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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非10     美食计txt下载     美食计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23:‘小白眼儿狼’

    怪不得……怪不得今个儿镇长大人的心情这么好!

    “婚期就定在了下月初九。”梁镇长的脸庞俨然笑成了一朵花儿。

    江樱也跟着高兴起来。

    奶娘有这个心她是知道的,若不然在肃州的时候也不会来询问她的意见了,但她心里也同样有道坎儿,江樱本还想着要费一番力气去劝说呢,谁知奶娘自个儿将这道坎给迈了过去。

    照顾了她这么多年,奶娘也该有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了。

    这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可是下月初九的话……

    “日子是不是有些急了?今个儿是二月初五,就算咱们明日马不停蹄地赶回去,等到了肃州城,最多也就能余个两三日来准备,只怕是来不及的。”江樱说道。

    梁镇长急于抱得美人归的想法她可以理解,可这种事情终究还是得顾及现实的。

    岂料梁平说道:“还回肃州做什么,就在这儿办了。”

    江樱轻轻“啊”了一声,问道:“不回肃州了?”

    “要在肃州办的话,何不直接给你来一封信让你回去,还犯得上跑这一趟吗?”梁平笑着道。

    江樱刚欲再言,却听梁平又说道:“来之前我将镇长之位已经辞去了,田产屋宅也都变卖了个干净,还回去作何?”

    江樱又“啊”了一声,较之前那声高亢了许多,眼睛也瞪圆了。

    真是干净利落……

    合着来之前就没打算再回去了——

    江樱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但想到庄氏那双充满了慈爱的眼睛,便又觉得不需再多问了。

    到底还是为了她吧……

    为了她,和她喜欢的晋大哥吧。

    奶娘起初就说过,连城才是她的家,她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肃州,人总是要回家的——

    奶娘还对她说,喜欢就要不顾一切的争取,日后方能不留遗憾。

    不管她做什么,奶娘总是义无反顾的支持着她。

    “一江春换了新牌匾交给了樊娘子和方大方二他们,之前那块招牌,萍娘执意非要带过来给你。”

    江樱顿觉眼睛酸涩起来,低声说道:“如今连城的形势比不得肃州,奶娘和梁叔为了我这么做,实在是太冒险了……”

    “用不了多久,都是一样的。”梁平不以为然地说道。

    肃州城如今也已谈不上太安稳了。

    或者说,也安稳不了多久了。

    整个天下都要倾覆之时,安身之处已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如此处世罢了。

    “而且在肃州,这亲成的……萍娘也不自在。”梁平又笑着道,“与其听那些人说三道四,倒不如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来过。”

    原来梁叔还想到了这一点。

    江樱没由来的生出了一种十分欣慰的感受来——好像是终于能放心的将奶娘交托出去了一样。

    不说旁的,就冲梁叔这种处处为奶娘考虑,肯为了她放弃现有的一切的体贴,这个男人,便很值得去嫁了。

    更何况,人家还有钱。

    至于这个结论,江樱则是在以下的谈话中总结出来的……

    “我早年在京城也置下过一处三进的宅子,这么多年放着没人住倒也挺浪费,这回好了——收拾收拾,咱们就能住进去咯。”梁平口气愉悦。

    江樱却听的一怔。

    原来隐隐听说过梁家祖上经商家底十分丰厚,但却一直未搬离桃花镇,世代担任桃花镇镇长一职,造福一镇百姓这一说法,她起初还以为只是美传。

    眼下看来却是真的了。

    能在京城这地段儿随随便便买座院子,还是三进的大院子,且十来年都没管过……这不是土豪又是什么!

