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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祈祷君     木兰无长兄txt下载     木兰无长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71章 本来面目

    贺穆兰也曾在魏国行走过,不过那是十二年后,行走的方向也是由南而北,并非如今这样由北往南。

    花木兰之前只是个闺阁女子,又是普通人家,能够出门的机会也有限,所以一路南下,竟是拓跋焘在做向导。

    对于这点,贺穆兰实在是惊讶莫名。

    按照她的想法,一位皇帝即使不是一天到晚在深宫里不出来,至少也不会熟悉到哪个城中的哪家食肆做的饭菜比较才对。

    而且还是这样不起眼的铺子……

    贺穆兰叹为观止地看着拓跋焘熟练的点了十人份的“跳丸炙”,然后在街头食肆的席间跪坐,其余众宿卫围着拓跋焘一一坐下,不一会儿,这个不大的铺面就已经坐了个大半满。

    剩下的小半个店铺里的人,全部都已经被宿卫们“请”走了。

    那老板似乎也很害怕拓跋焘这样的“贵人”,小心翼翼先做了两碗“跳丸炙”,给拓跋焘端了上来。

    端上来的时候他大概是发现了什么,反复打量了他好多眼,这才犹豫不定地问道:“敢问您是不是几年前的那位杜小郎君?”

    拓跋焘舀起一个跳丸,笑嘻嘻地回他:“王伯,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真是难得啊。”

    这里是代郡北方的一个小城,名曰“临平”,就是靠近平城的意思。由于离平城不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街上行人来往如织,远比边关军镇的怀朔还要繁华。

    贺穆兰见拓跋焘居然能一口叫上这个老伯的名字,诧异地看向他。而拓跋焘只是把另一碗一推,推倒贺穆兰面前,伸手指了指:“你吃。”

    那王伯原本担心自己会惹火了什么“大人物”,砸了饭碗,如今认出是谁了,态度也就放松了下来,还能笑着和他接话:“小郎君如今长得真是相貌堂堂,我都不敢认了。又带家人出来游玩?”

    他看了看旁边诸人,“以前和你一起来的那个长辈,如今没有一起来?”

    看起来倒是有遗憾的样子。

    “他还有事,不能像我一样经常出来游玩。不过他经常说起你的丸子,下次我机会,我一定央他再来。”

    “那就多谢了,全靠他的指点,我的跳丸炙如今才做的红火,我该谢谢那位恩公才是。今日小郎君几人的吃食就算我请了,各位好好吃。”

    王伯笑的慈祥。

    贺穆兰已经被这样的发展弄的有些发懵,只愣愣的舀起一个圆子,一口咬下。

    鲜滑。

    弹q。

    比贡丸更嫩,比肉丸要弹牙。

    已经被北魏缺盐少调料的饭菜折磨的对吃没有什么奔头的贺穆兰,第一次默默的低头努力埋头苦吃。

    一旁的几个宿卫闻着肉汤发出的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眼巴巴的望着那老板。

    可惜那老板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和拓跋焘继续攀谈起来:“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汤做的更鲜美?嘿嘿,以前羊肉贵,我一锅汤只下两斤羊肉,如今羊肉贱了,我这材料也舍得放的多些,味道自然是更美。现在猪肉倒比羊肉跪了,跳丸涨了价,汤就得下点功夫。”

    贺穆兰风卷残云的把一碗跳丸炙吃了干净,再把汤一口气喝完,只觉得从头顶暖到脚心,满足的大叹了一声。

    拓跋焘虽然带了贺穆兰和宿卫们到这里来,但他并不是讲究吃食之人,所以吃的倒没有贺穆兰快,他一边慢条斯理的吃着丸子,一边和王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羊肉贱了吗?”

    “贱了,贱了!听说大可汗打了胜仗,得到的牛羊数都数数不清楚,这些牛羊还没运回来的时候羊肉和牛肉就在大跌,等到坊间开始成群成群的抛售牛羊的时候,那价格贱的狠咧!”王伯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现在卖羊汤、羊肉的馆子都乐了,养猪的人家也乐了,就是养羊和养牛的可怜了点。”

    “怎么,牛羊卖不出去?”

    “正是。”

    拓跋焘意外地说:“贱价卖不行吗?实在不行,自己宰了吃了。”

    “你这小郎君话说的,养牛养羊难道不要时间吗?废了那么多心思和精力,养了一年,眼看就要杀了卖了,突然价格贱成这样,谁会甘心啊?更何况自己吃,也吃不了这么多牛羊啊,现在又不是冬天,风干不成,也腌不了腊货。”

    王伯叹了口气:“但不管怎么说,养牛羊的少,吃牛羊的多,最终得了便宜的还是普通百姓,哪怕这些人真的可怜,得了实惠的人也不会高价买他们的牛羊的。”

    王伯见拓跋焘似乎心情有些不好了,一拍自己的脑门:“光顾着叙旧了,剩下的几碗跳丸应该是好了!我去盛!”

    说完大步奔回锅灶之间,专心做起他的跳丸。

    在他的身边,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将羊肉和猪肉细细的切成丝,再加入生姜、橘皮葱白一起捣,边捣边加着什么,最后用纱布将肉挤压成丸子状,放在一旁。

    那王伯则把羊汤倒入小锅煮沸,下肉丸煮熟,放入蔬菜和几片胡饼,便是一碗跳丸炙了。

    过程倒是不复杂,味道却是极好。

    那捣肉的力道大概是关键吧。

    “陛下在想什么?”贺穆兰看着拓跋焘碗里还有几颗肉丸,只觉得腹中还有些饿,又不好意思喊那老板再来一碗,他刚说了全部他请,人家也是小本生意,多了他也负担不起。

    食肆旁边还有一个卖胡饼的大娘,因为胡饼佐汤最是方便,王伯的胡饼放的又不多,所以这大娘的胡饼卖的也是极好。可是如今其他客人都被赶走,这大娘也就只能愁眉苦脸地老往这边看。

    贺穆兰心中过意不去,吩咐陈节取了一些盐去换胡饼,那大娘的愁眉才渐渐展开。

    “我在想,这么多牛羊,若一起运到国中,花费的成本太大,国内也不需要这么多牛羊,这些牛羊倒可惜了。”

    拓跋焘知道如今卖到国中的都是出征将士们的战利品,这属于私人资产,他无权干涉。但也还有许多收归国有的牛羊还在边关,若真宰了实在是可惜,要想养着,又要大量的人手。

    柔然那些俘虏也成问题,关内要涌入这么多奴隶,势必要改变很多事情。

    “陛下何不让柔然的俘虏就在漠南放牧,为我大魏囤积军粮?”贺穆兰已经见识过了张大郎的事情,知道他险些酿成了悲剧,不由得开口道:

    “国内耕田的男丁已经是不够,再加上照顾这么多牛羊的更是麻烦。柔然已灭,漠南有大片空出的草场,不如建立数个牧场,由鲜卑牧民放牧,柔然的奴隶做些杂役,为我大魏的大军提供保障。”

    拓跋焘点了点头:“我也想这么做,可军中也不需要那么多牛羊肉吧……”

    “陛下,并不只是牛羊肉啊。牛皮可以做皮甲、做皮靴,牛角可以制弓、制鞍具,牛黄、牛膝都可以入药,若是官售这些,寻找国内的大商家收购,或是交由将作监制作铠甲兵刃,比贱价卖了要更好。”

    这便是深加工和精加工比原料更有价值的原因。

    “羊也是这样。养着羊,羊毛剪下来可以纺线,做衣衫做毯子都可以,羊毫可以做笔。羊角也有其他用处。羊奶、牛奶都可以做成酪子,哪怕军中不用,便宜卖入城中,也有不少人会要。”

    贺穆兰兴致来了,又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漠南大片水草丰美之地如今空闲,而那么多柔然俘虏若涌入国中,总会担心他们生变,可如果置之不理又会逃窜回草原,不如给他们一些事做,让他们习惯我大魏的生活,若是表现的好的,能够得到奖赏,为了得到赏赐和身份,他们就会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

    “这些牛羊原本就是他们养的,熟悉它们的习性,交给他们饲养更加合适。战马却不然,战马攸关生死,养着战马的牧场必须由可信任的官员管理。等我军中可大量提供替庐时,军户们也就不用担心自己的马不够好了。”

    贺穆兰是从右军升上来的,当然知道右军的马良莠不齐,一旦急行军,队伍掉队、脱队的人不知有多少,全因马力太差。

    真要打仗,阵形大乱是很可怕的事。可硬件条件跟不上,平日再训练有素也没有用。这也是为什么出身最低的右军作战能力始终比不上中军的原因。并非单兵能力不行,而是装备差了。

    “你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只是之中还牵扯到不少关节……”拓跋焘压低了声音:“漠南的牧场有许多鲜卑大族盯着,就等着圈呢。”

    “那就叫他们交税……”贺穆兰也小声地说,“得了牧场,陛下不妨把牛羊也拨给他们,再派朝廷官员‘监察’,若有收益,需得缴纳税收,这样省下了管理牧场的人手和时间,又得了进项。只是自己的牧场还是要建的,处置牛羊倒在其次,关键是那么多人……”

    远的不说,那么多高车人还眼巴巴等着分草场呢。

    以前他们都是奴隶,没有自己的地盘,在自己主族的地方放牧,动辄被赶去他处。如今他们归附的快,又立了大功,这草场第一个就要考虑到他们。

    “除此之外,柔然王庭原本就是水草最美之地,今年夏天又被大檀用火烧过,等冬天一过,到了第二年开春,那块地上的牧草一定茂盛的要命,人人都要虎视眈眈。这块肥地给谁都不合适,反倒容易引起争斗,若朝中在此建一牧场,大家都不要争了,牛羊马匹也不用千里迢迢运送南下了,岂不是大好?”

    “嘿嘿,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拓跋焘把快要冷掉的圆子三两口吃进肚子,“只不过那里我不准备收归国库,要做我儿子的牧场。”

    “咦?”

    贺穆兰一愣。

    “怎么?我鲜卑大族都是如此。有什么好吃惊的。那里曾是王庭,只有王家能够享有,象征意义倒大于实际意义。我的大皇儿刚刚降生没多久,我既没有给他庆祝过弥月,也没有给他的母族什么奖赏,赐他这片牧场,便是最好的礼物。”

    拓跋焘像是所有初当父亲的年轻人一般,想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孩子。

    “他如今是我拓跋焘的大皇子,日后就是我拓跋鲜卑之主、大魏之主,以昔日王庭作为圈地,这才合适他的身份。”他毫不迟疑地说道:“至于管理那片牧场,在他能有得力的人手之前,还是我先委派着用上。”

    贺穆兰哪里敢谈论这种储君之事,只是低着头不语。

    拓跋焘倒像是兴致来了,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没见过我那小子,真的是乖巧,体格也够健壮,看他那眼睛就知道是个聪明孩子!哎呀呀,我都大半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现在长得多大了……”

    他倒是准备回去就立下储君,这样日后他出征打仗臣子们也放心许多。

    可是贺夫人,还有朝中那么多后宫嫔妃的家人……

    一向不害怕阴谋诡计、刀枪箭雨的拓跋焘,忍不住头痛地捂住脑门。

    “陛下?”

    “哎,别喊我,让我静静。”

    贺穆兰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郁卒起来的拓跋焘,只好沉默的继续啃着胡饼。

    待所有人都吃的大饱之时,拓跋焘起身和那王伯告别,临走前偷偷丢了一块银子在捣肉的木冲里。王伯年纪有些老了,眼睛昏花,自是没看到拓跋焘做了什么,那年轻人大概是王伯的子侄,应当是看到了,可也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的继续切他的肉丝。

    想来今日宿卫加拓跋焘等人大吃大喝,又赶跑了这么多客人,已经给今日的营生带来了很大的影响,那年轻人和拓跋焘又不认识,见能少一些损失,便承了拓跋焘的好意。

    那一块银子,足够王伯家卖上一个月的跳丸炙了。

    饭后,拓跋焘让众人找一客店寄了马,陪着他在城中乱逛,走的最多的就是集市和酒肆。

    贺穆兰陪着他逛完了东市逛西市,又看着他跟着一群酒客像模像样的吹牛闲谈,再骂骂当下的一些不平之事,简直是瞠目结舌。

    若说之前那副对城市的熟悉已经让她惊讶过一回的话,如今这个活像纨绔子弟在街头嬉笑怒骂的样子简直让她有些崩溃。

    至少她是怎么也做不到一边抖着腿一边剔着牙,问着酒客“最近哪里有什么乐子可知道”这样的话的。

    直到出了酒馆,贺穆兰还一副梦游的样子。那些宿卫则是在拓跋焘“暗访”的时候隐蔽在四周,只有在人少的地方才又冒了出来。

    “怎么,你很吃惊?”

    拓跋焘看着贺穆兰的样子,哈哈大笑。

    ‘岂止是吃惊,简直是吓尿了好嘛!’

    贺穆兰点了点头:“陛下对临平的熟悉,实在让末将惊讶。”

    “我十几岁时就已经走遍魏国了。”拓跋焘带着笑意,“我从小武艺就出众,加之我兄弟众多,父亲便不拘着我们常在宫里,我这个人性子野,一直爱乱跑,一年倒有大半年都在宫外。我还曾跟库莫提溜去过夏国,把我的母族吓得半死,库莫提也被我父汗抽了十几鞭,那之后我就不敢溜去他国了……”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语气得意地继续说:“我十二岁游历河套时,正遇到柔然犯边。就是那一年,我设计围歼了他们。那一战让我知道蠕蠕们实在笨的可怜,没什么了不起的。后来我前往北方六镇,仔细观察了蠕蠕的动向,觉得被动防守并不能给我们带来胜利,于是黑山大营便立了起来。”

    “待我十五岁被立为太子,我就开始代替我父汗巡视各地了。我这人不爱跟着大队伍走,有时候常拉着崔太常微服出行。”

    拓跋焘回忆起年少时候的事情,眼角眉梢都舒展开了。

    “刚才做肉丸的那家食肆,便是崔太常发现的,认为民间能有这手艺,做的还算。我本人对吃这种事并不讲究,但他是汉人,又出身世代公卿的钟鼎大族,对吃却是十分挑剔的。那老汉得了他的指导,自然对他感激戴德,所以刚才一见我就问崔太常来没来。”

    贺穆兰这才恍然大悟。

    她在拓跋焘身边也待过一段时间,知道他是连生牛肉都吃的人,绝不会和后世的吃货一样一到一个城市就先去找那个城市哪些东西好吃。

    想来那位对吃讲究的崔浩大人也是头疼,跟了这么一个储君,除了要操心他的安危,还得填饱自己的肚子。为了能吃的舒服,还要教别人怎么做。

    能知道菜肴怎么做,这崔浩也算是个全才了。

    至于拓跋焘的风格,像刚才那样遍访集市、询问物价,和路边的老太太聊天问今年的收成,这才像是他这个一国之君会问的问题。

    魏国人口组成复杂,胡族和汉族杂居,酒馆里最容易生事,他问问最近的新鲜事,便是想知道民风人情如何。

    若有大的冤屈,在酒馆里坐一会儿,也就能知道个只言片语,到时候再找白鹭官去查,一查便能了解。

    贺穆兰一直混在军中,和这位陛下的接触也就是在库莫提身边做亲兵时的那些时候,以及后来在黑山大营备战的日子,平日里他是什么样子,做过什么,以前又做过什么,是一概不知的。

    不但她不知,就连前世的花木兰,也不见得知道。

    这位皇帝将她带在身边,将自己最不为人知的一面慢慢敞开在她的眼前,若是这个年代寻常的臣子或将军,即使不诚惶诚恐,心中大概也会惊诧莫名。要是个古板点的臣下,怕是当场就要以死力谏了。

    可贺穆兰是谁?贺穆兰可是后世看过无数“xxx微服私访及”、“戏说xxx”、“xxx传奇”的女人,而这些xxx大部分又都是有名的帝王,所以贺穆兰除了觉得拓跋焘的形象变换太快她承受不住以外,对他行为的合理性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议。

    一个人但凡心里想的是什么,脸上总会带一点出来,拓跋焘一路都在细心观察,发现这位想要重用的臣子却和他一样是个“不拘小节”的,顿时心中大感快慰,将她视为了“自己人”。

    这满朝文武,能够对他偶尔做出的怪事“视若平常”的,唯有崔浩和库莫提两人,如今又多了一个花木兰,岂不是让他大喜?

    知己有一两个就够了,他现在有三个!

    一想到这里,拓跋焘立刻满脸满足地拍了拍贺穆兰的肩膀。“我带你见这些,便是想告诉你,我实在不是什么守成之君,也不需要按部就班的臣子。日后你若追随与我,无论我做了什么不合常理、惊世骇俗的事情,你只需信我就好,我并不是那等昏聩的主君……”

    贺穆兰点了点头。

    “你很好,而且你日后还能更好。”拓跋焘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意气风发道:

    “我大魏必将在我的手上……”

    “让让让让!这么大个子站在街中央挡个什么道!”一个中年大婶推开正欲振臂抒怀的拓跋焘,顺便还瞪了一眼。

    “不知道让让……咦?”

    这大婶大概觉得拓跋焘长得好,身材也够魁梧,居然凑了上来,腆着脸问道:“小伙子长得挺俊啊,何方人士,娶了妻没有?我可是此地有名的媒婆,你若要有看中的姑娘家……”

    “花木兰,我们走。”

    拓跋焘面无表情地转了个方向,一指城门。

    “我们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

    贺穆兰掩盖住自己的笑意,答应了一声便紧跟着拓跋焘匆匆而去,只余下那位大婶还在后面吆喝。

    “我说的是真的!诶,那小伙子,你考虑考虑……”

    噗,无论做了什么不合常理、惊世骇俗的事情吗?

    大菜市里抒发胸怀算不算?

第272章 竟是私奔

    拓跋焘虽然喜欢率队乱跑,但还算是个明白大局之人,就在大军离平城还有两天路程的时候,他带着宿卫军和诸多白鹭官、以及贺穆兰一行人,重新又回到了王驾之中。

    拓跋焘虽然想重用贺穆兰,可相比于他身边的那些重臣,如今的贺穆兰却不算什么,也凑不到他的身边,所以等归了王驾,贺穆兰反倒清闲了下来,没事和若干人、狄叶飞串串门,也算是安逸。

    若干人如今是古弼的侍从,狄叶飞也被崔浩带在身边,由专门的家人教习写字。狄叶飞足够勤奋,只是短短的时间里就已经认识了不少字,即使来见贺穆兰,随身也不忘带纸笔,没事就描上几笔。

    是的,描。

    他的毛笔字,实在是丑的不能见人。

    不但他,就连贺穆兰的字,也就只能算是“工整”而已。

    这时代的文人注重书法,可他们都是民间自学成才出身,一笔字真是登不得大雅之堂。若想要知道一个人出身如何,看字就知道了。

    若干人派人打听过花家的事情,自知道花家行二的是个女人开始,心中就犹如坠了一块大石,再见贺穆兰,面上自然就有些不自在。

    这不自在一来二去后就连狄叶飞都看出来了,私下里小声问贺穆兰:“你是不是和若干人那家伙有了什么矛盾?”

    这话问的突然,贺穆兰错愕道:“怎么可能!”

    “你最好和若干人聊一聊,他原本和你无话不谈的,如今却点到即止,若不是你的问题,便是他的问题。”狄叶飞叹了口气,“不过我也没立场说你们,你如今一飞冲天,便是我看你,都有些不自在了。”

    “你他日的成就,必不在我之下。”贺穆兰认真地对狄叶飞说道:“你敏而好学,又立下使高车归附的赫赫功劳,如今又得了崔太常的提携,青云直上就在明朝,何必自苦?”

    狄叶飞最近一直跟在崔浩身边,所见所闻的都是一时人杰,莫说文韬武略,就是他们说的话、做的事,他也听不懂,看不明白,自然产生了自惭形秽的想法。

    尤其崔浩教导人并不是循循善诱,而是习惯以解决问题为主,狄叶飞和崔浩如今相差的距离无异于天上地下,哪敢胡乱问什么心中的不解?他连字都没有学全!

    于是乎,两个地位原本就不等的人又没找到合适的相处关系,加之崔浩原本就是要臣,每日事务繁多,也就顾不上这个小弟子,只能偶尔叫过来问问“今天习了几个字?可有什么不懂?”,犹如教导三岁小孩一般。

    时间久了,连狄叶飞都害怕崔浩召他前去。

    只是这些苦处,狄叶飞却是没有办法说给贺穆兰听的。如今人人都觉得他占了巨大的便宜,又攀了崔浩的高枝,他若说了这些,反倒像是不识好歹一般!

    他不说,贺穆兰也就不知道狄叶飞心中的这些苦恼。她还以为狄叶飞是因为见她步步高升,他却离开同火太久,又不知道前程何处而心急,所以只能温声宽慰他。

    两人说的不在一个点子上,狄叶飞虽然心中感激,可烦恼却半分没有减少,他原本就是个性子倔强之人,又觉得自己的脑子实在不行,就把自己逼得越发狠了,恨不得整个晚上都在帐子里学写字才好。

    只是他白天要骑马赶路,晚上又学习汉字,时间一久,当初的那些风采全部都消失了个干净,眼窝下陷人也无精打采,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狄叶飞毕竟在崔浩身边,贺穆兰不能常见,但若干人是个侍官,想要见到却是容易的,晚上歇夜的时候往古弼的副帐找去就是。

    这天白天贺穆兰听了狄叶飞的话,再想想若干人这一天的魂不守舍,心中确实有些担忧。

    她一想到等他们回了京就没办法这么容易的见面了,忍不住起身取了将牌,去若干人的帐中找他。

    若干人也是贵族,身边有人一、人二、人三、人四伺候,其中人二机灵,常常为他跑腿,人一性格沉稳可靠,却是近身保护的。

    人一人二今日都在当值,见贺穆兰前来,去过怀朔调查花木兰事情的人二顿时神色慌张,磕磕巴巴了起来:“花花花花花花将军……您怎么来了。”

    “我找若干有事,他可在?”

    虽是问话,可眼睛扫了眼帐篷,已经看到了若干人的倒影,如今正伏在案上写着什么东西。

    人二头皮发麻,对着花木兰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也看不出他哪里像个女人,只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此时兹事体大,若干人谁也没有告诉,所以人一还是神色如常,听到贺穆兰的话稳重地点了点头,掀起帘子就请贺穆兰进去。

    若干人曾经和下人们都吩咐过,若是花木兰前来,哪怕他在洗澡换衣,也随时请她进来,这是因为他心中实在是信任花木兰的缘故。

    人二结结巴巴地看着人一把花木兰放进去了,忍不住一锤同伴:“你怎么也不通传一声就放花将军进去了!要是主人不方便呢?”

    “主人说过花将军随时可以进去的。”

    人一瓮声瓮气地反驳:“若是我去通传,倒引得主人和花将军生分,主人一定会不高兴。”

    之前从来没有通传过,现在通传了,岂不是让花木兰多想?

    人二心中有事,就犹如茶壶里装饺子,有嘴却倒不出来,只得抓耳挠腮一番,听着里面的动静。若有什么不对就飞奔进去救主。

    可他再这么一想,就算花木兰真要杀了主子灭口,他这样的本事,难道还能阻止什么不成吗?军中论武勇,花木兰算不上第一也至少前三,顿时脸都黑了。

    就在他又挣扎又痛苦的时候,贺穆兰已经弯腰进了若干人的帐篷。

    此时若干人正伏在案上出神,因为太过认真,根本没有发现贺穆兰走了进来。

    贺穆兰在若干人这里来去自如习惯了,从他背后伸过头一看,只见他在案上铺着一张纸,字迹缭乱的写着许多字,显然心中实在太过杂乱,以至于这些字有的力透纸背,有的虚弱无力,俨然精分一般。

    贺穆兰定睛看去,顿时骇的灵魂出窍,根本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讶然出声:“这……这是什么?”

    那张纸上,赫然写着无数猜测。

    有一行是:花木兰是个女人。

    那女人两个字下重重点了两点,然后花了个大圈,旁边写着大大的“可笑”二字。

    有一行则是:花木兰被人换了人。

    那“换了人”也被圈了起来,旁边注释着两个字——“为何”。

    还有一行是:花木兰身上有隐疾,不可脱衣。

    可那不可脱衣旁边又写着“事后问过那罗浑,没有不妥,奇奇奇”。

    最后还有特别醒目的两个大字。

    ——“私奔”。

    这一张纸就犹如若干人的推理过程,他内心的纷乱和挣扎可见一斑,显然每一种猜测都有无数解释可以推翻,以至于他自己毫无头绪,倒把自己逼入了死胡同,无法走出来。

    若干人原本正在冥思苦想,身后有人出声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当下也不回头,反射性一把抓起案上的纸就揉成个团,一口吞了下去。

    这时代的纸质量太差,杂质颇多,纸张也又厚又硬,若干人直把自己噎了个要死,加之墨汁腥臭,吞下肚后几欲作呕。

    等他回过头来,看到站在身后的正是他百般猜测的正主,更是一下子往后跌倒,脊梁磕在小案上,发出一声惨叫。

    “啊!”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可要我进来?”

    人二听到里面的惊叫顿时也跟着大叫,人一颇为诧异地看了人二一眼,似乎不能理解这明显是磕到哪里的声响也至于让他大惊小怪。

    “你别进来!你和人一就在门口守着,什么人都不要放进来!”

    若干人噤若寒蝉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贺穆兰,扯着嗓子对着外面大喊。

    “火,火长,我可以解释的,真的,我可以解释……”

    贺穆兰此时面色难看,好似像是被人侮辱般的气愤,可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思绪早就已经乱成了一团乱麻。

    她瞒不过敌国的探子和拓跋焘那是自然,敌国的探子渗入怀朔也不知有多久,有自己的手段是正常的;拓跋焘的白鹭官遍布天下,他要查自己国家一个百姓的生平,那也是再容易不过。

    可她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想到若干人也会查她的底细!

    若论同火十人,最心细者是阿单志奇,最胆大者是吐罗大蛮,最冷静者是那罗浑,最认真的是狄叶飞,可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若干人!

    为何若干人要查她?

    他说的“是个女人”、“换了人”云云,又是什么意思?!

    贺穆兰心中虽乱,但狼犹存,她见若干人比她这个身怀秘密的人还要害怕,当下面如沉水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若干人嘴角的墨汁,心中知道他是怕别人知道了她的秘密,故而极力掩饰,面色总算好看了一点。

    “你还不说给我听!”

    若干人被这样可怕的贺穆兰吓得腿软,连坐都坐不直身子,像是个偷情被发现的小媳妇一般从头开始说起。

    “火长你重伤的时候,有一次我去送衣服,正遇到你和寇道长说话,那时候我正好就在旁边……”

    他将来龙去脉细细说来,又说到了阿单志奇的猜测,便也想着是不是花家想躲避兵役,所以找了人李代桃僵。

    若干人确实是一心为了花木兰好,他先想着若是花木兰身上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了,不得不隐姓埋名为他人征战,他就算不要脸求了两个兄长和古侍中的帮助,也要帮他讨回自己该有的名誉。

    自杀巩后,他已经对奴隶被主家操纵深恶痛绝。

    可等他仔细探听一番后,才知道花家只是普通军户,奴隶和下人是绝不会有的。他实在想不到可能,就把人二派了出去,去怀朔细细打探,最后从邻居那里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花家那个叫花木兰的,是个女儿,不是男人!

    待人二再打听出花家那个二女儿很可能跟着别人私奔跑了,所以好几年都没有消息以后,若干人已经彻底被逼疯了。

    他只要一想到自家火长私奔云云,就觉得像是看到了陛下光着身子在柔然大帐乱跑一般。

    若干人说的可怜,贺穆兰听的惊讶,待若干人全部说完,只觉得心中一松,多日以来压抑着他的沉重终于一扫而空,哪怕此刻是死了也舒坦了,顿时整个身子往下一摊,躺倒在地面上叫道。

    “这便是我所有知道的了,火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贺穆兰脸上阴晴不定,她听说若干人没得出什么结论,不知道是该为自己实在太不像个女人笑好呢,还是哭好。

    若干人却像是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不但任凭贺穆兰处置,还十分好奇地问她:“火长,我其实推断出最靠谱的一种答案,可就是不敢相信。我想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了花家的二女儿,结果出身太微寒,也许还不是军户人家,所以花家不同意,你便带着花家的女儿私奔了?”

    贺穆兰脸色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若干人。

    若干人还以为她脸色大变是因为自己猜测对了,立刻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继续着自己那可歌可泣的猜测。

    “再后来,花家得了军贴,花父年迈残疾,花母体弱多病,家里又只有幼子,花木兰心中又愧疚又担忧,你为人如此正直善良,又有一身好武艺,为了得到花家人的谅解,索性就偷拿了花弧的军贴,去替花弧从军,冒名顶替进入军中,想要挣得功名以后返乡去娶真正的花木兰,是不是?”

    他越说眼睛越亮。

    “是了,我竟不敢相信!这应该才是真相!所以花家把所有求亲的人家都拒绝了,又说给你订了亲!所以你这么多年来不近女色,连狄叶飞这样的美人都没有过异色!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人了!”

    若干人低吼了起来:“花家怎么可能同意媒人的说媒!你是花家的女婿,给你订了亲不就是坑了自己女儿!花木兰会消失,也是因为不能有两个花木兰出现,你说是不……”

    “好了,别乱猜了。”

    贺穆兰越听越好笑,一个伸手把若干人提了起来,翻了个白眼。

    “你怎么不去写小说呢?这么敢想。”

    她将若干人拉到身前,几乎鼻尖对鼻尖,一字一句地郑重道:“你猜的没错……”

    若干人立刻露出得意的表情。

    “我其实是个女人。”

    把人二吓得一哆嗦的惨叫声又响了起来。

    “不!!!!!!”

第273章 妖怪附身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不信!”若干人一声惨叫,“你说狄叶飞是我还能接受,你怎么可能呢!”

    “狄叶飞在帐子里溜过鸟……”

    贺穆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天热的时候哪个男人不……”若干人被惯性思维带的顺口说了一句,然后瞪大了眼睛噎住。

    不,他们的火长确实没干过这种事。

    即使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也最多光出个膀子,胸膛和屁股是从来不露的。

    他们都知道火长一露出肚子就拉肚子,战场上若是腹泻虚脱就等于没命,谁也不敢保证第二天会不会出战,所以也没有人敢劝他把衣服脱了凉快凉快。

    若干人的脑子里有许多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却不敢深想的事情,一下子就明白了。

    火长肩膀受伤,他们担心不已,想要趁他晚上睡着看看,结果被夜中惊醒的他丢了出去……

    他们从来没有和火长一起洗过澡,火长每次都是把他们的洗澡水都准备好,等他们洗完了再洗,原因是再扛一次水又是一身汗,不如最后……

    为了洗澡,他们每个人都在洗澡过程中求过火长再提一桶热水来,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都被火长……火长……

    看光过?

    若干人觉得自己浑身快要热死了,羞的。

    “不不不不可能!”

    若干人绕着贺穆兰看了三四圈,想起那罗浑对他说的话,笑嘻嘻地伸出手去拍了拍贺穆兰的胸。

    “火长你就知道逗我,逗我那么有意思吗?你看,女人的胸会这么……啊!”

    贺穆兰怎么也没想到若干人还能做出跟前世一样的事情,也没想过自己都把真相说出来了他还会“袭胸”,立刻一个抖手将他甩了出去。

    “啊!!”

    帐外的人二身子也跟着一颤,哆哆嗦嗦地问人一:“我我我要不然去把狄使君请过来?主子会不会被打死啊?”

    “没事。”人一侧着头听了听动静,发现没有其他声响。“花将军脾气好,定是我们家主人做了什么,花将军在和他闹着玩呢。”

    闹着玩能连连惨叫吗?

    第一下还能说是磕到了哪里,第二下和第三下简直就和命案现场一样了!

    人二黑了黑脸,可作为一个贴身家奴,他们也不能擅离职守,只能又惊又恐的听着里面的动静。

    人二琢磨着里面再发出奇怪的声音一定冲进去救他家主人,可等了一会儿,半点声音也没有,也只能耐下性子继续守卫。

    帐中的贺穆兰将若干人掀倒在地,仰倒在地上的若干人还在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大些!我的大些!”

    贺穆兰虽然对性别意识已经人为的模糊了,但并不代表她就没有女性自觉,被人有意识的袭胸,而且是两次,还是同一个人,这样的事实让她恨不得再摔若干人几个跟斗。

    最让人伤自尊的是,明明两世都亲口告诉他真相了,他就是不相信。

    一时间,贺穆兰被伤害的自尊心冒出了头,她带着报复的快感,开始努力想着关于若干人的一切,像是他刚才轻蔑地对待着她的女性身材那样对待着他。

    “你的当然大些,因为你的都是肥肉。”贺穆兰嘲笑道:“同火十人,你的身材最瘦弱,离开黑山一年多,你的肌肉都变松了吧?还上得了马,跨的了弓吗?”

    若干人呆了呆。

    “我是男是女有什么区别呢?你们不是照样看不出来?该说我伪装的好,还是你们太弱?我救过你无数次,第一次你掉落马下,还像个女人一般在我的怀里嘤嘤嘤的哭……”

    “我没嘤嘤嘤!”

    若干人梗着脖子,死活不承认火长说出的拟声词。

    贺穆兰却不理他,继续不管不顾地说道:“我现在穿的裤子还是你给的那几条,你要不要看看,到底是你的腿长,还是我的腿长?”

    她提起自己的裤腿,幼稚的哼道:“你看看,短了一小截呢!你说你是不是该找个地方哭一哭?”

    比女人还矮的家伙!

    “那是我二兄的裤子……啊呀,这不是重点!”若干人完全不敢起身,觉得自己还是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更好。他把自己的脸贴在地上冰冷的皮子上,用以镇住自己已经火热刺痛的双颊,边埋着脸边含糊不清地叫道:“火长你不要脸!火长你你你你!火长你之前不是这样子的!”

    火长是被女妖怪附身了吗?

    还是毒舌的女妖怪!

    还他正直开朗和善温柔细心体贴武力惊人的火长回来!

    这个火长不是人啊!

    “我之前是什么样子的?”贺穆兰邪笑着蹲下身,像是抚摸小狗一般揉乱了若干人满头的小辫子。

    “是这样的?”

    她一把拉起若干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刚才都是骗你的,我的好兄弟,吓你玩儿的。”

    若干人羞辱的眼泪都已经在眼睛中打转了,猛然听到贺穆兰的话,一下子破涕为笑:“啊哈哈哈哈我就知道火长你爱逗我!你说你说是不是我猜中了所以你恼羞成怒?我不会在外面到处乱说的,你这样的英雄就算真的隐姓埋名陛下也会重用的,人家说半子也是儿子你替岳丈老爷出征也算是一户人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贺穆兰用同情地眼神看了看他,继续拍烂他的幻想。

    “不是,我说裤腿短一截是逗你玩儿的。我确实是个女人。”

    若干人觉得自己要被贺穆兰玩坏了。

    “我不信。”

    若干人咬牙。

    “你这样的英雄,怎么会是个女人?女人……女人……”

    他的眼泪唰地一下就出来了。

    “女人不能当将军,女人也不能一直在军中啊……女人是要嫁人的,等你嫁了人,你还会和我们这样往来吗?你还能给我们提洗澡水,抵足而眠,彻夜长谈吗?”

    怀着坏心眼逗弄着若干人的贺穆兰一下子愣住了。

    若干人带着悲伤的表情,继续无声地流着眼泪。

    “你是女人,别人会如何诋毁你?那些汉人的臣子会不会写文章唾骂你?你难道要一辈子装成男人吗?别人都能成家立业,你却要孤老终身……火长,你怎么能是女人……怎么能是女人呢?”

