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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祈祷君     木兰无长兄txt下载     木兰无长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01章 北凉从人

    拓跋焘要去迎接赫连定不是一件小事,至少原本就忙的焦头烂额的朝廷为了这件事忙的更辛苦了,据说还有人看到古弼在中书监熬夜了一宿出来后直接摔到柱子上磕破了头的。

    这一切都和贺穆兰无关,因为贺穆兰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随从人员,类似于因为武力值逆天而在拓跋焘身边的贴身保镖,又或者是三国时赵云保护刘备那样的地位,具体牵扯到实物……

    对不起,她还没兵呢。

    因为古弼太忙了,而他手下最强的书记官若干人又偷懒请假,遇见这种事也不可能再躲着,给中书监的人乖乖拎回去干活了,导致有些事情贺穆兰不得不亲力亲为,也分外的怀念起有若干人和阿单志奇在一旁帮忙的日子。

    “花将军,我还是不懂,睡在地上不好吗?”被人推荐而来的木匠有些奇怪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若是矮几塌的话,一寸已经很高了,您如今要加到一尺半,这不是成高几了吗?”

    没错,贺穆兰希望自己的主卧室里出现的都是自己熟悉的家具,她已经受够了这个时代的家具了。

    别的不说,吃喝坐卧都是跪坐,长期下去她的膝盖和脚后跟已经出现了一层茧子,在外做客正襟危坐还行,连在家里都必须要一天到晚趴在写字或者吃饭,她早就想把桌子做出来了。

    贺穆兰的美术底子还可以,毕竟她是学鉴证学的,简单的素描要会一些,她拿炭笔画了一些现代简单的双人床和桌子椅子的样子,给了那木匠,又细细的告诉他在什么位置插上榫卯,每个部分高度大概如何,这般详细的解释,只要不是笨蛋,任何一个木匠都能做出来。

    但对于这个人人都基本都卧在地上,或是矮榻上的时代,贺穆兰画出来的东西都是莫名其妙的“物件儿”,至少这个木匠说不上来任何一个东西是什么。

    例如椅子,北魏早期虽是胡人建立的政权,但依旧也是席地而坐,那木匠先开始还以为是一种长得奇怪的案桌,贺穆兰告诉他是坐具,并且高度要在坐下去正好双脚垂地时,还认为这样做是种玷污斯文。

    无奈贺穆兰给的钱确实不少,而且这些家具大多样式简单,贺穆兰也不需要雕刻什么繁复的花纹,可以说是年底接到的大大的好差事,足够这个木匠明年悠哉的过上一年了。

    所以这个木匠想了想之后,还是咬牙接了。

    “花将军,您这些家具我帮你做了,您的赏金我也不敢要,您只要给我工钱和材料钱就行了,我只求您一点,等这些木活儿做完了,有人要问起您是谁做的,求您不要说起是我。”

    这木匠对着贺穆兰拱了拱手。

    “老祖宗给口饭吃,赐了这门手艺,若是外人知道这离经叛道的活计是我做的,日后就没人敢让我接正经的活儿了。将军若能体谅体谅我,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贺穆兰穿越前也看过不少小说,什么发起了改革作出某种特殊的东西,最后主角虎躯一震人人大称“妙哉”的情节也不知道有多少……

    可如今她自己不过只是想把隋唐时期开始出现的桌椅板凳提前做出来供自己使用,就能被一个普通的木匠批判为“离经叛道”,甚至觉得是冒着砸饭碗的风险在为自己干活,还是彻头彻尾的浇了贺穆兰一盆冷水。

    对方这样的态度更是点醒了她,一个东西的问世和演变应该是有承有续的,若是贸然出现,恐怕会被很多人当做这样的怪异情景。

    但贺穆兰实在是忍不住了,她有时候甚至认为花父那膝盖就是因为长期跪坐在潮湿的平房里而反复发作的,而这个时代许多人都有腿疾,和长期不自然的坐姿也有关系。

    她不想自虐。

    “好说好说,你若觉得对你不好,那我也不会到处宣扬。左右都是我自己的卧室,也不会有外人进来,你且放手做就是。”

    贺穆兰想着以后再找木匠也是麻烦,又补充了一句:“我希望木料能用的好些,至少能用上几十年,不需要我经常换床。若是以后家具要坏了,还要请你来修。”

    木匠自然希望以后经常有活计,再加之贺穆兰为人非常随和,几句话下来就兴高采烈的拿着定钱走了。

    这不是什么很麻烦的活计,木匠也有专门负责刨木和做杂货的徒弟,他和贺穆兰约好年后来拿,算算也就二十天不到,那时候黑山的军奴们就已经到了平城了,屋子也不会那么空落。

    不但找了木匠做了家具,贺穆兰还花钱请了不少工匠,在校场上竖了单杠双杠、沙包沙袋,要不是哑铃太废铁浪费钱,她恐怕连石锁都不用了,请人打几幅哑铃用。

    若干人不在,陈节和蛮古跟着贺穆兰里里外外跑,眼睛都凸圆了。

    贺穆兰做的事情太天马行空,他们完全不明白自家将军在忙什么。

    “将军,前几日嬷嬷托鸿胪寺同文馆帮忙找的通卢水胡语的侍从,他们已经给推荐了过来,一共有七人,年纪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不等,都是身家清白、在官府有录入文书的良家子。”

    陈节把那木匠送走,返回来和贺穆兰说道:“我让他们巳时过来,应该快到了。”

    “我在厅中看看军中文书,若是他们到了,你直接把他们引到前厅来。”

    贺穆兰只在待客的前院和后门住的主院布置了一些房间,用于接待客人和自己居住,其他院子都被锁了起来,等到人手足够才能用。

    她明年就要出使北凉,虽说不是主使,但也需要了解北凉、又身份值得信任的随从随扈左右。虽说京中肯定会配相应的译官、使节,但她要是想在凉国到处走走,希望还是能用自己的人马,即使花费一笔不小的费用也值得。

    毕竟还是本地人,或者是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处事比较公允。

    原本她是找素和君求助的,素和君告诉她这样的人算作门客或者幕僚,鸿胪寺有些通文的小译官没有油水,若是贺穆兰肯给一些财帛,鸿胪寺就会把人“借”给她用。

    此外,鸿胪寺的“同文馆”负责收录身家清白、精通多种语言的人才,在合适的时候向出使各地的使团推荐,也做中间人帮忙牵线搭桥抽去抽成,贺穆兰需要的人找素和君求助是要不到的,但是去找鸿胪寺,却来的轻巧。

    鸿胪寺负责接待各国使臣、掌管皇帝仪仗和出征、朝会等事,北魏又是一个多民族、情况复杂的大环境,鸿胪寺管的就更多,有些职位能捞到油水,有些职位就一点油水都捞不到,比如说译官。

    即使赠与财物也一般给予礼宾的高级官员,不会给这些苦哈哈的译官,至于有些周游各地会说各国话想要入别人门下做门客的也不知道有多少,造成大量这样的人才活不下去。

    所以当素和君带着贺穆兰跑了一趟鸿胪寺后,没有几天就有了消息。听说为了争这样的忧差,鸿胪寺的译官们自己也是经历了一番内部竞争,最后才举荐了七人过来。

    贺穆兰只要两人,却一连来了七个人“面试”,让她忍不住有些错愕。但想到也许是鸿胪寺做事谨慎,出使又是大事,这样安排也许也是寻常,错愕一下后也就坦然接受了。

    她一本《尉缭子》还没翻过四页,陈节就报已经来了三个人了,他现在过的倒不像是亲兵,更像是杂役,没等贺穆兰吩咐,就已经把来的三个人放在前厅的小厅里接待,等到巳时过了以后七人全到,这才引到前厅来。

    就凭这份机灵,陈节已经甩了只知道拼杀的蛮古不知道哪里去。

    蛮古暗暗羡慕这位小兄弟会做人,但自问自己没这样的天赋,也只能暗地里磨刀霍霍,希望能随着贺穆兰沙场再征战一番,好得了军功获取晋升之路,回到军中去获得出身。

    随着陈节进入前厅的七人,分别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两个中年男人,三个穿着低级官吏服饰的小吏,和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和尚。

    贺穆兰放下书,正准备好好打量他们一番,却在目光扫到那个卷发的少年时候不由得一震。

    卷发,褐色眼珠,五官长得像是个极为漂亮的新疆少年,腰间还佩着两把弯刀……

    不是后来那位屡屡败在她手上,还喜欢雕木工的盖吴,又能是谁?

    七人都是持了鸿胪寺开具的荐书找上门来的,身家应该清白的不能再清白了。可是贺穆兰却记得这个盖吴未来是北地卢水胡的首领,带着一群在刀口上舔血的卢水胡人四处征战,可是却是鸿胪寺底下登记过的“高级人才”?

    有些诡异啊。

    难道卢水胡人已经缺钱到什么工都打的地步?

    也许是贺穆兰看着盖吴的眼神太奇怪,几个年长的候选人已经浮现了“了然”的神色,眼神中有些隐隐的高兴。

    盖吴则是面色阴沉了下来,不过却没表现出后世的桀骜不驯。

    陈节拿出荐书将这七人的身份一一道来,除了最后一位和尚是护国寺一位挂单的游僧以外,其他六人都是有魏国户籍的良民。

    盖吴的名字登记的是“吴盖”,是雍州人士,父亲是卢水胡人,母亲是匈奴人,所以精通卢水胡系的匈奴话、纯正的匈奴话和鲜卑话,年纪虽小,但是在一起来的七人里,也算是擅长的较多的了。

    等贺穆兰看完他的经历,更是啧啧称奇。

    这荐书上写的经历只是聊聊几句,大致是父亲因夏国征战的缘故战死,随着母亲到魏国平城投奔舅家,入了舅舅的户籍,并且因为舅舅担任魏国的小官,得到这份荐书云云。

    盖吴的父亲盖天台是赫赫有名的大首领,却无人知道他的妻子是什么人,她相信以盖吴的天性,这份荐书里的经历有大半是真的,那他母亲是匈奴人就没有问题了,而且舅舅还住在平城……

    “我年后可能要出使北凉,这个许多人都知道……”贺穆兰知道有几个是鸿胪寺官员,肯定知道始末,也就不再赘言。

    “我不需要多么厉害的译官,只需要他足够审时度势,能够知道在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闭嘴,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你们各自都有什么样的优势,不妨说说。我只要两人,包吃住和穿衣用度,每个月聘金是三两……”

    她轻轻翕动嘴唇。

    “金子。”

    “金子”二字让所有人都陷入了魔咒之中,即使是那位看似方外之人的游僧和年纪最小的盖吴,眼睛里也有了别样的光彩。

    一个译官做些翻译的活计,每月也不过就是几匹布、十几升米,三两金够他们全家过一年还有余,更别说出使一出使就是几月,这么算下来,若是时间长的话,攒下一斤金子都有可能!

    所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鸿胪寺的官员抢先说道:“我跟随顺公出使过北凉,也曾接待过北凉的官员,知道北凉的各种规矩……”

    另一个鸿胪寺的官员则不客气的嘲讽道:“将军是上国使节,出使北凉,当他们遵从我们大魏的规矩,通晓这些算什么本事!你再熟悉,能熟悉的过鸿胪寺派下来的礼官吗?”

    他眼珠子转了转,举荐自己道:“我这人一向善于机变,若是将军有什么吩咐,我定能做的圆满。”

    这话就有些假大空了,就和人面试说“我性格沉稳有礼”,我性格“活泼开朗”一般,都是空话,对求职没有半点用处。

    加之这人直接嘲讽同僚,品性也有些问题,贺穆兰直接将这人在心里画了个叉,又转眼看着其他几人。

    两个中年人都有些岁数了,有一个见贺穆兰望向他们,忍不住搓了搓手,其中一个说道:“我在北凉做过生意,生意砸了才回的平城,但我对北凉的商路十分了解,若将军有这方便的需要,我到可以提供方便。”

    有些使臣会带些魏晋的特产到北凉和胡商贩卖,交易一些良马美酒等物,也算是捞个外快,所以这个本事倒是能带来实际好处,若是其他将军,怕是当场就把他收下了。

    可贺穆兰却不缺钱,或者说,她不需要以这种方式赚钱,也没有这个时间去赚这个钱。她去北凉,明里是出使,暗中却是要打探北凉对魏国的态度以及民间对魏国的态度的,经商并不在自己的日程内。

    所以其他几人以及隐隐有些沮丧了,贺穆兰却没有表现出太高兴的样子,点了点头又问另外一个中年人。

    “你有什么本事?”

    那人笑了笑,开口说:“我的小儿子在北凉的姑臧教授汉学,我并非为了钱而做这个使臣,而是想趁此机会去看看我多年未曾回国的小儿子。去北凉的路上多马盗贼寇,我只是希望得个安全。我不但会卢水胡话,还会鲜卑话和汉话,我家数代学文,我也粗通文墨。”

    他顿了顿。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优势。这样,将军若是愿意提供我所行的吃住,那每月三两金子的供奉我可以不要,而且任由将军差遣。”

    他口中说“粗通文墨”,可表情却很傲然,显然对自己的文笔很有信心。否则也不会连个儿子都在外国教授汉学。

    以一个汉人,会鲜卑话、汉话和卢水胡系的匈奴话,必定不是什么小家族,他说的“不要钱”云云也肯定是真的。

    但正是因为他条件太好了,这样的人家怎么会找不到护送的人选呢?贺穆兰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依旧还是表情平静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剩下几人。

    其中一个鸿胪寺的官员显然是已经被打击的体无完肤,垂头丧气道:“我……我没什么本事,我在鸿胪寺就是负责接待西域诸国的,会匈奴话和吐火罗话,他们举荐我来,是因为……”

    贺穆兰低头看了看他的荐书,忍不住笑了。

    原来这荐书上写着“此子心地纯良,性格憨厚,可任意驱使。”

    就是说他是个老实人,可以放心用的意思。

    贺穆兰的笑是夸奖的意思,那官员却大概觉得贺穆兰是嘲笑他,脸色红的更厉害,头都要低到胸膛上了。

    “你的推荐人对你的评价倒高。你这个荐词,倒是最适合做随扈的。不过我还要听听另外两个人的话。”

    贺穆兰扭头看向一老一小,顺便看了看手中的荐书。

    只是写着这老和尚荐书的纸让她的手微微一抖,差点握不住这张薄薄的书函。

    “慈心,广平报恩寺僧人,云游四周弘扬佛法,游历过北凉、夏国、西秦各地,通晓各地风土人情,擅长医术,鸿胪寺僧录司荐。”

    慈心。

    慈心。

    贺穆兰第一次觉得命运的安排是如此奇妙。

    这位老僧人的舍利骨函,曾经被她亲手捧着送入广平的报恩寺中,间接救了他的徒弟痴染和徒孙若叶,就连被救下的两个和尚都说是慈心保佑,才会把贺穆兰送到寺中,救了他们一命,不至于饿死。

    贺穆兰很喜欢慈心的两个徒弟痴染和爱染,认为他们都是具有“灵性”之人,能教授出两个如此弟子的僧人,即使不是高僧,也一定是个有意思的人了。

    而且慈心似乎还是苦行僧,不但没有在寺庙里享受香火,反倒避世离开,和徒弟们住在云白山里,后来才一个又一个的赶了徒弟下山。

    ‘佛就在我的心里,怎么能灭的掉呢!’

    爱染那句爆发后不甘地呐喊,似乎还萦绕在贺穆兰的耳边。

    老和尚一直手持佛珠,不卑不亢的站着,待贺穆兰看向他,他才念了句佛号。

    “贫僧法号慈心。”

    贺穆兰表示尊敬,第一次站起身子以示重视。

    这样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慈心都忍不住微微诧异,待两人互礼过之后,慈心才开口道:

    “贫僧会来这里,应该是佛祖的安排。花将军,你与我有缘,缘之一事,往往不可说,却能带来无穷的变化,说不定你正需要的是我的缘分,等待的也是我前来的‘缘’,我们才能相见。”

    贺穆兰不太懂佛理,纳闷地看着他。

    慈心继续解释:“我原本不会来平城,我准备一路游方到北凉去拜访大师昙无谶,结果却在半路听说昙无谶大师跟随北凉使团到了平城,于是我又赶到平城来,却进不了礼宾院,只好在僧录司挂了单,留下僧牒。”

    “没过几日,昙无谶大师进了宫,听说救了花将军,又因此得了陛下的青睐,我便知再见到昙无谶大师是遥遥无期了,谁料没多久,昙无谶大师在护国寺挂单了,我还是见到了他,并且知道了您。”

    他静静凝视着贺穆兰:“昙无谶大师是真正的高僧,他说您是个有大造化的人。而我原本应该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北凉,却兜兜转转来了平城,这便是佛祖安排的缘分。”

    “我和昙无谶大师因佛法而结交,便受大师的委托,要去北凉姑臧替他传个话,回绝北凉国主封其为‘国师’的好意。他是准备从此就在魏国留下了。”

    慈心微微一笑。

    “我虽答应了他的委托,却不知该如何才能见到北凉的国主,原本已经准备为了这个约定在北凉蹉跎一阵了,却又正碰到您要寻找了解北凉风俗、会卢水胡话的陪同,这便是佛祖安排的另一种缘分。”

    “我曾在姑臧、敦煌游历三年,姑臧城内的佛寺大多认识,又在敦煌有熟识的佛门知交,也许能帮上花将军您一二。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所谓缘分,便是指命运的安排,莫说贺穆兰是相信“命运”这回事的,就是她不相信,听了慈心这一番话,也会认为冥冥之中有许多事是真的有所巧合的。

    鲜卑人信佛,卢水胡人也信佛,至少盖吴是信佛的。当他听说这位大师和赫赫有名的“昙无谶”已经知交到互相交托大事的地步,忍不住也做了个合十礼,低头拜了一下慈心。

    “大师的话我听懂了,我会慎重考虑。”

    贺穆兰点了点头,看向合十持弟子礼的盖吴。

    “你年纪最小,能被举荐而来,必定有过人的本事,不知你有什么本事?我看你的长相,似是……”

    贺穆兰还没说出“卢水胡人”几个字,那盖吴却咬牙点头,应和道:

    “是,我是杂胡。”

    “咦?我不是这个意思……”贺穆兰连连摆手。“我对别人的出身没有任何偏见,我自己还是鲜卑人和汉人之后,也是普通军户出身。我只是说,你看起来是卢水胡人,不知为何会在平城?”

    盖吴听到贺穆兰的话脸色微微好了点,不过语气还是有些硬邦邦的。

    “我原本住在夏地,夏国被灭,我就到了这里。卢水胡在魏地不好讨生活,但在平城,总是多一些机会的……”

    他猛然抬起头来。

    “原本有这位大师在,我理应乖乖退出,不再争这个差事,不过我还有家人要赡养,如今正需要这笔钱,所以倒不能谦让了。”

    盖吴的语气十分骄傲,似乎只要他争,这个位置就一定是他的似的。所以除了慈心,其他诸人都露出或不屑或愤怒的表情,年轻的盖吴却巍然不动,继续盯着贺穆兰说话。

    “花将军问我有什么本事……”

    说话间,盖吴双手一抖,“噌噌”两声,腰间的双刀就已经握到了手里,舞出一个刀花,双刀一击,指向贺穆兰。

    “放肆!”

    “竟然敢在将军府动刀!”

    也是“匡仓”两声,蛮古和陈节都拔了武器,一左一右护卫在贺穆兰身前,对着盖吴怒目而视!

    满屋子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一跳,两个中年人更是害怕的连退几步,大叫着“要杀人了!”、“要杀人了!”

    盖吴却拧起眉头,骂了一声。

    “谁要杀人了?不是要看我本事嘛?”

    他不知道是真不通人情世故还是急于表现出自己的本事,看了看蛮古和陈节,大概是觉得陈节个子小年纪轻表现不出自己的本事,刀尖一抖就朝着蛮古攻去!

    蛮古只觉得一股极快的刀风掠过自己的脸面,立刻挥刀去格挡,却冷不防另一把刀像是毒蛇一般从他的颈侧伸了过来,又快又轻,一点动静都没有,眼见着就要隔开他的喉咙,顿时惊得背后冷汗直冒,整个人进退不得。

    就在那刀要划过蛮古咽喉的时候,刀背上却奇异的出现了一根手指。

    原来是站在蛮古身后的贺穆兰看出蛮古着了“双刀流”的道,担心盖吴年轻失了手,所以出手相救了。

    “在我将军府,不可擅动兵器,更何况这里还有其他客人。”

    贺穆兰面若寒霜,只用一根手指便把那把刀顶了回去,还让盖吴被大力往后带着退了好几步。

    她如今已经恢复了全盛时期的武力,又和成年武艺已经大成的盖吴交手过许多次,对他的双刀刀法十分熟悉,一伸手就戳到了他的弱点。

    盖吴并不是以力取胜的刀客,加之他如今年纪还小,双刀不稳,在两把刀互相配合的时候屡有凝滞的现象。

    盖吴却因为家传的双刀从小就在卢水胡人之间立下了名头,如今见到贺穆兰只伸出一根手指就把他的刀拨了回去,顿时又诧异又惊惧,握着刀的手也在剧烈的抖动。

    “你……你是妖怪吗?”

第302章 人心难测

    胡人大多性情直率,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花花肠子,像是沮渠牧犍那样的,是因为从小生活在十分复杂的宫廷,渐渐浸染而成。

    贺穆兰接触到的大多胡人,都是本性直率的,她前世认识的盖吴虽是杏城卢水胡人的首领,不过也有些傻二傻二,只是为人还有些原则,也重情义,所以后来才能和贺穆兰成为朋友,更是坦言把袁家邬壁的秘密告知于她。

    贺穆兰相识的盖吴,是已经年近三十的盖吴,而如今这个小盖吴不过才十八岁,在贺穆兰看来,就如自家的“子侄”一般,不但出手留了情,而且训斥他的语气也像是长辈对待晚辈。

    不过习武之人,原本就是“强者为长”,卢水胡人更是弱肉强食,这原本并不值得盖吴诧异。

    他诧异的,是贺穆兰从那一根手指上传过来的力气,以及眨眼之间就找到他刀法弱点的眼力!

    若是人人都有这般可怕的本事,还打什么?只要稍微拖过片刻,就能找到对方的弱点,以强击弱,哪里还有赢得可能?

    这世上多得是看得穿敌人弱点,却拿别人弱点没法子的人,可花木兰是又能看穿他刀法的短处,又能破掉他的刀法!

    这已经到达武者顶尖的境界了!哪里是他能够卖弄的?!

    卢水胡的处世哲学就是“不触怒强者”,否则也没有首领和人比武失败就退避三舍的规矩。

    盖吴如今还不是首领,至少也是争夺首领的有力竞争者,否则不会说“我还有家人要赡养”,他这样的刀法,去哪个贵族家做个打手门客养活一家也是够了,却要争这个三两金子一月的从人,想来要养的人不少。

    贺穆兰真心想帮他,但却不想卷入卢水胡人之间的纠纷中,也不愿意将出使北凉的事情和卢水胡的天台军扯上关系,所以见到熟人虽然心中高兴,却已经做了把盖吴排除在外的心理准备。

    谁料盖吴一惊之下纳头便拜。

    “阁下武艺惊人,请受我一拜!”

    贺穆兰再厚脸皮也受不了这一拜,她是真正开了作弊器的人,三十多年的经验和积累,加上花木兰天生的神力,自己屡次和他交手的熟悉,这才能一招阻止他的攻击,算不得什武艺惊人。

    她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虚虚做托起的姿势。

    “你先起来,我比你年长,武艺高于你也是寻常。”

    盖吴却不相信这种话,他过去已经不知道打败了多少比他更年长的高手,连人都杀过不少,却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挫败。

    卢水胡人对强者的狂热让他坚决拜了三拜,这才站起身来。

    “我虽年少,但最敬重英雄,若将军愿意收我在身边学习武艺,不但我会效犬庐劳,我有三百家人,皆是卢水胡人,皆任意受将军驱使。”

    他说完此话后,似是烦恼一般失措地咬了咬唇,又红着脸说道:“不过,将军最好……包饭……”

    最后两个字又轻又低,只有在身前的贺穆兰听见了,让她差点破功大笑。

    卢水胡人一直挣扎在赤贫线上,想不到十年前也是如此!

    贺穆兰安抚过众人,命令陈节把这些“推荐”之人送出府去,又说三日之后给他们答复。这些译官虽然没有当场被聘用,但心中人人都有了揣测,有些知道自己不好用的,已经是拖着脚步出门了。

    陈节似乎对盖吴如此识时务非常满意,在送他出门的时候,用手臂拐了拐他的胳膊,眉飞色舞道:“吴盖,被我们家将军的本事吓到了吧?他的本事可不止如此,我们家将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会排兵布阵,也能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鬼方知道吧?我们家将军活捉的!大檀知不知道?我们家将军杀了的!胡夏的平原公赫连定也曾吃过我家将军的亏,你小子有眼光!”

    他挤了挤眼,又问:“你说你有三百个下人,可是真的?”

    哎呀,将军府现在最缺什么?!

    人啊!

    连个扫地的人都没有啊!

    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劳动力嘛!

    “不是下人。”盖吴皱了皱眉,“是家人。”

    “咦,有什么区别吗?”

    陈节怔了怔。

    许多贵族都直接称呼家仆或者家将为“家人”,其实就是下人,给个体面而已。陈节以为盖吴说的“家人”是曾经没有国破家亡时候的家奴之流,又觉得这少主子都已经穷到为了三两金子一个月的供奉来混饭吃了,三百家人的数字实在是浮夸。

    “这都是小节。真有三百人?”

    陈节关切的问道。

    盖吴的手下何止三百,但平城这地方不好入,化整为零后,只有他父亲的核心人马三百人进了平城,在平城四处做工,一边养活自己,一边养活在杏城的家人。

    若他真要召集,一天之内就能全部到齐。

    所以这位少主点了点头。

    “有的是我长辈,有的是我父亲的至交,确实有三百。”

    陈节眉开眼笑,“原来你还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啊!我们家将军脾气好,本事也好,你选的路没错,跟着我们家将军,武艺就会突飞猛进!你看看我,我之前还是个小小的百夫长呢,跟了我们家将军之后,等闲副将也打不过我了!我每天早上给我们家将军喂招,毁掉的刀枪也不知多少,你这刀法虽然好,不过依我看还不够完善,和我家将军多多切磋,说不定就离大成不远了!”

    陈节接着忽悠,将贺穆兰的本事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直糊弄的盖吴恨不得跟着再闯一次将军府。

    “而且你看,我们家将军府大的很,可是没人是不是?你那三百家人没地方住吧?我们将军府全空!就我家将军和我们两个亲兵住,哪怕是角房配房都够你们住了!有顶有屋檐有厨房,多好的安僧所!”

    陈节笑的咧出一口大白牙,拍了拍盖吴的肩膀。

    “你加把力,我看好你!”

    盖吴听到陈节的话,想到住在桥洞里、破眯、寺庙马厩柴房里,等各种暗无天日之地的卢水胡族人们,再扭头看了眼将军府空旷又开阔的前院,想到一路进入前厅看到诸多空荡荡的房子,重重地点了点头,感激地对陈节说道:

    “真谢谢你了!我会努力让花将军认同我的!”

    说罢像是找到了人生未来的目标,昂首挺胸地大步离去。

    他一定要让花将军认同他!

    一定!

    “小子,本事倒是挺好,就是脑子不太灵光……”陈节忽悠走盖吴,站在门口喃喃自语:“这么好忽悠,难怪夏国一灭就呆不了了,跑到平城来谋生……”

    他捏了捏下巴。

    “不知道将军可会收留他,三百个劳动力啊,还不要财帛,哪里找去……”

    “你一个人嘟嘟囔囔说什么呢。”蛮古见陈节半天没进去,猛地一拍他的脑袋,“傻了?”

    “谁傻了!”

    陈节回过神,对蛮古一呲牙。

    “走,回去找将军去。”

    两人关上门,回了前厅,发现贺穆兰拿着四个人的荐书反复看,旁边案几上丢着三张,大概是不要的。

    陈节和蛮古不敢拿贺穆兰手中的看,只往其他三张一看,放在正上方的就是盖吴的,显然贺穆兰已经把他排除在外了。

    “将军,那叫吴盖的小子看起来挺好啊,你怎么不用他?他都被你折服了,连月钱都不要了!”

    陈节肉疼的看着那张荐书。

    “还有三百个下人给您用!”

    省下三两金子啊!

    他们家将军一个月就给他三匹布做零花!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也会鲜卑话和汉话,还会写字啊!

    “能用的起三百个下人的,是普通人吗?”贺穆兰淡淡地提点他,“我现在本来就根基浅薄,又被多方注意,最好是低调行事。突然多了三百手下,不知又要引起多少人忌惮了。那小子也许身份很特殊,我不能搀和进去。”

    陈节原本还想在劝,听到贺穆兰的解释忍不住心中信服,只好心疼的看着那张荐书。

    ‘早知道不忽悠那小子了。’

    陈节心中后悔。

    ‘还不知道他要如何加把力……别是缠着将军才好。’

    他不敢说自己又做了不该做的事,还害怕贺穆兰又因为他擅作主张抽他,便闭口不言刚才门口的撺掇,只是好奇地看了看贺穆兰手中的那四张荐书。

    “将军属意哪几个人?”

    “我想要留下慈心大师,可不知道会不会让人以为我对佛门有所偏倚。”贺穆兰揉了揉眉心,头疼地开口。

    这就看出她没有谋士幕僚的坏处了。她以武力闻名天下,吸引来的自然也都是那些军中儿郎或者是崇拜英雄、想要跟她征战沙场之人,而那些智慧过人的谋臣文士是不会效忠她这样无根的浮萍的。

    她的一切都来自于那位陛下,而她没有任何不轨之心,升迁也全凭打仗,说不定有些人认为她只会打仗,真的政治头脑的人是不会跟着她的。

    一切还是要靠自己。

    蛮古比贺穆兰年纪大十岁,见识的也多,不以为然地说道:“我魏国也不知道有多少僧人,别说只是做个译官,做门客、做官的都有。北凉还有许多僧人当了官,治理国家,将军用个游方和尚怎么了!”

    陈节却有不同的意见。

    “外面现在都在说我们家将军又跟佛门高僧交好,又和道门的寇天师有故,是个左右逢源之人,还是不要惹上这样的名声,免得给自己泼脏水。”

    他想了想,“要不就用那个文士呗,他不要金子,不是很好?”

    “这人出身士族,为何要跟着使团出去?我也不敢用。”贺穆兰叹了口气,“难道只能用那老实的小吏?或者熟悉北凉规矩的那位?算了,我再想想,明天再想这些事。”

    她的脑子已经被突然出现的慈心大师和盖吴弄晕了,只觉得天意有意在捉弄她,也不知道这些人提早出现在她面前是什么意思。

    慈心大师还好,他原本就是到处云游的和尚,可盖吴……

    盖吴身后何止三百人?

    她可不想一不留神就“资敌”了。

    现在的盖吴还没有当上首领吧?她可不趟这个浑水。

    若是个男人穿越到花木兰这个身份,怕是一定要想法子把盖吴这个小弟收了,可是贺穆兰是个冷静之人,又有花木兰留下的积累,知道自己底子太弱,没有能够辖制卢水胡人的筹码,又没有足够聪明的人时刻提点她的不对,收了这小弟只有一堆麻烦。

    可有些事,却不是她怕麻烦就躲得开的。

    第二天一早,贺穆兰准备出城看看郊外的大营立的如何了,一出门就发现门外坐着一个少年,双臂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一见贺穆兰出来,立刻刺溜一下站起身,迎上前来。

    他迎上前来也不说话,只倔强地执着弟子礼跟在贺穆兰的身前,还想从陈节手里去拿越影的缰绳,为贺穆兰牵马,被不和熟人亲近的越影喷了一脸的鼻涕。

    这个少年,正是昨日回去的盖吴。

    陈节看到盖吴真的出现了,恨不得把头塞到越影的马鬃里。而盖吴只是平静地擦掉了一脸的马鼻涕,面色崇敬地说道:“花将军,为了表示我的尊敬,我决定……”

    唰!

    贺穆兰干净利索的翻身上马,一夹越影的马肚子,瞬间就没了踪影。

    只留下尴尬不已的陈节,以及看热闹的蛮古,同情地看着尴尬不已的少年。

    盖吴的心犹如被人撕成了一片又一片,只听到远处越影发出的“咦嘻嘻嘻嘻”声,只觉得那马都在嘲笑他。

    “呃……那个……诚意这东西嘛,得慢慢来……慢慢来……我家将军早上正好赶时间……”

    陈节擦着冷汗。

    赶个毛的时间,居然为了避开这个叫“吴盖”的把他们都拉下了!

    盖吴看了看两个也被丢下的亲兵,抚了抚胸,继续坐回大门口,倚门闭上眼睛,似是要等到贺穆兰回府。

    陈节这下真的傻眼了。

    ***

    崔府。

    狄叶飞最近功课不错,连习字都被崔浩夸奖有了些风骨,对崔浩更是有了孺慕之情,对他敬若天人。

    加之自贺穆兰名声鹊起之后,崔家对狄叶飞都还是很和蔼的态度,就连以往有些狗眼看人低的门客都被赶走了绝大多数,狄叶飞来去自如,可谓是春风得意。

    今日里,他准备就高车虎贲军里一些事情请教崔浩,就去崔浩院中求见,在路过花园一处小亭时隐约听到了崔浩的声音,便兴奋地登上小亭,却发现亭子里毫无人影。

    咦?刚刚还有声音的?

    狄叶飞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附近,却发现声音不是来自于亭子里,而是亭子下方。

    这亭子是建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坡上,中间修着一条小路上亭子,另一边却是像个绝壁般直直落下,下面是一片竹林。

    那竹林很是偏僻,如今又是冬天,没有什么风景可言,所以崔浩竟然在竹林里和人说话,让他心中有些惊讶。

    “昙无谶不能留了。他竟然把西域鄯善国那一套说给陛下听,用考试来让人做官?简直滑稽!那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出仕了!考什么?治国能用考校考出来吗?”

    崔浩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传入狄叶飞的耳朵,让他猛然僵住。

    考试?

