兰一定是也跟着去夜袭了。你说,把这些高车人带回来,有没有花木兰的功劳?”

    “得了吧,想太多了,花木兰只不过是个亲兵,最多砍砍柔然人,领高车人回来有他什么功劳!”

    同火将他的话斥为无稽之谈。

    “不过是高车人的话,以后我们军中是不是就有人修兵器了?听说高车人制作马具的本事也很强……”

    “还不知道朝廷接纳不接纳呢。若是大可汗不接纳……”

    “疯了不接纳。总不能留着给柔然人吧!”

    “说的也是。”

    他们几个在下面悉悉索索说个不停,冷不防被负责带他们的百夫长狄叶飞看见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是异族,又长得像是女人,所以手下带着这一百人比其他人更艰难。莫说威严全靠高压施加,就算操练的时候站于队前大声斥责,他们也不惧怕。

    看看,居然当他不存在一般的谈笑!

    “你们谈论什么这么有意思,也让我听听?”狄叶飞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冷着脸轻哼。

    “我们在说早上来营外的那群高车人……我的天,是百夫长!”

    “我们不是故意的,百夫长!”

    “百夫长……”

    一群小兵吓得要死,眼见着冷面的血腥美人就要发飙,却发现他居然微微一愣,轻启朱唇问道:

    “什么高车人?”

    “早上的高车人啊……对了,百夫长你也是高车人吧?哎呀,这么一说,我们右军中倒是有不少高车人!”

    “其他胡族中军和左军也不要啊。”

    一群士卒见狄叶飞并未生气,都凑热闹的跑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说起早上的事情。

    无奈他们谁也没有看到真正的情况,只有一个士卒在灶房和给高车人准备食物的同乡灶夫聊了几句,知道一点始末,其他人也都是瞎凑热闹。

    狄叶飞混混噩噩的和他们操练完毕,待回到营帐,神魂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姓狄,这是高车人数最多的姓氏,他家祖上原本是高车部族的头领人物,后来被鲜卑人劫掠到了魏境,反倒不敢暴露身份,就此安顿了下来。

    如今一算,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

    也不知这支高车是哪一支的族人……

    他怔愣着呆坐在营帐里,和他同帐的百夫长那罗浑掀了帐篷进来,见他正在出神,忍不住拍了他的肩头一把。

    “狄叶飞,在想什么呢?”

    狄叶飞下意识的抓住那罗浑的手就准备折,对方也不是庸手,立刻伸手去挡,过了两招后狄叶飞想起来这是在自己营帐里,甩了甩头回答道:“刚才我底下的士卒和我说,鹰扬军昨晚夜袭带回来两千多高车人,我正在想这件事。”

    “咦,是高车人吗?那军中不是要多不少工匠了?”

    那罗浑的第一反应和大部分鲜卑人都一样。

    “不知是那一支……”

    狄叶飞张口欲要再言,营帐猛地一下子被人掀起,两个陌生的将官进入帐子,对着狄叶飞和那罗浑扫了儿一眼,立刻就知道了要找的是谁,两人都把目光转向了狄叶飞。

    “狄叶飞?高车人?”

    狄叶飞诧异地点了点头。

    “标下却是高车人。”

    “会说高车话吗?”

    狄叶飞心头突然升起了不敢置信的想法,继续点头道:

    “在家中和阿公经常用高车话交谈。”

    “花木兰说的果然没错,要找会说高车话的人,得到右军来找。”这将官心中高兴,脸上忍不住笑意连连。

    “狄叶飞,你还知道军中有哪些高车人吗?军中如今要找会高车话的安顿新归的高车人,但是中军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不少贵族倒是会说突厥话,可是要他们去和高车人同进同出,监视他们的举动?

    开什么玩笑,不掀帐篷就不错了!

    狄叶飞听到花木兰三个字,便知道他绝对不会害自己,心中原有的几分防备之意变得无影无踪,他站起身来,粲然一笑。

    “标下知道,这就为两位将官引路。”

    一时间,帐中三人纷纷看的闪了神去.

    鹰扬军中,王帐。

    库莫提和一干鹰扬军彻夜行军,带着高车人回来又惊动了黑山大营,所有人几乎是一夜没睡。

    鹰扬军不似其他两军,出战是家常便饭,只要有需要的时候就要出动,即使昨夜做成了那般大事,又抓了柔然的将军回来,将高车人和柔然几个将领往军中一领,就各自回营休息,抓紧时间为下一次的出战积蓄精神。

    贺穆兰在帐中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就醒了,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却发现库莫提也没有睡,正在主帐中和几位军中的重要人物商议那群高车人该如何处置才好。

    让他们进黑山大营是不可能的,毕竟是异族,也没有弄清他们归顺的原因,万一是柔然人使的计策,弄的黑山大营夜晚炸营,那就出了大事了。

    进黑山城也不行,黑山城是黑山大营的大后方,一旦出事,黑山大营就要断了补给。

    如今说来说去,只有让他们在大营外扎寨,然后派出黑山大营的人马照顾他们的起居,在安顿好他们后,派出使者日夜兼程的去平城禀报此事,寻求朝中的决定。

    究竟是派人送回京中听从皇帝的发落,还是就地赐予他们居住的地方从此放牧为黑山大营服务,全看京中的意思。

    在此之间,为了防止高车人在营中乱窜、图谋不轨,在这群高车人里,必须有大魏知根知底的忠义之士以“交好”之名行“监视”之事。

    若是对方有密谋,必定是用高车话,这寻找懂得高车语、又不引高车反感怀疑的人选就成了难事。

    副帐和主帐相连,贺穆兰只是刚刚离开副帐,就被守卫库莫提大帐的家将带到了主帐里以作警戒。

    “啊,花木兰你来的正好。”库莫提看到花木兰来了,突然想到右军中胡族庞杂,一定也有高车人存在,所以直接问她:“你在右军,可有见过高车人?”

    花木兰去了库莫提身边做亲兵,每日里即使再怎么不高兴,也会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中军将军尉迟夸吕见到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算是看到了,也没有表现出对他的鄙夷之意。

    贺穆兰当然不会把这种漠视当做他们看得起自己了,老老实实回答:“有的,标下的同火狄叶飞便是高车人。右军中高车人约莫有上百,大多和狄叶飞相识。”

    高车人也有自己的小团伙,狄叶飞长得那般美,又是狄姓,高车人狄姓众多,大家聊聊祖先,都能说到一家去,自然也好结交。

    只不过高车人在军中地位大多不高,先前对于狄叶飞因容貌带来的窘境,这些人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那正好,等狄叶飞来了,麻烦李参军告诉他该怎么做。花木兰,你今早带着随从跟着李参军,听他的吩咐。”

    拓跋提带了一群高车人回返,功劳自然是不小的,中军将军和大将军脸色都不自然,他要再热心此事,怕是京中那些一天到晚想着“功高盖主”的汉臣们饶不了他去。

    他想着,花木兰和素和君既然都是陛□边的人,让他们来帮着处理此事最是合适不过,至少陛下能知道他的心意,他确实是恰逢其会,并非有意要招揽这群高车人。

    不过花木兰与素和君眼下的身份也确实是太低,即使他不想再操心此事,但这些高车族人毕竟是他领回来的,就这么丢给亲兵和随从也不合适。所以他想了想,又加上两个够分量的人。

    “这支高车部落是若干虎头遇到的,独孤唯也一起护送了回来。让花木兰负责和军中的高车人联系,他原本就是右军之人,行事也便宜。若干虎头和独孤唯两人帮着你安顿归顺的高车人士,李参军,你觉得如何?”

    这李参军是参军帐中的上官,顾名思义,是“参谋军务”之用。军中但凡辎重、粮草、谋略、监察军中士气等事,都是交由参军帐中处理。

    黑山大营文臣很少,参军帐事务繁杂,如今高车人一来,事情更忙了。而且他们原本正在为柔然人的主帐头疼,来了这群高车人,显然人手更不够了,听到库莫提的话,这位姓李的参军立刻大喜过望!

    “拓跋将军愿意派出手下得力的下属相助,参军帐中自然是感激不尽。”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了。王叔,尉迟将军,我昨夜一夜未睡,如今已经困得不行,容我先休息休息……”

    库莫提下了逐客令。

    库莫提说他困了,所有人都识相的离开,李参军原本来就是要人手相助,如今要到了三个重要人物,自然是心满意得。

    花木兰虽然只是亲兵,但莫小看亲兵,亲兵大多是心腹,库莫提显然最信任的花木兰,所以才一开始直接让花木兰相助,后来约莫想到是地位不够,这才又点了两名副将。

    这参军能做到众军师的主管自然不傻,对着花木兰客客气气,又问她的意见。

    贺穆兰哪里敢有什么意见,两人互相客气了一番,这李参军发现花木兰果然不是个爱指手画脚的,心中更是高兴,先找了两个将官去找狄叶飞召集高车人,又和她一起奉库莫提的口令去请若干虎头和独孤唯。

    若干虎头和独孤唯也都在休息,他们和库莫提一般,不愿意把这事揽在身上,便也只派出身边的家将和亲兵去帮忙,只说要人手的时候直接和这些家将与亲兵说,一定鼎力相助。

    这是愿意出人出力,就是不愿意出头的意思了。

    汉臣对权力争斗有种天生的敏感,李参军是汉人,自然了解几位将军为什么态度都不热络。这些高车人如果没有问题,那势必是要得到封赐归顺大魏的,最终都是“皇恩浩荡”、“天命所归”,这时候表现的太热络,才真是要命。

    那参军无奈的摇了摇头,带着独孤帐下和若干帐下拍出来的家将和亲兵,无奈的,连同贺穆兰一起,朝着高车族人扎营的地方而去。

    贺穆兰怕自己办事不妥帖,喊上了素和君,以助手的身份跟着李参军。从若干虎头帐子里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弟弟若干人,还带着两个若干家的家将。独孤唯的亲兵明显认识若干人,对若干人和花木兰态度还算客气。

    若干人见到要和花木兰一起做事,也不知有多么高兴,倚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倒惹得李参军侧目,贺穆兰尴尬。

    ……

    这种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她看了看左边的素和君,再看了看右边的若干人,长叹了一口气。

    ***

    另一边,狄叶飞带着两个将官,在右军中成功的找到了二十来个会说高车话的高车人。

    其实会说突厥话的其他胡族也有不少,只是高车人长相特殊,为了不引起对方的防备和反感,军帐里才希望尽量找高车人。

    一行高车人带着满腔的疑问跟着这两个参军帐里的将官,他们先是带着这群高车籍的兵卒向夏将军请了假,要求借他们去高车人那里一阵时日。由于这些人除了狄叶飞是百夫长,几乎都是普通的小兵,夏鸿无所谓地答应了,只是嘱咐要注意他们的安全。

    一群高车人被主将的嘱咐惹的心头火热,对接下来要做的事也分外的好奇起来。他们虽是高车人,但能入军营的都是军户,那至少是两代以后的高车人了,对大魏的认同感比高车更多一些,一听事情和高车部族有关,有些人就想到是不是要做什么使者一类的事情,旁敲侧击的刺探。

    那两个将官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能给他们探到话去?相比较之下,一旁没有出过声,一直听从差遣的狄叶飞顿时让他们起了不少好感。

    尤其这狄叶飞长得还如此养眼,更是一万个让人满意!

    这群人就这么迷迷瞪瞪地被将官们领着一路穿过右军、左军、前门,直直的朝着黑山大营之外而去。

    “参将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嘶!”

    “天啊!”

    一群高车士卒震惊地张大了嘴。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在黑山大营门外无边无垠的空地上,立起了一座巨大的帐篷。

    那巨大的、仿佛以遮天蔽日般气势矗立在黑山大营外的帐篷,正在被高车人麻利的搭建起来。

    高车人特有的“天穹庐”,就这么一下子撞入了所有人的眼帘,在场的高车人都从长辈们口中得知过“天穹庐”的存在,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虽然只完成了一大半,但已经足见高车人全盛时期在敕勒川上“主人延宾亦无行位,穹庐前丛坐,饮宴终日,复留其宿”的场景。

    这一幕撞得狄叶飞鼻中酸楚,几欲落泪。

    带着天穹庐这样迁徙的部族,一定不会是普通的氏族啊……

    ‘来的究竟袁纥氏,斛律氏……’

    还是狄氏?

    作者有话要说:啊,因为去不了陛下身边了,得给狄美人安排一个出路啊。我果然是亲妈

    历史上确实有这次归顺,高车后来在征柔然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反戈一击什么的……

第145章 人多事杂

    花木兰和若干人跟在李参军的身后,翘首盼望着狄叶飞等人的到来。

    军中对这些高车人的态度很微妙,一方面想要接纳他们的归附提高大魏的声望,一方面又谁也不愿意出头,去拿这随时可能丢掉的功劳。

    苦命的参军帐却是不得不出头的,军中一切外交事宜都是由他们解决的,这个类似于“参谋部”+“后勤保障部”+“外交部”+“通讯部”+“情报部”的军中营帐里有太多的事要做,即使不乐意,也得安排好这些高车人,并且从中找到可以有利可图的地方。

    是的,他们汉人就是这么“奸诈”,压的鲜卑人和其他诸族翻不过身来,真不好意思,他们就是如此“奸猾似鬼”……

    李参军好笑的看着这一群人的表情。

    这群高车人到了黑山大营门口发现召他们来的是自己,都露出了“我的天居然是参军要了我们这下子完蛋了”的样子。

    贺穆兰和若干人兴奋看着两个将官身后的狄叶飞,若不是人数太多,早就已经冲上去叙旧了。

    听说狄叶飞和那罗浑升上百夫长后两人一帐,手下有人了以后,遇到冷眼的时候就少了。毕竟欺负一个普通的小兵和欺负一个百夫长是不一样的,后者能拉出一百号人来活活把人揍死。

    狄叶飞见到了贺穆兰和若干人,勉强笑了笑,又忍不住将目光游移到天穹庐的方向。

    那么大的一个帐篷,要让人不注意是很困难的事情。

    李参将见到狄叶飞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刚看到那些高车人从高大的车子中取出巨大的牛皮开始组装起来时,露出来的表情和狄叶飞差不多。

    他在书上看到过关于高车人“穹庐”的描述,高车人把穹庐和天联系起来,认为穹庐和天是一样的,所以他们的主帐才叫“天穹庐”,这而后高车人聚群而居的习惯也分不开,大多数高车人喜欢聚群而居在一个帐篷里,而非分成无数个小帐篷。

    这在游牧民族中属于很好的迷惑方法,喜爱劫掠其他民族的强族因为弄不清楚那个帐篷里到底有多少人,很少贸然发动攻击。

    “很壮观对吧。”李参将看着那以顶天立地气势被撑起来的帐篷,赞叹出声:“听说高车人喜好歌舞,当年穹庐帐起的时候,有汉人做赋夸赞……”

    “慷慨歌谣兮绝不传,穹庐一曲兮本天然。这便是昔日的穹庐啊!”

    李参军有感而发,最后一句更是用汉话说的,结果除了贺穆兰,众人纷纷露出了什么也听不懂的迷茫表情。

    若干人听得懂汉话,但听不懂古诗,眼睛眨巴眨巴,似是等着李参军解释。

    李参军的话根本就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只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见到他们茫然的神情后微微一笑,开门见山道:

    “我知你们都是高车后裔,你们如今是大魏的军户,为保家卫国而战,都是大好的男儿。如今有一支高车部族远道而来,军帐召你们前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促成我大魏和高车一族的交好,请你们来照顾这群高车归民。”

    听说是伺候人,小半高车人都露出了有些失望的表情。他们虽然是高车后裔,但自小在大魏长大,生活习惯已经和魏人没什么区别。他们向往的是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渴饮敌人之血,而不是和一群高车人聊聊家长里短,嘘寒问暖……

    眼看大战在即,谁不愿意多练练本事,好在日后出头?

    李参军扫了他们一眼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我知各位平日勤练武艺,都是为了战场杀敌,但此事做的好了,比杀敌来的功劳更大。这样吧,若是诸位完成了军帐的任务,待回返以后,我会禀明将军,给各位军功加上一转,你们看如何?”

    这下,连若干人都有些嫉妒了,高车诸人都露出狂喜的表情。

    狄叶飞头脑清醒,知道这等好事会给他们,一定不仅仅是要照顾这群高车归民这么简单,他行了个军礼,向李参军问道:“不知如今归附的是高车的哪一支部族,人数多少?李参将又想让我们做些什么呢?”

    “你姓狄?那来的搞不好还是你的同氏之人。”李参军抚了抚颌下的胡须,笑着说:“来者姓狄,带着部族两千余人南下投奔我大魏。他自言自己只是狄姓一个小支的部族,但本将见他谈吐为人,都不像是普通的高车老者。”

    “至于我想让你们做什么……”

    “一来嘛,自然是因为高车人远道而来,对大魏并不熟悉,对黑山更是并不了解,有你们这群既懂鲜卑话又懂高车话的士卒在,高车人过的也会容易些;二来,他们初来乍到军中也不能完全信任他们,你们要多多警醒,若发现他们有不对的地方,一定要及时向军帐通报。”

    他看了看那座天穹庐。

    “军中对高车人归顺的想法大都是‘他们之中多出名匠’,可为己用。但高车人口众多,且分布柔然各处,应当是一支不小的力量。”

    “我参军帐众将商议了一阵,欲效法昔日张骞之时,从高车人那里弄清楚柔然人的底细。你们都是高车人士,多与这支部族处好关系,问清高车有多少人已经起了反抗之心,境内又有多少其他胡族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

    他意味深长的看着面前的这群高车人,尤其是狄叶飞:“这件事办的好了,说不定是一项天大的功劳。”

    贺穆兰原本只是冷眼旁观的表情,待听到“张骞”这个人名,顿时惊得凝神朝着李参军看去,完全想象不出他竟有这样的想法!

    他是想里通高车人,对柔然反戈一击?

    那怎么可能!

    茫茫草原里,高车人散居四处,高车人又没有王帐和王族,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突然齐心协力起来,做这种可能灭族之事!