    鲜卑人有一句谚语,用汉话的意思是说,“朋友一日的悲伤等于是我百日的悲伤,朋友一日的快乐等于我百日的快乐。”

    贺穆兰以前一直觉得鲜卑人很浪漫,有很多有意思的小歌和谚语,但心中却也觉得这样的句子太过夸张。

    可这一刻,她确实感受到了若干人心中的害怕和为朋友百日的悲伤,所以整颗心蓦地开始抽痛了起来。

    她想到自己刚刚穿到花木兰身上时,她刚遭逢大病,却没有通知任何一个火伴和旧交,也没有之前的朋友探病,就这么孤零零的消失了。

    后来她造访陈节,才知道并不是他们不愿意来看花木兰,而是因为她是个女子,而这个世道对女子实在苛责的太多了。他们越干涉她的生活,旁人对她造成的伤害就越大。加之大部分同火都有了家庭,即使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是纯洁的同袍之情,也不免担忧有妇之夫却交往过密的名声伤害到花木兰。

    花木兰确实还拥有所有人最真挚的情感,可又失去了他们。

    就连身为天下至尊的拓跋焘,也只敢用那样拙劣又张扬的法子,精挑细选十四个青年俊杰去替她长脸。

    可内心的空虚,有时候是无法用这些方法来弥补的。

    同样的眼泪,狄叶飞也流过。

    已经消失的花木兰,一定不知道她记忆里那个只有寥寥记忆的狄叶飞,后来曾经也抱着中年的花木兰如此哭泣过,痛苦着花木兰为什么不是个男人。

    朋友一日的悲伤,是我百日的悲伤。

    一想到这句话背后的奥秘,贺穆兰的心也就痛了起来。

    若干人不是猜不到,而是无法相信。他与拓跋焘不同,拓跋焘自信自己有力量可以“罩”的住自己要重用的臣子,而若干人不过还是个侍官,不但是侍官,而且还是家中的幼子,前途和未来都还在很遥远的地方。

    他无法帮助花木兰可能会遭遇的可怕未来。

    “你,很害怕我是个女人吗?”

    贺穆兰收起了脸上那嘲讽的表情。

    若干人拼命摇头。

    “不,火长,我是为我们这些男人而感到羞耻。我们没有你的武艺,没有你的智慧,没有你有见识,甚至连体魄都不见得比你更强,可就因为我们是男人,而你是女人,也许你的未来就会因为这一个最不算缺点的缺点给断送了。”

    “我觉得羞耻。我第一次因为我是个男人而羞耻!”

    若干人表情沉重地说着真心话。

    “你想的太多了。”贺穆兰竭力让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我已经达到了我想要的目的,无论如何,未来都不会后悔。我得到了一个女子最难得到的东西,你不该感到羞耻,而应该替我高兴才是。”

    她看着怔愣的若干人,轻笑着说道:“世人都觉得,女人该得到的是什么呢?相夫教子,有一个或几个孝顺的儿子,再将他们抚养成人?在家中时孝顺父母,在嫁人后照顾公婆,幸福喜乐,儿孙满堂的度过一生?若干人,这样的幸福这世上早已经有无数女人得到过了。”

    “我不同,我是花木兰。”

    贺穆兰近乎自豪地说出这个女英雄的名字。

    “若每座墓碑上都可以写一段生平,这些幸福的女人们墓碑上必定很短,而我的经历,足以布满整座墓碑。我有着一群最可靠的男性朋友,每一个都愿意为我两肋插刀,舍生忘死,可这些情谊,全部和我的皮相、我的地位、我的爱情无关,这难道不是一个女人能做到的最了不起的事情吗?”

    贺穆兰看着若干人的眼睛,接着笑道:“当然,若你们有难,我也愿意为你们两肋插刀,舍生忘死。你看,这世上最纯粹的感情,我已经收获了,我不觉得我的未来有什么痛苦的。”

    “即使我暴露了我女人的身份,那也是我自愿的。我能甘之若饴地度过这几年,便也会同样心境平和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你不必如此替我悲伤。”

    贺穆兰伸手擦掉若干人的眼泪。

    “至少最后,我还有你们,你说呢?”

    “是。”若干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即使你是个女人,也是值得我们尊敬之人。”

    贺穆兰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女人身份暴露后会遇到什么不公的对待。正如前世的花木兰一般,她在对人对事对国家上,从来毫无亏欠,会压迫她的人,都是不了解她的人,而对于她来说,一个陌生人能造成的伤害极其有限。

    如果前世的花木兰、一个原住民都不会把这些人放在心里的话,那么她,一个后世来的灵魂,更不会害怕这些。

    至于她所想要追求的未来,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又何来“断送了未来”一说呢?

    她目前最想做的,便是帮助拓跋焘建立一个盛世,一个人人都能自由平等的行走在大地上的国家,而“帝王的信任”这一最难达成的条件,如今已经安安稳稳的握在她的手上了。

    若干人是个善良的人,所以为她的未来感到痛苦,想必她其他的朋友们若是知道了这个秘密,也会一样的痛苦。

    因为朋友一日的悲伤,便是我一日的悲伤。

    想到这里,原本觉得暴露身份也没有什么的贺穆兰迟疑了。

    反正她也不准备这么快揭露自己的身份,而拓跋焘也一副“无所谓你想怎么就怎么”的样子,所以她也没有必要急急忙忙的戳穿自己的身份,让所有人头脑混乱。

    “若干人,我是个女人的事,请你保守这个秘密吧。”

    所以,贺穆兰看着情绪已经渐渐平复的若干人,淡淡地丢出这句话。

    “火长,你放心,知道的只有人二和我,我出去就把人二的舌头割了。如果我和别人说一句,就让我……”

    听到若干人的话,贺穆兰吓了一跳。

    “干嘛要割人二的舌头?就算透露出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咦?”

    若干人傻眼。

    “连你都查得出来的事,以后迟早也会有人查出来的,正如你所说,我毕竟是个女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让你保守秘密,是担心其他朋友若是知道我是女人的事情,会不自在。尤其是和我朝夕相处过的同火……”

    若干人想到贺穆兰一开始像是女妖怪附身一般说的话,连忙点头。

    “而且,像你这样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在知道我是女人后都会为我的未来痛哭流涕,那像是狄叶飞、阿单志奇这样心思细腻的人,恐怕更会担忧。那罗浑一直立志要打败我,若是知道我是个女人,会不会羞愧的自绝于世呢?”

    贺穆兰笑了笑。

    “我不让你说出我的秘密,是担忧他们无法自处,并不是因为我害怕秘密传出去后的恶果。如果你真的为了这件事去隔了人二的舌头,我这辈子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贺穆兰的脸上出现了她常有的那种豁达表情。

    “因为我是个女人的秘密,原本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可一旦你这么做了,我便成了为了掩盖秘密而犯下恶行的罪人。”

    她知道若干人会这么做。她也知道她的同火们也许会为了保护她的秘密而做任何事情。但她不需要他们这么做。

    她不希望因为自己,而把任何人变成恶人,连她自己也不行。

    若干人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之人,他还是个贵族,就算认为自己的几个家奴再忠心,再有感情,可在某些事情上,该舍弃就舍弃了。这并非他的过错,而是他从小生活的幻境和教育造成的。

    家奴是他的财产,他不选择杀了他灭口,而只是割了他的舌头,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很仁慈了。

    这也是贺穆兰为什么有时候觉得很寂寞的原因,因为价值观这个东西,总是猛然一下子跳出来恶狠狠地笑话着她,告诉她她和这个时代还是有难以跨越的鸿沟和障碍。

    但她相信她能一点点改变他们。

    若干人发现贺穆兰所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她是真的觉得身份暴露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脸上顿时浮现了不能理解的表情。

    可他毕竟是尊重贺穆兰的,所以她如此坚持,他也就答应了不会节外生枝,也不会告诉其他人。

    贺穆兰在若干人这里坐了一会儿,大致告诉了他自己为何会女扮男装从军,而且皇帝早已知道的事情,再看若干人一副“今日我打击太大请让我静静”的表情,摇摇头独自迈出了他的帐中,让他自己清醒。

    走出去时,贺穆兰扫了一眼人二,后者正一脸惧怕的看着自己。

    想到此人也知道了她的秘密,却因为她的秘密险些没了舌头时,贺穆兰庆幸自己穿来的是个普通军户人家,而不是什么女奴一流,否则依她的性格,说不定连命都已经没了。

    想到之前拓跋焘说的“我身边的宦官赵明不也是个女人”,贺穆兰就由衷的为这个时代的奴仆感到悲哀。

    拓跋焘可能只是出于好玩才一直瞒着和赵明玩这个游戏,但赵明却不知道对方已经发现,每日里要忍受着各种自我嫌弃伺候他如厕。

    这和她不得不看同火们的**不同,她的同火们都是男人,也不会因为被他看了少掉块肉,或是做小女儿状羞愤欲死。

    若是赵明喜欢拓跋焘,这也许还能算得上是一种情趣,可联想到赵明之前曾经对自己告白后被自己拒绝,这赵明大概芳心动错了地方,再知道拓跋焘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而这个秘密还是自己说的……

    说不定真的有可能寻了短见。

    罢了,还是不要告诉她吧。

    贺穆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又看了人二一眼,飘然而去。

    “人一,刚才花将军是不是瞪了我一眼?”

    人二抓住人一的袖子,满头大汗地说道:“是不是?”

    完了完了,花木兰一定知道我知道她的秘密了!

    她一定是想要杀我灭口,可又因为主人的原因不好下手!

    人二一想到花木兰人性凶器的本事立刻两腿发软,靠在人一的身上站不直身子。

    “没有啊,我觉得那眼神,看起来倒像是……”

    人一回想了下。

    “……同情?”

    她同情什么?

    是了!一定是同情我要死了!

    人二自己吓自己,终于无法忍受这巨大的打击,霎时间天旋地转,噗通一声晕倒在了人一的身上。

    “人二,你醒醒人二?你今天到底抽什么风!”

    帐内。

    若干人将自己埋在被褥里,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脸,一下子像是疯子一般踢开自己的被子,状似疯癫地如是这般了几回后,忍不住嚎叫了起来。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火长穿的是我和我兄长的裤子!我是不是该负责?不,我要负责的话,我兄长也要负责,看了火长胸的那罗浑也要负责……”

    若干人裹着被子滚了起来。

    “为了火长的名誉,我要誓死保护这个秘密!”

    ***

    若干人的谜团拜狄叶飞的提点所赐,算是被贺穆兰给解决了,虽然之后又添上了新的烦恼。

    可狄叶飞的烦恼却无法解决。

    崔浩并没有逼他,甚至认为他的进步算是巨大的,可是当狄叶飞随意打开一本书,却发现自己看不大半的字以后,依然感到深深的羞愧。

    崔浩身边多是儒士,宽袍大袖,仪表非凡,就连崔浩指派给狄叶飞做“识字先生”的门客,也是道骨仙风,谈吐高雅,每每让狄叶飞生出自惭形秽之心。

    他是杂胡,又长得像是女人,即使穿了汉人的衣袍也是一副奇怪的样子,反倒是军中的短衫褶裤更适合他,至少衬托出几分英气。

    狄叶飞也曾无意间听说过崔浩身边的文臣和随从等在私下里说他如何心机深沉,如何攀上崔浩的高枝,如何野心勃勃云云。若不是崔浩身边那个教他识字的门客开解,怕是他早已冲出去把他们胖揍了一顿。

    如今他虽然得到了通天的门路,可这门路并没有他想象的美好。残酷的事实、日复一日的内外压力,让他整个人失去了以往的朝气,整个人死气沉沉了起来。

    不过一想到等到了平城,他就要正式拜入崔浩门下学习,说不定还能结实许多新的朋友,狄叶飞还是打起精神,揉了揉眼睛,继续听这位门客教他习字。

    “狄叶飞,我见你眼窝深凹,气色大坏,是不是最近又熬夜看书了?”那门客一副不赞同的样子,“我们白日赶路,晚上你又这么劳神,会把自己逼垮的。”

    “先生,不碍事,我还年轻,睡上一觉就恢复过来了。行军打仗的时候,比这时还苦还累都有过。”

    只是那时候有火长相护,他们还能在马上偷偷睡上一会儿。右军几乎人人都有在马上睡觉的本事,可到了这里,没人帮他们牵马,也没有人示警,若真的在马上睡了,说不定前面大军一停,就要在众目睽睽下出丑。

    狄叶飞是个要强之人,根本连瞌睡都不敢瞌睡。

    一想到往日在黑营中虽苦累不堪却也满怀温暖的日子,狄叶飞忍不住鼻中一酸,掩饰住自己莫名脆弱的情绪,继续看着纸上的文字。

    只是那些刚才还清楚的字也模糊了起来,飘飘荡荡在他的眼前,他只觉得眼中水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门客看着狄叶飞这幅样子,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

    “我们文士刻苦读书时,也是你这个样子。不过我们大部分不是军中出身,身子骨没你这么强健,真累到不行的时候,就用这个提神。”

    狄叶飞不明所以,却没有拒绝这位先生的好意。他在崔浩身边几乎没有可以说上话的人,因为之前是行军,崔浩带的都是家将,那些文人又多是朝中大臣,狄叶飞一个还在等着回京才能得到封赏的年轻人,也只能和门客、侍从这样的人相处自如。

    这门客经常帮他,也屡屡做出提点之事,此时递出一个小木盒,狄叶飞也就接了,好奇地打开一看。

    木盒里装着的是一种胭脂般粉红色的粉末,盒中并不全满,大概只有一半的粉末留下,狄叶飞哪里见过这种东西,怪道:“先生给我胭脂做什么?我难道气色差到要用胭脂掩盖的地步了吗?”

    此话一出,门客忍不住大笑,在心中笑话了他几句‘见不得世面’云云,指着那半盒“胭脂”说道:“这是寒食散,从魏晋以来,高官贵人都用此物提神,常服此物可以通神,若是习作文章之时来上一点,更是能够达到一种玄妙的境界。此药长期服食可以强身健体,就是用起来麻烦,吃完后一天之内都只能用冷食,有热酒发散更好,衣衫和头发也得散开,否则热气上行,反倒有害。”

    狄叶飞没听说过这种东西,所以满是怀疑地看了看那盒东西。

    “有这种好东西,为何军中不用?”

    打仗的时候提点神,岂不是大好?

    “你真傻,你以为这一盒炼制容易吗?我这一盒,足以花费我一年的进项。你知道崔使君身边的文士们为何都穿着宽袍大袖,面如冠玉?那是因为用了此物,所以要‘行散’。莫说贵人,便是我大魏的武帝(注:这里指的是拓跋珪,拓跋焘的爷爷)平日里也服用此物。”

    他一边说,一边貌似不经意地用小指挑起一点,送入嘴中。

    没过一会儿,只见他眼睛奕奕有神,面色也红润了起来,整个人的气质也陡然而变,像是身上被人托着一般,飘飘然若仙人。

    这个门客原本就有一副好皮相,又是常年一身半旧道袍,头发披散,此时神清气爽,顿时说不出的有说服力。

    狄叶飞内心隐隐有些自卑,被这个门客像是看着土鳖一样的眼神所激,立刻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小指挑起一些粉红色的粉末,送入了口中。

    这一小片粉末不但不苦,反倒有些微甜,粉末一入盒,狄叶飞顿时精神一震,全身上下也越来越热。

    他皮肤原本就极白,如今被这“寒食散”一刺激,立刻双眸绿光潋滟,脸上也飞起红霞,那真叫一个艳光逼人。

    这门客服了寒食散原本就有些亢奋,见到狄叶飞食用过的样子后更觉腹中有一团火在烧,若不是知道这人武艺高超,怕是当场就出了丑了!

    狄叶飞甩了甩头,发现服了这药之后果然神清气爽,倒有些像是以前打仗在生死关头时全身上下涌现出的那种感觉,顿时笑着和那门客谢道:“多谢先生,确实是好物。”

    因为身上太热,狄叶飞忍不住学着门客的样子散发脱衣,只着了一件中衣。即使这样,他还觉得有些燥热,便敞开衣襟,露出大片肌肤,果真是舒服多了。

    再看手中的书卷,狄叶飞发现记得十分清楚,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印在脑子里,更是兴奋的眉开眼笑,提起毛笔就开始练起字来。

    那门客给他“寒食散”原本并不是怀着好意,寒食散也不是他这样的门客用的起的,这其中其实暗含着人性无比的丑恶,是有人授意而为。

    可看到这样刻苦用功的狄叶飞,再看到他衣衫不整时散发出的可怕吸引力,这门客心中也忍不住同情了几分,坐在这里就有些不自在。

    再加上寒食散其实有亢阳之效,初用之人并不了解,可这门客的下身已经开始渐渐升起帐篷,所以在百感交集之下丢下一句“这药就送你了,不可多用”,就急匆匆地跑走了。

    留下提笔如神,之前积累的疲劳也仿佛一扫而空的狄叶飞,依旧神采奕奕地默记着一些生僻的汉字。

    眨眼间,平城就在眼前,拓跋焘下令平城的文武百官携百姓前来迎接大军班师回朝,而平城的百官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在悉心准备。

    得了拓跋焘的谕令,窦太后也准备在明日抱着小皇子拓跋晃,带着后宫嫔妃在宫城迎接皇帝回宫。于是乎,一夜之间,无论是平城还是皇宫都彻底忙乱了起来。大军在夜晚还能看到平城方向夜晚点着明灯,显然夜禁在这样的狂欢之前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怀着既自豪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十月十九的清晨,三军跟着仪仗全摆的拓跋焘,缓缓开拔向平城。

    贺穆兰颇受拓跋焘器重,在队伍很前面的位置,再在她前面的,就是朝中跺跺脚大地都要抖三抖的权臣武将们了。

    若干人和狄叶飞由于是崔浩与古弼的随从之人,所以所在的位置还在贺穆兰之前,但只能站在队伍的最侧面,也不可以在古弼与崔浩身后骑马,得下马持缰而行。

    贺穆兰因为是主将,又是功臣,反倒可以有骑着越影进城的待遇。

    坐在越影之上,穿着饕餮战甲,贺穆兰担心的看了一眼这几天都像是随时会掉下马来的狄叶飞,却发现他精神大好,原本萎靡的神色也被红润的气色替代,顿时心中松了一口气。

    想来再怎么求学心切,这样浩大的日子里,他也一定会好好休息,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吧。

    还好他没有倔强到底。

    ***

    无论什么时代,大军得胜归来,尤其是揍趴下了一个在边境骚扰了八十多年之久的异族,每个魏人不需要官员调动,都自发的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走出了城外,去迎接王师。

    这样的情景,在正月里也曾上演过一次,不过那时是大破夏国,得胜还朝的军队也没有这么多。

    这么多人,其实已经是精简再精简后的结果,平城容纳不了那么多将士。、

    除了宿卫军和羽林军,其他的大军都不允许进入平城,而是在平城外不远的兵营驻扎,来这里的都是有功之人和最精锐的士卒,更多的只能在平城外远远的眺望着同袍们接受荣光,并非每个人都能得到英雄般的对待。

    还在平城一百里之外,就已经有浩浩荡荡地人群在道路两旁跪接了,为首的礼官带着鸿胪寺的礼乐官员奏折慷慨激昂的音乐,沿着官道缓缓进入城中的将士们,脚步声也随着这音乐仿佛变得更加有力。

    先进入平城的自然是拓跋焘,山呼“倍当”(万岁)之声响彻云霄,拓跋焘从不肯坐辇车,只穿着他那身拉风的明光铠,骑着高大的大宛宝马,在山呼之声中昂首挺胸的穿过人群。

    活像是只斗胜了的大公鸡。

    拓跋焘经过之后,礼官一句“平身”,百姓们站起了身子,这才敢发出一些小声的议论。

    因为之前有过讨夏的大捷,平城百姓迎接的套路已经走的很熟悉了。

    “那个能撕裂一头牛的虎威将军在哪里?”

    “听说有个绿眼睛的将军骗回来一群高车人?”

    “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崔太常呢?是不是前面那个白面微须的文士?啊,果真是名不虚传!”

    “得了吧,这么远我就只能看到一个点,你还能看到白面微须!必是哪里听来的!”

    贺穆兰就跟在拓跋焘不远的身后,领着已经激动得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的蛮古和陈节,沿着这得胜归来之师才能见到的盛景,进入了这个……

    nnd,看一万遍还是低矮老旧、毫无规划、一点气势都没有的京城!

第274章 有使来朝

    凯旋而归,拓跋焘虽然没有大赦天下,但也下令魏国一个月内解除宵禁,允许百姓彻夜狂欢,庆祝胜利。

    宫里听说也有种种的庆祝活动,拓跋焘一入宫就被各种庆祝活动绊住了,加上宫中没有皇后,许多事情是窦太后协助治理,可她毕竟是保太后,有些事情无法擅自做主,都在等着拓跋焘回宫,这一来二去,拓跋焘真是事务缠身,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处理一些闲暇之事。

    若干狼头在平城有自己的住所,若干人到了平城就去了二兄在平城的房子。他原本想邀请贺穆兰来京宅一起住,后来一想到贺穆兰是个女人,而他二兄向来聪明,万一发现了火长的身份不好,就没提这事。

    狄叶飞一到平城就跟着崔浩去了崔府,他招降高车人有功,若不出意料,以后就会在崔浩这位“高车招抚使”手下做一个武职官员,他在京城没有住处,又和崔浩有师徒的名分,住在他家也是正常。

    崔浩养着庞大的门客,狄叶飞身份在主子之下,门客之上,众位朋友都不担心他会被怠慢。

    库莫提在京中也有王府,这些王爷在京城都有自己的府邸。不过因为拓跋焘的皇宫建的都算是寒酸的,这些鲜卑王爷的王府也不敢建造的太奢华,以贺穆兰的眼光看,也就是后世那些仿古酒店的水平。

    库莫提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家中只有一个妹妹,早已经嫁了出去,府邸空旷的很,全靠老奴打理。一到京城,库莫提也盛情邀请贺穆兰去叙叙旧,只是贺穆兰自己另有打算,最后也就婉拒了他的相邀。

    贺穆兰哪里也没住,只住了鸿胪寺安排的礼宾馆,她是来京城叙职等候封赏的将军,按例应该住在礼宾院里。拓跋焘说他没事会来找她安排一些事,她考虑到住在别人家拓跋焘不方便上门,所以即使多方邀请,最后还是住了礼宾馆。

    魏国因为是个多民族混居的国家,和周边诸族、诸国来往甚密,负责接待外宾的鸿胪寺地位也十分重要,礼宾馆更是占地广阔,里面不但有贺穆兰这样上京来的各地文武臣子,还有其他国家得知魏国大破柔然之后前来道贺或进献礼物的异国使者。

    贺穆兰刚刚被鸿胪寺官员领着进入礼宾馆就吃了一惊,因为按照胡族的礼仪,以左为尊,她住的地方正是在礼宾馆的左边,隔壁就是北凉、北燕、库莫奚以及其他国家派来贺喜的使臣们所在的住所。

    “这位使君,这安排的地方不对吧?”贺穆兰吃惊地看着这足以接待异国王室的院落,“我们一共只有三人……”

    莫说贺穆兰,就连跟着贺穆兰一起来的陈节和蛮古都吓傻了。

    “这是陛下的安排。”那礼官态度谦卑地说道:“陛下说,隔壁就是北凉使者们住的院落,他们此次前来带了不少勇士,将军也是世间少有的英雄,住在这里,正好可以煞煞他们的傲气。”

    北凉在夏国被灭的时候就上表请求归附了,如今是魏国的蜀国。因为他们臣服了,拓跋焘也就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去收拾他们,而且先是攻夏,然后又攻柔然,确实也没心思再去征讨北凉,对方愿意归附,年年纳贡,拓跋焘也就应下了,一边接受北凉的朝贡和称臣,一边腾出手去对付柔然。

    如今柔然已灭,魏国周边的都是小国,近两年内不会再起什么波澜,北凉也大概也是担心拓跋焘哪一天一抽风又去打他们的国家了,所以每次来平城的时候也会带上一些国中的勇士,以显示虽然北凉归附了你魏国,但也不是国中就没有能打仗的人了。

    北凉是卢水胡建立的国家,八年前灭了西凉,从此成为西边最大的国家,和柔然接壤。拓跋焘和崔浩等人都一直认为北凉偷偷和柔然暗地里有结盟,和刘宋也一直交好并且有联系,苦于找不到把柄,如今柔然灭了,拓跋焘自然打起了凉国的主意,想要贺穆兰住在这凉国使臣的隔壁应当也是另有意思。

    听到这是拓跋焘的命令,贺穆兰也不好推辞,带着两个亲兵就住了进去。鸿胪寺不但拨给了贺穆兰这座比较大的院落,而且还送来了四名男奴四名女奴,作为她在京中时伺候她的侍者。

    “啊……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棉被?”蛮古看着屋子里典雅的陈设,有些蹑手蹑脚,不敢随意乱动,待看到屋子里矮榻上那铺好的床褥,立刻吓了一跳。

    这时代,棉花北方并未种植,有钱人家用的是丝絮被,没钱的人家用的是动物毛皮比如说狗皮做的被子,有的干脆就是厚布,棉花作为被子里填充物的极少。蛮古只听说过棉花的名声,没见过真的棉被,一看到这蓬松的被子,立刻叫了起来。

    贺穆兰随手摸了摸那棉被,面子和里子都是丝的,里面填充的却是是棉絮,不过因为是秋天,所以被子不厚。

    即使如此,也够让贺穆兰泪流满面了。

    终于睡到棉被了!

    终于不用睡皮毯和毛毯了!

    抖一抖都有皮屑和灰!

    “确实是棉被。那枕头里是蚕沙。”贺穆兰高兴地说道:“连亲兵所住的配房都如此,我那主室定是更不错。”

    她原想着拓跋焘自己的宫殿那么省,礼宾馆的住宿条件应该也就马马虎虎,却没想到拓跋焘对自己省,对客人倒是大方,不但被子是丝绸和棉絮制成的,就连屋子里都装饰的毫不俗气。

    她却不知道这礼宾馆都是崔浩和一般文臣与拓跋焘据理力争的结果,不但如此,从建筑图纸到里面的陈设和用具,几乎都是崔浩等人带着鸿胪寺的人一点点布置出来的,所以才如此舒适大气。

    若真让拓跋焘来决定,怕是这脱线的君王又要说出类似“反正以后都是我的国家做那么好干嘛”的话,只修一个简陋的建筑了。

    贺穆兰等人刚安置好行李,又把越影等战马送到院子里配置的马厩中休息,就见到有一长脸的汉子站在他们院子的门口,似乎在等着通传什么。

    贺穆兰刷马的时候穿的是便装,她这个人又没什么王八之气,见有人打量他们的院落,就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询问何事。

    那长脸汉子把她当成了花木兰的随从,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函道:“我是柔然闾毗殿下的侍者,奉主人之命,将这封帖子送到虎威将军花木兰手上。我家主子就住在不远的集贤院中,希望虎威将军能够抽空一叙。”

    想不到北凉的使者没有先伸头探脑,倒是隔着好几个院子的右贤王闾毗找过来了!

    他应该在魏国有自己的消息获知渠道,否则也不会他们刚刚一住下,帖子就到了。

    贺穆兰接过那木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告诉郁久闾殿下,就说若是有空,我一定和他去欢饮一杯。”

    长脸的汉子听了一惊,对方这口气……

    “您是虎威将军?”

    “是。”

    “小人太失礼了。”那长脸汉子吓得半死,直接跪了下来五体投地道:“小人竟没认出将军来,请将军原谅。”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没认出我有什么好吃惊的。”贺穆兰好脾气的笑了笑,“帖子我接下了,你回去吧。”

    那长脸汉子仍是磕了好几个头,这才敢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后退着离开这处院落。

    “看来柔然大败后,不但柔然的平民心中惶恐不安,就连这些归附之臣也不例外。这人是右贤王身边的侍者,以前应该也算是有些地位之人,如今见了将军没认出来却害怕的要命……”

    蛮古出来时正看见了这一幕,他与柔然打了近十年的仗,心中一时有感而发,不由得叹息出声。

    贺穆兰握着木函,正准备回应蛮古的话,却听到一声发音并不怎么标准的鲜卑话传了过来。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柔然败了,若还趾高气扬,那就是取死之道了。”

    贺穆兰最讨厌别人在旁边偷看完了然后偷偷评价这种事情,所以等她回头一看,即使看到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青年,心中也十分不喜。

    那人也不知是没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很唐突,还是生性如此,亦或者是干脆瞧不起花木兰,所以继续微笑着说道:

    “花将军是取了柔然大汗首级的英雄,那侍者害怕是正常的。”

    “这位使君,柔然人来拜访我家将军尚且知道在门口等候,再送上帖子,您带着人过来,却连做客之道都不懂吗?”

    陈节跟在蛮古身后,有些不高兴地出了声。

    “放肆,这位是我凉国的三王子沮渠牧犍殿下!”

    高大青年身后有一侍者大声呼叱,被沮渠牧犍一眼瞪了回去。

    “是下人不懂事,将军勿怪。我们在礼宾馆住了半个多月,等候陛下回宫,这座昌武院一直没人住,今日见到有人搬来,所以过来敦亲睦邻一番。”

    沮渠牧犍的皮相实在是好,说起话来诚恳之极:“我原以为也是哪国的使臣前来,没想到是大名鼎鼎的花将军住在隔壁,正巧鄙人对北征柔然之战也好奇的很,不知可有机会请将军到我院中一叙?”

    贺穆兰倒是奇了,自己还没出礼宾馆的门,先是收了闾毗的帖子,又被这北凉的王子相邀,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这么红了,这平城这么多的功臣,偏偏跑来邀请她。

    贺穆兰正愁着怎么拒绝沮渠牧犍的盛情相邀,恰巧拓跋焘就送来了枕头。

    “花将军,今日陛下在宫中设下晚宴,大宴各位功臣。下官奉陛下的御令,请您现在梳洗更衣,随下官等一起入宫。”

    拓跋焘传御令很少用宦官,都是用宫中的文官做“天使”,沮渠牧犍架子摆的再大,也不敢和这些天子近臣对上。

    更何况他国使臣结交武将传到皇帝耳中也未免有些不好,沮渠牧犍见御使来了,立刻和贺穆兰匆匆告别,带着几个随从返回自己的院中。

    那几个文官直到沮渠牧犍走了,这才重新摆出对待自己人的笑脸:“将军,陛下赐下了衣冠鞋帽,请您更衣吧。”

    花木兰出身普通,全身上下最好的衣裳也不过是那两件半旧的玄衣,和若干人贡献出的褶裤。今日在宫中大宴,像贺穆兰这样立下大功的将军是肯定要入席的,可他既没有时间准备礼服,也没有像样的衣服可以换。

    好在拓跋焘在这种小事上反倒细心了起来,提早派了礼官给贺穆兰送去新衣,又让礼官陪同她入宫,以免礼数不周出了丑。

    贺穆兰对拓跋焘的细心对待自然是心中熨烫,礼官们奉上衣衫,她也不扭捏,拿了衣服就回主室净面更衣去了.

    安昌殿内。

    拓跋焘目送着礼官走出殿中,忍不住调笑身边的赫连明珠道:“想不到你竟如此细心,我都没想到花木兰可能没有入宫穿戴的礼服,你居然还能抽空提醒了我。”

    不但提醒了他花木兰根本就没有衣服穿,还提醒了他那位将军是草莽出身,也许连礼仪也不通晓。

    赫连明珠低着头没有出声,她被花木兰狠狠拒绝,原本应该心中恨他才对,可花木兰此人实在是太过完美,即使他拒绝了她,她心中除了难过和羞愧,一点恨意都生不出来。

    这也大概和她在花木兰身上投入的都是单相思有关,若是两人曾经相爱过,又或者花木兰给过她什么让人误会的暗示,也许她此番也就不是遗憾,而是由爱生恨了。

    所以当拓跋焘召了礼官上来去宣贺穆兰参加晚上的晚宴时,赫连明珠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大着胆子和拓跋焘上了之前的谏言。

    她终是无法看着花木兰出丑。

    那样的英雄,不应该受到别人的嘲笑才是。

    拓跋焘随口夸了她一句细心,她居然没有立刻回话,倒让他有些好奇。

    在拓跋焘身边伺候的人都是经过白鹭官调查的,之前拓跋焘兴致一起,觉得赵明有些意思所以把她带到了身边,白鹭官却不敢马虎,在夏宫众人身边调查了一番。

    这些白鹭官查出赫连明珠公主身边并没有什么得力的宦官,只有两个得力的女官,其中一个叫“玉翠”的,在城破之前就消失不见了,这位女官据说性格沉稳坚毅,一直保护着赫连明珠公主不受宫中阴谋诡计的迫害,之后赫连明珠被许给了狄子玉,另一个叫“玉叶”的女官被要了回去,却没人提起“玉翠”,想来应该是在城破时出了什么变故。

    拓跋焘等人再怎么想也没想到一位公主居然会去那全是死人的殿中守灵,所以只把这位赵明当做了“玉翠”,暗地里派了宫中有经验的老宫人看了,都说一定是女人而非宦官。

    拓跋焘见她做事确实勤勉,性格又细心,加之拓跋焘身边不爱用宫女,也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有时候恶劣心气,逗弄逗弄这个面皮浅的家伙,也权当是给自己减压了。

    他自觉在自己要比那公主要英明个几百倍,“玉翠”但凡有些脑子都知道在他身边要比在一个亡国公主身边更有前途,所以拓跋焘行事虽然恶劣,却一点也不愧疚。

    拓跋焘原本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只不过他身边接连出了两个女扮男装的官员,有一个还是宦官,所以对“赵明”也有些好奇起来。他发现自己只要一说花木兰,对方就有些不自在,再想到贺穆兰之前对这位假宦官颇为照顾,而赵明也曾衣不解带的照顾她的伤情,顿时升起一个好笑的猜测。

    ‘依花木兰那性子,怕是看出赵明是个女人,所以才多方对她照顾,可她却不一定知道。但凡女子,总觉得无缘无故对自己好的,必定是对自己有意思,又或者要投桃报李一番,我身边这位假宦官,不会对花木兰生出了好感,恋慕上了,所以才这般关心吧?’

    拓跋焘面色怪异地抽动着脸颊,按下汹涌而上的笑意。

    ‘哈哈哈,花木兰到底是怎么掩盖自己身份的,这赵明照顾她这么多月,居然都没让她看出她们都是女的吗?赵明也是心细如发之人,否则我早就把她赶走了,怎么对待花木兰这事上这般糊涂?’

    拓跋焘越想越好笑,只觉得自己这位真女官假宦官喜欢上了花木兰这样的假男人,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事情,忍笑忍都要腹痛了。

    他招招手正准备让赫连明珠上前说话,再逗弄她一番,却见到一个侍卫急匆匆进殿通报,说是古弼求见。

    古弼侍中的职位等同于半个宰相,但凡内政和国防之事都是他负责的,此时急忙求见,必定是有要事。拓跋焘立刻收回了手,正襟危坐后请了古弼上来。

    这位要臣和好说话的崔浩可不一样,若是有个不对,是真的指着鼻子骂的。

    古弼并不是鲁莽的大臣,可进来的时候却脚步不稳,显然内心动荡极大。拓跋焘见到他的样子心中也有些不安,连忙出声问道:“古侍中可是有要事上禀?”

    ‘废话,不是有要事上禀,我就好生生的穿着礼服等着吃饭了,何必要跑到这里来一趟!’

    古弼心中腹诽,持着手中的急报就向着拓跋焘禀道:

    “柔然大破之时,西边也向统万送来信件,竟是西秦来求援的信件,说是赫连定已经攻破了天水,杀了西秦大将姚献,西秦全境覆灭,仅剩小城南安苟延残喘……”

    “什么?”

    一直准备等处理完柔然之事就腾出手去招安赫连定的拓跋焘猛然跳了起来。

    “奚斤呢?不是让奚斤派兵盯着长安吗?”

    赫连定自立为帝,据守长安以来,一直都算安静,既没有招兵买马,也没有胡乱蹦跶。

    拓跋焘为了招抚赫连定,让他在征柔然的时候不要有异动,把他的亲妹妹赫连明珠都送去劝降了。加之他的儿子赫连止水也好生生的在他老丈人那里,有常山王拓跋素照看,所以赫连定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直以来长安传回来的消息都很平静,所以所有人都轻忽了赫连定这个睡着了的老虎。

    古弼也是苦笑:“西秦国的国主乞伏暮末求救之信一到,常山王也是诧异不已,连夜派了人去奚斤帐中,后来派出探子进入长安调查,原来赫连定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分批让将士趁夜离开了长安,只留百姓佯装守城将士骗取奚斤的防备。我们在征讨柔然之时,赫连定也一路向西,把西秦给灭的差不多了。”

    西秦也是十六国中的一国,是乞伏鲜卑的酋长建立的国家,十几年前也强大过,还灭了南凉,只是后来残酷暴虐的国君乞伏暮末登基之后,西秦日渐衰败,国力凋零,可谓是众叛亲离,贤臣名将纷纷离开西秦,或是惨遭迫害,曾经强大的西秦沦落到三不五时就被北凉和胡夏攻掠的地步。

    赫连定经常征讨西秦,西秦百姓只要提到赫连定两腿都发软,他带着一万奇兵攻打西秦,西秦将士只要一看到赫连定的旗帜就纷纷溃逃,于是给他一路势如破竹的打到了王城之下。

    乞伏暮末也是鲜卑一族,他旁边的北凉已经归顺魏国,夏国也灭的就剩长安,这位国主就也生了让西秦归附魏国之心。只是他把西秦经营的太差,就连拓跋焘都瞧不上他,所以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拖着,想来在拓跋焘的心里,虽然派出大军去把西秦灭了虽然麻烦一点,却要比接受他的归附每年送些便宜货收益要多。

    听说从去年起,西秦已经开始大片大片的饿死人了。

    “赫连定到底想干什么?他难道想把西秦灭了,在西秦重新立夏?”拓跋焘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拍案又起。

    “是了,他不是要西秦,他是要北凉!好大的胃口!”