    出仕?

    狄叶飞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所以悄悄地猫下身子,准备按照原路返回,不想再听。

    可是一个人的名字却让他停下了脚步。

    “那个花木兰,现在名声太响亮了。”

    说话的人声音狄叶飞听不出,他也不敢到亭子边沿往下看,只能顿住脚步仔细听去。

    “虽说现在没表现出倾向寒族的意头,但如今军中的寒族各个都以他为楷模……”

    “他不能动!他是陛下立下的‘千金马骨’!军中如何用人我们不管,反正寒族打仗厉害自古如此,他又是贺赖家保着的,我们不必现在和这些大族撕破脸。在出仕这件事上,他们和我们立场相同,但军中却不是我们能伸手的。”

    崔浩要保护北方士族仅存的话语权,就不能让朝堂中有大量的寒族出仕,分薄掉门阀和士族的力量。

    狄叶飞松了口气,心中为自己敬爱的先生不会做出让他反目的事情而喜悦,又一点一点的往后退去。

    “把昙无谶除了吧,佛门屡屡想要插手朝政,这人还差点做了北凉的国师,谁知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竟然自己送上门说是他害的花木兰,岂不是很可疑吗?欲情故纵,也是佛门常玩的把戏……”

    狄叶飞脚步虚浮的逃下小坡,为偶尔窥到崔浩的另一面而胆颤心惊,几乎到了心魂不宁的地步。

    ‘除了是什么意思?’

    他几乎是慌不择路的跑出小园,心跳的犹如擂鼓。

    师父难道要杀人?

第303章 心生不忍

    狄叶飞若是和同龄的其他人相比,已经是十分优秀的年轻人了。

    他不过二十二岁,就已经担任了高车虎贲司马,他的义兄是高车一族德高望重的族长,他自己在高车人之中也有极高的声望。他有崔浩教导,和名声鹊起的花木兰是好友,哪怕真的朽木不可雕,两三年下来也一定能够挣个出身。

    可太过顺遂和以往在军中的经历让他的阅历远不及贺穆兰,而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见识有限,虽然像个海绵一般使劲的吸纳着新的知识,但对于权谋上的东西,他彻彻底底就是个新兵。

    崔浩如今已经年近五十,可谓是风光一生,老谋深算,几次大的打击之后都成功翻身,更是借由“高车招抚使”的关系赢取了一支偏向于自己的军队。

    他能成为北方汉人高门的魁首,可不是因为他的出身高这么简单。他是北方高门和皇权之间平衡左右的“话事人”,如今皇权渐渐做大,他要想尽办法削弱拓跋焘的力量,这也是正常的。

    狄叶飞不是士族高门出身,不知道“平衡”才是这些家族生存的关键,如今为了崔浩竟然可以动辄让一个高僧去死,不由得惊慌失措,整个人都混乱至极。

    可高车的事情急需解决,高车虎贲诸人都把这件事托付在他身上,崔浩在府上的时间不多,狄叶飞哪怕心中再如同雷击,也不得不再绕个大圈子回到崔浩主院之外,求见自己的这位师父。

    “咦?太常出去有一阵子了,怕是……啊,使君回来了!”一个家人看到崔浩老远的只身过来,连忙出去迎接。

    狄叶飞脸色不自在的僵了僵,这才也跟出去迎接。

    “今日没去军中?可是有什么事情?”崔浩捋了捋自己的美须,慈祥地问狄叶飞。

    他收下狄叶飞只是因为拓跋焘的嘱咐,当他发现收下狄叶飞后高车人开始渐渐倾向与他,便知道拓跋焘给了他一个什么宝贝。

    古弼一直想要掌握这支能征善战的高车军队,结果拓跋焘自己领了主帅,又让两个辅助的司马都是高车人,可架不住狄叶飞如今已经是崔浩的门下,这高车军有什么问题找崔浩找的多,对古弼这另一位招抚使倒是不咸不淡。

    崔浩的势力一直在朝廷上,在军中的影响大多是借由拓跋焘才能传达开,加之知道了五石散的事情是拓跋范在后面捣鬼,对狄叶飞也就一直和颜悦色。

    他本身是个很注重门第之见的人,家中子女成亲联姻的都是高门大族,可对弟子就没这么挑剔了,毕竟弟子不代表就是崔家人。

    狄叶飞按捺住心中许多的疑问,面上恭恭敬敬地问道:“是,陛下早上颁了旨下来,斛律司马觉得有些不妥,让我请教请教。”

    听说是公事,崔浩点点头,引了他进了书房,两人面对面坐下。

    “陛下的旨意,高车虎贲里分出一支专门驾驶马车,又命高车工匠把我们的高车改为小一些的车子。先生,我们的高车虽说在沼泽和沙漠里也能移动,但并不能拿来作战……”

    狄叶飞想起拓跋焘的旨意,心中满是不解。

    高车名为“敕勒”,只是因为擅长制造高大的车辆而被其他民族唤为“高车”,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默认了这种称呼。高车是草原的产物,拓跋焘却想将它用于地势复杂的魏国内陆,这是几乎不可能的。

    崔浩用手敲了敲案几,开始思索了起来。

    “高车?战车?何地要用车?”

    言语之间,倒是不认为拓跋焘会乱来,而是其中一定是有什么缘故。

    “啊,是北凉。”

    崔浩拍了下案几。“西境无水草,高车可载物可运兵,最适合养骑兵。陛下是想要创立出一支新的兵种……”

    崔浩眼睛里闪着赞叹的光芒。

    “妙哉!过去的战车在骑兵队伍面前已经没有了用处,可你们的高车却有大大的用处!诸国皆用骑兵,高车可做拒马,也可用作运兵运粮的车队,陛下应该是在哪里看过运用高车的战例,所以想试试自己的想法。”

    狄叶飞想起了自己在金山下的一战,而他那一战却是跟抵挡赫连定部队的闾毗学的。

    以高车为城,确实可以临时搭建起营寨和拒马。

    “可是高车笨重,并不适合跟随骑兵出征啊……”

    “反正陛下也只是还在计划中,你们莫怀有疑虑,照做就是。若陛下下一步想对北凉下手,那北凉和我国之间多为沙漠,你们的高车不是能跨越沙漠和沼泽吗?正是合适啊!”

    崔浩心中细细思考拓跋焘若是征北凉和不征北凉对国力有什么好处和坏处,对士族发展又有什么好处和坏处,思考的深入之后,渐渐就没有搭理狄叶飞了。

    拓跋焘下了旨意,高车人无论知不知道他们做什么,都是要照做的。斛律委托狄叶飞问一问,其实只是想知道高车以后是不是要沦为运输的后勤兵种。

    既然得到了答案,狄叶飞也就不纠结了。

    狄叶飞跪坐半天,见崔浩没有理他,也就直静静等待。等崔浩回过神来,见狄叶飞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不由得一怔。

    崔浩直觉的觉得这位弟子身上有什么不同了。

    并非长相或者是气势,而是好像心中有所疑虑,所以深思有些恍惚。

    崔浩想了想,自己从收他为徒以来,除了如同教孩童开蒙一般指导他的习字和学文,似乎还从没有点拨过他,也没有真的教过他什么。虽说这个狄叶飞是个普通的杂胡军户,但自己收了他,若是他日后真没有成才,对他的名声也是大大的有损。

    这么一想,他便侧头问他:“你似乎有些烦恼?”

    狄叶飞心中惧怕,面色不由得带了一些出来:“不……没有,先生怎么会这样想?”

    “你休要瞒我,一个人在想什么,他的眼睛和神色便能看出一二。你心中有所疑虑,而且大概是和我有关,所以眼神每和我接触,便不自然地移开。你年纪还轻,不懂的掩藏神色也是自然,但想要瞒我,却是瞒不住的。”

    崔浩又捋了捋胡须。

    “有什么想问的,说吧。”

    一时间,狄叶飞甚至怀疑自己在亭子里偷听是不是被崔浩发现了。可他又笃定自己上去的小心,别人是看不见也注意不到的,更何况人说话时不会抬头,他又没站在亭子前面……

    被人一口揭破心事自然不好受,狄叶飞强忍着自己内心的慌乱,将另一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扯了出来。

    “先生,我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怎么走。我想向您请教,又怕您觉得我野心勃勃……”

    “野心勃勃难道不是好事吗?”崔浩大笑,“自古能成大事者,无不是野心勃勃之人。野心是催动人不停上升的动力,你该为自己的野心高兴才是。”

    他扫了一眼狄叶飞身上的宽袍大袖,开口问他:“我记得你已经没有在用五石散了?”

    狄叶飞错愕地回答:“当然没有。”

    “你既没有用五石散了,却依旧穿着汉人衣衫……”崔浩说,“莫非,是在学我吗?”

    狄叶飞脸色顿时绯红,出现了一种被人揭穿心事的狼狈。

    崔浩却像是嫌他的狼狈还不够似的,冷酷无情地说道:“没用的,就算你长得像是个汉人,别人也会记得你的出身,更别提你还是个绿眼儿。你学着我穿戴汉人衣冠,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狄叶飞何等尊敬崔浩?被如此一说,脸色立刻用红转白,脸上也露出了受到羞辱的表情。

    崔浩一向长于言辞,而且直击要害,从不给人面子。正因为这一点,他虽然是汉人的执牛耳者,可上至公卿下至寻常小吏都不喜欢他。

    他自己认为这是“魏晋名士”的风范,却不知道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我……我回头就换掉。”

    狄叶飞咬牙说道。“是我……”

    “你没懂我的意思。狄叶飞,你既然是高车人,就该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崔浩继续敲打自己的弟子:

    “你是高车人,高车内部尚且因漠北高车和漠南高车分出派系,更别说你是个出生在我国的高车后裔。陛下让你担任右司马,是希望你能替大魏的高车人在高车虎贲里争得一席之地,可看如今你着汉人衣冠,学汉人行事,依旧偏离了陛下的意思,若继续下去,只会落到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自己便是士族出身,我不妨告诉你,你入我门下便等于有了士族的名分,可并没有士族的实质。和我同样身份的人会开始听取你说的话,却不代表他们就认同你。你依旧不可能于士族平起平坐、联姻生子,他们会听你说话,也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先生,而非你有多么了不起。”

    崔浩叹了口气:“我会教你如何学习圣人经典、如何学会朝堂周旋平衡之道,却无法扒了你那层皮。你是该时候好好清醒了,想清楚自己最需要做的是什么。”

    他凝视着狄叶飞的绿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要记得你是个高车人,陛下要的也是高车人!你可以学习我,却不可以变为汉人,否则,连我也不会再帮你了……”

    “……你懂吗?”

    若说狄叶飞之前万分迷茫,找不准自己到底何去何从,如今崔浩一席话便是彻底点醒了他,却深深伤了他的自尊。

    从崔浩房中出去时,他甚至是拖着脚步、垂着脑袋的。

    崔浩从来不会把所有的教导说的特别明白,而是希望弟子能自己“悟道”,这和他信仰道教也有一定的关系。可狄叶飞一天之内接二连三的遭受各种打击,心头思绪之乱也可想而知,如今跌跌撞撞回了房间,只一头栽进被子里,不想再见其他人了。

    别人如何看我?是不是觉得我是邯郸学步的小丑?

    先生的话说的这么重,是不是早就已经觉得不耐烦了?

    我以为的正人君子却可能是谋杀别人的凶手,我该何去何从?

    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塞进他的脑子里,直到伺候他的仆人请他用膳,他这才发现已经是傍晚了。

    在食不下咽后,狄叶飞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花木兰的脸。

    若这世上有人能明白他的烦恼,那一定是花木兰。

    “来人,备马。我要去昌平坊访友!”

    ***

    狄叶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平城夜里是宵禁的,所以晚上不可以在大街上游走,狄叶飞这个时间来,晚上贺穆兰势必要留他过夜,而狄叶飞也确实是持着“秉烛夜谈”的想法来的花宅。

    但他以为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已经够奇怪了,却发现花府门前还有更奇怪的一幕。

    一个穿着葛衣的少年蜷缩成一团坐在门檐下,因为冬天的寒风而瑟瑟发抖,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数次伸出脖子向前眺望,当看到纵马而来的不是自己心里要等的那个人时,眼中忍不住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狄叶飞则是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个少年,考虑自己是不是要讨些小玩意儿丢到他面前。

    “喂,你有手有脚,何必要乞讨?这是达官贵人居住的昌平坊,若哪个门里出来个家丁,恐怕就把你赶走了。还好你坐的地方主人性子和善,否则一棍棍棒是肯定少不了的!”

    狄叶飞半点没有吓唬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他的举动很不狼。

    谁料这个少年先是侧着头仔细地听着,待后来看清了狄叶飞的长相之后忍不住一下子站起了身子。

    “我还以为来的是花将军的朋友……”

    原来是女扮男装的美娇娘!

    这大晚上有女人造访,而且摆明了不准备再回去了,一定是……

    盖吴决定曲线救国。

    “原来是师娘!”

    盖吴眼睛一亮,上前几步纳头就拜。

    先映入狄叶飞眼里的是盖吴腰侧两把腰刀,又见他站起身向自己奔来,手已经覆在了自己的剑鞘上随时准备拔剑,却没想到这个少年几步到了自己的面前却单膝下摆,还称呼自己“师娘”。

    狄叶飞最不能忍的是什么,便是别人把他当成女人,当即眉头一拧,恨声哼道:“你喊谁师娘?没被打过是吧?”

    盖吴在这里呆了有一两天了,也见到不少女郎曾经来拜访花木兰,无一不是被拒之门外,见到他时虽有好奇和不屑,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比较礼貌的打听贺花木兰的消息,由此可见花木兰在平城女郎中受欢迎的程度。

    他原想着这是花木兰的红颜知己夜晚来访,说不得要颠鸳倒凤欢好一番,听到自己喊“师娘”,肯定是心中高兴,对他也就和颜悦色的多,到时候枕头风一吹,说不得自己拜师就成了。

    谁料到这美人儿听到自己喊“师娘”,非但没有高兴,反倒满脸怒意差点拔刀,忍不住伤脑筋地抓了抓自己一头的小卷毛。

    “咦?师娘的意思是,要想喊您师娘,还得先打过你?我……对女人动手不好吧?”

    这便是彻头彻尾的挑衅了,狄叶飞哪里能忍,抖手拔出佩剑就朝着盖吴劈去!

    “师娘,你怎么一个不高兴就动刀动剑呢!”盖吴心中委屈的拔出双刀,交叉成十格挡住劈下来的剑,朗声说道:“你要考验我的本事,直接说就是了。”

    卢水胡人的首领也时刻生活在被人挑战的命运中,对于这种切磋和考验,盖吴已经是十分熟悉,狄叶飞一剑劈下,盖吴迅速回击,两人你来我往,已经速度极快的过了几招。

    “高车人的招数?你是高车人?”盖吴从小生活在雇佣军里,对各族和各地的招式都十分熟悉,只是几招之后,就大致知道了狄叶飞的来历。

    而狄叶飞也在暗暗心惊这个少年武艺的精湛,以他的战斗经验,竟不在自己之下。要知道他的本事是从沙场中磨练出来的,在同龄人里也算是武艺高超的了,而这孩子才十六七岁的样子,便是再有经验,难不成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在沙场里拼杀了不成?

    之前他心中堵,有些拿盖吴泄愤的意思,待发现对方也是高手,那轻慢和泄愤的心思也收了起来,专心致志地和对方对敌。

    两人兵器之声哐哐哐哐不停,别说留下来看守宅子的蛮古,就连昌平坊里许多门子都跑出来看热闹,时人尚武,忍不住纷纷评头论足。

    从前院出来的蛮古先以为是自家将军回来了,和门口那一天到晚守门的小子有了争执,待伸出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狄将军!你怎么和这小子打起来了!嘿,小子别打了,这是我们家将军的挚友,怎么能动手!”

    这一个“挚友”听在盖吴耳里说不出的暧昧,加之狄叶飞确实长得颇似西域胡姬,盖吴手下就先留了情,两把长刀一左一右甩出一道刀影后往后猛退了几步,大喊道:“我不打了!不打了!”

    狄叶飞来的时候满腔不甘和焦虑,但是和这种高手比斗之时哪里能分神?心思集中在比斗之上后,那些不甘和焦虑仿佛也随着哐哐哐哐的兵器交击声飘散而去,让他心中一轻。

    等盖吴罢手不打的时候,狄叶飞其实心中已经对这个少年升起了几分感激,正准备也罢手不停,却听少年又补了一刀。

    “师娘也看过我的本事了,我这师娘总可以叫了吧?”

    狄叶飞昔日在军中时就被不少人误认和花木兰有关系,等花木兰为他去崔府出头,许多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们之间真有什么,加上他五石散发作之时几乎是把自己最脆弱的时候暴露给了花木兰,而他心中也有古怪的感情,这才越发躲着花木兰,连对方开府最忙碌的时候都不敢伸头,生怕别人窥见了他奇怪的心思。

    可如今这盖吴就在大众广庭之下大咧咧地喊他“师娘”云云,周围许多看热闹的花府邻居像是了解了什么似的纷纷或点头,或露出了然的表情,狄叶飞感觉就像自己莫名的心思被揭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似的,顿时惹得他心头焦躁不安,那剑不但没有收回去,反倒往前一送!

    “你说不打就不打?你这不知礼的小子,让我把你的嘴合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严肃的声音传了过来,众人一看,原来是每天惹得许多人大打出手的正主来了!

    贺穆兰骑着越影回返自己的府邸,一到自家附近就听到兵刃互击之声,再见到狄叶飞持剑攻击一个矮个子的少年,忍不住发生询问。

    贺穆兰身后的陈节见到狄叶飞竟然对盖吴出手,也是满脸惊奇,忍不住仔细又看了盖吴几眼,无法理解这么他怎么会惹到狄叶飞。

    狄叶飞却被贺穆兰的声音惊得心中猛然清醒,硬生生将那剑抛开手去,落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

    看那样子,倒像是狄叶飞逞凶不成,却被心上人看见了自己的凶狠样子,不由得惊慌失措一般。

    贺穆兰却知道狄叶飞如今在崔浩府里学习,白天还要去高车虎贲军中练兵,绝不会无缘无故造访她的府邸,一定是有什么问题有待解决才来找她。

    而狄叶飞并不是个会胡乱生事的性子,他会和盖吴有矛盾,甚至到了动刀动剑的地步,让她极为诧异,这才出声制止。

    狄叶飞丢了剑正有些尴尬,而盖吴担心自己尊敬的英雄看到他冒犯了他的红颜知己,也在兀自不安。

    ‘这下完了,花将军不会以为我调戏这美人儿不成反被教训吧?’

    盖吴捏紧了双刀。

    等贺穆兰骑着马到了府门口翻身下马,狄叶飞这才捡起地上的剑,迎接了过去,盖吴也收起双刀,追上去几步。

    蛮古用同情的表情看了看盖吴,上前去给贺穆兰牵马。

    虽然不知道盖吴和狄叶飞在门前争执什么,但和过去两天没什么区别,贺穆兰把盖吴当做空气一般穿过他的身边,准备从侧门回府。

    她已经准备委托素和君去给慈心大师和那老实的译官送了信,准备用他们做译官,对盖吴不再做考虑。

    盖吴见到贺穆兰半点没把他放在心里的样子,眼睛里的光彩渐渐黯淡了下去,他伸出手想要挽留她,那只手却只伸出一半又无力垂下。

    “花将军,我……”

    陈节不安地停下步子,看看贺穆兰,又看看盖吴。

    噗通。

    “咦?将军,那小子倒了!”

    陈节惊讶地大喊,捂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人正在往前栽倒!

    ‘这小子也太拼了吧!’

    陈节还在考虑到底是扶还是不扶。

    ‘这表情也太真实了,不像是苦肉计啊!’

    贺穆兰听到陈节的呼声回头一看,只见盖吴软绵绵地往前倒了下去,脑袋顿时磕在了门前的石像之上,瞬间血流如注。

    ‘是苦肉计?’

    和陈节一般,贺穆兰先是怀疑是不是苦肉计。

    “不,盖吴这样的性子不会用苦肉计。”

    贺穆兰心中一惊,快步走到盖吴身前,仔细观察他头部的伤口。

    希望不会脑震荡。

    贺穆兰抓起他的胳膊,将手按在脉门上,仔细注意了下他的心跳,担心是心脏病突发之类的毛病,却发现盖吴的脉搏虽然跳的不强,但依然很有规律,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将军,怎么办?”

    蛮古和陈节凑到她的身前,就连狄叶飞也关切地望着头破血流的少年。

    贺穆兰一边轻车熟路的从怀中荷包里取出绷带给盖吴止血,一边指挥陈节去找郎中。

    陈节正内心愧疚,他的胡乱怂恿差点又惹出祸事,直在心中发誓下次再这么自作聪明就让自己从此不能人事,待听到贺穆兰的吩咐,立刻干脆地“好”了一声,骑着自己的座驾急匆匆去找郎中。

    那马跑的又快又凶,显然骑手心中焦急。

    贺穆兰怀中的荷包是还在黑山时留下的习惯,那时候若干人和狄叶飞他们总是容易受伤,留下干净的绷带就成了她常做的事情。

    狄叶飞看到那熟悉的荷包,心中不由得一暖,旧日的称呼也脱口而出。

    “火长还带着这个?”

    “恩。”

    贺穆兰随口答了一句,给盖吴包扎完毕之后,她微微一使力,将盖吴当中横抱了起来。

    轻。

    真轻。

    盖吴要的身材原本就不是健硕型的,后世时候他年近三十,体型甚至比不了阿单卓那样黑壮的少年。

    但饶是如此,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却轻的犹如同龄的女子一般,也是让人心惊。

    这个瘦弱的少年全身就剩骨头了,可从骨架看来,他在发育的时候并没有营养不良的情况,否则就会身材矮小,甚至有佝偻的生理特征……

    也就是说,变故是从他父亲死后开始吗?

    贺穆兰叹了口气,心中终于有些不忍。

    “先把他送去客房,等郎中来了,再看如何处置。”

第304章 撞破J情

    花宅只有主院收拾了出来,因为实在没人手,所以除了陈节和蛮古住的房间,只有一间客房可以睡人。

    贺穆兰径直抱着盖吴穿过前院和前厅,到了自己住的院落,将他送入主院正房旁的客房里。

    这客房是若干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的,也大多是若干人在住,要论寝具和摆设,倒比贺穆兰简洁干净的主房要讲究的多。

    盖吴的身体一放在柔软的垫褥上,眉间的蹙起就平缓了下来,贺穆兰直起身子,问身后的狄叶飞。

    “你为何和他打起来?打起来的时候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像是隐疾发作之类?”

    贺穆兰真担心这位未来的卢水胡首领莫名其妙夭折在自己府里,那到时候不但是作孽,而且还和卢水胡结下了可怕的积怨。

    狄叶飞听到贺穆兰的问话,将脑袋不自然地撇了过去。

    “没什么……”

    “狄叶飞,告诉我!”

    贺穆兰见昔日的火伴居然和他言不由衷,忍不住喝了一声他的名字。

    狄叶飞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颤,僵了僵后开口说道:“他,他唤我师娘,又向我行礼。我实在恼火,觉得他是故意羞辱我,所以拔了剑……”

    一旦开了口,后面的话就顺遂许多,仿佛往日相处的熟悉也回来了。

    “他以为我是要考校他的本事,也就和我比划了起来。我和他都留了手,没有想要对方的性命,你回来的又及时……”

    他想了想。

    “好像没什么不对……唔,也不是不对,我好像听到了几声怪叫……”

    “什么怪叫?”

    “像是鸽子叫,又像是什么动物在哼……想不起来了。”

    贺穆兰没问出什么结果,等那郎中来了一号脉,再看了看盖吴的舌苔,不由得诧异地看了贺穆兰这个主人好几眼,这才说道:“这少年几天不吃不喝,又剧烈活动,会晕过去也正常。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长期吃不饱肚子是不行的,时间久了,胃要熬坏了,就不是晕过去这么简单了。”

    郎中的眼神似乎在看着几个虐待孩子的大人。

    “他是饿晕过去了,熬上一锅稀粥,等会给他慢慢喂下去就成。”

    “你是说,他是饿了?”

    贺穆兰不可思议地开口问道,又看向狄叶飞。

    “你说的鸽子叫……”

    咕咕咕咕。

    岂不是就是鸽子叫?

    “原来是腹鸣吗?”狄叶飞好笑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是我耳朵出了错,原来竟是腹鸣!”

    郎中见这些人还有些不信,取出一根银针扎到盖吴的人中攥了几下,盖吴就幽幽的清醒了。

    那郎中见盖吴眼神还没有聚焦,忍不住又揭开他额头的纱布仔细看了看伤口,这才把绷带又缠回去,伸出一根手指。

    “孩子,看得见吗?”

    盖吴莫名地点了点头,又看向贺穆兰。

    “花将军……我怎么了?”

    他感觉到额头有股剧痛,又知道自己刚刚是晕倒了,饶是他见识过人,心中也十分害怕,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

    “你饿晕了。”

    贺穆兰知道对待病人最好的安慰就是照顾的人先不以为然。

    “不是什么大毛病。”

    她起身让蛮古吩咐厨娘们熬稻米粥,又让陈节照顾盖吴,摸了摸盖吴的脑袋让他安心休息,这才引着狄叶飞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好意思,弄出这么一个孩子,都没如何招待你。”贺穆兰引着他坐到席中,想要给他倒杯水,却发现自己屋子里水也是凉的,有些尴尬地放下水壶。

    “啊,白天我都不在府里,所以没热水用,我让他们去……”

    “火长,不必了,我来就是……”

    他抹了一把脸,继续说道:“我来就是心里乱,找你聊聊。”

    贺穆兰诧异的挑了挑眉,她身上还穿着白日在军营里的衣甲,便自顾自的走到屏风后面,一边宽衣解带换上常服,一边示意他说出自己的心事。

    也许是贺穆兰不在他面前让他自在了许多,狄叶飞听着屏风后传出簌簌的更衣声,缓缓地开了口。

    “今日我去找先生请教问题,却被先生点拨了一番……”

    狄叶飞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在竹林附近的见闻,他有些不太想让贺穆兰知道崔浩那残酷的一面,只是把崔浩告诉他做好自己本分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并没有想过变成汉人,我只是觉得在崔家,满目所见都是汉人,我却穿着鲜卑衣袍来去分外惹眼……但即使是这样,被自己敬爱的先生训斥,我还是很难过。”

    狄叶飞眼神里都是迷茫和不甘。

    “获得认同就这么难吗?我已经很努力去做了……”

    贺穆兰系着系带的手顿了顿,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忍。

    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跑的太快了,而她昔日的这些同火最熟悉的人就是她,导致狄叶飞一直把她当做标杆,错误的竖立了追赶的目标。

    毫不留情的说,无论是如今的狄叶飞还是过去的狄叶飞,怕是成长的速度都不会比现在的她更快了。

    这并非人力能决定的高度,而是各种奇遇和心境上不同造成的鸿沟。

    狄叶飞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向,他凭借自己的努力戒掉了五石散,可还是在崔浩那里找不到认同,只能迷茫到寻找自己的帮助。

    贺穆兰穿好最后一件外裳,大方地走出屏风,端坐在狄叶飞面前。

    “你认为怎样才是成功?”

    贺穆兰盯着狄叶飞的眼睛。

    “升官发财?扬名立万?开疆拓土?”

    “……难道不是吗?”

    狄叶飞微微侧头,不解地看着她,“男人的野心不就是这些?”

    “狄叶飞,我现在有些对你失望了。好像成功带给你的不是满足,却是束缚你脚步的绳索。”

    贺穆兰叹了口气,“你在黑山时,所求的不过是能让高车同族摆脱柔然的奴役;当你让高车同族摆脱柔然的奴役时,你求的是同族们能够找回昔日的荣耀;当你的同族跟随陛下打下漠北,以自己的能力成为高车虎贲时,你觉得别人不认同你……”

    “狄叶飞,崔太常说的不错,你是高车人,你关心的是高车人的前途和未来,又有什么错?为何你非要觉得自己需要汉人和鲜卑人的认同呢?你以往立下的每一个目标都实现了,为何你现在站在高处了,反而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贺穆兰拍了拍狄叶飞的后背。

    “我觉得成功,是每天都会比昨天的自己更好。你才二十二岁,已经有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未来,这不就是已经被人认同的最好证明吗?”

    “每天都比昨天的自己更好吗?”狄叶飞摇了摇头。“谁不是每天都比昨天的自己更好呢?火长,我还是无法开怀啊。”

    “那就不要想那么多,做就是了。”贺穆兰翻了翻白眼,觉得狄叶飞中二期来的有些太晚。

    “你是高车虎贲司马,你只要顾着眼下,忠于你自己的职责,做好高车虎贲军的司马便是,休要想太多未来的事情。陛下希望你能做个合格的高车虎贲司马,你就替陛下带好高车虎贲军,崔太常希望你好好识文习字,你就识文习字。只要无愧于心,无愧于自己的职责,还怕没人认同吗?”

    “只顾眼前吗?”

    狄叶飞喃喃自语。

    “我是庸人自扰?”

    “眼前的事都做不好,又何谈未来!”

    贺穆兰的语气极为严肃。

    “你就是想得太多,做的太少,换句话说……”

    她嗤笑。

    “闲得慌!”

    “火长,你如今怎么有些像若干人那小子,嘴巴真毒。”狄叶飞身子一僵,片刻后才放松开来。

    “我一直觉得崔太常不太喜欢我,教导我也不是很上心,而我想要知道的东西太多,可能是我自己太急了……”

    “陛下让你跟着崔太常学识字其实不太合适,你只是要找个教书先生就可以了,不必要给你灌输太多的东西,等你学会了思考,这些答案都会在书籍经典中自己悟得。崔太常是人中龙凤,他悟得的东西比我们想到的还要多,却不一定适合我们,你却在学习属于‘他’的答案,这便是走入了误区。”

    贺穆兰随口回他。

    “你太崇拜他了,这反倒不是好事。你先入为主,就失去了自己思考的能力,而这是你最宝贵的优点。你若只把崔太常当做一个普通的先生,他也尽到答疑解惑的义务,你最初所求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可你偏偏就跟和小孩子一样,恨不得一夜之间就长成大人,又事事都指望崔太常给你答案,这怎么可能呢!”

    狄叶飞猛然瞪大了眼睛,像是被人敲醒了一般。

    “啊,是啊,我最初只不过想要识字来着!”

    “他是士族领袖,和我们所在的立场不一样,你别想太多。”

    贺穆兰摇摇头,不再多言。

    狄叶飞来贺穆兰这里并不是想要找到答案,而是和他一开始说的一般,只是心中烦闷,想找个人聊聊,排解排解,他自己的问题,还要靠自己去克服。

    而正和之前无数次那样,在一点点的倾诉中,他的问题也就慢慢豁然开朗,自己悟出了结果。

    他已经渐渐发现崔浩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而他也做不了那种人,原本对他的憧憬也就散了大半。

    想到这里,狄叶飞倍觉轻松地躺了下来,对着房顶笑道。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想的太多,做的太少,闲得慌了。从明日开始,我要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办法想这些。”

    高车虎贲新立,人人都忙的脚不沾地,他怎么能天天留在崔府,只为了能偶尔得到崔浩的一丝点拨,冀望这点拨能让自己开窍?

    明天开始,他还是和其他高车虎贲军一样,住到军营里去吧。崔家虽好,但弟子向先生求教,每隔几日去一次也就够了。

    贺穆兰发现狄叶飞已经自己想通,心里也轻松了许多,两人就像过去一般,聊聊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

    隔壁盖吴喝了粥后似乎也睡下了,只留下陈节照顾,蛮古负责值守。从这里也看出人手不够,一旦出了什么事,两个亲卫轮流值守的可能都没有了。

    等夜色一深,问题来了。

    只有一间客房,盖吴睡了……

    狄叶飞睡哪?

    “你我感情这么好,便是抵足同眠又怎么了?”狄叶飞笑着钻入贺穆兰的被子中,拍了拍身侧。

    “地方足够,我都不嫌弃你了,你也莫嫌弃我。”

    贺穆兰的脸皮抽动了一下,看着没有盥洗就钻入被子里的狄叶飞,冷笑道:“你和我同睡,脸洗了吗?漱口了吗?脚洗了吗?什么都没有穿着外衣就钻我的被子,我看崔太常说的没错,你就披着一层士族的皮而已!”

    她伸手在五斗柜中抱出两床褥子,铺好地铺。

    “你说的没错,我嫌弃你了。夜谈可以,抵足就免了。”

    狄叶飞瞠目结舌地看着贺穆兰说了一大串钻入另一床被子,呐呐地说道:“可……可你也……”

    你自己也没洗啊!

    凭什么说他?!

    一夜过后……

    “花将军还在睡……”

    蛮古虚弱无力地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来的好早……啊……困死我了……”

    蛮古困的神智都有些不清楚,加之狄叶飞也不是外人,昔日这十人同火同吃同住同进同出都有过,他便忘了说狄叶飞也在屋里的事情。

    “还在睡?没事,我等等。新鲜热出炉的五味脯,古侍中赐给我的,想着火长没吃过,送来给他尝尝鲜。你要不要来一块?”

    若干人爽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也辛苦啊,这时候赐东西,昨晚熬了一夜?”