    “我也要住进去吗?”江樱觉得多少有点儿奇怪。

    “怎么,作为拖油瓶的小姑娘,反倒嫌弃起我这个继父来了?这话要是传到你奶娘跟前,只怕她又要变卦了——”梁平玩笑道。

    江樱讪讪地笑了摇头。

    “等将你爹留下的宅子要了回来,再搬回去住也不迟。”怕江樱不自在,梁平又说道。

    江樱笑着点头。

    毕竟一直住在方家的别院里,才是不合适的。

    紧接着又听梁平说道:“我同京城知县乃是同科的举人,有些交情,等改日我提些好酒去他府上,将你二叔和三叔的霸占你家宅屋酒楼一事同他说明,回头再请个好状师递张状纸到公堂上,保管他们乖乖地将房屋地契交出来——”

    江樱怔怔地看着他。

    “还不舍得去告他们?”梁平笑问道。

    江樱摇摇头。

    有什么不舍得的。

    是他们不讲亲情,贪得无厌在先,她不过是拿回属于她的东西罢了。

    她只是在讶异于梁镇长的神通广大……

    早先就说了,奶娘才该是女主角好吗!——力大无穷自带金手指,危难时刻总有人出手相救,且还有着痴心不改、财大气粗、神通广大的忠犬男主走哪儿跟哪儿!

    江樱在心底唏嘘了一阵儿,不敢再细想下去。

    她怕再想下去,从而会对自己坎坷的情路产生绝望的情绪。

    “那就麻烦梁叔了。”江樱说到这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梁平帮了我这么多,我都不晓得该如何回报了……”

    “难不成你当我吃你那么多顿饭,都白吃了不成?”梁平反倒笑着问她。

    这哪儿能比啊……江樱还是笑着道了谢。

    “好了,别谢来谢去的了,都要成一家人了。”梁平越说心情越好。

    江樱的心情不由地也顺畅极了,于是便来了兴致,好奇地问道:“话说回来,梁叔你是如何说服奶娘的?”

    江樱还是觉得奶娘能够自己想通的机率不大。

    “也没什么。”梁镇长一脸漫不经心,想了想,方道:“就是她那时后悔将你骗来了京城,想来找你,但又清楚自己总是办不成事儿的不争气的个性,便想让我陪着一道儿。那时我便同她说,除非你答应嫁给我,不然我无名无分的实在不好插手你的事情,虽然不太好,但也只好坐视不管了。”

    江樱哑然。

    合着……

    合着奶娘是为了来找她,无奈之下才以身相许的!

    突然滋生的愧疚感,强烈到令江樱无力承担……

    “你也不要过分自责,毕竟她是自作自受。”梁镇长十分平静地安慰着江樱。

    江樱不乐意了。

    怎么能说奶娘是自作自受呢?

    诶?

    好像……还真是。

    余晖中,男人和少女十分默契的点了点头。

    ……

    两日后。

    晋国公府朱门前,客似云来。

    来者皆是身份不凡之人,随随便便挑一个出来,都是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

    负责登记礼单的门房,累的手腕都酸的抬不起来了。

    下了车马轿辇的客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着往里走,边谈笑着,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儒雅风流。

    纵然风国的天下眼见着就要亡了,金銮殿里的那位主儿日日愁得无法安寝,可这些老士族们,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该逛戏园子照逛不误。

    同好友相互问候,谈论近况的比比皆是,亦有人在悄声交谈着各自听来的小道儿消息。

    大概也就是,这归家宴的主角儿是晋公的嫡长子晋余储所留下的遗腹子,且是庶出的,据说是自幼被养在寺庙道观之处避劫。

    又说是算命大师说过,不能贵养,在十八岁之前不能有太富贵的名头,所以才一直没对外公布身份。

    但各人心里的想法却是不同。

    什么不能贵养,什么避劫,只怕都是对外的搪塞之言罢了。

    谁信呐……

    大房儿子没了,又没能留下个嫡子,那还不得退而求其次,首先得让二房生出来的嫡子给养大了,活稳了,才能让这庶子见人吗——

    若不然庶子成了长子,那成什么了?