    谁说赫连定一定会归降?

    谁说赫连定一定会顾及妹妹和儿子的安危?

    他真是看错了人,竟把他的妹妹给他送了去,结果对方还不是拍拍屁股就离开了长安,跑去攻西秦了?

    拓跋焘脸色又红又白,原本晚上准备大宴群臣的好心情也荡然无存。他当然不是生气赫连定虚晃一枪带了轻骑去没西秦了,也不是因为赫连定根本不管使者的劝降依旧任意妄为,而是他心中笃定这赫连定一定最后会为他所用,却莫名其妙的跑了!

    跑了!

    “陛下,现在不是关心他要什么的时候,而是西秦的国主求援,赫连定已经围住了南安一个月,我们到底要不要出兵去救?”

    古弼对打西秦一点兴趣都没有,西秦如今国力是北方诸国中最弱的,土地也贫瘠,就算打下来也没什么得益。

    大军一动,又是粮草先行,救下乞伏暮末也就得到一个烂包袱而已,可谓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拓跋焘想法也和他差不多,而他现在烦躁的要命,恨不得把桌子都给砸了消消气。

    “不救!一个西秦,随时可以灭了,为何要为它消耗粮草?”

    拓跋焘咬牙道:“他真是让人出乎意料。他到底在想什么?我给的诚意还不够吗?我甚至愿意封他为王,他却情愿去打那边陲小国,也不愿接受我的诚意!”

    拓跋焘自认自己以诚待人,他连赫连定和赫连昌这样的人都愿意用,自然希望别人也能真心归附。

    北方十六国经常互相征战,今日你在这里为官,明日你可能就在那里为官,你今日在这里为王,明日可能在那里为将,魏国有不少十六国时期小国的后裔,如今都在好生生当着官,他抛出这样的招揽之意,却被对方打了一个巴掌!

    “可是陛下……”

    “陛下!陛下!平城门外来了一支使节队伍!”

    一个礼官叫喊着在殿外禀报,并不敢入内。

    拓跋焘心中烦躁,对着门外骂道:“什么使节,来的这么慢,随便找个地方先招待了就是,还要入宫禀报?鸿胪寺官员呢?”

    没一会儿,门外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再一听,正是如今的鸿胪寺卿。

    这位鸿胪寺卿朗声在门外说道:“陛下,这群使节实在身份奇异,我不敢擅自安排。”

    古弼和拓跋焘对视一眼,请了鸿胪寺卿进来。

    如今诸国都来朝贺他北征柔然的功绩,鸿胪寺从一个多月起也不知道接待了多少,此时却有什么使节身份奇异?

    刘宋的使臣来了,也不过就安排在朝会之前提早见一面而已。

    鸿胪寺卿整了整衣衫进了大殿,恭敬地给古弼和拓跋焘行了礼,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出了来意。

    只是这来意一说,顿时把拓跋焘和古弼骇了一跳。

    “陛下,来的使者自称是夏国使臣,奉国主赫连定之命,与三个月前就已经出发了,辗转才来到平城。”

    鸿胪寺卿微微皱着眉头:“胡夏已被我大魏所灭,所以我们鸿胪寺不能承认他夏国使臣的身份,但那使者却说,夏国之主愿意以西秦国为礼,赎回赫连明珠和赫连止水两位王室的自由之身。还说……”

    他大概觉得这话也是奇怪,所以表情古怪。

    “那位使臣说,我们送过去的公主是假的,狄子玉娶得并不是公主。只要陛下愿意善待赫连公主和赫连止水,他看到了陛下的诚意,便会带着西秦的国土归附我魏国。”

    赫连明珠之前一直把自己身子缩到阴影里,生怕别人注意到,可此时鸿胪寺卿的话一出,赫连明珠顿时迅速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她一定已经惊叫出声了。

    “什么假公主?”

    拓跋焘只觉得脑子里全部乱成了一团。

    “那公主不是狄子玉自己求的吗?狄子玉不是满意的很吗!”

    ***

    西秦,南安。

    “主人,您不能这么做!”

    玉翠看着下令屠灭西秦皇族的赫连定,忍不住出声制止:“魏帝不会接受一个这样的西秦的!谁都知道魏帝有一统中原之志,若西秦皇族俱灭,人人只会认为是魏帝授意您做的,到时候北方诸国的国主就算为了保全族中的性命,也不会再轻易投降了!魏帝会怨恨您的啊!”

    赫连定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就打下了西秦全境,等到了南安之时,西秦国那些佞臣和宗室纷纷投降,开了城门自己出来受俘。西秦国主乞伏暮末无奈之下,只好用车载着空棺材出城投降。

    若现在攻城的是拓跋焘,那么乞伏暮末和西秦王族就全部活下来了,至少还能做个安乐公,因为拓跋焘需要给诸国做个样子。

    可赫连定却不是。他是自立为帝的君王,又是以一万残兵破了西秦的,不能再留下任何可以反复的势力,动摇他的胜利。

    他没有庞大的魏国做后盾,拖不起也反复不起。

    灭了西秦的皇族,是最稳妥的做法。

    玉翠原本是被魏国当做“赫连公主”去招降的,若去的真是赫连明珠,也许赫连定也就降了,可待他一看到来的是谁,顿时怒火中烧,连扇了玉翠两三个巴掌!

    “若不是你雀占鸠巢,我又何必如此费事,还要打下西秦送给那佛狸小儿。”

    赫连定神色冷淡地扫视着玉翠。

    原本力谏的玉翠突然脸色一白。

    “我的妹妹,不可能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嫁给狄子玉那个草包。如今整个魏国都知道‘赫连明珠’嫁了狄子玉,我若不弄出点大的动静,她一辈子就只能隐姓埋名做个奴仆之流!”

    当赫连定说出“草包”之时,玉翠的脸色由白变红,咬着唇无法反驳。

    因为赫连定说的一点都没错。

    “我怎么可能让明珠如同货物一般被送给那个草包?即使是名义上的也不可以。”

    赫连定冷笑了一声。

    “我必须要让拓跋焘大张旗鼓的把我夏国的公主送回来,我的妹妹,绝不能一辈子做魏帝宫中的一个奴隶。”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担忧,但我已经是丧家之犬,还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呢?只要我的儿子和妹妹能自由自在的活下去,我这番费力谋划也就还有些价值了。”

    赫连定对着那传令官轻描淡写的一摆手。

    “都斩了,头颅挂在城门上。”

    佛狸伐,若你真能如你表现的那般仁慈宽宏……

    就算我这条性命,送了你也无妨。

第275章 继续勾搭

    贺穆兰在礼官的指引下进入宫中时,莫名的就觉得气氛不太对。

    她在黑山时就见过不少拓跋焘身边的要臣,虽说不上都认识,可也都是熟面孔,但今日皇帝要宴请所有功臣彻夜狂欢的日子里,这些熟面孔却大都不在。

    要知道,古代的席位制可是极为严格的,鲜卑人沿用的是汉人的礼仪,几乎都是跪坐于地,面前摆个案几,中间和后面的功臣陆陆续续都到了,只有前面的一大片空出,实在让人好奇。

    贺穆兰不敢多张望,只是在礼官的指引下入了席,听着他小声的说着一些宴席中要注意的事情,一边默默记下,一边不自觉地继续往前看。

    有许多大臣也已经注意到了不对劲,有些相熟的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互相打听最近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还是柔然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了。

    听说柔然有许多投降的部落主不满意自己得到的地位,已经在陛下那里闹过一回了。

    能让这么多重臣同时不见,一定是拓跋焘召去问政了。而在这个宴飨厅里坐着的,不是军中的将军,就是所谓的“新贵”……

    总而言之,在朝里还插不上话。

    贺穆兰正暗自纳闷,突然感觉身边一暗,再看过去,原来是狄叶飞到了。

    此次大宴是为了犒赏北征柔然的功臣,所以座次却是以这次北征柔然的功劳来算的,狄叶飞如今虽是崔浩的徒弟,但他身上也有极大的军功,得以坐在贺穆兰的身边,而不是崔浩的身后。

    由此可见,拓跋焘其实是十分看重狄叶飞的功劳的,不在收复高车一族、斩了大檀首级的贺穆兰之下,所以两人才能并肩坐在一起。

    想来狄叶飞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坐下去后,眼睛里也全是笑意,望着这位昔日的火长便指了指身后说道:“你看,若干人那小子坐的那般远,如今正看着我们生闷气呢。”

    贺穆兰闻言往后一望,果不其然,若干人坐在远远的地方,左右大多是蒙荫入军混着功劳的贵族子弟,他和这些人说不上什么话,一个人很是无聊,看到狄叶飞和贺穆兰都坐在靠前的位置,脸鼓得圆圆的。

    “他还是那般孩子气,真好……”狄叶飞望着若干人,怔怔地说道:“家中有父兄庇护,果然还是不同。”

    宴飨厅里吵吵闹闹,狄叶飞声音又小,贺穆兰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见他神色有些恍然,不由得就多注意了他几分。

    这一注意就了不得了,倒让贺穆兰看出一些不对来。

    皇帝宴请功臣,人人都穿了鲜亮的衣服前来,就算不是新衣服,至少也都是好料子,狄叶飞外面的外衫也是好衣服,可里面穿着的却是旧衣,而且领口有些磨损,想来已经穿了许久了。

    贺穆兰知道狄叶飞得了不少金银,那是他带着高车人随驾攻打漠北高车时得的,他如今在崔浩身边做徒弟,早就置办了不少新衣服,照理说这样的场合,就连不拘小节的自己都更衣净面了,他如何穿了一件旧衣在里面?

    贺穆兰迟疑了一会儿,指了指他的领口:“你这里面……?”

    狄叶飞听到贺穆兰的话低头一看,然后摸了摸领口:“咦,这样你也能看出来吗?啊,我其实有新衣,只是也许是秋干气燥,穿了新衣全身都痒,以免失态,我把旧衣找出来先换了。”

    若是坐着好好的开始乱抓痒,要比穿旧衣服更失礼吧?

    “最近天是挺干的……”贺穆兰赞同的点点头。“最近怎么穿起汉人的衣服来了?跟在崔太常身边,耳濡目染了?”

    同火诸人一直笑话狄叶飞穿着汉人的衣服十分女气,所以狄叶飞从不穿汉人的衣服,只穿着胡服或骑射时的短衫,可今天他来,却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衣裳,只有里面的中衣是旧衣。

    “当时也做了几套,一直没场合穿,今日就拿来穿了。”狄叶飞绿色的眸子不自在地转开,“火长好生生注意我的衣着做什么?”

    “啊,我只是看你跟随崔太常以后,整个人都不太一样了。”贺穆兰上下仔细打量了狄叶飞一眼。

    “你清瘦了不少,还是保重身体才好,不要逼自己太紧。”

    狄叶飞一路走过来,只觉得自己走的不够快,他虽立下了大功,却发现离自己想象的一飞冲天还有很远,而他的火长已经一步步走上巅峰,其他同火也都各自有了各自的目标,只有他,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未来又到底究竟在何方,崔浩也不算是个好师父,一天到晚能说的话不到十句而已。

    和他心中想象的淳淳善诱、耐心教导云云,实在是差的远了。

    此时他紧绷的神经像是突然断了一瞬,整个人挺得笔直地说道:“火长,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熬不下去……”

    他强打着精神,“可我又不能一直靠你的庇护,我总得混出个人样来。你放心,我自己已经找到了法子,不会把自己逼出病来的。”

    多亏那位先生,虽然那寒食散贵了一些,但确实能让人精神不少,而且身体也越来越轻巧,毫无熬夜之后的混沌和疲惫。

    这世上能用金子解决的事情,也不算什么难事。他身上金银还有不少,想来用上个一年半载还是可以的。

    等他把所有的字都学会了,他就可以自己去看书了。有不懂的事情再问崔太常,也不会显得那么无知。

    “自己找到了法子?”

    贺穆兰好奇地看了狄叶飞:“你找到法子就好,若有我可以帮助的,尽管来找我,我暂时住在礼宾馆里。”

    狄叶飞微微一笑,犹如春暖花开。

    “好。”

    狄叶飞一笑,顿时有许多人对他望了过来,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像女人,而且容色艳丽,很多老臣还对崔浩当年的美貌记忆犹新,可惜崔浩年近而立的时候就开始蓄须,如今也只能说长得“阴柔”,再不能把他和妇人扯上关系了。

    狄叶飞却不然,他身上兼具高车、西域的外表于一身,高额深目皮肤白皙,此时又穿着汉人的宽袍大袖,可谓糅合了各族的风情,再加上笑的温柔,许多男人眼睛都移不开了。

    狄叶飞自然察觉到了宴飨厅里诸位大臣的目光。他地位卑微,如今拓跋焘还没有开大朝论功行赏,这里随便哪个官员都比他这个百夫长地位高,他不敢给自己惹麻烦,便把身子往火长后面躲了躲,挡住其他人的目光。

    贺穆兰做这种事已经是习惯,立刻对着众人扫视一眼,那冷厉地目光惊得许多人一个激灵,立刻移开了那些淫/靡的目光。

    只是狄叶飞,再也没有刚开始的那般轻松了。

    贺穆兰心中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瞪着拓跋焘和其他重臣的到来,却感觉有几道目光盯着自己,而且都是从前方而来,忍不住抬起了头。

    其中一道目光是库莫提的,似是刚刚发现贺穆兰也来了,所以多看了几眼。这位是贺穆兰之前的主将,等于她的身上一直留着“拓跋提”这位王亲的标签,贺穆兰不敢怠慢,对他拱了拱手。

    库莫提也笑了一下,举杯示意自己收到了她的敬意。

    另一道目光却是来自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这个人年纪约有四十左右,张着四方脸,相貌看起来倒是挺严肃的。这中年人身边还坐着一个和他长相相仿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多岁,一看就是父子。

    两人见贺穆兰看了过来,立刻也大大方方地和她点头示意,那不苟言笑地中年人还对她笑了笑,显然对她抱有的是善意。

    “真是奇怪,我认识他们吗?”

    贺穆兰回了回礼后收回目光,心中莫名其妙地想。

    “最近示好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点。”

    正在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时,宴飨厅两旁的侧门突然有人鱼贯而入,正是穿着官服、消失不见了一会儿的各位重臣们。

    见到他们回来,立刻有关系好的大臣凑上前去打探消息,只是还没说几句,表示拓跋焘已经进入大殿的钟乐齐鸣声就响了起来。

    一时间,之前还各种交头接耳、互相攀谈的人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席位,恭恭敬敬地向着拓跋焘行叩拜之礼,礼成之后,拓跋焘在上面说完了一大串套话,这才算是宴会开始。

    自古像这样的宴会,能吃饱的都是少数,能真吃的下的更是极少,除非是缺心眼。贺穆兰也是如此。

    且不说上来的菜都是凉菜,酒是冷酒,就算再好吃也失了味道,就那些上来伺候的宫女宫人们也都足以把人看的眼花缭乱,恨不得不要在眼前晃荡。

    拓跋焘似乎也有什么心事,原本该慷慨激昂的庆功大宴上他几次走神,不得不靠古弼等大臣咳嗽提示。在拓跋焘好不容易回归正常之后,礼官才敢高声唱礼,要求百官和功臣向拓跋焘敬酒。

    贺穆兰酒量不错,小小一杯酒自然难不倒她,北地人都能喝酒,此时酒都度数不高,所以每个敬酒之人都是一仰而尽。

    可贺穆兰注意到狄叶飞拿着酒杯犹豫了半天,直到所有人都在敬酒了,他才露出“算了忍了吧”的表情,也跟着众人将那酒喝完。

    各种祝酒词和祝酒礼折腾了一边,加之拓跋焘用各种名义向功臣们敬酒,来来回回间,贺穆兰和狄叶飞都喝了七八杯。

    拓跋焘似乎是真有要事,好好的一个庆功宴,大概庆祝了不到一个时辰拓跋焘就走了,对于功臣们也只丢下“后日大朝论功行赏,各位先好好享用酒菜,不必急着离宫”云云,让许多希望在宴席上能得知确切封赏什么的功臣们大为失望。

    古弼和崔浩等人也被拓跋焘召走了,而后库莫提也被点了去,留下一群功臣离了席互相或攀谈或结交,宛如后世权贵们所开的沙龙一般。

    人人都想知道拓跋焘在忙什么,那些大臣没来之前都在讨论什么,所以整个场面就变得十分诡异。

    贺穆兰最厌烦这样的场面,加之许多人都不认识,就想和身边的狄叶飞说说话,熬到散席和各位大臣一起出宫。

    谁料刚刚还好好的狄叶飞突然脸上开始冒汗,原本气色红润的脸庞也变得惨白起来,贺穆兰看了一惊,连忙挪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身上哪里有恙?”

    狄叶飞想起门客先生和他说的“不能用冷酒,否则有害”,心中实在是忐忑不安。如今正在宴席之中,他不想出丑,也不愿贺穆兰担忧,只好咬着牙道:“我出门之前担心晚上吃不好,随便吃了点冷食,想是现在闹肚子了。腹中疼痛如绞,可是又不知……”

    像这样的宴会,许多人都会在家中吃些小点在出来,狄叶飞会这样做也是正常,贺穆兰看他的样子也确实像是马上要拉肚子的人,顿时好笑地揶揄他:“就算是在陛下的宫中,也不会让活人给憋死,你何必为了怕丢面子这么憋着……”

    她记得刚才也有大臣内急,喊来旁边伺候的宫人后就被请走了,所以起身叫了离他们最近的宫人过来,指了指狄叶飞道:“我这位好友内急,请带他去个能方便的地方……”

    那宫人看了看狄叶飞,连忙答应,宴飨厅是对朝臣开放的,自然也有“更衣”之所,而且数量不少,那宫人指了指前面的路,就请狄叶飞随他一起去。

    贺穆兰若是个男人,看到狄叶飞要拉肚子憋得难受,恐怕就跟着他去帮忙,以免他拉虚脱了。可她知道狄叶飞是个要面子的人,自己又是个女子,便犹豫了一下,这才准备跟他一起去。

    哪知道狄叶飞见她也要跟来,连忙急急摆手:“我这是方便,火长你跟着来干嘛?别来,别来!”

    那宫人也捂嘴笑,显然没见过关系这么好,好到帮着一起上厕所的朋友。

    贺穆兰正尴尬间,却见之前对她表现出善意的那一对父子持着酒杯朝她而来,迎面对她微微行礼,贺穆兰刚刚回了礼抬起头,却见狄叶飞已经跟着那个宫人走远了。

    这真是……

    行不行啊?

    贺穆兰担心了看了一眼狄叶飞,再转过视线,那对父子已经在眼前了。

    “两位是……”

    父子俩轻笑了起来,儿子张开口自报家门:“你不认识我,我们却认识你,花木兰。”

    他微微矜持地抬起头:“我们姓贺赖,这是贺赖家的家主贺赖雄,我是长子仁,你应该在家中听过我们的姓氏。”

    贺穆兰微微睁大了眼睛。

    还,还真听过……

    不过不是在家中,而是后来有个小屁孩一直叫自己贺光。

    贺赖氏,贺夫人的娘家,拓跋晃的母族,以及……

    花家以前的主家。

第276章 药效发作

    贺穆兰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长相是那种能吓退小孩儿的不苟言笑之人,表情也很少,可从他身边来去的官员都露出的是敬重的表情,显然此人虽然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一定也有值得别人尊敬的地方。

    贺穆兰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用长相和气质来分辨一个人的品性,加之对于鲜卑人来说,曾经出身哪个部族十分重要,遇见过去的主家却背上一个“轻狂”的名声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一听到贺赖仁自报家门,立刻不敢轻慢,态度尊敬的给两人问好。

    贺赖家的家主和其嫡子来这里看贺穆兰,自然不会是来拉小弟的,他们的身家地位在魏国乃至北方都当得起“豪强”二字,在这个时代,门阀的阀主不给国君面子都是正常,又何须拉拢贺穆兰这么一个刚刚出名的小小将军?

    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拓跋焘想要重用花木兰这件事的。

    表面上看,来找贺穆兰似乎只是这位贺赖家少主贺赖仁的好奇,所以贺赖雄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攀谈,而贺赖仁则更像是来看看花家最近风头正盛的这个小子是不是值得结交的。

    像是花家这样依附着或者在贺赖家受庇护的小家族也不知道有多少,不过这花家却是其中一个异类。

    他们人丁并不兴旺,几代以来也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可就是这样一个家族,虽然年年都向贺赖家送上礼物,却从来没有求过他们什么事,也没借过他们的声势,更没有仗着出身贺赖家做什么欺男霸女祸害乡邻的事情给他们惹祸。

    若不是年节的时候还有这么一群人冒出来送些风牛风羊之类的特产,谁也不记得原来贺赖家还有这么一位家将。

    事实上,能被贺赖家放出去独立的下人,应该都是忠心耿耿且立下过大功的。

    花木兰一出名之后,贺赖仁就隐藏不住自己的好奇在家中四处打听,得知原来放出去的那位花姓的家将,曾经做出过生生砸死一只疯熊的事情,而且生来力大无比,十六国时期保护贺赖家的家主几次度过九死一生的陷阱,所以才全家除了奴籍,被放归军户之中。

    这个花木兰如此力大无比,想来便也是继承了花家那位先祖可怕的体质了。

    贺穆兰天性不擅长这样的攀谈,想来贺赖家的少主也看出来了,所以很快就把话转到了其他地方,在热情但分寸极好的讨论了几句以后,贺赖家的一老一小似乎对贺穆兰十分满意,邀她几日后去平城外的庄子做客。

    贺穆兰哪里看不出贺赖家是想提携后辈?更何况贺穆兰本来就是出身贺赖家,主家相请也不可能拒绝,当即就定下了五日后在城外贺赖家的落梅庄做客。

    这样一算,贺穆兰收到了闾毗的帖子,又得了北凉王子的邀请,再加上贺赖家的,刚刚才到平城,已经就有多方来请了。

    等贺赖家父子离开席间,贺穆兰腹内也有些饿了,刚刚举箸准备随便吃点,就又见库莫提举着酒杯走了过来。

    刚走的是家族的旧主,又来的是之前庇护过她,又一直对她多方照顾的主将,贺穆兰心中叹了口气,摸了摸可怜的肚子,把筷子放下,恭恭敬敬地给库莫提又开始行礼。

    他们私下倒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只是如今是在宫中,一举一动都有别人看着,库莫提可以不拘小节,她若也这般随便,“恃宠而骄”、“肆意轻狂”的名声就要传出去了。

    这样一想,在平城当官也没什么好的,还没有她在军中自在。

    库莫提知道她为何那么小心,见她从头到脚穿着一身贡料,又是宫中织造的式样,面上不由得带出几分唏嘘来。

    “此次出征柔然归来,我大概要升上黑山大营的主帅,我原想着你虽离开我身边自己博出了个功名,可早晚还是要归于黑山帐下,也还算是我的人马,如今一看……”

    贺穆兰不知道库莫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小心地回道:“末将先恭喜将军即将高升。我大魏二十四岁便统领十万大军的主帅,如今只有将军一人,实在是让人敬佩。至于我,不过是一个刚刚有些功绩的卒子,倒时候会在哪里任职,末将自己也还不知道呢……”

    贺穆兰说的倒是实话。她只知道拓跋焘要用她,却不知道到底怎么用她,心中也没底。可这位库莫提可是一直位高权重到她解甲归田的,虽不在朝中牵扯,可军中年轻将领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在军中威望极高。

    “哦,我还以为陛下这次一定要重重用你了,毕竟你是……”

    库莫提握着酒杯的手指动了动。

    陛下身边的心腹,被送到黑山来,当然是为了获得晋升的门路。你又有清白的身份,超脱诸多派系之外,陛下又怎么可能不用你?

    库莫提心中不以为然,可还是带着三分笑意故意说道:“既然你这般说,那我去向陛下讨了你来,继续回黑山效力,你可愿意?”

    贺穆兰这下真听不懂库莫提突然这样示好是为什么了,只得干笑着说:“将军这般看重木兰,真让木兰受宠若惊,呵呵……”

    “罢了,我也不和你玩笑了。”库莫提收起笑意,“我虽然即将升任黑山的主帅,可是柔然一败,北境再无骚扰,黑山十万大军转眼怕是要调走一半,我这主帅当的反倒没有我那王叔有意思了。你不愿意跟我,也是正常。”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库莫提显然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可贺穆兰心中已经被库莫提自以为是的猜测弄的烦躁不已,刚想辩解一番并非自己嫌弃黑山没有仗再打不愿回去,就听到库莫提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一件事。

    “你那位立下大功的好友狄叶飞,似乎是在服食寒食散?”

    “寒食散,什么寒食散?”

    贺穆兰莫名地重复了一句,陡然间神色大变!

    “寒食散?你是说狄叶飞在吃五石散?”

    “我见他散发宽衣,面色如桃,和之前见过的样子大相径庭,便好奇问上一句。这东西贵族都爱服食,汉人们以用它为风雅,就连宫中也曾传入,狄叶飞如今在崔浩门下,接触到五石散也没什么……”

    他见贺穆兰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由得一怔:“怎么,你好像很不喜欢寒食散?”

    “那不是虎狼之药么!”

    五石散的恶名,贺穆兰还是从鲁迅先生写的一篇关于五石散和魏晋风骨有关的文章里读过,然后好奇之下找寻典籍翻看过,隐约间只记得是类似于后世毒品的一种□□,其中含有重金属,久了会导致各种器官衰竭。

    这样的药不是虎狼之药,还有什么是虎狼之药?

    更可怕的是,这时代的炼药技术,虎狼之药是很难得到的,可五石散这玩意儿,只要有钱就一定能弄的到!

    “虎狼之药?你说的也太过夸张了,不过是一种提神亢阳的药物,只不过年轻人原本就阳气过盛,服用这个倒像是火上浇油,一下子就熬干了。我原以为你知道,好心借你的口提醒那小子几句,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可真奇怪了,他不是和你无话不谈的吗?”

    库莫提点到即止。

    这话若不是一直对贺穆兰照顾有加的库莫提说,已经有些挑拨之意了。贺穆兰生性不以黑暗一面猜度与人,可听到他的话,却已经眉头深锁地站了起来,对库莫提拱了拱手问道:“敢问将军,食用五石散后,可是不能受热,也不能喝冷酒?”

    库莫提点了点头。

    “我见过食用此物之人,都是只用热酒,而且是好酒的。”

    “在下有事先告辞一下,少陪!”

    贺穆兰哪里还能继续呆在宴飨厅里,一个跨步就离了席,向一个宫人问清“更衣之室”的位置,连忙去找。

    五石散,魏晋时期大为流行,药性皆燥热绘烈,服后使人全身发热,并产生一种迷惑人心的短期效应,实际上是一种慢性中毒。传说何晏耽声好色,服了五石散后,顿觉神明开朗,体力增强。在他的带动下,五石散广为流传。

    然而,许多长期服食者都因中毒而丧命,唐代孙思邈呼吁世人“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这药一直到唐代还有无数大儒和贵族服用,可见它的惑人之处。而且这药要命就要命在一开始必定不会出现什么大的毛病,反倒让人体力转强,精力旺盛,就和后世的兴奋剂一样,可真出现大的问题,已经戒不掉了。

    这可和红牛不一样,用得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到底是谁用这样下作的东西去引诱狄叶飞?

    贺穆兰越想心中越是觉得可怕。若狄叶飞真是被人引诱的,那这个引诱他的肯定是深得他信任之人,而且用心恶毒。

    狄叶飞很难对人放下心防,能让他信任的人何其少,若他知道自己被人所骗,还不知道会受多大的打击。

    想到他一路走来曲折艰难,好不容易见到一丝希望,却有人要硬生生把他的翅膀折断,贺穆兰就忍不住怒火中烧,要将这些人碎尸万段!

    “啊!”

    “呃,抱歉,抱歉,我不知道里面有人……”

    贺穆兰干笑着退了几步,转身找向下一个厕房。

    她也不知道狄叶飞在哪一间里,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去找。入宫参加宴会奴婢和随从都只能在宫外等,所以更衣之地除了宫人和如厕之人,也分不出是哪家的大人。

    贺穆兰刚来到这处偏僻之地时,原以为狄叶飞那般惹眼的长相一定是一问便知,问完之后才知道今天来参加宴会的功臣太多,宫人已经忙不过来,谁也不知道是哪位伺候狄叶飞,而且是在哪间伺候。

    在打扰了好几位陌生大臣流畅的“嗯嗯”之后,贺穆兰已经快要绝望了。

    好在天不绝人之路,正在贺穆兰准备继续“勇闯”之时,她的余光扫到刚刚引着狄叶飞的那位宫人正从右边的方向离开……

    “等等!诶,你等等……你……”

    贺穆兰追出几步,发现那人已经没了影子。

    “数猫的吗?跑的这么快?”

    贺穆兰傻了眼,沿着宫人离开的方向往前走,只见几间木制的红色小房子立在那里,看形制和方位,确实也是一排厕房无疑。

    贺穆兰没上过其他地方的厕所,在军中时经常是露天解决,到了驿馆和礼宾馆,也不过是有着单独恭桶、会被人定时拿去清洗的小房子。

    可刚刚她闯了几间厕房,也看清了里面的环境。

    宫中给大臣方便之处分为内外两间,内间有恭桶,外间可更衣,还点着熏香,摆着新鲜的瓜果,都是为了中和气味。

    古代没有排风扇,久蹲厕房之后不免浑身染上异味,所以嗯嗯之后凡是讲究点的人家都要“更衣熏香”,这也是“更衣”一词借代如厕的由来。

    贺穆兰一看面前一排小室,顿时头皮发麻,再看别的厕房前面都有宫人伺候,方便引导大臣回席就位,只有这排小室门口什么人都没有,心中更是疑云重重。

    她看惯了各种宫斗宅斗的电视剧,知道有时候要做什么坏事之时,旁边一定是有许多异样的。可是她现在最担心的是狄叶飞一个不留神就死于冷酒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之下,也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推开这些厕室的门去找狄叶飞。

    前面两间都是空的,待推到第三扇的时候,她刚刚弄出一些声响,里面立刻有人叫了起来:“不是说了不需要伺候吗?请你走远点等候便是!”

    正是狄叶飞的声音无疑。

    狄叶飞大叫着让别人离开,贺穆兰之前升起的防备之心顿时松了一松。

    “原来是他自己叫别人走的……”

    也是,依他那个脾气……

    “是我。”

    贺穆兰知道对付狄叶飞这样傲骄的男人好言相劝一点用没有,单刀直入反倒是最有效的,所以直接一个用力,把门闩给毁了,大咧咧地走了进去。

    “我见你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呃?”

    屋子里的狄叶飞衣衫大开,披头散发,正躺倒在地,无力地伸长着颈脖。他久在军中,即使皮肤白皙,也被黑山的风沙和烈日毁的差不多了,可胸膛和大腿却依然保持着未被侵蚀的白嫩……

    什么,你问贺穆兰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狄叶飞现在是光着躺在地上的啊!

    “你究竟怎么回事?”

    贺穆兰一把冲上去,顺手关上门。

    木门闩已经被她毁了,关上和没关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可考虑到狄叶飞的脸面,贺穆兰还是关上了门。

    狄叶飞听到是花木兰的声音,羞愧的几乎自绝了。此时即使他面前没有镜子,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不雅!

    贺穆兰关上门转过身来,也被面前的狄叶飞惊得心中扑腾乱跳。所谓男色惑人,即使她再怎么冷情冷欲,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这样的狄叶飞,她那久违的女性荷尔蒙还是一下子冒了出来。

    “你果然用了五石散!用了多久了?”

    贺穆兰压抑住乱七八糟涌起的潮热,语气严厉地喝问地上的狄叶飞。

    狄叶飞浑身上下都因为热气无法发散而染上了红潮,艳丽的几近惊心动魄,一双眸子更是仿佛能够迷人心神般的深邃。

    从服下冷酒开始,他的皮肤就敏感的可怕,只觉得身上的衣衫像是粗麻硬皮一般粗粝地磨蹭着他的皮肤,而且还有瘙痒般的微痛。狄叶飞并不怕痛,否则沙场上来去早就已经熬不住了,可这痒比痛还可怕,一直钻到心里去,只想要寻求解脱。

    他找了这无人的地方,脱掉自己的衣服,赤身躺在地上,只是因为厕房外间是石砖铺就,极为凉爽,加之点着不知名的熏香,能够稍稍压抑一些他的热潮。

    可原本一个人苦苦压抑的痛苦,却一下子被花木兰的突然造访给打破了!

    这比一个自渎被人抓到还要让人难堪。

    “五石散?我用的是寒食散……”

    狄叶飞躺卧在地上,侧了侧脸,将脸贴在砖石上。

    “都是一样的!那是虎狼之药,谁这般害你!”贺穆兰蹲下身子,将狄叶飞一把捞在怀里,开始检查他的生理特征。

    只是这检查放在外人眼里,怎么看都像是在趁机占便宜。

    贺穆兰先是把手放在狄叶飞的额头和耳后,仔细估算他的体温,等肌肤一触,两人齐齐叫了起来。

    贺穆兰叫,是因为狄叶飞的体温高的可怕。花木兰体质和寻常女儿家不同,一年到头都是暖烘烘的,手掌的温度也热,可即使如此,探上狄叶飞的额头时依旧触/手火热,让人吃惊。

    狄叶飞叫,却是因为贺穆兰“微凉”的手掌放在他的额头,让他浑身的燥热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下子喟叹了出来。

    他敏感的皮肤能感觉到什么粗糙却温热的东西慢慢地、细心地覆在了他的额上,狄叶飞微微抬眼,看到的是贺穆兰担心的眼神和放上来的手掌。

    他能感觉到贺穆兰手中的每一个粗茧、每一道因旧伤而留下的伤疤,甚至能感觉到她掌心里微微的汗意,像是在探究着什么似的,从他的额头移到而后,再小心翼翼地移到颈项。

    他见过贺穆兰硬生生折断木柱,自然知道这双手掌的力道有多强,而此时这只手却只温柔的拂过他身体的各处,不知不觉间,他的耳边再也听不到血液在奔腾的狂躁之声,眼睛里也没有了火热的刺辣,似乎全身上下的热度都随着那手掌被眼前这个人吸走了。

    温柔的手掌在他脖间的动脉上试探,他的心中却无名地升起一股暴虐且毁灭的火焰,眼前出现的是贺穆兰曾经无数次用这双手掌杀人毙敌的场景。

    贺穆兰的检查结束了,她收回了手掌,弯腰想要把狄叶飞的衣衫整理好抱出去求医……

    可手掌的离开却像是惊醒了某种可怕的妖邪,狄叶飞附着贺穆兰的身躯竟然浮起更热的温度,全身上下也像是被某种邪火点燃,让他的心中直叫嚣着:

    “把我的脖子折断吧!快用你的手掌把我的脖子折断!”

    一想到那双温柔的手掌轻而易举的折断他那脖子的场景,他竟整个人都莫名激动的颤抖了起来!

第277章 旧日秘闻

    实话说,见到这样的狄叶飞,贺穆兰有些害怕。

    这像是磕了药一般的迷乱神情,贺穆兰曾在一些嗑/药之后癫狂而死的尸体上见过。这些人无一不是因为过量的使用违禁药品而产生了幻觉,最后自残或伤害别人,形如没有理性的野兽。

    狄叶飞如今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自残或者伤害他人的意思,但他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疯狂的意味。虽然这让他的颜值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可是贺穆兰还是忍不住心中发毛,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狄叶飞,你忍一忍,你中了别人的暗算,光靠在这里散热是解决不了的,我带你出去找郎中,这里是宫中,一定有高明的大夫。”

    贺穆兰一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那充满色/欲和疯狂的眼神继续张望,一边几乎是惊慌失措的胡乱掩起他的衣襟。

    蓦地,贺穆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狄叶飞慢慢抬起的小狄叶飞,而狄叶飞也因为贺穆兰为他穿衣而造成的摩擦难过地叫了出声。

    “什么暗算……啊……火长你别动……啊别动了……”

    “五石散是以透支你的身体健康为代价让你提神的!魏晋时期,许多男人把他当壮阳散用,你现在身体的异状便是源自于此。用了它以后,若是依赖上了,你就会慢慢的神智涣散,经常产生幻觉,最后全身内脏全部损坏,身子也会渐渐垮掉。你是武者,一个武者的身子垮掉代表着什么你是明白的!”