    蛮古没人轮班也是熬了一夜,他年纪比若干人和花木兰都大,熬了一夜精神有些不济,肚子也饿的可怜,伸手取了一块五味脯吃了。

    “你的客房里养着一个孩子……”

    蛮古大快朵颐,若干人抱着纸袋坐在门口听蛮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盖吴的事情,听着听着也对这个倔强的少年产生了好奇。

    见蛮古太困,若干人想着自己在中书监里好歹还睡了几个时辰,便同情的让他先去休息,自己替他顶一下。

    蛮古知道若干人不是外人,加之他熬了一夜也确实立不住了,胡乱把五味脯吃完就回了自己房里,只留下若干人一人喜滋滋的抱着五味脯,想象着等下贺穆兰出来看到这美味的早点会如何夸奖他的心细。

    之前不知道贺穆兰是女人,若干人经常大咧咧地闯她的帐篷和屋子,如今知道她是女人了,他也就有礼了起来,对于这些事情也就特别注意,虽说枯等是最让人烦躁的事情,但若干人凭着内心的想象,硬是带着笑容坐了一刻钟有余也不觉得烦闷。

    只是随着“嘎啦”一声门开的响声,若干人的笑容怎么也兜不住了。

    明显是刚刚睡醒,蓬头垢面满眼迷糊的两个人出现在了门前,狄叶飞甚至还衣冠不整,整个胸膛都露在外面。

    “蛮古,帮我打点水来……咦?怎么是你……”

    贺穆兰甩了甩脑袋,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狄叶飞则是一眼看到了他怀里的纸袋,高兴地说道:“是来送吃食的?啊呀,我就说平城有朋友实在是太……”

    吧嗒。

    纸袋掉落到了地上。

    “你……你们……”

    若干人悲愤欲绝地指着狄叶飞和贺穆兰。

    “火长你缺暖床的,居然不找我!”

第305章 希望的种子

    若干人喊的石破天惊,贺穆兰和狄叶飞都啼笑皆非。

    贺穆兰自然知道若干人是想歪了,可狄叶飞却不知道贺穆兰是女的。好在若干人喜欢乱说话的性格狄叶飞也有所了解,当即掩上衣襟,反倒跟若干人调笑道:“明明是火长太热,喊我来凉快凉快……”

    “狄叶飞!你怎么能……”

    耽误火长的名声!

    他都不敢!

    “好了,莫胡闹,昨晚夜色深了,你的房间睡了一个人,没有空余房间,狄叶飞也不是外人,就在我的房间睡了。”

    贺穆兰的主房比前世自家的客厅还大,狄叶飞和她隔着有几米远,哪里是他说的“暖床”云云。

    不过见若干人表情可爱,贺穆兰无端的戏弄之心大起。

    “下次我缺暖床的,一定喊你,成了吧。”

    她体质热,又不像许多一到冬天手冷脚冷的女孩子,哪里用得上暖床的!

    若干人却扭捏了一下。

    “这个……这不太好吧……”

    狄叶飞笑嘻嘻见两人开玩笑,也笑着打趣:“若干人,我记得以前冬天的时候,你半夜一冷就挤到火长怀里都有过,怎么现在还知道不太好了?不会是火长官大了,你就开始生分了吧!”

    “扯上火长的官职做什么!你不知道火长她……”若干人嚷嚷开来,却发现贺穆兰用严肃地眼神望着自己,立刻闭嘴。

    “火长她……她……”

    怎么也她不出来了。

    几人玩笑了之后,狄叶飞去前面院子里打水,若干人捧着五味脯送进房里,见屋子一南一北放着两床褥子,这才松了口气。

    他刚松完气,就见贺穆兰大大咧咧地拿起五味脯吃了起来。

    在军营这么多年,先吃东西后漱口,甚至不漱口都是常事,以往若干人不知道贺穆兰是个女人,还觉得自家火长不拘小节,像个真汉子,可如今知道她是女人,见她这般粗犷豪迈,火长的形象就在他的心目中变的怪异起来,一下子是叉着腿大马金刀接受将士拜见的将军,一下子是满足地眯起眼吃东西的豪爽女人,只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保守秘密原本就不是那么美好的事,尤其这个秘密还是攸关天下的。

    待狄叶飞提着水回来,贺穆兰和狄叶飞随便漱了漱口洗了把脸,又开始整理衣衫和头发,终于拾掇出来了。

    “看你眼下有乌黑,又熬夜了?”

    贺穆兰知道若干人在宫中连续熬了好几天了,关心地问道:“虽然说差事重要,也要注意身体。熬不住的时候就和上官直言,别猝死在案前……”

    “没,我子时睡了两个时辰。陛下每次一要出京,我们就要累个半死。古侍中负责中书省,这么多日子的折子和各地的奏疏都要整理出来,还有出行的安全、沿路驿站的封锁,时间不够了。”

    若干人原本的愿望是做一个军师,最好像是蜀国的诸葛亮那样能济世安国的,再不济,也能像是郭嘉、庞统一样是个鬼才。

    在魏国,最闻名遐迩的军事家自然是崔浩,每次出征,战略和布局几乎都是他一手制定的,但这位崔浩将军并不收鲜卑贵族为弟子,这是立场问题,他可以收一个不属于任何势力的杂胡,却不能收若干人。

    古弼也是能文能武,但偏内政多一点,若干人在这里学了不少朝堂大势、派系之间的脉络,甚至明白了各州府之间怎么运作,却独独学不到行军打仗的本事。

    柔然一灭,再战起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了。

    若干人知道等自己历练完了外放到州郡去做官的时候,也许和昔日的同火们再无什么交集,所以也就分外珍惜自己在平城相聚的时光。

    可笑他的兄长总觉得自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黏着自己的火长,殊不知他心里也苦,能多处一日都像是赚来一日。

    “你过几天就要走了,可有什么要嘱托的?”狄叶飞已经打定主意准备住到军营去,他知道贺穆兰马上要随军去迎接赫连定了,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便问问她有什么要嘱托的。

    一旁的若干人也连连点头,希望能帮上忙。

    贺穆兰心中一暖,想了想,坦然开口:“我在黑山得的那些军奴,在年后大概要随军来平城,若是那时候我还没回平城,劳烦你们安置一二。那时候若干人你应该也不忙了,若有花销,拿我给你的钱袋用就是。若不够,我走之前再给你一些。”

    若干人不缺钱,点点头,没提再要的事。

    贺穆兰又看着狄叶飞:“你心思重,最好多交一些性格简单的朋友,否则只会越来越庸人自扰。崔浩家里的人事复杂,哪怕是崔浩的孙子崔琳都是一肚子心肠的人,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搬出来。若没地方住,可以先住我这,你自己拾掇一间房子就是。”

    狄叶飞原本准备住军营的,贺穆兰这么劝他,他倒不好说自己已经想去住军营了,加之贺穆兰要走,这么大的宅子确实要有人在里面照料,若干人毕竟在京中有自己的宅子,还有家人,倒没他孑然一身来的方便,当即点了点。

    “我明白了,回头我搬出来,先在你这里盘桓一阵。”

    他准备等贺穆兰回来之前都借住在这里,替她照看房子。

    一些琐碎事情说完后,若干人提起了最近京中的轶事。

    “火长,你知不知道那个北凉国的三王子最近病了的事情?听说他上次角抵后也发了烧,如今还下不了床,都是白副使在外奔波。”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道:“听古侍中的意思,那沮渠牧犍在梅园大概是用了什么邪术,现在反噬己身,所以病弱了……”

    “这样的人品,竟还敢赖在我平城不走,就应该赶回北凉。”狄叶飞最不屑在比武中弄花花肠子的,听了以后顿时冷笑,“他之前也曾来崔府拜访过,不过先生没有见他,听说后来去拜访李侯爷了。他不知道李侯爷和我先生有过节吗?简直是脑子不好使。”

    贺穆兰却知道这个王子最后是当了北凉王的,而且左右逢源,一边交好刘宋,一边交好北魏,没做出过一件能让人有出师之名的事情,很是顺遂了许多年。直到后来惹出一件大事,拓跋焘才找到把柄,举全国之力把北凉给灭了。

    先不说他的为人和品性如何,他确实是有治国的才能的,而且剩下的几位王子里面,就他最适合继承王位。

    “这都没什么,听说他一直追求夏国那位明珠公主。”若干人用好奇地眼神看了看贺穆兰:“就是赵明那小子……”

    他嘀咕了几句。

    “那小子哪里好看了?竟然还有人说她是夏国第一美人,若她是夏国第一美人,那还能当宦官这么久没被发现?我看别人都是看她公主的身份,胡乱给她安的美名。若不是赫连公如今正是最炙手可热的时候,你看看她有没有人要……”

    若干人在贺穆兰受伤的时候和赫连明珠颇不对付,一说起赵明莫名其妙成了公主就牙根都疼。

    如今这人回复了原本的身份,若干人反倒要向她行礼了。

    “你说沮渠牧犍还在纠缠赫连明珠?”贺穆兰有些诧异,“一个在宫中,一个在使馆,沮渠牧犍还病着,怎么纠缠?”

    “送礼呗。送她的礼物源源不断的送入宫中,又给明珠公主全部退回来,人人都知道。赫连定的儿子赫连止水来京的时候,他还亲自去接,穿的像是个狗熊一般厚重,真是笑掉人大牙了。连陛下都没他那么关心赫连公的儿子。”

    若干人撇了撇嘴。

    “听说这次去迎接赫连定,他也想去,结果陛下一句‘你身体不适’给回绝了,只允了白副使跟随。北燕和吐谷浑的使者趁机也要一起去迎接赫连公,陛下也只能都允了,这下又把我们忙死了,突然又加了几百个人……”

    “几百个人?”贺穆兰一怔,“这种事情别国使者也可以去吗?不是说赫连定还把北凉的世子给杀了……”

    “杀都杀了,如今全都归顺了我国,难道还能自己内部打一架?北凉肯定不会让赫连公这么顺利回平城的,免不得要唇枪舌剑甚至大打出手一次,就是怕北凉太出格,所以干脆又把北凉和吐谷浑的使者也带上了。这北凉,哎……”

    若干人摇头叹气。

    “我估计朝中诸位大臣还巴不得它不要降,不降我们灭了它也就是迟早的事。”

    贺穆兰虽然是拓跋焘身边的红人,但因为她并不是天子近身的近臣,有些朝中的事情却还不如若干人消息来的灵通,如今听若干人唠叨唠叨,很多事情就豁然开朗。

    素和君曾对她说过,去了北凉多看看那边的风土人情,尤其是民间的情况,这么看来,拓跋焘早就想要对北凉动兵。

    不过听说北凉如今的国主沮渠蒙逊是个英明的君主,又以佛教安抚国民,所以民间声望极高,远没有夏国那般民怨极大的国情,所以真要动起兵来,全国上下同仇敌忾,那即使赢了,也有极大的损失。

    但若是民间早就不满,等沮渠蒙逊一死,也许就有可趁之机。

    沮渠牧犍毕竟不是以世子立身的,出动使臣挑拨几位王子争夺王位,也不失是一种手段。

    贺穆兰在思考沮渠牧犍苦追赫连明珠的目的,门前却传来有气无力地一声低唤:“将军,吴盖那小子醒了,我去睡了啊……”

    几人回头一看,正是值守盖吴一夜的陈节站在门口,胡子拉碴双目无神,一副随时会阖上眼睛的样子。

    因为贺穆兰不放心盖吴的身份,所以嘱咐陈节不可把视线离开他片刻,导致晚上盖吴心满意足的喝完了粥睡了,陈节还得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直把自己的肠子悔青了。

    若不是他怂恿这么一番,也许他早就去另谋高就了。

    “他昨夜可有不对?”

    贺穆兰问陈节。

    “没有,他大概是饿的狠了,一晚上吃了四碗稻米粥。”陈节有些羡慕的摸摸肚子。稻米粥是南方的产物,这些稻米粥还是陛下赐给他家将军的,倒便宜这小子了。

    “不过将军……”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

    “若是您不喜欢他那些家人,不如就只收了他一个人为弟子吧。他武艺高强,也不会是我们的拖累。”

    贺穆兰想起陈节前世和盖吴的不打不相识、心心相惜,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天意,疑惑着问他:“为何?”

    “大概是我心肠太软,那小子昨夜哭了,直喊阿爷来着。我昨夜给他擦了身,他年纪不大,身上伤痕却不少,有许多都是箭伤和刀伤,看起来比我在黑山大营时候还要惨些。他才十七八岁,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再没一身好本事保命,以后死在哪儿都不知道……”

    陈节挠了挠脸。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若他以后有大逆不道或者品行不端的地方,将军直接惩治他就是。您是虎贲司马,手下有兵有将,他不过一个破落的流亡首领之子,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若好好教导,说不定他日我大魏又多了一员虎将也不一定……”

    “你倒是对他期待高的很。”

    贺穆兰错愕,“你们不过才见几面而已!”

    “他武艺比我要高,又有韧性,我只不过是觉得可惜罢了。我这般武艺尚且能在将军手下听候差遣,他那样天赋异禀的苗子却连饭都吃不饱……”

    陈节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是我自己胡言乱语,将军听听就算了,不必当真。”

    他为盖吴说了几句好话,转身就要离开。

    这一转身,陈节顿时一怔,屋子里众人也好奇地看出去,原来在他的身后,显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来。

    正是精神大好的盖吴。

    只见他一副吃惊的样子远远望着陈节,似乎没想到这么一个陌生人会为他说好话,甚至还认为他是个天赋异禀的苗子。

    陈节明明是该居功的那个,见到盖吴张大了嘴看着他,反倒羞赧地对他点了点头,红着脸贴着墙裙回自己房间去了。

    贺穆兰遥遥望着院子正中手足无措的盖吴,不由得想起她和他几次之间的交锋。从一开始他带着卢水胡人去她家抢财帛,到后来他劫了陈节的粮草差点害死陈节,直到后来去刘宋讨生活,这个武艺高强的首领似乎很不会经营,直到十年后,依旧是在赤贫线上挣扎。

    贫穷是一种病,能让人寡廉鲜耻,也能把人逼成野兽。

    卢水胡因为从未顺从过魏国,独来独往,也就被魏国当做异端,不但没有成年人都会分到的田地,也没有自己的牧场和营生……

    这是他们的民族精神,贺穆兰无力去置喙什么。

    可陈节却点醒了她。

    十年后的陈节,选择了放弃自己大好的前途去卢水胡教导年轻人。

    十年前的今天,陈节明知道自己最不满他自作主张这一点,却依旧冒着被自己厌弃的风险开口求情。

    当年的他是怎么说服自己的?

    贺穆兰开始回忆。

    十年后,已经变得成熟的陈节,似乎是这样说的:

    “我很敬佩盖吴首领的本事,也对迎风阁里的卢水胡人抱有欣赏之意。路那罗、白马,许多我以前视为仇人的卢水胡人,后来都和我成了朋友。既然是朋友,我便不想他们走上什么错路。”

    “卢水胡人为何这般仇视大魏?卢水胡人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想干的大事究竟是什么大事,他们为什么要干这个……这些我都想知道。”

    “我可能改变不了卢水胡人的想法,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生活,但年轻人总还有被影响的希望的。总要有人去试试的,虽然现在说还为时尚早……”

    “可说不定,我真能做成一件光耀门楣的事情。”

    ……

    既然是朋友,便不想走上错路吗?

    为何这般仇视大魏,想找到根源吗?

    年轻人还有被影响的希望,总要有人去试试的……

    陈节那些豁达的句子一字一字的击打在贺穆兰的内心,让她又一次为花木兰身边的这些“普通人”肃然起敬。

    连陈节都知道不去逃避,而是去找寻根源,她为何总觉得盖吴他们是个麻烦,只想着敬而远之呢?

    卢水胡人的灾难才刚刚开始,未来那仇恨的种子才刚刚播下,卢水胡人过的确实很苦,可是……

    她不是不可以把那苦涩的种子挖出来重新播种的。

    贺穆兰看向一脸期待和崇敬表情的盖吴。

    也许有些卑鄙,盖吴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也在因为他的身份而算计着什么,但是……

    ——盖吴,就是那希望的种子。

    她伸出手,招了招站在院子里的盖吴。

    狄叶飞和若干人奇怪的看着突然露出肃穆神情的贺穆兰,又看看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怯生生走上来的卷发少年,心中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他们莫名的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这种预感来的如此强烈,让他们不得不站直了身子,也用那肃穆的表情去面对盖吴和身边的贺穆兰。

    盖吴几乎是双目含泪的走到了贺穆兰的面前,低下了他的头颅。

    贺穆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卷发,开口说道:

    “我以前从未收过弟子,入我门下,不得滥杀无辜、不得奸/□□女、不得傲慢骄傲,须走正道,行事磊落无愧于心,你可做的到?”

    盖吴声音哽咽,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是,弟子做的到。”

    “既然如此,就劳烦两位好友做个见证,今日我收了这个卢水胡的孩子作为弟子,悉心教导他武艺和做人的道理,若他日他有违今日入门的誓言,我必亲手惩治,绝不留情……”

    贺穆兰说的很是慎重,顿了顿后,又继续开口。

    “我知道吴盖是你的假名,也知道你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你不愿说可以,可至少要告诉我真名吧?”

    “将军,不是我有意掩盖真名,而是我怕您知道我的身份,便不愿收我做弟子了。”

    盖吴的眼睛没有离开贺穆兰,从他的姿势和面容上显露出来的,是一种犹豫而害怕的神情。

    卢水胡人现在是个□□烦,没有人会希望和这样棘手的人扯上关系,更何况她是如今声望极高的年轻名将。

    他担忧着贺穆兰会拒绝他的叩拜,在得到希望的时候,希望又被狠狠地击碎。

    然而贺穆兰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固执的等待着他的名字,仿佛知道了那个名字,便立下了一种神圣的约定。

    盖吴缓缓低下了身子,以头触地,行了拜师的叩拜之礼。

    “我是杏城卢水胡首领盖天台之子盖吴。家父身亡后,我们的天台军四分五裂群龙无首,我带着三百忠于我的族人混入魏境求生,虽然过的苦,却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天地明鉴。”

    他用叩拜来掩饰内心的惊惧,似乎不用抬头,就不用面对这位英雄可能对他露出的不屑、或者疑惑的眼神。

    卢水胡人的生活就是一副颠沛流离的画卷,他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可因为他们的身份,在这个世道求生却愈发艰难。

    他已经习惯了别人拒绝的话语,可即使如此……

    盖吴也希望能够得到期盼已久的奇迹。

    “既然你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为何不能收你为弟子呢?”

    那奇迹,终于还是降临了。

    这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将军用温和的语气给他允诺,让他泪湿满襟。

    “盖吴,行完你的拜师之礼,从此你就是我的弟子了。”

    咚。

    咚。

    咚……

    三拜九叩之后,贺穆兰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弟子。

    从此之后,卢水胡人的未来和她息息相关,成为她丢不掉的责任。

    但她却不悔。

    她绝不会再让“盖天王”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除非她死。

    若干人和狄叶飞以见证者的身份扶起盖吴,三拜九叩之后,盖吴似乎有些晕乎乎的,连表情都犹如在做梦一般。

    “你该谢谢陈节。”

    贺穆兰对着还在稚嫩之年的盖吴点了点头。

    “是,我回头就去好好谢谢他!”

    ‘你不懂,你该谢谢的,不是现在的陈节……’

    贺穆兰的眼前浮现出未来那个在牢中胡子拉碴,却从未放弃过希望的陈节。

    你,还有我……

    都该谢谢陈节啊。

第306章 番外我是盖吴

    “应该是一匹布,不是三尺!”

    三尺能做什么?上吊吗?

    来到魏境的第五天,他为了生计,不得不去替人搬运东西。

    他的力气并不大,好在他还有一群族人。说好了一天一匹布,十个人,对方急需人手,他们急需工作糊口,两方一谈便成。

    跟随他的大多是年轻人,也有父亲的挚友,他自然不会让父亲的挚友做这种事,十个小伙子尽力搬运,做的比其他鲜卑人和汉人都要多,可临到结算工钱的时候,对面只丢出三尺旧布。

    那种黄色的、陈旧的,即使在集市上交换,也没有人会换给他一斤栗米的布。

    如今这时候,敢在原夏国和魏境交界处行商的,都是在军中有着后台的商人,那负责和他谈好价钱的微胖男人回答他:“就三尺布。”

    盖吴原本并非身无分文,他的父亲曾经在诸国间立下赫赫的威名,也攒下了不少的钱财。

    可在他身死后,如今的天台军里无人能够服众,而他的叔叔们却吵着要分掉财帛各分东西,卢水胡人的规矩向来是首领先选,剩下平分,盖天台并非苛刻的首领,留下的东西在分给两个叔叔和昔日的部下之后,已经没有了多少。

    杏城的卢水胡人早被魏国人盯上了,他们只能改名换姓,谎称自己是北凉的卢水胡人,在魏国求取生存。

    然而即使是剩下的这么些财产,在城门官一层又一层的盘剥之后,也没有了足够维生的数量。

    三百人,最后的希望,竟是用钱在换空间,而未来还不知道在何方。

    那人就给三尺布,而盖吴知道行情是多少,他们十个人做的工,要一匹布已经是极少了。

    可那人只丢下那匹布,瞪着眼睛对他说:“你们是夏地来的卢水胡人是不是?杂胡若对鲜卑人不敬,是要吃牢饭的!”

    他想要和那奸商再争辩,却被族人拉走,那掉落在地上的三尺布像是打了他一记耳光,让他满心冰寒。

    人人都说魏地好,魏地繁华,魏国强大,百姓安居乐业,自有鲜卑军户打仗,到处都缺人,只要不断手断脚,一定能找到饭吃。

    但那并不是指“杂胡”。

    杂胡。

    鲜卑人难道就不是胡人?若鲜卑人说自己是正统,那汉人岂不是就成了胡人?若正统只有一个,谁又不是杂胡?

    从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城门到了这里时,他就觉得自己被偷窃了。

    那些穿着城门官的衣服、拿着大棒和刀枪的官吏们,大大的偷窃了他一次,让他从无家可归的富裕小子,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小子。

    而这个行商,又偷窃了他一次。

    这是个盗贼横行、残酷无情的国家。

    这便是盖吴对魏国的最先印象。

    ***

    在那之后,盖吴等一行人又被“偷窃”过无数次,才辗转到了平城。等到了平城时候,三百族人已经只剩两百,剩下来的一百人,把自己卖了,卖给某个豪族做护院,身契是三年。

    盖吴拿着这一百族人卖身的钱,才能带着这么多人到了平城。

    噩梦从未离开过他们,即使他们不得不卖身为护院打手,可此时正值柔然大败,虽说大檀和吴提跑了,可魏帝拓跋焘依旧俘虏了大量的人口和牛羊,人丁贱的比牛马还便宜,一百个汉子,换来的钱财,不过是平时的十分之一。

    那钱实在是烧手,烫的他夜夜辗转反侧,还未到平城,就已经瘦了一大圈。

    闭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族人们毅然决然地表情,还有临行前对他送上的深深祝福。

    盖吴发誓要带领族人摆脱这被诅咒一般的命运,重振父亲在时的天台军,他努力磨练武艺,在平城中搜集消息、伺机待发。

    魏帝治下的魏国并不太平,到处都有仇杀和阴谋,仇杀和阴谋又让做脏活的人赚个盆满钵满。

    盖吴心中还有尊严和热血,在他的心目中,卢水胡人应当是跨着战马,挥舞着刀枪,为着自己的雇主征战四方,也许今日还是朋友,明日就是敌人,沙场上区分高下,为雇主扫除对手……

    这才是卢水胡人的生活。

    但这个世道,注定坚持尊严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盖吴最终还是带着族人走上了那条路,杀人越货、打家劫舍,他的热血和光荣,终是在那些痛苦和惧怕的惨叫声中渐渐麻木了。

    他的名头越来越响,他的族人越来越富裕,他那早已分道扬镳的叔叔们终于还是找上了他,开始和他一起“接活”。

    几百个人总是没有几千个人强的,几千人的人马走到哪里都受到欢迎。拓跋焘有无数的敌人,而这些敌人却都想多一些朋友,无论是北凉、柔然、刘宋还是北燕,每个国家都欢迎他们,都为他们奉上美酒佳肴、财帛和美人。

    可盖吴却清楚的知道,没有“国家”观念的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他们眼中的“杂胡”。

    杂胡就像是一个烙印,已经深深烙印到所有人的心里,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名正言顺的“偷窃”他们。

    他曾杀人如麻,也曾为了内心的平静去寻求佛祖的帮助。世道偷窃他们,他们就反过来抢他们的,可日复一日,天台军不但没有了之前的赫赫威名,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贼寇”之流。

    盖吴很痛苦,他的叔叔们却不以为然。

    天下一片混战,礼义廉耻信都是骗人的东西,唯有到手的财帛、足够的人马,才能够赖以生存。

    也许是因为他的内心希望成为一个英雄,而现实却把他变成了一个强盗,所以当“花木兰”的威名开始传遍四方时,他分外的注意起他。

    他一次一次如饥似渴般听着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将军如何驰骋沙场、如何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他如何以自己的功勋立下不败的威名,又如何让三军动容,为之敬服。

    在盖吴的梦里,那个驰骋沙场、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人变成了自己,那个唱着“与子同袍,岂曰无衣”的,也成了自己。

    在梦里,他有志同道合的火伴,也有为之效忠的明君。他让卢水胡人不在成为笑柄,他让卢水胡的勇士成为让诸国颤抖的铁骑……

    然而梦只能是梦,一觉醒来,他的世界依旧是灰色的。

    还有许多的仗等着他去打,但没有哪一场和“荣耀”有关。

    他不识字,不会画画,也不善言辞。为了留下梦中的一切,他笨拙的开始雕起了木头,想要把梦中的金戈铁马留在心间。

    他固执的认为刀和刀应该是相通的,杀人的刀和刻木的刀并无什么不同。

    起初他雕的很烂,后来他雕的也很烂。

    但他固执的认为后来他雕的已经用了“心”,即使不太像,任何人见了,也会感受到他在木头上寄托的情感。

    盖吴一直默默地了解着花木兰的点点滴滴,就像是一个暗搓搓崇拜着英雄的少年。他知道花木兰被公主拒绝,所以一直未娶,也曾在梦中做过公主看上自己的梦,而后又被他自己撕个粉碎。

    他刻了几次那公主,都找不到眉目,也入不了“心”,显然他的内心,对公主是没有什么追求的。

    他转而开始刻自己内心中的花木兰。

    穿着戎装的。

    穿着鲜卑人衣服的。

    骑马打猎的。

    都没有脸面,形状也一片模糊,就像是他那些难以言状的梦。

    长年累月的关注着一个人,渐渐就会变成习惯,也会不自觉的去模仿他。盖吴觉得自己并没有去结交花木兰的资格,他的身份不配,他的武艺也不够高明,最重要的是……

    一个以杀人越货为生的强盗,他觉得没脸去见他。

    盖吴想堂堂正正的出现在他面前,做梦都想。

    机会在几年后来了,北凉后宫内乱,魏国嫁过来的公主险些被毒死,拓跋焘出兵为妹妹报仇,全境几乎陷落,北凉国主无法,只得动用一切能够动用的人马。

    他们找上了他的叔叔们。

    北凉是卢水胡人建立的国家,却和天台军不是同支,但毕竟同祖同源,无论于情于理,为了维护卢水胡人的尊严,他们都理应援助。

    可盖吴的两位叔叔却觉得风险太大,只肯接受保护宗室撤退的任务,不愿接受雇佣保护姑臧城。

    这是盖吴做梦都想的机会。

    他梦想着护城守地、他梦想着和军队并肩作战、他梦想着能守卫自己的国家,抗击外敌……

    哪怕那是他崇拜之人的国家!

    卢水胡人的规矩,谁打赢了听谁的。盖吴第一次对两位叔叔提出比武要求,他赢了,带着三千卢水胡子弟奔赴北凉。

    然而战争结束的那般快。他确实见到了花木兰,也见到了那冷酷无比的一箭。

    守城的大将还未发号施令,就被一百五十步以外的箭支取了首级。那一支箭的威力可谓是骇人听闻,直接让整个城门动乱起来,纷纷投降。

    他所想象的“为君而战”,演变成北凉国主带着宗族弃城逃走。

    不仅如此,沮渠牧犍临走前将国库中的金银财宝全部带走,又肆意抢夺平民和官宦的财产,守城的将士们见姑臧必定陷落,反而跟着一起抢夺平民和官宦,肆意屠杀百姓、j/□□女,反倒比城外的魏国人还要可怕。

    盖吴的梦碎了,支持他来到北凉的梦想,像是命运给他甩的一记耳光。那些雇佣他前来保护百姓的人,如今正第一个对着自己的百姓挥起屠刀。

    天台军全军溃败,他负责断后,成功的让大部分族人和他的叔叔们撤离。

    天台军本不该来,他的叔叔们是对的,责任应该由他付起。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俘虏了他的那个将军骑着马来到他的身前,似乎是为他满脸满身血污的样子所惊讶,不但没有羞辱他,反倒和颜悦色的问他的姓名。

    “人人都在逃跑,只有你杀了回来,你很勇敢。”

    年轻的将军翻身下马,出声询问。

    “这位壮士,你是何人?”

    盖吴嫉妒的看着身穿照夜狮子铠的魏国大将。

    ‘他长得这么普通,若我穿着这一身宝甲,必定比他还要英武!’

    盖吴咬着牙。

    ‘我若先开口,岂不是像是求饶一般。’

    “问别人名字之前,难道不知道该先通传自己的名字吗!”

    盖吴吐出一口血沫,恶狠狠地嘲笑道。

    “放肆,这位是虎威将军花木兰!你自己有眼无珠,难道不认识那面虎威旗吗?”

    一个手拿铁槊的亲卫跳了出来,似乎对他不认得旗子而感到愤怒。

    花木兰?

    他就是花木兰?

    那个一箭将守城大将脑子射爆的花木兰?

    盖吴忍住内心剧烈的震惊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身上干干净净,莫说伤痕,就连血污都没有。

    若不是有大军保护,就是他武艺极高,旁人近不得身。

    人人都知道虎威将军是先锋军,断没有先锋军让别人保护的道理。那花木兰为何还能在战场上保持整洁,其原因不言而喻。

    反观自己……

    盖吴低下头,看了看浑身的血污。

    他甚至知道自己满脸那腥臭的味道是怎么来的。

    在花木兰的眼力,自己也许就是一个不自量力、看不清面目、而且还死鸭子嘴硬的敌国士卒吧。

    ‘这般不堪的而我,即使马上就会死……’

    盖吴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也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姓名。’

    “小子,我家将军问你名字呢!”

    “我不说。”

    盖吴不甘地声音从胸腔中涌出。

    “卢水胡人永远不做奴隶……”

    “你杀了我吧。死人不需要名字,奴隶才需要名字。”

    “将军……”

    “放了他,派几个虎贲军送他出城。”花木兰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枚金叶子。“这个给他,让他离开。”

    “将军!他杀了不少我们的人……”

    “各为其主罢了,他是沮渠牧犍用来保护京城的武器,武器有什么罪过呢?他至少做了该做的事情,是个真正的勇士,而不像其他人……”

    花木兰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那些人,才真的该做奴隶。”

    他似乎没有什么时间在这里多盘桓,丢下那枚金叶子给旁边的亲兵,跃上他那匹神骏的黑马,潇洒的离开了。

    “真是便宜你了,起来吧,跟我们走……”

    盖吴没有死,原本以为必死的他,反倒活了下来。

    靠着那枚金叶子,他一路艰辛的离开了北凉,找到了他的族人们。三千人马,只余一半,更让内部出现裂痕。

    他的两个叔叔就像是当初一般,带着五百人离开了他,决定去唯一剩下的国家刘宋碰碰运气。

    北方已灭,再无诸国可以雇佣他们。魏国一旦统一,也不可能留着这么一支武装力量在魏境游弋。

    他的两个叔叔认为继续留在杏城就是自取死路,而盖吴却固执的想要继续留在杏城。

    他曾被那位英雄亲口赞颂过“是个勇士”。

    即使北凉一战没有赢,即使他没有保护好姑臧城的百姓,但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该走上怎样的路。

    他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乡,也不会抛弃自己的族人。

    哪怕那里全是老弱妇孺,哪怕这世上没有仗可以打,他也不会忘了前往北凉的初心。

    他从来就不是为了钱财才杀人的。

    他是为了活下去而杀人。

    而未来,他要让族人不沦为奴隶而努力。

第307章 突遇暗杀

    贺穆兰收下了盖吴,最高兴的自然是陈节。

    不知是命运非要把陈节和卢水胡人纠缠在一起,还是陈节的同情心使他总是怜悯受苦之人,年少的盖吴和陈节很快就成了好友,甚至让蛮古都嫉妒起来。

    陈节和蛮古,可还没有好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什么?你母和舅舅都是伪造的?是卢水胡族人为了掩饰你的身份……”陈节扫视了一眼盖吴。

    “难怪你也算是少主,却邋里邋遢,连饭都吃不饱。”

    “我已经让别人担了这么大的风险,自然不能再叨扰人家。他们家里也不富裕,再加我这一张嘴,更是过不下去了。”盖吴的表情黯淡起来:“其实也有人给我介绍脏活儿,我忍着没去,想再熬熬看,还好熬过来了,不然……。”

    陈节一生下来就是军户,他家是大户,过的并不辛苦,所以还有一丝年少者的天真之气,待听到盖吴的话,忍不住开口:“什么是脏活儿?倒夜香吗?”

    一旁听着的蛮古翻了个白眼。

    “我们抓的刘宋的那个燕七,就是干脏活儿的。杀人、绑架、偷盗、骗取钱财,这都是脏活儿。还有些打家劫舍的事情,也是脏活儿。”

    陈节听了忍不住一凛。

    “盖吴,你可别做这些,让将军知道了,会把你全身骨头都打断的!”

    “我现在怎么会做脏活儿!”盖吴叫了起来,“我恨不得日日在将军身边听他的教诲,怎么会干这种事!”

    “想听我们家将军教诲的多了……”陈节骄傲地挺了挺胸,“你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要珍惜啊!”

    “你们几个别闲谈了,走了。”贺穆兰从里屋出来,换了一身皮铠。“今天源司马的私兵入营,我们要去迎接。”

    陈节和蛮古立刻从台阶上站起身,口中称“是”,一个去给贺穆兰等人备马,一个拽着盖吴低声问道:“你有马没有?”

    “原本是有的。”盖吴尴尬地低下头:“后来实在没法子,卖了换米了。”

    “一个战士无论如何,都不能抛弃自己的战马。”贺穆兰听到盖吴的话,忍不住唏嘘,“你们卢水胡人一点营生都没有吗?何至于潦倒到如此地步?”