    连城晋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实际上世家大族里这种为了名声好听被雪藏起来的庶子多了去了,不生出来嫡子是绝不能罢休的,若是年纪相差过大,就活该被藏起来一辈子了。

    咳,潜/规/则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众人表示很能理解。

    但这番话却是打死都不能说出口的,能放在明面上说的大概统共只有这么几句——

    “次孙得以安然无恙返家,想必晋公近来定是精神百倍啊,哈哈。”

    “忆往昔储公子风姿,想来其子定也气度不凡。”

    再懒些的,不愿去想这些拗口体面的词儿,便干脆来上一句:“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老爷老爷,孔,孔先生来啦……!”忽有仆人低声提醒道,原来不知是哪家的奴仆眼尖,瞧见了那位刚从青布马车里走下来的长衫老人,忍住了心底的惊诧方没能失态地喊叫出声。

    听到了这句话的几位头戴高冠的老爷们连忙转头望去。

    “哎呀,真的是孔先生啊!”

    “孔先生……门生见过孔先生!”

    “门生拜见孔先生!”

    “先生身体可还硬朗?”

    众人纷纷上前施礼问候,脸上皆是惊喜之色。

    当今天下能请得动孔先生前来的,只怕也就晋韩两家了!

    如今能在此得见,实是令人倍感荣幸。

    平日里矜贵高傲的贵族老爷,此刻全成了态度恭谨谦逊的门生。

    “各位不必多礼。”须发花白的老人温和的笑着,“呵呵……有劳诸位挂念了,老夫一切皆好,一切皆好。”

    左边的石青跟师傅一样,同样是一脸平易近人的笑。

    右边的狄叔则是一如既往的面瘫着,且心里还在默默吐槽这些贵族老爷们当真是烦缠的厉害,先生昨夜才刚从肃州赶回京城,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精力本就不佳,还须得应付这么一帮子人,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哦,就同那姓江的丫头一样!一样惹人心烦!

    去年年底他同先生刚返回连城,便听闻肃州爆发了瘟疫,先生立即去信问候情况,岂料这信传出去之后,就石沉大海没影儿了。

    先生忧心这丫头怕是出了什么差池,肃州城刚一解禁,便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情急匆匆地亲往了肃州。

    谁料这一去又扑了个空儿!

    一江春酒楼里的樊娘子告诉他们,这丫头去京城了……她竟然跑去京城了!

    没给先生回信且罢了,竟来了京城也未同先生打个招呼,这个小白眼狼儿,枉费先生为她忧心伤神了这么久——

    等他瞧见了,非得好好的数落数落她才行!

    狄叔咬着牙暗暗地想道。

    “哈啾……!”

    “哈啾……!”

    正在后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的江樱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怎么了这是?别是伤风了吧?”江大娘在一旁面色紧张地问道。

    今个儿这几道主菜可全指望这小姑奶奶亲手来弄了,别人来做,偏生就是做不出那味道来,所以这小姑奶奶可万万不能出差池啊……

    “没事儿。”江樱将捂住口鼻的帕子拿来,边净手边笑着摇头。

    “那就好……”江大娘松一口气,道:“你来瞧瞧这道菜可蒸好了?我怕给蒸老了——”

    江樱点头,边掀了锅盖子,边随口问道:“江大娘,府里今个儿是办的什么宴啊?”

    瞧着好像还挺隆重的。

    江大娘讶异地看了江樱一眼。

    这姑娘的耳朵真的没问题吗?

    这几日府里四处都在说二公子、归家宴的事情,到头来她竟然都不知道今个儿这宴是为何而设!

    却不知江樱向来不喜欢探听八卦,加之又不与府中丫鬟同住,没什么来往。每日又都是晨早来上工,申时前便放工离府,更何况这位万事不上心的主儿压根就不了解府里的公子数量究竟有几只,是以就算偶尔听到了一两句关于二公子的话,也根本听不懂。

    “是二公子……自幼养在外头的,这两年身子渐好了,才接了回来。”江大娘简要地跟江樱解释了一遍,“今个儿这宴就是老爷给他办的,请了许多大人物呢。”

    江樱这才恍然。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江大娘并不是个多舌的人,是以也没有再多说下去。