    贺穆兰在外间里四顾了一番,看到了一盆净水。此时她也顾不得这水有没有人用过了,在把狄叶飞的衣衫掩好之后立刻端起冷水从他头上浇了下去!

    “清醒一下吧!你居然为了提神走这样的捷径,蠢货!”

    狄叶飞第一次进宫,为了提神和保持那种自信的仪态确实用了一些寒食散,只是他却忘了宫中是喝冷酒的!

    也是,如今还是秋天,又有这么多大臣要斟酒,若全是温酒,那也不知道要把这宴会进行到何时了。

    只是他用了冷酒后就感觉不对,全身瘙痒不说,全身还像是被火炙烤一般的炽热。一开始他以为是有人要害他,在他的酒里下了毒,可是渐渐全伤热告诉他,应该是门客先生提醒他的“不可用冷酒”的禁忌发作了,这才躲入这里。

    贺穆兰不但知道了,而且极为冷厉地骂了他的愚蠢,加之一盆冷水当头倒下,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抓住贺穆兰的胳膊。

    “火长,我会死吗?”

    他会在这个阴暗的小角落里,屈辱的死于别人的暗算?

    不!

    他不要这么死!

    他还要建功立业,他还要带着族人过上受人尊重的生活!

    他不要!

    “你用这药多久了?”

    贺穆兰将他衣服全部掩上,确认没有任何地方露出来,这才将他拦腰抱起,准备带他离开这里。

    “只有……呃……”

    他四肢乏力,全身软绵,贺穆兰肌肉结实,穿着的又是新衣,横抱之时身躯难免相互摩擦,这一摩擦之下,□□的刺激就像闪电般击中了狄叶飞,使他从头顶窜落尾椎,难以抑制地口申口今出声。

    贺穆兰也被这销/魂的声音勾的脚步一顿,复又将他往上抬了抬。因为狄叶飞已经没有力气伸手抱住她的脖子了,她甚至考虑是不是干脆扛着走算了。

    “只有……十来天……”

    狄叶飞听着贺穆兰轻声说着“还好”,难掩心中惭愧地又接了一句:“不过,我每天都用,如今一盒已经快要用完了。”

    十来天……

    每天都用……

    贺穆兰用脚勾开更衣之处的门,大步流星地抱着他走了出去。

    然而她一出门,立刻在门口撞上了莫名出现在这里的素和君和崔浩。

    显然对方也是刚刚来到这里,一看到贺穆兰和狄叶飞这个样子,立刻表情古怪地叫了起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狄叶飞衣冠不整,面色酡红,加之貌若妇人,四肢虚软无力,任谁看了,都是一副“承欢”之后的媚态。

    而贺穆兰则是脚步坚实,手臂有力,对待狄叶飞关心有加,脸上也是潮红的颜色,竟把他平凡的面容映的柔和了几分!

    崔浩自幼长得犹如女人,不知受过多少明里暗里的笑话。这时已经不是魏晋时期,虽然女子还是爱面白唇红的男人,但受胡风影响,男人们更推崇健壮的汉子。崔家多出美男子,崔浩因为老是受到男人恶劣的眼神打量,久而久之也就厌恶起所有有龙阳癖好之人,也厌恶会把男人弄的女性化的举动。

    例如服用五石散、熏香、敷粉。

    崔浩虽然长得柔弱,但是开得了弓,提得了剑,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所以当看到狄叶飞和贺穆兰如此让人误会的一幕后,崔浩顿时老脸一黑,拂袖而去,根本不听这两人的解释。

    素和君却是知道花木兰的性别的,见如今颠鸳倒凤的状态,一方面惊讶的张目结舌,一方面本能的好奇之心大起,瞪着眼睛道:“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那个那个……你们……哎哟!”

    贺穆兰见到来了熟人,顿时大喜过望,哪里能想到他们到底为何这么失态?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喊了出声:“素和君来的正好,快帮我找个郎中,再找个地方安顿狄叶飞,他中了别人的暗算!”

    此言一出,素和君内心里一些无聊的猜测立刻飞到了天外,伸头看了一下狄叶飞的样子,呐呐道:“这……这难道是媚/药?何人如此下作,竟然敢在陛下的宴会之中做这样的手脚?”

    “不是那种药,是五石散。”

    贺穆兰见狄叶飞已经开始失态地在她身上乱蹭了,想要把自己的衣服扯开,立刻将他抱的死紧。

    “他服了冷酒,我在宫中人生地不熟,只能靠你了!”

    素和君是白鹭官的首领,又是拓跋焘的近僧人,宫内宫外行走方便,自然比贺穆兰这个只能在偏殿的宴飨厅内外徘徊的小人物要能帮上忙。

    “……他怎么会碰得到五石散?”

    素和君冷了冷脸,再见贺穆兰对这个高车人真的是有情有义,叹息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跟我来。”

    ***

    狄叶飞用了五石散后服用了冷酒,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五石散亢阳,遇冷酒一激,往往会血脉爆裂而死,而且死之前还有各种莫名的幻象,有些人死之前会遭遇极其可怕的事情而不知,因为深思已经混乱了。

    所以一般服用五石散之人,给他五石散的人都会详细的把喝了冷酒会遇到的可怕事情详细说起,以免出丑。

    给狄叶飞五石散的人自然是不安好心,所以只是含糊其辞的说了该如何用它。狄叶飞之前从未吃过五石散的亏,自然也不知道这“寒食散”是如何可怕的一样东西。

    素和君从小就在宫中,拓跋焘的祖父,那位赫赫有名的道武帝就是死于寒食散之下,晚年昏聩荒/淫,全是因为方士献上此药导致。

    所以无论是先帝还是如今这位陛下,都对五石散深恶痛绝。这导致如今朝上众多大臣虽然私下也用点这个在f事上助兴,可明面上谁也不敢表现出自己在用这个,就怕被白鹭官抓到把柄,或是被御史台的御史们参上一本。

    “你说他被人算计,到底怎么回事?”

    素和君引着狄叶飞和贺穆兰去的是宴飨亭的配殿,是给伺候达官贵人的奴仆人暂时休息之处,床褥和各种生活用品倒是齐备,只是不怎么整洁。

    “哎,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这么觉得。他看起来聪明,其实心性单纯的很,又没怎么见识过人性的丑恶。而且依我看来,他大概连五石散到底是什么东西都不了解,就贸贸然地用了。可给他这药的人,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可不信!”

    贺穆兰看着还在痛苦辗转的狄叶飞,粗重的鼻息声隔着几步远都可以听见,心中忍不住对不知名的那人恨极。

    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个了,外面还有人在欢宴,让贺穆兰众目睽睽之下抱着狄叶飞穿过大半宫殿去找合适安顿的地方也不合适,素和君只能带着他们悄悄进了宫人们待的地方,吩咐白鹭官看守着外面,不放闲杂人等进来。

    好在太医院就在这附近,都是属于宫殿外围,素和君差了一个腿脚灵活的宫人用他的牌子请来了一个医官,悄悄的给狄叶飞医治。

    那医官刚进门时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宫中出现了苟且之事闹出了人命,所以让他来诊治。他只是医官,不是太医,更不是御医,地位卑微只能给外臣治病,最怕的就是撞见不能撞见的事死于非命,所以当场吓得两腿一软,整个人都趴了下去。

    还好贺穆兰长的是一脸正气,不但好声好气地扶起这位医官告知来龙去脉,而且还掏了一片金叶子给他压惊,这才让他抖抖索索地诊治起来。

    好在五石散原本就是一种药,这种药各个医官都接触过,也了解它的性状,当场就要贺穆兰把狄叶飞所有的衣服全部扒了,赤身露体躺卧在床褥间,然后用温酒擦拭全身。

    医官开了一些大寒的药,只是煎药还要许久的时间。狄叶飞在宫中失态,传出去可能前程都没了,贺穆兰和素和君不敢惹出大的动静,所以也不敢在偏殿熬药,只能先让医官回去,然后熬好了送过来。

    当初是素和君的建议,才让狄叶飞出使高车,可谓是给予狄叶飞机遇的恩人,只是此事除了拓跋焘和黑山的拓跋大将军,谁也不知道。

    他之前一直在心里自得自己是发掘出了花木兰和狄叶飞两个人才的好白鹭,对狄叶飞也暗中多有注意,此时见他差点就给别人毁了,忍不住心中惋惜。

    “陛下刚刚和众位大臣议事完不久,我是陛下的耳目,这件事必不能瞒着他,等再过一会儿,狄叶飞脱离了危险,我就要去武昌殿禀报此事。”

    素和君知道贺穆兰深受拓跋焘信任,小心提醒她:“陛下极度厌恶五石散,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如今牵扯到此事,小心不要惹出什么风言风语,以免外人用此事作为攻击你的理由。狄叶飞……哎……”

    他摇了摇头。

    “陛下是明喇人,狄叶飞也算是无辜。只是碰了五石散,这以后也就……”

    “我会帮他戒掉的!”

    贺穆兰突然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

    “狄叶飞接触此药的时间还短,而且如今已经遭遇了这样的大难,心中应该明白此物并非好物。他虽长得柔弱,实际上是个无比倔强的性子,只要一心一意把五石散给断了,就不会再碰。”

    贺穆兰长揖到地。

    “素和君,我会帮他彻底摆脱五石散的控制,还请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不要让陛下厌恶与他!”

    拓跋焘对素和君的信任,才是真正的信任。天下白鹭何其之多,却都掌握在这位弱冠之年的青年手里,若不是信任,又怎么能允许一个人知道这么多的秘密?

    狄叶飞正在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这般的挫折。要是拓跋焘因为他碰了五石散就认为他以后会变成浑浑噩噩为药物所惑之人,他的前程到这里也就算是终止了。

    他的前程都终止了,哪怕崔浩再怎么欣赏他,也不会为他谋划一分一毫,而是当做弃子来对待!

    狄叶飞的未来,可以说全部掌握在拓跋焘的态度上,只要拓跋焘能够原谅他心性上的弱点,愿意看着他改正,狄叶飞才算是逃过一劫。

    否则,哪怕狄叶飞没有死于冷酒,未来也是毁了。

    素和君难以理解贺穆兰对诸多同火犹如母鸟护雏一般的心理,之前对待阿单志奇和若干人也是,但凡有一点让别人出头的机会,都急匆匆的送出去。还有陈节、那罗浑、那么多虎贲军,即使主将受伤,还是想法子求拓跋焘带去征讨漠北,以免他们没有了军功和战利品,白忙活一场。

    在他看来,这已经有些滥好人了。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若是某一日他也遇难,他希望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像花木兰这样的朋友。一个即使知道他已经掉入泥沼,满身污浊,也依旧不离不弃,将他拉上来洗干净的朋友!

    所以素和君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狄叶飞确实是个人才,若是毁于宵小之手,也是我魏国的损失,我会帮上一把,却不是看在你的面子……”

    他抬眼看向正在咬牙挣扎的狄叶飞。

    “我希望他真能摆脱五石散的控制,配得上你这一求。”

    贺穆兰听到素和君的承诺,当下眉眼全部舒展开来,神色说不出的动人。这样动人的神色让素和君的心中忍不住也动了动,竟脱口问出:

    “你这般关心狄叶飞,可是心中爱慕与他?”

    只是话一问出口,立刻又后悔了起来。

    这种**之事,何况花木兰身份又如此敏感,怎能随便去问!

    问了就是种亵渎。

    贺穆兰却愣了一愣,仿佛听到什么好笑地事情一般:“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狄叶飞确实生的好看,可我也不是只惑于皮相之人。否则无论是库莫提将军、陛下、还是素和君你,都比狄叶飞长得更有阳刚之气,我要爱慕也是先爱慕你们,又怎会是狄叶飞?”

    一个男人长得比女人还漂亮,她若因为对方的长相而爱上他,那岂不是就表明了她是隐形的蕾/丝/边?

    否则她应该爱的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才是啊。

    可是再一想,她好像无论是对阳光英俊的男人,还是俊美过人的男人,都很难生出绮思,至少没有女人的那种幻想。

    似乎在她的心目中,这些男儿都差了一点,而差的那部分,就是她难以动心的部分。

    贺穆兰回答素和君的表情太过自然,没有人会认为她刚才说的是托词,素和君是白鹭官,看人神色就能看出七八分真心,见她真的不是因为儿女情长才这般帮助狄叶飞,心中对她就又高看了几分。

    当他听到贺穆兰说出“否则无论是库莫提将军、陛下、还是素和君你,都比狄叶飞长得更有阳刚之气,我要爱慕也是先爱慕你们”时,这位年轻却位高权重的白鹭官头目莫名地红了红脸,像是掩饰什么似的咳嗽了一声。

    “陛下确实是英姿过人,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爱慕上他,因为无论多么出色的女子,一旦爱上陛下,都变得……咳咳……”素和君想了想那位也曾是飒爽英姿的贵人,忍不住摇了摇头:“反正不怎么好。”

    “我那只是个比方。”

    贺穆兰干笑。

    “不是真的……”

    “颍川王也不行。他如今到了二十多岁还没有娶亲,你以为是为了什么?”素和君露出十分凝重的表情:“他自十四岁起,也不知道有多少名门闺秀、豪族贵女倾心与他,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定下任何亲事。颍川王在军中威望太重,又是直勤的宗室,有继位的名分,他若在陛下之前生下众多儿子,便会引起许多人的忌惮。陛下的储君一日不稳,颍川王便一日不可能娶妻……”

    他声音压的更低了一些:“颍川王的母亲早就知道先帝忌惮他家,所以才自行改嫁,留下幼子进入宫中。颍川王也知道陛下最大的问题是子嗣,哪怕收到再多贵女的信函,也只能全部拒绝。他不是会亲手杀死自己子嗣之人,也就只能一直保持独身。陛下对他心中愧疚,对他才不同于一般的宗室……”

    先帝的亲兄弟几乎没有善终的,留下的都是非“直勤”的宗亲。鲜卑一族只有“直勤”,也就是最初拓跋鲜卑的那些血脉才能登基,拓跋焘自己的兄弟都不成才,直勤里也就拓跋提无论是身份还是能力最为出众。

    “陛下怎么会……”

    贺穆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秘闻,顿时瞪大了眼睛。

    “陛下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宗室和诸多大臣辅佐陛下这么多年,不可能愿意留下一个这么不和的种子。若不是陛下这么多年一直明里暗里护着颍川王,这位早就和他父亲一样死于壮年了。”

    素和君把宫中一些秘闻都说给了贺穆兰听,就是怕她一时糊涂,被男色所迷。

    拓跋焘如此信任她,甚至不以她的女人身份为障碍,可素和君却没有这么乐观。他见多了女人为了“爱慕”而不顾一切的蠢事,担心贺穆兰哪天芳心一动,更是搅得朝堂不安。

    有兵权的女人,和没兵权的女人,动摇的地步都不一样。

    那些喜欢弄权的,不过就在后宫里折腾折腾。这个可是能够改变柔然战局的女人!

    素和君也不知道自己乱七八糟把这么多不该说的说了到底是因为心中那一刻的悸动呢,还是因为真的担心她头脑会不清醒,反正说完了以后,再见狄叶飞已经安稳了下来,立刻转移了话题。

    “狄叶飞已经不再抽搐了,这里不好用宫人,还要委屈将军用温酒给他擦拭全身。”素和君原本觉得这事让个女人做不太合适,可转念又一想,花木兰在军中这么多年,该看的早看过了,而且刚刚狄叶飞来的时候衣冠不整,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再计较这些也是矫情,所以这想法在脑中一扫而过就过去了。

    “温酒马上就会有人送来,那医官熬了药也会送来。这里出了这种事,今晚你就在这里宿下吧,我会和陛下告知,你且放宽心。”

    素和君安排好一切,这才准备出门去武昌殿禀告晚上发生的一切。

    他刚刚离开贺穆兰身侧,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贺穆兰在他背后问了一声:“敢问素和君和崔太常是如何知道我们在那里的?”

    素和君正准备开门,听到贺穆兰的话转过头来,开口回答:“你匆匆别过颍川王离开后,颍川王觉得你神色有些不对,可他不方便在宫中乱走,便差了人去找我帮忙。因为可能涉及到狄叶飞,而如今狄叶飞住在崔太常府上,所以颍川王又去派人找了崔太常,希望他能照拂狄叶飞一二……”

    “我们那时正在陛下殿中商议事情,刚刚离殿就遇见颍川王差来之人在殿外等候,所以相伴去找你们。你之前胡乱闯了那么多大人的……咳咳,有人指了方向,我们就一路找了过来,正好碰见你们。”

    贺穆兰听完了素和君的话,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又拱了拱手。

    “竟是这般波折,今日之事,谢过两位了。等狄叶飞好了,我再和他登门向崔太常告罪解释。”

    “哎,陛下这里还好,崔太常……”

    素和君摇了摇头,跨步出门。

    “是库莫提将军么……”

    贺穆兰呆立了一会,转身去看狄叶飞的动静。

    等到了他身边,贺穆兰却神色一僵。

    只见狄叶飞眼角两行清泪,眼睛睁的大大的,正望着屋顶的中央,显然之前他虽然痛苦,但神智却还清醒,听到了许多事情。

    “狄叶飞,你莫胡思乱想……”

    “火长,我一定会摆脱此药的控制,否则我情愿死了。”

    他眨了眨眼,将脑袋扭向她的方向。

    “可是你刚才和素和君所说的……爱慕不爱慕的……”

    难道火长有断袖之癖?

第278章 迎难而上

    狄叶飞不是会打听人私事的人,所以狄叶飞并没有问自己会不会被拓跋焘厌恶,而是问她的私事时,贺穆兰第一个反应就是“狄叶飞果然脑子被药弄坏了”。

    所以一想到这样的事实,贺穆兰就忍不住用同情地眼神看向狄叶飞,拍了拍他放在被褥外的手腕。

    “你别胡思乱想,我现在给你擦身。”

    狄叶飞确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身体上对外界的敏感,以及五感大范围的提升,所带来的只有他脑子里的混乱。为什么说五石散这个东西这么可怕,那就是因为它带来的全是愉悦的东西,只要你在正确使用的前提下。

    ‘火长为何要提爱慕不爱慕?素和君是那样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为何要提点火长不要随便爱慕人?库莫提将军有没有子嗣又和火长有什么关系?’

    狄叶飞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隐隐约约似乎抓到了一些眉目,却因为贺穆兰避之不答的态度而不敢深究。

    这些同火对待贺穆兰的态度,即使不是敬若神明,也差不了多少了。

    ‘火长为我如此低声下气,我决不能输给那些小人……先生……先生竟是要害我吗?我有什么值得害的,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他孤零零的躺在贺穆兰的身边,从他的姿势和面容上显露出来的,是一种奇特的犹豫神情,可这种想开口又不敢开口的神情立刻就被另外一种表情替代了。

    狄叶飞伸长了脖子,长长的、像是咏叹一般哼了一声。

    这种像是小猫被挠舒服了一般的叫声让贺穆兰的心中一毛,拿着帕子的手也顿了一顿。

    贺穆兰抬眼看了一下狄叶飞,昏暗的宫室里,火光映照下的青年乌发散乱,因为被泼过水,发丝仍带着水湿,如今眉峰紧皱,为着陌生的触感而难以自抑。

    他的身体其实还很青涩,界于成人和少年之间,没有赘肉,也没有过于膨胀的肌块,这曾是他最烦恼的地方,可贺穆兰常年解剖人体,却知道他那紧实的皮肤下骨骼健壮而结实,因为合理的运动而呈现流线感的肌肉也蕴藏着可怕的力量。

    这样一个能刚能柔之人……

    竟有人真的舍得将他毁去。

    “医官吩咐要用温酒一直擦拭到皮肤不再红为止,不过你要老是这么叫,我可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贺穆兰把帕子在温酒里浸湿,再拧了一把,“五石散真是害人……”

    把一个好生生的汉子,弄的像是娈/宠佞/人一般。

    他在清醒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的。

    狄叶飞似乎也听懂了贺穆兰说的是什么意思,脸色一白后,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和铁锈一般的气味弥漫在他的口/腔之中,这样自虐的行为终于让他找回了一丝忍耐,所以每当贺穆兰用那温热的帕子擦拭过他的身躯时,贺穆兰只能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再也没听到那别扭的娇/吟。

    帕子只是普通的细麻所制,狄叶飞忍到舌尖都已经麻木,可有些身体的本能却是不可能忍住的。当贺穆兰擦拭他的腋下、肩窝、大腿和其他部位时,小狄叶飞还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并且以一种绝不低头地气势朝着无语的贺穆兰。

    贺穆兰虽是个女汉子,可非礼勿视的道理却是懂得,也没有没脸没皮到这种地步,随手扯了一截单子就挡住他的重点部位,继续做着她手中的活。

    ‘哎,莫名其妙的,我竟好像知道了狄叶飞身上所有敏感的地方……’贺穆兰心中乱糟糟地想着一些问题,转移着自己身上也莫名升起的热意。

    ‘不知道狄叶飞以后的妻子介不介意这一段,我若是个普通的女人,要知道我的丈夫在结婚前就被别的女人从头到脚都碰过一遍,一定堵的要死,哪怕是男人婆也不行……’

    她一边继续擦拭,一边乱想:‘难怪后来都只有同袍来拜会花木兰,却不见女眷,怕是这些男人想起来都尴尬……罢了罢了,我这身份还是能多隐瞒一时隐瞒一时,否则狄叶飞以后还如何回忆这相处的片段?这时代的男人可纯情的很!’

    可怜狄叶飞一边忍受着全身上下一下子热一下子凉带来的痛苦,一下子感受着自己直立起来后**不得纾解的烦躁,整个人几近昏迷,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要爆炸开了。

    贺穆兰终于看不下去了。

    她自己曾经中过“颤声娇”,自然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难熬。她丢下帕子,掩饰着自己已经快要爆炸的面皮,端起温酒站起了身。

    “要不然,我出去一下,你自己解决吧。”

    贺穆兰见过无数同袍躲在角落里打飞机,知道男人这个和女人不一样,忍多了反倒伤身,五石散药力已经渐渐散去,狄叶飞用下五姑娘应该没什么问题,便好心的提了议。

    狄叶飞在听到贺穆兰的话时浑身就僵了一僵,扭过头去看她。

    等见她的目光中满是澄明,毫无亵渎轻视之意,自然就犹如问他“尿急了?自己上个厕所行吗”一般,终是横过一只手臂遮住自己的眉眼,开口小声地“嗯”了一声。

    随着狄叶飞发出的声音,从他舌尖上涌出的鲜血也沁出了嘴角,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可怕的气质。

    这是一种禁/欲的气质,足以把所有骨子里有暴虐倾向的人逼疯;即使是没有暴虐倾向之人,比如贺穆兰,也猛然间生出了“实在是可怕”的想法。

    她垂下眸子,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大步离开了这间宫室。

    一时间,宫室里只盘旋着贺穆兰推门而出的“吱呀”回声,以及细细碎碎的隐忍闷哼,衬的走出宫室的贺穆兰越发觉得夜凉如水。

    ***

    武昌殿

    “你说你是赫连明珠?赫连定的亲生妹妹?”拓跋焘烦恼地按了按额角,“你怎么会是那个公主呢?你他娘的给我把了这么多月的……”

    想来拓跋焘的心里实在是苦极了,所以才把汉人乡野间骂人的粗话都冒了出来。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个夏国的宫女,为了担心沦为宫奴或者官妓一般的地位才乔装成宦官,所以逗弄起她来也就越发的肆无忌惮。

    天杀的!他之前以为她听不懂鲜卑话的时候还在她面前倒过许多苦水!什么豆妃有口臭早上醒来实在不想和她说话……什么别的妃子听壁角他也很烦可是实在没钱扩后宫好吗……什么每次一洗澡宫女们就恨不得把他x皮都洗烂了简直不知道是谁饥渴谁云云……

    拓跋焘无力地用宽大的手掌捂住脸,看着殿下面如死灰一般跪着的赫连明珠,继续问她:“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我是问魏国的。”

    赫连明珠摇了摇头,用如今已经非常熟练的鲜卑话说道:“没有,陛下,没有一个魏国人知道我是赫连公主。因为全天下都知道‘赫连公主’被赐给狄子玉为妻了。”

    “花木兰也不知道?”

    拓跋焘随口问了她一句。因为在他看来,花木兰和她曾共处一室过,两个女子同病相怜,花木兰对她特别关照让她忍不住吐露心声也是有可能的。

    “自是不知,否则我还能好生生的在这里吗?花将军甚至警告过我不要老是想着故国,也不要随意打听朝中的事情……”

    赫连明珠的身子晃了晃,心中如遭剧震。

    他为什么要扯上花木兰?

    是了,他之前还点名让她去照顾花木兰,他是不是曾经想过把她赐给花木兰?就像是把替代她的玉翠随随便便送给了狄子玉一般!

    还是他怀疑自己和花木兰有什么苟且?

    一想到这里,赫连明珠的心中涌上一股无名之火。

    她趴伏与地,高声朗道:“陛下,我是为了自保才不得已和宫女替换了身份,并没有其他歹意。当日统万城破,宫中乱成一团,人人都担心后宫女子会被糟蹋至死,我从小名声在外,心中更是担忧。那时候我以为我兄长的亲人只剩我一人,总想着拼死留着一条命活着,好告知我兄长之前遭遇的一切,所以才打扮成宦官混入武英殿,因为人人都知道武英殿没有活人了,那里反倒是安全的地方……”

    “陛下和花将军会藏入武英殿乃是凑巧,我被当成宦官送到陛下身边也是凑巧。阴错阳差之下骑虎难下,我也只能一直这么瞒着……”

    她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所有被隐藏的事情乍然揭开,俏脸吓的惨白。

    “我心中害怕,身边又没有相熟之人,自然对救过我的花将军更觉亲切,可是这种攸关生死的大事,我又怎么敢告诉他?”

    “哎呀哎呀,女人就是爱多想。”拓跋焘头痛的听着自己问一句赫连明珠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我只是随口问问。”

    赫连明珠捏紧拳头,闭着眼不做回答。

    拓跋焘虽然表现出头痛的样子,可是之前其实和诸多大臣和熟悉赫连定的将军们商议过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赫连止水和赫连明珠可以给赫连定,毕竟西秦和北凉都是连接西域的要道,一旦将西秦收归国土,北凉又已经称臣,那么从汉代开始已经断绝的通西商路就算是通畅了。

    西秦国小势微,人口稀少,不值一提,可是他的地理位置却是极好,否则几十年前国力强盛之时也不会把南凉都灭了。这块地拓跋焘是势在必得,原本想着过几年再动手,如今有大好的机会送上门来,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是朝中对赫连定此人却是评价不一,他召来商议的大臣,有的认为赫连定狼子野心,能亲手弑兄,又自立为帝,恐怕种种做作都是学着当年的勾践,只为了最后腹背一击的那一刻。

    而以长孙翰和库莫提为主的武将们却大都对赫连定持有褒誉之词。他们都知道在举国将倾的时候孤注一掷带着精兵阻击敌国国君有多么困难,而阻击不成后辗转数千里几乎是如同丧家之犬、马贼盗匪一般的回到夏国,心志又有多么坚毅。这样一个能文能武的良臣,其自身的意义就已经远超了西秦的价值。

    最后得出的结果是,如果能接受他的臣服那是最好,可迎回来后怎么用,就成了一个问题。

    此人年少丧气,中年又全家被屠,如今最看重的就是一个妹妹和前妻所生的长子,若是真把妹妹和长子都送去了西秦,怕是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得让他带着少量的军队来平城献国才算放心。

    他们谁也不知道赫连定的想法,因为整个人做事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若是一般人,在全家被主君屠戮之后要么就放弃抵抗投降敌国,要么就举旗起义重整山河,只有他,不但亲手杀了之前效忠的主君,还自立为帝,却没有招兵买马,只不停派出使者俨然一副他不急的样子。

    如今得知妹妹被调了包,儿子也平安无事,他竟去灭了西秦以作为晋身的资本,就这份魄力,已经高出许多人了。

    反正柔然那位投奔魏国的年轻右贤王就没这么决断,之前左右逢源的事情做了不少,甚至还想偷偷拿下高车一族,若说没有自立为汗的心思,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只可惜他顾首顾尾,结果两头都没有顾到,如今也不过是个败灭之国的没落宗亲,带着一支近万的人马,既不受柔然降臣的待见,拓跋焘似乎对他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闾毗最近遍访平城的达官贵人,积极参加不少宴会,显然是在为日后在魏国的前程想法子打点。

    相比之下,赫连定真是甩了他几条街不止。

    因为整个大魏最聪明的人都在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让赫连定全心全意的为大魏服务,毕竟他和北方诸国交战多年,熟悉各国情形,又在夏国有着极高的威望,夏国现在新归,还有不少死旧派蠢蠢欲动。

    柔然已经被灭的连牛羊都没有了。

    “我若让你去信一封,希望平原公带着部将来魏国做客,商议归顺之事,你可愿意?”

    拓跋焘毕竟是位国主,言语间不怒自威,赫连明珠哪里听不出来这话绝无商量之意,只得乖乖地点头回“是”。

    “你兄长倒是挺爱重你。”

    拓跋焘仔细打量了几眼赫连明珠,怎么看都觉得她不过是长得有些漂亮的小姑娘罢了,甚至还不及后宫独孤氏族的那位夫人艳丽。不过一想这几个月这位“宦官”细心体贴,远比其他女子安静懂事得多,拓跋焘又有些明白赫连定为何爱护这位妹妹了。

    “我母妃生下我后就一直病弱,从小都是我兄长和我在宫中相互扶持,才能好生生长大。我兄长,实在是一个忠义可靠之人,他爱护我,也是因为他把我当成了他的责任之一。”

    赫连明珠见拓跋焘提起自己的兄长并没有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意思,忍不住心中一松,说话的语气也自然了起来。

    但凡男人,尤其是一身麻烦每天忙得不停的男人,都希望旁边的女子不要惹出太多事来,最好能以男人的感受为第一才好。

    胡族长得漂亮的公主用来和亲几乎都是惯例,赫连定从小怜惜可能远嫁的妹妹,时间久了,三分亲情也护成十分了。

    可即使如此……

    拓跋焘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那些家伙说拉拢赫连定最好的办法就是想法子得到赫连止水和赫连明珠的信任,还说拉拢赫连止水容易,只要在他身边当几年的宿卫,赫连止水这样的男孩就一定会对他口服心服,可女子要身心全端信任,就必须得……

    “老子使过苦肉计、连环计、反间计……”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可对女人,到底怎么用美人计啊……”

    拓跋焘抬头再仔细打量了赫连明珠一眼,觉得对方屁股还算大,至少身材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勉强忍受忍受,也不是不可以纳入宫中。

    可要讨她欢心……

    他搓了搓鼻子。

    上次他把自己心爱的匕首送给表妹,结果她差点拿那匕首抹脖子了。

    哎,真是好难。

    “平原公现在派了使者告知我,若我给了你们自由之身,他就将西秦送给我。我不妨告诉你,西秦我是志在必得,而我也不是那种会留下人质要挟降将的君主……”

    拓跋焘想了半天,选择了实话实说。

    赫连明珠在拓跋焘身边快一年了,自然知道这位少帝有多么自傲,他既然说了不会拿她和侄儿做人质,那他们的安全就可以保障了。

    这么一想,赫连明珠的嘴角立刻泛起了一丝笑意。

    由于离得远,又是密谈,拓跋焘没看到赫连明珠的表情,只顾着自顾自的说着:“不过我却要留下你,不是为了做人质……”

    “而是对你,我志在必得。”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在大殿里绕梁不绝。

    什么追求不追求,凭他的人品相貌和权势,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只有他挑剔她的份,还有她不愿意的道理?

    赫连明珠被拓跋焘突然的惊人之语吓得跌坐与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御座上坐着的那位帝王。

    只见他眼神认真,语气决然,说话间有种以往攻城略地般的自信,引得赫连明珠心中乱晃了一阵,又在猛然间清醒过来。

    ‘不,他只是想要借我控制兄长,并不是真的想要我。我连花将军都吸引不了,又如何吸引的了这位后宫三千的陛下。’

    赫连明珠掐了掐掌根。

    ‘你自己做做左右逢源的美梦还可以,若真陷入到梦境里去,就是自甘下贱,让辛辛苦苦在外奔波的兄长又如何看我?他想让我得到的,是‘自由之身’,是自己选择人生的未来,而不是成为拓跋焘后宫佳丽三千之一,成为身不由己之人。’

    若是那样,和奴隶之流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不,若说宦官还是因为不得已而必须选择在他身边的话,若我的兄长拼死为我换来的自由只换得我自愿入宫,那他流的血、将士们流的血,也就白流了。

    此刻,我代表的是夏国的公主,不是魏国的一个宦官。

    她看着那位俊美的帝王,无奈地闭上眼。

    “陛下……”

    “我知道你想什么,无非就是我要把你留下好牵制你的兄长,亦或者我要娶了你作为善待夏国宗室的表率,拉拢夏国的旧臣……”

    他伸手拂袖,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你全都想错了。我治国不靠这些,百姓吃的上饭自然就全归心了。我说我对你势在必得,那是因为……”

    拓跋焘挑了挑眉。

    “你伺候了我龙根这么多月,又听了我那么多次床脚,此外,你之前不会鲜卑话,那也是假的吧?便是我那幼妹如今也会诸国语言,你这样的公主断不会不会鲜卑语……”

    大魏也算是北方强国,诸国公主都有可能和亲,怎么可能不会鲜卑话。

    “你想想看,若是平原公知道你这宫人做的是伺候我这些近身琐事的差事,怕是拼了命也要我娶了你,到那时候,倒弄的两国都难看,对你我名声也不好。”

    想来等那些文人,尤其是南朝的文人胡乱一写,什么假宦官颠鸳倒凤,什么亡国公主帐中偷欢云云就要传播四国了。

    不要怀疑,他们就是这么敢。

    赫连明珠从“龙根”云云时脸色就红爆了,等他说到鲜卑话和名声之时,脸色已经是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你别觉得我是个男人就没有名声,我日后必定是青史留名之人,万一我传出个荒淫无度的名声,比你的损失可大多了……”

    拓跋焘不要脸的说着无赖如稚子一般的话。

    “把我摸了个遍,又听了我那么多真心话,还欺瞒了我这么多个月……”

    “赫连明珠,你得负责!”

第279章 给我闹

    素和君求见拓跋焘的时候,拓跋焘刚刚命人把赫连明珠送走。

    因为魏国想要尽量保全赫连定和夏国的面子,那么赫连明珠必定不能以“曾经做过陛下身边的宦官”这样的身份回归身份,所以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和理由给赫连明珠重新换个身份出现于人前。

    “赵明”这个小宦官,要渐渐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需要循序渐进,所以拓跋焘只下令赫连明珠最近不得离开自己所住的地方,也就是他的偏殿,而且最好不要经常出来见人。

    这表示拓跋焘在想到如何安置赫连明珠之前,赫连明珠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寸步不离的在宫中跟着拓跋焘了。

    至于拓跋焘所说的“负责”云云,自然指的是她恢复“夏国公主”身份后的事情。

    也许是赫连明珠离开时呆若木鸡的样子大大的取悦了拓跋焘,以至于素和君禀报的是他最讨厌的五石散之事,而且还事关两个正在冒头的青年将军,拓跋焘也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勃然大怒。

    “这陷害狄叶飞的人应该是熟悉我的大臣,知道我和崔爱卿厌恶五石散,所以才选择用此物引诱他。果然是因为出身寒门,所以心性和见识都不够吗?竟然被这样的东西所诱惑……”

    拓跋焘有些寒心狄叶飞被骗的轻易。

    “不,和出身无关,我怎么也沾染了那些士族的毛病……”拓跋焘自言自语,“花木兰也出身寒门,并无这种弱点。那就是狄叶飞太自卑了……哎,我当初选择花木兰而不是狄叶飞是对的,这样的年轻人,即使杰出,也得崔爱卿悉心教导几年才堪大用……”

    这便是所有寒门出身的年轻人最容易出现的毛病。因为如今门阀混乱,朝堂中派系林立,寒门几乎都当着不入流的官职,想要出头比旁人更难,所以就越发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要一找到机会,立刻拼命迎头而上。

    在士族们看来,这未免有些钻营之态,自然是对他们产生轻视,而寒门出身的年轻人们因为找不到尊重感和归属感,要么变得偏激狭隘,要么就自视甚高,像是贺穆兰那般中正平和的,确实极少极少。

    这是这个时代对寒士们造成的心理上的伤害,即使拓跋焘也没有办法。即使他再怎么礼贤下士,再怎么平衡朝中局势,但人心上的坎是很难抹平的。这些寒门出僧人自己心中尚且分了贵贱,又如何不卑不亢的去行事呢?