    “能有什么营生?羌人还能贩马,杏城是出了名的久旱之地,连养马都不行。”盖吴喃喃自语,“何况赫连大王定下的赋税是交七留三,哪里养得活家人。”

    “陈节,去把生辰牵来给他。”

    贺穆兰想了想,吩咐陈节。

    “咦?那匹马……”

    陈节愣了愣,待发现贺穆兰不是开玩笑,一脸意外的去牵马了。

    “你既入了我门下,我便赠你一匹马作为礼物。这匹马名曰‘生辰’,是我昔日伙伴的坐骑。他是一个真正的勇士,曾经救了我一命,我希望你能不负这匹马上一位主人的英名,好好用它。”

    生辰在她这里只是替马,一个月都骑不了一回,不如送给盖吴,至少他只有这一匹坐骑,定会爱惜。

    宝马和美人一样,若没人欣赏,亦会郁郁而终。

    盖吴听贺穆兰那话的意思,那位骑马的勇士应该是死了,而且是救贺穆兰而死的,忍不住心中惋惜。

    一想到这样一匹有故事的马给了自己,盖吴恨不得对贺穆兰肝脑涂地,发誓自己也会为她舍生忘死才好。

    陈节将一匹高大的黄鬃马牵来给了盖吴,盖吴虽然过的潦倒,但他从小就跟着盖天台走南闯北,见识可能比贺穆兰还广,一见到这匹马就知道这是一匹上好的柔然马,心中更是欢喜。

    生辰已经很久没给贺穆兰骑过,走起路来都有些拖拉,待被盖吴牵住缰绳的时候还忍不住甩了甩脖子。

    盖吴也是会驯庐人,一边抚摸着它的鬃毛安抚它,一边让它嗅自己的气味,直到彻底安静下来了,这才翻身上马。

    生辰稳稳地立在地上,并没有挣扎。

    此时所有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谢谢师父!”

    盖吴兴奋的牵着缰绳。

    “这马真不错!”

    贺穆兰却想到了花生,花生套的这匹马来给她献上时,也是这么的兴高采烈。

    一想到花生,贺穆兰心中忍不住悲凉,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跟着夸耀几句盖吴会驯马云云。

    等她驾马远远的走到前面了,盖吴这才心中不安地问身边的陈节:“为什么师父看起来不太高兴?”

    陈节见贺穆兰没注意后面,小声道:“你这马的主人叫花生,是个柔然的奴隶,被将军收到身边做随从,结果将军养伤时恰逢柔然人逃窜,花生为将军引开这些柔然人,最后死在他们手里了。自那以后,将军就把生辰留下做了自己的坐骑,也不在提花生的事情。”

    陈节想起那位少年,嗟叹了一句:“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胆大心细,而且把将军照顾的无微不至,连洗澡都站在门口守卫,若说将军最信任的人是谁,大概就是他了吧。”

    洗澡也会站在门口守卫……

    把将军照顾的无微不至吗?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盖吴想了想,他自己的阿爷死了,如今最亲近的理应是师父,若是他像是侍奉自己的父亲那样侍奉师父,师父应该也会欣慰吧。

    师父会送自己这匹马,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期盼在其中呢?

    盖吴越想越多,只觉得自己这几日过的实在太舒坦,一点都没有“孝敬”贺穆兰的意思,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他会好好表现的!

    “哎,还是贵族好啊,虎贲军的人还没有募齐,源司马的私兵就先到了。哪像我们家将军,光杆将军一个。”

    陈节小声唠叨。

    “还让将军去迎接,这不是给下马威吗?”

    贺穆兰虽然是左司马,但这不代表右司马就不重要了。源破羌身份贵重,又有善战之名,加之自己的私兵就有五百之众,无论是地位、实力还是资历,都远远甩了贺穆兰好大一截。

    贺穆兰最了不起的,是她过人的本事,但一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斗不过千军万马。贵族的私兵乃是精锐,装备和身体素质都要远远超过普通军户,有些厉害的私军如同库莫提的鹰扬军,各个都是以一敌三、敌五的老兵。

    源破羌带着私兵入伍,在话语权上比现在一无所有的贺穆兰重的多。

    是以陈节才这么为自家将军担心。

    盖吴知道私兵的厉害,却不知道源破羌是谁,便开口求问。

    “这位司马原是南凉的王子,后来南凉被西秦所灭,他就带领南凉的精锐逃到了我国,投奔了先帝。陛下登基后,赞赏他的武勇,让他领兵做了将军。”

    陈节对源破羌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他是南凉的王子,却在我们将军之下?”

    盖吴露出一个“我师父好了不起”的表情。

    时人多重出身,哪怕是破落的王子,也要比普通的军户更加受到人们的尊重,盖吴也是如此。

    待他听到这位王子居然官还没有自家师父大时,也就更加的与有荣焉。

    “军中王子实在太多了……”蛮古不以为然地说道,“鲜卑宗室十个倒有九个在军中,更何况一个南凉的王子。我们魏**中靠军功说话,源司马没有我们家将军军功高,就得屈居我们家将军之下,本该如此。他领着那么多私兵都没有立下和我们家将军一样的军功,难道不该压他一头吗?”

    在这些军户看来,有出身和私兵不过是□□高些,真要挣出军功来,还是靠本事。花木兰本事大,拳头大,蛮古虽然以前是她的主将,现在却要屈居他之下,可心里没有一点不服气。

    源破羌若真是不甘屈于贺穆兰之下而起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那也是他自己自取其辱。

    虎贲营的军营在宫城以北,是一片新立的军营。若是拓跋焘从宫中出发到虎贲军营,不过穿过一片宫城就行了。

    可贺穆兰等人并没有资格穿过宫城去军营,所以必须要从东城所在昌平坊绕外城一圈,才能到达军营的位置。

    贺穆兰每天清早出发,督促军营的建立,有时候要到傍晚才能回来。源破羌则是负责后勤之事。

    这是肥差,贺穆兰却不想插手,素和君曾提点过她,她现在没有自己的人马,若是贸然插手这些,别人只会认为她争了权不算,还要夺利。源破羌有人马要养,后勤交给别人反倒不放心,不如让他来。

    他并不是蠢人,就算要动什么手脚,也不会耽误虎贲军的大事。

    这些军中的倾轧若不是素和君细细提点,很多贺穆兰都想象不到。有时候即使知道了,她除了耐心的遵从“规则”,也几乎改变不了什么。

    这种无力感有时候让她无所适从,不过日子还长,她也不急……

    “嗖!”

    一声破空之声猛然传来!

    贺穆兰原本正在思考问题,听到这声破空声立刻伏下身子,那箭支从她的身侧划过,疾疾地朝着她身后而去。

    蛮古和陈节都是军中出身,盖吴更是从小在各种风雨里历练过来,三人发现有人偷袭,立刻拔出武器策马围在贺穆兰身侧,四处寻找箭支射来的位置

    贺穆兰却把目光望向路边的一处客店。

    二楼有一间房间的窗户并没有关,可以见到那扇窗子还在摇晃。

    平城之内并没有多少高大的建筑,一般客店或酒楼不过也就是两三层,三层的都很少。那客店因为位于东城,大多是富裕人家投宿,贺穆兰日日从这条街上过也没有遇见过危险,却没想到今天遭到了袭击!

    四人等了一会儿,没有发现第二箭射出来,陈节便小心翼翼地跳下马,环顾四周好几次后,弯腰去拔那根箭。

    这箭并不像是长弓射出来的箭,箭身又粗又短,尾羽也稀稀拉拉,看起来倒像是……

    “京中居然有重/弩的弩矢?”陈节捏着箭身把它拔了出来。“不怕被抓出来判个谋逆之罪吗?”

    魏国对兵器并不管制,只有重nu和床nu这样的武器除外。

    盖吴原本也是精神高度集中,可当看到陈节拔出那支箭后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陈节,丢掉!那箭头有毒!”

    在阳光的照射下,弩/箭的箭头幽幽的闪着绿光。现代的du药并不会泛绿或泛蓝,这是因为古代的du药提取技术落后导致的颜色残留。

    陈节闻言手一抖,那支箭落在地上。盖吴下了马,撕了半片袖子,用袖子包起箭头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贺穆兰指了指那家客店,蛮古立刻冲进楼里,直奔二楼。即使在门口,也能听到客店里的大骂声,动手声,以及人从梯子上滚下去的声音。

    蛮古长相凶恶,身材高大,又是鲜卑人,做这种事请反倒比贺穆兰几个更有威慑力。

    不过片刻,蛮古那张凶狠的脸从二楼打开的窗户里伸了出来,后面还追着几个跑堂打扮的小厮。

    “将军!”

    蛮古探头对着下面张望。

    “屋子里没人,是空的!”

    “和你说过这间屋子没人住,你这莽汉怎么不听呢!”

    上面喧闹不堪的声音又一阵传来,间或拉拉扯扯要蛮古赔钱的。

    盖吴还蹲在地上,一边嗅着那支箭,一边像是这样还不够似的,居然用手上的布擦了擦箭头,舔了一口。

    “呸!居然是新鲜的!”

    盖吴不停地吐出唾液。

    “你在做什么!”

    贺穆兰吓了一跳。

    “你怎么把毒给吃下去了!”

    “师父,没事,这毒不见到血不会发作。”

    盖吴将那支箭小心翼翼的提起来。

    “若你口腔溃疡……不,若你口中有细小的伤口而不自知,你等会就要被毒死了。”

    贺穆兰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盖吴似乎很有把握,他脸色凝重的拿着那支箭,对着贺穆兰恭敬道:

    “师父,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那客店人来人往,贺穆兰又不是管辖京城治安的官吏,自然不能封锁这间客店,若是让陈节或蛮古守着客店的大门,她还担心他们落单糟了毒手,只能将他们召回来。

    盖吴一唤她,她立刻走了过去。只见盖吴面色难看的捧着那只粗短的nu箭,对贺穆兰说道:“师父,这箭头抹的毒,是我们卢水胡人制的。”

    “什么?”

    “你没被毒坏脑子吧?”

    蛮古和陈节叫了起来。

    “它制作麻烦,除了我那几个叔叔,其他人都不会折腾这个。我担心是我的叔叔们接了什么买卖,所以才针对您。”

    盖吴心有余悸地看着手中的箭。

    “这毒见血封喉,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敢在平城的大街上用。难不成是疯了?”

    “你的叔叔们难道不认识你吗?”贺穆兰抬头看了看那扇窗,“你跟在我身后,也不怕误伤?”

    “射第一支箭的时候可能没看见我,后面没再继续,说不定是注意到我了。”盖吴神色茫然,“也有可能来的不是我的叔叔们,只是他们新招募的部下。”

    天台军四分五裂,他只带走了一小部分人,大部分人都跟着他两个叔叔去找活路了。

    北凉和刘宋一直在拉拢他们,他们投靠了任何一方都有可能。

    “卢水胡若有这样的武器,陛下是一定非灭了你们不可了。”贺穆兰神情严肃。“重nu即使在军中也不多,这武器装配这么麻烦,在平城的东城居然就出现了一把,而且这还是紧邻宫城的地方,若白鹭官查出箭头du药的来历,你可知道有什么后果?”

    “这不可能是我们的武器!我们擅长马上作战,用的都是长弓和马刀,我盖家家传的是双刀,我两个叔叔用的也是双刀,这种武器这么贵,又不能在马上用,我们要它做什么。”

    盖吴脸色发白。

    “除非……除非是有人给他们的……”

    nu和弓不同,nu只要学会了如何使用机簧,人人都可以用,而且射程不知道要比弓箭远多少!

    贺穆兰见盖吴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知道他是担心以他如今的立场,免不得要和自己的族人内斗起来,所以才极为忧虑。

    “若是别人给他们的,能不能让他们推了这个买卖?他们是你的叔叔,难道不能反悔吗?”

    贺穆兰只能抱一丝希望问他。

    “不可能,我们天台军接了的买卖,是不会反悔的。哪怕是要杀自己的亲朋好友,要么不接,接了就一定要完成……”盖吴接着说:“若是失败,要十倍返还报酬。以我两个叔叔的个性,他们只会劝我帮着杀你,然后分我一半的钱,绝不会反悔。”

    “那只能去报给白鹭官调查了。”贺穆兰叹了口气,“敌暗我明,我总不能每天躲在家里吧?”

    谁知道哪里还有卢水胡人藏着?

    人来人往的客店他们都能潜进去,更何况其他地方。

    盖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从未想过才刚刚拜师没几天,就要面临这样的结果。

    拓跋鲜卑的白鹭官从晋时起就赫赫有名,若真是他的叔叔们在平城接了刺杀的活计,说不得就要被查出来。

    到时候说不得要连累所有在平城居住的卢水胡人,也许连杏城的族人都要被连累也不一定。

    短视!

    贪婪!

    他们还是老样子没变。

    盖吴看着自己的师父,突然双膝跪地,恨声开口:“师父,此事也许会连累到许多无辜之人,希望师父能给我几天去仔细查一查此事。若是误会最好,若不是误会,我定会劝服我的族人们放弃这个任务。”

    他双手伏地,感觉自己的脸烧的火辣辣疼。

    “请师父不要把这支箭交给白鹭官,我一定会解决此事的!”

    以往最维护盖吴的陈节却第一个不同意。

    “谁知道你要查几天,他们又会不会罢手?若是这几天里将军出了事怎么办?那是重/nu啊!三百步之外都能暗算的武器,我们总共只有几个人,怎么可能防卫的了暗箭?”

    陈节的话如连珠箭一般射了出来。

    “再过几天我们家将军就要随驾出京了,这个时候更不能出任何差错,你的族人若是犯了错,就该接受犯错的后果,怎么能徇私呢?”

    “是不是只要能护卫的了师父这几日的安全,师父就能给我几天的时间去解决这件事?”

    盖吴听到陈节的话,期盼地抬起头,望向贺穆兰。

    “我有办法的!请给我一次机会!”

    立在盖吴身前的贺穆兰想了一会儿,用盖吴断掉的袖子将那支箭包起,放在了马鞍后的袋子里。

    “起来吧,别跪了,你去试试看。”

    “是!是!”

    盖吴眼睛极亮的站起身,连连称是。

    “我知道你们卢水胡人若遇到事情无法解决,往往用比武决定结果……”贺穆兰叮嘱他:

    “今晚你到我屋里来,我教你几招克制你家刀法的本事。”

    她和盖吴比过好几次,早就知道盖家刀法的弱点。

    “若是你还打不过……”

    贺穆兰望着神情错愕的盖吴,轻笑着开口。

    “你就回来报个讯,师父我打上门去。”

第308章 听凭差遣

    出了这样的事情,贺穆兰自然没有了去虎贲军营的心思,派了陈节跑了一趟军营,告知源破羌自己这里有些事情,明日再去军中相见,便带着盖吴和蛮古回了花宅。

    一路上风平浪静,就像是清早差点遇袭的那一幕是做梦一般。若不是贺穆兰回了府把那毒/箭取了出来,似乎他们就是出去晃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生。

    陈节带着源破羌的消息回来了,他知道贺穆兰不是轻狂或者多心的人,说有事不能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但关切的问过陈节情况,甚至还提出有事情他可以帮忙。

    不过陈节不敢替自家将军随便答应,只推说回去要问问贺穆兰。

    盖吴想要去查个明白,是因为无论是哪个卢水胡人留在平城里,都要用上他父亲在平城的人脉。能够出入平城、有地方藏起那么大的武器,一定是有足够安全的住处,也一定是有人掩护的。

    若不是如此,只是有人设法买到了卢水胡的毒/药,那当然是更好。可是盖吴心里明白,这种毒外人并不知道,点名去买更不可能,只有可能是他的两个叔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而把它拿了出来。

    卢水胡人对外很团结,若是白鹭官或者其他人去查,哪怕严刑拷打也问不出什么,可是他是盖天台之子,是从小便生活在天台军里的孩子,他去调查最近有哪些卢水胡进了平城,又有哪些人找了他们帮助,却是一问便知。

    他的叔叔们不一定敢入平城,天台军的名头太大,他只是个少年,即使在平城脚下跑也不会被人认出来,可盖天庆、盖天虎两位叔叔是跟着他父亲征战多年的,魏国许多大将都见过他们,甚至有些人都雇佣过他们,前脚花木兰死了,后脚出现他们的踪影,杏城的卢水胡就完了。

    贺穆兰不知道盖吴要怎么查,却知道他一定是有了想法。这个少年日后能率领三千天台军,甚至十几年后挥动反旗聚集起一支十几万人的人马造反,心思一定缜密,也必定又让人信服的本事。

    加之是和自己的同族打交道,安全应该是无虞。

    她的弟子,怎么也不能落于人后才是!

    贺穆兰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和盖吴喂招,告诉他的刀法还有哪里不足。后世的盖吴力气大了很多,刀法也稳重许多,不像现在的盖吴,为了追求华丽的效果抛弃了许多干脆利落的东西。

    到了晚上,贺穆兰更是把盖吴叫进屋子,除掉武器,赤手空拳贴身和他喂招,一一指点比武之时人容易出现的破绽。

    虽说这样做不可能一夜之间速成一个高手,可盖吴原本武艺就不弱,缺的只是大量的实战,而贺穆兰正好有着十多年的作战记忆,战斗的经验在同龄人中堪称第一,补足了盖吴欠缺的部分。

    有许多盖吴之前苦思不解的问题,在贺穆兰随口的指点下也是豁然开朗,待到了后来,盖吴对贺穆兰已经不仅仅是崇拜了,说是“狂热”也不为过。

    仅仅这一天一夜的指点,竟超过了他几年的钻研!

    待月上中天,盖吴的身体已经是疲累无比,精神却是越来越亢奋。

    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刀法将在他二十岁之前达到大成,这样的预感让他一边颤抖着,一边忍不住对着贺穆兰露出孺慕之情。

    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用一种看着“严父”的表情看着自己,饶是贺穆兰的心理年龄已经有三十岁左右了,还是别扭的要死,只觉得鸡皮疙瘩直起。

    “这晚上,你还要出去?外面在宵禁,别给抓到!”贺穆兰见盖吴收起刀要离开,忍不住担忧地出声制止。

    “宵禁可禁不住我们。”盖吴得意地笑了笑。“有些地方得晚上去才能找到,有些人得晚上去才能见到面,师父莫担心我,我能应付的来。”

    贺穆兰见他胸有成竹,也不啰嗦。

    “你自己小心。”

    她想了想,从袖袋里掏出几片金叶子。

    “出去行事不免要打点打点,这几片金叶子你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盖吴也是曾经见过大钱的人,只是现在落魄了。即便如此,贺穆兰随手就是几片金子也让他面红耳赤,他推辞了一番,最后只拿走一片。

    “这个就够了……我去办事不需要花钱的……”

    他似乎没受过这样的“疼爱”,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陈节和蛮古隐约听到屋外有嘈杂之声,似乎还有争论时才有的嘶吼,顿时心中一惊,连忙准备出去看个究竟。

    贺穆兰自然也听到了嘈杂,待她穿好衣服走出屋子,正看到蛮古和陈节提着武器要出去,立刻叫住了两人。

    “你们等等,一起出去。”

    若真是敌人袭击,两个人和三个人也没什么区别,这里是天子脚下,没有敢这么嚣张的人马,就算是哪个贵族也不敢。

    既然如此,一起出去看看也没什么。

    陈节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闩,从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贺穆兰见到他那样子实在是好笑,忍不住上前把他推开,大大方方地打开正门,往门外一跨……

    然后差点一脚踩空跌了出去。

    只见花将军府门口原本为了停留马车而留的大片空地上,规规矩矩的站着几百号人。

    这些人穿着各异,肤色、发色、相貌皆不相同,单从外表上看,甚至看不出是什么民族之人。

    在平城居住的人口何其多,胡族更是数不胜数,乍然一下见到这么多奇装异服之人堵住她家的门口,贺穆兰不可能不吃惊。

    就在离得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精壮的汉子和隔壁人家的家丁在大声争执。

    “我都说了我们不是恶人!你见过恶人在别人家门口这么规矩的等吗?什么?你说老子是贩鱼的?老子就是贩鱼的怎么了?贩鱼的偷了吗?抢了吗?贩鱼就不能来你们昌平坊,谁定的规矩?”

    说话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大冷的天,他的裤腿还高高的卷了起来,露出微湿的两只鞋,浑身散发着鱼腥味。

    平城附近有一个大湖,城中贩鱼的鱼都是来自于此。只是现在天冷,捕鱼特别辛苦,若不是身体素质好,不是冻坏就是受寒,所以到了冬日鱼虾的价格变得特别贵,鱼贩子这时候不去贩鱼却出现在昌平坊,也难怪别人起疑。

    贺穆兰定睛看去,不但有贩鱼打扮的,还有苦力打扮的、木匠打扮的,甚至还看到一个浑身油腻血污像是屠夫的。他们皆是壮年的汉子,穿的也特别寒酸,但这几百号人,没有一个穿着乞丐的衲衣,或者做乞丐的打扮。

    贺穆兰只细细一看,大概便知道了这些人是什么来路,而盖吴信誓旦旦所说的:“我若能保护师父的安全,请给我几日时间”是什么意思。

    她出了门来,门外几百双眼睛当然是看见了的,霎时间,无数汉子的眼神移了过来,看的陈节和蛮古两人几乎都不敢迈脚。

    蛮古还在思量这些人的身份,陈节却色厉内荏地叫了起来:

    “你们都是什么人,为何都杵在我们将军府门口!”

    见到贺穆兰出来,这几百个汉子一个个立刻躬身下拜,恭恭敬敬地向她问好:“我等奉少主之命,前来护卫花将军安全,花将军安好。”

    说话的有用卢水胡语的,有用鲜卑话的,虽然声音并不整齐,但是个人都能看出他们的尊敬之情。

    就连刚才还在吵架的鱼贩子也都抛下那几个卢家的家丁,挤到贺穆兰的身前。

    “花将军好,我是天台军的卢尔泰,是不是吵到将军休息了?”这汉子气的跺了跺脚,“都怪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非不要我们在门口等。还说若是您的熟人,一定会敲门进去……”

    他斜眼看了几个满脸愤慨的家丁,接着说道:“有些兄弟实在是出不来,在平城的三百天台军,如今有二百六十人在此候命,听凭将军调遣。”

    贺穆兰原想着卢水胡人对魏国人仇视不已,就算再怎么遵从盖吴的命令也不至于人人都对他惟命是从,谁料如今一见,似乎也没有对魏人如何仇大苦深,只是对几个卢家的家丁没有好脸色。

    她转念一想,卢水胡所在的杏城虽然因为夏国被灭归入了魏国,但如今夏国刚刚纳入魏国版图,拓跋焘又想收归人心,所以包括狄子玉所在的羌族在内都是极尽安抚,没有后来那般剑拔弩张,这些卢水胡最多是因为首领被大魏名将长孙翰杀了而气愤,说到仇恨什么的,恐怕也没到那个地步。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狠,他们如今只是一群为了生存而煎熬的落魄之人,还没有被逼上绝路。

    想到这里,贺穆兰心中感慨万千地抱拳还礼,说道:“我还道是盖吴想了什么法子,原来是劳烦了诸位英雄护我。我自认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诸位若是有事不妨离去,别耽误了生计的大事。”

    这时代旷工可不比后世,工钱没了不说,名声坏了就没人敢请了。盖吴一夜之间召集了这么多人来,他们这几天保护她倒是可以了,可她离开之后,他们该如何继续维持生计呢?

    一想到这个,贺穆兰心中有些埋怨盖吴糊涂。

    可这几百个汉子却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似乎甘愿受贺穆兰趋势才是人世间一等一的大事一般。

    那贩鱼打扮的汉子更是立刻喊了起来:“花将军可是觉得我们本是不够?您既然唤我们英雄就是看的起我们,我们更不能离开您半步。”

    贺穆兰一听“不能离开您半步”的话顿时一惊。

    她今天还要去虎贲军营,这么多人跟着……

    “真的不必……”

    “花将军,他们真的不是什么闲杂人等?”卢家所在的襄城公府就在东阳侯府隔壁,大清早看到一群衣着寒酸的草莽之辈涌入昌平坊,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昌平坊离宫城近,平日里也有差役巡逻,也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来的,竟没有被人拦下!

    几个胆大的家丁上前询问,大概是神色间不屑之意被看了出来,这脾气大的汉子就和他们争辩了起来,其余众人却乖乖的在门口等着贺穆兰起床开门,直等到天色渐亮、众人出门。

    听到卢家的人说他们是“闲杂人等”,一群卢水胡人对他们怒目而视,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愤意。

    贺穆兰知道这些跟着盖吴的都是盖天台的心腹,是多年能征善战的佣兵,吃得了苦受得了罪,性格最是坚韧,听到卢家满脸担忧,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肯定地道:“这些是我家弟子的家人,也是我的朋友。先谢过各位的关心,不过确实没什么问题。”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两边的门,示意卢水胡人进来。

    他们都立在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出来看热闹了。

    一群卢水胡人听到贺穆兰说他们是她的朋友,一个个露出喜不自禁的表情,跟着贺穆兰一拥而入,好奇地打量花府的内部。

    唯有陈节头疼的按着额头。

    这两百多人一看就是没吃过饭就来了的,哪怕去买胡饼也要买上十几筐,也不知要破费多少,更何况每一个看起来都很能吃……

    正头疼间,前院厨娘做早膳的香味儿一阵阵传来,大概是厨上炖了羊肉汤。

    这冬天大清早来一碗羊肉汤身上最是暖和,刹那间,可谓是怕什么来什么,像是打鼓一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你唱我和,在前院里响成一片,直惊得陈节连连后退,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背着胡饼往回走的样子。

    那鱼贩子打扮的汉子不好意思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见贺穆兰脸上带着笑意心中一松,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那个将军……”

    他挠了挠头,扯出一抹憨笑。

    “包饭不?”

第309章 扬威军中

    这么多人来守护她的安全,无论是不是她要求的,于情于理都该人家吃饱饭才是。

    可她家只有两个厨娘,而且厨上也没准备这么多人的吃食,她原本想着陛下赏的粮食就算年后来六十几个汉子也够吃了,如今这两百六十人要想要吃饱饭,现做肯定是来不及……

    “陈节!”

    贺穆兰想了想,对陈节招了招手。

    陈节脚一滑,露出一副“果然是我果然太聪明能干也是个问题”的表情,耷拉着脑袋“在”了一声。

    “去开库房,把我的细绫取一匹出来,换些管够的吃的过来……”

    贺穆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陈节。

    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她知道陈节甚是聪敏,虽说人多了点……

    好吧,不止是多了点。

    但她相信他一定搞的定的!

    陈节拖拉着脚步,在蛮古幸灾乐祸的眼神里去忙活了。

    ‘嘿,叫你小子一直卖机灵!机灵是那么好表现出来的吗?老子要不是笨,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蛮古心中大乐。

    ‘聪明人才被坑,笨人就做笨人的事就好了!’

    贺穆兰每日清晨都要练武,练武后才用膳,所以厨上准备做最多的是各种汤水,汤和粥是不会凉,而且越炖越香的。

    但今日的清早分外诡异,贺穆兰和蛮古练着武,小校场上几十号汉子一边肚子咕噜咕噜叫看着他们比划,一边大声叫“好”。

    练到后来,蛮古也实在架不住这么多双眼睛退了下来,反倒变成几十个汉子车轮战轮流去给贺穆兰喂招。

    以往这种情形,贺穆兰只在一种片子里看过,就是那种出场牛逼哄哄的大反派,一边练武一边叫手底下人过招,把手下人打的阿达阿达乱叫手下人还要大喊“xx好厉害属下实在不敌”的那种。

    然而反派既然是反派,最后总是要输在一个横空出世的穷小子身上,此人必须集各种穷d丝的大成与一身,而且还要有个美貌无比的青梅竹马,而这个反派恰恰又看上了他的青梅,于是乎d丝逆袭的故事经久不衰……

    每次一遇到这种剧情,贺穆兰就由衷的想说一句:

    “小子,你还是去和反派搞基吧。为了超越你而追逐你什么的,难道不该走那种片场吗?”

    哎呀发散思维一下子扯远了。

    贺穆兰头疼的看着对面如丧考妣的卢水胡汉子。

    “我的剑名为磐石,重达百斤……”贺穆兰看了一眼地上碎裂掉的单刀,“我和亲卫练武,亲卫用的都是高车的锻铁剑……”

    那汉子双目含泪的抓着只剩半截的单刀,嘴里喃喃着“碎了碎了它陪了我好多年居然碎了我连菜刀都买不起我到哪里去买刀以后我难道要用棍子吗”……

    其见者流泪,闻者伤心,逼得贺穆兰不得不开口许诺:“咳咳,我库房里还有不少刀剑,等会我让蛮古去给你取一把。”

    说时迟那时快,虎目含泪的汉子眼里的泪光刹那间收了个干净,用着卢水胡人特有的憨厚笑意大大地点着头。

    “多谢将军了!”

    “将军将军,俺仰慕您的武艺已久,请和我过几招!”

    “将军将军,他们武艺不行,我可是卢水胡青年之中第一人,来来来,让我来给您喂招!”

    “花将军,我也是使剑的,请您指点!”

    ……

    贺穆兰被一群汉子围着,只得做出了一件从未做过、大大灭自己威风的事情……

    啪嗒。

    磐石落地。

    “各位都是好汉,若是伤到了就不好了,我们还是就空手比划,如何?”

    贺穆兰暖暖一笑,态度风光霁月至极。

    卢水胡人:……老子衣服都脱了,你跟我说这个?

    ***

    也不知陈节是怎么做到的,二百六十人的吃食,他竟是不到半个时辰就全部准备好了,虽然这吃食……

    “还是胡饼够味!又管饱又能夹肉!”一个汉子吃的满嘴流油,“花将军真是大好人,我们干活,其他人家能给我们喝口粟米粥就不错了!”

    这个汉子还能边吃边说话,更多的是连话都不愿意说,只顾着往嘴里塞,唯恐张口掉了饼渣的。

    贺穆兰从穿越到北魏来就不爱吃这里的东西,唯有胡饼吃起来有些像前世的杂粮饼而得到例外。但即使如此,也架不住年年吃月月吃军营吃行军吃,此时再见胡饼,有种隐隐想吐的感觉。

    可陈节做的没错,在这时候要想一下子买齐二百多人的吃食,唯有一次能做出十几个的胡饼最节约时间,他只要把东西两市跑一遍,包圆了胡饼送到昌平坊来,喂饱两百多个汉子是绰绰有余了。

    这些汉子啃胡饼啃的津津有味,导致贺穆兰和陈节几人吃着麦饭喝着羊肉汤都有负罪感,原本奉为美食的早膳也吃的食不知髓,匆匆用完就放下了。

    一干卢水胡汉子大快朵颐,待吃了个肚儿圆以后将手一拍。

    “吃饱肚子好干活,花将军,您说要干哪个,大伙儿抄家伙上就是!”

    “就是,要干翻谁,您给个话,我们上!”

    贺穆兰原本还觉得这些汉子鲁直的可爱,待听到他们的话,心中却是一寒。

    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吃不饱饭,活不下去的时候,是没办法谈礼仪道德的。盖吴坐拥三百尚武之人,却无法喂饱他们,也不能让他们感受到荣誉,时日一长,不是他们抛弃盖吴另起炉灶,就是盖吴带着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若她没有收下盖吴为弟子,这个过程有多长呢?

    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说不定一个月后,平城附近就多了一支人人惧怕的流氓地痞队伍。

    卢水胡如今只是因为不服管教而被魏国忌惮,平时并没有什么劣迹。若是他们开始聚众哗变、杀人越货,卢水胡人的恶名就洗不掉了,魏国也势必要狠狠地约束他们才是。

    如此滚雪球一般的滚下去,民族之间的矛盾渐渐变大,到了最后,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仇视之情了。

    这世间的仇恨是不是一开始都是这样结下的?若是那些胡人们都能活下去,是不是就不会造反?

    羌人也好,白龙胡也好,最初是不是因为活不下去才走上这条路的?

    那为什么会活不下去呢?这又是谁的责任?

    贺穆兰越想越是心惊,到了后来,几乎到了冷汗淋漓,口不能言的地步。

    望着院子里乱七八糟坐了一院子的卢水胡人,贺穆兰最终却没让他们去“干”翻什么人,只朗声说出一句话来。

    “各位都是大好男儿,怎能为一顿饭而轻易许诺?诸位的大好本事,应当用在有意义的地方,我这小恩小惠,当不得各位这番好意。”

    “花将军,你这人好是好,就是太虚伪!”卢尔泰擦了擦嘴巴,大声叫道:“咱们愿意来保护你,虽说有盖吴少主的请求,可我们也不是什么人都跟的。否则凭我们的本事,去混个打手护院,岂不是天天都吃香喝辣?我们愿意跟着你、保护你,自然是觉得您是个大大的英雄,和那些吸人血的贵人们不同。”

    “您也是普通军户出身,您的一顿饭,自然和那些贵人们的一顿饭不一样。您当我没看到那位小哥的苦脸?都是穷人家出身,我们吃了您的饭,自然就要为您办事,否则就是我们没脸没皮了。”

    卢尔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兄弟们,我们可是那般混吃混喝之人?”

    “不是!”

    “既然不是,我们就要打起精神来!哪怕来行刺的是天王老子,也给他们打回去!”

    “是!”

    贺穆兰自认并不是容易被感动之人,可听着这一群汉子们的嘶吼,心也仿佛被热油滚过一般烫的快要炸裂开来。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可能面对的是自己的同胞,也许遇到那些行刺之人,他们也不会如同自己说的那般“打回去”,可即使如此,此刻他们真心实意的感情,她已经收下了。

    “是,是我太虚伪了。”

    贺穆兰豪爽地点了点头。

    “如此,就要多劳烦各位了!”

    “将军好说!”

    “有我们这么些人在,除非出动羽林军,否则谁也不能摸到你半根头发!”

    一群人熙熙攘攘地吵闹了起来,这种氛围实在太像是军中,虽然不过短短的半年,贺穆兰却觉得离那金戈铁马的日子太远了,此时见他们七嘴八舌,不但没有烦躁的感觉,反倒由衷的发出微笑。

    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又传入她的耳中。

    “花将军,晚上包饭吗?”

    ***

    “其实不需要这么多人。”

    贺穆兰苦笑着看着身后一大群人。

    “而且我们骑马,你们不一定……”

    “将军不要操心我们,我们也有马,城里没草场,我们养在城外。”一群汉子们笑着回答贺穆兰。

    “花将军您骑马在前面,我们一定跟上就是!”