    江樱的好奇心向来也不会放在同自己无关的人与事上面,故也没多问。

    拒绝八卦的两个人就这么心无旁骛地做着活儿……

224:丢了矜持与自尊的孔先生

    4:丢了矜持与自尊的孔先生

    ……

    时至午时,宾客们皆已到齐,摆宴的大堂中座无空席,唯有主家设下的位置上还空了两位。

    席设左右,中间留有宽敞的走道,左右宾客面对面盘腿而坐。

    晋擎云则坐于正对着走道中央的上首主位,只是今日这主座却一分为二——不为旁的,只因无论于何处,圣人都没有屈居人下的道理。

    孔弗与晋擎云居于上首,而晋余明则在上首左下一席,右下空着的那两个位置,想来该是留给晋家两位公子的了。

    晋家的嫡长孙晋觅,还有那位初回家中的……名字还是未知的庶出次孙二公子。

    “孙儿见过祖父——”一道少年郎特有的声音自门厅处传来,宾客们怀着期待转头望去。

    只见门厅处,正有两道一紫一蓝的少年郎比肩走来。

    穿紫袍的那位身姿欣长,光是往那儿一站,便给人一种恣意风流之感。

    另一位身量要稍高一些,身躯挺拔而笔直,第一眼便给人以坚毅之感。

    晋觅有意要走在晋起前头,快走了两步,嘴角噙着一抹不屑的冷笑。

    这一状似无意的动作,却是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在座各位宾客的眼中。

    看来这二公子,好似并不遭人待见啊……

    才头一次露面,就给了这样一个下马威,尤其还是在这种场合,真真是……

    感受到众人有异的目光,晋觅走的越发意气风发,头颅向上微仰着。

    晋擎云目色一沉,手指收紧。

    这个蠢材!

    在这种时候竟然还只顾着维显摆着自己那莫名其妙的高贵!

    却不知世家的颜面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能撑得起来的——在外人面前尚且如此不给自家人留颜面,他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倘若后面的人不顾仪态地追上来,那这场归家宴真的是要贻笑大方了!

    晋余明的脸色也险些有些没挂住。

    关于晋擎云心中所想的‘阿觅的脑子是不是被狗吃了’这个疑问,其实他这个当爹的,也怀疑很多年了……

    众人便都下意识地看向那位二公子。

    却见他毫无所查一般,既没有疾步跟上去,更没有失态无措,只维持着自己原本该有的步伐,一步一步的朝着上首走去。

    这种时候,若是失态地跟上去,反倒是显得太过小家子气,未免招人轻视。

    然而此时众人却没有这个心思去称赞这位二公子沉稳得当,因为所有人注意的重点都已经放在了那双蔚蓝色的眼睛上面——

    竟然真的有一双西陵人特有的蓝眼睛……!

    那格外高挺的鼻,深刻而分明的面部线条轮廓,以及这双奇异的蓝眼睛,皆是西陵人才有的特征,然而其肤色却并非西陵人那样接近病态的白,反而是十分健康的麦色,这两种不同地域的特征混合在一起,乍然一看,竟形成了一种与寻常中原男子截然不同的英挺与俊美。

    座下不禁低声喧哗了起来。

    “师,师傅……这,这不是晋,晋公子吗……”石青瞪大了一双眼睛,握着茶盏的手都抖了起来。

    可是,此晋公子非彼晋公子啊!

    老天,他该不是在发梦吧?

    孔弗也是震惊了片刻,却又瞬间将眼底神色掩去,并示意石青莫要失态。

    石青强自压制住面上的惊异之色,然而心底的汹涌之情却是没有办法平息半分。

    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伺候在侧的狄叔自是也瞧见晋起了。

    但好在是面瘫,错愕之情并未有表现在脸上。

    “师傅,这……晋公子怎么突然就成了晋二公子了……?”石青低声问。

    却听孔弗目色悠长地说道:“错不了就是了。”

    “什么错不了?”石青下意识地就问。

    “什么都错不了。”孔弗笑着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

    石青被绕晕了片刻,随后顿时恍然了。

    是啊,错不了。

    人是晋家找回来,自然是错不了。

    管他怎么就是晋家的二公子了,总之错不了就对了!

    石青的形容忽然激动了起来。

    他的直觉果然没错!