    李参军说的已经足够清楚,这些魏军中的高车人一听他们责任重大,心中最后一点不乐意也都收了起来,皆点头接令,发誓要办好这件差事。

    狄叶飞难忍心头翻涌的热意,他虽不知张骞是谁,后面的话却是听得懂的。参军帐想要多接纳高车人,让他们彻底反出柔然,这其中必定要有联络的可靠之人,而且身份必须值得双方信任。

    狄叶飞一直想着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做出一番足以让人讶异的功绩来,只是一直苦无门路。他若从军中一层层爬起,由于他的出身低,至多不过是个杂号将军就到顶了……

    可是这件事可是大事!若是办好了……

    若是办好了……

    他眯起眼,心中下定了决心。

    李参军见众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便一指身边的花木兰和若干人等人,和他们说道:“这几位是中军帐下各位将军的亲兵。这支高车人目前归中军照看,各位若有什么疑问和需要帮助之处,可以去鹰扬军找这三位亲兵。”

    他指了指贺穆兰和若干人:“这是鹰扬将军的亲兵花木兰,若干副将的亲兵若干人,你们都是出自右军,想来也都认识。”

    高车士卒们都笑了起来,表情热络地看向两人,连连点头。

    “这是独孤将军的亲兵屋引达,独孤将军管着鹰扬军的练兵之事,若是缺人手,可以找他。”

    李参军所在的参军帐人手不够,他一天到晚忙的到处跑,自然不适合做那联络之人。中军资源多人手足,真要有什么事,找他们比参军帐中还容易些。

    等安排完毕,李参军便让他们互相先熟悉一番,口中告罪有事要办,准备先离开了。

    离开前,他让两个将官等会儿把这些高车士卒送到天穹庐那儿去,引见给狄氏这位族长,又嘱咐等会儿贺穆兰等人去趟参军帐,还有事要请他们帮忙。

    李参军来去匆匆,高车士卒们也不喜欢和这些高深莫测的军师之流打交道,见他走了,反倒松了一口气。

    “花木兰,你在鹰扬军过的如何?有没有人瞧不起你?”一个高车士卒凑上前来,感兴趣地问。

    “鹰扬将军是不是真有万夫莫敌之勇?花木兰,你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回右军吧?兄弟们还等着你回去呢。”

    一群人唠唠叨叨围着贺穆兰问了起来,她禁不住有些受宠若惊,回答回答这个,问候问候那个,眼泪都要下来了。

    一旁静立的素和君也没想到贺穆兰在右军中有这样的人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两个军帐派出来的将官更是惊讶莫名,频频低声交谈。

    若干人和狄叶飞面含微笑的看着贺穆兰被问的满头冒汗,心中都各自舒了一口长气。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越走越远,这是件幸事啊。

    贺穆兰回着大家的话,冷不防一旁的狄叶飞开口问了句,“花木兰,刚才李参军所说的‘效法张骞之时’是怎么回事?”

    贺穆兰被问的一愣,顺口回他:

    “汉武帝时期,汉人和匈奴人交战不休,汉皇想要彻底打败匈奴人,便想要联合当时处在西域的大月氏抗击匈奴。他派了一个叫张骞的汉人率部出使西域,在西域联系对匈奴有反抗之心的诸国,又细心收集关于匈奴的消息。后来,他回到汉朝,随汉朝的大将卫青出征立功,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被封为博望侯……”

    这是著名的“断匈奴右臂”的政策,学过汉代历史的孩子人人都知道。至于后来这条刺探军情的旅程变成了开启西域贸易之路的起点,就算是汉武帝,也没有想到过有这样的好处。

    “咦,你读过史?”

    素和君颇感意外。

    “花木兰,你懂得真多。”

    若干人自认看的汉书庞杂,对这段历史都不太了解,更别说一下子说出张骞的名字。

    贺穆兰答完以后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白鹭头子,心中顿时警觉,不以为然地说道:“在家也曾看过些汉书,这故事还是以前家中舅舅告诉我的。”

    花木兰的舅舅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只可惜身子弱,一直靠花木兰的父亲接济着过日子,后来还是撑不住去了。

    她此时用这个搪塞,也不算太虚假。

    一群高车男儿听了花木兰所说的张骞之事,对自己此行的任务更是感觉重任在肩,顿时士气满满,想要立一番大功劳。

    那两个将官也没想到贺穆兰随意说了几句话便起到这般的作用,心中满是感慨的将他们带到高车人的地方。

    高车人逃了半年,好不容易才找到安僧地,又有魏人送衣送食,各个都是喜气洋洋,见魏国的将官又带了二十几个年轻人过来,一边派人去把指挥族人搭建天穹庐的族长叫来,一边笑语吟吟的前来迎接。

    当听闻这些人都是军中的高车后裔,人人都会高车话,来帮助他们的,这些高车人们纷纷都行礼道谢,当下也不客气,拉着为首的狄叶飞就打量了起来。

    【原来魏国也收女人打仗啊?这位姑娘长得真好看,今年多大?许了人家没有?在军中住哪儿啊?不会和这些男人住一起吧?】

    一个年老的老妪越看狄叶飞越喜欢,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老阿妈,我是男人。】

    狄叶飞默默地抽回了手。

    【咦?原来魏国的水土这么养人,男人也能如女人一样美哇!】

    那老太太张嘴又赞,狄叶飞的脸色已经黑到不能再黑。

    好不容易军中不怎么拿他长相说事了,这下高车同族又来说!

    什么叫和女人一样美!

    一旁的贺穆兰听不懂高车话,但见到狄叶飞僵硬的表情便知道大约又是拿相貌说事了。这自古到今,老太太都喜欢长的帅或者漂亮的小伙子,被拉着谈笑也是正常。

    她看着周围高车同袍忍俊不禁的表情,也偷偷扯了扯嘴角。

    另一个面善的小伙子也被一个中年人拉住了,不过却不是夸相貌的,这人一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工具:

    【我们在路上丢了不少东西,既然你们来了,劳烦帮我们搜集一些。我们要两百斤木炭,一百斤石墨……此外,我们太久没有吃青色的东西了,有些人身上已经开始溃烂,能不能给点蔬菜……还有……】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东西,最后笑着看着那个已经呆愣住的小伙子,【高车人也不会让朋友白忙活,我们来的时候带了不少好刀,我们愿献给大魏,换取在这里生活的物资。】

    这话一出,听懂了的人都开始动容。

    高车人会起一种火炉,温度比一般的火炉要高,制造的刀剑极为精良,柔然百分之六十的兵器都来自于高车人的铸造,所以高车的刀剑很是有名。

    那小伙子原本已经听晕了,待得知可以拿好刀换,立刻打起精神,和他回话:

    【刚才实在是没听清楚,劳烦再说一遍?木炭,石墨,还有什么?】

    高车人对北魏的鲜卑人还有一定的防备,可在同样外表、同样语言的同族面前却是十分自然,当下又说了一遍,并且拉着他们就往空地的地方走,准备带他们去看看正准备搭起来的制皮帐子。

    贺穆兰和若干人等人来,是在高车人和军中起到联络的作用的。这些高车人最后要了什么东西,还是得贺穆兰等人向军中去索要。

    狄叶飞不懂文字,其他众人也都不懂,这让她有些发愁。

    若是要的东西多了,说的东西多了,他们到底要怎么才记得住呢?

    总不能硬生生背了过来转述吧?

    贺穆兰和若干人说了自己心中的疑虑,若干人听了也觉得是个麻烦,正在此时,贺穆兰身边的素和君突然怯生生开口:

    “小的会写字,不然,小的替大人留下,帮着大人的朋友记录?”

    若干人奇怪地看了过去。一个随从会写字,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而且亲兵的随从就等于是亲兵的生活助理,断然没有去帮着别人做事的道理。

    谁料贺穆兰也是个怪人,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你若想帮忙,这是好事,那你留下来吧。有事就回中军找我。”

    素和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掉了马甲,心中正嘀咕着这人厉害是厉害,也未免太好忽悠了一点,但不管怎么说,得到他的信任总是好事,立刻接了命令就去找狄叶飞等人套近乎去了。

    “花木兰,你手下这个随从看样子不像是个愿意久居人下之人……”若干人望了望素和君的背影,“你小心一点为上。”

    贺穆兰脸色古怪地也看了素和君一眼,扭头答话:

    “他本来就不是久居人下之人,若是能远走高飞,也是好事,这才不算辱没了人才。”

    未来的白鹭官之首,哪里真的给她当一辈子亲兵。

    现在大概是收集情报的瘾头发作,又跑去四处找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去了。

    罢了,让他多和狄叶飞接触接触,也许能看到狄叶飞的好处,和上辈子一样,把狄叶飞推荐到宿卫军中去。

    不过她很好奇,狄叶飞在花木兰那一世到底是哪里打动了素和君,居然能被推荐到宿卫军里去做宿卫呢?

    那可是先看“政治出身”再看个人能力的地方啊。

    “啊,火长就是高风亮节,这胸怀气魄!”若干人满脸崇拜地说道:“在你手下做亲兵,一定很好!不像我,一天到晚给我阿兄欺负……”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快让让啊!马惊了!马惊了!快让开!让开!”

    几个高车人惊慌失措的在围场里追着一匹惊马跑,这些马晚上拉了一夜的车,白天正在休息,突然间被一下子惊醒,顿时撒开蹄子就跑。

    这些人原本只是想把车子从这几匹马身上解掉,好从车中搬运东西,谁料一下子惊了其中一只马,马是聚群的动物,一只马被惊吓了,很可能带动所有的马乱跑。

    此时还有许多马是套了车的,若是一群马惊动起来,撞了正在搭建的天穹庐或者是冲出围地跑到黑山大营里去,那就真是糟糕了!

    贺穆兰和若干人听到马惊了都是一愣。

    待看到那匹马已经开始不管不顾的朝着照料羊羔和牲畜的孩子们冲去,贺穆兰顿时吓得拔腿就往那边跑,若干人只是愣了愣,也跟着贺穆兰往马冲过来的方向跑。

    贺穆兰拔足狂奔之下速度极快,又是和马对冲的方向,瞬间就到了马下,狄叶飞看她不避反迎,脸色一白,惊叫了起来。

    ‘哎呀,还说你是男人。看到情郎遇险,心中着急了吧?’那老奶奶心中拿这冷面的美人打趣,‘不过会为了救人而冲到马下,这也是个好儿郎啊。英雄美人,正好般配。’

    这老奶奶看到如此惊险的一幕居然不惧怕担忧,并非她气度不凡,而是她扭头过去的时候,贺穆兰已经活生生将那马掀翻了过去,根本不能再被伤到了.

    贺穆兰冲出去的时候完全是条件反射,待真到了马前的时候也傻了眼。马奔跑起来的冲力惊人,否则也不会有骑兵这个兵种了。她马术还没有好到能直接抱着奔马爬到马身上的地步,唯一能倚仗的也只有自己的力气。

    好在这马本来就受惊了,惊慌失措之下看到一个人突然冲到自己面前,顿时人立而起,想要用马蹄踏飞贺穆兰。贺穆兰和越影玩这一套玩的太多,知道马人立而起的时候是重心最不稳的时候,所以并没有让开,反倒往前几步,硬生生凭着自己的力气从马柔然的腹部推了出去,将那匹惊马推翻在地。

    这一举动说起来容易,真要能做成,胆量、力量、眼力和机变缺一不可。

    贺穆兰将那马推得重心不稳向一侧翻倒,见它还要起来,立刻冲上去从后面一把勒住马脖子,对着后面已经吓傻了的若干人喝道:

    “你傻愣着干什么,拿笼头和缰绳来啊!你以为我能压多久!”

    贺穆兰控制住了这匹惊马,马前不远处的一群小孩子鸟兽散了,只有几个胆子特别大的,抱着羊羔好奇地看着贺穆兰,已经她怀中勒住的马。

    很快,那些高车人就惊魂不定地跑了上来,接走了那匹马。军中众高车儿郎见贺穆兰没事人一样拍了拍衣衫站起来,顿时爆发了雷鸣般的喝彩声。

    这些高车人里也有一些不大愿意千里逃命的,总觉得换了魏人做宗主,不过是从一匹狼嘴里跑到一只虎嘴里,没有太大的区别。如今看着大魏一个普通的亲兵都有这般的力气和武勇,这些人的心里庆幸极了。

    柔然缺兵员的时候强行征召高车人作为骑兵出战,这些高车人和魏人并无仇恨,也没什么生存的冲突,却要被迫拼个你死我活。若是魏国的士卒都有这样的本事,他日沙场相见,杀人岂不如屠狗一般?

    无论如何,得罪了柔然,比日后要和更强大的魏国交战要好。

    贺穆兰放开了那马,越发想念自己的越影。越影喜欢踢人,如果是她今日这样的伎俩,不但不会吓到它,说不定真要被踢个正着。

    她在心里想着越影现在是三岁还是四岁的问题,正前方来了一群高车男人,簇拥着一个四十余岁的大叔向着他们的方向前来。

    这便是贺穆兰那天夜里见过的狄姓族长,狄主真。

    这狄主真先是赞叹了一番魏国人的热情好客、慷慨大义,然后毫无意见的接纳了所有的高车士卒,并且称呼他们为“吾族的兄弟”。狄叶飞见他的名字便知道他是哪一支的狄姓,当下按捺住心中的想法,默默地看着他和所有人寒暄。

    狄叶飞等人被留下作为“协助者”,素和君绕了一圈,用木枝沾着一些高车人拿来的墨汁,写了一大串他们现在急需的东西,交予贺穆兰等人带回参军帐中。

    贺穆兰收好了那块写着字的布,带着若干人等人就离开了。

    因为狄叶飞长得特别出色,难免让高车人,尤其是高车的男人们频频侧目。高车人喜爱漂亮的东西,尤喜歌舞和美人,所以见到狄叶飞这个同族心中极为欢喜,不停的和他搭着话。

    【阁下眼眸是绿色,莫非有西域的血统?】

    狄主真笑眯眯地问他。

    狄叶飞的父亲确实是典型的高车人性格,喜爱歌舞美人,所以才花费心思得了他的母亲,并且一生都还算琴瑟和鸣。

    但他开口,却没有提自己母亲的事情。

    【狄族长,你是‘主真’,应当是掌管知识之人,那这支部族就是‘阿其真’了,难怪老人如此之多。敢问族长,狄氏的‘阿其食’、‘阿其兵’的几支都去了哪里?】

    狄叶飞的话一出,那族长笑眯眯的眼神立刻一变,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你是?】

    【我叫狄叶飞……】

    狄叶飞感觉到自己的毛孔都在欢唱。

    【……阿其火的狄飞与斛律叶的后人。】

    ***

    狄叶飞这边在和狄主真攀交情,贺穆兰怀揣着记载着高车人要的一堆东西的那块长布,带着若干人和他的随从往参军帐走。

    独孤唯的那个亲兵一听说要去参军帐,就像是见了鬼一样跑了,留下贺穆兰和若干人一脸迷茫的跟着将官回返。

    能在鲜卑人占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北魏军中立足,参军帐中的那些汉人各个都是有着过人的本事的,忍不下去的早就已经另谋高就了。

    但这些本事大多数时候对于鲜卑人来说,并非像是“连斩几大将”、“提多少头颅来见”这般让人热血沸腾,为之震撼的本事。

    汉人似水,润物无声,用他们自己独有的方式改变着鲜卑人的点点滴滴。

    无论是无主的尸体必须掩埋烧葬,还是大营中的营厕和畜生棚必须远离人群,很多他们下达的命令鲜卑人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自他们进行改变后,确实营中的得病率变得低多了。

    草原上一马平川,鲜卑人和柔然人性子都直,不喜欢弯弯绕绕,汉人的军事才能在个人武勇的衬托下反倒变得不怎么起眼,可他们最可怕的“经营”能力在军中充分发挥了出来。

    接近六万的大军驻扎在黑山大营,若是没有像样的指挥系统和后勤保障之术,光这么多人的粮草和军备就能活活把鲜卑人拖垮。

    由于北魏人的国策是设立军镇和边关抵御北方的柔然,腹地采取均田制养民,所以后方的百姓很少受到战火的洗礼。只有后方安稳的环境,才得以不停的输送粮草和物资上前线,养活前方的六万大军。

    而军中又把黑山大营立在敕勒川口,敕勒川的牧场足以放牧黑山大营所需的牛羊、战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不知道要比柔然人优越多少。

    贺穆兰估算过,自拓跋焘设立北方大营以抗柔然后,柔然人能成功劫掠到物资的机会比之前少了大半。

    柔然汗国的地理位置在后世外蒙古到西伯利亚那一块,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位于内蒙古的黑山大营,柔然人不可能饿着肚子一直飞到,除了不停的设立游帐带着奴隶和照料马匹辎重的人南下,他们势必还要向柔然其他附庸的民族压榨血汗,获取南下一路上的给养。

    在这种情况下,人口众多又善于经营的高车人,被柔然人欺辱到直接叛逃也是正常事。

    总体来说,她穿来的时候虽然是北魏初年,一切都荒蛮无比,但鲜卑人确实逐渐从奴隶制度开始向封建制度转变,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在学习和改变着。

    她是现代人,以后世成熟的眼光看待这个时代,自然是非常不完美的。远的不说,就连南朝的刘宋,也比北魏不知道繁华到哪里去。

    但和周边诸多胡族建立的国家比起来,北魏已经算是十分开化、也是接受汉化程度最高的一个国家了。

    很多鲜卑人根本不了解汉人在做什么,但出于对汉族文化的认同,从最上层开始,强迫着整个国家先改变后理解,这让北魏的国力顿时甩了周围秦、凉、燕、夏不知多远。

    而柔然人则是以倒退的速度发展,越压迫越反抗,外有强敌,内有动乱之下,必将被历史的大潮所抛弃。

    反正贺穆兰穿来之前,知道鲜卑人是什么种族,历史书里一堆“拖把”笑死了人,而慕容鲜卑的美名更是连金老爷子都写出了“慕容复”这样角色。

    可是柔然呢?反正贺穆兰穿来之前,完全不知道柔然是个什么鬼东西。

    同样是胡族,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鲜卑人不知甚解先拿来用了再说的特点,在军中发挥的也是淋漓尽致。只不过这是个刚刚经历过五胡乱华没多久的时代,汉人自己习文识字的都很少,更别说鲜卑人,所以军中的军师和参军就变得尤为珍贵,大多数都是来自北方高门、世代将种的人家。

    相对于许多在朝中谋求官职的高门子弟,这些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值得敬佩的汉人。真是有他们这些人的存在,鲜卑军中才不至于陷入蛮荒征战的样子。

    对于大多数鲜卑人来说,汉人的参军帐是不可踏入的世界。军中传着一句笑话,用鲜卑话翻译成汉话,类似于“进了参军帐之前你是个人,出来后你就变成了一头猪”之类。

    贺穆兰一直不知道参军帐究竟有什么好让人怕成那样,上辈子的若干人在里面待了许多年,也没见养成了什么变态。除了变得更加成熟了一些,性子几乎没多大变化。

    哦,也有变化。这二缺居然也能做好一郡的太守了。

    总而言之,贺穆兰作为超越整个黑山大营,不,应该是超越整个时代眼界的一个灵魂,对参军帐这种地方是不抱有任何畏惧和好奇的心理的。而若干人更是对那个地方无限向往。

    不过只是片刻,在众人同情的眼神中掀开了参军帐主帐帘子的贺穆兰,就有了一阵尿急的想法。

    ……

    新世界的大门,残酷的向着他们打开了。

    ***

    “来了两个?终于给我们派人手了?”