    拓跋焘知道当他表现出想要在军中重视年轻人才,尤其是普通人家出身的人才时,一定会动摇朝中的局势,引起无数人的反弹和打击报复,却没想到来的竟如此之快。

    居然连封赏的命令还没下,就已经出手了。

    而且人人都知道狄叶飞是花木兰的好友,狄叶飞沾染上这种东西,就会引人联想花木兰是不是也在私下用这个。用五石散的年轻人私生活都十分淫/靡,如果再联想到狄叶飞貌似妇人,和花木兰是莫逆之交,这乱七八糟一联想,两个人的名声都全毁了。

    寒门取士,光靠“才”是不行的。北方因为被认为是蛮夷,对“德”和“行”比南朝看的还要郑重,拓跋焘想要大量启用年轻官员和将领的时候要曝出什么龙阳之好、状似疯癫的丑闻,对他就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素和君一边观察着拓跋焘的面色,一边想着怎么不着痕迹的为狄叶飞和花木兰说好话。

    “陛下,按狄叶飞所说,这东西是崔太常亲点叫他习字的门客所给,那么这个门客就有重大的嫌疑。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我们已经探得了他们的险恶用心,理应把崔太常悄悄召来问一问才是。他应该还没有离宫。”

    素和君想到崔浩,忍不住心中一叹。

    这位大人是真正的惊才绝艳之辈,无论是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还是治国方略、兵法韬略,可谓是无一不通。正因为他实在太聪明了,就有一个聪明人的毛病,便是自负。

    在朝中,他虽是文臣之首,可即使是汉人也有不少看不惯他。因为他心高气傲,又爱惜名声,往往有不少门客攀附。他是北方第一士族出身,家资惊人,养上一群门客也是这些士族的风雅,别人也就不好多置喙。

    可他的门客太多,才能又多不如他,得以派上用场的很少,整日里难免无所事事,仗着崔浩的名声惹是生非。

    崔浩也知道这些门客良莠不齐,一旦发现劣迹就将人赶出去,这赶出去的门客自然就对崔浩产生了恨意,经常出手做出一些中伤的小人行径。素和君掌管白鹭官以来,在拓跋焘的示意下也不知出手解决过多少这种小的麻烦,所以说崔浩却是是个极为好用的能臣,但在御下之道上,有着魏晋以来文人通有的弊病。

    素和君和拓跋焘自然不知道这是这个时代没有科举制度所造成的,一个人才好不好用,除了看推荐,就是听名声,可这世上盛名之下有虚的人不知有多少,有能力的人也不一定都有德行,一旦用起来不堪大用再甩出去,就变成仇了。

    崔浩自傲自负,又希望得到“礼贤下士”的名声,门客来去就快,好在他家是大族,治家极严,门客想要狐假虎威也有限,旁人中伤也动摇不到他,所以才没酿成什么大祸。

    可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崔浩身边就是个不停扯后腿的漩涡,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害人害己。

    拓跋焘和素和君早就想借着什么由头敲打敲打崔浩的御下不严,他有识人之明,可是底下的人太多了,根本管不过来,拓跋焘也不喜欢他养这么多的废物,只为了闲时赏花做乐,来几个附庸风雅之辈。

    加之崔浩尊崇道教,家中养的道士和道姑也多,三教九流之下,更容易出事。

    五石散这东西,因为拓跋焘的不喜,并不是到处都弄的到,若说那门客得到的五石散没有崔浩家中养着的道士帮忙,拓跋焘可一点都不信。

    ‘死道友不死贫道,崔大人你老深受陛下信任借你挡下刀,我先替你那不肖弟子谢谢你了。’

    素和君拉出了崔浩,心中念叨了一番,再去看拓跋焘,果然见这位陛下不在纠结狄叶飞心性到底如何的事情,转而话风一转。

    “说的也是,崔爱卿身边那群门客迟早要坏事,我之前不好插手他的家事,如今得了这个契机,确实要清理清理。”拓跋焘知道许多人都看不惯崔浩的“清高”,无奈士族就是这个调调,他有清高的资本。

    就算他是国君,提出这样的建议人家爱不鸟他就不鸟他。否则那么多士族和门阀各个都要担忧他关心臣子的“家事”了。

    但如今却不同,因为崔浩对这个弟子的疏忽,以及他用人不清的原因,导致朝中两个有大好前途的苗子差点被毁,即使他再怎么不查,也难辞其咎,于情于理,拓跋焘都有敲打的资格。

    “狄叶飞何其有幸,竟能得你这个油嘴滑舌之人的帮忙。”拓跋焘觑了素和君一眼,“怕是暗算之人没想过狄叶飞能出头,有你在后面出谋划策之功,所以算计你来我这告密时反倒帮狄叶飞说好话。”

    他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当然看得出素和君那点小心思。

    “不过一个狄叶飞,大概还请不到你帮忙,是花木兰?”

    素和君就没想过能瞒过拓跋焘,当下嬉皮笑脸地说:“花木兰说一定会让狄叶飞戒掉五石散,不会让他毁了前程和名声,求我也不要放手。我莫名就想到我若他日落难,可会有人帮我一把……哎,其实还是为了花木兰,陛下猜的没错。”

    “你怎么跟个女人一般多愁善感起来了,你在我身边,还有谁能让你落难不成?”拓跋焘啼笑皆非后,大概也想到了什么触及内心之事,微征了一下后,开口说道:“你出殿去找个宫人,把崔浩悄悄的召来。这狄叶飞的事……”

    他寒下了脸。

    “最近连年大胜,这些跳梁小丑也水涨船高,竟担忧起别人分他们一杯羹了。不给他们一些教训,还以为我大魏节节获胜真是他们打下来的。若是他们举荐的人能用,我又何必这么谋划。”

    拓跋焘想了想,又和素和君说:

    “你等会再去找花木兰,悄悄告诉她,让她把这事闹大,最好折腾军中和高车人为狄叶飞抱不平,崔浩那边自有我会去说。人人都不希望崔浩和军中牵扯过甚,他收了狄叶飞本就扎眼,这下正好让他稍微退一退。”

    “陛下,如果这样做了,日后崔太常和花木兰就尴尬了……”

    素和君想到花木兰正是需要各方支持的时候,忍不住一呆。

    “花木兰是什么出身,怎么可能需要汉人的支持?她把崔浩闹得越下不来台,军中和鲜卑大族就会越支持她。我又不需要她入朝为官,她这性子也不适合这些阴谋倾轧,在朝中蹉跎只会废了。”

    拓跋焘眼睛亮的吓人,似乎已经在心中下一盘棋了。

    “人人都知道狄叶飞和花木兰是至交,如今我借她的手把这些牵制年轻官员之人连根拔起,对她也是一种保护。她出身太低,若不明晃晃的的把对她的维护表现出来,我怕哪一天她也和狄叶飞一样糟了暗算。”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毕竟,暗、箭、难、防。”

    “陛下这般看重花木兰,真是让我嫉妒。”素和君露出羡慕嫉妒恨地表情,挤眉弄眼道:“哎哎哎,再过几年,我看我也要失宠了……”

    “滚滚滚,快给我跑腿去!”

    拓跋焘笑着骂他。

    “我现在就看着你烦!”

    “真是自古只见新人笑,那里见到旧人哭……”素和君一边假哭着一边往哪个殿外跑,拓跋焘也在微笑,可笑了一会儿,脸色却又突然一变。

    “素和君,你说你去找狄叶飞和花木兰,是谁告诉你的?”

    “咦?我没说吗?是颍川王派的人请我帮的花木兰。花木兰曾是他的旧将,人人都知道,会出手帮忙也是正常……”

    素和君只觉得脚步突然沉重起来,有些不敢深想陛下问这个原因。

    “是库莫提?那大概是我想岔了。唔,谋害狄叶飞的人大概想不到他连进宫都用这个,说不定只是偶然……”

    拓跋焘听到是库莫提之后,立刻把心中的想法推翻,继续摆摆手。

    “我只是问问,你不必多想。”

    素和君只觉得脚步一轻,整个室内的空气又流动了起来。

    只是等他推门出殿,被那夜风一吹,才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原来是后背刚刚生出了一背的冷汗,如今被吹的刺骨生寒。

    “哎,怎么这般乱,希望别牵扯出无辜之人。”

    素和君一时间又后悔帮了花木兰了。

    没过一会儿,崔浩急匆匆的来了,脸色不太好看,脚步也失去了平时的从容。由于近日前殿都在欢饮,崔浩之前又曾数次被皇帝所召,所以他离席也不算扎眼,但依然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这一夜离宫的人有先有后,几乎都是在子夜之前离开的,只有崔浩被留到了深夜,甚至还宿在宫中。

    除了崔浩,许多喝醉了的功臣也被留在了宫中,这是拓跋焘的恩典,谁也不会说他们失仪。

    这么一来,狄叶飞、花木兰和崔浩的不见也就很难被人察觉了。

    只是到了第二日,京中还是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那位因为北伐柔然立下赫赫战功的青年将军花木兰,竟然去了崔浩的府上闹事,不但打伤了看守门户的家将,还险些打死了一个门客。

    随花木兰同去的,有军中不少儿郎,还有古弼身边的侍官、若干家的小儿子。

    而这位被人交口称赞为人正直德行高尚的虎威将军,竟是为了崔浩新收的弟子狄叶飞抱不平的。

    一时间,原本就喧闹的平城被激荡的更加汹涌起来。

第280章 虎贲雄师

    贺穆兰这个人,两世三生都和“张狂”扯不上关系。所以从入伍以来,即使三军大比获胜,一跃成为黑山大营最受瞩目的英雄,她也从未得到过“张狂”这样的评论,无论是喜欢她的人,还是讨厌她的人。

    但为了狄叶飞,贺穆兰终于还是“张狂”了一次。

    贺穆兰的政治头脑和拓跋焘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甚至连素和君的一半都没有。她先前只想到也许是狄叶飞窜起的太快,引起崔浩身边小人们的嫉妒,所以故意栽赃陷害……

    这种事即使在现代也有,许多明星为何后来会吸/毒,大都是被心怀不善之人刻意引诱的,一旦被诱惑,演艺事业就全部毁了。

    可素和君带来的命令却让她了解了自己的浅薄。朝堂之争何其残酷,莫说是毁了一个未成名的年轻人,便是累世公卿的人家,若一时不查,也是覆巢之下无完卵。

    此人必定是崔浩的反对者,或者说,崔浩的存在阻扰了暗地里某些势力的安排,所以这些人才会选择狄叶飞作为下手的突破口,进而打击花木兰和正在扶持年轻将领的拓跋焘。

    对于崔浩来说,收下狄叶飞这个异族混血几乎等同于他“礼贤下士”,主动和寒门示好。这对于许多门阀来说都是不可饶恕的“叛变”,所以一旦崔浩收下的这位弟子出事,别说对崔浩的名声是个打击,就算日后他再如何想亲近寒门,也不会有寒门子弟敢接受他的招揽了,毕竟前车之鉴在这里呢。

    正是因为这可怕的形势,让拂袖而去的崔浩越想越觉得其中的黑暗,以至于拓跋焘一说出必须要彻底撕烂这处疮疤时,崔浩痛苦异常,可还是同意了。

    花木兰一旦闹开,崔浩“治下不严”的帽子永远就拿不走了,寒门士子和鲜卑大族也会借此作为攻击他的理由。

    好处是他可以借此“清理家门”,从此专心于政事,更好的迎合拓跋焘的各种需要,也减少了未来许多能够出现的把柄。

    对于贺穆兰来说,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贺穆兰目前的身份太复杂了。

    她出身普通军户,是贺赖家的家将之后,和独孤家的长子、若干家的几位公子都有交情,鲜卑大族的几位将军都曾对他表现出“来做个女婿”的态度,所以在鲜卑旧族之中声望很好。

    她又曾在库莫提这样的直勤宗室手下担任过亲兵,深受器重,又数次救过拓跋焘的性命,这已经刷了不少宗室的好感度。至少拓跋焘曾经一句“把公主嫁给你”的话,还有不少人都记得,想来宫中也有许多公主心中对她好奇。

    而贺穆兰不但在鲜卑一族和宗室之中口碑很好,她还有汉人的血统,会读写汉字、学过一些兵法,不算是草莽无知之人。如今更因为狄叶飞的缘故,她和高车一族也攀上了点关系,金山一战解了高车人之围,又放了高车人离开去救自己的族人,都足以让高车人感激。

    这原本都是她政治上晋升的资本,但朝政之复杂就在于一个可以多方交好,却不可以左右逢源,若想上升,必须要找对自己的道路。

    你可以做直臣、孤臣,也可以做鲜卑大族的援手,甚至可以和汉人一派志同道合寻求改革,却不能每一派都讨好。

    拓跋焘让她闹崔浩,实际上是处心积虑的在为她谋划政治道路,为她的未来在打基础。

    一来,崔浩是拓跋焘最坚实的支持者,无论贺穆兰和崔浩闹的多么凶,只要这两个人都是为拓跋焘办事,就决定了他们一定是面不合心合,闹不出多大的事情,贺穆兰大不必担心结怨与他。

    二来崔浩这人即使是在汉人门阀之中也是异类,自古文人相轻,不知道多少人对他是又佩服又厌恶嫉妒,崔氏和卢氏压了众多士族太久,已经让他们产生了同仇敌忾之心。

    若贺穆兰真闹了,大部分文士不但不会讨厌贺穆兰,反倒觉得大快人心。

    三来鲜卑大族为首的鲜卑官员们,因为崔浩带领文臣一心回复“汉制”而有政见不和,对崔浩这人真是恨不得落井下石,贺穆兰闹开了,以鲜卑人为主的军中力量反倒会器重她,扶植她。

    最后便是贺穆兰从来只有“武勇”的名声,却没有什么“名士”的风骨。这时代,还是挺吃这一套的。贺穆兰长得不够英挺,也不够秀美,外表既不魁梧,也不清奇,这样的身材相貌在这个人人都刷仪态风姿的年代实在是太吃亏了,要想积攒“名望”,就得从“不畏强权”上着手了。

    崔浩若算不上“强权”,那魏国的权臣里九成都排不上号。

    所以,当素和君把一切的来龙去脉和要达成的目的对贺穆兰解释了个明白后,贺穆兰除了从内心里佩服这些肚子里弯上十几个弯的古人,就只能照做了。

    只有这一刻,贺穆兰才确实的感受到自己哪怕穿越成了赫赫有名的“花木兰”,其实也不过是这个时代的小人物罢了。

    别说是拓跋焘这样的君王,便是随便几个暗地里出谋划策的小人,也能轻易的让他们灰飞烟灭。

    而狄叶飞,说到底不过是被牵连,成为了政治下的牺牲品而已。

    闹!

    使劲闹!

    将她胸中这一腔的无可奈何闹出来!

    把她对狄叶飞的不忍和同情闹出来!

    把她对这个世道的不甘闹出来!

    ***

    “虎威将军?大魏将军成千上万,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将军?有帖子没?有举荐之人没?主子早上才回来,不会见客,你下午来吧。”

    “我又不是找崔太常,请你通报一声,我要找的是姓刘名方的门客,此时应该就在前宅东院之中。”

    贺穆兰望着言语间有所不敬的门丁,语气已经有了不悦之意。

    崔府坐落在平城东城最繁华的“燕停巷”,整个巷子里只有两户人家,便是崔家和卢家,分住东西两侧。

    卢家是崔家的姻亲,范阳高门,其如今的族长卢玄是崔浩的表兄弟,和他比邻而居,一家有事,另一家必定相帮,人皆知之。

    以贺穆兰的身份,平日里接近燕停巷都算是冒犯了,可如今她不但来了,还带了好几位帮手,都是听闻她所说的狄叶飞遭遇立刻怒不可遏之人。

    贺穆兰要找帮手也是拓跋焘示意,一来崔浩家将众多,双拳难敌四手,二来要把事情闹大,总要有些见证才是。

    贺穆兰此番带的,有自己的亲卫陈节和蛮古,以及几个和她有些交情、也是来京中听候封赏的虎贲偏将。

    若干人正来礼宾院找贺穆兰,听到这事立刻表示义不容辞,陪着贺穆兰来崔浩府上为狄叶飞讨回公道。

    贺穆兰在虎贲军任职时间虽然不长,但每战必胜,厚待部属,威望不低,鲜卑武士们都对她十分敬服,一听说要去拿人,大多都不避前程的跟了过来。

    对于不愿来的,贺穆兰也没有什么不满,毕竟也不是人人都愿意拿出前途为别人冒险的。

    贺穆兰带着一帮武夫来到燕停巷拜访,自然引起门丁的不满。莫说此人没拜帖、没主人之前的吩咐就来拜访属于不速之客,就算不是不速之客,也没有带着一群武人、提着兵器上门见人的道理。

    “这位将军,我家主人门下的门客众多,若是来找门客的,不如从偏门去找,自然有门子帮你通报。我这虽是边门,可是却是家中主子和众多亲友所走之门,门客通报之事不归我通报。”

    这时代正门只有接旨、出征、接受封赏或接待大人物才会打开,就连崔浩自己回家都走大门旁边的边门。也许门丁们是态度不好,但这话也说得实在,若是其他将军,可能就乖乖回去等候下午再来了……

    可贺穆兰却是专门来把事闹大的!

    “好你个门丁,你府上识人不清,用了狼心狗肺的畜生之流做门客,我欲好生好气的拜访讨个公道,你却百般阻挠,真当自己是这个府里的主子了!”

    贺穆兰伸手推开这个拦路的门客,径直带着部将就往里面挤。

    那门丁在崔家做了好几年的门子,哪里见过这样莽撞之人?他见这一群人终于露出凶神恶煞一般的嘴脸,立刻吓得大叫了起来:“去唤家将!唤家将来!有人闯府!有人带着兵器擅闯前院!快派去告知主子和护京都督!”

    他扯着嗓子一声号叫,立刻惊动门房里无数卒子,一时间,往外跑的往外跑,往里跑的往里跑,四处通风报信去也。

    陈节眼疾手快,挡住几个往外跑的门子,轻松将他们放倒,又用轻蔑地眼神看着被贺穆兰跑出去的门卒,跟着自己的主将踏入崔浩的府邸。

    若说陈节和蛮古是与有荣焉、热血沸腾的话,其余诸人都是又不安又激动,这种豪门府邸,他们平日里也抬头看看都是亵渎,哪里还有这样子进来的时候?

    可高门不愧是高门,家中奴仆成百上千的传闻不是假的,贺穆兰等人刚刚踏入门槛,就听得喧闹之声不绝,刀光耀眼,竟有一队盔甲齐整的家将径直来了门前!

    “到底是何人擅闯崔宅?若不说明来意,休怪吾等无情!”

    为首的家将四十多岁,身形魁梧神态稳重,身后一众家将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冷不防亮出一片兵器出来,实在是能吓傻胆小之人,立刻跪地求饶。

    贺穆兰嘴唇微动了动,身边陈节得令,立刻窜出三步,大声通报:“我家将军是虎威将军花木兰,因着崔太常门下弟子狄叶飞中毒一事想要寻找下毒之人问个明白。门子百般阻拦,又推说门客太多不予通报,所以我家将军才擅自闯了进来!”

    那门子立刻瞠目结舌,他从没有见过这般颠倒黑白之人!

    “虎威将军花木兰?”

    这家将也是跟在崔浩身边的老人,听到前院通报的声音立刻上前几步,待见到贺穆兰时脸上充满诧异和惊讶的神色。

    “花将军说谁中了毒?您与我家主人有故,实在不该如此失礼才是啊!”

    他指的是崔浩赠送花木兰饕餮战甲一事。

    “我有失礼之处,他日必当登门道歉。还请府里的管事去把刘方喊出来。狄叶飞吃了他给的毒/物,差点出了人命,我今日不是来府上寒暄的!”

    贺穆兰不卑不亢地站在院中,毫无后退之意。

    一干门子和家将脸色难看,这人要么是个浑人,要么就是真的舍出自己的前途来打击崔家,背后有没有指使都未可知。

    好在崔家也是治家严整的大族,这家将听了这话心中再怎么不悦,也只是吩咐一个家将去找这个门客,而后吩咐一众家将把贺穆兰等人围了起来,不准他们乱动。

    没一会儿,崔家的管事也来了,脸色极其难看,抬眼一看为首的闹事之人只是个瘦长的汉子,其长相特征和京中所知的权贵都不符合,心中就微微定了一定,笃定就算闹出什么事,也翻不出天来。

    贺穆兰也算是沉得住气的,被几十个家将持刀拿剑地包围依旧面不改色,至于其他崔家人认为她肆无忌惮,无礼至极,她也不放在心上。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先前去的家将神色难看地跑了回来,对着家将首领回道:“末将没找到那刘方,其他几位客卿说他一早去找几位道君论道去了,此时正在‘谈玄’,不好擅闯……”

    崔浩笃信道教,家中修了道观,养了道士,还有谈玄和讲经的清净之所。这些道士们也不用做什么,每天就陪着崔浩谈论谈论黄老之术,或是谈谈玄,以至于门下的门客都爱附庸风雅,没事就听几个道士“讲道”。

    这几个道士也颇有“名士”的风度,谈玄之时不得外人擅闯,静室里焚香奏琴,清心静气,一派高人风范。

    这些家将从未打断过道观的讲道,所以那家将在门客那边吃了个闭门羹,便脸色难看地又跑了回来。

    此时若干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皱起眉头叫道:“不过是一个门客,竟比见崔相公还要难!狄叶飞如今被暗算的还下不了床,无论如何这贼子都要交给我们去见官!”

    “放肆!”

    “狄叶飞也是我们主子的弟子,要管也是我们崔家来官,你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

    “若崔家会管,也不会坐视狄叶飞被人暗算而不得知了。崔太常既然是狄叶飞的师父,理应细心教导,怎会连他中毒多日都不知道?”

    贺穆兰听到这里知道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凝目瞧了那几位家将半晌,见他们没有再通报的意思,立刻抬脚又往里面走。

    “你们若不愿交出刘方,那我便自己去寻。前院的道观是吧?你们不带路,我自己去找!”

    “拦下他!”

    “捆了他先放在门前,让其他人看看擅闯崔家的下场!”

    一时间,唰唰唰的拔刀声络绎不绝,几人都知道他有官位在身,也不敢真的要了她的性命,只是围着她不住游走,另有拿索的,拿网兜的,一起上前擒拿贺穆兰。

    “你们不动手,那我便动手了!”贺穆兰拔剑出鞘,巨剑磐石重重落下,噔噔噔几声,已有两人的长刀被磐石当中折断,断了剑的家将更是惊骇莫名,捂着手腕连退了好几步!

    “将军好身手!”

    “怎么能让让将军动手!看我们的!”

    若干人和蛮古等人见贺穆兰先动了手,心中也放下了包袱,拔刀的拔刀,横剑的横剑,一片兵器相交之声后,已然跟着贺穆兰冲入了前院之中!

    崔家占地巨大,光一个前院就一眼看不到头,其中亭台楼榭、湖沼竹林掩映其中,根本不知道那个道观究竟在哪里。

    好在前院有一处人造的“高山”,上面竖着一个看风景的凉亭,贺穆兰和一群崔府的家人边打边往那凉亭而去,登上亭子往下一看,只见前院通往左院的地方有一片灰顶的建筑,当中燃着巨大的香炉,应该是道观无误。

    此时崔府的武装力量听到有人擅闯的消息已经是越聚越多,家丁家将就足足有三百余人,将这前院通往道观的路径封的是水泄不通。更有拿了弓箭来的,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要把他射死!

    崔家的大管事和崔浩的长子崔元闻声赶到前院,只见贺穆兰和其带着的虎贲军脚边已经躺了不少好手,饶是家将如云,还是让他们前进了十几步!

    “花将军!请住手,哎,你这脾气也实在大了点!”

    别人不知道花木兰是谁,崔元却是知道的,此人能在乱军之中取大檀的首级,若真发起横来,杀个崔家血流成河,也不过就是一军户人家,一条命当不得什么,可他们崔家就要被人笑话死了。

    更何况忠心的家将难得,若是折损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里来,真是叫得不偿失了。

    不过是一个门客而已,而且狄叶飞也算是自己人!

    “爹爹,他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又何必怕他?”崔元身边一个少年鼓着脸瞪视贺穆兰,像是要把她看个清楚。

    待发现这位颇有威名的虎威将军只是个貌不惊人的青年,这个少年显然有些失望,撇了撇嘴希望自己的父亲给她点教训。

    “逆子不要随便出口!”崔元拱了拱手,对贺穆兰长声道:“家父如今正在休息,犬子不懂事,将军说狄叶飞糟了毒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一眼乱糟糟的局面,脸上也不免显出三分怒容:“即使廷尉断案,也没有无缘无故到别人家里乱闯一通的道理,何况将军还不是廷尉!”

    “我只要刘方,无意伤人。”

    贺穆兰扫了一眼崔元身边的少年,微微一怔,认出他是后来到她家夸夸其谈的崔琳,便多看了几眼。

    这人嘴贱,原来从小就是如此。

    贺穆兰刚刚怒闯崔府,身上气势正盛,她扫过少年崔琳,崔琳只觉得浑身上下一凉,就像是被什么老虎猛兽瞪过一般,靠墙而立的身躯猛然一僵。

    可若就这样躲到父亲身后,他又怕堕了崔家的名声,所以硬撑着贺穆兰的打量挺直了站在那。人逞强时的站姿和自然时的站姿一望便知,现在是个人都看得出这个小子害怕贺穆兰,心中不由得好笑。

    ‘贺穆兰啊贺穆兰,你竟到了欺负小孩子的地步。’

    贺穆兰见崔琳的冷汗都冒出来了,蓦地收回了视线,抬起脚又继续往道观走。

    贺穆兰从入崔府到现在,除了说明原委,便是仗着武力惊人硬闯前院,就算是脾气再好也激出了火气,更何况崔元本来也就是身份贵重之人,虽涵养极好,可对着“士族”的脸面也是再看重不过,见贺穆兰毫无道歉之意,冷笑了一声。

    “看来花将军是觉得我崔家比大檀的大帐要容易闯的多了?既然如此,你便去闯闯看,你若能踏入道观一步,我崔家任凭你带走刘方,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希望崔郎君信守承诺。”

    贺穆兰看了看从这里到远门的距离,再点了点前院里已经有的家将之数,心中估算了一下,对着身后儿郎问道:“你们怕是不怕?”

    以十几人对几百人,就算贺穆兰知道崔浩一定吩咐过家将不准下狠手,也难免会有误伤。

    她身后的儿郎都不知道其中的情况,只是凭着忠心跟着她,自是不可失了士气。

    “柔然人的大营都闯了,有什么好怕的!”

    “狄将军也是赫赫的英雄,怎么就能给这些奸/人毁了!”

    “怕个球!我们可是虎贲军,将军下令就是!”

    虎贲军士们热血上涌,振臂高呼,最后这句话更是道尽拳拳之意,贺穆兰心中豪气顿生,擎了磐石在手,剑指不远处的圆形院门,长笑道:“让他们看看我们军中的厉害!结阵,随我冲敌!”

    “随我冲敌”四字真是声震屋瓦,听闻之人均是耳中雷鸣,心跳加剧,跟着以贺穆兰为先锋的阵势冲了出去!

    “拦住这群人!不得让他们进入院后!”

    崔家众壮士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院落中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说不尽的长刀短棍,又听得院后亦有呐喊,显然整个府宅各处都有防卫的武士!

    贺穆兰也不知见过多少大的阵仗,像这样直奔某处的也有不少次,她知道但凡两军对阵,凭的就是一股子胆气,当即也不收手,磐石所到之处,不是骨折断裂的声响,便是兵器崩坏的声音。

    也有仗着人多想要合击的,那陈节便会猛然从她身后窜了出来接招,只要稍微阻上一阻,那些想要合击偷袭的便会重重地落入贺穆兰的身后,被配合惯了的虎贲军下了重手。

    此时争得就是时间,时间便是距离,这里又不是真的是敌人的龙潭虎穴,众位军中儿郎都知道冲到道观就算是“胜了”,当下也不恋战,随着贺穆兰边打边走,硬是冲过了院门!

    院门后是一道长廊,廊下是湖水,长廊不够宽敞且曲折环绕,贺穆兰见了大喜,她这样一力降十会的功夫,最适合的就是这种狭窄的地形!

    贺穆兰脚下速度又猛然加快,右手持着磐石,左手却抖出腰中系着的长鞭,一个甩手便抽出一片空隙,率先冲到了长廊。

    这长廊里还有不明所以的奴仆之流,蓦然间见到一群凶神恶煞的强盗掀翻了家中的家将冲到廊下,立刻惊叫不已地抱头鼠窜,也有胆子大的拿了手边的东西去掷虎贲军一行,可惜都只是绣花枕头,力道不够,东西也不是利器,许多连丢到旁边都没有就滚落于地。

    贺穆兰像是猛虎下山一般冲入廊中,那廊中有一奔跑失足的少女,正横挡在贺穆兰的身前,眼见着就要被贺穆兰一脚踩中,满脸惨白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住脚,后面跟着自己的亲兵和部将就要齐齐撞到她的背上跌倒,贺穆兰一咬牙,挥出鞭子缠住少女的脚踝,用巧劲将她带到一旁,又朝着另一侧前行。

    这廊下也不知道多混乱,谁也没有注意一个跌倒的少女险些死于践踏,就连她自己也只觉得脚踝一痛,然后便是巨大的力道将她移到左边。

    等她睁开眼往前一看,就见那最前面眼神骇人的将军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但那将军身后一个穿着鲜卑服饰的少年对他歉意地颔了颔首,还露出了一个惭愧的笑容。

    这少女全程闭着眼睛,自然不知道到底是谁救了他,又觉得为首的将军凶神恶煞,不踩她已经算好的了,心中就把那少年当成了救命恩人。

    这一回头,一颔首,加之死里逃生,让这少女心中将这少年相貌牢牢记住,短时间内可能再也不会忘掉了。

    “表小姐,我的天,你怎么还在这里!”

    贺穆兰走后,几个奴仆找回廊下,找到了刚才惊慌失措下不见了的表小姐,见她躺倒在地上,顿时吓得半死。

    这位表小姐是隔壁卢府的小姐,因为和崔家的嫡女从小一起长大,经常相互拜访,也不必通传,人人都已经习惯,今日也是如此,还以为她已经离开了,居然跑到前院了!

    那少女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不过是听到前面有动静想绕开路走,谁知道连这里也有祸事。先扶我起来,我的腿伤了,你悄悄的派个人去我家,把我兄长叫来。”

    等崔元和崔琳脸色难看的经过廊下,见到卢家的女郎也在廊下一处坐着,顿时大惊失色,在这里又多耽误了一段时间。

    贺穆兰一路朝着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而去,击倒十几人,便又有十几人迎上,她身上旧伤并未完全养好,这般动弹已经是浑身痛楚,可为了弄出足够大的动静,硬是咬着牙一边迎敌,一边速战速决地找脱僧道。

    好在崔家占地虽大却不复杂,这时代也不兴后世曲径通幽的南方园林,否则怕是贺穆兰一行人累死也闯不到那前院的道观。

    崔家人只是家将或壮丁一流,又不是沙场上的,哪里见过这样的猛将?敌人只有一个,可是他却如疯虎,如猛兽,忽东忽西地轻易破开他们的阵势,但凡阻拦之人,不是吐血就是倒地,要不是贺穆兰不愿弄出人命,砍死人和砍伤人也不过就是抬高几分和放低几分的区别。

    崔家的家将忠心都没问题,可许多壮丁平日里还是府里的杂役,猛然间见到敌人武艺高超无人能挡,身后的虎贲军又士气如虹长驱直入,满耳只闻得自己人的惨叫乱哼之声,而虎贲军士们却利刃加身连哼都不哼一声,犹如已经习惯,顿时胆寒心惊,无论如何也拼不了命了。

    更何况他们都看出这贺穆兰不愿杀人,显然还顾及着崔浩这位主子,上面神仙打架,他们小鬼遭殃,到后来说不定赔一赔罪就早死了,便越发不敢上前。

    家将们却是出手之前被管家吩咐过不准杀人,虽不知道为何,却是也不敢动杀手,所以贺穆兰心中丝毫不乱,专门以强破弱,倒真给她成功踏入了道观。

    这道观建在一片竹林之中,风吹竹林传出簌簌之声,说不出的风雅,可这风雅很快就被贺穆兰等人带来的喊杀生和兵刃声所破坏,显得极为刺耳。

    道观里几个小道童闻声出来寻个究竟,就见一群歹人发足朝这里狂奔,身后还跟着一群追赶着的崔家家人,顿时吓得半死,就要关上外面的大门。

    可贺穆兰怎么会让这两个道童关上门?只见她几步冲上前去,抬起脚来就是一踹,那门还没有合上,就已经被硬生生地踢成了大开,凶神恶煞般的虎贲军一拥而入,若干人抓起一个道童就问:“刘方在哪儿?快带我去!”

    “在在在后室……”

    此时虎贲军终于完成了崔府的夺命狂奔,众家将还准备强攻进道观之内,贺穆兰却只身站在门户之前,挑眉喝道:“崔家大郎曾答应我,若我能若能踏入道观一步,崔家任凭我带走刘方,难道是假的吗?”

    家将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前进一步,唯有那家将首领走到贺穆兰面前,颓丧地垂下头来。

    那家将首领不知主子为何不汹人杀了这群将士,导致他们出手畏首畏尾,否则乱箭如雨,还有他们逃走的余地?

    “我等技不如人,倒惹得主家日后要被人耻笑,既然如此……”

    输了就是输了,主辱臣死,他当场抬臂提剑,眼见就要要横刀自刎,以自己的性命全了忠义!

    唰!

    破空之声陡然传来,那家将手腕一痛,长剑落地,错愕地往前看去。

    贺穆兰早已还剑入鞘,如今手中拿着的是一根乌梢鞭。这鞭子是坚韧的牛皮所制,是素和君借给她防身的武器,可及近及远,又不容易弄出人命,正适合在这种场合做备用的兵器。

    贺穆兰见这人果然是古代家将的楷模,抬手就要自刎,当即一甩鞭子,击打了他的手腕,让他吃痛撒手。

    见这家将虎目含泪,显然心有不甘,贺穆兰心中叹了句“作孽”,又抽出一鞭,将那长剑击的极远,无论如何也捡不到了,这才将鞭子又绕在腰上。

    “你不必自尽,忠义不是用这种方式来表现的。你是崔家数一数二的好手,若你自裁于此,下次再遇到我这样的人,谁来保护崔家安全?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手中有分寸。”

    “你,你居然连让我死都不肯!你……”

    那人显然不能理解贺穆兰的意思,还以为她是在嘲笑他。

    “不是,我不太会说话。但我不是笑话你,而是在请求你。”

    贺穆兰摇了摇头。

    “什么?你求我?”

    家将露出“你开玩笑吧”的表情。

    “是,我请你不要轻生。”

    贺穆兰发现自己的言语之苍白,远不及自己的身手之精彩。

    若因计谋和暗中的谋划让无辜之人送命,那她就变成了和陷害狄叶飞的人一般恶劣之人。

    何况眼看着一个人因为不敌她而自刎,她实在觉得可笑。

    “我若遇到一个比我更厉害的人,我不会自尽,只会继续勤练武艺,想着如何打败他,或过的比他更好……”

    贺穆兰还没来得及解释完,几声骂骂咧咧的声音伴着惊诧莫名地“你们是谁,干什么”之类的呼喝就传入了众人耳中。

    贺穆兰回身一望,一个宽袍大袖、披头散发的文士被陈节和若干人等人拖着拽了出来,恶狠狠地丢在了道观正中的院落里。

    那文士被掷的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一头撞在香炉之上,发出“嘣”的一声巨响,在惨叫之后就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

    “你们找错人了!不是我!不是我!”

    “将军,这就是刘方!”

    蛮古狰狞着脸,指了指追出来的道士。

    “这几个道人说的!”

    那几个道人原本还想呼叱几句,一见为首的将军身上血迹斑斑,还以为这莽人是一路杀过来的,再见门口崔家的家将面如死灰地喃喃自语,彻底没有了言语,只知道摆手。

    “你们莫滥杀无辜,我们都只是修道之人……”

    “刘方,你给狄叶飞这个的时候,可想过有今天?”

    贺穆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木盒,抛到他的面前。

    那刘方即使有不知道的,见到这木盒也明白了,脸上又青又白,突然就对着那香炉的脚一头撞了过去!

    若干人从刘方胡乱求饶开始就提防着他伺机乱动,见他神色一变就已经伸过了手去。那刘方要撞香炉,若干人来不及拉住他,只好伸出手去挡在香炉和他的头颅之间,那刘方重重地撞在若干人的手臂上,倒把他痛得龇牙咧嘴。

    “嘶啊啊……你这人寻死寻的倒坚决!”若干人一把提起刘方,“你何不早早死了,为何还要留着性命害人,早死就没这些事了!”