    昨日便约了源破羌在虎贲新营相见,虽然昨日以有事搪塞过去,今日若是再推,未免有些不给面子。

    贺穆兰手段不够圆滑,但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也不肯做的。而且若日后传出花木兰被区区一支箭就吓得不敢出门的事情,恐怕也会传为笑柄。

    可她再怎么厚脸皮,让两百多个这样打扮的卢水胡汉子跟着她去虎贲军营……

    真的好吗?

    就这样,贺穆兰第n次感受到“万众瞩目”的感觉,可第一次是这样恨不得大家别看她的。

    任谁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追着两百多个衣衫褴褛的汉子,都会觉得不自在。

    好在很快就出了城,但贺穆兰可以肯定的是,以素和君那无孔不入的白鹭官们的本事,她带着两百多个胡人招摇过市的消息就会传入那位陛下的耳朵里。

    而且还是卢水胡人。

    她马上就要出使北凉了,身边多出这么多卢水胡人,真的没问题吗?

    贺穆兰泪流满面的骑着越影往前走,有种干脆还是下马牵着走算了的感觉。

    再看看左右的陈节和蛮古,他们的表情比她的还迷茫。若说将军骑马是惯例,可亲卫骑马,身后跟着两百多步卒,实在是让人不适应。

    一行人就这么表情各异地出了城门,那守城门的城门官甚至还翻来覆去的反复看了贺穆兰的将牌无数回。若不是城门官早就习惯了贺穆兰清早出城去虎贲新营,怕是此刻已经把他们当做可疑人士给拿下了。

    这些卢水胡汉子倒是各个都趾高气扬、精神抖擞的样子,似乎有位这样天下闻名的领头者十分荣幸。

    待到了城外,贺穆兰看着一马平川的官道,再看看身后穿着草鞋、狗皮靴等乱七八糟鞋子的卢水胡人们一眼,不由得犯难。

    “花将军,你别管我们了,我们跟的上。再往前一点,我们的马就可以骑了……”

    汉子们大大咧咧地示意她不要在意,贺穆兰拗不过他们,骑着越影一路小跑,朝着虎贲新营而去。

    “将军……将军……”

    陈节听到身后连续不断的脚步之声,瞠目结舌的望着后面的卢水胡汉子们。

    “他们……他们居然……用跑的……”

    贺穆兰没有回头也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心中实在是酸涩。

    “嗯,你也别回头,马不要骑的太快。”

    那一阵一阵的发足狂奔之声击入贺穆兰心底,让她忍不住神色肃穆。

    这支卢水胡人,当得起后世那赫赫有名的“天台军”之号。即使是鲜卑军中,也极少有这种方式急行军的情况。

    他们真是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双脚,在这大地之上奋斗至今的!

    平城城外来往的旅人们都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幕:在最前方,骑着黑色大宛良马的将军带着两个亲卫,正一路小跑的往某处山谷而去。在他们的后面,穿着各种肤色的魁梧汉子们埋头苦追,虽累的气喘吁吁,却人人都有喜色。

    这些人有些面有菜色,有的衣衫不整,但任何一个人拎出来让人看了,都只会发自内心的赞一声“好汉子”。

    这“好汉子”赞的不是形貌,而是他们的言行举止,这是真正在沙场上历练过的满足,虽发足狂奔,却甘之若饴。

    “什么情况?哪位将军又新弄出来的练兵之法?让人跟在马后面跑?”

    一个走南闯北的行商问身边的朋友。

    “那前面骑着大宛马的将军是什么来路?”

    “那将军我确实不认识。”行商见多识广的朋友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不过我国境内的大宛马就那么几匹,这将军应该非富即贵……”

    花富贵还不知道别人如何议论他们,直到到了一处离官道不远的草场附近,才陆陆续续有人出来,牵着一大群马。

    这些马大部分都是良种,和这些汉子破破烂烂的衣着比起来,任何一匹马站在他们身边都像是偷来的,可这些马对主人亲昵的态度却做不得假。

    直到现在,贺穆兰才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

    两百多个汉子翻身上马,和带马前来汇合的族人遥遥抱拳感谢。这些人大概就是之前说过的“不能出来”的朋友们,远远对着贺穆兰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虎贲新营门口。

    衣冠齐整、身着铁锈红色衣袍的五百私兵们整齐划一的站在营门之外,在虎贲右司马源破羌的带领下迎接贺穆兰。

    如今日已高升,一群私兵身着皮甲,内着袍服,虽是冬天,也被太阳照的汗流浃背,加之等的时间也长,有些人不由得露出烦躁的表情。

    源破羌的私兵大都是从南凉跟出来的亲兵,有一些是他死去的兄长们的心腹,有一些是南凉那些破国贵族的子弟,源破羌年纪不大,虽能统辖他们,但他们心高气傲肯定是有的,他有意把他们拉到门口静等,也是为了磨磨他们的性子,锉锉他们的锐气。

    不一会儿,源破羌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之声,在这里的都是在行伍之中打滚的宿将,一听这马蹄声,再看看尘头,便能估算来的有几百人。

    “敌袭?”

    源破羌心中一惊。

    “不,哪个敌人能不声不响打到平城外?若真是敌袭,几百人只够平城外的驻军塞牙缝的。”

    源破羌心中安定,便又看了一眼身后面露各种惊疑之色的部将们,出声警告:“不要妄动,先看看情况。”

    马蹄之声越来越近,随着马蹄声而来的,还有一阵阵奇异的怪味。

    有些像是集市之中咸鱼膻肉、鸡鸭鱼鹅夹杂在一起,又被太阳炙烤过的古怪气味;还有些像是邋遢了几个月的抠脚大汉们聚集在一起,齐齐脱了鞋袜的味道。

    这味道实在是让人心中不喜,源破羌再落魄时也是王子,最注意仪表,等看到贺穆兰领着一大群穿着古怪、身上散发出各种气味的汉子来到军营之前时,哪怕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脱口而出:

    “花将军,莫不是你以为我带着私兵给你下马威,所以……”

    他看了一眼她身后奇装异服的卢水胡人,苦笑着说道:

    “……砸场子来了?”

    莫说是贺穆兰,便是任何一个人看到贺穆兰带着的这群人,都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若是不喜源破羌的行为,以贺穆兰现在的威望和身份,在若干家、贺赖家或库莫提那里借上几百个精兵撑场面是一句话的事情。

    可他偏偏带着几百个市井之徒,有些一眼看去还是杂胡的市井之徒前来虎贲军营……

    “此事一言难尽。”

    面对源破羌此等的猜测,贺穆兰也只能翻身下马以示绝无此意。

    随着贺穆兰下马,陈节、蛮古和一干卢水胡人也纷纷滚鞍下马,动作干净利索,显然都是经常行军之人。

    看到这些人可能确实是老兵,并非贺穆兰四处找来羞辱秃发家的私军的,源破羌的脸色才算好了一点。

    贺穆兰领着两百多号卢水胡人进入军营,和源破羌并肩而立,用春秋笔法大致说了下自己遇刺的事情,然后这些人都是自己弟子找来的朋友,热心护卫云云。

    时人爱豢养私兵,就连游侠儿都是呼啸着聚众山林,也有大量的破落贵族家中带着许多家人四处流窜,源破羌自己就是如此,自然对这些卢水胡人心有戚戚焉。

    如此一来,他的态度又更好了一些,可他身后的私兵们却不是如此。

    卢水胡人当过佣兵,不过佣兵是什么?

    那都是野路子,莫说补给辎重粮草都要自己想办法,像这样吹角连营、军帐齐备的军营更是从未有过,更别说那广阔的校场、来来回回摆弄各种器械的后勤兵卒了。

    所以这些卢水胡人一进军营就用各种羡慕和好奇地眼神东张西望,偶见几匹好马被人牵着走过,眼神里都是炽热的东西。

    他们仿佛已经看见当这座大营满布将士时雄壮的操练声,鼻子里似乎也闻到了擂鼓出征时誓师酒的清洌之气,那马鸣嘶嘶,刀剑出鞘的交杂之声更像是完美的乐章,一下一下激荡着他们的耳膜。

    幻想是最美好的东西,每个男儿都有金戈铁马的梦想,更何况卢水胡人几百年来曾无数次和正规军并肩作战,直到十六国时北方一片混战才沦为不入流的人马。

    他们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英明的领袖盖天台,结果就在乱军之中被长孙翰斩了,之后虽然分崩离析,可心中那些热血却是没有熄灭的。

    这些男儿热血澎湃,源破羌的私兵们却一脸嫌弃鄙夷的看着这些草莽之徒,有些卢水胡人连双鞋都没有,裹着草和破布缝合在一起的怪东西,甚至还有人连腰上都没有腰带,只用草绳胡乱束做一团。

    源破羌敏锐的发现了自己部下的那些心思,又发现那些卢水胡人们对此是一种不屑一顾的坦荡,顿时明白这些人应该是有真本事的。

    正是这些真本事让他们无视了他那些部下的骄傲,因为他们的骄傲不在于身份和衣着,而来自于对自身力量的自信。

    想到这里,源破羌露出在黑山军营时那副可爱的笑容。

    “花将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亮出两个小虎牙,对贺穆兰建议:

    “不如让两边都活动活动?”

    ***

    一个时辰后。

    “呃!啊!我认输!我认输!”

    “莫打脸!我认输!”

    “我就不认输,有种你打死我!呃啊!你还真打死我?”

    校场上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两百卢水胡健儿对上精挑细选的两百源家军,几乎是以吊打对手的气势不停的赢着拳脚。

    这些私兵除了平时的操练和出征,其他时候都有贵族养着,从不为生存发愁,而这些卢水胡健儿除了每天必备的练武,寻常做些苦力、或是搬运东西都是常事,一身腱子肉简直能撑爆衣衫。

    他们将什么街头乱斗、乱军中活命的本事一齐上来,顿时打的这些私兵丢盔弃甲,恨不得抱头鼠窜才好。

    贺穆兰和源破羌也算有些私交,源破羌的私兵心高气傲是她早就知道的,而且在黑山时他也是这么打击左军的气焰,贺穆兰明白他的想法,所以就让这些卢水胡汉子们下场去“玩玩”。

    这一玩,就玩出了这个结果。

    莫说只是想让他们知道草莽之中也有猛士的源破羌,就连贺穆兰都没想到这些汉子们有这样的本事。

    能坚持到最后还跟着盖吴的,果然都不是庸人。

    这些汉子也有意让花木兰看看他们的本事,手上的功夫绝不收敛,可就苦了这些私兵,被打的要命不算,若是不幸被压在卢水胡人的身下,闻着对方身上传出的阵阵汗味和异味,真是恨不得大哭一场才好。

    两百个汉子轻松赢了对手,满场里除了源破羌手下几个特别强的老家将,几乎是哀鸿遍野,躺倒一片。

    卢尔泰能屡屡出头,自然武艺不弱,他稳稳赢了之后,带着几个卢水胡汉子前来向贺穆兰致礼。

    “花将军,幸不辱命,还好没丢了您的脸。”

    贺穆兰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当然高兴。

    “你,你究竟在哪里找来这么一群……”

    源破羌脸上震惊之色无以言表,到后来甚至站起了身子,直接站在点将台边沿看着他们比斗。

    眼见这些汉子一个个对贺穆兰尊敬无比,更是让他暗暗心惊。

    贺穆兰见这些卢水胡人莫名其妙的扬了威,也为他们心中快慰。

    “啊……”

    她看着狂热到恨不得将这些卢水胡人收入帐下的源破羌,轻笑了起来。

    “自己送上门来的。”

第310章 后顾之忧

    卢水胡人比高车人的作战能力还要高的多,因为卢水胡人世代靠这个吃饭,而高车还有不少工匠,在柔然也沦为奴隶了许久。

    源破羌也是见多识广之辈,见到这支卢水胡人大获全胜之后,忍不住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这才不确定地问道:“这是……杏城那支卢水胡?”

    “是,夏国逃难来的。”贺穆兰见源破羌一肚子话想问,生怕他问太多为何卢水胡人会跟着她之类的话,所以先发制人地问道:“你有那么多私兵,是怎么养活的?我从来孑然一身,如今多了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实在是为生计发愁。”

    虽说天子近臣总是时不时的会有一些赏赐下来,可是若靠这个养活自己的手下,大部分将军都要饿死了。

    源破羌愣了愣,似是觉得她说的话很奇怪。

    “陛下赐给你的金银财帛,你没有购置田地庄园和牧场吗?粮食什么都可以换到,当然是买田地最划得来,种粮食就等于种钱。买桑林也可以养蚕贸丝、卖丝绸,也是进项。如今地价贱,贵的只是人手,你上次北征柔然的赏赐,足以买下好大一块良田了啊。”

    源破羌虽然是南凉的亡国王子,不过亡国之君总是会把国库搬空,他的父兄都死了,他自然继承了这一笔庞大的遗产,在魏国购田置地。

    “不过你根基确实薄弱了点。我还有家臣和可信任的家人帮我打理庄园和田地,你若买了田地,没找对管事的,一年的收益光克扣就能给你昧下一半。”

    源破羌看了看那些衣衫褴褛的卢水胡人,也是觉得好笑。

    “我记得你那宅子,连个下人都没有吧?”

    贺穆兰原想着不行也去买些田地,可按照源破羌的说法,这地里的收成如何还是看管着田地的管事来打理的,必须要找信得过的人来。

    贺穆兰混到现在,亲兵也就两个,可无论是陈节还是蛮古都不会想去给她做个管家,这么一想,头又隐隐作痛。

    许多在贵族人家顺理成章、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到了她这里,就变得难上加难。

    “不行你就买地租出去吧,和租户在官府订好契约,按时间取租子就是。不过现在田地得的容易,租人家地种的太少了。”

    源破羌幸灾乐祸地说道:“要不然,你让这些勇士跟了我吧,我保证让他们吃好喝好。”

    对此,贺穆兰连连摇头。

    “这些都是我弟子的朋友,不是我的下人,你若招揽,该去和他们自己说。”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源破羌兴奋地虎牙又露,“我这就去问问!”

    原来他并非真的想要找贺穆兰“割爱”,而是设下了一个言语圈套,让她自己说出“我不干涉”这样的话,好方便他招揽。

    贺穆兰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即使是源破羌也怕她对他心生怨言,不得不先拿话将她架起来。

    源破羌的私兵丢了面子,一个个如同斗败的公鸡一般缩在一起。源破羌先是好生安慰了自己的私兵们几句,而后脚步一转,朝着卢水胡人而去。

    这些卢水胡人一个个还在兴奋的吹嘘着自己刚才的武勇。

    “那人还想仗着甲胄精良硬挡下我的拳头,嘿嘿,我这指套还是自己磨出来的,被打中了岂能有好……”

    卢尔泰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身上的鱼腥味由于剧烈运动而散发出去老远。

    由于他身边围的人最多,源破羌凑到他的身边,仗着自己面善和他搭话。

    源破羌不是很会做这种招揽的事儿,两人鸡同鸭讲说了半天以后,卢尔泰干脆的点了点头。

    “哦,你是想找我们干活是不是?”卢尔泰眼神放光的招呼一干兄弟,“看看我们,各个身强体壮,绝不让你后悔!”

    ‘原来竟这么容易,怪不得花木兰说是送上门来的。’

    源破羌心中一喜,连连点头。

    “都要,你们有多少人,我都要了!”

    “你这汉子长的腼腆,笑起来软绵绵的,想不到也是个爽快人!”卢尔泰喜出望外,又追问了一句:“包饭吗?”

    这对于花木兰来说是个天大的麻烦,对于奴仆如云的源破羌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所以他笑着回答:

    “不但包饭,而且顿顿有鱼有肉。”

    “那就更好了。这位将军要找我们干什么活?修墙?铺路?搭房子卸货?不是我们说,我们各个都有一把好力气,做起这些事来又快又好,就是我们是卢水胡人,有些雇主不爱用我们,还是你这人眼光好……”

    卢尔泰豪爽地用大掌拍着源破羌的肩膀:“这位将军准备多少工钱雇我们?”

    修墙?铺路?

    他花钱请他们做这个做什么?

    源破羌瞪大了眼,脸色一板:

    “这位壮士,你在逗我吗?”

    卢尔泰见他变了脸,脸色也一板。

    “怎么?只肯包饭?力气活很费精力,至少要给些工钱吧?我可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人!”

    卢尔泰率先表示不满,几百个卢水胡人立刻七嘴八舌地说起源破羌的不是,言语中直把他说成那种只让人干活不给人报仇的恶工头。

    这些人都是在市井之中混的人物,说话一套一套,噎的源破羌无法反击,加之这些卢水胡人又是贺穆兰带来的,也不好翻脸,被一阵挤兑后实在是站不住了,抱头鼠窜。

    直到最后,他也没搞清自己好好的“招揽”为何变成了“招工”,还差点被当成奸商之流。

    “嘁,就是逗你。”

    卢尔泰见源破羌走远了,刚刚还愤慨的表情立刻变得平静起来。

    “什么玩意儿,见我们能打就要我们卖命,真当我们是穷酸货。”

    “还是卢尔泰兄弟聪明,若是直接拒绝,说不定要给花将军惹麻烦。”一个卢水胡汉子露出赞叹的神色,“盖吴少主也不知查找真凶查的如何,花将军带着我们这一大群人,也实在是惹眼。”

    “是啊,若花将军是个性格张扬的也就算了,我看他似乎不爱出风头……”

    “这南凉的王子也不是个东西,准备用比武给花将军下马威呢,还好我们本事不错,否则就给花将军丢脸了。花将军要丢了脸,我们少主的脸往哪儿摆?”

    几人小声议论刚才那将军的来意,言语之间对源破羌前后不一的态度有些不满。他们虽都是草莽之辈,但自尊却是比一般人还要高,先开始嫌弃他们臭、认为他们是花将军找来侮辱对方的,虽然他没说,可是这些受尽白眼的汉子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待源破羌亲自“折节下交”表示招揽之意时,这些汉子们就顺势逗弄了他一番,让他落荒而逃。

    也委实源破羌是个年轻又位高尊贵的王子,若换成其他老辣的角色,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发掉。

    今日源破羌丢了脸,私兵们又大多有伤,到了中午时分也就不欢而散了。

    临走之前,源破羌看着这一群捂着肚子满脸饥色的汉子,对着贺穆兰提点了一番。

    “其实你若舍得钱打点,可以去‘禁田’,你身后站着贺赖家,禁田比别人方便的多。现在牛羊又贱,到时候找一个贩子全部卖了就是。禁田不怕人克扣,打理起来也容易。”

    他自以为自己说的很明白了,可贺穆兰却不大清楚“禁田”是什么,待要仔细问问,源破羌已经飘然离去了。

    一群卢水胡人一早上先是跑了大半个平城,而后又跟源破羌的私兵们较量了一早上,到了中午已经是饿的饥肠辘辘。这时代平民百姓一天只吃两顿,只有军营里的士卒在操练之后多顿午食,可卢水胡人却不是虎贲军的将士,自然是想享受不到这顿午饭。

    好在贺穆兰是虎贲左司马,而这座新营除了虎贲军的将士们还没到齐以外其他如同火军等已经到了,贺穆兰不好意思让这些卢水胡人饿着肚子再回去,便出钱请了火军们做了一顿三百人的午饭,让他们好好饱餐了一顿。

    只是如此一来,贺穆兰又大大破费了一笔。

    在军营盘桓到下午,贺穆兰处理完军营里的公事,又带着一群卢水胡人返回昌平坊的花宅。她的宅子养不了几百匹马,到了平城外的野地,这些卢水胡人又把自己的马交给族人照料,自己跑步跟着贺穆兰回城。

    早上刚刚招摇过市过一次,到了下午,贺穆兰又带着他们在平城跑了一大圈,引起无数人侧目。

    等贺穆兰回了家,果不其然,已经看到素和君在门口候着了。

    她清早带着这么多身材魁梧的汉子穿过平城,怎么可能避过白鹭官们无处不在的视线?

    “什么人!”

    “报上名来!”

    这些卢水胡汉子是为了保护贺穆兰的安全而来这里的,待见到有人“鬼鬼祟祟”的候在门口,立刻将贺穆兰围了起来,又有人去喝问素和君的身份。

    素和君虽知道有这群卢水胡人存在,可还是忍不住细细打量了他们一番,这才笑着和贺穆兰说道:“几日不见,你排场倒见长了。”

    贺穆兰一边安抚卢水胡的汉子们,一边苦笑着开口:“让素和君见笑了,其中另有缘故,不便言说。你来是?”

    “陛下听说你府上多了人,好奇你发生了什么,我就自告奋勇接了差事,出来召你入宫了。”

    素和君看了一眼她身后奇装异服的卢水胡人。

    “如今我也好奇,你和我边走边说吧。”

    既是圣谕,贺穆兰自然不敢拖延,她连衣甲都没换,也没有回府,只安排好陈节和蛮古照顾这几百卢水胡人,就准备跟着素和君进宫。

    她甩甩袖子准备要走,卢尔泰等人却是不干了。

    “花将军,我们答应少主和您寸步不离的,您怎么丢下我们就走了呢!”

    “就是就是!这小子看起来忒瘦弱,怎么能保护的了您的安全,还是让我们跟您去吧!”

    “少主?”素和君疑惑的看了贺穆兰一眼,“什么人?”

    “我新收的徒弟。”贺穆兰随口回答他,安抚众多卢水胡人:“我此番是要入宫,你们没有奉召,是进不了宫城的,不如就在我府上等等,等我和陛下商议完事情,就会回来。”

    这群汉子似乎信奉“一诺千金”,不管贺穆兰好说歹说,最后还是素和君不耐烦拉扯,这几百人护着贺穆兰到了宫门口,目送她进去之后,就在那宫门外等着,似乎准备等到她出来再回去。

    “你在哪儿找了这么一群死心眼的?真和外面传的一样,是你新募的私兵?”素和君知道贺穆兰不是喜欢扩张势力之人,否则拓跋焘也不会对她如此放心,“我看像是杂胡?”

    “确实是杂胡。他们是卢水胡人。”贺穆兰顿了顿,还是据实以告。“是杏城已经离乱的天台军。”

    “天台军?”

    素和君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说盖天台一死就散了吗?”

    “是散了,在平城混口饭吃。”贺穆兰不愿素和君把这些卢水胡人想的太坏,尽力为他们开脱。

    说话间,隐约已经见到拓跋焘处理公事的武昌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说边走,贺穆兰突然想起源破羌的提议,便随口问素和君:“你可知道禁田是什么?如何禁?”

    “怎么,你要禁田?”素和君意外地看了贺穆兰一眼,“你的财帛不够用吗?而且你这次得的牛马我都给你换成金子了,你禁田也没有牛羊啊。”

    “家中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吃饭的,我又没什么进项,今日源司马建议我禁田,我却连禁田是什么都不知道。”

    贺穆兰叹了口气。

    “这是一文钱憋死英雄汉。”

    “十六国时,北方地广人稀,大片荒地露于荒野无人耕种,几位大可汗都把这些无人耕种的农田圈禁起来,任由我们鲜卑人作为牧场。这些良田肥沃,不需要怎么打理就有牧草,最适合放牧牛羊,因为不生产粮食,也不用交税,所以进项也来的容易。”

    素和君面带微笑。

    “这确实是来钱最快的办法。如今连许多禁田都荒着,你若有门路,就能弄到几块放牧牛羊。你养了多少只牛多少只羊是定数的,倒不怕人蒙骗,等长大了卖掉就行。羊牛羊也不需要多少人手,比伺候田地来的容易。”

    “大量田地没人种吗?”贺穆兰想起柔然一战后俘虏的大量奴隶,“不是得了不少人口么?为何不把禁田分给奴隶耕种,得些粮食也好啊。如今牛羊都这么贱。”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不会有人上书的。现在禁田的都是鲜卑人,而大族习惯购置奴隶,他们巴不得多买些柔然人回去,谁会做这种得罪人的事?”

    素和君见贺穆兰发怔,摇了摇头。

    “你别看我,便是我这样‘吃香’的人,也不敢上书陛下废除禁田的。柔然的奴隶惯于放牧,让他们种田也是不对路子,还不如去禁田里放牧。”

    贺穆兰一边咋舌于北魏人“墨守成规”的固执,一边觉得这世道实在是荒谬。

    南朝的刘宋只有几百万人,可人家坐拥广袤的沃土,愣是粮仓丰满;而魏国屡屡攻城略地,也不知得了多少人口和土地,粮仓里却总是空空,行军打仗还要带着牛羊做口粮,连劣马都是可以做补充的食物。

    若是一直是丰年、一直打仗还好,若是遇到了灾年,官仓里无粮,到底用什么赈灾呢?难道禁田的鲜卑大户和建了邬壁广纳荫户的宗主们会拿出粮食来赈济灾民吗?

    这不是开玩笑么!

    贺穆兰心情沉重,不但半点都没有了对“禁田”的期待,反倒深深的担忧了起来。

    待他们入了武昌殿,拓跋焘正在处理奏疏,见他们来了,便让贺穆兰和素和君稍等了等,两人跪坐在殿中等了有半个时辰,才看见拓跋焘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烦躁地埋怨。

    “我情愿御驾亲征亲临险地,也不愿意一天到晚坐在宫中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这些奏疏里大半都是假的,我都想扩充白鹭官的人数,替我下去看看民生民情了。”

    他说的情真意切,素和君只笑笑不接话,贺穆兰原想说批阅奏折也是大事,可一想,拓跋焘难道不知道这也是重要的事吗?若他不认为这个重要,也不会忍着烦躁在武昌殿一坐一天了。

    于是贺穆兰知道了素和君为何只笑不说话,便也不再开口。

    拓跋焘确实也只是发发牢骚,见贺穆兰一身戎装前来,意外地挑了挑眉:“怎么,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对了,早上你那是怎么回事?都有御史参你喧闹京师了,说是你带着几百个衣冠不整的汉子在京中招摇过市?”

    不过是穿的差些,若是平时在街上走都不会有人注意,只不过因为跟着她,反倒变成“衣冠不整”了。

    贺穆兰心中有些委屈,忍不住开口辩驳。

    “陛下,他们并非衣冠不整,只不过是,是……”贺穆兰咬了咬牙,“不过是过的苦,实在是没有好的衣服可穿。”

    贺穆兰在拓跋焘面前素来不隐瞒什么,当即把自己如何收了一个弟子,收了以后才发现弟子是杏城天台军首领之子,自己如何遇袭,盖吴如何想要彻查此事等等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

    而后说到盖吴不放心自己的安危,连夜召集了几百人手保护自己的安危,而这些卢水胡人如何死心眼非要寸步不离,甚至她料理不了这么多人吃饭穿衣的事情,也都一一据实以告。

    拓跋焘召贺穆兰前来原本是怕她遭了谁的算计,惹了不该惹的人,却没想到一问之下真的是曾经遇到刺客,顿时面露诧异。

    “弩/箭?怎么又是nu?柳元景不是已经被看管起来了吗?平城难道还有其他刘宋的探子?”

    这时代的重nu是极为先进的武器,南方才能大规模生产,所以拓跋焘才按捺不住,心中出奇愤怒。

    “这刘义康真是其心可诛!不但勾结柔然和胡夏,竟是连平城里都有人马!下次他们还想掀动什么人?北凉?卢水胡?白龙胡?羌人?!”

    拓跋焘拍案而起。

    “素和君,去把卫京将军……”

    “陛下,末将的徒儿正在调查此事,如今还不能确定就一定是刘宋的作为。若是对方故意要挑拨两国之间的关系,您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是正中了那些小人的下怀?”

    贺穆兰不得不站出来劝谏。

    “可否给末将的徒儿几天,等查明了原委,再来决定不迟。”

    “陛下,臣也是这个意思。不如先交给白鹭官探查一番,再派兵抓捕刺客。”素和君也担心大张旗鼓的抓刺客会引起动荡。

    “平城戒备森严,虽说杂胡众多,可真的想要行刺,却没有那么容易。”

    几天后就是原定迎接赫连定的日子,如今赫连定已经到了统万城附近,再过几天就要越过边界进入魏境,拓跋焘不想出现一点麻烦,所以才想速战速决对京城“刷洗”一遍。

    可正如贺穆兰所说,若不是刘宋的举动,只是其他诸国想要趁着这世上最大的两个国家开战而赢得喘息的机会,他这么大张旗鼓便是中了别人的离间计了。

    但对于拓跋焘来说,他对曾经帮着赫连昌反抗魏军的卢水胡人也没有什么好感,盖天台的天台军最鼎盛的时候,曾经以三千人的数量据守秦州一月有余,给鲜卑人增添了不少伤亡。

    所以当长孙翰亲自出师在乱军中杀了盖天台之后,拓跋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兵占了卢水胡人在秦州的据地杏城,让他们再无后方可以补给。

    这一招果然有效,卢水胡人纷纷逃窜,天台军也四分五裂,而后魏国铁骑摧枯拉朽,直接扫荡夏国全境,直指统万。

    不过盖天台给魏国造成的只是小小的麻烦,所以拓跋焘心中只是微微不舒服了一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如今夏国都成了魏国,杏城所在的秦州也成了魏国的秦州,这些卢水胡人在自己新的国家里讨生活,谁也不能说他们是谋逆之徒。

    平城里匈奴人、羌人、高车人,甚至连柔然人都不知道有多少。

    “你对你那新收的徒弟,可有信心?”拓跋焘说话一向直率。“我对你的弟子是一点信心都没有的,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个会胡来的人,你若觉得他可以,我就信你们一次。”

    贺穆兰想起宫门外那些鲁汉子,再想想天台军“一言九鼎”的名声,慎重地点了点头。

    “我信他。”

    “好,既然你信他,我便等。”

    拓跋焘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只给他两天。三天后我们就要出京,他后日再没有消息,我就要出动白鹭官和羽林军抓捕平城中的卢水胡人拷问了。我可不想走在街头突然被nu箭给射死了。”

    这武器几百步之外依然能够命中,可谓是防不胜防,而拓跋焘又是出了名的喜欢乱溜达。

    贺穆兰为弟子争取到两天已经是意外之喜了,立刻为盖吴谢恩。

    拓跋焘嘴里说的慎重,实际上大概也不把卢水胡人当太大的问题,反倒问起贺穆兰一些琐事,全是亲近之意。

    待到了用晚膳的时候,贺穆兰想着门外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汉子在等,忍不住请辞想要出宫。

    让贺穆兰想不到的是,拓跋焘虽然允了她的请求,却屏退了左右,连素和君也让他下去,独自留下了贺穆兰说话。

    这下子贺穆兰就错愕不已了。素和君可以说是拓跋焘绝对的心腹,除了不是宦官没办法陪他进后宫,可以说大部分时候都是寸步不离,到底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拓跋焘竟然连素和君都要让他退下?

    显然他的决定连素和君也没意料到,一脸意外加好奇地表情退下了,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拓跋焘和贺穆兰二人相对而立。

    贺穆兰素来沉得住气,安静地等着拓跋焘先开口。

    冬日的宫室里总是很暗,尤其现在已经临近晚上,拓跋焘没有让人掌灯,就这样立在空荡荡的武昌殿中,那身影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花木兰,你那宅子没有能干的妇人打理,是不是过的很辛苦?”

    贺穆兰千等万等,却等到这么一句话,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陛下,您为何问这个?我那宅子虽然没妇人打理,不过就我们几个住,封了其他院子,也不是很麻烦。”

    “怎么能不麻烦呢?年后你的军奴要过来照料宅子,这么多人吃喝干活,总要有个人帮衬你。而且你那宅子离我的宫中近,我日后要出宫巡视,肯定是在你的宅子里歇脚用饭的……”

    拓跋焘喜欢微服出巡,经常对自己的臣子突然袭击,京中的重臣们已经习惯了他的神来一笔。

    贺穆兰越听越糊涂,只得应和:“是,陛下若愿意在末将府中歇脚,那是臣的荣幸……”

    “咳咳,我住的地方,不能太随便……”

    一贯随便的拓跋焘突然说出这种让人根本不能信服的话。

    “所以等明年你出使回来,我让人给你找个可靠的管家娘子,协助你管理宅邸。你要好好照顾她,她是大家出身,从小学的就是管理后宅,你不是真的男人,娶不了妻子,若是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难保不让人闲言碎语……”

    拓跋焘似乎觉得自己说的也实在是语无伦次,便不在多言,微微酝酿了一下,又补充道:

    “所以你的后宅,不如就交给她吧。有她在,无论你出征还是在京中,至少有奴仆可以伺候,有热饭可以吃到嘴,我到你府里去歇息,也不会被冷落在一旁,连门都进不去。”

    贺穆兰听到这里还不明白就算是白活了几辈子。

    恐怕是这位陛下有什么红颜知己不便带入宫里,而要养在她宅子里,好让他暗度陈仓。

    也是,她不是真的女人,拓跋焘不必担心她照顾那女人会日久生情,也不怕她和那个女人发生点什么。

    只是花木兰在宅子里养了个女人……

    这话传出去委实有些不好听。

    “我受陛下照顾良多,若有吩咐,万死不辞。更何况我确实不擅长打理宅邸,陛下要给我这么个帮手,我正求之不得。”

    贺穆兰露出理解的笑容,对着拓跋焘微微点头。

    “那我先谢过陛下了。”

    拓跋焘见贺穆兰没有多问,也没有不悦的样子,终是松了一口气。

    他心中的那个担忧,总算是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那样柔弱的一个女人,跟着性格坚毅的花木兰相处,应该也能渐渐变得坚强起来,安抚离子之痛吧。

    拓跋焘心中快慰,免不得有几分投桃报李之心,他心情大好地对着贺穆兰笑道:

    “在你的管家娘子没到之前,你府里那些人手确实是个问题。这样吧,明日你再带着那些卢水胡人去虎贲新营去,这几日你干脆就在新营里练兵,一来新营不容易混入刺客,二来我派人吩咐火军为他们做饭,也省了你的后顾之忧。”

    贺穆兰正在头疼这几日伙食怎么办,待听到拓跋焘的话,立刻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等贺穆兰出了宫,带了一群卢水胡人在花宅安歇一彤后,这位虎威将军又带着一群卢水胡人招摇过市,直奔虎贲营而去。

    ***

    “花将军,又换了个将军来给您下马威吗?”