    他就知道……晋公子绝非普通人!

    如此说来,或许他起初立下的志言尚有实现的可能,一腔筹谋亦有人托付了!

    “师傅,徒儿已有决定……!”石青激动地看向自家师傅,丝毫不觉得自己片刻之内便做出抉择是否过于冲动。

    可是……

    师傅作何皱起了眉头,一副深思的模样?

    每每师傅皱眉深思,必定是在思考着极其重要的事情——石青不由地也随之慎重严谨了起来,轻声询问道:“师傅,您在想什么?”

    话音刚落,却见孔弗抬头看向了右下方。

    石青又随之望去。

    只见是两位公子已经一前一后的落了座,而师傅的目光则是落在了……二公子晋起的身上。

    师傅该不是对他的决定不满意吧?

    可老人家之前不是挺中意晋公子的吗?

    石青有些踌躇,刚要再开口试探地询问两句,却听孔弗徐徐地说道:“为师在想,江丫头是不是跟着晋公子一道儿来了京城——”

    石青:“……”

    狄叔闻听面部一阵剧烈的抽搐。

    先生,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为什么在这种时刻,还满心记挂着那个丫头!

    她可是连信都没有回您一封啊!

    作为举国敬重的大圣人,您最起码的矜持和自尊呢?还有希望找的回来吗?

    狄叔痛心疾首地摇着头。

    “待回头宴散,我得找个机会问一问他,知不知道江丫头在何处……哎,也不知道这丫头现在如何了,真是令人放心不下。”丢掉了矜持和自尊的圣人孔先生自顾自地说着,边说还边点头,这副时刻念叨牵挂着自家孩子的表情,让狄叔再一次的产生了想要自毁双目的冲动。

    另一边,晋国公已自座上起身,面朝众人含笑扬声说道:“吾之次孙,乃长子阿铭之后,名唤晋然——因生时为仙人断定不可于府中寄养,须得借助佛法之力化消劫难。故才忍痛将其送入寺中静养,如今幸得老天庇佑,灾劫已消,老夫心中倍感欣悦,故才设下此宴为然之接风洗尘,诸位能够莅临,实乃晋某之幸,亦是然之之福。”

    一席场面话说罢,晋擎云含笑望向晋起,道:“然之,敬诸位一杯答谢酒。”

    晋起遂立起身来,双手举起酒杯,宽大的袍袖自然下垂,神色一丝不苟,手中酒杯环着众人的方向左右移动了一番,方道:“谢诸公莅临,晚辈先干为敬。”

    话罢,仰头一饮而尽。

    诸人看在眼中,暗自点头。

    言语动作简练,却贵在大气从容。

    当年才名远扬,一字万金难求的储公子……虽没能有个同样才气横溢的儿子来承父业,但这自幼养在外头的二公子、甚至都未有机会看上一眼的儿子,并没有丢他的脸。

    晋觅“嘁”了一声,仰头吃了杯闷酒。

    晋擎云不露痕迹地将眼底的复杂情绪掩起,单独敬了孔弗一杯清酒,适才又招呼着众人动筷。

    “先生多少吃些……”孔弗还未拿起筷子,狄叔便低声劝道。

    先生每每舟车劳顿之后,必定要有三五日胃口不佳,吃不下东西。

    可身体吃不消啊……

    孔弗笑着没说话,拿起筷子抬手随意夹了一片春笋。

    在这种场合,半点儿东西不吃自是行不通的,来都来了,筷子也不动,那不是明摆着打主家的脸吗。

    且不说孔弗行事向来周全,单说今日瞧见了这‘晋二公子’,他就得好好地吃完这顿饭。

    然而将菜送入口中,尝了一尝,孔弗的眼睛却是微微一亮。

    垂眸仔细一瞧,适才注意到这盘油焖春笋卖相极佳,竹笋被烧成鲜艳的酱红色,配以细碎的嫩绿葱花儿,光是瞧着便令人食指大动——且味道不输这外观分毫!