    蛮古在军中也不知见过多少刺头,见这刘方一次寻死不成反倒露出劫后重生之感,便知道这人刚才自尽已经是鼓足了所有勇气,再要自杀已经是没有胆子了,立刻接过刘方将他双手反剪在背后,又求了虎贲军一个将士的腰带塞到他嘴里,将他提到贺穆兰的面前。

    “将军,怎么办?”

    那刘方听到说“将军”云云,又见她满身煞气,登时腿软到无法站直。

    贺穆兰看了看这个门客,见他果真长得面如冠玉,外表极为骗人,所以才得了狄叶飞的信任,以为他是什么名士,服了这药,当下一伸拳头,往他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这一拳下去,好好的美男子脸上立刻肿了起来,加之贺穆兰用的力道大,他的鼻梁直接从中断裂,可口中被塞了腰带,连呼喝也是不能,只能闷哼着晕死了过去。

    “这般不禁打?唔,是了,大概是被药掏空了身子。”

    贺穆兰冷哼了一声,望着已经赶了过来的崔浩和崔元,整了整衣衫。

    “领导动动嘴,下面跑断腿。”

    贺穆兰想到拓跋焘之前的各种谋划,忍不住头痛。

    虽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可这般打脸,实在是两方都心累啊。

    ***

    平城某酒肆。

    这酒肆闹中取静,是一高门子弟开了结交亲友的,布置的极为风雅,来往之人皆是平城有名的显贵子弟,多是汉人,但凡家中长辈有什么有意思的消息,这群纨绔子弟们大多趁着聚会之时高谈阔论,发表看法。

    拓跋焘用人慎重,许多大族子弟也没有官职,整日里不免游手好闲,但若说全是草包,也不尽然。

    例如说这位卢家的十三郎,便是朝中要臣卢玄的幼子,明年就要上任宫中散侍的“白衣之士”。

    “嘿嘿,我那舅舅家昨日吃了大亏,你们可知道?”

    他的舅舅便是“崔浩”,众人听到此句,登时群相耸动。

    这酒肆里原本类似于沙龙一般,这里躺一波那里躺一群,都在各自聊着自己关心的时事,喧哗嘈杂,突然之间卢玄那边一静,其他地方也都静了下来。

    其他离得远的原本是听不到那边核心公子圈的话的,但突然发觉其他人都不说话了,自然说了一半的话也都戛然而止。霎时间,这处常常人声鼎沸的欢闹之所,竟鸦雀无声。

    而后面厅中另一个小圈子里的闹酒声、走廊上公子和奴婢的调笑之声,就突兀至极地远远传了过来。

    “卢十三郎,你说的可是花木兰杀进崔家道观抓走一个门客的事情?”

    有一个少年大概从其他地方知道了一二,压低着声音问他:“听说死了不少人,真的吗?”

    “谁说死了人?哪怕花木兰再疯,也不敢在崔宅杀人啊!”

    十三郎失笑道:“人是没死的,只不过这花木兰实在太厉害,仅凭十二人就连闯三进,进了我舅舅家前院的道观,让我舅舅面子下不来而已。”

    “后来花木兰也带着部将道了歉,更是把我舅舅所赠的饕餮战甲送了回来,说是惭愧,不敢再用,可这丢掉的面子,是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这些都是少年,最爱听这种故事,当下怂恿着卢家十三郎把事情细细说起。卢家十三郎来这里原本就是崔浩授意,虽不知道家中长辈为何要自己堕自己的脸面,但知道大人行事自有自己的道理,也就添油加醋的把狄叶飞如何中了慢性之毒,贺穆兰在宫中如何发现端倪,而后上门去找下毒之人的事情说了个明白。

    他口才实在极好,否则也不会一当官就是在皇帝身边当个通传的散侍,加之他又是崔浩的外甥,这其中许多外人不知的事情,例如这门客的出身来历,被他一说也就清楚明白。

    “哎,崔太常也是糊涂,怎么能让刘宋来的文士入了门下!”

    “现在户籍这么乱,谁管的清楚啊。”

    “狄叶飞是不是崔浩那个走了运的弟子?这么容易轻信别人,是傻子吧?”

    众人七嘴八舌,只有一个少年愣了愣,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可不是查出这个门客曾经在乐安王门下也待过吗?为何都觉得是刘宋那边的阴谋?刘宋总不会陷害一个没名没势之人吧……”

    此话一出,屋内又是一静。卢家十三郎见目的达到,立刻顾左右而言他,一拍这少年的脑袋,大叫起来。

    “又说胡话,喝酒!喝酒!”

    只是那怀疑的种子,还是就这么洒了出去。

第281章 帝王的伤痛

    贺穆兰闯了崔浩宅邸的事情无疑于在大魏掀起了滔然大波,这世上最爱脑补的就是聪明人,而魏国的聪明人实在是太多,如果说平民百姓和军中儿郎听到这种事的第一想法是“花木兰这厮真讲义气”的话,那么这些聪明人想的问题就要复杂到天上去了。

    花木兰到底有什么靠山,敢对崔浩动手?

    花木兰这么做是不是主家贺赖氏在后面操纵的?谁都知道年前拓跋焘应该就立了拓跋晃为太子的,结果被崔浩劝止了,贺赖家怎么能甘心?

    听说当日大宴的时候,花木兰和贺赖雄还有说有笑来着。那老头子对谁笑过吗?一定是有什么阴谋!

    那文士为何要毁了狄叶飞,为何崔浩不管不问,难道崔浩真的如外界所说不愿意重用寒门,可出于拓跋焘的授意又不得不收,只好默认这种行为。

    而花木兰的打脸,是拓跋焘对崔浩不听话的敲打?

    种种种种,都随着花木兰交给白鹭官的那个门客吐出来的信息而更加扑朔迷离。

    这个文士,竟然是出身刘宋的,当初先帝打下陈郡时归附的魏国,但依旧保持着和刘宋的联系,在他的随身物品中找到了不少刘宋才有的精致物件。

    而更让人难以意料的是,顺藤摸瓜去查这个门客的过往时,竟发现这个刘方曾经也在拓跋范手下做过门客,因为字写的好,专门负责誊抄文书。

    他若不是字写的好,崔浩也不会指他做狄叶飞的先生了,这个时代,一手好字能显现出一个人的涵养和风骨,字是非常重要的。他辗转数个主公底下混饭吃,靠的就是一笔出色的字迹,据说他的先祖是陈郡谢家的门人,所以才会一笔漂亮的谢氏字体。

    而谢家,现在效忠的是刘宋。

    至于拓跋范,其身份更加尴尬。他是拓跋焘的弟弟,只比他小一岁,从小性情温和秀雅,所以并不符合鲜卑人武勇的审美标准,但他的母亲却是出身大名鼎鼎的慕容鲜卑,这位拓跋范的母亲慕容夫人因为身份很高,导致除了拓跋焘以外,他无论是在年龄上还是出身上都合适做一位储君。

    拓跋范还有拓跋焘没有的优点,那就是多子。还没到十八岁时,就有四个儿子。他的长子拓跋良长得颇似先帝,生下来就结实健壮,而拓跋焘到了二十岁上还没有一个儿子,不是怀孕时就没了,就是早夭,外界都传闻拓跋焘命中无子。

    “命中无子”,这对于一个已经登基很多年的皇帝来说是非常可怕的评价,尤其这位皇帝还喜欢以身犯险,屡屡亲征。为了安定宗室和朝臣之心,拓跋焘曾经把拓跋范的儿子拓跋良接到宫中抚养,曾说过“兄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这样的话,但是并没有过继过来。

    拓跋范身体羸弱,不适合为君,但他的儿子拓跋良却是可以的。所以当还在牙牙学语的拓跋良被抱进宫抚养时,即使拓跋范再怎么不愿意,心中也是高兴的。为了表现自己并不在意,甚至后来又娶了不少妻妾,夜夜笙歌,生了好几个儿子。

    可拓跋晃一生下来后,拓跋良在宫中的地位就变得尴尬起来。

    六岁的孩子已经知道不少事了,他之前是窦太后一直养着的,拓跋晃生下来后正值拓跋焘大军出征,窦太后精力有限,又担忧自己的偏颇会让这个孩子在宫中受到冷遇,所以在和拓跋焘商议过后,就把拓跋良暂时还给乐安王府,专心养育拓跋焘的第一个儿子,等拓跋焘回宫之后才又把拓跋良接了回来。

    因为拓跋良回府的事情,拓跋范不知在明里暗里被多少人嘲笑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即使拓跋焘大胜回朝接回了拓跋良,拓跋范也知道这个孩子算是白送走了。

    若之前拦在拓跋良前面的只有拓跋焘和拓跋提两人的话,现在还多出了拓跋晃。生孩子这种事向来是这样的,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有第三个,第一个站住了,拓跋焘还不知道有多少儿子,到时候拓跋良一辈子就要这样尴尬下去了。

    算算时间,这门客进入崔浩家的时间,正是拓跋良回府的时间。

    拓跋范太过低调,慕容鲜卑因为被灭国后归附魏国,依然还算是强族,拓跋范名声也很好,为人宽厚善于调节纠纷,所以当时黑山大营爆出大将军处事不公时,还有许多人提议让拓跋范去做黑山的大将军,镇守边关,可惜这事在崔浩的干涉下,最后不了了之。

    崔浩提出来劝谏拓跋焘的理由也很充分:他儿子被皇帝养了,他亲父再手握十万大军,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小皇子,如今还没周岁呢。

    所以说若是崔浩和拓跋范有矛盾,安插这么一个道德败坏之人在他府里,倒也说的过去。

    可安插的是个刘宋之人,这其中就让人玩味了。

    那门客会招供,也牵扯到五石散。

    许多豪门都会用五石散控制客卿和从人,这刘方也是如此。他原本在最早的主家哪里被骗着用了五石散,后来就再也戒不掉了。

    他原本凭着这一手字,也是能好好生活的,但是服食五石散后渐渐负担不起药资和美酒的花费,便开始辗转去不少富贵之人手下办差,也为人做些刺探消息的事情,换取银钱。

    这人原本数次想要寻死,审讯工作极为困难,可是等到了五石散的药效发作之时,素和君只是捧着一盒药,就让他乖乖把所有的一切都吐了个干净。

    他会进崔浩府中,是拓跋范的示意。

    崔浩喜欢以字识人,他的字确实极好,又有北方难见的谢家之风,所以当有熟悉之人对他举荐此人时,崔浩就留下了他,给家中子弟写字帖,顺便誊抄文书。

    这实在是一个不入流的门客,并不值得崔浩注意。

    那举荐之人走的门路,却是崔浩的一个姻亲,平棘公李顺。这李顺的妹妹嫁给了崔浩的族弟,一直想攀崔浩的关系,但崔浩觉得这个人太过“俗气”,在朝堂上并未怎么帮过他。

    李顺是个能言善辩又八面玲珑之人,知道崔浩看不上他,也就不经常求他,但像是推荐一个门客这样的事情,崔浩还是肯给他面子的。

    一个小小的门客,不但牵扯出拓跋鲜卑的宗室,还牵扯出汉臣自己的内讧(也许不是内讧,但李顺会帮拓跋范,就说明他已经倒向拓跋范了)。

    花木兰从宫中出来立刻就大闹崔府,不但让什么都还没知道的刘方没办法在东窗事发之前逃走,也让人知道了许多豪族在用五石散或控制或破坏别人的神智,而且针对的是年轻的将领。

    狄叶飞实在是太过微末之人,若此事不是花木兰闹到拓跋焘那里,即使狄叶飞深受其害后查明了真相,崔浩也会顾及李顺和拓跋范的身份而不敢揭露出来,狄叶飞恐怕就真的这么被牺牲了。

    莫觉得崔浩是拓跋焘忠心的臣子就会帮着打击拓跋范,他毕竟是士族之首,是不会一边踩自己的姻亲下水一边得罪宗室的。

    某种意义上,他阻止拓跋焘立拓跋晃为太子,还帮过拓跋范的儿子。

    这里面唯一没淌到浑水的,恐怕只有控制着军中力量的鲜卑贵族。可花木兰却恰恰代表的是鲜卑人出身的军中派系,有些人就开始怀疑是不是几次大征柔然后让鲜卑贵族们实力大增,开始想法子左右挑拨,进一步削弱其他诸派的力量了。

    军中是寒士拼搏最好的温床,也是唯一不怎么看重出身的地方,军中的中层以下奖励大多来自于普通的军户,若是真的断绝这条晋升之道,这些鲜卑大族们也将面临无人可用的境遇,就是为了这个,他们也不会坐视快速晋升的将领们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而被陷害的狄叶飞,其背后站着的是高车一族,高车一族现在是由古弼和崔浩共同作为“招抚使”的,古弼和崔浩的“宰相”之争也一直隐隐有些苗头,崔浩若先失了高车的信任,那么最终只会让高车人倒向古弼这一边,加重他在朝中的砝码。

    这下子,连若干人为什么会跟着花木兰去闹崔府都有了原因。

    这其中重重,可谓是复杂无比,这般互相争斗之下,最终得利的只有拓跋焘和贺穆兰,而这个,也正是拓跋焘苦心策划的结果。

    贺穆兰借由此事立刻赢得了军中的好感,而军中,正是拓跋焘为贺穆兰规划的“职业路线”。

    不光如此,贺穆兰“不畏强权”、“关心同袍”、“武艺卓绝”的名声也借由她的举动传扬了出去,一个名将成长最需要的是什么?正是众望所归的“名望”。

    贺穆兰军功有了,战绩也有了,可名望却不是三两天能积累起来的,有这么个“轶事”在这里,至少人人都希望能交上她这样的朋友,这便是“义”了。

    鲜卑人以武立国,拓跋焘需要军中有不同的声音,而非一言之地。贺穆兰和狄叶飞这样的年轻将领必定会给军队注入新鲜的血液,拓跋焘知道自己会不停的发动战争,那么这些新鲜的血液总有一天会成长为真正的名将,成为镇守一方的肱骨之臣。

    有第一个花木兰,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出身不高的人为了能站住脚步,除了抱紧拓跋焘,誓死效忠以外,几乎没有其他路走。由于除了皇帝外不需要去攀附其他权臣,所以他们不需要昧着良心行事,也不需要像很多大族和门阀那样凡事先考虑自己的家族,再考虑个人的前程,最后才考虑朝中的得失和百姓的需求。

    对于拓跋焘来说,用他们不需要冒太大的风险,也不怕他们成长起来后成为尾大不掉之势,这便是“取士”比“蒙荫”要好的原因。

    至于揪出了刘宋那边和拓跋范的暗棋,也算是意外惊喜。

    拓跋焘到现在还找不到黑山行刺他的凶手,杀鬼临死之前给花木兰等人留下的“到彼岸去”、“国王诸子”、“母牛爱惜孩子”云云的遗言,隐隐也和拓跋范对的上号。

    他们先前以为杀鬼说的是哪位敌国的国君,“到彼岸去”云云也是暗指某个地方。

    现在对应起来,杀鬼说的怕是彼岸的刘宋已经和国王养育的“诸子”联合了起来,那句“母牛爱惜自己的孩子,尽管饥渴交加外出寻找水草,可无论找没找到都会回来,而小牛长大后,也会如此对待它的母亲”这一句,原本让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杀鬼的母亲被人控制,现在想想,拓跋范为了自己的儿子想要谋取皇位,也是对的上的。

    等他日拓跋焘百年,拓跋良要能几位,拓跋范一支肯定是是鸡犬升天了。

    所以等所有的口供和消息全部由白鹭官那边传到拓跋焘手里时,拓跋焘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砸了手中的镇纸。

    “我鲜卑人立太子都要杀了亲母,我若真不得已立了良儿为储君,难道还会留着拓跋范?!”

    他自觉自己对待宗室不薄,无论是亲生兄弟还是拓跋血脉的堂亲,只要有才,他绝不因为对方的身份按着不用。无论是拓跋范也好,拓跋提也好,甚至他几位幼弟,都有领军打仗过,身上也有着王位,最差也是个公爵之侯。

    可就因为他对待宗室亲厚,竟养了这么一群白眼狼!

    因为拓跋焘说的是储君之事,素和君不敢搭腔,大气都不敢出的站在殿下,只等着拓跋焘的吩咐。

    说实话,查出是拓跋范的时候,就连素和君都吓了一跳。他先前甚至连库莫提都有偷偷怀疑过,就是没怀疑过这位性子温和的王爷,可见那句“会咬人的狗不会叫”的话确实是真的。

    看来拓跋良被送回府里的事情对这位乐安王打击太大,让他乱了阵脚,否则他若真的一直隐藏在暗处,依他安分守己的过往来看,没有人会知道这幕后还会扯出他来,甚至隐隐还连着刘宋那边。

    为了谋夺王位刺杀皇帝这种事,拓跋焘还能忍一忍,因为这个位子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哪怕是他的儿子坐上了,在他年幼之时,难道还不能当个摄政王或者辅政大臣什么的?会为了这个弑君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可为了谋划储位去里通外国,这就触犯到了拓跋焘的逆鳞。

    “陛下,现在没人知道刘方到底供出了什么,我们是直接以口供问罪乐安王和平棘公,还是……”

    素和君见拓跋焘只顾生气没有说话,只好先开了口。

    “光靠一个门客的说辞,不足以动弹拓跋范。我得先剪除他的羽翼,再断了他所有的念想……”

    拓跋焘在处理朝政时也是个能忍之人。

    “宣古弼、崔浩、长孙翰、罗结进宫见我。”

    他想了想,又和素和君吩咐:“这事除了我们,不要对外宣扬……”

    “陛下,乐安王在宫外求见。”

    一个宿卫在门外通报。

    “不见,我要议事,没空见他。”

    拓跋焘正对这口蜜腹剑、狼子野心的兄弟厌恶,便不想见他。

    “可陛下,乐安王只穿着单衣,赤脚前来,说是要来请罪的,一到宫前,就跪在宣武门外了。”

    这宿卫也是头疼,谁也不敢在拓跋焘心情不好的时候触这个逆鳞。

    “不见就是不见,给他跪吧!”

    拓跋焘几乎是高声厉喝了。

    过了半晌,外面没了动静,想来是跑去传达皇帝的话了。

    “陛下,你之前还说先不能动弹乐安王,可现在这般严苛的对他……”

    素和君傻了眼。

    “你不懂,我这个弟弟素来小心,想的也多。若是我真好声好气地见了他,他反倒要多想,觉得我是肯定要杀他了,所以才好言相劝。可我要是对他疾言厉色,恨不得亲自出去扇他几下,他反倒放心。”

    拓跋焘能在诸多儿子里当上太子,绝不是靠着自己长年的原因,而是诸多弟弟从小就受他的弹压,在他的脸色下过活,早已经养成了揣摩他脾气的反射。

    素和君心中为自己的陛下活的心累叹了口气,行了一礼后就果断离开了大殿,去宣召几位大臣。

    留下拓跋焘独立殿中,说不出的寂寥之意。

    “万幸的是,还好不是你……”

    拓跋焘闭了闭眼,按住案角。

    “任他魑魅魍魉,只要我不放在心里,便伤不到我半分。”

    ***

    拓跋焘召来商议此事的,都是先帝留下来的辅政大臣。除了长孙翰这位元老以外,他还叫来了鼎鼎大名的外都大官“罗结”。

    这位罗结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他是如今当世活的最久之人。拓跋焘登基之时,罗结已经一百零七岁了,眼不花耳不聋,拓跋焘让他做“外都大官”,负责掌管鲜卑八部的宗族之事,因为他年高德劭,所有的鲜卑贵族都服他。

    白鹭官是罗结一手创建的,他一生之中,掌管过三十六个部门,如今虽然不上朝了,可是一旦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拓跋焘还是会请他来询政。

    这位老臣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以至于他自己都害怕,一天到晚闭门不出,除非谕令下达,否则也不见任何外人。

    拓跋焘从登基以来也不知道面临过多少次外敌的挑衅,内部虽然派系林立,又有诸多民族共存于魏国,但他自认宽宏待人,从不害怕有谁会因为他的政见而谋反自立。

    可惜他的自信很快就被拓跋范的事情一巴掌扇到了南墙,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把自己最信任的大臣们叫来商议了。

    古弼不知道崔浩和贺穆兰演的是戏,不但好好教训了若干人,而且还为自己会卷入和崔浩争权夺势的可能而担忧。所以当扯出了拓跋范以后古弼也是松了一口气,和几位大臣各抒己见。

    长孙翰是看着拓跋焘长大的,自然不允许拓跋范的阴谋害了拓跋焘和他的儿子,便承诺会亲自盯着拓跋范在军中的动静,若有不轨,立刻让族中儿郎将他斩杀了。

    可问题最关键的地方不在于拓跋范和拓跋良……

    已经一百一十三岁的罗结像是从瞌睡中醒过来了一般揉了揉眼睛,似是不经意地说道:“陛下既然能生儿子,最近几年看样子又不会有仗打了,不如趁着大胜扩充后宫吧。那些个柔然公主,还有什么夏国的公主,北凉的公主,北燕的公主,能娶的都娶回来,生他十七八个孩子……”

    他吧唧了几下嘴,看着被他吓到合不拢嘴的素和君,对着这个心爱的小弟子眨了眨眼:“唔,为了平衡后宫,鲜卑旧族的贵女也可以娶上一些。汉人的士族怕是不愿意把嫡女嫁给您,没事,庶女也是一样,反正当不了夫人……”

    罗结这话一说,崔浩黑了脸。

    要说他们这些高门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鲜卑人动不动想着各种法子求娶高门嫡女,好抬高自己的门第,顺便让日后的子女得到更好的教育。

    可五姓通婚何其慎重,即使是拓跋焘要上门求娶他家的女孩,崔浩也是会直接拒绝的,罗结这么一说,就怕崔浩弄疯了。

    到时候崔家的姻亲怕是各个都要求上门来,让拓跋焘放过他们家的女孩,他家的门槛都要被踩破……

    唯有拓跋焘没有被罗结的语出惊人吓到,反倒问他:“您是说,我若孩子多了,这些人就会歇了谋逆的心思?”

    “咳咳,陛下想太多了……”罗结咳嗽了几声,“我只是觉得太久没听到宫里有小孩子的声音了,实在是怀念的很。”

    他曾担任过宫中的内务官,到现在也暂时管着内库的事情,这几年把白鹭官交给素和君还好,在之前,是经常出入宫廷内外的,连后宫也经常跑。

    拓跋焘被罗结的话说的一噎,转而思考起自己是不是该真努力耕耘一段时间,否则只有拓跋晃一个儿子,也太容易成为靶子。

    晃儿成不成器还看不出来,多养几个也是正常。

    “可是我的后宫太小……”

    拓跋焘一想到又要日夜耗在后宫头就疼。

    “唔,确实是小了,不行就把没有子嗣的女人送到别宫去吧,可以婚嫁的也可以放出去一批。再不行,把原本给皇子们居住的东边几座宫殿也分给新晋的夫人们住了,谁有了儿子,谁就有自己的配殿,想来为了住的好一点,各位夫人也会努力的……”

    罗结为老不尊的嘿嘿笑了起来,又看了一眼身材魁梧的拓跋焘,像是已经看到拓跋焘满身扒着小孩的样子。

    “陛下准备养儿子的时候少骑点马,臣之前就和您说过,老是骑马对生孩子不好,你老是大鱼大肉也不好。哎,我真想回到屁股后面跟着一堆小孩的日子啊,当初您和乐安王一天到晚求我给你们带新奇玩意儿日子,似乎还在眼前……”

    罗结就这么唠唠叨叨起拓跋焘和乐安王等皇子们当年还在宫中的事情,他年纪大了,说话时回忆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崔浩和古弼等人就听得有些不耐。

    可拓跋焘却因为罗结的话陷入了儿时的回忆,再听了罗结说了一刻钟之后,陷入了深思之中。

    等罗结不再说了,拓跋焘也从深思之中回醒过来,见着崔浩和古弼等人已经快要疯了,便顺势让素和君送几位大臣出去,转身看着已经白发苍苍的罗结,向他颔了颔首。

    “我明白您的意思。乐安王会生出不平之心,是因为我带走了他的儿子,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所以此事我也有责任。我不会杀了他,也不会因此就迁怒良儿……”

    罗结像是突然耳聋了,只顾着笑眯眯地看他。

    “可是我却不能眼见着他和刘宋联合……”拓跋焘脸上是怒其不争的神色,“我不能让他动摇国本。”

    “陛下年纪这么大了,肯定有自己的主意了。魏国现在是您的,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罗结像是看待一个宠坏了的孙儿,“不过我也没几年好活了,就想看到故人都好好的。至少在我死之前,陛下不要让我这个老头躲在家里哭,成吗?”

    拓跋焘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么多往事,心中忍不住一软,点了点头。

    罗结这才高兴地又笑了起来。

    拓跋焘没有母亲,保母窦氏又是汉人,罗结很多时候都像是一位可靠的爷爷,他小时候一直受他的照顾,所以才在登基之后不顾他一百零七岁的高龄,依然让他领着三十六曹的事务。

    “若是您能因为这个多活个几十年,哪怕不动乐安王,我也愿意啊。”拓跋焘笑了起来,亲自搀着这位老臣出殿。

    “我派人送您回去。”

    “不用了,陛下,这个宫里就算闭着眼睛,我也走的出去。”罗结看着已经成熟英挺的拓跋焘,忍不住叹道:“不过陛下,此事足以引以为戒。”

    “我活了这么多年,看过无数因为施恩后不再满足别人的愿望,反倒引起仇恨的事情。无论是手足也好,妻儿也好,都要注意那个‘度’。我见你对待库莫提那孩子,似乎也有些过度了。他身份尴尬,你也莫要太过特别对待他,否则反倒是一直在提醒他的身份。”

    罗结拄着拐杖,见宫人奉命前来搀扶,便收住了自己的话,不在多说。

    直到罗结走的远了,拓跋焘才又听到这位老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佛狸,多生点孩子!如果没人带的话,我来给你带!”

    拓跋焘不知为何鼻子一酸,之前满心的愤怒和不甘全都一扫而空,直直地望着宫阙前连绵不断的宫檐,立了许久。

    直到宫人小心来问,拓跋焘才从回过神来,吩咐一个宿卫去宣武门前颁旨。

    “去告诉乐安王,不必再跪了,去罗结府上登门道谢吧。”

    “是。”

    ***

    罗结离了宫,拓跋焘也和众位臣子商议了拓跋范之事,无论拓跋范有没有让儿子取而代之的心思,这条路都已经走不通了。

    任何阴谋一旦被抬到阳光之下,阴谋也就成不了阴谋。

    几日后大朝,拓跋焘要奖赏北伐有功的功臣,到那时候拓跋范手下所有的权利,都会因为此事而被诸多功臣瓜分个干净。

    对于他来说,这可能是最可怕的惩罚。

    之后把他再丢到哪个偏僻之处做个闲官,将他看管起来,就算他真的能通上刘宋的路子,没有兵权也没有权利在手,刘义康那厮也不会在他身上下功夫。

    和刘宋之事,拓跋范是不会承认的,也找不到什么证据。

    可拓跋焘手中有燕七,有柳元景,原本就知道了不少消息,拓跋范即使不承认,他也能一点点的察觉出来。

    如今外敌已灭,四方靖平,物价平抑,因为虏获了大量的人口,国力也会蒸蒸日上,正是大魏迎来第一个大治之时,他也不能因为此事就掀起内乱,埋下日后的隐患。

    罗结说的对,如今最大的隐患不来自于外部,也不来自于奸险小人,而是来自于宫内。

    他一入后宫,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种马,女色这事,在他十三四岁最好奇的时候自然是很喜欢的,可等他心中的事情多了,揣的也多了,对这个也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了。

    如今再美的美人,在他的眼睛里也不过就是“独孤家的女儿”、“乙弗家的女儿”、“xx国的公主”之类的标签。

    而他曾经喜欢的那些女孩,也在后宫的磋磨中慢慢变成了另一幅样子,让他忍不住想要逃离。

    为了大魏的安稳,他又要重新披上战袍,踏入那“久战之地”,和一众女人“大战”一番,然后再想法子在乱七八糟的后宫里保全自己的孩子。

    他没有皇后,后宫也没有真正的太后,他毕竟是个男人,又常年征战在外,即使想要处理好后宫的事情,既没有精力,也没有经验。

    后宫就那么大,女人却越来越多,日后还要进来更多的女人,若没有几个厉害的女子帮他保护子嗣,怕是只能和之前的“猫儿”、“狗儿”一般,哪怕名字取的再贱,也就这么悄悄的消逝了。

    罢了,选人入宫就选人入宫吧,若是真能找到手段厉害又愿意保护他的孩子的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最多也就是维持原样了。

    有阿母护着晃儿,这一个一定能平安长大。

    拓跋焘想到后宫的儿子,又想到那个温婉的女人,忍不住心中有些难受。

    若无意外,拓跋晃一定会是储君,他原想着孩子一生下来就赐死母亲,便是担忧儿子会承受他这般的丧母之痛。

    他十余岁被立为太子,被立为太子的第二天,阿母就没了。

    好在如今贺家那个女儿虽养了他大半年,可他毕竟年纪还小,不会承受和他一样的痛苦。

    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拓跋焘踏入了窦太后所住的“慈安殿”。这里是除了他的住所之外,宫中最宽敞的宫室了。

    因为来之前打过招呼,窦太后体贴的把右边的半个宫殿都留给了拓跋焘和他的夫人以及孩子,自己托口有些疲惫,先行睡下了。

    拓跋焘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出征时妻儿早就已经托给窦太后照顾,如今贺夫人还没有移回和其他夫人合住住的那处偏殿。

    拓跋焘来看儿子,贺夫人只能抱着不满一岁的儿子前来见驾,拓跋焘实在喜欢这个又乖巧又结实的儿子,一路将他高举着在宫室之中逗弄,惹得慈安殿里一片欢声笑语。

    就连生性内敛的贺夫人也忍不住咧开了嘴角,笑的动人极了。

    烛火下,拓跋焘看着因为生育过孩子而变得越发成熟而有风韵的贺赖氏,想到自己不得不尽快立下储君,而这位动人的女子也要因此而丧命,他就越发的不想进入后宫了。

    可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他坐在软垫上,支手托腮,看着贺夫人拍着笑到打嗝不止的儿子,却冒出一句足以让气氛冷凝的话来。

    “我准备立阿晃为太子了。”

    贺夫人拍着儿子的手一僵,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她抱紧了自己的儿子,见他正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的看着自己,忍不住捂住了他的眼睛和脸面。

    虽然知道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她还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看到她有可能露出的怨恨眼神。

    “我……谢过陛下的恩典……”

    她感觉儿子的小手在拉扯着她的手腕。

    “在此之前,我能一直和皇儿在一起吗?”

    拓跋焘不怕贺夫人嚎啕大哭,也不怕贺夫人歇斯底里,哪怕她咒骂自己,也好过这样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小声询问的样子。

    拓跋焘从登基之时起,就了解了“帝位”所能带来的巨大力量。

    它可以让山川变平,也能让湖泊被填平;它能让你的敌人在你面前跪伏,也能让原本最爱你的人变成你的敌人。

    可有些事情,是皇帝也无法轻易动摇的。

    那便是“规则”。

    拓跋焘看着贺夫人,似乎通过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的母亲杜嫔是个性格刚烈的女人,否则也养不出他这样的儿子。在他被确立成太子之前的好几年,杜嫔就已经渐渐不再接触他,连窦氏也是她找来的。

    她情愿别的女人养他,也不再对他和颜悦色。

    她死的时候,人人都说她是被赐死的,可罗结告诉他,她是自己自杀的。赐死的白绫还没到,她已经用金簪刺死了自己。

    死的十分决绝。

    拓跋焘曾经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问过她为何这样做,可母亲的面目早已经模糊,也从不肯回答他。

    他一直觉得她是怨恨他的,所以连在梦里也不愿意和他说话。

    可当他看着捂住儿子脸的贺夫人时,拓跋焘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是错的。

    “你,恨吗?”

    拓跋焘没有回答贺夫人的请求,只想知道答案。

    怎能不恨呢?

    她恨这残忍的规矩,她恨铁石心肠的帝王,她恨将她送入宫里的父母,她恨为何只有自己生下了儿子,还养活了……

    贺夫人张开口,却感觉到手心被什么舔了一下。

    温温的,热热的,痒痒的,就像是之前无数次把他放在怀里,感受到他贴近自己的胸口,充满孺慕之情地抱紧自己时,她所感受到的那般。

    她又发了一阵抖,只觉得手中的濡湿热的惊人,她望着天,眼睛里慢慢泌出一眶眼泪,眶满之后,那眼泪便沿着她那煞白的面颊流了下来。

    贺夫人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她一直摇,一直摇,像是要把之前的怨怼全部摇出脑外,又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全部摇出心里,这么温顺的一个女人,连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情感,也是沉默无声的。

    小小的拓跋晃什么也看不见,连耳边都没有了声音。

    他拼命地张开口,可除了伸出他那小小的舌头胡乱发出一些音节,然后消失在母亲的手掌中以外……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沉寂过后,宫室里突然传出拓跋晃嚎啕大哭的声音!

    拓跋焘从未见过拓跋晃如此哭过,这个孩子一直是以乖巧而聪颖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的。

    贺夫人也被这样的惊嚎吓了一跳,止住了自己的失态,环过儿子不住的哄着,甚至不避讳皇帝在此,掀开了儿子的衣裳,看看是不是尿了拉了。

    殿外伺候的宫人们急忙赶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拓跋焘冷淡着脸赶跑了所有的宫人,这才伸手要过儿子,亲自把他抱在怀里。

    “你也痛是不是?可是我们拓跋家的男儿,若要坐上那个位子,一定是要经历这一天的……”

    他看着小小的拓跋晃哭的声嘶力竭,再看着贺夫人无力地滑到在地上,像是刚刚的否认早已经耗干了她所有的精力。

    “不恨吗?”拓跋焘伸出一个指头,戳了戳儿子哭的通红的小脸。“真的不恨吗?”

    “我不恨,可我却怕我的孩儿恨自己啊……”

    贺夫人揪着胸口泣不成声。

    “等他长大了,我要怎么让他知道我不恨呢?!”

    等他长大了,我要怎么让他知道我不恨呢!

    怎么让他知道我不恨!

    拓跋焘几乎要抱不住自己的儿子,整个人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拓跋晃的啼哭甚至都因为这一下颤抖而打了个嗝儿音。

    ‘罢了,我反正一直都是任性的君王……’

    拓跋焘从麻木的冷淡,一步步进入了极端的冲动。

    他望着正在哭泣的一大一小,将儿子放在软榻上,抓住了贺夫人冰冷的手,弯下腰去向这跌坐于地的女人,说:

    “你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贺夫人点了点头,她早已经在近一年的寂静和寒冷中预感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即使窦太后再如何和颜悦色,她都无法平复内心的了然。

    “三个月后,我会宣布阿晃为太子,你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拓跋焘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爽朗,像是又紧张,又为自己感到罪恶。

    “这三个月,我会尽可能的多宠幸于你,若是你能受孕,便又能争取十个月的时间……”

    拓跋焘的眼睛越来越亮,他在动用自己所有的智慧冥思苦想着她的出路。

    “我不知道该如何救你,我说的是实话。我不能为你改变祖宗的规矩,也无法瞒过所有人的眼睛饶过你的性命,但给我十个月的时间,我能想出来的……”

    屋子里的啼哭声和抽气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贺夫人仰着头,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丈夫的真容似的。

    “你不会再拥有贺赖的姓氏,贺赖家也不会因为你而壮大后戚的势力,但我会想办法保住你的命。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的……”

    拓跋焘握紧贺夫人的手,也像是通过她望见了什么人。

    “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第282章 破开心结

    宫里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太多人知道,无论是拓跋焘和数位大臣的议论,还是拓跋焘突然哪里被触动想要饶过贺夫人一命,都不会为外人所知。目前大魏最重要的事情,是两日后的大朝。

    从柔然出征回来以后已经有十几天了,若其中没有发生这么多事,会见各国使臣和封赏此次有功将士们的朝会早就已经结束,而柔然的胜利来的太完美,以至于到了整整十五天后,宫中才传出两日后大朝的谕令。

    此次出征柔然最大的功臣,自然不是生擒鬼方、杀了大檀的贺穆兰,也不是联络高车,使高车归附的狄叶飞。诚然,他们的功绩都在个人之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但北魏的战争从来都和个人的武勇无关——在这个年代,拓跋焘振臂一呼,鲜卑贵族和地方豪强纷纷率领几千部曲甚至上万的随之征战,绝不是为了什么荣誉感和归属感。

    他们要借此为家中子弟获得政治筹码,要在征战中取得草场和人口,要获得拓跋焘在日后对他们的倾斜……

    总而言之,他们才是北征柔然最大的得益者。

    相比较之下,在这次大战中冒出来的年轻将领,以及出身宗室并漂亮打了几个大胜仗的库莫提,都得乖乖为这些人让路。

    贺穆兰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花木兰的记忆里不乏这样的立功封赏画面。第一次北征柔然时,花木兰甚至连杀了柔然七大将,虽然没有追到大檀,这战功也应该是十分骄人的了……

    可在平城的那次封赏之中,她也不过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得到的封赏也大多是财帛等物,也只官升了一级,其他什么都是没有的。

    前世的花木兰并没有政治上升的野心,所以得了大量的财帛,高高兴兴的就回了黑山。可如今的贺穆兰已经成了拓跋焘和朝廷博弈的关键,拓跋焘也想借由这个试探朝中和军中对他大量启用年轻将领的反应。

    甚至连狄叶飞,都是因为担心贺穆兰一枝独秀太过招人嫉恨,而被拓跋焘刻意送入崔浩门下转移视线的。

    这一切都不是如今的贺穆兰能左右到的层次,如今她正在关心的,是自己的好友狄叶飞能不能参加两天后的大朝。

    他的状况糟透了。

    “你忍住,如果实在狂躁的难受,你就咬着被子。”

    贺穆兰按住正要撕扯自己衣服的狄叶飞。

    “你要控制住自己,否则两天后去太和殿,你该怎么办呢?”