    一身渔夫打扮的卢尔泰看着营门前身材高大魁梧的将军,忍不住面有男色地说道:“今日这个看起来威风的很,后面的私军也不是昨天那样的面子货,兄弟们几个想要占便宜,比明天要难……”

    此时贺穆兰已经一脸魂游天际的表情,显然吓得不轻。

    卢尔泰还以为是他露了怯让贺穆兰心中担忧,想了想,一咬牙道:“不过将军放心,只要将军不怕惹麻烦,我们一定想法子赢,就是赢得不太好看罢了!”

    这么高的汉子,下盘一定不稳,到时候来一招“猴子偷桃”,或是“童子拜佛”,肯定也要吃闷亏。

    真打仗的时候,管他招式阴险不阴险,能赢就行!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

    贺穆兰猛然回过神来,见卢尔泰身后的一众汉子阴测测地盯着对面将士们的要害部位坏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花将军,好久不见!”

    一身明光铠的拓跋焘对着花将军眨了眨眼。

    “听说昨日源司马吃了大亏,我底下的儿郎们有些不服气……”

    拓跋焘嘿嘿一笑。

    “所以今天我带着他们过来,和这些壮士切磋切磋……”

    切……

    切你妹啊!

    贺穆兰无语凝噎。

    古大人呢?

    谁快去把古大人叫来!

    陛下又出来乱跑了!

第311章 杜寿将军

    拓跋焘身边的宿卫总共只有几百人,而拓跋焘挑选宿卫的标准也很简单,第一,要是信得过的人,第二,要能打。就爱上

    以若干狼头为例,他的本事在贺穆兰看来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可在拓跋焘的宿卫军里,甚至排不上前。

    独孤诺那小子家世如此好,却连宿卫军都进不去。独孤诺有一堂兄名为独孤尼,汉名叫“刘尼”,从小武艺高强,善射善骑,在拓跋焘的宿卫军里也只能排到第十左右。

    羽林军几万人,最终只有这几百人能担任宿卫,武艺和人品、长相自然是一等一的,至少拉出去绝对不会丢拓跋焘的脸。

    这些强宗子弟和源破羌的私军截然不同,无论是沙场里浸染出来的风范,还是世家出身的气势,还未比试,就先让卢水胡人自惭形秽。

    别的不说,这些人大多穿着绫罗绸衣,有些卢水胡人一上手拉扯就担心弄坏别人的衣服要赔,打起来未免束手束脚,不敢下狠手。

    但即使如此,卢水胡人表现出来的武艺已经很出乎拓跋焘的意料之外了。

    “天台军竟如此善战!难怪盖天台能守住秦州达一个月之久!这么一想,长孙翰把他杀了倒是可惜了!”

    拓跋焘立在贺穆兰身边,那爱才的毛病发作,恨不得把盖天台从地府里再挖回来才好。

    “你收的那个叫盖吴的小子,武艺如何?”

    “以同龄人来说,属于佼佼者。他用的是家传的双刀,这武器在战场上很占便宜。不过我看他长武器不行,也不懂排兵布阵之法,怕是到不了其父的成就。”贺穆兰想了想,给了比较中肯的评价。

    “武艺好不算什么,你看我的宿卫军中,有多少武艺高强之人?可武艺高的人不一定就会带兵。可我看这些卢水胡人倒是知道如何团结合作,盖天台死的早啊!”

    拓跋焘说着说着,又可惜了一声。

    ‘能不能不要再叹了?’

    贺穆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让长孙翰将军灭了天台军的不就是您吗?’

    拓跋焘带着宿卫军出来就是找场子的,知道他目的的宿卫们无不卯足了劲、想着法子赢得漂亮。卢水胡人也都是真汉子,输了就是输了,他们要给花将军留脸,认输也认的干脆。

    拓跋焘后来看的技痒,甚至还亲自下场和这些卢水胡汉子斗了几场。拓跋鲜卑里这一支都是力大魁梧之人,拓跋提如此,拓跋焘也是如此,拓跋焘武艺扎实,又自幼征战沙场,一身大好本事,和卢水胡人们斗的精彩,一众人等纷纷叫好。

    卢水胡人拉了拓跋焘下场,宿卫军们就去拉贺穆兰。

    若说宿卫军中的好手,那真的是出身好、本事强、会做人的高富帅,可怜他们遇上的是天生自带金手指的贺穆兰,哪怕你是再厉害的高富帅,对上贺穆兰,她也不会留手。

    于是乎,两边的主将都卯起劲为自己带来的人马长脸,可两边的人马都不争气,等贺穆兰和拓跋焘练了个舒坦,校场上又是惨叫一片。

    叫是叫,可气氛倒比昨日源破羌带着私兵较量和谐多了,打到后来,倒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大家都是年轻人,门第之见倒没有祖辈那么明显,一群人打到后来累的像狗,一个个没有形象的横七竖八或坐或倒,吹牛打屁。

    这其中,就有最没形象的那位陛下拓跋焘。

    贺穆兰曾和拓跋焘微服私访过,他曾经对贺穆兰说过“我做了什么惊人之举你别担心”之类的话,所以当贺穆兰看到这位陛下挽着袖子一屁股坐在卢尔泰身边胡乱搭讪的时,除了眉毛扬一扬,倒没显现出什么异样的表情。

    “我看这位兄弟武艺不错,怎么称呼?”拓跋焘露出雄壮的肱二头肌,问已经敞着上衣的卢尔泰。

    “我是卢尔泰。”

    “咦,你鲜卑话说的真不错!许多卢水胡人说鲜卑话有口音。”

    拓跋焘有意套近乎,上来就夸。

    果不其然,卢尔泰眉开眼笑地回道:“我们走南闯北,各地的话都会说一些,鲜卑话又不难学。不过我们这几百人里,也只有一半会说鲜卑话。会说汉话的更少。”

    “听花将军说,你们来平城讨生活的,我看这位壮士的打扮,是以贩鱼为生?你这么好的本事,为何不干的别的?”

    卢尔泰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拓跋焘。

    “怎么,你瞧不起贩鱼的?”

    “我为何要瞧不起贩鱼的?”

    拓跋焘莫名其妙地问。

    在他治下,士农工商样样齐备,若是缺了哪一样,他才真叫头疼呢!

    卢尔泰见拓跋焘并无虚伪之意,便开始告诉他为何他们只能做这些。

    “我们都是卢水胡人,虽说魏国没有按人等约定做什么事,可我们大多语言不通,要是做了别人的护院打手一类,主家要惹出什么人命,我们经常还要给主家背黑锅。我们也看不懂汉字,一到签契约的时候,有人一年写两年,两年写五年,还有骗我们工钱的,所以对我们来说,单纯卖力气或者做买卖倒比长期雇工要容易生活。”

    卢尔泰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神情黯淡地开口:“若不是夏地现在混乱,我们也不愿意到魏国来。每一个关卡和城门都要层层盘剥,我们从夏地出发时还带着一些财帛,可过了四座城而已,钱就已经没了。我有个同伴不愿把他阿母做的衣服给那城门官,一下子争执了起来,马上就来了镇戍兵把他抓走了。魏国每个军镇都有那么多士卒,竟是什么都管……”

    拓跋焘听着他的回忆,眼神晦暗不明。

    “他们都管我们叫杂胡,若是给鲜卑人十份的工钱,给我们只有一二,若是我们抵抗,就说我们想要作乱,让皂隶去抓我们。皂隶则最喜欢这种事,把我们抓起来后,就要我们拿钱赎自己,否则就出不去。”

    “是啊,我就被抓过一回!说好的修一面墙四斗米,只给我一半,还说我做活偷懒!”

    旁边一个卢水胡人插嘴。

    “他们就是觉得我们是夏国来的,好欺负罢了。”

    卢尔泰哼了一声。

    “赫连大王在的时候,过的虽然苦,可是我们却不曾理他,夏国这么大,哪里都去得。等到了魏地,竟是连城门都过不了。”

    “这么说,你们倒是喜欢赫连勃勃做大王的时候了?”拓跋焘支起腿,不咸不淡地问他。

    “谁会喜欢那个疯子!”卢尔泰瞪起眼睛。“我们只不过是想吃得饱饭,穿的起衣服,不让家里人挨冻受饿,谁当大王,管我们什么事?魏国打夏国,我们吃不上饭了,我们就自己护着自己,跟赫连大王有什么关系?”

    这些卢水胡人,竟然都不承认自己是夏人。

    就连一旁的贺穆兰都听出来了,原来这些卢水胡人认为自己只是住在夏国境内的卢水胡人,不属于夏国,当然更不属于魏国,不过是刚好在那里生活而已。

    这也是稀奇,夏国统治秦州几十年,卢水胡人竟然都不觉得自己是夏人。

    想来在魏国境内的那么多胡人也大多是这种想法。

    若没有归属之心,当然也就频频作乱了。

    “那北凉呢?你们为何不去北凉?那不是卢水胡人聚居的地方吗?”

    拓跋焘感兴趣地问。

    “他们喊我们‘东人’,不敢收留我们。”卢尔泰悲戚之色渐起,“明明是同根同源,却因为我们留在夏境而不肯接纳,我们天台军抵抗大魏的铁骑,为的是保护家中的儿女,他们却认为我们会引起魏国震怒,不愿意接纳我们。可笑的是我们自己来了魏境,到没有什么人说要把我们杀了报仇……”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有什么好报仇的。”

    拓跋焘摇了摇头,“沮渠蒙逊就是太小心,也不知错过多少好事。”

    卢尔泰说到这里,见拓跋焘一脸深思,忍不住开口道:“你不会是魏国什么大官吧?我说了这些,会不会给花将军惹麻烦?”

    他话一出口,贺穆兰和拓跋焘齐齐笑了起来。

    “你现在才想到给花木兰惹麻烦,已经晚了。”拓跋焘哈哈大笑,“不过麻烦惹都惹了,你也就放宽心,花将军承受的起。”

    卢尔泰顿时脸色发白。

    “你莫理他,他和你玩笑。”贺穆兰见听得懂鲜卑话的卢水胡汉子面容有变,连忙安抚,“他极为通情达理,不会怪罪你们。”

    “花木兰,你这是要捧杀我。”

    拓跋焘又笑。

    也许是拓跋焘太有人格魅力,和卢水胡人聊了一会儿以后,已经有大半的人和这位“杜寿”将军混熟了。

    “你别看贩鱼,若不是身强体壮的,还真做不了。大冬天,在湖面结冰的地方打个窟窿,趴在冰上一趴就是几个时辰,身体差的冻都冻死了……”

    卢尔泰说起自己的活计眉飞色舞。

    “到了天暖和的时候,卖鱼的太多,到了市集上就要找好位置。一个好位置占住往往要打上一架,少则几人,多则十几人,只有最后打赢了的才能把那位置占上一阵子,若是碰到狠的,往往没几天位子就丢了。”

    “正是如此,不但贩鱼,贩布、贸丝、做什么小买卖,那地方都要靠抢。所以集市之中,往往有收买那些个强人无赖,专门就做这个的。若没有同乡同族帮忙,谁要在市集里做生意,先得遭这些强人无赖的毒手。”

    一个卢水胡人显然是吃过亏,气呼呼地说道:“而且报官也没用,差吏都是和他们一伙儿人的!要想不被打,先得喂饱差吏,再得喂饱无赖。就这些全喂饱了,卖了东西还有人收‘税’,凑活捞个温饱!”

    “收税?平城东西二市的散户并没有税啊。”

    拓跋焘为了刺激商业发展,对散户并没有收税,只是对开店的大宗买卖收税,而且税金定的也不高。

    魏国本就不是靠商业填充国库。

    “不交税?你是当官的,你不会骗人对吧?那就是我们给那些兔崽子骗了?”卢尔泰顿时跳了起来。

    “人头税啊!一升米一天!老子有时候一天还卖不到一升米呢,遇到这种时候情愿给人打一顿我也不交税!”

    “竟克扣到如此地步!”拓跋焘捏紧了拳头。“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若是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哼哼,其他地方城里的集市都没有老弱妇孺,老弱妇孺情愿跑老远去乡间的市集卖东西!我们这些杂胡更是受欺负,一旦见到我们摆点东西卖,恨不得人人都过来顺手拿走几个,敢吱声就被套走,连句话都不给辩驳!”

    某个卢水胡汉子气的牙齿嘎吱嘎吱直响。

    “我们在杏城时,做买卖的人从来不要交什么税,就连赫连大王来的人要催税,都给我们打了出去!他们又没在我们身上花过一块布一根丝,我们干嘛要给他们交税服役!”

    他们又没在我们身上花过一块布一根丝,我们干嘛要给他们交税服役!

    我们为什么要交税服役!

    拓跋焘眼睛一亮,似乎是想通了许久都没有想通的答案!

    “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拓跋焘快慰至极地握住了贺穆兰的手。“花木兰!我想明白了!”

    “陛下明白了什么?”贺穆兰莫名其妙的看着拓跋焘转身又抱住那个卢水胡汉子。

    “好汉子,谢谢你让我豁然开朗!”

    拓跋焘大笑着拍了拍这个卢水胡汉子的肩膀,直笑的他满身寒颤。

    “我问你们,你们说当时抵抗我大魏的铁骑是为了保护家人,是为了能养家糊口,如今杏城已经归了我们魏国,若是有别国来袭,你们还打吗?”

    拓跋焘神采昂扬地问那卢水胡汉子。

    那卢水胡汉子一伸舌头。

    “谁知道呢?魏国铁骑这么强,还有谁敢打来不成?再说我们在杏城的族人早逃了个干净,要想回去,恐怕得鲜卑人不报复我们才成。”

    “仗都打完了,你们都是魏国的子民,鲜卑人为何要报复你们?夏国的平原公赫连定降了都被接纳了,何况你们这些卢水胡人!”

    拓跋焘看着一干宿卫竖着耳朵听着,知道他们关心政局,语气也就更加肯定。

    “既然不报复,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总还是要回去的。杏城毕竟是我们的家乡。”那汉子也回答的坦荡。

    “若有人要打我们的家乡,自然是要护的!不过我们可不为佛狸可汗效命,除非他们花钱雇我们。”

    “你们怎么老想着有人雇你们?”

    拓跋焘啼笑皆非。

    “那不然怎么活?我们又没有其他营生的法子。莫说我们,就是夏地当年那么多胡族,除了打仗,都没有营生的法子。”

    卢尔泰嚷嚷道:“我们又不会种田,也没有大片草场的放牧!好草场都给人圈了!以前是匈奴人圈,现在是你们鲜卑人圈,总之就是没有地!我们做买卖吧,杏城那破地方都没人去,也没东西好卖,我们不受人雇佣,能做什么?”

    他说道后来,语气竟是哽咽。

    “都是胡人,为何还要分个二三四五等!当年我们在关外,各放各的牧,各养各的牛羊,到了中原,竟是连活路都没有了。想回去,连原来的草场都被圈了,柔然都被灭了,我们卢水胡还能活下去吗?”

    卢尔泰的话似是引起了不少卢水胡人的酸楚,一时间气氛压抑至极,甚至有人抹起了眼泪,有人唾骂老天不长眼睛。

    拓跋焘虽然豁达豪迈,可从未见过这种一群汉子齐齐悲苦的场景,今日见了这种情形,而且这种居无定所无依无靠的情形还有大半是他的原因造成的,不禁有些窘迫。

    “日子会好的。等北方一统,大家都是魏国人,也就不分什么鲜卑人、汉人、杂胡了,大家都是魏人,外人也不会称呼你是什么人,都统统是魏人。”

    拓跋焘一生之中最大的心愿就是这个,说起自己的夙愿来,语气自然是铿锵有力,分外激动。

    “哪有这么容易。我是觉得不可能。”卢尔泰摇了摇头,叹息道:“莫说不是一族,就算是一族,也都还要分你是大族之人,我是奴族之人。你看汉人是不是挺了不起的?不也还分高门和寒门吗?你是好人,所以你这么想,可我不觉得佛狸可汗也这么想。就算佛狸可汗这么想,难道所有贵人都这么想吗?贵人可不管我们的死活。”

    他的话引起一片卢水胡人附和。

    有些人甚至直接说魏国不会为卢水胡人做什么,因为魏人自己对自己人都那么残酷,盘剥克扣无恶不作,更别说对他们这些杂胡了。

    这话说的太过现实,可在场诸人没有人可以反驳。

    宿卫军里有许多是强宗子弟、豪门公子,可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往日里有许多自由之身的平民百姓投靠他们的家族,自愿成为隐户为他们耕种,只留一口余粮,为的是什么?

    全是因为活不下去了而已。

    从如今这位陛下至高祖,一直征战频频,苛捐杂税徭役都极重,人口又锐减至一个可怕的地步,举族饿死都常常有之,北方诸国只有魏国一直强盛,概因鲜卑军户和百姓是分开的,军户打仗,百姓耕种服役,至少有大半的平民可以活下去。

    可即使如此,还是有大片田地无人耕种,人人都不愿意交税,也不愿意服长达六七个月的徭役,哪怕自卖自身为奴、或为隐户,也不愿再苦熬到死。

    魏国的百姓过的尚且如此艰难,更别说这些连耕种和放牧都不可能的杂胡。层层盘剥第一层盘剥的就是他们,因为他们势力最弱,因为他们最敢怒不敢言。

    拓跋焘很想说以后不会如此,拓跋焘很想说如今年年打胜仗,国库已经不再空虚,百姓日后不会过的这么苦,可他久久立在原地,只觉得千斤大山向他一齐压来,若要改变这个世道,还不知道有多少坎要过。

    这卢水胡人随口说出的几件事情,竟没有一件是他现在能拍着胸脯说马上就能改变的。

    而拓跋焘身后的宿卫们代表的大多是高门豪族的势力,听了卢水胡人的话,有的不以为然,有的视若罔闻,有的觉得这天经地义,还有些可能产生了思考,却想不到背后隐藏了多少的血泪。

    拓跋焘听懂了,所以拓跋焘更加痛苦。

    贺穆兰看着拓跋焘神色迷茫,刚刚的雄心万丈神采昂扬都化为一片空洞的目光,忍不住朗声说道:

    “我虽认为你们卢水胡人都是值得敬重之人,却不觉得你们如今过的这么苦,是这个世道造成的。”

    这话说的诛心,莫说卢水胡人,就连拓跋焘都神色一凛。

    贺穆兰并非政治家、改革家,可她胜在过人的见识。

    “君欲取之,必先予之。你们什么都没有付出过,又如何要求这个世道回馈你们?我们鲜卑人世世代代把家中儿郎送上战场,不知多少人家战至绝户,这才换的田地恩赐,后方安宁,你们老说鲜卑人看不起你们,却不知在我们鲜卑人看来,你们不曾为国效力,不曾为信念和荣耀而战,只知道浑浑噩噩的活下去,自然是不会让我们瞧得起的。”

    贺穆兰见卢水胡人们露出愤慨之色,又接着说道:“再说我魏国地位卓然的汉人,世人皆知这中原大地都曾是汉人的,我们胡族不过是趁着他们积弱夺了大片山河而已。胡族善战不善守,要治理这偌大的国家,要想人人都安居乐业,非要借助汉人的本事不可。汉人所拥有的,是上千年的经验和知识,这是我们无法跨越的鸿沟,我们敬重的是他们的智慧和本事,并不是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打输了,要是赢了,看他们可这么安稳!”

    鲜卑人里似乎也有许多不喜欢汉人的,宿卫里有人当下就嘟囔着出声。

    “一时强何其容易,最难得的是一直强!若是汉人有一天比我们强了,又把这大好山川夺了回去,那也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怪不得别人!”

    拓跋焘厉声喝道。

    一群宿卫连忙噤声。

    “你们卢水胡人确实善战,可这世上善战的人不知有多少。匈奴人不善战吗?羌人不善战吗?羯人不善战吗?就说鲜卑铁骑的威名,四海皆服,又为何要特意善待你们这些卢水胡人呢?你们想要得到什么,必须先得付出什么才是啊。”

    贺穆兰见拓跋焘神色稳妥许多,这才对着卢水胡人继续开口。

    “汉人耕种田地、纺织布匹、治理国家;鲜卑军户征战四方,保卫国家,开疆拓土;高车人如今也放牧柔然、投效军中,为我大魏而战,只有杂胡,依旧不服教化,不愿付出,却总想着我们苛待了他们。可我们的疆土、我们的粮食、我们的人马,都是我们自己用命、用血泪换来的,为何要与毫无贡献之人分享?”

    贺穆兰一字一句都敲在了这些卢水胡人的心上,让他们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至于你们所说的盘剥、受贿、克扣,我也明白。我也是普通人家出身,自然明白它的坏处。可我魏国立国才四十四年,这些问题便是成长中的剧痛,只要没有病死,总会一点点治愈,只有人心里的篱障,是没有那么容易瓦解的。”

    贺穆兰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改制要什么时候才能盼来,可只要拓跋焘心中种下了对制度怀疑的种子,总会有无数人帮着他开花结果,种出好的果实来。

    拓跋焘原本被卢水胡人的否定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心里已经有了太多的不甘,如今却被贺穆兰的话安抚了大半,几乎没有叫起好来。

    从魏国立国之日起,境内诸族不停生乱,安抚了又乱,乱了又镇,镇完又安抚,不停轮回,已经成了魏国的一道沉疴固疾。饶是他自认宽宏,对待各族也没有偏见,可在这些杂胡眼里,他似乎是压榨他们的恶人,却不想想他们自己先做了什么。

    有时候他甚至想着索性派兵把他们全部灭了算了,可他既然重视汉人的农业生产和风俗习惯,便也得照顾胡族畜牧射猎的风俗和各种迥异的观念。

    但这世上有些事根本就是做不完美的,有时候想的是好的,推行下去又不一样,并不是人人都无偏见,若遇到心性狭隘的,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如此一来,拓跋焘满腹苦水无人唠叨,满腔热血被浇了个干净,可还要继续打起精神治理国家,一边要顾及到军户们的生存,一边又要注意各地的收成和灾害进行赈济,对外要通过战争掠夺获得朝贡和财富,在强宗门阀遍地的大环境下保证国库的丰盈……

    他过的如此辛苦,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就连一个卢水胡人都能跺着脚大骂“魏国不好!”

    他何苦来哉!

    他何必如此痛苦!

    他和赫连勃勃、赫连昌一般做个暴君、做个只顾自己的昏君不久行了!

    好在他还有值得信赖的将军。

    他的将军说出了他心底最想骂的话,给他出了一口大气。

    “君欲取之,必先予之。”

    拓跋焘将这句话在口中反复说了好几遍,这才恢复了一贯的豁达神色,和起稀泥来。

    “今日我们在这里相见,按照佛家的说法,是我们有缘。是我不好,好好的日子谈起这么枯燥的话题,今日都累的不行,我待会命人去买些酒来,我们欢饮一场,刚才的不愉快就让它过去,我们好好行乐才是。”

    拓跋焘笑着让几个宿卫去买酒,信佛的卢水胡人们听到拓跋焘不但没有生气,反倒用佛家的缘法揭了过去,还命人去买酒,各个都高兴了起来。

    酒是粮食酿造,在这时候贵的要命,胡族多好酒,可卢水胡人穷的饭都吃不起,酒更是碰的少,原本一群人被贺穆兰训的灰头土脸,已经有些想要对质的卢水胡汉子们顿时忘了贺穆兰刚刚批评了杂胡们什么,又和拓跋焘称兄道弟起来。

    贺穆兰微笑着看着拓跋焘重新将僵持的气氛弄的活跃,心中又一次为他的个人魅力征服。

    能以一国之君的身份陪着这些无权无势没东西好觊觎的杂胡厮混,若说他是个有民族、尊卑之偏执的君王,不会有人相信。

    花木兰和她发誓效忠的君主,又怎能是这种短视之人?!

    拓跋焘在虎贲新营中待了半日,直到诸多宿卫轮番劝谏,这才启程准备回宫。他走了一半,想到古弼和崔浩等人肯定等在宫里准备“谏言”了,刚刚喝了酒的头就一阵又一阵的痛,竟有些迈不开脚。

    贺穆兰知道他怕什么,装作搀扶喝醉了的他的样子,扶着他的手臂和肩膀把他往营门外带,引起一群宿卫在后面感激的连连拱手。

    走到营门外时,拓跋焘似是醉的难受,竟把头一歪,靠在了贺穆兰肩上。

    拓跋焘人高马大,比贺穆兰还高出大半个头,他身子又沉重,整个人倚在贺穆兰身上,亏得她力气大,否则两个人都要倒下去。

    几个宿卫想要上前搀扶,被贺穆兰伸手制止。她知道拓跋焘是个心中有度之人,即使喝酒也不会喝到烂醉,他会如此作态,肯定另有原因。

    果不其然,又行了几步,待贺穆兰和拓跋焘走的离宿卫们有一段距离了,靠着贺穆兰肩膀的拓跋焘猛然张开了眼睛,一阵阵酒香随着他开口的举动飘入贺穆兰的鼻腔,让人微微有些熏然。

    而他说出的话,却无法让人熏然的起来。

    “花木兰,我刚才一直在想你的话。你说一个人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先要付出什么……”

    拓跋焘半点酒意也没有的幽幽开口。

    “如今柔然已灭,夏国也都收入我大魏囊中,国中原本就有大片土地无人耕种,我想要……”

    贺穆兰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听到拓跋焘在她耳边小声的言语。

    他抬起头,看了看身后的宿卫,渐渐将身子挺了起来。

    “……分田。”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两更合一更,无二更。我是萌哒哒的存稿箱,作者君准备行装飞上海了,后天要出发去日本。

    小剧场:

    拓跋焘笑着让几个宿卫去买酒。

    宿卫甲:(垫了钱的可怜孩子)陛下,酒买来了,你看这酒钱……

    拓跋焘:(大醉)zzzzzzzz

    (内心):莫提酒钱!你反正也是大户家的,这点钱出不起?没看到我睡着了吗?

    宿卫甲(泪流满面):每天都会各种赖账的老板你伤不起……——1570896608239252695+dsguoo+310——>

第312章 寺中惊魂

    拓跋焘想要分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实上,从先帝时开始,朝中就曾经有数次上议请求均田。只不过之前的人口太少,良田尚且无人耕种,更别说荒田了。

    除此之外,如果国家分配土地,势必要和宗族豪强争抢人口,大量的荫户会因为国家分田而脱户出荫,如此一来,豪强宗族们的反弹肯定极为可怕。

    国家的任何一项改革往往都和流血、牺牲、斗争、阴谋联系在一起,也许结果是好的,可是大部分提出改革的先驱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拓跋焘不光是一个善战的鲜卑君主,也是从小接受汉族文化教导的合格帝王,自然知道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他一直在等。

    如今对魏国威胁最大的柔然和胡夏已经被灭,西秦马上也要归为魏境,他有了后嗣,后宫马上也要迎来最大的一次‘联姻’,正所谓朝中朝外局势都很稳妥。

    柔然战败使得他俘虏了上百万的人口和牛羊,夏国坐拥河南大片肥沃土地,正是关中的粮仓,如今也都尽归国有,可谓天时地利人和都全了。

    拓跋焘深知无论是鲜卑贵族还是士族高门的利益他都不能动,所以他准备先从他控制的最牢固的平城和被收复的夏国动手,一点一点慢慢推行。

    平城自是不用多说,平城不允许大族占田,平城附近的土地全部都是国有,最多不过是一些皇家圈起来的禁田,他若要分田,即使是朝中大臣也不会多加阻拦。

    而夏国已灭,新的门阀和势力没有产生,旧有的大族和匈奴人并不能得到北魏原本势力的认同,推行“均田”制最为妥当。

    加之夏国境内杂胡诸族林立,杂胡们原本在关外还可以靠放牧牛羊为生,到了关内反倒不事生产,只能成为奴役和苦力,生活的极为艰苦,如今分了田给他们劳作,至少能让成年青壮不会游手好闲,沦为强盗之流。

    之前夏国的民族对立比魏国还要厉害,不光是卢水胡,羌人、氐人、丁零人等各种杂胡都在魏境混杂居住,往往呼啸山林,打家劫舍,也有投身军中,混个糊口的。

    魏国征伐夏国之后,如何处置这些胡人也成了很大的问题。杀肯定是杀不得的,可是若作为奴隶,则夏境不稳。按照胡人们过去在草原的规矩,这些人战败就可以做“死营”驱使,打仗时冲锋在前作为屏障和炮灰,可如今柔然都灭了,也没大仗可打,养着这么多炮灰反倒虚耗国力。

    田地不种就荒,上等田不种,只要两年就会变成中田,中田三年就会变为下田,几乎种不出东西。

    如今人口又少,肥料难得,土地经常需要休耕以养肥沃,否则土地越种越干,越重越贫瘠,到最后什么都种不出来。所以土地需要轮流耕种,而且不能空闲太久,否则休耕没把地休息好,反倒休出荒田来了。

    这一切都需要人口,大量的人口,原本中原人口不够用,加之各地的宗主包庇了太多的人口逃避赋税,已经让拓跋焘到了一种有田无人用的地步,如今柔然举族被俘的人口却正好可以用来耕种平城和夏国原本境内的土地,只要他们开垦了足够的土地,还赐他们自由之身也不是不可能。

    胡人身体素质多比汉人要好,只是不事生产,也不会种地。可是要是活不下去的时候,给他们地、给他们种子、教他们如何种地,自然是比打家劫舍来的安稳也安全。

    如此一来,只要几年的时间,退胡为农就变得顺理成章,像是卢水胡人这样已经开始聚族而且有了领地观念的胡人们,也就不会甘冒危险去各国做雇佣军,以杀人越货为生。

    拓跋焘所想的可谓是深思熟虑,加之条件已经成熟,又有卢水胡人活生生的悲惨经历在他面前做例子,让他动了推行此政的主意。

    土地改革若不推行,常年穷兵黩武,百姓的赋税徭役只会越来越重,国库却全靠战争掠夺获取,只要他有一仗打输了,整个国家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只是“均田”之政动的大多是地方“宗主”和汉人豪强的利益,鲜卑贵族们拥有的都是牧场,赐田之政对他们影响不大,若真实施起来,说不定各地的邬壁会发生哗变。

    但拓跋焘忍了各地林立的邬壁主们很久了,别的不说,就陈郡袁家的邬壁就已经有了切实的证据勾结了刘宋,他早就想要将袁家收拾了。

    这些邬壁主“督护”地方百姓,使得政府的人口统计无法计算精确,他们报上来的一户,往往包含五十户甚至更多,北魏的赋税靠“户”计算,邬壁主们一年要吞没无数财富,致使地方宗强势力过大,长远来看,也不利于魏国的统治。

    若“均田”推行中受到地方宗主们的反抗,拓跋焘正想趁此机会跳动鲜卑贵族们的帮助,一举扫清境内的邬壁,使得荫户还乡,以三长来征收赋税和调发徭役。

    鲜卑旧族们早就和地方宗族之间矛盾重重,拓跋焘下令出击,一定会纷纷响应,甚至不需要朝中调拨粮草。

    这些一环扣一环,每一环都牵扯无数的利益、派系,若是推行的好了,可谓是一石数鸟,若是推行的不好,也不过就浪费一些时间,再严重些,恐怕地方上也许会有几场□□。

    手握重兵,已经在军中达到鼎盛威望的拓跋焘,完全不惧怕任何□□。

    拓跋焘趁着酒醉,将憋在心里许久的“分田”吐露给了贺穆兰,而贺穆兰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分、怎么分、分给谁,而是商鞅,是王安石,是无数曾经倒在“变法”上的政治家们。

    即使如此,贺穆兰注视着身侧似是醉酒说出妄言的君王时,也不过冷静地问了一句:

    “陛下此番说想要分田,是不是有木兰需要效劳的地方?”

    “分田”这两个字,无论拓跋焘是跟谁说,即使是最忠心于他的素和君,或是他最视为依仗的大臣崔浩,恐怕都要惊骇莫名,甚至劝谏不已。

    因为他们都深知这种变动会对大魏带来如何的改变,而这些贵族高门们早就已经将“一动不如一静”这句话刻入了骨子里,轻易不敢撼动已经渐渐平衡的势力壁垒。

    而拓跋焘没有真醉,他一边试探着花木兰的反应,一边期盼着她的回应。

    拓跋焘没有失望,花木兰此刻的反应,正是给了他一记强心针的回应。

    正如拓跋焘所料,若是百姓或者鲜卑军户们对此政并无抵触之处,他想要从下往上的推行就成为了易事。

    他却不知道,贺穆兰表现的如此平静,并非是因为“分田”并不牵扯到她的利益,相反,若是拓跋焘需要她上书或者附议成为改革派的一份子,那她也会义不容辞。

    从太平真君年间到现在,她到过后世,见过邬壁下百姓如何屈辱的依附宗族而活,见过卢水胡人和其他杂胡的苦,见过百姓为了躲避赋税和徭役纷纷出家而引出灭佛,见过地方盘剥无法营生而不得不堕落为盗贼的流寇……

    她见的苦难太多,以至于到了即使知道变法可能带来的下场,也不愿袖手旁观的地步。

    拓跋焘已经渐渐站直了身子。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苦逼、非常倒霉的君王。

    他登基时,众敌环饲,他父亲的尸骨还未寒,就被柔然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广纳后宫,愣是怎么也生不出儿子;等抱养了兄弟家的孩子吧,儿子又出来了,差点让兄弟反目成仇,闹到骨肉相残的地步。

    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天生将星,年轻有为,足以为他开疆扩土几十年,一眨眼,变成了个女的。偏偏这女人还让他从心底里敬服,甚至愿意为她隐瞒身份、规划前程,只为了她能走的顺遂一点,并肩的久一点。

    可如今,拓跋焘却认为哪怕有这么多的磨难,这么多的不尽人意,老天爷已经赐下了这么一个人,未来也许会赐下更多和他志同道合之人,哪怕之前受过那么的折磨和失望,也是值得的。

    看着神情坚毅的贺穆兰,拓跋焘笑了。

    “哪里需要你做什么……”

    他望着后面渐渐聚集而来的宿卫,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想要大魏国库丰盈,光靠劝课农桑是没有用的,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均田之事,从我开始,至我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除非大魏粮食短缺、人口不足的问题解决,否则要作为我大魏的律法,一直推行下去。正因为它如此重要,所以我不能允许任何一位大臣在我死后因为这个而惨遭不幸,导致均田失败……”

    他也是读过史书的,当然知道商鞅变法的结局是什么。

    “此事我欲自己在朝中提出,不需要任何大臣为我上议。”

    宿卫们已经有几个隐约听到了“均田”二字,顿时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反倒不敢再上前了。

    拓跋焘看了一眼自己的宿卫们,对着贺穆兰不紧不慢地说道:

    “露田属于国家,从平城开始,先分露田。有露田开垦,可得良田和出产,直到得田之人老死,露田归回国家,变为良田;麻田可得布,桑田可得丝,盈者得卖其盈,不足者得买其不足,如此一来,等到了灾年,就不至于饿殍遍野……”

    他说的未来太过美好,以至于贺穆兰忘了身在何处,只顾入神的听着他的广阔计划。

    “除了田,耕牛、种子,也要进行分配,否则杂胡和贫户有田无种,又无人力开垦,只能对着露田空叹息。南朝耕种技术成熟,我欲派遣使者、商人、前往刘宋学习耕种、购买有关耕种的书籍、农具,雇佣擅长耕种的老农来我大魏推广新的耕种知识……”

    拓跋焘双眼熠熠生辉,饮酒后的亢奋带着精神上的满足,使得他说出来的话带着一种别样的魅力。

    像是被他的话语吸引一般,还在不远之处进退为难的宿卫中,开始有人不由自主的向着这位年轻的帝王迈出了脚步。

    一人,两人,三人……

    随着拓跋焘的语气越来越坚定、神情越来越自信,靠向他的宿卫也就越来越多,脚步也越来越稳健。

    “我大魏如今兵强马壮,却不敢说再无后患。打仗需要粮草、灾年需要粮食,粮食便是一切,人口便是一切,我欲让大魏四方无事,国富民康,需要依仗的正是诸位忠诚之士,我如今正当盛年,诸位也正当盛年,我身为一国国主尚且不惧,各位难道就如此惧怕吗?”