    两人一进入帐中,还没有开口说出来意,一个山羊胡子的文士就迎了上前,满脸“含情脉脉”地表情朝着他们期待地问道:

    “你们会写字不?”

    两人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山羊胡子的文士一击掌,拉着两人就跑,“来来来,我这还有许多文书要誊抄……”

    “韩老二,你那不忙,莫抢我人!来我这来我这,我这还有一大笔帐要算!”

    “你们莫吵,我这军簿今天就要交予参军将军的,我这最缺人!”

    “怎么,你们还想和我打一架不成!”

    “打就打,就你那体型,怕是都站不起来了吧?”

    “哎哟,你莫说,我坐了一日,腿已经麻了,真站不起来了……”

    一群刚刚还“气度不凡”、“运笔如飞”的文士们,顿时像是军中普通的士卒一般吵闹了起来。直到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文士重重拍了拍案几,这些人才消停,但对着贺穆兰两人的热络一点也不减,拉着两人就往案边奔。

    若干人和贺穆兰早就被帐中的“热闹”吓了一跳。

    军中那么多营帐,哪怕是库莫提的王帐,都没有像这样摆满了一帐子的案几的,也没有哪个营帐里有这么多人在共事。

    其中还有许多穿着窄袖胡服的汉人抱着厚厚的简牍在案几间来往穿梭,那些简牍比他人堆得都高,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一路走一路掉,这些人也不管,把这些简牍放到各自的案几上之后,再回身去捡,重新再跑一趟。

    南北朝时期,简牍、缣帛和纸书三者并行,魏国大量的文书还是以简牍和缣帛书写为主,抄录的纸书则是汉人大族才能享有的便利。军中简牍最多,用废了的削掉写字的那面,还能反复使用,所以在参军帐中为官,久而久之连力气都变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若干人小声地和贺穆兰咬着耳朵:“我怎么觉得情况不对啊……”

    贺穆兰看了看那堆成山的案牍,比他的脸色还难看。只要从学生时代过来的,没有一个人不怕抄书的。

    这个连杀人都不怕的女人微抖着声音说:“情况不对,我们还是表明身份吧。”

    看这虎视眈眈的气氛,大有今晚离不开这个营帐的感觉啊……

    “敢问帐中那位是主事?”贺穆兰壮起胆子,叫了起来:“我是鹰扬将军的亲兵,和这位若干人是来……”

    “哎呀,早上李参军说会派几个中军的亲兵来帮我们,说的就是你啊!”那山羊胡文士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不由分说的笑道:“我就说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进我们的参军帐,而且还是两个鲜卑人,原来是李参军找来的帮手……”

    “不是,我们是为了高车人……”

    “说道高车人正好,军中突然多出三千多老幼,这补给物资都要重新审定,每日的消耗也要计算清楚,来来来,来我这帮忙!”

    一个蓝衣的汉人立刻欣喜若狂的招手:“我是黑山大营的典客参军,你们来的正好!”

    其他人满脸失望的看着贺穆兰和若干人行到他的岸边,仔细听着他的吩咐。

    “所以,按一个成年男人一天半斤粟米、两个小孩一天半斤粟米,一个老人家加一个女人一天八两粟米算的话,三千人我们要……”

    这典客参军开始在纸上画起各种格子。贺穆兰好奇地看了看,发现这大概是古代原始的“代数”,忍不住感兴趣地也在心中计算了起来。

    若干人却是已经听的头晕脑胀了,见旁边那个汉子手中的案牍捡了掉,掉了捡,立刻小跑过去,对他一笑:“哎呀,我帮你!”

    那人本来已经腰背都酸软不堪了,遇到这么一个自告奋勇的,立刻把手中的案牍往他出来的手中一放,笑着说:“那可太好了,我从早上忙到现在……你把红线系着的给每个桌子上一个,蓝线的往几位……哎呀,你不知道是谁,这样吧,你就抱着,我来发……”

    若干人一抱了那堆简牍就大叫不好,这么一堆压下来,难怪这人一路走一路掉,委实也太重了点!

    他龇牙咧嘴的跟在那文书的后面,认命的随着他分拣文书,开始向各个参军的案几前发放。

    贺穆兰陪着那典客参军计算辎重物资,想起怀里还有东西,立刻掏出那块布帛,往典客参军桌上一递:

    “这位大人,这是高车人要的东西……说是会以好刀相换……”

    “嗷!我刚才算到哪儿了?你别和我说话!”

    那典客参军哀嚎一声趴倒桌子上,在众人幸灾乐祸的表情中连声大叫。

    “啊!啊!啊!我要疯了!”

    “您算到以现在的人数,这些高车人一天大概需耗费二十余石栗米,不过大人,高车人大概不会吃得惯栗米,是不是最好问问他们……”

    “问什么!到了我们这里给什么吃什么!军中栗米和麦粉都不够用了,军中一年就要消耗二十万石粮食,这三千多人能有栗米已经是不错的待遇,总不能让军中将士吃豆饭吧?”

    那典客参军皱着眉头在竹简上写下“七百石”,又把另外一张简牍里划去两栏,伸出手来。

    “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贺穆兰这才把案几上的布帛赶紧给那典客参军,那参军看完以后,没有越皱越紧,问一旁另外一位文书:“这个月军中还有多少葵菜?”

    “不足四百斤……”

    “……那先拨五,算了,拨六十斤过去吧。”

    他一边写,一边和贺穆兰解释:“冬日里蔬菜稀少,从南边运过来就坏了。军中蔬菜也不多,多是用来做汤的,你让他们先用着,等有了再运过去。”

    贺穆兰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她在军中一个月也就吃上几次青,有时候牙龈都出血,自然是知道冬天蔬菜有多珍贵。

    “还要木炭和石墨?这些高车人不会准备在这里起熔炉吧?王使君,你最好去一趟高车帐中,问清他们要这些做什么。”典客参军摇了摇头,把这一项否掉,又继续往下看去。

    贺穆兰帮着典客参军在简牍上抄录东西,她也不清楚典客参军要她写的是什么,对方也不说,她也就只管闷头写。

    若干人最凄惨,发完了简牍,又开始帮着将众人写废的竹简削掉,他坐在角落里,拿着一堆竹简开始削,旁边是几个做杂事的文书,有的在将这些竹简编成册,有的办着其他杂事。

    有一位书官把所有装着文书的袋子小心的留下来,抚平放在一边,若干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好奇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些印了徽记的文书袋已经不能再用了吧?”

    那文书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小声对他说道:“我们这些杂事官没什么进项,又不能像你们一样在战场上拼杀得些东西,上官便准了我们拿这些文书袋回去。别小看这些书袋……”

    他把手中装着纸卷的丝帛袋子给他看了看。“这些都是上好的丝帛。尤其是京中衙门来的,都是好布料。我们把这些书袋拆了拼成被面,黑山头也有不少游商出钱收呢。”

    ……

    若干人第一次看见这么“得利”的,一时间叹为观止。

    两人来时只是想来送信,一时不查被留了下来,给这个抄抄书,给那个算算数,后来众人发现贺穆兰力气大,便差使她来来去去抱了不少简牍回来。

    两人累了一下午,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差点感动的泪流满面。

    众文士忙了一下午也是累到不行,见这两个年轻人吃得了苦也会写字,虽然字难看了点,但也比许多人要好的多,各个都对他们交口称赞。

    “来来来,我差人去你们将军帐中说一声,你们就留在我们这用饭了吧。”山羊胡文士看着他们的眼神犹如亲生儿子,慈爱极了。

    “我们这里虽然忙碌,但若说用度,连大将军也不见得比这里还强……”

    贺穆兰几次推辞不过,若干人则是好奇到不想走,两人被一群汉人官员拉着留了下来,到参军帐旁的副帐中一道用饭。

    没一会儿,军中的杂役就捧着无数个锅碗过来,还未进帐,贺穆兰就已经闻到了阵阵香气。

    蜜烤羊腿……

    牛奶加蜜调水合面,下锅油炸而成,脆如凝雪的截饼……

    五味脯……

    胡羹……

    虽然没有菜,但是!

    NND,这些汉人太奢侈**了!

    “众位参军,下次还要帮忙……”

    若干人一擦嘴角可疑的液体,豪气干云的挺胸道:

    “请尽管提!”

    谁也不准拦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二更,两更合一块了。

    小剧场:

    好不容易军中不怎么拿他长相说事了,这下高车同族又来说!

    什么叫和女人一样美!

    若干人:就是就是,明明是比女人还美!

第146章 狄叶飞的信念

    大将军帐。

    “素和使君,这实在是太冒险了吧?”

    身穿将服的拓跋延有些迟疑地看着素和君。

    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来的时候没先来找他,而是找了夏鸿将军,这就让拓跋延内心十分恼火了,摆明了他是信任夏鸿更甚信任他。

    更何况素和君刚来的时候他就遇见了右军差点哗变、花木兰被迫去了鹰扬军的那件事。虽然之后他就没有隐瞒身份,可跟拓跋延通过气以后,他揣着军中四处通行的令牌,开始快活的在黑山大营里四处乱逛起来,还美名其曰“暗查军事”、“选拔人才”。

    现在他去了花木兰身边。

    这就已经是直接告诉他,花木兰是他看着的“人才”,不要再动了。

    前几天,他又不知道为何跑到了归附的高车人那里,在待了几天后,建议他派出军中的高车士卒带着高车部落里的勇士,去柔然联络高车剩余的部民。

    虽然这素和君是白鹭官的第二号人物,号称“白鹭眼睛”的“候官使”,但自己也是统帅三军的大将军,就这么听着一个白鹭的建议,去做这种可能完全把人白白送到柔然人手里的事情……

    “这正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不是吗?我在高车的天穹庐里住了几天,高车人对柔然人的仇恨,比我们大魏对柔然人的还要更强。既然如此,去联络高车人看看,在摸清柔然人的底细,这是很必要的。”

    其实素和君一直都有向大漠里派出斥候的想法,但是都被拓跋焘否决了。培养一个白鹭官不容易,柔然又不是什么固定王帐位置的汗国,去茫茫草原漫无目的的瞎找、瞎打探,只是无谓的折损人手。

    但寻找高车人,那目标就明确的多了。

    “到时候,派出高车士卒的大将军您,也会被众人夸耀是高瞻远瞩之人啊。您想想看,等陛下一声令下征讨柔然之时,您已经通过高车人摸清了王帐的位置,又有高车人的接应,一路水草可济、粮草无忧,岂不是拔得头功?说实话,我也希望是抗击柔然多年的黑山英雄们取得柔然可汗的头颅,而不是那里突然冒出来的新军……”

    素和君深知这位老宗亲最担心的,就是会被最近红的发紫的拓跋范取代。

    他在对抗夏国的过程中表现太好,现在京中有不少让他来黑山大营替代拓跋延的呼声。

    而且随着陛下彻底消灭掉夏国,对柔然发动总攻就迫在眉睫。到时候,无论是秃发王子,还是京中羽林军,甚至连汉人高门的门阀军,都会在征讨柔然的战果中分一杯羹。

    谁最快的找到王帐,抓住柔然汗王献功,谁就能更进一步,在军中如日中天。

    素和君的劝说终于让拓跋延动摇了。对他来说,秘密的派出这些人,不过是给了高车人一个希望,损失的也不过是几十个高车士卒,无论成不成功,对他来说都不伤筋动骨,可回报却很大。

    他要损失的,不过是一些时间、物资和精力罢了。

    “听素和使君这么一说,倒有几分道理。只是高车人好不容易千里迢迢的逃到大魏来,真的愿意跟着我们的使者回返吗?还有这使者人选……”

    “我看右军那个叫狄叶飞的高车士卒就很好,武艺过的去,人也聪明。就算落到了柔然人手里,凭他的相貌,应该也不至于死……”

    只不过比死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我观察了他几天,他是个有想法、也有野心之人,同军的那些高车士卒也服他,可以作为头领。”

    素和君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

    “至于让熟悉路径的高车人带路,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狄姓虽是分支而居,但分支之间都有血缘关系,我们派人联络高车人,再想法子派人把这些狄部高车人的老幼偷偷都接回魏境,想来他们一定会为了族中的老幼而拼命的帮我们。”

    “这……”

    拓跋延听说还要派人接回老幼,心中有些不太乐意。

    军中儿郎全去草原上游荡了,而接回来的妇孺老幼……

    “将军大人,若不是族中再无牵挂,谁愿意舍弃一切和柔然人拼命?”素和君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这是送一场功劳给您,若您不愿意接纳,那我就送信回京,想来大可汗一定愿意派出……”

    “素和使君,你不必威胁与我!”拓跋延怒目而视,怒声道:“我既然是大将军,自然也要为军中考虑。若是此事不能奏效,军中的儿郎拼命接了无数妇孺回来,到底谁来养活?你知道黑山大营一天的消耗是多少吗?难不成我要让军中儿郎饿着肚子和敌人拼命?参军帐中为了多出来的三千多人已经几夜没睡了!”

    这一刻,他才是那个黑山大营的三军大帅,拓跋家族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

    这样的拓跋延让素和君肃然起敬,长揖到地:

    “大将军放心,若是您担心这个,尽可交予下官。我会向陛下亲自禀报此事的重要性,并请京中安置好这些妇孺。高车人十分重要,不可轻忽,还请大将军早下决定才是啊!”

    “交予你能有什么保证,笑话!”

    不过是一个白鹭官而已!

    素和君咬咬牙,从胸襟里掏出一块手令。

    令牌上的“御”字赫然印入拓跋延的眼底。这样的令牌让拓跋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俯身下拜。

    “我出京时,陛下曾嘱托我,黑山大营重要,不可有失。说实话,京中对黑山大营一直十分担忧,三军之间的矛盾京中并非毫无耳闻。我来军中,自然也有一定这样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希望能为陛下分忧。”

    素和君收起手令。

    “我来黑山大营不久,但见黑山大营虽有不足之处,但还却没有京中那些朝臣说的那么差,想来无非就是有人想要在北征柔然之战中分一杯羹罢了。大将军,您现在需要的是给这些人一个漂亮的还击,而不是继续墨守成规才是啊!”

    拓跋延的脸色又青由红,最后终于一咬牙。

    “来人啊,请右军将军夏鸿、参军帐下李参军、卢参军、范参军来见!”

    ***

    去了高车人营帐的狄叶飞确实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祖上在狄姓部落里是非常重要的一支,掌控着高车人“炉火”的秘密。

    正是因为他的这个身份,以及姓“狄”的背景,狄叶飞迅速的成为了高车人和黑山大营连接起来的纽带,高车人开始通过狄叶飞越来越多的透露出柔然那边的形式,而狄叶飞也频繁和贺穆兰、若干人联系,替南下的高车人谋求更多的福利。

    找到了“使命”和“信念”的狄叶飞犹如被擦亮了的钻石,散发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彩。

    高车人尊敬的称呼他为“阿其火”,意思就是“掌管着火的人”,但实际上狄叶飞一旦控制炉火的东西都没学到过。

    他不是纯粹的高车人,他的母亲和高车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祖父从来没有和他提过一点点关于高车人冶炼的“炉火”的秘密。

    这门本事传给了他的叔叔,那也是一个普通的军户,狄叶飞长相柔弱,并不讨父亲的喜欢,而父亲娶了西域伎人为妻,也不讨祖父的喜欢,在家中说一不二的祖父,将所有的心血和期望都托付给了他的叔叔。

    狄叶飞的叔叔是柔玄的一名尉官,狄叶飞的武艺大半来自于这位叔叔的传授,而他的武器,那把羡煞无数军中士卒的双月戟,正是他的叔叔所制造的。

    阿其兵一族锻造武器,阿其火负责制造和看管熔炉,阿其真负责传递部族的智慧,记录部族之人的名字和身份,以及生老病死。阿其食负责狩猎和获得食物,阿其物则是负责以物易物,和各族通商。

    狄姓是敕勒人中一个无比庞大的部族,却不是一个显赫的部族。因为他们各司其职,分分合合之下,一直没有一个领袖一样的人物率领他们,也不能让他们彻底齐心。

    相比之下,那些比他们人数要少的斛律部、袁纥部,虽然人数不多,却一直聚群而居,十分团结。

    高车人早就发现了同族成婚容易生下畸形儿女的情况,所以在高车人中,男丁要成婚之前,都是到其他部族中去,找到喜爱的姑娘,在别人家做儿子做两年,然后女方家付出财物,就当是补偿男儿做劳力的损失,直到两年完毕,才带着妻子回返自己的部族。

    高车人通过这样的联姻关系紧密的集合在一起,狄叶飞一个叫狄飞的祖先曾经娶过斛律部族的族长之女,从此和斛律缔结起了深厚的情谊,共同抗击了柔然很长一段时间,这是许多狄姓子孙都津津乐道的抗争史。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狄飞的子孙依旧还在和先祖坐着一样的事情,在抗击着柔然人,所以这支高车的族人才这么敬佩狄叶飞。

    狄叶飞在大魏找不到归属感。他不是鲜卑人,所以得不到军中大部分军户的认同。他也不是完全的高车人,所以高车士卒也总是乐于拿他的碧眼作为谈资。他的相貌是老天的恩赐,但他也同时是老天的弃儿。

    但如今,高车人来,高车的狄姓种族来了,大魏需要他这样一个高车人,而高车需要他这样一个大魏人。

    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位置。

    同为挚友的贺穆兰和若干人是真切的为狄叶飞感到高兴。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贺穆兰。

    她有着花木兰大半的记忆,可就是这大半的记忆里,其实对于狄叶飞的所有内容,最深刻的不过就是那一个吻,那一首歌,和那一场春梦。

    狄叶飞很早就离开了花木兰,而后他的人生轨迹和花木兰很少重叠。他在皇帝身边站岗执勤时,花木兰在杀敌;他在和皇帝身边的宿卫勾心斗角以求前途时,花木兰在杀敌;他在得到崔浩的赏识迅速爬升至皇帝身边时,花木兰还在杀敌。

    花木兰不知道狄叶飞经历了什么,贺穆兰也不知道。甚至连后来狄叶飞屈从于鲜卑大人的撮合,定了一个不怎么乐意的姑娘,花木兰没见过那时候的狄叶飞,也没见过那时候的姑娘,只是从信件中互相知道各自的近况。

    这就像是一个起初很好的老友,渐渐的离去了,你在那些怅然若失里,感觉不到太大的情绪波动。

    但贺穆兰结识了中年的狄叶飞。那时候的狄叶飞,已经是手中满是西域异族鲜血的“镇西将军”,一个“镇”字,说明了他这么多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接受别人的非议、鄙夷和猥琐的目光、高攀权贵的名声、未婚妻宁死不嫁的尴尬,他杀过柔然人、凉人、秦人、羌人、卢水胡人、汉人,他玩弄权术也被权术玩弄,在时刻可能被抛弃的不安全感中报上了拓跋晃的大腿,一直到再次遇见贺穆兰。

    狄叶飞为何这么多年间都不和花木兰再有深交呢?