    “我会忍住的……”

    狄叶飞的眼睛里透出狠戾的光芒,“我一定会摆脱它……”

    贺穆兰如今和狄叶飞处在礼宾院的卧室之中。自从狄叶飞在宫中因为冷酒而差点出事以后,宫中便把狄叶飞送到了她这里。

    因为她和素和君保证过,她会帮狄叶飞彻底摆脱五石散的控制。

    在贺穆兰想来,五石散不过是一些中成药的集合,在这个炼药技术不发达的时代,药物的纯度有限,绝不能和后世那些臭名昭著的禁/药相比。

    可这么不科学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这该死的五石散,居然让一个才用了不过十几天的人频频发作,有的时候甚至有近乎于自残的迷乱。

    而依照医官的说法,这五石散要是小心“发散”,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它的伤害要日积月累才能看出来。可如果在食用五石散的时候有一次“发散”不成,身体就用永远有沉疴积着,要不用五石散“疏散”,热气和寒气就会互相干扰,让人神智错乱。

    毕竟是道家的药物,除了一定的科学原理,总还是夹杂着一些贺穆兰无法理解的玄术在其中,而每个人炼制的五石散都是不一样的——谁知道狄叶飞的五石散里搀了哪些“药头”?这都是每个炼制之人的秘密。

    而狄叶飞那盒已经都给他用完了……

    因为冷酒之后的后遗症,狄叶飞开始进入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的状态。清醒的时候,他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迷糊的时候,甚至会发生让人尴尬的情况。

    比如说抱着贺穆兰的胳膊求她掐断自己的脖子什么的。

    据说五石散会放大使用者内心里一些潜藏的信息,学过一点心理学的贺穆兰察觉到这是狄叶飞本能对强者的一种臣服心态,一种略有些自虐倾向的宣泄。

    这种情况通常在纤细又敏感的男人身上表现出来,他们幼年的经历或是成长过程中遭受的挫折之类会对他们的潜意识造成影响,又在长大后因为价值观的不一致而把这种倾向压抑在心底。

    狄叶飞大概觉得这种倾向很让人难堪,所以一旦等自己清醒过来发现又拽着贺穆兰做出各种过分举动之后,总是露出恨不得一头撞柱子的情形。

    “不必这么觉得羞愧,每个人都有生病的时候,你现在不过是在生病。”贺穆兰将他刚刚情绪失控而变得散乱的头发拨到脑后,“还记得我身受重伤,连如厕都要别人帮忙的事吗?我还尿了裤子……”

    贺穆兰转移开狄叶飞的注意力,她知道狄叶飞一直以来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以至于甚至寻求药物上的刺激。

    但这种压力的疏导大部分只能靠他自己。

    “那不一样,火长……那不一样……”狄叶飞闭了闭眼。“伤好了,你依然是威风凛凛的虎威将军,虎贲军都在等着你回去。我……我让陛下失望了,也让高车的朋友们失望了……”

    “那就重新站起来给他们看,狄叶飞!别像个女人在这里自怨自艾!”说实话,狄叶飞一时的脆弱她还能安抚,,可要一直这样敏感下去,就算是贺穆兰也有些受不了了。

    “你不是还要给高车人们一个交代吗?你不是还要给那些设计陷害你的人一记巴掌吗?先忍过去!忍过这个坎,你才有出头的那一天!”

    贺穆兰将他一把按在床褥上,让他无法动弹。

    “两天,你只有两天的时间!你必须要站直了在太和殿里接受封赏!”

    出人意料的,当贺穆兰对他好言好语的时候,狄叶飞却陷入某种自我厌恶之中,可当贺穆兰用上位者的“命令”口吻训斥他时候,狄叶飞却全身一震,那股软弱而萎靡的气质也收了起来,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拒绝的命令一般,慢慢点了点头。

    “我会的。”

    这两天的时间,对于狄叶飞和贺穆兰都是一阵噩梦。为了担心狄叶飞这个样子被别人看见而留下极坏的影响,狄叶飞和贺穆兰这两天都是闭门谁都不见的。

    可因为贺穆兰大闹崔府的事情,她一夜成为了平城的名人,无论是鲜卑贵族还是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人,大都对她的住处下了帖子,想邀她做客。

    也有直接上门拜访之人,都被守卫门户的陈节和蛮古以“花将军在帮狄叶飞治病”的名义拒绝了。狄叶飞的身体情况被外人猜测的很糟糕——反正是起不了床还要花木兰这个好友照顾的份。

    “戒毒”的人是很难看的,哪怕狄叶飞这样的美貌也不行。不过一天多的功夫,频频发作的五石散效力让他眼窝下面有了浓重的黑影,皮肤也失去了他原本有的光泽。因为不能好好的入眠,总是从噩梦中惊醒,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贺穆兰也跟着他不得安眠,又一次从小睡中醒来,再发现自己不可能睡着,而对方也不可能睡着后,贺穆兰叹了口气,“这样不是法子,你一不开口就会被药性带着胡思乱想,要不然,我们随便聊聊吧。”

    “什么?”

    狄叶飞的脸上全是歉意:“火长,你不必一直陪着我的。你把门锁上,让我一个人在里面就是,我不会逃出去的。你明天也要参加朝会,总不能和我一样人不人鬼不鬼吧?”

    “我比你能熬些。”

    她以前值夜班的时候也是这样眯一下就好了。

    “聊聊吧,分散你的精力,说不定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我没什么好聊的。”

    狄叶飞看了眼黑暗中抱臂倚靠在墙角的贺穆兰,悄悄的收回视线。

    对于这种黑夜中向人倾诉的经历,他还从未有过。

    即使对方是他最想变成的那种人,那种强大、坚定、会直面自己的软弱并击败他的人,他也不好意思像个女人一样对他唠唠叨叨。

    可是贺穆兰却打了个哈欠,状似无意般的说道:“不知道聊什么,就从小时候的事情说起吧。你长得这么漂亮,应该从小就好看吧?”

    “……我不知道。我小时候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人人都说我长得像我母亲,而一般恭维我母亲长得漂亮的都是好话,所以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好看是别人夸奖我。直到男孩子们开始一边笑话我,一边为我打架,我阿爷觉得我是个怪胎,我才知道,男孩子长得像个女人,实在不是什么夸奖人的话……”

    也许是漆黑的环境让人放松,也许是之前他已经睡了一觉所以头脑清醒,也或许是贺穆兰现在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像是在说梦话,容易让人放下心防,狄叶飞还真就开始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我阿公一直说自己是高车狄氏了不起的人物,但是没人理他。我家祖上被掠至六镇的时候,连匹马都没有,一个人要得到尊重,他自己说是没用的,所以他就把希望寄托在我阿爷和我阿叔的身上。可我阿爷几乎是散尽自己的财产才在同袍竞争中得到了我母亲,我阿叔打仗时又受了伤不能生养,我阿公整个人就垮掉了……”

    “高车人其实一直被人瞧不起,我小时候,经常被鲜卑人的小孩欺负,所以我才发誓要好好练武,让他们刮目相看……”

    “到了军中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有多天真,你的武艺这般高强,也遭受了这么多挫折,若不是有库莫提将军庇护,说不定早就折辱在哪个杂役手里,我们这些普通人想要出头为什么这么难呢?”

    “我不知道柔然为什么要打仗,他们根本就苦的不能活了。你不知道我看到那‘老人坑’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罪人……就是因为和我们打仗,那些人才必须躺在那里,为年轻人节省食物……”

    在五石散发作的这几天来,狄叶飞第一次获得了这般内心的安宁。没有燥热,没有狂乱,没有一看到花木兰就想着对方杀死自己的幻象,他沉溺于自己的迷惘和过往之中,单纯的为着倾诉而倾诉。

    有些问题的答案,其实早就藏在了狄叶飞的心里,却一直不敢去想。随着他的诉说,这些曾经压抑在心中的答案也冒了出来,让他不由自主的向自己最信任崇敬的火长寻求着意见。

    黑暗的房间里,因为有月光的存在而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狄叶飞欣喜的看着贺穆兰倚靠在墙角,一边温柔的倾听着他的话,一边不住的为他的猜测而点头。

    “你也这么认为吗?我一直觉得我的想法是大逆不道的。”狄叶飞见贺穆兰点了点头,心中实在是十分愉悦。

    “所以说,正是因为柔然的牧民已经苦到活不下去了,部落主害怕他们想要改变这样的生活,才频频扰边?因为拿大魏做他们的敌人的话,总比牧民们用武器对着自己的主人要好……”

    这一刻,贺穆兰是无限的安静。

    这种安静的姿态仿佛静静的大山,静到了极致。由于看不到贺穆兰的神色,狄叶飞只能凭借想象想象贺穆兰如今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觉得他说的十分有意思呢?还是只是单纯的符合?

    想要找到认同感的狄叶飞终是站起了身,朝着贺穆兰的方向走去。

    “火长,你别光是点头……”

    声音戛然而止。

    狄叶飞笑着的表情陡然一收,转而升起的是失望的神色。

    “原来是睡着了……”

    狄叶飞小声地喃喃自语。

    那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喜悦,一下子就被他发现的事实戳破了。

    倚靠在墙角的贺穆兰大概是累极了,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抱臂睡着了。但她的心中大概还挂念着不能睡过去,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垂下去的头就会又抬起来,接着因为困意再垂下去,如此反复。

    在狄叶飞的方向看,就像是贺穆兰不时的因为他的倾诉而在点头一般。

    ‘阿单志奇常说,狮子就该和狮子为伍,羊羔就该回到羊群里。你是一只狮子,却老是回身拉我们这些受困的羊羔,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凝视着贺穆兰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峰,转身拉过一张薄毯,盖在她的身上。

    “我会赶上的。我必须要赶上。”

    ***

    “啊,我居然睡着了?什么时候睡着的?”

    天色拂晓之时,贺穆兰浑身腰酸背疼的站起了身,不好意思的揉了揉眼睛。

    她这个照顾别人的人,居然自己先睡着了,而且还是在自己主动提出“来我们聊聊之后”……

    这简直是就是赤/裸/裸的打脸,告诉对方“其实我也没怎么仔细听你的话”一样的尴尬。

    “没关系,我后来也睡着了。”

    狄叶飞却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的样子,反倒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熟悉的狄叶飞回来了,贺穆兰眼睛一亮。

    “你今天是不是感觉好一点了?”

    “我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发作,但我可以忍住。”狄叶飞笑了笑,“我肯定能忍住。”

    “将军,陛下差人来的礼官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来了,您和狄将军是不是要准备准备?”

    今日大朝,无论如何两个人都要去的。

    高车一族的族长全部归附,也在等着封赏。狄叶飞作为大魏和高车之间的纽带,若是不能参加朝会,只会让许多高车人生出疑虑。

    “陈节,把我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是,将军,就来!”

    贺穆兰看了下自己,因为之前曾和狂躁的狄叶飞纠缠,后来实在没心力整理自己,所以现在她是一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模样。

    再看看对面的狄叶飞,和她的情况也差不多,连衣襟都散乱着,被子里更是一片狼藉,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我这个样子,若是在军中操练之后还能说得过去,可我们两人两天闭门不出,结果一副被翻红浪的样子,等下陈节进来了,还不知道要想什么……”

    狄叶飞不知为何被她的玩笑弄的脸上一热,心头猛然升起之前她和素和君的对话,那些关于看上不看上的……

    他心中一乱,一边脱掉皱巴巴的衣衫一边摇头道:

    “你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怎么还这么口无遮拦。”

    “将军,东西拿来了!不过将军,你要这个做什……哎呀!”

    陈节推开门就看见狄叶飞面对着他们家将军正在脱衣,被脱下来的衣服上全是凌乱的痕迹,甚至还有几处像是撕破了……

    而贺穆兰则是一副笑(色)眯眯的样子,同样衣冠不整的看着。

    陈节顿时吓得蹦了起来,掉头就跑。

    “将军,我什么都没看见!”

    “哈哈哈哈!我就说吧……”贺穆兰难得开心的笑了起来,大喝了一声:“跑什么跑!快回来!”

    陈节因为窥见了“**”而心中忐忑,再一看狄叶飞一点点的脱掉衣服,露出精壮的身躯,神色自若的走到柜子边换衣,立刻把视线收了回来。

    ‘这恢复能力真好,若是我家将军的体力,他应该起不来才是……不是说还在病中吗?中毒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为了保护狄叶飞和花木兰的名声,所有人对外都宣称狄叶飞是中了毒,幸而被贺穆兰发现。只有一部分知情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陈节和蛮古被吩咐看守这个小院不让现在人等进来,也就一直在院门边值守,没听到过屋子里弄出的动静。

    若是陈节听到了、见到了狄叶飞狂躁时的声响,还不知道要胡乱脑补什么。

    狄叶飞经过这几天,就像是破茧重生的蝴蝶一般,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眼底也有黑影,但还是恢复了贺穆兰初见他时的冷傲气质。

    不,此刻的他更加出众,那种隐隐的克制之感让人第一印象就注意到他与众不同的气质,而不是他的脸。

    ‘只不过一夜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节莫名其妙的看着狄叶飞穿衣的样子。

    ‘只听说女人洞房后会变化,没听说……呸呸!他们家将军才不是这样的人!”

    “陈节,把东西给我。”

    贺穆兰懒散的站起来,看了看天色。

    “天色还早,唔,我这门本事学的也不精,希望别丢脸。”

    狄叶飞此时已经穿好了宫中送来的官服,一身黑衣更衬得他面色不佳,因为黑色很容易让人觉得沉闷。

    他散开头发抖了抖,一边将它们束起来,一边好奇的看着贺穆兰打开陈节拿来的匣子,从里面摸出瓶瓶罐罐。

    “这些是什么?”狄叶飞探了探头,“你现在应该更衣才……咦?胭脂?水粉?你是不是拿错了东西?”

    他把目光移到贺穆兰的脸上,那张糙脸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这些东西对上号。

    “你不会学着那些汉臣敷粉吧?你这脸这么黑,抹上去只会一块一块的,相信我,最好不要用这种……”

    狄叶飞的话突然停住了,然后猜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结果,吓得瞪大了眼睛。

    “我的老天爷,你不会是……”

    “哼哼,我这么黑,当然不会是给我用了。”贺穆兰翻了个白眼。

    不好意思,她就是糙汉子怎么地了。

    “你气色太差,虽然可以用大病未愈搪塞过去,但精明之人还是能看得出你服了五石散。你现在不能背上这样的名声,哪怕长得像女人、还学着汉臣敷粉也没什么,反正这是他们的风雅,你现在是崔浩的弟子,受士族影响也正常。”

    朝中不少大臣都抹粉,崔浩不用是因为他比粉还白,而且讨厌别人把他和女人扯上关系。

    但狄叶飞如今这幅“正在戒毒”的样子却不能表现的太明显。

    要摆脱五石散的控制要过很久,也许在你以为摆脱了之后,其实身体还是受了某种影响,这是这种药的可怕之处。

    但只要你不再用了,至少身体不会受损了。

    狄叶飞的路还长,他得自己克服,可现在这个关却是混不过去的。

    所以贺穆兰才让陈节昨日就买来了胭脂水粉,想凭借自己不大行的化妆本事给他上个“裸妆”。

    好吧,希望这时代的铅粉和花汁做的胭脂能够自然点。

    “你……你别过来!”

    刚刚还神色自若的狄叶飞,看着贺穆兰拿着圆盒过来时却神色大变。

    “我不用那个玩意儿!”

    “你叫破喉咙也没用!”

    贺穆兰狰狞地笑了一下。

    “你信不信我能把你按在地上抹这个!”

    以她的力气,简直轻而易举。

    陈节解开了自己的疑问,不由得用同情的眼神看向狄叶飞。

    只是当他真看到狄叶飞乖乖地坐在那里,微垂着眼帘被贺穆兰在脸上涂涂抹抹时,不知为何心中一乱,脸色也红的起来。

    ‘邪门,怎么感觉简直跟新妇去见公婆似的,老子一定是疯了……’

    陈节抹了一把脸,悄悄的离开了房间。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呜呜呜,我家将军居然会给别人涂脂抹粉……

    太可怕了!

第283章 追求之路

    两个人整理自己都很快,都是男人(?),又是军中出身,再怎么细致的拾掇自己也就这个样子。

    狄叶飞的脸上被细细抹了一层粉,但因为贺穆兰用的很薄,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倒看不出来。他的眼下被尤为细致的遮盖了黑眼圈和暗色,两颊抹了一点点胭脂,以掩盖他吓人的气色。

    古代的铜镜其实照不出什么东西,所以古代人画的妆都浓的可怕,也以浓妆为风,涂个大白脸是常事,即使是男人也是这样。

    所以当狄叶飞的“淡妆”显现在铜镜里的时候,狄叶飞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显然这幅“妆容”还在他的适应范围之内。

    贺穆兰给狄叶飞化妆的时候,一边乐不可支的想着后来“狄姬夫人”的风采,一边仔细涂抹,狄叶飞都把自己的脸想象成被刷的墙了,结果在镜子中竟然看不出什么异样……

    还好还好,花木兰是个男人,不会用这些,自己逃过一劫。

    但在陈节等人的眼中,这位狄将军却和之前判若两人,不但气色变得红润起来,脸上也隐隐有着玉色的光彩——古代的粉质量其实也挺好的。

    陈节等人没资格进宫,所以当看到狄叶飞跨上宫里提供的宝马,像是没有中过毒之人一般扬鞭而去的时候,眼珠子都要掉下里了。

    他家将军什么时候有这好手艺?!

    回头教教他不知行不行,这可是闺房之乐啊!

    ***

    “古侍中,不知道你可听到了什么风声?”一群大臣在殿门外小声嘀咕,见到古弼来了,立刻一拥而上。

    这些大臣都是鲜卑人,自然要向古弼这个鲜卑要臣打听。

    “听说陛下要在羽林之外另立一军?”

    拓跋焘好身先士卒,所以他的羽林军全是精锐,宿卫虽然不过千人,但这千人准备着全国最好的武器,都是精挑细选的可用之人。

    除了羽林军以外,各国边界守兵、地方卫戍、军镇守兵等等,也有二十万左右,随时可以作战。

    魏国的兵力之强,已经在各国之中占据首位,更别说这些士卒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骑兵,百分之三十是既可以做车兵也可以做骑兵的混编,战斗力之强大、作战能力之成熟,已经不用再另外扩军了。

    柔然已灭,不是该放一部分军户回乡种田才对吗?

    难道陛下又想打什么仗?

    “不是另立一军,而是另立两军。”

    古弼知道拓跋焘谋划此事已久了,也没有忌讳他们说出去,所以从善如流的告诉这些大臣自己知道的事情。

    “高车人归附,人数众多,又不能放任这么多青壮在漠南放牧,陛下的意思是,把青壮都移到关中来,采取募兵制,给他们粮饷和武器,训练之后为我们大魏作战。”

    这也是正常,高车人归附了二十万,包括先前被狄叶飞说动主动归顺的,和后来灭了柔然后北上征讨不敌投降的,由于高车之前是柔然属族,所以现在归附魏国,依旧还是封鲜卑人为主。

    但高车没有贵贱、没有首领,只有族长,族中事情全部采取“长老议会”的制度,这很不方便魏国管理高车人,高车人也不希望魏国人真的派官员去干涉他们的议事方式,拓跋焘只能先从年轻人下手,让他们渐渐变成军户,以征战带来归属感。

    至于那些老古板?

    拓跋焘要的是可以用的青壮人口,那些老人家愿意带着老弱妇女玩这种“你好我好”的过家家游戏,他也就不管了。

    一群鲜卑人立刻开始盘算起来让自己的人马接管这批高车募兵有多大的可能,古弼看着他们的神色,脸色一正。

    “劝你们不要打这些高车人的主意,陛下不会让任何人染指这支军队的。若无意外,他应该是亲自统领这支高车队伍。”

    “高车人语言不通,总要有熟悉高车话和鲜卑话的贵族统领吧?陛下又不能一天到晚训练他们……”

    一个大臣又凑上前问道:

    “还有那么多柔然人呢,陛下难道不要那些柔然人?”

    这次虏获的柔然奴隶都有三十万,大多要充斥边关和无人之地开垦、服各种徭役。女人成为官妓、在市场买卖,或是被赐给功臣和无妻室的将士们。柔然的男人也很善战,虽然他们的军纪一直差得很……

    说到柔然人,古弼露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除了他们自己人,谁都知道柔然人不适合混入军中。看看上次赫连定为什么仓皇奔逃吧,临阵突然哗变不是好玩的……”

    这确实是柔然人最大的毛病,怕死。

    两国的军队价值体系完全不同,根本无法让两支之前还打的你死我活的死敌突然携手共进,互相认同。

    “所以柔然人只会让柔然降将领着?”一位武将皱起了眉毛:“这些蠕蠕反复无常,难道不会叛逃吗?”

    “陛下自有主意。”

    古弼矜持的笑了笑。

    “那还有一军是?”

    独孤家出身的某个要臣感兴趣地问道:“总不会是外族了吧?”

    “不,陛下想把黑山原本的精兵整编,成为一支可以随时出战的精锐。”古弼意有所指第看着诸多大臣:“和高车人一样,陛下直接统领,而且人数只有五千。”

    “五千?”

    一群人听到这个数字,顿时没了兴趣。

    估计是和以前的“神射营”、“狼骑兵”一样,属于某种精锐部队,日后哪里的战场需要他们,就混入哪里。

    五千精骑确实是保持机动性最好的人数,但这样的人数的队伍任何一个大族都能随时组建起一支,即使是黑山精兵也不足以让他们动容。

    所以很多人还是围着古弼问起高车人的事情。

    那可是几万人!

    不光古弼身边围着人,长孙翰、库莫提、崔浩身边也围着一群朝臣。

    北魏文武官员区分不显,大多数都是既能在朝中为官,也能出征打仗的官员,最具代表的就是长孙翰和古弼,他们都是能文能武。

    崔浩虽没有单独领过军,可但凡大战,崔浩一直都是随军,和军师也差不多了,是当世著名的军事家。

    他们都对军中有很大的影响,一些听到消息之人纷纷询问新军的事情,而更多的人是对这次北征柔然的利益怎么分配更加关心,想要争取盟友一起争权夺利。

    这些都是贺穆兰和狄叶飞无缘一见的场面,他们的地位决定了他们只能留在殿外远远的地方,等着这些肱骨大臣们进了殿之后才能进去。

    但贺穆兰和狄叶飞站的地方,是军中真正的功臣们所站的地方。一群凭着生死相搏而获得军功的将领们,一边羡慕的看着最前方身着华丽官服的官员,一边互相结实。

    军中认识花木兰的不少,等贺穆兰和狄叶飞前来的时候,立刻有无数人上来刷好感度。

    “请问阁下是花将军么?我是威元,也是怀朔人士!”一个中年将军带着赞叹之意凑上前来,大大方方地和花木兰攀谈。

    “以后还希望将军多多照顾!”

    此时六镇的乡兵大多结为一派,威元是怀朔人士,和花木兰也就拉上了关系,顿时引起许多他地出僧军户的羡慕。

    贺穆兰还未被这么明显的攀上过,心中有些不自在的和他打了个招呼,又在他的引见下和廊下的将领们一一认识。

    狄叶飞的长相特别明显,人人都知道花木兰一直颇为照顾在军中的同袍,尤其闯崔府那件事,狄叶飞已经成了许多人都熟悉的名字,他们大多是黑山出身,互相攀谈起来也容易,所以狄叶飞身边也都围起了不少人。

    若说贺穆兰对这些应酬还是捉襟见肘的话,狄叶飞似乎就有一种天生的气场,即使不需要说什么,站在那里点头别人也不会觉得他是敷衍,似乎他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而贺穆兰这样普通长相之人,气质又过于冷静刚毅,若不是扯出几个笑容说几句还算得体的话,很容易让别人认为是木讷呆板。

    就在两个人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这边檐下突然一静。

    原来是殿门口站着的那群权臣之中走出来一个不怒自威的中年官员,已经快要接近他们了。

    朝中的地位一直是泾渭分明的,由他们所出的位置就会知道。一位要臣不会自贬身份跑到这群小杂鱼的队伍里,哪怕他们是马上要接受封赏的功臣良将,即使一步登天也不会动摇那一群人的地位。

    因为他们的地位,大多不是来自于自身,而是身后站着的庞大家族。

    一时间,气氛凝重,许多人又好奇又兴奋地看着过来那位官员,悄悄的从官服上辨认着他的身份。

    魏国的官服不是黑就是紫,能用紫色的,大多已经是有爵位在身、地位超然之人。这人穿着鲜卑官服,走到他们前面十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贺穆兰看身边所有人都往外面的方向看去,忍不住也撇过了脸。

    这一撇,就让她愣住了。

    来的是贺赖家的家主,贺赖雄。

    他是云中郡公,代郡的豪族,家中子弟多在为官,这一次北征柔然,贺赖全族出了一万多人马跟随,可见贺赖家的实力之雄厚。

    廊下之人有认识贺赖雄的,也有不认识的,但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不敢作声。莫说这边廊下之人,就连古弼那边的贵族们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贺赖雄看着被一群将领们包围着的贺穆兰,像是有些不能忍受他的自在似的,蹙着眉头说道:“花木兰,你过来。”

    贺穆兰莫名其妙地过去给贺赖雄行礼,虽说花家不是贺赖族的附属了,已经成了军户,可无论对方的地位还是年龄,都值贺穆兰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表示尊敬。

    她却不知道的是,就连这样表示尊敬的资格,也是这边廊下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待遇。

    “你跟我过去,等下上朝,你就站在我身后第五列。”

    贺赖雄看着贺穆兰古怪的神色,神色意外地开口:

    “怎么,你不愿?”

    “不是小辈不愿,而是不敢啊。”

    贺穆兰愁眉苦脸地道:“这站次不是礼官规定的吗?”

    “若无意外,你日后都是那个位置。”贺赖雄淡淡地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事情,“这是陛下的意思,你跟我走吧。”

    贺穆兰听到是拓跋焘的安排,顿时一凛不敢违抗,对着廊下刚刚的结识之人拱了拱手表示歉意,再看到狄叶飞担忧的神色,对他摇了摇头,转身跟着贺赖雄离开了。

    狄叶飞立在廊下,看着贺穆兰跟着贺赖雄一步一步远离,走到那边最热闹之地,局促不安地立在贺赖雄身后,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对于这位火长来说,恐怕情愿在这里被人“围攻”,也不愿意在那边被人评头论足吧?

    她不是会攀附权贵之人,会过去,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

    而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说明……

    花木兰要展翅高飞了。

    这样的预感让狄叶飞有些惆怅,而廊下的人一边打量着他的神色,一边在小声议论着花木兰的幸运。

    身边叽叽喳喳的声音无端的有些吵耳,狄叶飞开始觉得烦躁了。

    这五石散,还是让他情绪老是失控。

    “狄叶飞,崔太常让你过去。”

    一个长相陌生的官员从贺穆兰所在的那边廊下小跑了过来,凑到狄叶飞身前传话。

    即使传话时,他也带着一种矜持,仿佛傲然立于这些杂将之上。

    狄叶飞早就想离开这个地方,可他惹出来的麻烦足以让崔浩对他失望透顶,怎么会?

    狄叶飞定睛往那边殿门外看去,只见崔浩正在亲切的和高车诸族归附的族长们攀谈,高车人随军有功,自然也是可以接受封赏的。

    而崔浩和古弼作为“招抚使”,一直负责安排高车人的事宜,接待这些族长,对他们的示好做出表示,都是他的职责。

    见狄叶飞看了过来,他的义兄斛律光斗对他招了招手,态度自然的像是狄叶飞本来就该站在他身边似的。

    狄叶飞心中莫名的一暖。

    除了花木兰,他还是有许多生死不离的朋友。这位族长也许当初和他结义并不全是为了什么兄弟情谊,但听到他在崔浩府上中毒的消息,还是愿意站在他的身后,趁着大魏和高车的蜜月期,为他争取利益。

    崔浩是如此高傲之人,即使日后还是会好好教导他,但是这种先示好的举动是不会做的。

    狄叶飞早上甚至都在考虑如何去崔家登门诚恳的道歉了。

    而高车一族的请求,正好给了崔浩和他一个台阶,轻轻的跨过这一节。

    想到自己也不是全然无助,狄叶飞一时心情大好,抚了抚衣衫,对着左右拱了拱手,施施然地跟着那位官员向着殿外而去。

    不过是几丈远的距离,有些人走过它,要耗尽一生。

    而他们何其有幸,如今已经跨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步。

    狄叶飞振奋着精神走到斛律光斗身边,先跟崔浩行了弟子礼,再得到崔浩还算温和的回应后,这才心中大定地开始和一群高车同族们攀谈。

    斛律光斗会拉他一把,自然是因为有拉他的价值,很可能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会得到什么样的赏赐。

    今日一过,高车人将不是柔然的奴隶,他们将真正挺直着脊梁立于自己的土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但只要知道陛下还想用他,他就不是颗弃子。

    狄叶飞看向另一边。

    站在鲜卑大族们之中的贺穆兰正在小心的回答着许多人的问题。

    无论如何,这一步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远了。

第284章 又见故人

    贺穆兰是第一次上朝,各种影视剧里倒是见过不少,但现实中亲自参与这样的事情,足以让她一个现代人好奇不已。

    拓跋焘少有的穿上了自己全套的礼服和冠冕,他体格本就高大,玄色绣金的深衣衮袍穿在他身上,只把他撑的犹如天神降世一般。

    贺穆兰立在贺赖雄的身后第四列,那是贺赖家子弟和派系站的地方。贺穆兰站在这里,自然是引起了无数人的打量,有些后排的鲜卑军户出僧人直接就露出了敌意的眼神——大概在他们看来,贺穆兰成名之后,依然还是走上了寒门们惯常走的攀附权贵之路吧。

    对于这些,贺穆兰也有些不太自在。拓跋焘之前和她提过,让她入朝是不可能的,一来贺穆兰的政治触觉很不敏感,她并非来自从小就各种博弈的高门,所以一旦进入朝堂,只会被啃的渣滓都不剩。

    贺穆兰只能待在军中,但又不能只在军中。拓跋焘认为她有治国的能力,只是不擅长人和人之间的倾轧,只要慢慢锻炼就好了,所以她必须有一个崭新的□□,一个可以出人头地却不会被朝中忌惮的□□。

    这次大朝从天色刚亮开起,直到一个时辰后,才封赏到贺穆兰这些出色的将领。由于贺穆兰在黑山的这几年表现的太过耀眼,所以当拓跋焘的封赏旨意一出的时候,顿时群臣哗然。

    拓跋焘新成立了两支直接受他指挥的军队,一支是由黑山原本的精锐组成,名为“虎贲军”,左司马是花木兰,右司马是源破羌。

    另一支名为“高车虎贲军”,左司马是斛律光斗,右司马则是出使高车有功的狄叶飞。

    这和黑山的虎贲营可不同!独立成军的军队虽然一开始人数不会多,但是只要是有实职的,可以随着皇帝的意愿任意扩充人数。虽然拓跋焘在圣旨里说一开始组建的虎贲军只有五千人……

    可是以源破羌的身份,这么一支五千人的人马,还是右司马,难道能衬得上么?这位皇帝陛下肯定打的是日后扩军的想法!

    从哪儿扩?

    当然是精简下来的黑山众人了!

    相比之下,高车虎贲军都没有那么吸引人了。

    谁都看得出这是朝中为了安置那些高车青壮而立的军队,只要是魏国人,自然都希望能带的是鲜卑军队,而非异族。

    “启奏陛下,臣觉得这封赏对于花木兰太过了,他只是一普通军户,从军不过两年,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也不可以直领侍卫军……”

    出来反对的是朝中的尚书令刘虞,他是崔浩的死忠,原本心中就憎恶贺穆兰以下犯上,此时见贺穆兰一跃好几级,直接从一黑山大营的主将升到直属皇帝管辖的左司马,几乎都要比一些贵族出身的鲜卑高门要升得快了!

    只是朝中的“潜规则”,汉臣不可以插手军中的任免之事,刘虞虽然说的有道理,但他触犯了“规则”,立刻就有人出来打脸。

    “我们鲜卑人向来以军功分尊卑,什么时候大魏有了这样的规矩,只要是普通军户,就不能直领侍卫军了?”

    龙骧将军步六孤堆出列,冷声笑道:“若是这样,那天底下的军户都不要拼命了,反正也出不了头。”

    他统领羽林军,虽然自己出身鲜卑大族步六孤,但手下多有军户出身,所以对汉臣的“唯门第论”向来十分反感。

    “你……”

    “我什么?”

    两位大臣的争执让许多人把目光看向贺穆兰,却发现自己看不透贺穆兰的深浅。贺穆兰的脸上既没有欣喜若狂的表情,也没有因为别人反驳而愤怒的神色,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好像现在讨论的是别人的事一般。

    以他的这个年纪来看,也实在太沉得住气了一点。

    就凭这不骄不躁,许多大人就高看了他几分。

    原本因为贺穆兰的出身,以贺赖氏为主的鲜卑老派贵族们就支持着贺穆兰,加上贺穆兰和崔浩交恶一事,更是让不少鲜卑人为主的朝臣想法子稳住他的位置。

    对于这些鲜卑贵族来说,新成立一军表示要空出许多的中层军官,这些都是家中子弟可以博得出身的职位,再加上贺穆兰本身身份不高,升迁有限,光看着这个位置是侍卫军首领的人,都有些鼠目寸光。

    “这件事我心已决,你们不必争执。”

    拓跋焘表现出力挺贺穆兰的态度,而且不容动摇:“北凉国派了三王子沮渠牧犍前来朝贺,代表国主提出和我国结成秦晋之好的建议,我已经同意了。他们欲将兴平公主出嫁于我,我准备明年春天让李顺为主使,花木兰为副使,领新成立的虎贲军出使北凉迎亲,左司马的官位刚刚足够,我还嫌低了呢。”

    此言一出,除了一些知道北凉国前来朝贺目的的大臣,许多人都是一惊。

    拓跋焘后宫里的嫔妃大部分还是以鲜卑贵族为主,也有一些地位不高的汉女,但基本上来说,后宫里的权利都是给鲜卑女瓜分了,实力十分平均。

    北凉国嫁来公主,一开始封的肯定就不低,也打破了拓跋焘的后宫由鲜卑女人一家独大的局面。

    但凡鲜卑八大贵族,家中都有女孩在宫中,听到这样的消息顿时心中直打鼓,恨不得把那个兴平公主一口给咬死。

    正儿八经出使外国的使者,尤其还是迎亲的使者,身份官职当然要衬得上使者的身份。若是为了出使而临时抬高使者的身份,也是诸国常常做的事。

    不过不管怎么样,花木兰成了四品的左司马,直接隶属于皇帝,升的也太快了。胡人大多以左为尊,左司马代表她的官职还在南凉王子出身的源破羌之上!