    他环视四方,只见宿卫之中十之七八已经重新围绕在他的身边,可尚有一部分人没有出现什么亢奋的神情。

    这些宿卫大多并非鲜卑人马,而是地方宗主督户之后,或是和地方宗主有所关系。

    拓跋焘试探的目的已经达成,最后的“惧怕”几字,犹如巨石压顶一般向着这些宿卫逼去,有些性子不够沉稳的,当场就跪了下来,伏地只敢低呼“万岁”。

    一些不想跪,也不想表态的,看到身边的宿卫跪了下来,只好露出一副不得不跪的样子也跪了下去。

    这些心中有所不甘的宿卫都已经跪了,更别说之前神色亢奋的热血汉子们。在贺穆兰的率先引领下,营门外的诸卫纷纷向着拓跋焘低下了他们的头颅,服从他的决定。

    四方拜伏,唯有拓跋焘屹立其中,神采昂扬。看此时,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不知多年后再想起此幕,在场诸人不知又有什么样的感触。

    是后悔,还是骄傲。

    这世上有一种力量,原本就是超脱门第、超脱民族、超脱凡俗的。

    ——这是向上的信念,是历史的足迹,是天道和人道的权衡与挣扎。

    能为这样的君王效力,贺穆兰与有荣焉。

    ***

    贺穆兰正为了盖吴的卢水胡族人在军营里混吃混喝而努力奋斗,而他那些耿直刚毅的族人们,甚至间接促使了北魏这位年轻君主改革的决心,他自然更是更不知情。

    若是他知道了拓跋焘的决心,便更不会后悔为了花木兰而如此拼命。

    正如盖吴所想的,天台军过去的族人没有那么容易来到平城。盖吴有盖天台的挚友帮助,所以可以洗白身份进入平城,甚至能带着昔日的手下混成商队进来,可他的叔叔们却没有这样的本事。

    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入平城,甚至能带着可怕的武器,他们借助的力量,是来自于北凉。

    拓跋焘以为那重nu来自于刘宋,这推断并不假,不过却不是刘宋人在指使一切,而是北凉的白兴平。

    北凉是由卢水胡人建立的政权,多年来自然也对天台军多有资助,白兴平是杏城出身的卢水胡人,一直充当着北凉朝廷和天台军之间的“中间人”身份,对于诸国之中给卢水胡介绍活计的“头子”都十分熟悉。

    借助往日的关系,白兴平轻而易举的联系到了盖吴两位叔叔的手下,并且将他们引荐给了沮渠牧犍。

    若是盖吴两个老奸巨猾的叔叔在此,沮渠牧犍是不可能轻易就忽悠到这群卢水胡人为钱卖命的。可偏偏盖吴的两个叔叔受到刘宋贵人的邀约,已经带着部分手下渡江南下了,所以留在魏国和夏国境内的,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手下而已。

    他们留在北方一来是为了搜集情报,二来也是为了招揽活计养活族人,沮渠牧犍背后的北凉也是卢水胡人,加之沮渠牧犍暗指花木兰可能会因为和他的过节而挑拨北凉和北魏关系,这些卢水胡人为了保护在北凉的同族,也就接了这单生意。

    沮渠牧犍通过使臣的关系,设法安排了十个卢水胡的好手进入平城,北凉和刘宋交好,重nu这种武器也有得到过馈赠,沮渠牧犍原本拆散了混在行李中带了一副进入魏国,是为了自保所用,如今给这些力大的卢水胡人作为行刺武器使用,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沮渠牧犍狡猾就狡猾在他不但利用了天台军,而且还为了和他们撇清关系而不主动联络他们,只靠使团里一位僧人和他们在平城的寺庙里接头。

    白兴平一直对沮渠牧犍刺杀花木兰持反对意见,他主动联络杏城的天台军,是为了对付即将归附的赫连定。若是能刺杀了赫连定,让魏国和赫连定的人马交恶,那北凉就能在南北的夹缝中多喘息一段时日。

    赫连定说来和北凉有杀害世子之仇,白兴平寻找天台军刺杀赫连定,也算是报了国仇,这在道义上来说,是站的住脚的。

    可花木兰是谁?不过是刚刚有些名声的一位年轻将军而已,就算他本事再厉害,影响再大,也抵不过赫连定的作用。

    花木兰和北凉有什么怨恨呢?从没有。而且他还将出使北凉,一旦现在交恶,说不定整个出使后的局势都会出现变化。

    但沮渠牧犍就是信誓旦旦的认为花木兰一定会成为北凉的大敌。如今魏国的名将大多年迈,宗室领军不能让拓跋焘信任,快速窜起的花木兰就成为拓跋焘征战四方的最好武器。

    他坚信如果不趁现在把花木兰杀了,以后只会后患无穷。

    天台军要是全盛之时,盖天台说不定真会接下刺杀赫连定的任务。可如今天台军群龙无首,资历最高的左右宗老又去了刘宋,留下的小首领摄于赫连定在夏国的声威,竟不敢接沮渠牧犍的这个任务。

    白兴平再怎么厉害,他也是臣子,而沮渠牧犍是他的上官,卢水胡人不愿意去谋划赫连定,却愿意为沮渠牧犍除去花木兰。

    因为即使杀了赫连定可以得到不少的报酬,可报酬却是要命花的,而花木兰住的地方没有防护,每日来回的行程也十分规律,刺客们最喜欢刺杀这样的人。

    更别说他们还有可以在三百步之外杀人的利器。

    但这些卢水胡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居然在花木兰的身边发现了昔日首领之子,而这首领之子还和花木兰一副非常亲昵的样子!

    卢水胡人禁止内斗,一切纠纷以比武解决,这些人是从天台军出来的,盖天台死后他们抛弃少主各自为主已经足够内疚了,如果误伤或者牵连到了盖吴,他们就算万死也无法洗刷这个耻辱。

    所以第一箭射空后,他们没有再继续行刺,而是立刻从二楼的后窗带着拆开的重nu离开,从而避过了陈节等人后来的搜查。

    到了第二日,一直盯着贺穆兰的卢水胡人更是赫然发现,他们天台军有几百族人清早就聚集在贺穆兰的府上,更是出入不离贺穆兰,一副以保护者自居的样子。

    这样的结果让他们心中惧怕,只能返回借住的寺院,情愿十倍返还沮渠牧犍这个活儿的订金,也不愿意再继续下去。

    卢水胡人不伤害朋友。即使沮渠牧犍是同族之人,可和他们也称不上朋友。但盖吴交好、甚至能让天台军最死忠盖天王的汉子们贴身保护的,绝对是卢水胡人的朋友。

    盖吴通过昔日的人脉一路搜查,最后查找到了平城中心归康里的康宁寺,而后再无这些族人的踪迹。

    天台军嘴严是出了名的,盖吴的族人们虽然接受了沮渠牧犍的委托,却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过半分委托者的身份。

    但是卢水胡人自己有传递信息的法子,正是这法子让他找到了康宁寺来。

    盖吴原本以为进了康宁寺,就可以找到父亲昔日的部下,却没想到他一到康宁寺报出自己的名字就被毕恭毕敬的接待了,可之后就再不顺利。

    “你是谁?我的族人到底在哪里?”

    被“请”到禅房的盖吴警觉地瞪视着屋子里的僧人,忍不住出声厉喝。

    面目清俊的年轻僧人双手合十,微笑着开口。

    “盖施主不必震怒,贫僧请你前来,是想要和你聊聊……”

    “我不想和你聊什么!”

    盖吴感觉到情况不对,连忙转身想要离开。

    可无论他如何使劲摇动那扇禅房之门,也没看到它打开丝毫缝隙。

    “你!你居然还是僧人!竟做这种强盗的买卖!”

    盖吴拔出双刀,直指那年轻僧人。

    “你若再不开门,别怪我不客气!”

    “阿弥陀佛,施主火气真大。”

    年轻的和尚烦恼地摇了摇头。

    “你若不客气,那你那些朋友,我也就没办法客气对待了呢。”

    一听到这句,盖吴大惊失色。

    “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313章 我要发愿

    对盖吴来说,僧人并不陌生。卢水胡人尊崇佛教,仅仅杏城一地,就有寺庙几十座。

    在北地传教的大多是净土宗,追求死后成佛,无论生前有多少罪恶,只要你愿意成佛,相信净土的存在,发愿前往净土,念经和供养就可成佛。

    前往南朝的僧人大多是“见性成佛”的禅宗僧人。这也很正常,北地的胡人十分单纯,像是杀鬼的那样的,能把所有的经文背的滚瓜烂熟,可却解释不清楚意思,更别说以心印心,顿悟成佛了,对于鲜卑人、卢水胡人、匈奴人来说,“我信佛有什么好处,我如何能成佛”才是重点。净土宗的教义最简单,也就最适合在北朝传播。

    无恶不作的强盗、马贼、佣兵,也许平日里全是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可依旧信仰佛教,尊敬僧人,期待死后能够进入净土,这在今人看来是相抵触的一件事情,坏人怎么能上天堂呢?

    可在那个时代,这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就以魏国来说,魏国的鲜卑贵族多信佛,而净土宗是要“发愿”的,这也导致国内多立佛寺、佛像、佛窟。

    “我发愿造一座塔,以助我死后成佛”,然后一座塔就这么立起来了。

    有些认为这个不是大功德,例如在敦煌修行的僧人,可能发愿“敦煌凿佛窟千座”,这就不是一力能完成的了。在这个世上,谁有这种资本和能力呢?自然是各国的国主。

    所以为了完成各自的“发愿”,有无数僧人开始积极的入世、甚至涉足政治,以完成自己的“愿”,可以行上“净土之路”。

    后世的盖吴笃信佛教,从贺穆兰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耳环便是两个小佛像就可以看出。而如今的盖吴显然还没到那种地步,他对僧人的尊敬只是族人生活中潜移默化造成的。

    许多杂胡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他们居无定所,不识字、不会说鲜卑话、汉话,而也没有专门的官府衙门安抚他们的生活、解答他们的疑惑。

    可在佛门眼中,众生是平等的,他们会在杂胡需要的时候庇护他们,教他们习文识字,照顾他们的妻儿家小,超度枉死的亡灵,安抚活着的生人。

    在许多卢水胡的眼里,这些僧人就是行走在人间的佛祖,对他们的尊敬也就越发强烈,几近膜拜的地步。

    盖吴会脱口而出“你是什么人”,其实内心已经十分矛盾。他认为真正的僧人是不会伤害他的族人的,而这位僧人却明显会用别人的性命来威胁他,这已经超出他以往对于“僧人”的惯有印象,以至于不相信他是“僧人”的地步。

    无论是和北朝僧人还是南朝僧人,都尊崇佛家一个规矩——不杀生。

    在这乱世之中,情愿引颈就戮也不杀生的力量也是一种值得让人尊敬的力量,所以从西域不停的有僧人前往东方,却没有死在路上,也没有多少强盗和马贼愿意杀和尚,除了因为担心遭了“果报”,更多的是被这种精神感化。

    这个谈笑间用盖吴的族人威胁他留下的僧人显然不在这些僧人范围里。

    面对盖吴的质问,他笑着合掌。

    “贫僧法号昙芸。”

    “你……你怎么可能是僧人?”

    盖吴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指指了指他。

    “哪里有你这样的僧人?!”

    昙芸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悲天悯人的微笑,“贫僧当然是僧人,而且还是个大和尚。”

    “你这么年轻,居然是主持此寺之人?”

    大和尚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称呼的。和尚是“上师”之意,在这个时代,敢自称“和尚”的,都是一座寺庙的主持,或者精通佛法到了一定的地步,也可以被称为和尚。

    否则就如同后世爱染和其师父那样已经颇具佛性之人,也不过只能被称为“比丘”或者“野僧”罢了。

    昙芸但笑不语,似乎在看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孩。

    “你既然是大和尚,为何要伤害我的族人?我劝你将他们放出来,否则你破坏了戒律,即使再怎么念经也去不了净土了!”

    盖吴将双手暗暗放在刀柄上,一旦发现昙芸有所不对,就要动手。

    “既然世人杀生依旧可以成佛,为何大和尚杀生不能成佛?众生既然平等,那大和尚做什么,和施主做什么,并无不同才是啊。”

    “我不和你说这些虚话,我怎么可能说得过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就算你想要我供奉你们什么也是没有的。我那些族人都是苦人,你若是想要抓他们去讨赏,我劝你也……”

    盖吴并不知道其中的关节,还以为康平寺的这位年轻主持发现了他的族人们是刺客,所以才先控制起来,想要和他聊一聊。

    盖吴此时还不是后世那种沉稳干练的首领,面对这突发的情况,心中既慌乱又害怕,一开口就是虚张声势,乱了自己的分寸。

    但他面对的明显是涵养和阅历都比他强的多的大和尚,后者不但不恼,反倒云淡风轻地打断了他的话。

    “所以,我说我要找你聊聊啊。”

    到了这一步,再怎么纠结也没有用了,他来之前以防万一,已经托了人去花府送信,虽不知道师父多久才能来,但时间拖延的越长对他就越有优势。想到花木兰,盖吴犹如心中定了一根定海神针,面对昙芸那像是若无其事的态度,盖吴索性席地盘腿而坐,强忍着让自己定下心来。

    “你要和我聊什么,聊吧。”

    他突然淡定下来,昙芸反倒有些不适应了,待过了半晌,这才幽幽开口。

    “施主刚刚说自己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未免妄自微薄了。在贫僧看来,施主已经比世上许多人拥有的都多,能做到许多人都做不了的事。”

    这番话师父之前也和他说过,他曾这么安慰自卑的自己:

    “你有这么多族人爱护你,又有一身好武艺,有能够行走天下的脚,作为一个人你已经拥有了许多。这世上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你做,所以你更要行上正道,方可不辜负上苍赋予你的一切。”

    所以盖吴心一旦安定下来,反倒全身放松,点了点头,只回了他三个字。

    “我知道。”

    昙芸一僵,他以为盖吴会问他“我到底有什么呢?”,亦或者直接斥他说的是无稽之谈,无论是哪一种,昙芸都有办法接下去,却独独没想到盖吴居然说“我知道”。

    所谓“机锋”,不过是思维敏捷之辈推算对手会回应什么然后进行“预判反击”的一种技巧,信佛的人,思维框架都在其中,即使偶有惊人之语,如果提前知道对方的身份和性格,再了解他的价值观,就能把握谈话的节奏,将对方牵着鼻子走,掌控接下来的局面。

    昙芸十分擅长这种“博弈”,在盖吴来到之前,他已经了解了他的生平和他的性格,知道他虽武艺十分高强,但性格却很敏感偏执,而且和绝大部分浑浑噩噩的卢水胡人不同,他和其父盖天台一般,生来拥有一腔热血和志气,认为自己迟早能做出一番大事来。

    这样的年轻人是最好摆弄的,也是最好煽动的,昙芸对自己把握“聊一聊”的节奏很有自信,可是不过才几句话的功夫,竟让他有些无法接下去的感觉!

    这感觉十分糟糕,昙芸虽然仍然还在笑,但笑容已经僵硬了许多。

    “能了解自己的不凡,也是成大事具备的天赋啊。”

    昙芸顿了顿,继续说道:“施主既然已经有了成大事的天赋,为何还在这里蹉跎呢?”

    “我知道我有本事,和我要成大事有什么关系?大和尚,我实在不耐烦这么说话,你就直接说你要做什么成吗?”

    盖吴用少年特有的直率眼神紧紧地逼视着他。

    “若你将我的族人伤了分毫,我发誓,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是如何‘成大事’的……”

    他的眼神犹如蓄势待发的幼豹,让昙芸的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他没找错人,这盖吴实在是一颗好苗子,而惊的却是他比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要优秀的多,竟让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牵着他走。

    “施主身为盖天王之子,就没想过成为令尊那样的英雄?天台军如今四分五裂,你的族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老弱病残无人赡养,魏国却依旧在横征暴敛,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改变这样的生活吗?”

    昙芸意有所指地看着盖吴。

    “你明明是不弱于任何人的强者,却情愿如同贩夫走卒一般的活着,任凭你的族人在世道中痛苦挣扎,任凭令尊一辈子的心血沦为笑谈,这难道就是你的志向吗?”

    昙芸的声音渐渐高远,如同天际飘来一般。这也是佛门的一种技巧,也可以叫做“神通”,有催眠之效。

    催眠这种东西,对于心志坚定的人是全然没有效果的,若是一个人内心对催眠有所抵抗,从一开始就防备,也无法奏效。这就是昙芸为何不停的想要掌握对话节奏的原因。只有彻底攻破对方的心房,或者击中对方心底最怀疑的一种念头,这种“神通”才可能奏效。

    如今彻底攻破对方的心房已经没有用了,昙芸只能想办法击中他内心最深切的愿望。

    而他猜对了。

    心思有所动摇的盖吴被他的声音所摄,眼神渐渐涣散。

    “盖吴,你该醒醒了!你应当过上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沦为别人的附庸!”

    昙芸最后的声音如同棒喝一般印入盖吴的心底,让他的眼神彻底失去了神采,只知道呆呆地开口:

    “我该怎么做?”

    “你是天台军首领之子,原本就拥有别人难以企及的威望。去找你的叔叔们,去击败他们,成为天台军真正的首领。”

    随着昙芸言语的诱惑,盖吴的眼前出现自己打败两个叔叔,收拢天台军残兵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英武不凡,双刀所指之处,人人无不拜伏。

    盖吴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是,我该去击败他们。他们已经老了,不是我的对手了……”

    “正是如此!”

    昙芸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然后去召集你的族人,去联合夏地那些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胡人们,壮大你的天台军!到时候,你可联合夏国十万胡人,让那些逼得你们屈辱生存的恶人看看你们的厉害!你可以成为不输于佛狸、不输于当世任何一位强者的英雄!”

    “联合其他胡人?”盖吴的眼神渐渐开始有些清明。“我联合他们做什么?我们之前就没有什么往来。”

    卢水胡在夏国也算是强大的一支,不需要倚仗任何胡族,当然,也不会和其他部落交恶就是了。

    昙芸叹了口气,心知这个年轻人的野心居然并没有他勾画的大,只好再换了一种说法:“光有卢水胡人的力量肯定是不够的。若是联合其他胡人,你们族人的生活就会好一些。卢水胡的人还是太少了,这世上,多些志同道合的同伴总是好的,是不是?”

    也许是“志同道合”四个字触动了盖吴,让他肃穆起来。

    “你说的没错,有同伴总是好的。”

    “便是如此!有了同伴之后,你也可以和那位平原公一样,率领天台军去打下一个国家,甚至在夏地自立为王。嘿嘿,你们卢水胡已经有一位国主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沮渠蒙逊,难道一开始就是北凉国主吗?这世上再多一位叫盖吴的国主,又有什么不可?”

    昙芸越说眼睛越是明亮,盖吴也是一般。催眠大师要催眠别人,首先自己就要坚定自己的信念是对的,对施术者也有不小的影响。

    但昙芸知道自己的亢奋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所以能够保持内心最后一丝镇定而不迷失。

    “是,我也可以成为人上人。鲜卑人立了魏国,所以鲜卑人处处高人一等。待我也立了国,我也可让我的族人们高人一等……”

    盖吴喃喃自语,仿佛看到了卢水胡人昂首挺胸行走天下的样子。

    “到时候,你天下无敌,人人对你俯首称臣……”

    昙芸不停的把这样的种子播进他的心里,也许他从这种情境里出去后记不得昙芸是谁,但一定记得他要去击败两个叔叔,整合卢水胡人,记得他要带领天台军走上争霸的道路。

    根基如此浅薄的卢水胡人要成事,自然要借助许多势力的力量,到时候,他们便有可趁之机,也有了操纵天台军行动的能力。

    昙芸只觉得一开始的挫败感和出乎意料已经渐渐烟消云散,眼神里全然是计谋得逞后的得意和满足。

    “天下无敌……天下无敌……”

    盖吴的嘴唇翕动着,念叨这句武人都会狂热的句子。

    然后只是片刻之间,盖吴猛然清醒了过来。

    “不对!我不可能天下无敌!我打不过我师父!”

    这样印入脑海和心底的深深敬畏如同当头棒喝一般敲醒了盖吴,“神通”的力量也在这种敬畏之前溃不成军。

    昙芸的脑海里突然炸响,头疼欲裂地翻滚与地。

    “啊!不可能!不可能!不!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片刻之前,盖吴的脑海里还翻滚着“击败他们”、“联合杂胡”、“争霸天下”的念头,这些念头就像是会让人上瘾一般,不停的让他反复想象着其后他会成就的霸业。

    对于一个心性尚未成熟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念头无疑是致命的。不说盖吴,便是刘宋的刘氏兄弟,北魏的拓跋焘、夏国的赫连定,在年少甚至更小的时候,也一定都不停的想象着这样的情景。

    但他们都有根基,有出身,有能力,他们这么想,在史书上只会添上一笔“少有大志”,而像是盖吴这样的出身,想要行进到史书上添上这么一笔,也不知要遇到多少艰难险阻。

    这样的未来,若是之前的盖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他就像是被关在栅栏里的猛虎,总是渴望着能出去狰狞一番,哪怕粉身碎骨。

    可现在他的面前已经有了另一条路,另一条更光明、更平坦的路!

    “是,你说的很好,说的很让人向往。可是你却不知道有一个破绽。而这个破绽,是你如何也绕不过去的!”

    盖吴精神一震,揉着有些昏沉的脑袋站了起来。随着他的眼神越来越清明,昙芸的眼神则越来越涣散。

    “我敌不过我的师父,所以我根本就做不到什么天下无敌!我们卢水胡人的规矩,只要有人打败了首领,就可以命令对方做一件事。就算我日后再怎么想争霸,只要我师父一出手,我就必须俯首称臣。”

    盖吴冷笑了起来。

    “你只觉得我一定不甘心天台军四分五裂,不甘心魏人占了我们的杏城,因为我父亲输给了长孙翰,所以天台军解散了,也没有再抵抗魏国的铁骑。可你却不知道,我父亲是故意输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敌不过鲜卑人,他只有一死,才能保住族人们不必死于抵抗之后的屠杀。长孙翰得到了声誉,放过了剩下的天台军和我的族人们,这是我父亲的选择。”

    盖吴心中的痛苦即使对花木兰也没有说过,可看到在地上翻滚挣扎的昙芸,他却发自内心的想要让他更加痛苦。

    他刚刚差点操纵了他的人生!

    他怎么敢!

    他竟然也敢妄称是僧人!

    “……所以我的心里对鲜卑人并无怨恨,这条路是每一任天台军的首领都要走过的。卢水胡天台军的‘首领’之道,原本就是‘牺牲’之道,而非‘争霸’之道。”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法术,厉害如昙无谶,施展“神力通”的时候也让沮渠牧犍遭到了反噬,更别说是这么一位“大和尚”。

    被反噬的昙芸用墙抵着自己的额头,期望能用这种方式冰凉自己的神智,让自己不至于陷入到可怕的境地里去。

    可盖吴怎么可能饶的过他?

    他拔出自己的弯刀,一把横在他的咽喉上,大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我的族人们在哪里?!”

    随着他的喝问,反噬的力量也渐渐显现,这位刚刚还谈笑风生仪态不凡的和尚哀嚎了一声,双眼彻底失去了神采。

    “贫僧昙芸。”他的语气变的木讷起来。“我在行愿。”

    “你的族人……”他皱起眉头,像是抵御着什么本能,额头也冒出一滴又一滴的冷汗。

    盖吴见他刚刚还像是中了邪一般有问必答,转眼间就又开始支吾,立刻又大声喝问了一遍。

    “你的族人,已经被敦煌太守派来收回重nu的人都杀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不可能留下活口的。”

    以北凉国的国力,当然不怕得罪天台军的流亡残军。

    盖吴之前只查到自己的族人落脚在这里,是受人雇佣去行刺花木兰的,重nu是雇主给的,却不知道雇主是什么人,如今一听到昙芸的说法,立刻惊呼了起来。

    “沮渠家的人?”

    也许是里面动静不对,也许是之前昙芸的呼喝被人听见,院子里突然开始有了异响。

    随着几声询问之后,大门被人从外打开,也有人破窗而入,手持利刃,见到盖吴用刀抵着昙芸的样子立刻挥动武器就砍,竟是一点也不关心昙芸的性命!

    这些人都身着白衣,脸上蒙着白色的布巾,看不清他们的面目。盖吴被人前后夹击,也顾不得杀了昙芸了,立刻挥刀格挡,一个翻滚避开众人的围攻。

    他来之前被贺穆兰“特训”过,虽说这些人使的不是盖家的双刀,但这种东西是一通百通的,他既然知道了自家家传刀法的破绽,自然就会也弥补自己刀法的破绽,所以虽然在这狭小的地方以一敌众,竟然也没有落入下风。

    只是片刻功夫,昙芸又重新被这些人搭救了回去,行动之果决,手段之老辣,几乎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而他们之前表现出来的态度,也确实像这昙芸对他们可有可无一般。

    盖吴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惊天的大阴谋里。

    一个白衣人打量了盖吴一下,开口问另一个白衣人:“他似乎没得手,这人怎么办?杀了他?”

    另一个人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不行,还有两个老东西呢。真可惜,他比那两个老东西可用多了。先把上师送走,我们了结此人!”

    这两人说的话用的都是梵语,梵语之复杂举世公认,盖吴不但没听懂,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用的是哪国话。

    两人话一说完,一半人护着昙芸往屋外走,另一半人立刻圈住盖吴,一副不杀了他不肯罢休的样子。

    盖吴双刀难敌这么多人的攻势,只能将将维持不败,眼见着昙芸被架住往外走,猛然想起之前这个僧人说过他这么做是为了“行愿”,冒着生命的危险大喝了一句。

    “你到底行的是什么愿?”

    也许是那邪术的反噬还有效果,已经走出了屋外的昙芸居然还回答了他带的话。

    “我发愿,要让这世上众生平等!”

    听到这句话,盖吴架住敌人刀剑的刀都滞了一滞。便是此刻昙芸说出“我要建立一个国家”、“我要这世上只有佛门”,他都不会这么吃惊。

    “头疼,上师中了自己的他心通了。”

    几个人摇了摇头,挟制着昙芸往后门去了。

    “小子,别看了,你今日是非死……”

    “盖吴!在哪里,叫上一声!”

    一声震慑四方的叫声从前院传来,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让人几欲落泪。

    已经以为必死无疑的盖吴,泪盈于睫的朗声大叫了起来。

    “师父!师父!快来救我!”

第314章 风波又起

    白衣人们反应极其迅速,三次围攻之后拿不下盖吴,又听到人群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当机立断就退,撤走的毫不犹豫。

    贺穆兰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知道能让盖吴派人去求救的寺庙一定不是什么普通的寺庙,贺穆兰并不是托大的人,对方的后台可能还和刺杀自己的人有关系,干脆就把那两百多个卢水胡人全部带来了。

    门口的僧人自然阻拦她,可整个寺中的僧人也没有两百多人,又怎么可能是贺穆兰的对手?当贺穆兰挟着雷霆之势冲入盖吴所在的小院时,除了看见空荡荡的院子和大开的后门,就只剩满身皮肉伤的盖吴了。

    这时代的武人早已经把受伤当做普通事,盖吴战斗经验丰富,在围攻中已经避开了绝大多数的致命伤,但依然还是有不少伤。贺穆兰等人都是久战之人,一扫他的伤口就知道他伤的不深,包扎一下就好,纷纷都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为何要求救?谁伤了你?”

    贺穆兰还剑入鞘,立在庭院之中出口询问。

    “和你们说了,不可以去主持的山堂,主持他在静……”

    一群僧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显然是贺穆兰来的太快,而且一路又有动手,这些僧人都很怕她,一副要想制止又不敢进来的样子,离贺穆兰远远的喊叫着。

    当发现后门大开,盖吴又一身伤口的时候,这些僧人吓得瞪大了眼睛,转身就跑。

    “师父,这个寺庙不对,刚刚有一群白衣人围攻我,救走了一个大和尚。那大和尚脑子有毛病,这些僧人说不定也是妖僧。”盖吴恨声叫道:“不能让他们走脱了!”

    “去把寺里的僧人都捉拿了!”

    贺穆兰得了拓跋焘的授意,对这些刺客决不能轻饶。

    “是!”

    一群卢水胡人立刻分散开来,像是老鹰捉小鸡一般几步追上那些僧人,将他们擒住用腰带绑了,继续又往寺中四处寻找其他的僧人。

    一时间,叫骂声、诵念佛号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这里又是城中的寺庙,不是荒郊野寺,进了这么一群凶神恶煞,顿时就有周围的人来看发生了什么情况。

    大魏民风彪悍,民间许多人都信仰佛教,待一群人壮着胆子进入寺中,好家伙,居然有一群杂胡袭击僧人!

    “快救这些比丘!”

    “哎呀,这强人都进了平城了,左右戍卫将军是怎么当的!”

    “杀人啦!杀人啦!”

    “快去找官府来!”

    乱七八糟的叫喊声传遍了整院,也不知道是有人浑水摸鱼还是真的古道热肠,等贺穆兰带来的卢水胡人控制住全寺的僧人时,康宁寺里已经围满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盖吴和贺穆兰站在康宁寺主持院子里的檐下,贺穆兰一边帮盖吴包扎,一边听盖吴说着自己的经历。当听到昙芸发的愿时,忍不住蹙了蹙眉。

    “那是不可能的。”

    贺穆兰想到后世,那时候制度已经算比较健全了,尤其是国外的发达国家,哪怕再怎么人性化注重人权,可是该有的差距也是有的,绝没有到人人平等的地步。

    “他如果发的是这个愿,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

    盖吴愣了愣,似乎是为贺穆兰的笃定感到吃惊。

    “师父,你也认为人该分三六九等吗?”

    花木兰也有汉人士大夫的门第之见?

    “不,我只是认为,人生下来就是不同的,所以没有众生平等之说。”贺穆兰摇了摇头,“我生下来力气就比别人大,所以我晋升和出头都比别人容易些。我力气大,你力气比我小,是我的过错吗?既然如此,我们都有上升的路径,可我就是比你快,这岂不是一种不公平?可不公平一开始就存在了,有些不公平,不是你想要消弭就可以消弭的。”

    “这不是正确的路。人要想的是如何各自发挥自己的长处,而不是追求众生平等。你个子高,我个子矮,我们比身高时我下面垫个石头,看起来是一样高了,可是有意义吗?你个子高,你就做个子高才能做的事,我个子矮,我就做矮个子才能做的事。如此一来,谁也不用说谁更有用,谁更厉害,因为众生原本就是不一样的,这是老天赐予我们的最好礼物啊。”

    贺穆兰看着已经呆掉的盖吴,微微一笑。

    “怎么,觉得我说的是诡辩?”

    “不,不是……”盖吴有些愣愣的。“只是很少听见师父说这么一大段话……”

    贺穆兰平日并不是多话的人,盖吴和她接触时间不长,也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外冷内热之人,自然惊讶于她能说出这样的道理。

    “不是我不爱说话,而是我说的话,很多时候无人能懂。而我也不期望别人能懂……”贺穆兰闭了闭眼,想起拓跋焘想要进行的“土改”,想到赫连定归降魏国会带来的影响,想到北凉的蠢蠢欲动,只觉得她肩头的担子是那么重,而这世上却没有几个人能分担,顿时心中抑郁。

    就算在她的潜移默化下,盖吴和这一群卢水胡人能够跟上她的脚步,那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了。

    两人正在说话间,猛听得门外嘈杂之声大作。贺穆兰和盖吴倾耳一听,竟都是唾骂和侮辱之言!

    “你们这些杂胡是穷疯了是不是?竟然敢在平城脚下行凶?等戍卫们来了,让你们知道这里可不是你们可以横行的地方!”

    一个年纪较大的长者一边威胁,一边叫骂着:

    “你们会遭报应的!”