    贺穆兰有时候细细一想,恐怕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黑山大营中的那段过去才算是最美好的。因为那时候有同火的拼死相护,有花木兰的深夜缝衣,有新兵们“军中女神”一般的崇拜目光,也有成功抗击柔然人时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而后来为了向上爬而面目全非的狄叶飞,怕是不想把这些内容暴露在昔日的同袍好友面前,他是想让自己永远都是那个“血腥美人”狄叶飞吧。

    狄叶飞成了镇西将军,成功的赢得了无数人惧怕的目光。他浑身的煞气收放自如,他不再以自己的相貌为羞耻,会听从贺穆兰和拓跋晃的劝说去做什么“狄姬夫人”,忍受来自同性的欣赏目光,为自己的前途继续拼搏。

    什么自尊,信念,也许早就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中年的狄叶飞,孑然一身,独自作战,恐怕连脑海里都只剩下了“我要爬到高处”和“我要让别人不小瞧我”的想法。

    这些想法,是贺穆兰穿越到这个世界后,见到了还年轻着、心口依旧有着热血的狄叶飞时,所慢慢产生的思考。

    如果回到了那个世界,贺穆兰会找到那个满身都是西域苍凉大漠气味的狄叶飞,深深地给他一个拥抱。

    这个时代,无论是汉人还是杂胡,只要来自于最底层,过的实在都太辛苦了。

    而贺穆兰更欣赏和喜爱的,却是这个时候的狄叶飞。

    他会眉飞色舞的说起昨夜,有个高车的妇人居然艰难地生下了腹中的孩子,虽然只有一点点大,身体也不是很好,但是族中依然给他起名为“狄魏”,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他会说起高车人为了保存实力,不得不把原本极大的部族分散成无数个小族,散落到茫茫草原各处,这样柔然人征兵和抢夺他们东西的时候,只能找到很少的人,很少的东西。而高车人会在固定的时候于突厥金山下会盟,重新交换生存的火种,接纳失去父母的孩子和失去孩子的父母。

    他以前很少说自己的父母,但如今会说起自己的祖父以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能升起比汉人的熔炉火焰还高的炉子,能把铁矿锻炼成钢,能把杂质一点点从金属中剥离掉。

    他说自己的爱称“阿其火”名不属实,却一点不愉快的神色都没有。他甚至和军中参军请示过了,要去请自己的叔叔来,有了这么多高车的“阿其真”在这里,也许能给军中增添许多真正的神兵利器。

    这便是信念的力量。

    花木兰的信念是“活着回去”;贺穆兰的信念是“有尊严的活着”,而狄叶飞的信念,就是“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在夏天水草最丰美的时候,于突厥金山下会盟。阿其火采下能生火炉的种子,狄部各族交换各自的财物和赖以生存的一切,然后驾着高车离开,在第二年中继续艰难地生存下去。”

    狄叶飞用着悲歌一样的语调说着高车人和他讲述的经历。

    贺穆兰仔细想了想突厥金山的位置,大约就是后世的阿尔泰山。一说到这个,贺穆兰想起来了,那里有着丰富的煤矿资源。

    原来高车人的“火种”就是煤。是了,草原上没有多少树木,自然木炭也少。能利用煤,再想办法让煤充分燃烧,恐怕就是高车一族“熔炉”的秘密。

    她猛然间发现自己知道了高车人的秘密,心中忍不住有些嗟叹。

    在后世强大的信息资源下,人人都成了通晓许多东西的“智者”呢。

    狄叶飞的话继续着。

    “高车的斛律部、袁纥部、解纰部、护骨部和异奇斤部,原本都是强大的部族,如今已经死去了太多的人。高车的男人们被拉去征战,女人成为蠕蠕们蹂/躏的对象,老人在粮食不够的时候被蠕蠕们杀掉,就为了他们能多交出一些粮食。孩子们一个个瘦小到长不到成人……”

    他的眼睛里散发着仇恨的光。

    “会制造铁器的同族活活累死在铁砧上,制作皮盔的、制作箭镞的,都被迫将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交给折磨同族的敌人。我的同族告诉我的事情,让我这个身在魏国的高车异族感到羞愧……”

    他羞愧啊。

    他在这里因为自己的美貌而自怨自艾,他在这里因为别人异样的眼神而升起的熊熊怒火,在听到这些遭遇后都变成了羞愧。

    真正的歧视是什么呢?是不被人以“人”来看待吧?

    他以前经历的那些,哪里能谈得上是“屈辱”呢。

    至少,这些同火,这些同袍,是和他一起拼过命的。

    至少,他们还有拼命抵抗柔然人的机会。

    贺穆兰和若干人不发一言的听着狄叶飞讲述他的见闻。

    对于在没落的部落主家庭生活的若干人而言,有女仆暖床、有奴隶使唤,让军奴为自己而送命,似乎是件非常常见的事。

    但高车人的遭遇,让他无法说出这样的话。他开始想自己征战的过程中有没有杀过高车人,那些头颅里,有没有狄叶飞的同族。

    他似乎真的杀过。

    这样的结果,让若干人有些不敢看狄叶飞。

    但狄叶飞怎么会怪罪他们呢,就连他自己,也有不得不下手的时候。

    这便是战争,根本没有正义和邪恶可言。

    “所以,你才要带着那群高车士卒,去联络柔然的高车人?”贺穆兰大概理解了狄叶飞的想法,可是还是为好友的选择而感到担忧。

    “为什么非得是你不可呢?狄主真族长不是说会作为指引吗?你从小生长在大魏,根本就不了解柔然人的地方……”

    “狄主真已经老了,而且他也不能回返,如今无论是朝廷还是高车人都需要这位睿智的领袖。”狄叶飞指了指自己。“我,年轻,武艺不错,会说高车话,又有西域人的外表,不会让人怀疑是魏人。”

    柔然通着西域,柔然的贵族大量和西域诸国通婚,在柔然看到一个西域混血是很常见的事。而在大魏,和西域相通的路被西凉和秦所截断,军中有异色眼睛的人虽然有,但凤毛麟角。

    “最主要的是,我是大魏人。父母在这里,祖父在这里。我在大魏的土地上长大,为了大魏的百姓和柔然人作战,两边都信任我。”

    狄叶飞笑的满足极了。

    “就算军中不指名让我去,我也会自告奋勇的去的。每个男人都想做张骞,都想做博望侯。”

    贺穆兰开始后悔自己说了张骞通西域的故事了。在这个时代的男人心里,找到一个偶像而后无限地向他看齐,似乎是他们的本能。

    “那是你不知道张骞这十三年发生了什么。他被匈奴人俘虏,扣留了十三年,去的时候有一百多人,回来只不过张骞和堂邑父两个人而已。”

    “李参军和我说过了张骞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想去。”

    狄叶飞突然起身拥抱了一下贺穆兰。

    “火长,你莫为我难过,我很高兴,真的。”

    “我之前觉得魏国不好,鲜卑人不好,汉人也不好。他们喊我们杂胡,认为我们是战败者的后代。但我现在才发现,其实他们是好的,至少比柔然人好,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现在,我要想法子把我的同族带回来,我是杂胡,那是因为敕勒人在大魏生活的人很少。可是若是人多了呢?像是汉人、鲜卑人一样多了呢?敕勒人有几十万,还有上百万的牛羊,若是真的来到魏国,未来的高车,也许在大魏也会有一席之地,不会再有人唤我们杂胡了。”

    狄叶飞像是个成熟的男人那样拍了拍贺穆兰的背。

    “火长,你是‘玄衣木兰’,应该理解我的想法,替我高兴才是啊。”

    就是理解你的想法,所以才分外的为你担心啊,笨蛋。

    若是一个单纯去完成任务之人,会有更加冷静的判断和机变的能力。而带着某种信仰去做的话,往往就会变成殉道者。

    军中为何会选择狄叶飞,贺穆兰心中大概有些了解,怕是有留在高车天穹庐的素和君插手。

    贺穆兰原本只是想让他注意到狄叶飞的才能和相貌,让他走上和上一世一般的通天之路,却没想到素和君看到了狄叶飞的“外交才能”,让军中和朝廷秘密派他们去柔然境内搜寻和联络高车人。

    贺穆兰不知道这段历史,不清楚高车人是怎么归顺的。但花木兰的记忆中,这支高车人虽然归顺了,但很快就被送到敕勒川放牧。而那时候的狄叶飞已经在京中任宿卫了,究竟是谁联络、谁刺探的军情,这都是军中的秘密。

    高车人后来确实反戈一击,将柔然人的后路全部截断,让柔然人输的很惨。但那些作为联络的人好像从此就没有了声音,花木兰也没见到什么“博望侯”之类的高车人被抬举。

    狄叶飞说的没错,高车人的归顺确实让大魏的国力更上一步。柔然和高车带回来的牛羊甚至让整个魏国十几年后肉价都贱的要命。贺穆兰刚来的时候家中顿顿有肉,肉干当成零食吃。

    高车人制造战车和器械的能力在军中得到了极高的赞誉,高车骑兵也十分勇猛,甚至有专门的“高车将军”、“高车羽林郎”这样的官职。

    狄叶飞能升到镇西将军,和高车人在军中地位一步步提高是分不开的。若高车人不归顺,狄叶飞再怎么往上爬,鲜卑人也不放心在西域这个地方放上一个“杂胡将军”。

    高车后来有多重要,就能说明柔然人同样看重他们。那这其中的凶险,自然是不言而喻。

    张骞通西域时,好歹匈奴还顾及张骞的使臣身份,只敢困上十三年,好吃好喝,还送他美女。

    可狄叶飞等人只要露出一点马脚,柔然人一定把他们给砍了,拿脑袋当夜壶送回来羞辱魏国。

    但狄叶飞已经死心塌地的要去柔然境内完成这件“大事”了。几位参军在他们这群高车人面前描述的前景足以让他们为此而牺牲一切。

    高车的老幼会被接回大魏,重返敕勒川生活;高车的男人们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蠕蠕们会愤怒,会颤抖,会惊讶,终将被魏国的铁蹄踏成碎片……

    贺穆兰只是担忧狄叶飞的安全,却尊重他的选择。她和若干人把能够给他带上的东西全带上了。他们要以普通高车牧民的身份游牧在柔然人的地方,一边躲避柔然人的注意,一边去联络同族,再把消息带回来。

    他们不能穿盔甲,带显眼的兵刃,武器不过是弓箭和短刀而已,晚上要躲避群狼的追赶,白日里要躲避柔然骑兵的偶遇。

    贺穆兰和若干人没有去送狄叶飞,他们的离开对于黑山大营都是个秘密,任何吐露他们去处的行为都会对他们造成危险。

    这让贺穆兰和若干人十分难过,也十分沮丧。

    ‘狄叶飞已经找到了他的路,而我呢?’

    贺穆兰捏紧了拳头。

    ‘我还在鹰扬军里做个亲兵而已!’

第147章 泥垢了

    ‘我居然还在鹰扬军里做个亲兵而已!’

    贺穆兰郁闷的守卫在库莫提的大帐内,独自生着闷气。

    由于高车的士卒走了大半,在天穹庐帮了许多忙的素和君就一下子被军帐借了过去,为了照顾没有了随从伺候的贺穆兰,库莫提便大方的让贺穆兰跟在他的身边,和他一同用饭,还派了身边的随从顺便处理她的个人问题。

    这虽然是件好事啦,不过高车人的事情有专门的人接手后,贺穆兰就开始在库莫提身边贴身护卫,所谓的贴身护卫……

    “怎么,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不自在的?”库莫提难得沐浴,好不容易忙里偷闲,自然是泡个痛快。

    问题是我不是男人啊!

    妈的,为什么你洗澡还要人贴身护卫啊!

    又不是大美女,还有人夜袭!

    库莫提这段时间和花木兰同进同出,同吃同住,越发相信这个花木兰是殿下身边之人,至少,不会是普通的军户人家出身。

    他十三岁就入了军中,十六岁来了黑山大营,这么多年来,各色的将士也不知道见了多少,出身普通的鲜卑军户,断没有这么讲究的道理。

    花木兰没有虱子,没有臭虫,吃饭前会把自己的手擦干净,饭后一定不是用袖子擦嘴。他身上没有异味,指甲里也永远是干干净净的。

    他甚至在私下里听到亲卫们说,花木兰有空的时候,还会拿出被子去晒晒太阳,他力气大,撑起木柱晒衣服和被子比其他人都要方便。

    这种干净让人好生喜欢。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花木兰,来给本将军抓抓背,抓抓头。”

    好久没洗澡了,碰上个干净的,也不怕弄脏水。

    贺穆兰原本站在用皮布隔出来的“浴房”里各种不安,猛然间听到库莫提的命令,顿时脱口而出:

    “这不好吧?标下怎可以下犯上?”

    “不过是擦擦身子而已。”

    “标下去叫侍从……”

    “花木兰!”

    声音高了几个八度。

    “是!”

    贺穆兰无奈的凑到那浴桶旁,在一旁的盆里净了净手,开始在库莫提的背上折腾了起来。

    贺穆兰虽然是暂避在库莫提帐下,但她很摆得正自己的位置,亲兵该做的她都做了,举凡杀敌、护卫、值夜也都不在话下。

    她既拿了人家的东西,吃了人家给的那口饭,自然也就好好的办她的差。

    但这并不代表她乐意和库莫提来什么肢体接触。

    并非是她会羞窘、矜持这种小言的理由,而是因为她确实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二十八岁的女人……

    换句话说,虽然军中的男人都是精壮魁梧的身子,可是每天被这么刺激,日子真不好过。

    她充分理解花木兰为何会做以狄叶飞为内容的春梦。

    男女在“性”之一事上本来就是会互相吸引的。现在是冬天,打赤膊的少,像是她以前同火那样脱下裤子比鸟大小的毕竟是少数,也许等夏天到了打赤膊到处跑的男人会多很多,但目前来说,都还在贺穆兰能接受的范围。

    可是库莫提的大帐内温暖如春,而这家伙是个晚上睡觉穿的极为单薄之人……

    妈的!

    我也好男色好不好!

    这可听说是比较贵的那个品种,不会抠脚丫子的!

    贺穆兰轻轻用指甲挠着库莫提的背,没有一会儿,那油腻的感觉就围绕在贺穆兰指尖的位置,而指甲里也好像塞满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的那点绮思似乎是退去了一点。

    “呃……将军大人,您多久没沐浴了?”

    贺穆兰不动神色的把指甲里的东西用大拇指加盖剔出来,丢到地上,再忍着恶心的触感继续挠。

    “我想想……”英俊的将军大人说着足以把颜值归零的话,“好像有两个多月了?还是三个月?平时只擦擦……哈哈,本将军还算沐浴的比较勤快的,听说有些将军半年才洗一次澡。”

    “两个多月?”

    贺穆兰整个人僵硬住了。

    她大概知道了指尖上那油腻的感觉是什么。

    “花木兰,你武艺练的很勤嘛,手上到处都是茧子。”库莫提将身子微微拱了一点,将整个背露了出来。“抓的很舒服,用你那些粗茧再擦擦!”

    你妹的粗茧!

    说的好像你自己没粗茧一样,不会自摸啊!

    贺穆兰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开始在库莫提的背上胡乱摩擦了起来。

    她掌下的皮肤热烫而有弹性,充满着年轻人的触感。麦色的皮肤说明他每年的夏天不是只知道在帐子里纳凉的,而肩头和背上一些细小的伤痕说明他的亲兵也会有疏忽的时候。

    但总的来说,比后世花木兰的疤痕少多了。

    这就是有人保护和没人保护的区别吗?

    还真是让人嫉妒啊。

    “真不知道那些电视剧里女扮男装当兵的人怎么受得了男主角!大半年不洗澡的都有,肌肤相亲是互相用皮肤搓泥吗?”

    贺穆兰一边恶狠狠地擦着库莫提的皮肤,一边胡思乱想。

    “还有那亲吻!军中都不漱口!人人一口大黄牙、口气难闻还带牙石,就连狄美人那样的有时候笑起来都能知道他中午吃了什么,怎么吻的下去?”

    贺穆兰想起那样的情景,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咦,我记得叫人多添了几个火盆啊,你还冷?”库莫提感觉到花木兰抖了一下,扭过身子。

    “怎么了?”

    “啊,没什么,就是突然打了个寒颤。”

    贺穆兰一抬眼看到两块健壮的胸肌,还是她最喜欢的饱满形状,顿时傻眼。

    “将军你……”

    “哈哈,是不是觉得本将军很是魁梧?话说回来,你力气这般大,身材却这般瘦小,力气究竟都藏在哪里呢?”

    库莫提伸出手掌,拍了拍贺穆兰的胸口。

    “右军吃的太差了,在我帐下待上几个月,保证你胸前也有……”

    咦?

    库莫提又拍了拍,笑了起来。

    贺穆兰整个人如同被雷劈过。

    她活了两辈子“花木兰”,被多少人摸过了胸……

    这些人有说是墙的,有说没有的,还有说胸肌结实的,唯独只有这位说是她吃的太差,所以胸前都没东西……

    贺穆兰,幸亏你到了军中一日不敢懈怠。

    否则你早就穿梆了。

    “哈哈,你小子原来看起来瘦,练的也挺结实。不愧是力能扛鼎的勇士……”

    他今日心情好,原本还想拿花木兰的身材好好调笑调笑,结果发现自个儿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自豪的,默默地又缩回浴桶里去了。

    贺穆兰心中的那点绮丝彻底没了影子。

    “背擦好了,给本将军抓抓头吧……”

    “将军,那几个被抓回来的蠕蠕将军终于招了!蠕蠕人的主帐在黑山口附近!”乙浑少连从帐外匆匆进来,跪朝大帐中被油布隔绝出来的地方禀报道:“大将军招您相见!”

    “这群蠕蠕,不能早点招吗?我才刚刚下水没多久!”