    高车虎贲军是为了安抚高车人而立的军队,由最为服众、且熟悉高车情况的斛律光斗为左司马,这是高车一族的族人们自行讨论推举出来的结果。

    狄叶飞是狄氏的子弟,又是斛律光斗的义弟、崔浩的弟子,加之无论是出使高车也好,还是后来生擒吴提也好,都是大功,当上高车虎贲的右司马,大多还是希望他能监视好高车人的动静,又不会引起高车人的反感。

    狄叶飞知道自己该效忠的是谁,他头脑清楚,又因为被阴险小人所害所以越发希望得到拓跋焘的器重作为庇护,拓跋焘给他这个官位,一方面确实认为他出使有功,使北征柔然少了许多杀戮,二来也是为花木兰做掩护,让她的高升显得不那么扎眼。

    拓跋焘一意要抬举花木兰,加之又是大朝会,即使一群人再不愿意,也不敢扫了他的兴头。

    不过拓跋焘却不愿花木兰为难,见许多人还有不平之色,点了点堂下的库莫提:“我早知你们不服花木兰高升,拓跋提,你把花木兰的军功册读给他们听!”

    库莫提会被点,自然是之前有所准备,立刻出列,从宫人手中接过花木兰的军功册,开始读了起来。

    “始光五年九月,斩敌四人,下获。始光五年十一月,斩敌十一人,下获。神元年十二月,斩敌四十三人,中获……”

    “神元年正月,斩敌十七人……神元年三月,斩敌二十三人……神元年四月,斩敌七人……”

    贺穆兰从军的第二年刚好改了年号,她是承前启后的时候进的军营,所以库莫提一点一点的读着贺穆兰的军功册,一开始还没什么让人注意,甚至有点乏味。

    可从神元年,也就是贺穆兰参军的第二年开始,这军功的数字就开始骇然起来了。

    要知道他之前一直都是火长,不是什么将军,记录的都是她一个人的军功!

    “神元年七月,俘虏奴隶数百,中获。神元年八月,斩敌七十,杀敌酋两人,大获;神元年十月,破柔然大帐,杀敌将四人,斩敌四十,大获……”

    “神元年十一月……神二年一月……神二年三月……”

    若是一个人在柔然经常扰边的月份有军功还可以接受,可她当初不过一亲兵、一副将,月月都出战四次以上,每次都斩敌数十,就十分可怕了。

    这时代杀敌不是砍西瓜,真心拼杀起来,一天都不一定杀了几个人。加之柔然人喜欢逃跑,往往一露败象就已经全部溃散,没过几日又卷土重来。

    等她进入军营后的第二年,几乎每个月都有上百斩获,按照日子分摊,每天至少杀了三四个敌人。

    可黑山大营再怎么是久战之地,也不可能每天都要打仗的!

    在场的朝臣大多都随过军,或者干脆就是将领出身、家中有人在军中任职,自然知道以一个普通军户,有着这样的战功,早应该升到更高的位置。

    要是哪家贵族的儿郎有这样的战绩,真是做梦的笑醒了,早日升到龙骧将军也不是不可能。

    而库莫提的军功册还在继续读着:“神三年元月,夏国护驾有功,大获……神三年……生擒鬼方,杀敌三千,俘虏两千;神三年……破柔然部十七座,俘虏一万八千;神三年……接应柔然阏氏冯氏入关……”

    “神三年……斩大檀首级,杀敌……”库莫提第一次顿了顿,继续又说道:“杀敌数,不可计。”

    他抬起头来解释。

    “当时花木兰已经送走了素和君等一干使臣,单独断后,此时柔然帐中有一万二千人,花木兰撑到虎贲军来救时已经重伤几近不治,也没人关心斩敌多少,所以此处反倒模糊。”

    朝中无数大臣都听过贺穆兰冒充使臣的侍卫拖住柔然大帐的事情,却没想到她居然是独自断后,并杀掉大檀的,顿时一个个神色骇然。

    有些个年轻的将领和高门子弟,看着贺穆兰的眼神几乎就是狂热了。

    这是一个尊崇英雄的年代,对个人武勇的尊敬已经到了最鼎盛的时候。

    无论是谁,从这一堆赫赫的战功和斩敌数里都能听出花木兰的可怕之处。

    鬼方之战,她以极少的人数对上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依旧杀敌三千,俘虏两千,擒了敌方的主将……

    但以杀人数计,单独死在她手下的敌人,两年多早已破了上千。若是死在她所领的军队之手的,还不知有多少。

    这般光辉的战绩!

    “以花木兰的军功,如今已经九转,勋爵为护军将军,左司马尚且低它一级。”库莫提合上几本厚厚的军功册。

    “诸位使君,以他的军功,若不是出身实在太低,早已经可以和各位互称同僚了。”

    一时间,金殿上鸦雀无声。

    就连早已知道她战功彪炳的崔浩等人,在听到这种“大数据”之后,都以复杂地眼神看向那位满脸不自在的年轻人。

    是的,贺穆兰不自在极了。

    她都没想过自己手中早已经满是鲜血,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还未功臣,可万骨枯……

    若是她的爸爸和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吓得半死吧。

    贺穆兰的成绩太可怕,活生生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如今并不是“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晋朝,升职全看出身也不尽然,拓跋焘一力要用他,又有贺赖一族保他,他也不算是普通寒门,勉强算得上鲜卑自己人,军中势力立刻一片缄默,就算是承认了她新的官职了。

    而站在崔浩身后的狄叶飞,原本因为得封“高车虎贲右司马”的喜悦一下子被贺穆兰的功绩衬的连渣都没有了,在她这可怕的战功面前,军功只有可怜的五转的狄叶飞,只觉得脸上烧的可怕。

    若说他的官职如今已经差不多追上贺穆兰了,可毫无疑问,抛去他高车使臣的身份,他是配不上如今的官职的。

    有了宣读贺穆兰战功的那一场,整个接下来的封赏,许多人都魂游天际,像是梦游一般。

    这时代的人心思比较单纯,比如独孤家的独孤诺、陇西李氏的子弟李清等人,纷纷在接受封赏时表示自己的功劳及不上自己得到的官职,希望皇帝能够降低他们的赏赐。

    看的出来,贺穆兰已经刺激到这些年轻人了。

    好在拓跋焘头脑还清楚,他知道自己为何要给这些高门这么高的将位和赏赐,一一驳回了这些毛头小子们冲动之下做出的举动。不过正因为他们的心性十分单纯,让拓跋焘心中有些触动,将他们的名字记了下来,准备将他们调入自己的宿卫军中任职。

    能进宿卫军,才算是真正的天子近臣,一步登天,他们也可以说是沾了贺穆兰的光了。

    封赏的朝会进行了近三个时辰,一直从破晓时分进行到正午左右。除了拓跋焘留下来留宴的大臣,大部分得到封赏的功臣们都要去库部,拿自己的恩旨去领回自己得到的奖赏。

    一时间,前往库部的路上欢声笑语,有些大族子弟或者身份如长孙翰这样的,并不会亲自去库部领自己的东西,而是择日派遣家中的家人来领这些封赏。

    有些府邸就在京中的,将恩书送到库部,也自然会有礼官把东西送到他们的宅邸之中。

    贺穆兰原本不想自己去领赏赐的,如今她太扎眼,光出殿之时,就有许多人对她表示出了交好之意。

    但她不像其他大臣,可以经常出入宫中,她不需要上朝,除了今天,也只有拓跋焘召她的时候才能入宫了。

    而她如今确实要用钱,而且用的钱不少。

    贺穆兰当上了虎贲左司马,等虎贲军的将士一到齐,她从此要在平城郊外的大营练兵,看样子并不是只住几个月时间,虎贲军如果要扩充,可能住几年十几年都有可能,那寻一个合适的宅子住就迫在眉睫。

    此外,她当了虎贲左司马,虎贲军虽有皇帝的内库养着,但她要花费的一定也不少,加之她当了官,总要宴请同期得到封赏的同僚、部将,花费也不会少。

    帮过她的贺赖家要准备礼物、崔浩那里也要准备赔礼的礼物。她明年要出使凉国,少不得要置办一些东西,再带几个会卢水胡话的随从,否则连卢水胡话都不会说。

    这么算下来,她还真是个穷光蛋。

    而且一直都没有脱贫。

    狄叶飞和她想的大概差不多,所以两人出了殿以后一商量,一起去库部提取自己的封赏。

    路上遇到了不少也要去库部的功臣,那些和崔浩一般地位的倒是一个也没看到,这么一算,就算贺穆兰一步登天了,还是挺d丝的。

    有些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狭促的不免就开玩笑一般地笑话贺穆兰几句,例如“将军看样子和某一样是个穷鬼嘛”之类的话络绎不绝。

    等和狄叶飞到了库部,贺穆兰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大魏的宫廷占地面积挺广,但宫室不多,大多是广场一般的空地和各种配殿。这库部在宫内一处巨大的广场之后,大概是为了方便搬运物品,四边都有人马通行的道路,一隅里还养着不少骡马,停着不少车。

    而现在,整个库部的官吏大概全部都已经出来了,有些按照手中的记录把东西分好,有的则直接派人撞上骡马车辆,朝着宫门的方向运走,还有一些小吏扯着嗓子大喊着什么,整个场面嘈杂无比,人声鼎沸,而堆在空地之上的无数大箱子更是让人眼睛发直,恨不得翻开看看里面都是什么。

    贺穆兰身边的“穷鬼”们立刻欢呼了雀跃了起来,快步朝着库部发放奖赏的地方奔了过去,生怕去晚了还要排队。

    毕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库部的官吏肯定是优先处理大官们的赏赐的。如今已经正午,肚子都饿的咕咕叫,早去早走,免得又饿又累。

    一阵风般掠过贺穆兰身边的人群让她顿住了脚步,面带苦色地向着狄叶飞看去:“狄叶飞,这跟赶集都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改日再来?”

    “我看着腿也有些发软……”狄叶飞被这阵仗也有些吓到:“可是我们下次怎么过来呢?”

    两人站在那发起了愁。

    他们现在虽然已经升了官,但走马上任才第一天,手底下军队还没有建起来,算是光杆司令。

    这些官吏不一定给他们方便。

    “花将军!狄将军!”一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在人堆里看到了贺穆兰,激动的跑上前来,啪的行了个鲜卑礼节,这才笑着说道:“我是……”

    “独孤家的独孤诺,独孤唯的阿弟?”

    贺穆兰看着这熟悉的面容,忍不住心中感慨。

    这人十年后还来过花家求亲,如今却不过是个刚刚十九岁的少年。

    嘴上连胡子都还是软毛呢。

    这年轻人听到贺穆兰知道他的名字,顿时笑的咧开了嘴。他长得是典型鲜卑族人的样子,四方脸庞,仪表堂堂,是个阳光爽朗的汉子,可一笑起来的时候,竟有些傻气。

    他大概知道自己笑起来犯傻,刚笑出来立刻抑制住笑意板起脸,一脸仰慕地对着贺穆兰说道:“花将军英勇过人,我早就钦佩不已,却一直无缘结交。您认识我,又能说出我兄长的名字,是不是和我兄长认识?”

    贺穆兰点点头。

    “我在鹰扬军中时,多蒙令兄照顾。”

    “啊,那就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将军,肯定不好相处呢!”

    独孤诺又傻笑了起来。

    “花将军是来领赏赐的?来来来,跟我来,你要从那边走,可挤不进去!”

    独孤诺指了指自己家那边。

    “我家中长辈和兄长的赏赐这次都由我来领,快要搬完了。等我把手续结完,你们接在我后面就行了!”

    贺穆兰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和狄叶飞惊喜地对视了一眼,抱拳谢道:“那实在是太好了,先谢过独孤郎的好意!”

    独孤诺大概真的是很仰慕贺穆兰,全程贴在她身边,絮絮叨叨的问起她生擒鬼方、斩杀大檀的细节,狄叶飞原本站在贺穆兰身侧,愣是给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挤到了远处。

    狄叶飞先是气这个贵族公子有些跋扈,可再看他只顾着对着贺穆兰连连发问的样子,又好像不是故意的,忍不住摇了摇头,绕了一步站在了贺穆兰的另一边。

    几人跟着独孤诺走到几个功曹和库部官吏那里,独孤诺显然家族显赫,几个功曹和官吏都对他恭恭敬敬,连带着对和他同来的贺穆兰和狄叶飞都十分热情。

    独孤诺指着两人将情况说了一遍,那些功曹和官吏连连点头。

    “没问题,还有三箱,装完封好就可以让你们领了。”

    再接过贺穆兰和狄叶飞的恩旨一看,几个功曹意外地看着年轻的两位将军,吓的合不拢嘴。

    一个是虎贲左司马,一个是高车虎贲右司马,都是位阶不低的将军,他们这才二十岁左右,日后还不知道前途会有多广。几个功曹对着两个名字都有印象,拿出簿子一查,表情更是热络:“哎呀,之前陛下身边的素和大人早就过来打过招呼了,东西已经都准备好了,也装了箱,就等着你们来取了……”

    他拿出手中的簿子,对着贺穆兰和狄叶飞指了指后面的空地:“来来来,在这里签上你们的名字,再按个手印,就可以提走了。”

    贺穆兰大大方方的拿起笔签了“花木兰”三个字,按下了手印。

    若是三个月前,让狄叶飞来领赏,一定会大大的觉得羞耻,因为他根本不识字,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但如今功曹拿了册子过来,他提起笔,立刻笔走游龙的写了狄叶飞三个字。自他读书写字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场合用得上自己新学的这个本事,如今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写上自己的名字,顿时胸中郁气一散,整个人也豁然开朗起来。

    这便是文字的力量。

    让无数没有文字的民族为它疯狂!

    贺穆兰略偏了偏头,看到狄叶飞的字迹,立刻讶然道:“你这名字写的真是漂亮,和你的字一笔,我的名字倒像是小孩的字了!”

    那几个功曹也纷纷表示狄叶飞的字写得好看。

    “真是惭愧,我写的最好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狄叶飞的眼睛里渐渐蒙上阴翳:“崔太常派来教我写字的那个门客,写的一手好字。原本是崔太常对我的一片爱护之心,怕我初学写字会走了歪路,才找了一个大家来,谁料……”

    贺穆兰见自己提到了他的伤心事,立刻转移话题。

    “啊,你看,那边几个在吵什么?”

    狄叶飞和独孤诺都被转移了注意力,朝着另一边看去。

    原来是几个将军不会写字,只好用按手印的。那边负责的功曹大概一下子搞混了,让两个将军的手印印反了,两个将军都对此不满,想要他重新再誊抄一份。

    可那功曹忙的脚都不沾地了,哪有这个功夫,立刻讽刺了几句,说是连字都不会写,谁注意的到是哪个的手印,谁按都一样!

    武将原本性子就直,被讽刺不会写字又没被好好的对待,立刻就闹了起来,又有一群库部的官吏来劝解。

    “无论如何,崔太常对我有恩,让我不至于像他们一眼受人折辱。”狄叶飞看着那边,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

    “是我心性不坚,给他惹了麻烦,回头要好好给他道歉谢罪才是。”

    这里的“他”,当然指的就是崔浩了。

    “不识字又怎么了,十几年前,我们鲜卑八族里会写汉字的都少……”独孤诺不以为然,“我看这几个功曹就是占着认识几个字蛮横起来了。要是我,抽他们一顿,闹到陛下那也占理。”

    贺穆兰摇了摇头,再随便看了看,发现甚至还有在光天化日之下给功曹和库管塞钱的。

    收了钱的官吏办事效率立刻高了许多,不管是封箱还是做手续,都不拖泥带水,比起之前要死不活,简直天壤之别。

    贺穆兰再看了看身边对独孤诺和自己热络不已的官吏们,心中忍不住为大魏的吏治不清感到悲哀。

    没有俸禄、升迁也受出身影响的官制,能捞一把捞一把,多安排事情就是亏的想法已经成了官员们的普遍心态。

    短期内根本无法解决。

    很快独孤家的赏赐就处理完了,整整两排的马车拖着赏赐往外走。为首的礼官手持着独孤家的恩旨,坐在最前面的马车上,等送到独孤家在平城的宅子,家中下人还要大开正门跪迎赏赐。

    贺穆兰等人则方便的多,库部整理出来给贺穆兰的赏赐是十二箱,除了金银之外,还有布帛、毛皮、珠宝、马具、甲胄、武器和一些稻米。

    “花将军,原本按照你的战功,还有一百柔然男仆和两百柔然女仆的,不过素和大人说你大概不喜欢被赐人,所以全部换成金子了。这些奴仆另一个将军用金子跟你换了,我先告知你一声,免得你误会是小的们吞了……”

    那功曹将“奴隶已换金银”指出来给贺穆兰看。

    “确实如此,还是素和君细心。”

    贺穆兰心中实在万分感激,算是承了素和君的好意。

    “还有狄将军,你的赏赐里有牛五百头,羊五百只,全部在牧部,现在还留在平城外的牧场里,这个你也得自己去领,若是在牧部滞留超过一个月,就视同你不要了,我们不会补给你的。”

    功曹又拿出一张布帛,上面记录着狄叶飞的赏赐。

    “啊?还有牛羊?”

    狄叶飞伤脑筋地捂住了额头。

    “这么多牛羊,我总不能自己吃了吧?”

    “那两位将军,我这就安排给你们装车,送回住处。”那功曹四处望了一圈,马车和骡车倒是还有,只是负责搬运的力士却没有空余的了。

    库部的官员有意讨好花木兰几人,一把拉过旁边另外一个官吏,稍微问了问,得知旁边那个等着装箱子走的不是什么大官,立刻指着那些力士说道:“你,你,还有你,对!你们把手里事情先放一放,给这几位大人先装了!”

    “你什么意思!”

    那个正等着领了赏赐回去的将军立刻炸毛,瞪大了眼睛骂道:“老子在这里等了半天了!你一句话就把人要走?!”

    “喂,不过是几个力士……”

    独孤诺刚刚开口,却被贺穆兰一把按住。

    “莫要争执。”

    贺穆兰摇了摇头,走到自己的箱子旁边略微抬了抬,试了试重量。

    每个箱子都有六尺长,四尺多高,端的是又大又沉,最麻烦的是,这么大的箱子,根本无法一个人抬起来——太不好用力了。

    贺穆兰抱了抱,发现用不上力,看着人高马大的独孤诺,正准备让他搭把手,突然想起来他后来求亲时连米都抬不动的情形,立刻话到嘴边又转了转。

    “狄叶飞,来帮我带个劲!不用你扛,撑着别倒就行!”

    话一说完,伸手卷起袖子,当先把一个不太重的箱子直接给撂到了马车上,又看着惊呆了独孤诺和一脸“你又来丢脸”的狄叶飞,忍不住错愕。

    “怎么了?这不是人不够吗?”

    几个力士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那个将军见到贺穆兰一个人扛起个箱子丢到车上,惊得眼珠子都瞪得浑圆。

    “你真是……好歹现在是个司马,居然干力士的活儿!”

    狄叶飞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边笑边摇头。

    不过他还是卷起了袖子。

    有狄叶飞帮忙,除了几个装武器和金银的箱子,贺穆兰略略卖了把力气就把剩下的全部送入了车中,还帮狄叶飞的也装了。

    几个功曹好奇的抬了抬最轻的那个——装丝绸的箱子,结果也要两个人才抬得起来。装武器的那个更是要五六个人才可以。

    结果贺穆兰只是叫来一个力士搭了把手,最重的那几个也都丢上了车。

    一时间,再也没有人争执什么力士够不够的问题了,所有人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的看着捏着肩膀的贺穆兰,忍不住议论纷纷。

    “好了……总算可以回去吃饭了,饿得我实在是头晕眼花……”

    贺穆兰满意的看着装上车的东西,又一次为自己脱贫致富而心中高兴。

    狄叶飞倚着装着自己赏赐的马车,忍不住苦笑。

    “你倒是轻松了,只怕明日一过,花木兰、狄叶飞两个穷酸迫不及待自己装车的事情就要传遍平城了。”

    “能自己做的,麻烦别人作甚。”

    贺穆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等这些力士,怕是要等到太阳落山。”

    “真是……”

    “花将军!”

    原本应该跟着独孤家的马车走了的独孤诺,因为想要再和花木兰多说几句话而留了下来,谁料却看到贺穆兰这傲人的本事!

    什么力拔山兮,什么力能举鼎……

    竟然都是真的,不是溢美之词!

    独孤诺突然狂奔几步朝着花木兰而来,整个神色都变得极为狂热。

    他一把站到了贺穆兰的身前,抚胸弯腰,大声叫道:

    “请您收在下为徒!”

    “咦?”

    “那不是独孤家的人吗?”

    “他和花木兰行礼做什么?”

    贺穆兰感觉到注意到这般的视线越来越多,一脸无奈地把独孤诺低下的头又抬了起来。

    只是她没察觉,自己扒着人家独孤小哥的下巴抬起来的样子,颇有些像是调戏良家妇女的浑人。

    她啼笑皆非的看着独孤诺满脸期待的样子,摇摇头好笑道:

    “乖,别闹。”

第285章 女人心思

    “你们几个从长辈那里听说了宫中的消息吗?”

    说话的姑娘有张微胖的娃娃脸,因为年纪还小,头上梳着可爱的双螺髻,身穿一件浅金底绣象牙色宝瓶纹的交领袖衫,下着牙色长裙。大概是出来做客穿的太素淡不好,这女孩的裙带选择了漂亮的紫金色,裙带飘飘,飘然若飞。

    这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太原王氏出身的嫡女王佩兰,其父王满是朝中的太仓尚书,掌管国家粮草的储备,是个非常重要的官职。

    太原王氏自东晋以后仕了北魏,在一众汉人门阀中广结人脉,也许不是实力最强的,却是人际关系最好的,加之王家的家主王满一直将魏国的粮仓和征课工作做的好,就连拓跋焘也经常夸奖自己离不开他。

    王佩兰受其父影响,为人开朗豁达,声音又清脆,往往未语先笑,在一群姑娘之中,极为显眼。

    而和她往来作伴的女郎,也都是北魏汉人中的高门士族之流,等闲的二流士族,连见她们的面都不可能。

    她开口神秘兮兮地问起她们知不知道最近的事情,在她家府上做客的几个少女拿起手中的瓜果砸她,笑着骂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弄出一副玄乎的样子干什么!”

    王佩兰把她们丢过来的果子放到怀里,假装生气的鼓着脸:“我还没到伤脑筋的年纪,所以才替你们着急,问你们知道了没有……好吧好吧,我直接问,你们知道那位陛下要广纳嫔妃的事情了吗?家中有没有说要把你们许配人家?”

    汉人高门一向内部消化适龄的男女,很少有嫁给鲜卑人的,即使是皇帝的面子也不卖,不过拓跋鲜卑的贵族可不管你愿不愿意嫁女儿进宫,选秀的时候鲜卑大臣、诸族美女和汉人大臣的女儿都要参加遴选。

    好在宫中选美也有规矩,若是有婚配的适龄女儿可以不用参加选秀,所以一旦拓跋焘表现出要选妃的意思,汉人的高门们就纷纷把家中嫡女许配合适的大族,若没有合适的人选,稍稍低嫁一点也没什么,总之不要入宫就对了。

    拓跋焘上一次大肆选取良家女入宫还是登基之时,这已经过去不少年了,宫中女人总是生不了儿子,这几年一直打仗也就耽搁了选妃的事情,如今柔然已破,夏国也被灭的差不多了,就该到广纳后宫、生养子嗣的时候。

    罗结提醒他该“播种”的时候,拓跋焘也没避着崔浩等人,等崔浩出了宫,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族和母族,让他们把家里的适龄女儿嫁掉。

    这样的举动原本对皇帝来说是一种侮辱,不过拓跋焘已经有立太子的意思,他们这群士族把女儿送进去,若是继承人立为太子,女儿就要被赐死;若是没当上太子吧,日后的日子又不见得好过,怎么看都不是会回本的买卖,他们也懒得沾这个光,更不怕因为这个跟皇帝杠上。

    这已经是一种默认的游戏规则了。

    王佩兰把自己想问的事情一说完,闺房中鸦雀无声。中书博士游雅的女儿游青张了张唇,终是又闭上了。

    一屋子女孩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竟是无人打破这满室的寂静。

    王佩兰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见她们一个个都成了哑巴,心中有些怪自己多管闲事,可一想到这群姐妹怕是很快就要嫁做他人妇了,还是继续开了口:

    “你们别觉得我多事,可是你们也知道如今这些男儿,实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多。若是你们家中给你们相看了哪几家,你们和我说说,我去问问我几个哥哥,帮你们打听打听他们的人品,莫等着嫁过去了受罪……”

    王家的几个兄长官职都不大,但全部都是实缺,在外交际见人的时候多,而且王家是出了名的交游广阔。

    王佩兰今年才十四岁,还不到婚配的年纪,但她从父兄那里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实在放不下几个姐妹,这才请了她们来做客,问问几人的情况。

    “我家几个哥哥最近也被不少人家问起了,若是你们相看的人家不好,不如都到我家来当嫂嫂算了!”

    王佩兰话一说完,游青噗嗤一笑,调笑着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们,怎么,你们王家还嫌姻亲不够多,想要再加几个没入谱的高门?”

    这时候王佩兰才想起来自家联姻多也是出了名的,这时候说这个话,心多的不免想了他们家是在趁火打劫,顿时脸色一僵,捂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年纪小,心直口快,加之家中有父兄保护,心思极为单纯,只想着若是好朋友们都嫁了一个不好的人家去,还不如来他们家当嫂子,至少她的几个兄弟都是好的。

    可如今游青这么一调笑,她才想起来高门联姻实在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比如说她家的姻亲虞家就和游家关系很差,别的不说,游家是不会想把女儿嫁过来看她婶婶的冷面的。

    “兰娘是好心,你何必这么刺她。”陇西李家的四女郦娘推了推游青,有心护着佩兰,直言以告:“你们还可能嫁给汉人,我怕是要被家中嫁到鲜卑人家去了。”

    “咦?难道哪个宗室求了你吗?”

    郦娘的话一出,满室的姑娘和侍女们都吃了一惊,有的掩住口小声吸了口气。

    李家是汉臣中在军中子弟最多的人家,所以也和鲜卑宗室、贵胄的关系最好,以往也有不少庶女嫁给鲜卑人的例子,但嫡女嫁出去的还没有。

    郦娘如今已经十七岁了,长得清丽脱俗,身材也比其他女孩要高上半个头,更显得身材绰约多姿,自她及笄开始,也不知有多少适龄的人家来求亲,都被其父敷衍过去了,原本想着不是往崔家配就是往卢家配的,结果却听到这么骇人听闻的消息!

    “不是宗室,是独孤家。”

    郦娘摇了摇头。

    “现在也只能安慰安慰自己,好歹嫁到鲜卑人家若不如意,还能和离了回来。”

    鲜卑人婚姻关系自由,若女方和男方感情不和,想要和离的,只要双方都同意,便可以正式“离婚”,从此以后嫁娶各不相干。

    高门的女儿再嫁是很容易的,此时因为鲜卑女脾性不合就和离的风气盛行,也让许多汉人受其影响,若夫婿实在不堪,和离回家的也是有不少的。

    但无论怎么说,走到和离这一步上的,总归不太幸福。

    “哎呀,独孤家的少主不是还在军中么?去年已经和步六孤家的女儿成亲了吧?难不成你要嫁的是他家那个傻二郎?”

    王佩兰话刚说出口,郦娘就捂住脸,难以忍受地点了点头。

    要说独孤家的嫡次子独孤诺,那也是仪表堂堂,身材魁梧,卖相委实是挺好。可是此人从小就老是闹出各种笑话,一时在鲜卑人中都传为笑谈。

    他小时候曾经因为好奇女人下面是不是有小jj,常常拽掉女人的裙子,被家中父亲暴打之后才改了。

    他少年时,曾经和别人打赌,那人故意讹他,同样的招数骗了他三次还上当,后来是他家里的长兄看不过去,带着家将把那骗人的纨绔子弟打了一顿,才把那些金银吐出来。

    据说此人不会撒谎,每次说实话都堵的人下不来台,若不是独孤阀实力极强,摊到这么一个儿子,也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再加上他在家中行二,所以人人都在背地里笑话他“傻二”。

    听到才貌出众、还通晓些武艺的李郦娘被许给的是这位,无论是因为汉人和鲜卑人通婚的原因,还是“所托非人”的原因,几个女孩都为她感到可惜。

    这几年汉人逐渐占据高位,鲜卑人家也有不少想要和汉人通婚的,哪怕求到庶女也行。从前年开始,也渐渐有高门把女儿嫁给拓跋鲜卑的宗室的,嫁到独孤家这样的八大族里的,郦娘怕是第一个。

    “其实傻一点也没什么,你看郑家那几个郎君,还未成亲就一群美艳侍女,独孤家的那位二郎好歹一直都在军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名声……”

    王佩兰干巴巴地安慰姐妹,“我回头让我哥哥打听打听,我觉得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有什么好打听的,无非就是个缺心眼罢了。”

    郦娘闷着声叹气:“我娘说了,让我权当养了个儿子,至少他长得好,对着不难过。”

    游青原本还在烦恼自己家相看的都是不如她家的门第,可听到郦娘的所嫁之处,她要诉苦倒显得是在炫耀了,也只得闷闷地托着腮傻看着窗外。

    只是这一看,让她一下子直起身子来。

    “咦?卢家七娘过来了?不是说今日不来了吗?”

    王佩兰听到游青的呼声,连忙让侍女出去迎接,兴奋地叫道:“卢家阿姊确实是说脚伤了不想走路,我也不知她怎么来了!”

    卢家七娘是被侍女扶着进来的,不过看样子走路却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走快了身子不稳。她喜欢鹅黄色,衣着打扮也多是以鹅黄、藕荷这样的颜色为主,轻轻柔柔,就和她的性子一样。

    卢家七娘一进门,先是给几位好友赔了罪,说起自己脚上有伤之事,而后才在屋子正中坐下。

    卢家因为和崔家是姻亲,在北魏高门里是数一数二的人家,相比之下,游家和王家又不算什么了。

    王佩兰性子开朗,巴着她圆润的肩头就问了起来:“不是说不来了吗?现在好点了?”

    几个姑娘都关切地看向卢娘子的右脚,听说是在家不小心崴了脚。

    “这几天走路不碍了。”卢家娘子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笑意温和的那个少年,连忙掩饰地换了个话题:“对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们一声,窦太后要在京郊的梅园开个赏梅宴,怕是各家待嫁的女郎和适龄的郎君都要被发帖子……”

    “什么?窦太后出宫了?”

    “怎么连窦太后都管起做媒的事来了!”

    几个女孩异口同声地发问。

    “窦太后极少出宫,而且朴素寡欢,并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会出宫来,定是因为陛下授意的缘故。”

    卢七娘见她们露出惧怕的表情,啼笑皆非道:“你们想什么呢?以为那位陛下会强纳良家子?”

    “难道不是吗?”

    佩兰眨了眨眼:“连独孤家都要娶五姓女了……”

    “咦?”卢七娘怔了怔,看了一眼屋中的女孩,立刻意识到说的是谁:“独孤家?我记得郦娘你兄长在独孤公手下为将,是你要……”

    郦娘郁闷地点了点头。

    卢七娘不好谈论别人是非,她出门是有目的的,否则也不会在养伤的时候回来了。“我家舅舅和我爹通传的消息,你们几个家里应该很快也得信了。说是陛下要纳妃,不好强拆适龄的男女,让窦太后出个面,先撮合撮合,若是几个月后再说有了婚配,也就不合适了。”

    她看着脸色凝重起来的几个女孩:“听说这次陛下准备也要纳汉妃,不光汉妃,夏国几个公主、柔然那几位公主,都要给个名分了。北凉好像也要嫁个公主过来,如此一来,后宫里唯独没有汉人就会失去平衡……”

    “还不是要强纳……”

    “慎言!”

    卢七娘眼睛一瞪,打断游青的话。

    “我家祖母叫我来传话的,我才特地跑了这么一趟,你别给我惹祸,知道了也烂在心里!”

    卢七娘接着说:“梅园那么大,鲜卑贵胄子弟和我们汉人家的子弟都在那里‘赏花’,不过并不在一处,有羽林军做侍卫,也不必担心会遇到狂浪之人。我祖母的意思,你们要是有家中看中的,不如就在宴会上大大方方请窦太后做个媒人,面子上也好看,不至于落下什么错处。”

    “要是家中还没有看上的呢?”

    游青心有不甘地说道:“那位要真的是为了我们好,真的要做媒,还不如就让我们自己相看,若是两边都心里有意,再告之家中父母。哪有这样,像是配牲口似的急急忙忙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那位还不知道我们几家的盘算?就是给已经有婚配的女郎和郎君互相相看的。还有些犹豫不定的,人都摆在你面前了,总该决定了吧?”

    卢七娘一家都是站在拓跋焘那边的,也不敢说那位的不是,反倒要往好的方面靠。

    “你们几个可别那天突然把自己扮丑,或是想岔了,那位太后可不是脑子不清楚的,别让几家都难看。”

    “还是我好……”

    王佩兰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

    “还好我没到嫁人的时候……”

    卢七娘听到王佩兰的话,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这鲜卑人的后宫,怕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后宫了,莫说是汉人,就算是鲜卑贵女们,也不见得想要进去。

    可这位陛下如今是死了心的要扩充后宫,听说是子嗣不丰的缘故。

    她在这里传着话,看起来像是镇静的很,谁又知道她心里有多惧怕?卢家女能嫁的就那么几个人家,可无论哪一个,都不是良配。

    总不能嫁到宫里去吧?

    若是依她爹和舅舅的立场,还真有可能做这第一个……

    听说那位陛下勇猛过人,在战场上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一定是和那日的将军一般可怕之人。

    若是进了后宫嫁给那样动辄杀人的凶神恶煞,还不如随便找个人嫁了,也好过哪一天就无缘无故死了……

    卢七娘想着那天的情景,竟怔怔地出了神。

    ***

    宫中。

    窦太后出宫开这种相亲大会,却不是真的为了撮合年轻男女,而是要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身份洗白。

    众人皆知夏国的四公主赫连明珠已经被赐给了狄子玉,那么赫连定想要让自己的妹妹恢复自由之身和她清白的名誉,就只能给赫连明珠一个合理解释的身份,让她堂堂正正的重新走出来。

    好在她一直陷在拓跋焘身边,许多人都没有见过她女装的打扮,拓跋焘身侧也难以让人刺探,赫连明珠曾经做过宦官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不会传出去。

    为了让赫连定感受到魏国的诚意,继而投效北魏,就得让世人看到赫连止水和赫连明珠如何得宠。

    拓跋焘想把赫连明珠纳入后宫,窦太后私下见过那位“赵明”几面,认为她是个能忍的孩子,就连贺夫人私下都说过她心地善良,便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待拓跋焘一拜托她帮忙洗白赫连明珠的身份,她便答应了,顺便帮拓跋焘处理下几个月后选妃的事情。

    如今赫连明珠被送到了窦太后的身边,恢复了女子身份,因为和贺夫人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跟这位温和的女子也有了些交情。

    宫中少了一个宦官,却突然多出来一位“夏国公主”,别人不知道,可拓跋焘身边的近僧人却是心里亮堂着,即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能推测出有个女人大概是女扮男装,而现在要一飞冲天了。

    一时间,无数宫人都后悔当初“赵明”在的时候没有多巴结巴结,谁也没想到这个长得阴柔的宦官居然还能得了皇帝的青睐,竟然把她送到窦太后那里去照顾。这该是多喜欢她啊!

    窦太后身边的都是什么人?哪怕是贺夫人,也只是因为生了大皇子才得以在陛下出征的时候受她照顾。

    而这位,连嫔妃都不是呢就已经被送过去了!

    宫中的宫人们都在暗暗讨论此事,只有一个人的心里掀起了滔天骇浪,简直快要疯了。

    “我竟调戏过一个快要成后宫妃子的女人……”郑宗一想到自己曾经在赵明面前做的那些事,忍不住就心里发寒。

    “等他日她得了宠,我还能有命吗?不行,不能让她得宠,不能让她得意。我说赵明怎么看不上我,原来是攀上了高枝……”

    郑宗的表情狰狞到可怕的地步。

    “她竟然敢勾/引陛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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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无长兄介绍:
出门见火伴,火伴皆惊惶。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变态狂。 从二十八岁女法医穿成卸甲归田后的花木兰,贺穆兰表示压力很大。 和故事里的结局完全不同,没有鲜花和掌声。这个卸甲归田,年已三十的花木兰,已经是乡野传闻中的一个怪物。 她是鲜卑和汉人混血,身材高挑,样貌并不美,她杀过人,握过刀,气质冷冽,力大无比,又有和男人们同吃同睡十二年的名声,早已做好孤独终生的准备。 拒绝柔然使者和亲请求的一句“我癸水从未来过”,更成了她身为女人败笔的原罪。 被乡人坑的一脸血的贺穆兰,坚决表示: 若是能再来一次,她一定隐瞒身份,接受官职,升职加薪,登上人生巅峰。 反正不受这洋罪! 穆兰:唧唧……唧唧……唧唧……(断了!) 众人:…… 先谢过兰陵孙氏的给力封面。本文在存稿中,入放心跳坑。木兰无长兄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木兰无长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木兰无长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