    真正的色香味俱全。

    油焖竹笋不是什么稀罕菜,但火候掌握却尤为重要,虽说吃竹笋不能求鲜,但在保证熟的同时还能掌握好脆度,出锅时要不老一分,亦不生一分,才是最难的。

    第一口就被吊起了胃口,孔弗接着又试了面前的其它几道菜。

    桌上这些菜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孔弗却可以断定,这道油焖竹笋和那道龙井虾仁儿、酿苦瓜、翡翠豆腐,以及那碗鱼丸汤定是出自同一人。

    春日里不适宜食过于油腻之物,这几道菜搭配得宜,尤其适宜春食,开胃的同时还能清肠胃。

    不拘泥于菜式的名贵奢侈,反倒注重起了养生之道,且同时还不失美味与独特,由此可见晋家此次显然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

    平日里山珍海味吃的腻了的其余宾客,大多数也是吃的津津有味。

    晋擎云打眼一扫席下,看晋觅的眼神终于稍稍顺眼了一些。

    总算是办成了一件事。

    稍感欣慰的晋国公并不知他当时将宴会菜单一事交给孙子办了之后,孙子一转眼就丢给了谢氏来办,谢氏是晋余明的继室,并非晋觅的亲生母亲,却因嫁入国公府后只生了两个女儿,膝下无子,故对晋觅上心非常,他开了口,谢氏自然是上了心去办的。

    谢氏将此事交待给了办事儿靠谱的江管事。

    江管事便误打误撞地逮住了来府寻亲的江樱。

    晋起望着眼前的一碟碟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忽而有些失神。

    晋国公府里换了外地的厨子吗?

    竟很有肃州的味道。

    或许更该说……很像她做出来的味道——

    像极了。

    ……

    两道淡蓝色的少女身影由阁楼中行出。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阿燕拿胳膊肘捅了捅并行的江樱,小声问道:“咱们表小姐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名不虚传吧——”

    江樱闻言嗯嗯啊啊的点着头。

    呃,其实……她是根本没仔细瞧。

    之前也没见着过,这回她是做完了事情,闲来无事,便帮着阿燕来给这位表小姐送糕点的。

    据说这位表小姐是二夫人谢氏的亲外甥女,一母同胞亲姐姐的女儿。

    江樱便在想,是不是拥有一个客居的表小姐,乃是大士族的标配?

    记得在韩府的时候,曲氏也是接了外甥女来肃州,住了一段不短的时日——若非肃州瘟疫爆发,想必很有可能还要继续住下去的。

    那时隐隐听说,曲氏此举是为的将这个外甥女介绍给韩呈机‘认识’。

    不知这位谢姓的表小姐,会不会也是为的给晋家哪个公子认识认识故而客居在此的?

    然而却听阿燕说道:“表小姐自幼便是养在咱们府里,也算是同大公子一起长大的了。表小姐是个命苦的,母亲本是谢氏长女,当年却辗转嫁给了殷励……”

    殷励是谁?

    江樱不知道。

    但姓殷,想必是皇室中人。

    谢氏一族已经没落的可以了,十多年前会将女儿嫁入天家,倒是不难理解。

    可为什么这位表小姐却没跟父姓殷,而是随了母亲的姓氏呢?江樱有些不解。

    “后来殷励起兵造反,被灭了九族,二夫人的长姐是士族女,本可免除一死,但与殷励夫妻伉俪情深,最后竟是殉了情……”阿燕说到此处颇为唏嘘。

    江樱这才了然点头。

    原来又是个判王……

    这种情况下,自是不能冠父姓的。

    “所以二夫人才将亲姐姐的女儿接到了膝下养着……”

    丧父丧母的孤女若是呆在日益没落的祖父家,出路只有一条——寻个同样不兴旺的小士族嫁了,下半辈子活在劳碌之中。

    可若养在晋家,前途就截然不同了。

    想到方才阁楼之中,垂眸绣花,摇着头让她们将糕点拿回去,只道春日里没有胃口的柔弱美人,江樱却不敢认同阿燕的想法。

    得幸寄于高门之下,不见得一定是件好事吧……

    可总归与自己没有干系,江樱便也没有多花心思再想下去,只随着阿燕往前走,一边听着这患有话痨的丫头念叨着大大小小的琐碎事。

    二人提着食盒,又行了约半刻钟。

    前方一个岔路口,刚抽了新叶的垂槐树后,却忽而冒出了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来——