    库莫提哗啦一下站了起来,喊了侍从们进来伺候。

    “来人啊,把干净的衣袍拿来!”

    不知是不是在军中的原因,无论出身如何,是不是贵族,在自理能力上都十分强悍,完全不需要人怎么伺候。库莫提虽然贵为王爷,但他也是个将军,在赶时间的时候,根本不要侍从为他穿衣,只是让人把他的干衣服拿进来。

    只见他从弯下腰从浴桶底部捞起布巾,回头看了眼贺穆兰:“大将军召我议事,这桶水我没洗多久,赏了你用吧。”

    贺穆兰是跪坐在地上帮着抓背的,库莫提身材高大,这浴桶也不小,她刚倚在浴桶边沿坐直了脊背,忽然间惊见“魁梧汉子怒捡肥皂”,那啥啥和啥啥在她面前来了个特写,还没吓的抽搐几下,又见库莫提转过身来,一边拧干手中的布巾一边擦着上半身和头发,一边和她说话:

    “傻愣着干嘛?受宠若惊到呆了?”

    可不就是惊呆了嘛。

    “……标下在看将军好生魁梧。”

    贺穆兰发现人那根筋断了以后彻底奔着变态去了。在军中悦鸟无数的贺穆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移过视线,望着一旁羡慕地看着他的随从。

    羡慕什么?

    羡慕这一桶“泥垢”水吗?

    还真是“泥垢”了!

    库莫提草草擦了一下,被贺穆兰的回答吓了一跳。

    “你这小子真怪……”

    他怎么觉得后背莫名一寒?

    “算了,洗完后你准备好自己的甲胄和本将军的甲胄,若是确定了主帐的位置在哪儿,很有可能我们马上就要出去查探一番。”

    “是!”

    库莫提套上衣服,整理好衣冠,大步流星的在已婚少年的随从下带着另外几个亲兵走了。贺穆兰站起身子,拍了拍膝盖,在一旁的水盆里又洗了次手。

    这一次,她用了旁边的胰子。

    一旁的侍从露出“你居然洗刚刚伺候过王爷的手”的表情,那表情活似她做了什么暴殄天物之事。

    贺穆兰擦干净双手,抬脚就要出这帷幔。

    “花侍卫,这桶水……”

    侍从张大了嘴看她。

    他居然不洗吗?

    “还是做正事要紧。”

    她怕她在大众广庭之下沐浴都没人发现她的女人身份。

    那才叫伤自尊啊!

    ***

    库莫提很快就从大将军帐下回来了,一起去议事的除了他,还有尉迟将军和夏将军,以及参军帐中的几个军师。

    这几个蠕蠕一开始互相指认的时候每人指的都不相同,就已经让库莫提怀疑其中有重要的人物,但他在刑讯一道上并非行家,所以带回军中交给了刑帐中人处置。这已经七八天过去了,终于撬开了一个人的嘴。

    被抓回来的蠕蠕人里有一个是主帐派来传令的使者,刑官曹严刑拷问一番后终于问到了主帐的位置,正是离黑山断口不远处一处有水源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这么多天过去了,柔然人这次南下的主帐还在不在那里,毕竟两处拱卫的游帐被毁,主帐的将军但凡有一点脑子,都会迁徙位置。

    可柔然人的主帐向来骑兵不会少于三千,这样的队伍想要迁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只要在主帐曾经驻扎的范围内细细找寻,不会跑离太远的位置。

    所以大将军来,便是让中军、鹰扬军和右军派出多支队伍,前往探查出来的主帐位置。

    库莫提接了命令回帐,因为只是个探查任务,最重要的是隐秘,所以没带多少人,点了一千多人,分成三个队伍跟着斥侯们去探查,若主帐还在,就和右军与中军汇合,一起挑了主帐;若是主帐不在,那就分散成若干只骑兵队伍,四处查找主帐的下落。

    贺穆兰在库莫提走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动身的准备,待她立在营帐里听他调兵遣将,又请若干虎头将军也带五百骑兵接应时,突然反应了过来……

    三千骑兵。

    黑山断口的主帐。

    每五百一队四处查找蠕蠕的踪迹,顺便清扫蠕蠕残兵……

    那一年,为了守住黑山口,防止柔然人进入敕勒川,五百军中儿郎,活了不到十人。

    其中就有若干人。

    原来黑山口的柔然人是这样来的。

    那一世花木兰和若干人还在右军,根本不知道军中已经刺探到了主帐的位置。他们接到的军令是四处查探柔然人的游兵下落,截断柔然人南下之路,却没有人知道根本不是这样,他们原本就是派出去打扫精锐不小心放跑的漏网之鱼的!

    被击溃主帐的柔然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纠结所有人逃入敕勒川,抢掠一番后和牧民们斗个你死我活,最终丢下几百具尸首,灰溜溜离开了敕勒川。

    可那些死在黑山口,宁死不退的右军将士……

    贺穆兰的脸色凝重了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跟随者若干虎头入了帐的若干人,对他悄悄使了个眼色。

    若干人莫名其妙地忘了过来,只见贺穆兰张开口,做了一个口型。

    这口型若干人再熟悉不过了。

    “跟紧我。”

第148章 一波三折

    若干人不知道花木兰为什么表现出这么紧张的表情,这次的行动目的十分明显,不过就是找出柔然人的主帐而已。

    北魏大多是骑兵,黑山大营的斥候已经把方圆五百里的地形摸的清清楚楚,只要有个具体的方位,找到主帐也就是时间的事情。等找到主帐的位置,敌明我暗,迅速合围,柔然的主帐就会被毁。

    柔然人也需要补给和供养,一旦和主帐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他们也只有离开一条路走,否则光靠狩猎,一定会冻死饿死在大草原中。

    所以,若干人一点也不觉得此行有什么危险,虽然这么说很不要脸,但是他阿兄带的家将都是若干家的人,就算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他有一点点损失的。

    但是他对花木兰的信任,是从战场上无数次死里逃生而培养出来的,无论这位火长叫他怎么去做,他都会做。

    虽然现在两人都是亲兵,不能再并肩作战,可一直注视着花木兰的动向却是理所当然的事.

    贺穆兰骑着马跟在鹰扬军中,拼命回想花木兰记忆中的那次出击。无奈右军那是负责的似乎都是扫尾的工作,而若干人那支队伍才是最倒霉遇见柔然主力骑兵的队伍。

    她拥有的是花木兰的记忆,而非若干人的。具体是什么时候到的黑山头、怎么过去的,一概不知。

    “你今天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亲兵队长乙浑少连有些担忧地看着贺穆兰,“战场上若这么恍惚,怎么能保护地好将军!”

    “我这并非恍惚,而是……”贺穆兰蹙起眉头,“乙浑首领,若是蠕蠕一击则溃,逃向四方,正好遇见一支实力较弱的队伍,该怎么办呢?还有,若是敌人在这里被击溃,但有约好合围的地方,又集合起来了,放了这么一支队伍在外游窜,岂不是更危险吗?”

    “你在想什么呢!”乙浑少连的声音更急促了。“你是亲兵,不是将军,更不是谋士!保护好将军,此事将军们必有决断!”

    是啊,她不过是个亲兵而已。

    无论再怎么有前瞻性,她就是个亲兵,能做什么呢?

    “那只有等会多杀点敌,不要让敌人逃掉了啊……”

    “说的对!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鹰扬军的主力很快就到了蠕蠕使者所说的那处地方,果不其然,因为两座游帐的被袭,主帐已经不在原地了。但蠕蠕所运送物资的车驾就是高车的大车,车轮混迹明显,看样子离开不过几日的时间。

    骑兵的马全力奔跑起来多快?鹰扬军四散开来,很快就在不远处找到了主帐的踪迹。柔然的主帐还要带着奴隶和辎重,即使全力撤离也没有多远。

    发现主帐踪迹的斥候立刻飞马来报,库莫提派出十余个斥候,向黑山大营的主将们报讯,合围准备出击。

    一切看起来都十分正常,但是贺穆兰心中却越来越不安。

    这太不寻常了,真的能这么容易就抓到柔然人吗?

    如果主帐被合围,柔然人死了大半,那黑山头上那三千蠕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总不能是飞出来的吧?

    贺穆兰心中疑惑归疑惑,她是有上辈子的记忆,所以对于此战印象十分深刻,也知道后来蠕蠕人南下了,可是在这里的所有人,无论是大将军拓跋延还是鹰扬将军库莫提,都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当时的环境下,按照军师的谋划去布局行事而已。

    而可怜的贺穆兰呢……

    她比他们还惨呢。至少同袍们都是一无所知的,人人都期盼着即将到来的胜利,而她,知道胜利也许来的不那么容易,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扭转。

    鹰扬骑士们很快发现了主帐,蠕蠕人的帐篷要比鲜卑人的小,也更不显眼一点,蔓延不断的帐篷绕着中央的立木围了七八圈之多,库莫提在心中算了算,就凭这帐篷的数量,人数不少于四千,更别说马。

    他在等待合围,因为鹰扬军此番来的人数并不占优。这不是夜晚,想要偷袭没那么容易,所以库莫提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命令手下原地散开,等候援军。

    若干人骑着马屁颠屁颠的跟在兄长后面,不时瞧瞧前方的柔然大帐,再看看一脸担忧之色的贺穆兰。

    ‘火长这番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不对?难不成蠕蠕人有什么奸计火长看出来了,可是却不能确定?’

    若干人是个机灵鬼,看到贺穆兰的神色后就开始多想,然后凝视着对方的大帐仔细观察。

    此时还是北魏初年,又没有望远镜,眼睛再好也看不到什么东西,饶是他眼睛都看到流泪了,也没发现什么异动……

    不对!

    这四千多人的营帐,怎么会一点异动都没有?

    右军的黑营不过两千多人,每日里营帐进出来往还络绎不绝呢。更别说战马每天都需要奔跑活络身上的血液,否则一旦跑起来,马腿就会撇了。

    “阿兄,我要到近前去看看……”

    若干人一牵缰绳,就想往前跑。

    若干虎头吓了一跳,怎么可能让自家弟弟莽莽撞撞的独闯大营?立刻调转马头,横挡在若干人的前头:

    “你是亲兵,不是斥候,休要胡闹!”

    “可是阿兄,你不觉得很不对劲吗?那是主帐啊,就算不用放牧战马、出去巡逻,至少总要有人提水做饭、捕猎动物吧?我们在这里守了半个多时辰了,那主帐一点动静都没有……”

    若干人急的直叫唤。

    “好阿兄,你就叫我上去看看,我一个人目标小,看一下就回来!”

    若干虎头脸色铁青。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将军借调斥候!”

    他一夹马腹,驾到库莫提面前,开始把弟弟的疑虑说与库莫提听,请求派几个斥候去看看动静。

    库莫提在这里等右军和中军的精锐过来合围,见对方主帐太过稳重,原本也有些不安,待一听到若干虎头的话,立刻也发现了是哪里不对,立刻点了斥候去营帐附近探查。

    咚!咚!咚!咚!

    正在此时,营帐里的鼓声响了起来,柔然主帐内突然起了骚动,不时有喊杀声不停传出,像是柔然军中正在操练……

    “不需斥候上前了,似乎柔然人已经开始操练了。”库莫提听到那阵阵的鼓声心中安心了一半。“现在他们众军集结之时上前袭击,对我们有所不利。等他们练到力竭,我们再上。”

    “将军,标下觉得不太对!”贺穆兰实在是忍不住了,在马上朗声道:“主帐在外,必定要掩饰行踪,虽说柔然人的帐子离黑山大营偏远,可也没有操练时敲鼓集合的道理。他们才多少人?我们黑山大营动辄上万人,才需要敲鼓警示,这三四千人里,骑兵怕是不到一半,有什么好操练的?”

    总不能训练奴隶吧?

    大军出征,不保持体力,操练个毛啊!

    贺穆兰此言一出,库莫提一愣。库莫提身边的将军们听闻后顿时叫骂了起来:

    “你这亲兵,主将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柔然练兵向来勤勉,就算不是练兵,敲鼓必是集结,将军谨慎又有何不对?”

    “以下犯上,该抽你鞭子了!”

    “等等,他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库莫提看了眼若干虎头,“你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若干虎头默了默,老实道:“末将也只一心等待援军到来,是末将的阿弟见营帐太安静了些,提醒我的。”

    “这可真有意思,两个右军出僧人发现敌帐情况不明,出声示警。而我鹰扬军号称精锐,明知情况不对,依然稳如泰山的等着我发号施令……”

    库莫提扫了身后众将一眼,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是王爷,部将又大多是附属之人或家将之流,他在鹰扬军中说一不二,以至于哪怕有可能出错,也没什么人敢主动提起。

    若干家和独孤家也是贵族,还能偶尔出出声,这花木兰大概是在陛下身边久了,也善于纳谏,敢于提出不对……

    可时日久了,这般一言堂下去,总是要出问题的。

    库莫提想到这里,自得之心渐收,点出七八个斥候,让他们小心上前去查探。

    贺穆兰见库莫提没有反驳她,也没有罚她,反倒真派了斥候去查看,心中一松,关注起主帐里的动静来.

    无怪乎连库莫提这样的将军都觉得那主帐是在操练,因为蠕蠕那边的喊杀声、击鼓声,都和黑山大营操练时没什么两样。

    黑山大营的将士操练时喊杀喊叫,那是为了集聚士气,便于发力,而这些蠕蠕人喊起来那是真的如同嘶吼,像是要把所有集聚的力气全部发出去似的。

    若干人和贺穆兰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是不安。库莫提和若干虎头等人也觉得这喊杀声有些不对,倒像是在生死一搏似的,忍不住下令迅速整军,准备出击。

    没一会儿,前去刺探的斥候飞马来回,大叫了起来:

    “启禀诸位将军,主帐里有人在互相残杀!似乎是死营之人和奴隶们在杀蠕蠕!”

    “什么?哗变了?”

    “这不可能,蠕蠕带出门的奴隶和死营之人在帐中从来不发武器!”

    “蠕蠕骑兵人数众多,怎么可能被手无寸铁的奴隶所杀!”

    几位将军脱口而出,直称荒谬。

    “确实如此!”

    另一个斥候去的比较近,也肯定了队友的说法,他说完此句,又接了一句:“而且,属下觉得有些不对……”

    他有些迟疑地说:

    “我看着主帐里,似乎没几匹马……也没多少蠕蠕……”

    什么?

    难不成真是空营?

    这下子,库莫提也按捺不住了,下令让家将挥舞将旗,立刻传令。

    “全军突击!”

    ***

    他是柔然人的奴隶,一生下来就是。

    他的母亲约莫是鲜卑人,也许是其他什么族的人,谁知道呢,因为她在他八岁的时候就死了。

    他只知道他的母亲来自南方的魏国,曾经是边关一个城镇里的普通少女,因为蠕蠕人南下劫掠而被抢了过来。

    他的父亲有可能是看守奴隶的头子,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奴隶。女奴在柔然人中基本是消耗品,没有多少活到三十岁的,她们生下同样身为奴隶的孩子,却大多在把食物给了孩子以后活活饿死。

    他的母亲不是饿死的,而是被打死的。

    因为他不听话,抢了柔然孩子的吃的。

    他没有名字,他阿母有时候唤他“小儿”,别人就都喊他“小儿”。

    他觉得他自己的父亲有可能是看守奴隶的头领,是因为在他阿母死后,他居然没有被饿死,这个凶恶且狠毒的头领有时候会偷偷给他吃的,或者是安排他干一些简单的活儿,让他能够艰难的长大。

    也有别的奴隶大叔说那是因为他的阿母长的温柔,所以首领大叔爱慕上她了。好笑,他的阿母一天到晚披头散发,就连他都快忘了他的阿母长什么样了,“温柔”能够让野兽变成绵羊吗?

    爱慕又是什么玩意儿?

    他就这么在柔然人中长大了,因为从小力气大,身量高,他做着成年人做的活儿,过着猪狗一般的日子。

    后来,他们这群奴隶的主人要去南方的大魏打仗了,就把他们这群奴隶带上作苦力。

    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被驱赶上去的,大魏的骑兵凶狠,他们被驱赶出来骑着劣马,去打乱魏兵的阵势,让他们无法继续冲锋。

    那一战死了上百个奴隶,他的主人成功的让鲜卑人吃了亏。他在那一战中艰难的活了下来,却因为全身浴血引起了主子的不快,被丢去了死营。

    进了死营,几乎就等同于死了。他们平日里颈子上悬着铁链,只有作战时才被放出来杀敌。

    他们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武器,而对上的却是大魏精锐的骑兵……

    他终日受着棍棒、鞭笞、镣铐、关押和饥寒之苦,只有在需要和鲜卑人对抗的时候才会被放出来,享受短暂的自由。

    而那短暂的自由,很有可能是拿性命来换的。

    有时候他想,他胸中的那只野兽,大概就是那次在战场上偷偷杀了一直虐待他们的某个柔然人开始的。

    在尝到了复仇的滋味以后,他心中的火焰开始炙热的燃烧。

    有时,他正在干着柔然人给他的活儿,会忽然停着不走,他觉得所遭受的一切是不应该存在的,是不合理的,他望着那些站在他几步以外的柔然兵,会觉得他们都是恶鬼,然后那些恶鬼就突然给他吃了几鞭。

    他有时候会反抗,然后遭受更痛苦的惩罚,他的心在日益一日的折磨中无可挽回的变硬了,从他人生中的第八个年头起,到处都是敌人,从未有过善意。

    如今已经第十七个年头了,他成为死营里活的最久的人,柔然人不再喊他“小儿”,而喊他“那个恶鬼”。

    他恨鲜卑人,也恨柔然人,所有人加于他的只是残害。他恨这个世道,并下定决心,将来总有一天,他要和他们算账。

    很快,能算账的日子到来了。

    他们跟着这支队伍南下,在主帐里做活,死营在柔然很常见,犯罪的奴隶和劫掠来的人口直接杀了是种浪费,往往就负责干苦力和肮脏的活,打仗的时候,丢出去做肉盾、人墙,什么都可以。

    他是从七八天前感觉到这里的柔然人不对。原本要干的活儿少了一半,而每天都有许多柔然人出去“放马”然后就没有回来。

    他当然不会觉得柔然人出去倒霉遇见敌人全军覆没,那么,他们一定是为了什么,悄悄离开了。

    他趁着做苦力的时候记着数,柔然人每天出去的人数不多,但按照这样下去,四天后营中就没有多少人了。

    只留下奴隶和死营的牲人。

    还有同样被留下来的上百个柔然兵。

    他心中的野兽一下子又跳了出来。

    他们每天被剩下的柔然人赶出来,在主帐外围绕圈子,再被赶回来,做出一副营帐里还有人的样子,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主将还是骑兵,两天前就已经跑的没有影子了。

    所以,当今日最后一批柔然兵离开主帐,他再一次被牵着“溜达”时候,这个胸有猛兽的男孩当着所有奴隶们的面抢了驱赶他的鞭子,用镣铐敲破看守者的脑袋,将自己一直佝偻着的身子直立了起来。

    “柔然人都跑了!”