    “就是就是!这里的主持昙芸大师是个好人,经常为我们治病的……”一个年纪较年轻的妇人微微红着脸哀求道:“诸位壮士是不是和寺中僧人们有什么误会?让我们进去看看昙芸大师可安好行吗”

    “和他们废话什么!我们冲进去!”

    “就是,我看这些杂胡敢不敢冲撞我们!”

    一群男女老幼携手往里冲,被捆着绑在大堂里的僧人们听到外面的动静,高声的大叫了起来,向外面的人呼救,没有一会儿,这些平城的百姓就冲了进来。卢水胡人们手足无措,根本不敢出手,可是贺穆兰又下令要抓住寺庙里的所有僧人,他们只得围起人墙,将百姓挡在其外。

    这些百姓有些是出来逛集市的,有的就住在附近,一见这些卢水胡人寸步不让,什么早上买的菜、手中拿着的杂物,甚至还有在地上捡起石子草根等往卢水胡身上丢的。

    即使是泥人也有几分土性,何况这些卢水胡人原本脾气就暴躁的很,被人用石头泥巴丢了一身,当下就要动手发作……

    “都住手!”

    贺穆兰领着盖吴从后院转到释迦堂门口,一声大喝之下,众人纷纷僵住。

    贺穆兰身穿戎装,腰佩巨剑,穿的又是鲜卑人典型的服饰,这些百姓在天子脚下为民,哪个眼睛不亮?再一想到这位大人有几百号人作为手下,气势就先弱了三分,手中的泥土草鞋破鞋石子通通放下,呐呐地讪笑。

    可还有许多不依不饶的,因为信仰虔诚的缘故,看到贺穆兰出现便斥责着:“你就是他们的主人?你不知道这康宁寺是这几条坊里一起供奉的吗?你怎么能为难大师们?”

    有一个女人似乎是孩子在这里出家为僧,哭倒在贺穆兰脚边,只顾喊着儿子的名字。

    贺穆兰没想到这么一座小小的寺庙,既不是敕造的护国寺,也不是什么高僧大德主持的大寺,竟然也有这么多人关心,顿时有些下不来台。

    盖吴却不管这些,瞪着眼睛就骂:“什么大师!祸害我们卢水胡人的性命,又差点用妖法毁了我,明明就是一个妖僧!”

    “你说什么!”

    “你们这群强人,为了抢劫血口喷人!”

    当下又见要起纠纷,贺穆兰按住盖吴,再见身后的卢水胡人气的都要炸了,有心要调开两边矛盾的对象,对着他们命令道:“把全寺都搜一遍,他们若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定会留下什么痕迹。”

    她声音洪亮,又在释迦堂门口,霎时间就听到堂里有几声吸气声,显然里面有人吃惊或心虚,一听到贺穆兰的话就有些失态。

    卢水胡人只捆了他们,却没有塞住他们的嘴。这些僧人开始不住的向外面的百姓求救,只把贺穆兰等人描绘的犹如杀人狂魔、凶神恶煞一般。

    眼见着看热闹和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贺穆兰也没好脾气和他们继续僵持了,一边指挥卢水胡人们去搜索全寺,一边肃容对周围的百姓抱了抱拳。

    “我是怀朔花木兰,忝为御前虎贲军虎贲左司马,如今奉大可汗之令搜查此寺,诸位若有疑问,可以随我去衙门对质。”

    她静静立在堂前,大有他们向前一步,自己就要出手的架势。

    几个妇人已经哭倒在了一起,堂内的僧人听到“奉旨”云云已经吓得软倒。皇帝的威严自然是不可冒犯的,原本喊得最响的几个附近邻人也按下了自己愤怒的表情,可脚步却没有移动一步,似乎是要看到最后的结果。

    这让贺穆兰不由得想到后来拓跋焘下令“灭佛”之时。那时候,即使被发现族诛,依然有许多人偷着供奉和尚,甚至让和尚到家里避难。枯叶寺旁的乡人为寺里两个和尚甚至封了山路,做成假的山壁,其工程何其浩大?又如张氏母子,为了保护寺里的慈苦大师几乎家破人亡。

    这个时代百姓几乎没有避难所,会教授百姓知识、收容百姓逃避战乱和徭役的,只有寺庙和道观。

    道观是清修之所,获得道牒不容易,而且道教几乎不收胡人,学习汉字修习经卷太困难了,佛教则不然,念句“阿弥陀佛”,剃了头发就能当和尚,梵文经卷就算许多多年老僧都未必精熟,差距也不是很大。

    出家人慈悲为怀,天师道入道门槛太高,佛寺定期施粥赠药,接济穷人,还教许多胡人和汉人习字以及谋生的技巧,会得到广泛的支持也是常事。

    可这一次,即使再怎么虔诚,这些百姓的也都齐齐失色。

    随着一群卢水胡人悲伤的嚎哭之声发出,十几个卢水胡人或背或抱着族人的尸首从后殿里走了出来,边走边大哭,几近悲痛欲绝的地步!

    这些天台军的族人没死于战乱,也没死于任务的过程,若是那么死了,也不失为一个勇士。可如今,竟憋屈又冤枉的死在这座寺庙的后院,手上和身上都绑着绳索,看样子死前十分痛苦,那临死时的狰狞表情已经永远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卢水胡人最信仰佛教,所以才会在这座寺中歇宿,如今在康宁寺的后院里发现了卢水胡人的尸体,他们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他们之前接到盖吴和贺穆兰的命令捆绑住这些僧人,尚且没有侮辱他们,也没有往他们嘴里塞东西,只是把他们放在堂里大殿中,就是希望他们是错的,能给他们一个道歉的机会。

    可如今事实胜于雄辩,要道歉的,反倒该是这些僧人了。

    围观的百姓都吓傻了,出了人命,又是这么多条人命,而且死的都极为痛苦,卢水胡人们大哭着把他们放在释迦堂外,一边念着佛号一边替死者解开身上的绳索,实在是见者流泪闻者伤心。

    盖吴已经知道了这些族人的下场,可饶是如此,依旧惊得后退几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是我叔叔的人马!他们……他们有的还是我的长辈,小时候我还拿他们当马骑过……瓦力卢阿叔,丘里阿叔……”

    贺穆兰是法医,见这些人死的实在是痛苦,不免职业病发作,跪坐下来开始验尸。

    她丝毫不惧这些死者恐怖的死状,小心的查看他们的瞳孔和口腔,又仔细探查了他们的身体四肢,顿时怒不可遏:“他们竟然活活将人闷死!这哪里是慈悲为怀的僧人,简直是一群疯子!”

    陈节一直跟在贺穆兰身后,他和盖吴交情好,见后者无声落泪,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你莫太伤心。我们家将军以前人称‘玄衣木兰’,军中许多战死的将士都是他收殓的。现在虽然走的……不太……”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措辞,只好岔过。

    “但你会给他们报仇,我们家将军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之前这些人还不知受了谁的委托来杀贺穆兰,可因为发现贺穆兰是盖吴的朋友,这些人收手不愿干了,杀人者反倒成了被杀了灭口的人,谁也不知道谁是主使者。

    照理说,贺穆兰不该管这些要刺杀自己的凶手,可她又明白这些人不过是别人利用在手上的刀剑,又是徒弟的族人,不免有物伤其类之感,自然是不会袖手旁观。

    这原本就和她有关系,怎么能袖手旁观?

    从后殿里抬出这些尸首开始,围观的百姓就开始默然不语。有些人听到陈节的话,用敬畏的表情看向贺穆兰。

    仵作是贱役,没有人会把身居高位的贺穆兰和仵作联系在一起,而和死者打交道最多的,一个是超度亡灵的净土宗和尚,一个便是鲜卑人和其他杂胡接触最多的萨满巫师。

    萨满教最高的**师便是一身黑衣,专门引神请灵,这个灵是战死的英灵和祖先的祖灵,是指引胡人们魂魄归属的指引之灵,所以许多人听到陈节的话,又见到贺穆兰一身黑衣,跪在尸首面前又翻眼皮又探脉搏,探查四肢的尸斑和痕迹,顿时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神秘。

    原本是法医工作例行的程序,也被这些老百姓们当成人和鬼魂通话的法术,贺穆兰能一口说出这些人怎么死的,更是让人觉得敬畏万分。

    “这些人先是被下了失去神智的迷药,但这种迷药大概药效不强,亦或者……”古代的炼药术还没有达到极纯的效果,无色无味更是扯淡。不是被发现不对了没喝多少,就是喝了迷药在临死前又清醒了。

    贺穆兰顿了顿,又继续和盖吴说道:“他们在昏迷时被人捆绑,所以几乎没有挣扎过的痕迹。可是后来被这些僧人用布巾或者其他织物活活闷死,不免开始挣扎,所以四肢和后脑勺都有剧烈反抗的痕迹……”

    她伸出双手,将自己的手掌用力搓热,几乎搓到发红的地步,捂在一个卢水胡人的眼睛上,嘴里默默数着秒数。

    数到一百二十的时候,贺穆兰估算着两分钟过去的,将手拿了下来,随手一抚,那个叫丘里的中年男人痛苦瞪视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幸亏死的时间不长,若要再久点,真就只能保持这样的姿势和表情僵死了。

    “你莫伤心,陛下既然说了会彻查……”贺穆兰听到四周吸气之声此起彼伏,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地环顾四周。

    “……就一定会有白鹭官……咦?你们跪下做什么?”

    贺穆兰看着一个又一个跪下的百姓,骇了一跳。

    “又不是你们害了人,不必如此跪拜!”

    她哪里知道,她随手就让死者死而瞑目,而读秒的喃喃自语看起来就像是在读咒语。这时代的百姓因为自身文化水平不高,多信神祇巫祝之事,现在见这么多死人已经是吓得半死,许多人已经想着是不是这个寺庙遭了什么神怪了,又见这位将军巫师来庙里降妖除魔、超度亡灵,顿时一个个跪了下来,想请求他原谅之前的冒犯。

    除了几个妇人还在哭泣,场面几乎是一边倒的倾向了贺穆兰。

    贺穆兰可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她还以为这些人看到死人太多吓到了,一边处变不惊的让陈节去找素和君前来处理此事,一边安抚百姓,请他们先行离开,免得受惊。

    这些人哪敢走,一个个态度虔诚至极。莫说他们,就连贺穆兰身后的卢水胡人和盖吴等人,都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恨不得跪拜下来。

    没过一会儿,除了那些死在后殿的卢水胡人,其他搜查寺庙的卢水胡人又有了重大的发现!

    除了后殿,在几处禅房里,还发现了大量的兵器。除了刀剑这种魏国常有也不禁止的武器,另有nu、长弓和许多盔甲。

    时人佩戴武器是习惯,可盔甲和弓箭nu箭就不是一般人会储备的,更别说僧院,这一下子,在平城最靠近内城的地方发现这么多武器,又有人莫名其妙死了,让人不寒而栗。

    嗅到其中情况不对的一些平民立刻起身想要走,贺穆兰也不拦他们。是人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这些人是事发后才跑过来的,大多是附近的住户,若真有问题,白鹭官能查的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更让人骇然的是,在一处偏僻的院落里居然还找出了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中有一个大腹便便,显然已经身怀六甲。

    此事一浪接一浪,每一浪都拍的人瞠目结舌,就连贺穆兰这种见多识广之辈,在见到寺庙里搜出两个女人时都说不出话来。

    那两个女人一见到哭倒在地的妇人立刻奔过去搀扶,口中称呼着“阿翁”,几个女人哭成一团,悲悲戚戚的哭唱了起来。

    贺穆兰最惧怕这种又像是哭又像是唱的说话方式,凝神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那几个妇人在说什么。

    原来这寺中有两个男人是这两个妇人的独生子,他们是氐人,家中没有田地,拓跋焘又年年打仗,这两个妇人就舍尽家财,把儿子托庇进寺中做僧人。他们本来就是平城人士,平城外面都是禁田,住在城中的除非是工匠,很少有营生,一年又有七个月的徭役,为了生计不得不如此。

    他们是氐人,身高体壮,便做了护院僧。他们入寺之前都有妻室,他们的母亲为了不让家里子嗣断绝,便把儿媳送进寺中,为僧人们做饭,顺便和已经出嫁的丈夫行那男女之事,好留下子嗣。

    妇人们都哭哭嚷嚷地把罪责都背在自己身上,哭唱叫喊着儿子和儿媳是被她们逼迫所害。可在场的有不少是军户人家,听到她们这样的做法,忍不住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大骂着她们贪生怕死,耽误儿子。

    贺穆兰在刚穿来的时候见到这种事很多回了,活不下去的去当僧人好歹还有一口饭吃,有人供养,这并非僧人的过错,而是国家的问题。她心中不免有些恻隐,便开口制止这些人的义愤填膺。

    随着武器和女人被翻出,这个寺中的僧人淫【乱和意图谋逆的大罪是少不了,僧录司甚至都要倒霉。盖吴见到那些武器就知道已经大仇得报,只想着快点把族人的尸首收殓,好火化了送回杏城去。

    寺中一群人哭的哭,叫的叫,骂的骂,唯有贺穆兰满心苍凉,忍不住扶剑而立,几乎有劈开这浑浊苍穹的念头!

    “贺穆兰,陛下召你速速入宫!还有这些卢水胡人!”

    随着素和君熟悉的声音,一队羽林军跟着他进入寺内。

    陈节大概是半路上遇见素和君的,两人并肩而入,待看到院中跪倒这么多百姓,都是一愣。

    素和君心中有些不安,为了贺穆兰,也为了拓跋焘,他掩饰性的大叫了起来:“尔等百姓还不速速退散!知道死了人,跪也没用!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也不找你们!”

    这一声大喊,便是把他们跪下的原因归结于这里死了人了。

    羽林军们也没有多想,一群人冲入释迦堂内,把僧人们五花大绑,另有白鹭官收拾尸首、检查院中痕迹。

    贺穆兰不知道素和君为何来的这么快,只能跟着素和君走出院子,后面跟着卢水胡人。两人一出这僧堂的山门,素和君就压低了声音对着身边的贺穆兰说道:

    “统万城那边的消息,赫连定遇到不明人马的袭击,如今不见踪影。陛下原本要亲自去探查消息,被崔太常按了下来,如今遣你带着一千羽林军日夜兼程赶往秦州,带上那些卢水胡人……”

    素和君看着惊讶的贺穆兰,面色凝重道:

    “他失踪的地方在杏城附近,那里多是羌人和卢水胡人。你不知道,明珠公主一恢复自由身,狄子玉就带着羌人叛了,四散而逃,不见了踪影。”

    “啊?狄子玉?”

    贺穆兰都快想不起这个倒霉蛋了。

    她似乎记得在院子里,他和她还似乎动过手。

    话说回来,那时候他肯定就知道赵明是赫连明珠了,所以那时候他那不狼的举动是为了……

    争风吃醋?

    “你怀疑是狄子玉做的?”

    贺穆兰的脸色也沉重了起来。

    羌人在夏国有儿郎上万,好好的老婆没了,若是出于颜面,想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猜测。秦州是卢水胡人的地盘,有你那徒弟做指引,也算方便。羽林军是保护你去夏地的,但这么多人马一定不会逃过羌人的眼睛。陛下想让你先探查一二,若真是狄子玉和羌人做的,便去遣夏地的驻军去讨伐他们。”

    素和君语速极快,座下的马蹄声却毫不停歇。

    “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你专心就会赫连公就好。务必要记得……”

    素和君脸色郑重。

    “其余人等都无所谓,赫连定的生死才是最重要的。”

    “西秦还握在他的兵马手里!”

第315章 前往杏城

    赫连定打下西秦时,一共带着一万的夏国精骑。这时代和汉代不同,不可能动辄十几万兵马,一万全部由骑兵组成的精锐,其补给就是一个可怕的数字,所以赫连定打下西秦,而西秦正在闹饥荒时,他知道必须要归顺魏国了。

    拓跋焘自然是欣喜若狂的迎接赫连定的归顺,可是崔浩等一众大臣却不同意赫连定带着一万骑兵进入魏国,赫连定也不愿意将占领西秦的部队全部撤出,所以最终赫连定只带了三千骑兵进入自己原本的国家——夏国。

    赫连定到了夏国之后,由统万城的大将军拓跋素护送赫连定进入魏境,可就在赫连定到达统万城之前,在一个叫虎跳涧的地方,赫连定的部队遭到了围攻,三千人里大半的骑兵尸首丢在了那里,赫连定和其剩下的部属也下落不明。

    拓跋素不敢大意,在仔细清点过尸首之后发现没有赫连定的尸骨,这才松了一口气,火速给平城报讯。

    从这些人根本没有搜刮赫连定那些人马的装备来看,赫连定应该是逃了,他们为了追赶赫连定,连赫连定战死部下身上齐备的盔甲和武器都没有扒下,也没有任何回返过的痕迹,显然已经追了很远。

    这么多人马逃窜加追赶,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从留下的痕迹推算,赫连定应该是往秦州方向逃了,也有可能是被人有意往秦州方向驱赶。赫连定原本就是夏国人,熟悉夏国的地理环境,很有可能成功逃跑藏匿了起来,等候魏国的救援。

    找到赫连定,救出他,便是魏国现在的当务之急。否则赫连定莫名其妙死在前往魏境的路上,他剩下的兵马一定会替他报仇,举旗反叛,那西秦就又要生出动乱。

    正因为赫连定的地位如此重要,不但平城震动,就连驻守夏国的常山王拓跋素也不敢怠慢,派出无数斥候和兵马在虎跳涧附近搜查,可以说整个虎跳涧都踏遍了,又找寻周围的山川湖岳,没找到赫连定,却查出许多同样在搜寻什么的羌人。

    这时候拓跋素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必当什么统万镇的大将军了。他派遣出使者去传召狄子玉和老羌王,结果羌人却杀了使者,更纠结了匈奴族的休屠部落一起反了大魏。

    羌人反叛的理由很简单:大魏原本说把赫连明珠公主赐给羌人作为主母,结果少主得了一个假货,魏帝却把真公主藏起来了,这是一种羞辱,羌人不能接受。

    既然魏国不能答应原本答应的条件,那羌人也就不必和背信弃义的可汗结盟,他们要自己抢回赫连明珠公主。

    这种事,原本按以往的做法,不过就是把真的赫连公主再送过去,继续表示鲜卑人和羌人愿意结盟的诚意就可以了。可是如今赫连定身兼夏帝和秦地两地的国君,赫连明珠一下子变得尊贵起来,若是下嫁给狄子玉,便不那么合适,而且拓跋焘既然对赫连明珠势在必得,那就不可能把赫连明珠给他。

    狄子玉正是知道娶妻无望,魏国又除了给狄子玉一个平羌将军以外再也没给羌人什么好处,索性就反了。

    至于赫连定的失踪究竟是休屠人、卢水胡人还是羌人干的,答案也很明了。休屠部落是夏国的匈奴人,乃是汉代金日磾的那个家族,他们是匈奴人,不会和同为匈奴人的赫连家族结仇;

    而卢水胡如今因为盖天台的战败而四分五裂,至今无法聚集起完整的人马,赫连定那三千骑兵乃是真正的精锐,即使在狭小的地方被人伏击也不至于死的那么快,对方人数一定数倍于赫连定,所以卢水胡人也可以排除嫌疑。

    羌人是被夏国打败后残酷镇压了许多年才降服的,狄子玉甚至作为人质留在统万城许多年,进而结识了明珠公主。赫连定在夏国镇服其余诸族的手段非常高压,羌人、氐人、卢水胡人都很厌恶他,加之活捉赫连定就能要求以赫连明珠交换,这样羌人就能洗刷他们的耻辱,可谓是一举数得。

    平城诸位大臣商议了半天之后,都一致认为唯有羌人可能伏击赫连定,羌人世居西境,若他们真要反了,往西逃窜迁徙,魏国派兵攻打劳民伤财,而羌人穷苦,也没什么好通过征战得到的财物,可谓是得不偿失,于是一般朝臣认为送出明珠公主去安抚狄子玉的羌部,一部分则认为赫连明珠只能嫁给拓跋焘,主张派兵去威慑羌人,先礼后兵。

    好在赫连定一定是没有落入狄子玉的手里,否则狄子玉早就派出使者要求交换赫连明珠了,拓跋焘认为两派人马的谏言都不合适,最后是崔浩提出了谏言——狄子玉是肯定不能激怒的,夏国刚平,可以先派出使者安抚,拖延时间,然后寻觅可靠的精锐去把赫连定找到,解救出来。

    此乃釜底抽薪之计,只要赫连定不在狄子玉手里,随时可以派兵征伐他们。可若是让狄子玉先掌握了赫连定的行踪,西秦和夏地的局势就不稳了。

    在夏地搜寻赫连定的人马,原本应该用夏国原来的人马。可狄子玉本来就是夏人,这些人很容易暴露行踪,让狄子玉发现平城的意图,所以必须启用狄子玉不熟悉的人马。

    杏城的卢水胡人一直居住在那里,对于秦州可谓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他们又是佣兵出身,但凡寻人、刺杀、夺物,可谓是驾轻就熟,要想在秦州那块地方找出赫连定,卢水胡人是最好的人选。

    拓跋焘想要派出花木兰和卢水胡人去打探消息,却知道朝臣不会答应让不知道根底的卢水胡人去找,所以故意透露出自己想亲自去夏地寻找赫连定的消息。

    他经常偷跑,拓跋焘这一作态不得了,所有朝臣都吓个半死,纷纷表示您派一个靠得住的大将过去找就行了,不必要御驾亲自前往夏地,狡猾的拓跋焘就用这样的方式派出了花木兰和卢水胡人们。

    魏国的大臣们虽然认为花木兰太年轻了,可比起拓跋焘自己偷跑,便是派个小孩子去也没关系,更何况花木兰已经立下了赫赫的威名,又有收殓赫连家上百口人的事情在前,于是几乎没有反对的声音,这事就这么成了。

    在这之前,能够带着羽林军出京的,不是宗室便是几位鲜卑族的族长,如今却让一个军户出身的将军带走了羽林军,便已经开了羽林军将领可以由寒门担任的先例。

    哪怕贺穆兰只带走了一千人,而且只是“委任”一段时间,可有了这个先例在,日后拓跋焘再提拔人就容易的多。

    贺穆兰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的接受这个任务,但她知道赫连定的身份不同寻常,而赫连明珠也可以算的上她的朋友,此事无论是出于公务还是私情,她都非要成功找到赫连定不可。

    就在贺穆兰接到命令的第二天,她就趁着清早日出之前领着羽林军悄悄离开了平城,一路直奔夏境而去。

    ***

    “止水,你可知赫连公会往哪儿逃?”

    贺穆兰看着一脸忧色的少年,开口仔细询问。

    这句话从平城接到赫连定失踪消息开始,就不断的有人问他,所以赫连止水一听到这个问题,立刻脱口而:

    “我实在是不知道阿爷会藏到哪儿,我之前……”

    他苦笑了一下。

    “因为继母的关系,我和阿爷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关系也没好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一点线索都没有吗?可在秦州有什么相识的好友?或是可靠的亲朋?”

    贺穆兰不得不这样问他。赫连定会往秦州逃,一定是有他的原因,否则一路向东往魏国方向逃就好了,会这样做,肯定是因为赫连定已经料到往魏境方向也有人埋伏,只能往西北方向撤退。

    他那样走一步想三步的人,哪怕到了绝境,也不会惊慌失措而逃的。

    赫连止水摇了摇头:“若说关系亲密,我姑姑和我阿爷才是无话不谈。我出平城之前去宫中拜访过姑姑,她也是不知。秦州一直是诸族自立的地方,我阿爷除了出征会经过那里,是不过问秦州的事情的。”

    赫连定是平原公,镇守长安,自然是不会过问秦州的事情。虽然两州都在陕西地区,可那里多山,相隔一个州有时候就隔着许多群山峻岭。

    两人正在马上对话,一旁的盖吴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贺穆兰正在询问赫连定的情况,所以没注意到盖吴的神色,贺穆兰身后的陈节却是注意到了,在看着盖吴不停翕动嘴唇之后,忍不住叫了起来:

    “盖吴,你有什么要说的直接说就是了,看的我急死了!”

    这叫声一嚷出,赫连止水和贺穆兰齐齐都朝着盖吴看去。盖吴原本不知道该不该说,被陈节这么一嚷,只能不确定的开口。

    “家父生前似乎提过,有一面天台军的天王旗曾经给了平原公。”盖吴从怀里掏出一面小旗,这旗帜贺穆兰在没穿越前也有一面,是后世的盖吴所赠,持此旗者可以得到卢水胡人的友谊,一共只有三面。

    “若赫连公真的前往秦州,说不定是要去杏城……”

    贺穆兰和赫连止水都没想过事情会如此容易,赫连止水更是错愕道:“此事当真?可家父从未说过……”

    “赫连公曾经雇过我们天台军,截断废太子的后路。事后赫连昌被立为太子,和家父歃血为盟,议定只要赫连昌在位一天,绝不派一兵一卒进入杏城,由于赫连公是中间牵线之人,所以我父亲便给了他那面天王旗作为信物。”

    盖吴将自己的旗子递给赫连止水看:“请君看看这枚小印,这是赫连公当年给我们的信物。”

    他的那面天王旗下坠着一枚小坠,是个狼头的形状。

    卢水胡人的图腾是狗,而非狼,匈奴人和高车人则是狼头。

    赫连止水一看那枚狼头印章就已经信了一半,再看印章下面刻着的“平原公定”,立刻怆然涕下。

    “是家父的印鉴!我小时候见过这枚印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连贺穆兰都难以置信自己的好运,惹不住嗟叹一番。

    若是她当初没有收容盖吴为徒,这一帮卢水胡人还在四处游荡打工,她也就不可能发现在平城发生的那些阴谋,也许自己也死于卢水胡人的刺杀之下。

    如今卢水胡人的存在坚定了拓跋焘土改的信念,而卢水胡人也愿意前往秦州寻找赫连定,可以说已经承认了魏国的统治。拓跋焘对于归顺自己顺从自己的胡族通常是采取安抚和为魏国所用的态度的,所以卢水胡人截然迥异于前世的道路已经可以想象到了。

    按照卢水胡人从商代开始一直作为雇佣兵存在的价值来看,卢水胡人很可能成为高车人以外的第二支“募军”,虽然不可能成为军户,但募军是有军饷和战利品配给的,比做苦役和炮灰的杂胡不知道好出多少倍。

    如今最头疼的问题竟也迎刃而解。若按盖吴的说法,赫连定很可能带着残兵隐匿行踪,偷偷去杏城寻找卢水胡人的帮助。

    卢水胡人对朋友忠诚,宁愿死也不会出卖朋友。若没有盖吴的帮助,他们这些外人可能根本找不到赫连定的藏僧处,更别说得到赫连定的信任和他们返回魏国了。

    “若盖郎能救出我的父亲,我赫连止水甘愿为奴受你驱使!”赫连止水当即翻身下马,朝着盖吴就地跪拜。

    赫连止水是赫连勃勃的孙子,如今夏地赫连定的唯一之子,盖吴哪里敢受他的大礼,也跟着下马跪拜还礼,惶恐了起来。

    “这是师父的任务,就是我的事情。更何况赫连公既然得了天王旗,便是卢水胡人的朋友,于情于理我们都义不容辞。只是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并不敢肯定,若是赫连公并非前往杏城寻求我们的帮助,我的贸然臆测就有可能耽误了营救赫连公的时间,所以我一直不敢开口说起此事。”

    盖吴说的也是正理,所谓救人如救火,一刻都不能耽搁。若是他猜错了,赫连定纯粹是被羌人驱赶到那个方向,说不定就因为他们的猜测失误而死在哪个地方。

    “不,我相信家父应该是去了杏城。杏城一直是卢水胡的地盘,莫说羌人,就连我们匈奴人都未曾踏足过。羌人顾忌卢水胡人的态度,应当不会进入杏城搜查。”

    赫连止水顿了顿,脸色又是一变:“就怕他们明里没有探查,私下已经派了人去暗查了。我们得尽快!”

    贺穆兰看了看身后一千羽林军,为难了起来。

    这么多人急行军,别说别的,战马长途跋涉若无法补充粮草肯定是要掉膘的,说不定跑死在半路上。沿路的驿站解决几百匹马的粮草还有可能,解决这么多人马的,驿丞愁也要愁死了。

    更别说夏国是新被打下的国家,驿站还不完善,说不定连几百匹马都照顾不过来。

    想到这里,贺穆兰咬了咬牙,招来此次派出统辖羽林军的羽林中郎将。

    “步六孤将军,我们要先行前往杏城,羽林军带的人马太多,不利于行军,你们稍后赶往杏城。若在路上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可便宜行事。”

    羽林军是拓跋焘拖出来给贺穆兰装场面的,否则常山王拓跋素真不一定会卖面子给花木兰调兵。但步六孤家族是拓跋素的母族,拓跋焘为了花木兰也算是煞费苦心。

    这位步六孤将军如今只有二十多岁,份位不过是个中郎将,会被拓跋焘调出平城为的是什么心里清楚,一听到贺穆兰的调遣立刻毫不质疑的接受了差遣,甚至主动让出三百匹马和自己的粮草给卢水胡人们做补给。

    如此一来,一人三马,他们可以保持马力一路赶往杏城,沿路也不需要再获取补给了。

    如今已经是冬天,露宿在外甚至可以冻死人,贺穆兰赶路也变得更加困难,带上一千多个人,还真不好急行军。

    两方商议过后,卢水胡人留下了二十人给羽林军做向导,剩下的人整理好补给和行李,抛弃辎重,带着替马星夜前往杏城。

    急行军自然不好受,卢水胡人和贺穆兰还好,他们都是长期在行伍之中度过之人,可被拓跋焘派来获取赫连定信任的赫连止水却从未吃过这种苦。骑马是所有胡人必学的一门技能,赫连止水当然练得也很好。但骑马和长期急行军不是一回事。

    就连贺穆兰,当初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的大腿内侧磨得是血肉模糊,整个身体也像散了架一般,最后甚至是贺穆兰亲自抱下马的。

    “花将军,其实不必这么麻烦,我忍得住的……”

    赫连止水从未这么和人亲近过,小脸通红,不自在的将脸偏向另一边。

    “怎敢劳烦您……嘶!”

    在他说话间,贺穆兰已经动作极快地撕掉了他大腿上的布料。

    伤口磨出了血,赫连止水却一直都没有叫痛,忍到后来时,血肉和裤子上的布料早已经黏合在了一起,到了下马歇息的时候,贺穆兰见他不对劲,将他抱下了马,再一看,这伤口早就干涸了,不撕开布料根本无法疗伤。

    “你一开始流血的时候就该叫喊出来,让我们停一停的。好在现在是冬天,若是夏天,伤口恶化,你两条腿说不定都要被锯掉!”

    贺穆兰毫不留情地斥责着赫连止水隐忍的行为。她不但不敬佩他的忍耐力,甚至有一种将他大骂一顿的冲动。

    “锯掉?”

    赫连止水倒吸了一口气,两条裸露在外的大腿迎着风抖了几抖,吓了个半死。

    “还……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驿站的房间里,贺穆兰仔细检查着小男孩的伤口。虽然有用清水化开布料,但所用有限,赫连止水依然因为惊吓和疼痛弄的满头大汗。

    贺穆兰说的是最坏的可能,可她为了让赫连止水害怕而不得不服软,只能用这种方式恫吓他。

    “再烂几天,不锯也要锯了!”

    贺穆兰瞪了他一眼,用手探向他的下ti。

    “还有……你是不想留后了吗?”

    伤到小jj,皮都掉了一层,这孩子是有多能忍?

    赫连止水被贺穆兰碰到那话儿,顿时大叫着闪开身子,那里的疼痛早已麻木,如今被贺穆兰碰到,他才知道有多疼。

    “花将军,那里伤的不重吧?”赫连止水眼泪夺眶而出。“不会也要切掉吧?可以治的是不是?”

    他不要当宦官!

    他的父亲如今只剩他一个儿子了!若不是他还没有成人,他早就已经找个女郎先给家中留后……

    要是他那里被切掉……

    赫连止水又担心又害怕,一边恐惧与自己的伤势,一边忍耐到身体直发抖。十几岁的少年原本就是青涩的年纪,他又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心中的重压可想而知。

    就连之前恫吓过他的贺穆兰都没有了再吓她的心思,眼光从那红肿的可怜的小嫩芽上一扫而过,开口安慰道:

    “应该没事,你莫担忧。”

    真是造孽。

    好生生一个孩子……

    若赫连止水真因这个有个万一,赫连定一定亲手杀了狄子玉,再无解开矛盾的可能了。

    赫连止水还是害怕,一边细碎地哭着一边伸手去摸自己的嫩芽。

    即使未成年,那里依然是有反应的。

    “花将军!我无事!我无事!”

    赫连止水一抹眼泪,看着动了动的小止水,惊喜地大叫了起来。

    “你看啊!无事!它还好好的!”

    “啊……”

    贺穆兰傻眼地看着少年自顾自的摆弄自己,忍不住无力望天。

    这……

    这还怎么上药?

    虽说她是法医,已经阅鸟无数,可如今这些都是活人。

    若哪一日她身份暴露,她是不是就成了怪阿姨了?

    一想到这个,贺穆兰的脸皱起了满脸褶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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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无长兄介绍:
出门见火伴,火伴皆惊惶。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变态狂。 从二十八岁女法医穿成卸甲归田后的花木兰,贺穆兰表示压力很大。 和故事里的结局完全不同,没有鲜花和掌声。这个卸甲归田,年已三十的花木兰,已经是乡野传闻中的一个怪物。 她是鲜卑和汉人混血,身材高挑,样貌并不美,她杀过人,握过刀,气质冷冽,力大无比,又有和男人们同吃同睡十二年的名声,早已做好孤独终生的准备。 拒绝柔然使者和亲请求的一句“我癸水从未来过”,更成了她身为女人败笔的原罪。 被乡人坑的一脸血的贺穆兰,坚决表示: 若是能再来一次,她一定隐瞒身份,接受官职,升职加薪,登上人生巅峰。 反正不受这洋罪! 穆兰:唧唧……唧唧……唧唧……(断了!) 众人:…… 先谢过兰陵孙氏的给力封面。本文在存稿中,入放心跳坑。木兰无长兄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木兰无长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木兰无长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