    男童小小的年纪便将一头软软的头发扎束在头顶,用银钗冠固定的死死的,一身玉兰色刺祥云缎面袄子,虽是华贵而讲究,但在这艳阳高照的春日里,却显得略有些厚重了。

    约是一路跑来的,孩子白皙的脸上起了一层薄汗。

    江樱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男童给惊着了一下,后回过神来见了他的衣着打扮,便忙地悄声问阿燕:“这是哪个公子?”

    阿燕转过头与她对视,表情仿佛是见了鬼一样。

    厨房里的婶子们都喊她傻妮子,可依她看……阿樱比她傻多了!

225:人与鹤的战争

    ---------我还是存稿君--------

    ……

    放眼京城,甚至是外地的百姓,但凡有点儿心眼的哪个不知晋国公府里统共就一位公子!

    不对不对,虽然现在是两个了……

    但作为一个在国公府里做工的丫头,她竟然连府里有几个公子都没搞清楚,且还一脸认真地指着一个五六岁的稚童问她,这是哪个公子!

    府里的公子都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好么?

    有生以来,阿燕头一回在别人面前,产生了智商方面的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让她整个人都自信了起来,一脸胜利者的表情对江樱说道:“加上刚回府的这位,咱们府里统共也就两位公子,大公子今年十八,二公子应当是比大公子小上一岁半岁,所以这不是咱们府上的公子爷——”

    末了还不忘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一脸无奈地道:“阿樱,你可长点儿心吧……”

    终于有机会对别人说这句话了……

    江樱默了一默,眼瞧着那男童已经放慢了脚步要走到跟前来,不禁又问道:“那这孩子是?”

    “呃……”刚尝到一丝优越感的阿燕一时语塞,而后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瞅着眼生。”

    二人便只得止步,眼睁睁地瞧着小男孩来到跟前。

    男童也止了步,在离江樱仅有两步远的距离处。

    “应当是哪家来做客的老爷带来的小公子吧……”阿燕小声念叨着,“也不找个下人跟着,随处乱跑……万一在咱们府里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江樱正要询问是不是迷了路,却见那孩童一脸委屈地看着她。

    江樱:“……”

    大家头一次见面,就拿这种表情看着她真的合适吗?

    “我饿了。”男童瘪着嘴说道。

    江樱愣了愣,而后看了看正中的太阳,幽幽说道:“我也是啊。”

    大中午的没吃饭,试问谁不饿呢。

    阿燕的嘴唇剧烈地抖了一抖。

    这是……什么鬼对话?

    “……”男孩的面部表情变动了一下,略有些呆滞地看着江樱。

    毕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一时相顾无言。

    突如其来的僵持气氛颇有几分诡异。

    “咕——”

    一声悠长的叫声忽然响起,打破了氛围。

    男孩有些羞涩地捂了捂肚子,低着头解释道:“她们都不在,也没人给我送吃的,我饿了,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阿燕和江樱互视一眼之后,阿燕便转过了头去,对那男孩说道:“你是谁家的小公子?你同我们说,我们好带你去找你家人——”

    男孩却又瘪了嘴,并未回答阿燕的问题,只两三步走到垂槐树下的景观石旁,寻了块矮些的平石坐了下去,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看着江樱和阿燕,道:“我饿的走不动了。”

    江樱只觉得额角滑下三道黑线。

    小小年纪就能如此面不改色的撒谎真的好吗?

    而且方才一路跑着过来的孩子,现在却拿饿的走不动了这个理由来博取同情……当她弱智吗!

    这脱离正常轨道的孩子究竟的从哪里冒出来的啊喂!