    他看着已经吓傻了的奴隶们,将那血肉模糊的柔然人一脚踢到旁边。

    “报仇!今天老子要做人!”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了起来。

    “做人!”

    主帐一下子就乱了,留下来的上百个柔然兵和几百个奴隶开始拼斗。

    奴隶们就像是放出囚笼的野兽,开始将所有的怒火倾泻而出,剧烈的反抗了起来。他们还带着镣铐,穿着单衣,但此时此刻,身体的不自由已经不能阻止它们战斗的本能。

    他们开始抢那些柔然人的衣服,生吞他们的眼珠子,用手拔他们的舌头……

    他们过去遭受的苦难,如今用一种可怕的方式又报复回柔然人的身上。

    哪怕只有一天而……

    他们要做人!.

    当贺穆兰跟随着库莫提冲进柔然人的主帐之时,看到的就是这幅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

    贺穆兰没有见过动物园的狮子老虎们逃出来是什么样子,但大致也不会比这个更凶残了。

    她甚至看见有一个柔然人被人用石头砸成了肉泥的。

    原来他们听到的喊杀声是这样来的。

    原来柔然人击鼓不是集合,而是警示主帐中的奴隶叛变了。

    “启禀将军,是空营!”

    若干虎头带着人在营帐快速的搜寻了一遍,除了死掉的那些柔然人,没有再看到一个柔然人的踪影。

    “人都去哪儿了?”

    库莫提看着前方还在厮杀的奴隶们。

    “他们见到大军来了,为什么不逃?”

    “这……末将不知。”

    若干虎头的脸色也很苍白。谁见到这一幕,心里都不会舒服。

    “是疯了吧?要不然就是中邪……”一个部将活见了鬼似的说道:“会不会把我们的人也影响了,又来次营啸?”

    这些柔然的奴隶像是对来了魏兵毫无所觉一般,只顾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拼命的去砍杀那些柔然人,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

    这样的情景,确实让许多人想起了几个月前去镇压的“营啸”。但相比之下,那次的营啸比这次奴隶的叛变平和多了,至少还没有被剁成肉泥的情况出现。

    中邪?营啸?

    库莫提皱着眉,为这样毫无狼的残忍屠杀感到厌恶。

    “一军,去把这些奴隶给……”

    “将军,这些奴隶也歇道柔然人去哪儿了!”

    贺穆兰知道鲜卑人对奴隶的态度,比柔然人对奴隶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曾有过花木兰放跑死营奴隶的记忆,知道这些奴隶有许多甚至就是魏人或魏人的后代,心中一时不忍,跳了出来。

    “这些奴隶能活下来的,都是骁勇能战之人,又仇恨蠕蠕人,也许会告诉我们蠕蠕的动向。现在蠕蠕人都死完了,唯一的线索就落在他们身上。奴隶们不过都只是图有口饭吃,有地方可去的可怜人,若是能收归所用,说不定也是难得的死士……”

    “哦,你还懂这些?”库莫提意外地看着贺穆兰。

    自猜测贺穆兰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以后,他对这位的想法一点都不奇怪,也乐意去结交,卖个人情。

    不过是几百个背主奴隶而已。

    “那便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库莫提扯了扯嘴角,“若是这些奴隶真的能听你的,那我就把他们赏给你带,做你的军奴。”

    库莫提的话一出,旁边的部将们一片哗然。

    也有人开始暗自打量这花木兰,看他有哪里得了将军的青睐,竟然愿意一而再再而三的听他的劝谏,还对他和颜悦色。

    库莫提见贺穆兰讶然地挑着眉看他,微微一笑。

    “不过,疯狗厉害,小心别被咬死了。”

    贺穆兰看了看他口中的那群疯狗,一咬牙接了令,下马找人借了一面盾牌,就开始往那群奴隶身边冲。

    若干人一见贺穆兰要单枪匹马,“嗖”地跳下马,也没命的跟着跑。若干虎头脸色难看地追了几步没有追上,大吼了起来:

    “家将呢!人一人二人三人四!还不快去护着你们主子!”

    一群若干家的家将侍从赶紧呼啦啦也跟着去了,若干虎头其实也想去,无奈他是库莫提的副将,亲兵跑了还能说是弟弟顽皮,他要也跑了,就是不顾大局了.

    贺穆兰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王霸之气”,也不觉得在这些已经发疯了、完全失去狼的死营疯子面前能说什么道理。

    ‘那么,唯一能做的……’

    贺穆兰捏紧了手中的盾牌。

    只有打醒他们!

    ***

    已经选择了“反抗”这条路的奴隶们,早就已经把命豁出去了。

    就和一开始“恶鬼”吼的一般,他们不过是想做一天的人而已。

    做恶人,做让人惧怕之人,做能够直起身子的人。

    所以,来的是柔然人,还是魏国人,对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已经报了仇了,用他们的方式做了一天的人。

    接下来的,不过就是和之前所有死掉的“同行”一样,死在魏人的手底下而已。

    可笑,明明在不久之前,他们之中也有很多人还是魏人啊。

    贺穆兰有一种旁人没有的韧劲,这种韧劲让她顶着无数人质疑或可笑的眼光,举着那面圆盾冲进了奴隶之中。

    她开始用尽所有的力气用圆盾拍开那些已经杀红了眼的人,铁皮制的圆盾敲打在他们的身上后,发出非常脆的响声。

    这让贺穆兰敲下去后鼻子一涩,甚至有些惶恐起来。

    正常人不会这么容易骨折的。这些奴隶瘦得皮包骨头,以至于盾牌拍在他们的身上犹如拍到了树枝,而且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这些人的骨头已经极为容易折断了。

    贺穆兰并不多言,只咬着唇将一个又一个的奴隶从地上的柔然尸体边格挡开。有的已经杀了红了眼,会举着手中的石头、从柔然人手中抢来皮鞭、或是什么其他的武器对着贺穆兰挥舞。

    这时候贺穆兰就会将那面盾牌拍向他的后脑勺,直接让他们昏迷过去。

    她很小心的控制自己的力道,生怕她一个失手,对方就脑浆直崩了,这样控制力气的行为比杀人更难,她感觉自己举着盾牌的那只手在颤抖,而奴隶们绝望和麻木的眼神让她无法不受影响,只凭借着本能在战斗。

    她大概了解了营啸是怎么回事了,这就像是催眠,当你被一种绝望的气氛所压抑住的时候,真的很有可能崩溃掉。

    ‘得让他们活。’

    ‘这是蠕蠕犯下的罪过,不是他们的。他们不能死。’

    ‘奴隶,为何要有奴隶!这该死的世界!’

    “我知道你们之中一定有魏人!有能说话的没有?”贺穆兰用鲜卑话大声地喊叫着,手中挥盾拍开了一个奴隶的身子。

    “蠕蠕已经都死了!我们是大魏人!你们可以回家了!”

    贺穆兰的鲜卑语一声接一声的叫喊着,直到嘶哑。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人给她回应。

    这种像是“打僵尸”一样的战斗让贺穆兰一面战栗,一面战斗,她看到远处的同袍们骑在马上张大着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还有些将官露出“不值得”的表情,默默地摇头。

    这次,她真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火长,我来帮你!”

    若干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面锣,冲到了她的身后。

    “这些奴隶已经杀红眼啦,要先让他们醒过来!”

    若干人拿起锣锤,跟在贺穆兰的身后敲打了起来。

    “都停下来,都停下来!蠕蠕都死啦!”

    【匈奴语:都停下来,都停下来!蠕蠕都死啦!】

    【突厥语:都停下来,都停下来!蠕蠕都死啦!】

    若干人用着他那蹩脚的外语开始胡乱的喊着。

    鸣金即是收兵。

    许多听到锣声的奴隶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武器,开始茫然地打量四周。

    在战场上培养出来的条件反射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鸣金收兵,而他们还活着,这代表……

    他们活下来了。

    不,他们本来就活着啊。

    是他们把蠕蠕人杀了的。

    清醒过来的奴隶发现身边已经倒了许多死营的人,不知是生还是死。在他们的外围,骑在马上的魏国骑兵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耍猴戏里的那群猴子。

    敲着锣的年轻人跟着拿着盾的年轻人,他们的脚下是无数奴隶倒下的身影,也不知是死还是活。

    越来越多的奴隶开始丢下手中的武器,跪俯下来。

    “蠕蠕已经都死了!我们是大魏人!你们可以回家了!”

    贺穆兰还在机械的喊叫着。

    突然间,一个身材高壮的披发之人凶狠地跳了上来,双手抱着一块巨石往她的身上砸去!

    嘭!

    贺穆兰提盾将那块石头格住,这样的力量对抗让双方都极为吃惊。贺穆兰抬眼,看见了一双险狠的眼睛,下意识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

    “恶鬼!”

    “小儿!”

    “杀了我吧,我再也不想做奴隶了!”

    他飞出去,躺在了地上,再也不想反抗了。

    哪怕是躺着,也比跪着要强。

    ‘就让我死吧,趁我还是自由之人的时候。’.

    “你会说鲜卑话?”贺穆兰眼睛一亮,三两步走上前去:“你是鲜卑人,还是鲜卑之后?”

    那个满脸脏污和血痕的男孩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当你不想做奴隶的时候,你的心已经自由了。”

    贺穆兰一把抓住这个孩子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

    虽然看起来高壮,但那个还在变声期的声音,让她察觉到这个奴隶约莫也就是个孩子的年纪。

    “我们要去追击剩下来的蠕蠕,请告诉我们他们去了哪里!”.

    小儿已经准备赴死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了这样一句奇特的话。

    他说,“你已经自由了”。

    那一刻竟好像不是真的,是闻所未闻的。一道不曾有过的强光,就像是太阳新生出的光芒那般突然射到了他的心里。

    但是这道光很快就黯下去了。

    因为他说的是“你的心已经自由了。”

    心自由有什么用呢。

    他以为是什么大人物要给他自由,不禁欣然自喜了一瞬,以为得着新生命了。但他很快就听出了这其中的虚假。

    做鲜卑人的奴隶,还是做柔然人的奴隶,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他很快感觉到了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自己。

    他被人煽过耳光,被人用拳头对待过,就在刚刚不久之前,他还被这个人踹过,以至于无法站起身子……

    可他对他伸出了手。没有打骂,没有暴力,这个魏国人帮着他站了起来。

    他听见他和自己说“请”。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他听得懂,却从未听见过。

    “请”。

    这是多么美妙。

    “请”。

    这是人才能听到的词汇吧?

    阿母,你教我鲜卑话,就是为了让我听懂这一刻吗?

    小儿被一大堆新的感触控制住了。

    “你说什么?”

    他机械式地站了起来,仿佛是在梦中,字音也几乎没有吐清。

    “我说……”

    贺穆兰并不知道她的一个“请”字带来的触动有多大,也完全意识不到她过去的礼貌曾改变过许多什么样的东西。

    对于她来说,这是曾身为现代人留下的一个习惯,就和你,我,她,或者很多人一般没有什么区别。

    “请”已经成了现代人挂在口头的礼貌用语,而对于这个时代的奴隶……

    “请告诉蠕蠕人去了哪个方向……”

    能找到一个可以沟通的奴隶,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小儿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在上一刻,他还能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手掌那炽热的温度。

    他伸出一根手指,凭借着自己每天观察柔然人的记忆,指出了一个方向。

    “去了……去了那边……”

    贺穆兰得到指引先是一喜,然后看清了方位后,脸色顿时大变。

    她要救他们!

    她一定要救他们!

    那是右军的五百骑兵啊!

    贺穆兰握住那奴隶的手指,飞速的的说道。

    “谢谢你指出位置,你要记得,是你告诉的我方向!”

    下一刻,她立刻扭过头,对着库莫提等将军的方向吼叫了起来:

    “将军!蠕蠕人去了黑山头!他们要去敕勒川!”

    ***

    “将军,右军的虎贲和中军的精锐都到了,我已经和两位将军说了此地的情况,他们听说是空营,已经在原地待命了。”

    留在外面策应的独孤唯骑着一路小跑着过来,当看见许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右前方,也莫名其妙的看了过去。

    在那个方向,库莫提将军新收的那个亲兵抓着一个奴隶在说着什么,而他的身边,若干虎头那个傻弟弟拎着军中鸣金收兵的铜锣,呆愣地站在那里。

    “原来刚才我听到的鸣金声是这个,我还以为将军把这些奴隶都处理掉了,准备收兵回营了呢。”

    对于独孤唯来说,剩下的蠕蠕人既然已经都死完了,那就四处巡视一番,若真找不到柔然人,也就只能回去了。

    那些被奴隶们杀死的蠕蠕人?

    嘁,这样的军功,他可不要,拿了都嫌脏手。

    “原本我是准备这么做的,不过我那个亲兵说他去和那些奴隶们打听下消息,他新来我身边,我不愿打击他的热情,便让他去了。”

    “这是哪门子热情?”独孤唯是大族长子,和拓跋提私交甚笃,当下一翻白眼。“真要问话,全抓了再问就是!”

    “然后就和上次抓回来的蠕蠕使者一样,各种严刑逼供,问了好多天,问到让他们都跑了才找到地方?”

    库莫提笑了笑。

    “让他试试吧。那可是能获得右军所有新兵尊敬之人啊。”

    “新兵而已,人云亦云罢了。再说,语言都不通,蠕蠕们会说鲜卑话的都少,莫说还是奴隶,真是异想天开……”

    独孤唯不以为然。

    “将军!”

    库莫提被花木兰不常见的失态之声引的一惊。而先前那些既不阻挠也不帮忙,对贺穆兰一点态度也不发表的部将们,都被贺穆兰的这种凄厉给吓到了。

    只见他露出一副焦急的表情,指着刚才那蠕蠕指引的方向,大声叫了起来:

    “蠕蠕人去了黑山头!他们要去敕勒川!”

    不好!黑山头那边也有留人!

    他们是准备让那些人击溃逃跑的散兵游勇的!

    黑山头已经很靠近黑山大营了,他们只想过蠕蠕人会往北边逃,要是南下也怕是慌不择路的那种,派出五个百人队守住那狭小的断口,已经是看得起柔然人了。

    谁能想到柔然人早就抛弃了主帐,直接往敕勒川方向开拔了?

    敕勒川,那是他们的粮仓啊!

    “命令鼓手传令……”

    库莫提下令鹰扬军即刻上马。

    “鹰扬军疾行!火速前往黑山头!”.

    黑山头。

    黑山头负责守卫的将军,是一位右军中的老副将。

    他虽然只带了五个百人队出来,但人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足以以一挡五。何况还有黑山头这样的狭小之地作为倚仗,若是几百散兵游勇,消灭敌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直到他看到了远处那片尘头。

    对于一个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副将来说,有时候能活下来就靠那一点灵性和经验。他无数次见过那样的尘头,也知道那样的尘头意味着什么。

    对方来的是大军,数量绝不会少于两千。

    原本他还有一点点期望,觉得可能是自己人到了。但很快他就自己推翻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

    自己人来什么黑山头呢?这之后是敕勒川,又不是柔然的大营……

    不好!

    对方就是冲着敕勒川来的!

    秋冬季节的牛羊,肥的已经就等着宰杀了!

    这群该死的蠕蠕!

    鹰扬军那群搞死的饭桶!

    怎么能让这么多蠕蠕跑了!

    这位倒霉的副将,在已经知道可能面临的是什么噩梦之时,依然还能笑着告诫身后的将士们不要后退。

    “给这群蠕蠕进了敕勒川,死的就不光是我们了。想想那些牧民、战马、牛羊、女人,我们过冬的肉食……”

    这位副将叹了口气。

    “诸位,我们肯定是活不了了,至少多杀一些蠕蠕,多拖一点时间吧!”

    营中若发现他们迟迟不归,也许会派兵来找呢?

    鬼会找!

    抢军功的时候跑一夜追击都有,营里都习惯了!

    哎!

    那就死吧!

    老副将的方阵,犹如水中的岩石,屹立在柔然人的乱流中,一直坚持着。黑山头是断口,骑兵发动的冲锋在两道拐弯后就会被卸除,这样的地利得以让这群右军将士不屈不挠地一直抵抗着。

    鲜卑铁骑的威名震慑四方,可那是针对冲锋陷阵而言。用骑兵苦守黑山头,面对四五倍于自己的人数,他们早就已经做好了“杀生成仁”的准备。

    “妈的!老子家就剩老子一个了!”一个右军一刀挥过去,劈死一个蠕蠕,身后也中了一刀。

    “为什么老子要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啊!”

    “花木兰去了鹰扬军,你说,有人给我们收殓没有?”

    “还想收殓?谁给你收?头都没了!”

    一群人说着一些胡乱的话打发着自己心中的恐惧,而经验更加丰富老道的士卒则是什么话都不说,只抿着嘴注意调整呼吸,将所有的力气都保证在保命和杀敌上。

    在阴惨的山谷中,两千多蠕蠕的铁骑想要奔驰过去,现在却流满了蠕蠕人的血。而守住了黑山头的,甚至不是什么名将,而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小副将而已。

    没受一次冲锋,那骑兵列成的方针便缩小一次,但仍在还击。他们用死掉了主人的马做阻挡,抵挡冲锋的势头,前方的人墙不断缩短,而马也越聚集越多,这些马根本就无法理解被驱赶到这群魏兵前方,究竟等待着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有些胆小的蠕蠕并没有冲在最前面,他们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害怕,在一片人影中听着那惨淡的兵刃相交声越来越少,替代的是兵器砍入骨头血肉中时的那种丧胆之音。

    柔然人在残酷的北方大地上生存,靠的是利用一切以及在危机临头时的不择手段,这不代表他们就卑微。但当面对这个时代的胜者时,胆小者还是会颤抖。

    这群鲜卑人对蠕蠕的蔑视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就如同他们轻蔑地称呼他们的名字时。

    他们的仇恨和骄傲让他们无法做出任何后退的动作,只能继续拼杀着。

    右军的旗帜成了一块破布,他们的箭早就已经射完,枪头已经断了,刀口已经卷了,在马和人组成的尸堆比活人队伍还大时,即使是战胜者面对那些慨然赴死之人,也不免有种如同见到神明一般的神圣恐怖。

    两轮冲锋后,蠕蠕的将领看见自己麾下的骑兵士气大跌,忍不住有些难堪。他为了建功立业选择南下,结果孤注一掷抛弃了主帐,又带着剩余的柔然将士来敕勒川抢掠,本来就已经让很多人不满。

    结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山断口,他们居然还要攻陷这么久!

    他是柔然地位较高的将军,会一些简单的鲜卑话,他驱马到黑山口前,看着那些死马活马阻隔着的不成形阵势,对着里面的魏兵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慈祥”的面孔。

    “我最重英雄。你们要是愿意退,我放一条路让你们离开!”

    可惜没有人相信这种话。蠕蠕人的信用在他们之前无数次的诈降和反复中早就已经被消耗殆尽。

    面对他的笑话,那老副将咧开了嘴,用匈奴话回答道:

    “屎!”

    “准备突击!活马全部都杀了!我看马全死光了他们拿什么挡!”

    活下来的人已经准备好被大卸八块了,但没有人对老副将的回应有什么不甘。他们有的开始流泪,那不是害怕,而是因为留下了不少遗憾。

    直到雷霆一般的马蹄声突然鸣响起来。

    这简直就像是崩裂般的声音,如果说那一个字的回应是满腔轻蔑心情突破胸膛时的崩裂,那这雷霆一般的震动就是铁蹄撕裂大地的崩响。

    山谷在回响。

    大地在回响。

    老副将看着最前方的骑兵背着鹰飞之旗冲入关隘,咧开嘴地又补了一刀。

    这一次,他用的是鲜卑话。

    “你们该吃/屎了。”

第149章 血债血偿

    没有一个柔然人想到了魏国人会来增援,而且来的还是魏国最精锐、装备最精良的鹰扬军。柔然人之中也不乏有脑子的人,他们定下的“空营计”虽然粗糙,但是瞒上一阵子还是可以的。

    至少主帐在那儿,又有奴隶每天骑着劣马出去晃悠,至少也能拖住准备袭击主帐的队伍。

    没有人会想到他们放弃了离黑山最近的据点不要,只是去敕勒川抢掠上一回就走。但事实上,他们的给养确实也撑不了多久了。

    柔然人没想过那些已经逆来顺受的奴隶们会反抗,也没猜到他们之中有人留意了他们的去向,给鲜卑人指引了方向。

    他们更没想到魏国人之中有读档重来一次的作弊之人,原本仅凭着方向是根本无法猜测到他们去了哪儿的,可这个作弊之人愣是假借奴隶之口,将他们真正的目的给点了出来。

    鹰扬军每人都有三到四匹健马,负责不停轮换,保持马力。“鹰扬”二字取得就是他们行动迅速、席卷如风,全力驰骋时,就连右军和中军的精锐也赶不上他们的速度。

    库莫提比任何人都明白放了这群已经失去主帐、毫无补给的柔然人进了敕勒川会怎么样,那些散落的牛羊和牧民都将惨遭他们的毒手,便是为了这个,便是跑死了马,也要尽快赶到,追击上柔然人。

    好在他们赶到了。

    好在军中儿郎各个都是坚毅不拔之辈,以五百骑兵的数量阻挡了两千余骑兵这么久的时间。

    没人知道贺穆兰看到破旗飘扬、右军还在时的心情。库莫提看着他那就差没有喜极而泣的样子,伸手从旗令官那儿要过一面鹰飞旗,递于贺穆兰。

    “去吧,去传我旗令,鹰扬军到了,若无法坚守,撤入敕勒川!”

    “是!”

    这一刻,贺穆兰恨不得亲一口这位满身泥垢、性格也老成到让人无法交心的主将,他实在贴心的让人都要落泪了。

    贺穆兰将那面鹰飞旗往腰后一插,立刻使劲一抽马鞭,快速地冲了进谷。

    “响鼓!弓箭手准备,一射后发动冲锋!”

    这种狭小的地方,柔然人前有残兵抵挡,后有鹰扬军冲锋追击,怎么也会全歼在这里。但柔然人也不是傻子,后面无路可逃,求生的**说不定会让他们更加猛烈的攻击前方那一百人。

    若是出于战术考虑,大部分人应该下的是“誓死坚守”之类的命令,但身为库莫提,必须要考虑其他的东西。

    右军和中军跟着他从主帐追击到黑山头,若是这五百骑兵全因为鹰扬军要拿下这山谷的一百多军功而死了,右军就会和鹰扬军产生芥蒂。而那么多无功而返的将士,会将这次右军的败亡归咎在鹰扬军的判断失误、以及斥候的无能上。

    但如果让这些残兵退走逃生,就算柔然人冲进敕勒川,就凭他们溃散而逃的马力和实力,不过跑上十几里就会被右军、中军和鹰扬军的骑兵追上,这样残兵的命保住了,军功大家也平分了,而十几里路,都还没到敕勒川的草场呢。

    就算再有些残兵漏掉,那也不足为惧,至多他留下一些人马在敕勒川驻守一段时间就是。

    有时候军功这东西,能拿的时候,也不可以独吞。

    ‘啊,当主帅真讨厌。’

    库莫提挠了挠脸。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了。陛下,你什么时候才能来黑山大营啊,就让我做个普通的将军,冲锋陷阵便是了……”

    “就和那花木兰一样……”.

    贺穆兰骑着她的红马,腰插鹰飞之旗冲入山谷。那蓝色的的旗帜上展翅高飞的黑色雄鹰几乎闪瞎了所有人的眼睛。

    只是一瞬间,蓝旗后迈出了几千铁骑,跟随着当头身穿黑甲的旗兵排开了阵势。此时天色已经渐黑,一场战斗,从下午撑到天黑,每个魏兵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有些人眼泪还挂在鼻子上没滑下去,就已经被擦掉了。

    哭毛!

    援军来了啊!

    老副将看着对面柔然人露出的惊慌失措神情,哈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就算是死了,能看到刚才还得意洋洋劝降的柔然人露出这样的表情,那也算是值了。

    “兄弟们,鹰扬军来了!咱们守好了这个口,给柔然人看看什么叫瓮中捉鳖!”他大笑着重新握紧了刀。

    “誓死坚守!”

    “誓死坚守!”

    “誓死坚守!”

    “誓死坚守!”

    柔然人慌张的往魏国残兵的位置冲过去,他们的溃败犹如山河解冻,相互冲撞,不敢往后再回望一眼。

    身后的鹰扬军接到鼓令,已经发动了一轮骑射,箭雨如同飞蝗一般射向面前的柔然骑兵,而他们又像是最好的肉盾,替残兵阻挡了流矢的伤害。

    “喀拉喀拉”声传来,那是骑兵下弓换长兵刃的声音,老副将听着这熟悉的声响,看着已经近在眼前的柔然人,振臂一呼:

    “来吧!怎能让鹰扬军扬名于吾等之前!”

    老副将换了汉话和鲜卑话各说了一次,挥舞着单刀:

    “看我们右军如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卢副将,你看那旗官的旗子!”老副将身边的旗兵一指那鹰飞旗,只见它被不停的放倒再往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而这个动作,熟悉的让旗官直欲落泪。

    “将军,鹰扬军叫我们后撤啊!将军!”

    “怎么能撤,现在撤了,这些柔然人就要四散而逃了!”

    老副将一咬牙。

    “我们死了这么多兄弟,眼看就能报仇了,一个都不能放跑!”

    “可是将军,那是鹰扬将军的旗帜,那是上将啊!”

    “守!老子还等着这群柔然人吃/屎呢,再撑片刻,他们就要被踩成肉泥了!”

    贺穆兰已经挥舞着旗帜冲到了近前,柔然人离那群残兵已经近在咫尺,却没有人移动半分。

    她起先还以为是夜色太晚,旗帜是蓝色的,对面没看到自己的旗语。

    可直到了近前,她都能看到那为首副将的盔缨了,对方还是巍然不动,只是不停驱赶柔然人和魏兵的无主之马向前,贺穆兰急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该死的“悍不畏死”!

    该死的“吾死即荣耀”!

    花木兰以一人之力抵抗了那么久才稍稍有些松动的信念,在这个时代一点动摇都没有啊!

    妈的!

    她这么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啊?难道是为了这点破军功吗?

    谁都看得出无论他们拦不拦,这支柔然骑兵都已经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了啊!

    贺穆兰红着眼睛做出了一个危险的举动,她在颠簸的马背上弯下身子,将脚从马镫中退了出来,一下子站在了马鞍上!

    贺穆兰感觉自己的入武状态第一次被发挥到了这种极致,她感觉四周如刀的风都慢了下了,她感觉到胯/下原本在谷地中颠簸的战马,此刻平稳地犹如行在平地,她感觉自己平静的像是深渊里的巨石,可胸中又蕴藏着如同熔岩一般的火焰,正要喷发出来。

    “活下去啊!”

    贺穆兰站在马鞍上,死命的将鹰扬旗放倒再后挥,用尽全力大吼了起来:

    “活下去!”

    死了虽然能成为英雄,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能更加辉煌的未来,可能更加幸福的生活,随着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什么都不存在了!

    “将军新收的亲兵在做什么?”一个鹰扬骑兵纳闷地看着最前方的亲兵站在了马鞍上,拼命挥舞旗子。

    “将军也许有什么其他的安排吧。但是右军那些……勇士,似乎已经下了和柔然人同归于尽的决心。”

    另一个鹰扬骑兵收起手中的弓箭,提枪上举。

    “准备冲锋。”

    鼓声一声比一声响,贺穆兰歇斯底里地大喊震破耳膜般地传到了这些鹰扬军士卒的耳边。

    这是如此让鲜卑人羞耻的话。“活下去”,几乎就等同于“怕死”和“去当逃兵”,可许多人愣是僵硬住了。

    柔然人在没命的发起冲锋,那些狭小□□中阻拦在从那边与柔然人之间的战马已经开始被杀、被挤开,而右军的残兵们一边咬着牙,一边红着眼继续持着武器不肯后退。

    “妈的!军令如山,他们真当自己是什么猛将不成!”一个鹰扬骑兵也跟着贺穆兰喊了起来:“右军的笨蛋,退吧,他们活不了了,你们退啊!”

    “下面交给我们了!你们走啊!”

    “撤退!让点军功给老子们!”

    “快滚!”

    “走啊!!!”

    鹰扬军的鹰扬骑士纷纷高喊高喊了起来,一边挥舞着武器拼命往残兵的方向冲锋,一边开始大喊大叫。

    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黑暗的山谷里只余兵器相交的声音和鹰扬军们的吼叫声。

    “走啊!”

    “活下去!”

    如同那雷霆般的马蹄声一般,回响声在山谷中不停地扩散出去。

    ***

    “好像是花木兰!那是花木兰的声音!”

    一个请求过花木兰收敛同火尸体的右军将士,眼含热泪地看着正在挥舞旗帜的花木兰。

    “将军!是我们右军的花木兰!玄衣木兰啊!”

    “……那又……”

    “将军,花木兰那样站在马上很危险,会被弓箭射下来的!会掉下来被后面同袍的马踩死的!将军,我们就撤吧,也许鹰扬将军还有什么其他部署?”

    一群壮士在面对五倍于自己的敌人铁骑面前没有迟疑,在看到昔日同袍奋不顾身地站在马上大吼时却起了后退之心。

    “反正这群蠕蠕也活不了了……”

    “将军……”

    鹰扬军的吼叫声也接替着开始炸响了起来。

    “右军的笨蛋,退吧,他们活不了了,你们退啊!”

    “下面交给我们了!你们走啊!”

    “撤退!让点军功给老子们!”

    “快滚!”

    “走啊!!!”

    “活下去!”

    明明是粗鲁的唾骂之声,却不停地撞击着他们的心头,在那出生入死的刹那间,震撼了这些无名小卒的心灵。

    “既然是右军的旧部将打头,那我就看在同袍的面子上把这名声让给鹰扬军了!”

    这位老副将刚刚看到右军的觉醒,所以才越发不想撤退,担心日后他们的行为会给右军留下话柄。

    但如今战士们的心已经不再坚定,再坚持已经是无谓之举。

    “撤!把替马全部放了,抽一鞭子冲锋,撞死这些兔崽子!”他发出命令的同时,解开替马的缰绳,将手中的刀戳了一下自己的替马,那马吃痛地就往前奔去。

    右军待遇极差,并不是人人都有成批的替马更换,待看到一直陪伴左右的战马被亲手拉去送死,心中除了惋惜,还有无数的内疚之情。

    但有什么办法呢?人活着都这般艰难了,更何况是马?

    他们猛然调头,选择了他们一直都没有选择的那条路:

    ——跑。

    要跑的比蠕蠕还要快!

    要活下去!

    ***

    柔然人大半都听不懂鲜卑话,却被这凶猛的吼叫声吓得胆丧心惊,他们在苍茫暮色中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并将他们转换成自己心目中那些可怕的咒语:

    “杀了他们!”

    “砍脑袋抢人头!”

    “大卸八块!”

    但事实上,鹰扬军吼叫的都是足以让柔然人欣喜若狂的信息。

    他们在叫同袍让路。

    他们让同军离开。

    柔然人可以有一条路逃命。

    但无论柔然军中听得懂鲜卑话的将领无论如何喝斥、解释,也没有一个柔然人相信鲜卑人说的是这样的话。

    他们和魏国人打了八十年,从魏国还是一块弹丸之地开始,就没有听说过魏兵让同军逃跑的事情。

    柔然的将军挥舞着长刀企图让四散的骑兵不要仓皇失措的乱逃,要保持阵势继续向前,但前面就是出口,后面却是死神,没有人听他的话。他阻止队伍溃散,他叫他们、骂他们,说前面的魏人很快就会离开,可是那些柔然骑兵见到他都在躲避,谁也不肯躲在他的背后,每个人都希望比身边的人跑得快,那样死的就是后面的人而不是自己了。

    柔然军队开始崩溃。

    鹰扬军的冲杀越来越猛烈。

    贺穆兰在看见右军撤退的时候就已经一骑当先冲了出去。她的目标是那个横刀大声吆喝的将领。

    三百步。

    两百步。

    一百五十步。

    贺穆兰搭弓上箭,凝神静气,放开了手中的弓弦。

    嗖!

    “给我结阵冲锋!跟在各自的首领后面!你们这群……呃啊!”

    咚。

    他未完的话永远凝结在了喉间。这位说着要让出一条路给他们出去的将军,保持着脑后中箭的姿势,滑下了马去。

    已经吓破了胆子的柔然人更加仓皇,他们毫不犹豫的踏过他们主将的身体,向着那不远处的关隘冲去。

    残兵早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混乱中最怕的是溃败,朋友也相互挤撞,争夺去路,各自逃生。

    新到的右军骑兵飞也似地也加入了进来,只管砍杀、宰割,柔然人拖着辎重的马匹乱蹦乱跳,带着东西逃走了,可视它们为珍宝的柔然人却无计可施,只能拼命狂奔。

    那五百骑兵死去的尸体和马堆成了他们的绊脚石,后有追兵,前有阻拦,一个一个的柔然人在颠簸和武器加身的情况下坠于马下,仅有小半真的冲出了山口。

    可死神还没有放过他们,那些一直紧跟着不放的魏国骑兵们以更快的速追赶赶了起来,他们这才发现冲出那段山口不是得救,而是新的噩梦。

    此时的他们没有了同伴,没有了首领,没有了下属,犹如丧家之犬般的逃窜着,而中军、右军的将军却大笑了起来,留下一句“大家各凭本事”加入了这场追逐的游戏。

    猫和老鼠,捕猎者和猎物,命运让他们很快就掉了个头。

    ***

    这场袭击毫无意外的尘埃落定。从黑山口到敕勒川草场边沿,一路溃逃的柔然人留下了两千多具尸首,而黑山大营出动的鹰扬军和后来的右军、中军骑兵几乎毫发无损。

    除了黑山头战死的三百余骑兵。

    以五百骑兵抵抗两三千骑,拖了两个多时辰等到大军来援,这是足以让右军在三军面前昂首挺胸的功绩。幸存者们被右军的精锐簇拥着重返黑山头,去赢得他们原本该赢得的赞誉。

    逃出生天而重新回到黑山头的残兵们,开始在关口处四处翻捡,却始终没捡起任何东西。

    原本三军在击溃柔然人以后就该快速打扫战场,这是属于胜利者的权利,立着的人总是从地上倒着的人身上拿走他们的东西。

    对于贺穆兰来说,赢得胜利而后又偷窃一个死人的鞋子,对于她来说简直就不像是同一只手干出来的,但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她在一次又一次的看到这一切后总是安慰自己……

    拿别人的,好过别人拿我们的。

    但这次右军、中军和鹰扬军都没有动。居功至伟的鹰扬军里几位将军,从库莫提,到若干虎头、独孤唯等人,都没有下令让骑兵下马搜索战场,获取军功。

    “让那支残兵先挑吧。”库莫提看着正在尸首堆中翻找的残兵们,心中有些阻滞又有些失望,向着传令官传令下去。“等他们的马后载满了东西,再让我们的人去拿。”

    军中一向是功劳最大的人优先挑选战利品。就为了这个“潜规则”,各个军中打起仗来奋不顾身,就为了多杀几个敌人,最先得到胜利。

    库莫提的军功早已足够,他是主将,和部下的晋升方式自然是不同。若说花木兰是实打实从人堆里杀出来的军功,他就是运筹帷幄后得到的胜利成果。

    在其他人看来,这已经是对这群右军残兵最好的赞誉。

    一个鹰扬将军将军功拱手让人。

    鹰扬军发了话,右军和中军自然也毫无异议,独孤唯并不图这点军功,有点厌烦地想要先策马离开,却被好友若干虎头横马拦住,摇了摇头。

    残兵们还在翻找,那位老副将已经沮丧地坐在一个马尸上,不想再抬起头来。这马屁股还有伤,显然是先前一直被他们拿来利用阻挡骑兵冲势的战马,但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谁也顾不得可惜它们了。

    夜幕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在尸山肉海的山谷里举着火把来去实在太过阴森,就连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像是鬼影重重。

    在柔然人和鲜卑人的传说中都有那样的故事,就是在大战之后,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上厉鬼和英魂都不会消失,他们在夜间重新出来征战,山谷会一遍遍回响他们征战时的喊杀声……

    有些开始不耐烦了,马儿也因为主人的焦虑而不停的在原地踢踏着马蹄,有位将军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找到了没有?就算是芝麻大的金子也该被你们找出来了!”

    听到他的话,那些残兵惊讶地或直了身子,或僵硬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当他们向那位将军看去的时候,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将军被他们的眼神看到心中发毛,忍不住虚弱地呢喃道:“虽然你们活下来了不起,不过要不是……”

    “土难!”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

    老副将惨白着脸,深深叹了口气。

    “……别找了,你们看到有整的人头和好点的东西就拿走吧,还有这么多人在等着呢……”

    “将军!”

    “再给我们点时间,那是我亲弟弟啊!”

    哀求声此起彼伏,一旁等候着的人不明所以。只有贺穆兰心中升起了一丝猜测……

    一个残兵终于忍不住一咬牙,不管不顾的冲到鹰扬军的面前,在离库莫提两百步的距离一下子跪倒在地:

    “将军!求您把木兰还给我们片刻!求您了!”

    库莫提诧异地看了眼跟在身侧的亲兵,又看了看那个满身是脏污的士卒,讶然道:“借花木兰有何用?”

    “他是我们右军的玄衣木兰,以前一直帮着右军收殓的。我们……我们那三百兄弟找不到了……”

    他一抹眼泪,跪伏在地。

    “都说花木兰能通玄,求您了……”

    贺穆兰一捂口鼻,低下了头。

    那三百多骑兵作为最先死在这里的那批人,早就已经被乱马踩踏的成肉泥,什么都找不到了。莫说是尸体,就是皮甲和兵刃也会被踏成碎片,此时又是夜晚,就算是白天也难找的事情,更何况是夜晚……

    在一层又一层的破碎尸僧中找寻昔日同袍的遗体,已经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事情。

    这一刻,她无比想念后世的dna对比,想念刑事技术科庞大的技术团队,若是他们和他们的仪器都在,也许还能在最初的那片尸体里找到昔日同袍的踪影。

    “哦,花木兰能通玄?”库莫提露出一个似笑非笑地表情,扭头问她:“是这样吗?”

    贺穆兰的喉间已经哽咽,哪里能回答他的问题。

    就算她想要说是,也不可以开口。因为鬼神之事她才被救到鹰扬军帐下,怎么可能忘了。

    可是看着那士卒跪伏在地上的身影,贺穆兰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求……求……”

    “火长!”若干人担心的叫唤了起来:“你别乱说话!”

    “求将军让我去试试。”

    贺穆兰忠于还是说出了口。

    库莫提喟叹了一声。

    “试试吗?也只能试试了。”

    他开始号令鹰扬全军:“今日天色太晚,大军不宜在此久留。若干虎头,你率人在四周点起火把,看守住这里,直到明日一早杂役营过来处理。这么多尸身,血腥味顺风而散,会吸引狼群。”

    “独孤唯带着杂役驻扎在敕勒川内,以防有蠕蠕的逃兵骚扰牧民。其他人返回大营,这些军功……”

    库莫提看着那满堆的尸身,皱了皱眉。

    “明日天亮再来打扫。”

    “是,将军!”

    他下完令,转头面无表情地对贺穆兰说道:“你说你要试试,那你就留下来试试吧。明日回帐以后……”

    他顿了顿,“先沐浴更衣再来见我。”

    贺穆兰拼命点头。

    “谢过将军!”

    他没有说话,随意点了点头,在乙浑少连和其他亲兵复杂的眼神中,率队先行离开了。

    中军一向视鹰扬军为楷模,鹰扬军都说明早再来打扫,他们自然也就回营等待明日天亮再来。

    只有右军,因为死的都是自己营中的兄弟,留下了大半,点了火把火堆等物,以免真招来狼毁了这里。

    贺穆兰走到那还继续跪伏在原地的士卒面前,轻点他的肩膀。

    “我们走,去找找看吧。”

    虽然希望渺茫,但也要拼尽全力才是啊。

    她连点几下,那士卒一动不动,贺穆兰吓了一跳,她以前听说过许多次大战过后,战士在休息的时候却力竭而亡的故事,连忙将他身子推倒了过去,伸手一探他的颈侧。

    呼!

    还有脉搏。

    他应该是睡着了。

第150章 嗷嗷嗷嗷

    要怎样才能从一堆肉泥里分辨出是柔然人的肉泥,还是同袍的肉泥呢?

    答案是:不可能分辨。

    但是贺穆兰可以试试用鉴证学的方法,找到最开始死掉的那群人,然后从物证里分辨哪些是大魏的士卒。

    说起来玄乎,其实不过也就是缩小范围后,探查蛛丝马迹罢了。

    右军的军士们在她的身边点起了巨大的篝火,还有上百个士卒举着火把替贺穆兰照亮这一片的山谷。

    他们都知道等明早杂役营的人一来,这里就要被扫除干净,然后一把火烧成灰烬,所以每个人都是在和时间赛跑。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知道这种尝试只是无谓,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贺穆兰蹲在一地狼藉中,仔细的用手掀开各种残破的尸块,试图从衣甲、毛发、牙齿等各种细节中找寻到目标死者的痕迹。

    柔然人蔬菜食用的少,口腔都有溃疡类的疾病,指甲和皮肤也会有一定病症,这是贺穆兰在高车人身上看到的病症。

    而黑山大营因为有汉人的军需官在,至少保证了经常能喝到蔬菜汤,有时候还能偶尔吃上几个冻梨什么的。

    此外,先死之人已经开始出现尸斑,而后踩踏而死的人皮肤则较为捷径。

    但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完全的证据,只是贺穆兰根据各种情况判断,而粗略做出的结果。

    但谁管她说的是什么呢?当她挖出一部分,说可能就是时,总有无数的士卒冲上开,贯彻“他就是化成灰了我也认得”的宗旨,一定要把人带回去。

    到后来,贺穆兰渐渐就明白了,这些右军的将士也许需要的并非同袍的尸体,而是某种心灵上的慰藉。而她,这个右军军中的“玄衣木兰”,并非能够通玄,却能给他们某种“专业”上的指引罢了。

    就如同她每次和死者的家属说“他走的不是很痛苦”时,即便这些人也许心中会有怀疑,但也会因为她“法医”的身份而为这个结果松一口气。

    有时候,人需要的就是这一口气。

    得到这个结果的贺穆兰对找出所有死者遗体的压力小了许多,很多时候,她在无法确认的时候,还在彷徨的时候,就会有幸存者伸过头来,信誓旦旦地说这可能就是哪个哪个的哪个部分,然后欣喜若狂的将那块东西包裹起来,准备回头单独烧葬。

    贺穆兰唯一一具完整找出来的遗体,是被几匹战马压在一个空隙里的某个士卒,他看起来很年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但对于一个古代人来说,三十岁几乎已经过完大半生了。

    而他居然还是某个幸存者的弟弟,这让贺穆兰顿时理解了这位姓卢的老副将所说的“我们都是老兵了”是什么意思。

    贺穆兰只找到了他大半片身子,从左肩开始的很大一截都已经被削掉了。贺穆兰在四周比对了半天,找到一支“疑似”是他手臂的断肢,小心的放在他身体的旁边。

    五百骑兵,幸存的只有一百二十多人,死去的三百七十多人,贺穆兰只找到了将近一百多块“疑似死者遗体”的残肢,但就这样不专业也不可能让任何一位法医肯定的结果,居然让这些幸存者哭的像是个孩子。

    贺穆兰忙活了一夜,从天黑忙活到天亮,等天边的第一抹白出现在天空的时候,贺穆兰也被浑身上下的狼藉吓了一跳。

    为了办事方便,她早就把自己的甲胄脱掉了,只穿着里面的单袄在搜寻。但因为周围点着篝火,又有许□□流举着火把,所以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她原本穿的是一件石青色的厚衣,但现在已经呈灰褐色了,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本色。她的头发上、手上、指甲缝里,到处都是可疑的碎屑和泥土,贺穆兰很怀疑这个没有肥皂没有消毒液什么都没有的时代,自己要怎么才能把身上清洗干净。

    至少在现代,他们都是带着手套、穿着鞋套、套着工作服工作。

    看来回去要和负责屠宰军中牛羊的屠夫们讨教讨教了。

    “天亮了……”

    老副将不甘心地看着天上的太阳,似乎这样就能把太阳瞪回去似的。

    “是啊,天亮了。”

    贺穆兰的腿麻的不行,慢慢站起了身子。

    因为长期保持蹲着的姿势,她在站起的那一刻眼前突然一下子漆黑,四周也天旋地转,全靠一旁的士卒眼疾手快才没有摔到一片尸堆里。

    “哎呀,都站不稳了,谢谢你……”贺穆兰很自然地道了谢,伸手想去揉眼睛,突然想起来手不干净,又收了回来。

    “我振作振作,再最后努力一把。”

    “天亮了也可以吗?”

    很多士卒固执的认为花木兰能够“通玄”,而黑夜总是和鬼魂联系在一起,他们以为贺穆兰在白天就没有了和鬼魂对话的本事,所以讶异地眨着眼望着对方。

    “是啊,天亮了杂役营就要来了,中军和鹰扬军也要过来收军功了。”

    贺穆兰哪里知道别人的想法,只是随口回答;“不过现在天色比晚上举火把要亮堂多了,我看的清楚些,找的也容易,趁人还没来,我坚持一会儿。”

    奔袭作战一天,又劳累一夜,许多人都已经困得不行,那些幸存者有些上半夜熬不住睡了一会儿,到了这个时候都清醒的两个眼睛都在发光,一个个听了贺穆兰的话都兴奋地狂点头。

    贺穆兰直起身子,叹了口气,重新开始自己的找寻工作。

    等到杂役营和鹰扬军到来的时候,她找出来的“疑似对象”已经被认领了一百多人,再想法子也找不出了。

    大多数人对这种结果已经满意,还有些人找到的残肢较全,但缺这个缺那个,这些人就一边流着泪,一边将分属好几个人的遗体凑成个整的放在一起。

    “呜呜呜……我们生前都是同袍同军,死后葬在一起也没什么。他也不知道是谁的,死后都不知道怎么祭祀,你和他在一块儿,好歹日后家祭还能让同袍的子孙祭祀一番,莫怪我拿你乱拼……”

    一个士卒一边这样哭着,一边把某个下半截身子放在找出的大半截上身上面。

    贺穆兰心里也堵堵的,她有些想说那个下半截也有可能是蠕蠕,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继续埋头苦找。

    右军留守了一夜的士卒已经开始整队,库莫提没来,来的是另外一位将军,他们等了贺穆兰片刻,等太阳完全升起来,阴气散尽,就开始催促各位清扫战功,准备打扫战场了。

    若干人跟着中军也跑了过来,捧着一大堆丝线。

    “花木兰,你那缝针还带在身上没有?我把你的线带来了!”

    贺穆兰一愣,笑着回答:“你可真是贴心小棉袄,我缺什么你送什么。”

    当下,所有人开始打扫战场,贺穆兰则跪坐在地上,开始小心的把那些能凑齐的残肢断臂缝合在一起。

    正如同那位士卒说的,生前亲如手足,死后真成了守足也没什么。家祭的时候,他的子孙应该也不会介意祖先的骨灰里有祖先的同袍存在,对吧?

    她一边粗略又快速的缝合,一边开始苦笑。

    ‘贺穆兰啊贺穆兰,你的原则去哪里了?真相和公道无关,和荣耀无关,仅仅是真相而已,而现在的真相,却有大半是你伪造出来的……’

    ‘自从到了这里,你越来越多的打破你的原则。等所有的一切都被抛之脑后以后,你还是那个贺穆兰吗?你还记得这是个幻境吗?’

    ‘既然要穿,老天为什么不让我穿开封府呢?’

    “至少,还能帮到包大人……”贺穆兰喃喃自语,“不过,公孙先生大概会吃醋吧?”

    “火长,你在说什么?什么包大人?鹰扬军中有姓包的吗?”

    一旁的若干人每次一看这种场景就会小脸煞白。

    他倒不是怕死人,怕死人也不能入军中杀敌,他好像……好像有点怕针尖……

    “啊,自言自语罢了。”贺穆兰飞快的飞针走线,又拿出几根空针给若干人。“若干人,节约时间,帮我把这几根针穿一下。”

    若干人接过针后低头看了一眼,感觉自己的头有点晕。

    穿……穿针……

    对对对,穿的是针屁股,不是针尖。

    若干人拿着那根弯弯的针,哆哆嗦嗦对了半天,线愣是没有穿进去。

    “我好了,换针!”贺穆兰头也不回的伸手,待伸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有针递上来的时候,忍不住扭头。

    “你怎么一头汗?”

    “火长,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觉得眉心发亮,人好难受,喘不过起来……”若干人拿着那根针,犹如它有千钧重。“我觉得我应该是得病了,这活儿我干不了,干不了……”

    贺穆兰仔细注视着他,从他手中拿回针,发现他像是丢走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如释重负地笑了,忍不住嘀咕着说:“你不会有尖锐恐惧症之类的毛病吧?小时候给针扎过吗?”

    她问“小时候给针扎过”的时候,若干人又打了个哆嗦。

    “那你若是生病找了汉医,要给你用针怎么办?有时候要扎满头满身的……”贺穆兰皱起眉头。

    满头满身吗?

    若干人想象了下那种场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若干人?若干人?喂,喂你怎么样!快来人!”

    什么情况!

    ***

    就算是浴血奋战了几天几夜的人,也不会有此刻的贺穆兰这么吓人。她简直就像是从尸山肉海里爬出来的死人。

    以至于她回到中军帐前的时候,守卫的两个将士都不敢放她进去,还是她身后的鹰扬骑兵说明了情况,那两个将士才用又嫌恶又好奇地眼神放她入营。

    贺穆兰大概知道库莫提为什么会说“你沐浴更衣后再来见我”了,怕是他也是死战过的人,知道从这种环境中出来会有多么的可怕。

    贺穆兰烦恼的看着自己已经被鲜血弄的已经结块的头发,再看看满指甲的脏污,皱起了眉头。

    来到这个时代,每个月一次的大姨妈是没有了,可见血的频率何止每个月一次那么短暂。

    “花木兰,将军说他信守约定,那四百多个奴隶全部给安置到军奴所在的营帐去了,以后那支奴军归你管,要打要骂随你的意……”

    这个鹰扬军说这话不但没有什么羡慕的意思,反倒有些幸灾乐祸:“不过,军中军奴和家将奴仆都是自己提供补给的,军中不管这些人吃饭穿衣,你得自己想法子。”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顿时把贺穆兰惊得一点烦恼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四百多个人全靠我养?”

    贺穆兰就差没跳起来了。“我拿什么养?我自己才刚刚混到能吃饱!”

    “没办法,军中就是这个规矩,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救这么多奴隶回来啊。”那鹰扬骑士摇了摇头。

    “要不你把这些人献到军中做军奴吧,这军功已经够四转升五转的了。”

    他这下就露出有些羡慕的表情了。“我劝你这么做。就算是你身边的若干人家,家奴也没有养那么多。那些人面黄肌瘦一击就倒的样子,也做不了什么亲兵之流,不如送到军中做军奴,好歹你不必辛苦,他们也饿不死。”

    “……军中的军奴,都是做什么的?”

    “一般的军奴都做些苦力,不过这些人都是从柔然军中俘虏的,肯定不能信任,大概刺上字,戴着镣铐做事吧。”

    鹰扬骑士无所谓地说道。

    刺上字,戴着镣铐做苦力。

    贺穆兰突然想到那一声“……杀了我吧,反正我再也不想做奴隶了”,忍不住默了默。

    先缓缓吧。

    先缓缓不迟。

    先找找能不能养活他们的办法。如果实在不行……

    贺穆兰咬咬牙……

    实在不行……

    “那他们,现在吃什么?”

    贺穆兰关心地问。

    “刚回营,怕有病,参军帐命令把他们送到澡房去清洗干净,领了衣服和三天的口粮,先在军奴帐里住着。等三天后,就没的吃了。”

    他笑了笑,拱拱手:“我还要回去和库莫提将军禀事,先行一步。”

    贺穆兰原本还算“做了好事”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就连抬脚都觉得有些累了。

    她的眼前出现了四百多个人张着嘴,对她不停的说“主人我饿我饿我要吃饭”的情景……

    她先以为自己玩的是rpg游戏,后来才发现玩的是战略**,现在刚刚有些适应了,又要转为经营类游戏吗?

    四百个人嗷嗷待哺啊,摔!

    她十个人的饭都做不好!

    贺穆兰深受打击地走到副帐前,发现那个红衣的侍从官又出现了,身后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是她的随从素和君,一个是不认识的男孩子。那男孩子看脸不过十六七岁,个子倒是有一米七左右了,这在这个世界已经是大人的身材,只不过面无表情,看起来活似那种全世界都欠了他的中二少年。

    他的眸色很淡,大约有异族血统,脸倒是典型鲜卑人的样子。

    贺穆兰莫名地和那侍从官行了礼,红衣侍从官竭力忍住自己捂住鼻子的动作,恍然大悟道:“难怪将军叫我给你准备洗澡的东西,还叫我把你的两个侍从送过来。”

    他让素和君捧着衣服和胰子等物上前。

    “副帐里人来人往,将军让你去后面的私帐沐浴,水已经准备好了,素和君会伺候你……”

    他说着让贺穆兰更加烦恼的话。

    “这奴隶是你从蠕蠕那救的那个,他一心说要认你为主,将军说他指引有功,素和君又老是去高车人那里帮忙,就让他先做你的军奴,帮着洗衣送饭。”

    侍从官交代好一切,像是逃命似的跑了。

    留下贺穆兰和素和君三人……

    大眼瞪小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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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325/ 第一时间欣赏木兰无长兄最新章节! 作者:祈祷君所写的《木兰无长兄》为转载作品,木兰无长兄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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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无长兄介绍:
出门见火伴,火伴皆惊惶。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变态狂。 从二十八岁女法医穿成卸甲归田后的花木兰,贺穆兰表示压力很大。 和故事里的结局完全不同,没有鲜花和掌声。这个卸甲归田,年已三十的花木兰,已经是乡野传闻中的一个怪物。 她是鲜卑和汉人混血,身材高挑,样貌并不美,她杀过人,握过刀,气质冷冽,力大无比,又有和男人们同吃同睡十二年的名声,早已做好孤独终生的准备。 拒绝柔然使者和亲请求的一句“我癸水从未来过”,更成了她身为女人败笔的原罪。 被乡人坑的一脸血的贺穆兰,坚决表示: 若是能再来一次,她一定隐瞒身份,接受官职,升职加薪,登上人生巅峰。 反正不受这洋罪! 穆兰:唧唧……唧唧……唧唧……(断了!) 众人:…… 先谢过兰陵孙氏的给力封面。本文在存稿中,入放心跳坑。木兰无长兄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木兰无长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木兰无长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