    “你们手里提的是吃的东西吧?”孩童指了指江樱手中的食盒,问道。

    哦……

    江樱总算是明白了。

    合着句句不离饿字,就是想吃她们手里提的东西。

    “阿樱,反正表小姐也不吃,搁到明儿也该坏了,不如就给他吧……”阿燕有些心软了,同江樱商量道。

    好吧,阿燕承认,主要还是因为这孩子长得白白嫩嫩的着实可爱又好看,可怜起来也比普通孩子招人怜爱。

    江樱皱了皱眉。

    这几碟子点心她倒是做得了主的,可问题不在于这点心,而是这突来冒出来的小家伙究竟是谁。

    阿燕打量了一下江樱的脸色,赶忙解释道:“啊……我的意思是,咱们一起吃,不是全给他一个人吃了啊,你别误会……”

    江樱:“……”

    她的表情透露出来的真的是要跟一个孩子抢吃的的即视感吗?!

    江樱觉得被侮辱了。

    为防阿燕再说出更为可怕的话来,江樱赶忙提着食盒来到男孩跟前,蹲下身子将食盒打开了之后,便把碟子一一摆到石头上,边同男孩说道:“你要吃便吃吧,但今日这事,你莫要说出去——”

    男孩晶亮亮的眼珠儿转了转。

    真是奇怪。

    别人为他做了一星半点儿的事都恨不得四处宣扬求赏呢,她给了自己吃的,反倒不让自己对外说,这是什么道理?

    “成交!”

    可口的糕点摆在眼前,孩子心思单纯不愿意再去多想为什么,只匆匆点了头,便伸手去抓糕点。

    然而手伸到一半,却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江樱不解地看着他。

    “有干净的帕子吗?”男孩问江樱。

    江樱自怀中取出一方杏色丝帕,递到他面前。

    男孩接过,拿在手中去捏糕点,这才肯低头吃了起来。

    原来是嫌手脏。

    江樱定睛看了看他的手掌,白嫩而干净,一尘不染——

    “我说这小公子规矩倒还挺多呢……”阿燕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说道。

    江樱又打量了一番他的吃相。

    虽然真的是饿的紧了,但却仍在维持着很有‘风度’的吃相。

    是的,风度。

    虽然这个词用在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身上显得有些不恰当,但江樱瞧着眼前的孩子一口口细嚼糕点的模样,脑海里呈现的只有这个词。

    这只怕不是一般的小贵族能养出来的孩子……

    她之所以交待这孩子不要将此事说出去,便是怕这几碟子点心喂了不该喂的人。

    士族门阀里盘根错节,暗涌争斗数也数不清,不是她这样的智商足以应对的了的。

    所以不管这顿饭是有过还有功,她都不想过分掺和。

    路上瞧见了挨饿的孩子,力所能及地帮上一把,这是做人的原则。

    对待复杂未知的人与事,尽可能地避开不卷入其中,这则是处世之本。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糕点……”男孩吃下最后一块儿百果蜜糕,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对江樱和阿燕说道:“谢谢你们。”

    江樱一面收拾着碟子,一面问道:“这回该有力气走路了吧?可记得回去的路吗——”

    男孩不禁红了红脸,支支吾吾地道:“嗯……知道的……”

    原来他知道啊!

    阿燕想要说什么,却被江樱用眼神制止了。

    问那么多做什么,只当没瞧见过这孩子便是了。

    阿燕便将心底的疑问咽了回去,帮着江樱收拾碟子。

    “谢谢你们,我,我会报答你们的。”男孩自石头上起身,拍了拍衣服过后,适才对江樱和阿燕说道。

    江樱刚要说不必,只让他别跟别人提起便好,却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十分噪杂且急促的脚步声,隐约还能听到人的说话声。

    “快,快给本公子追回来!倘若真的丢了,本公子拿你们是问!”有少年高声急喝道。

    “是……”

    “你给我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谁给你出的馊主意,若是方才伤了孔先生,我晋家还有何颜面立足……!”

    “你也闭嘴,想教训儿子,回去将院门闭上随你怎么教训!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老人强压着心底的怒气低声呵斥道。

    孙子不争气且罢了,儿子也不能让他省省心!

    “天呐,这是,是老爷和老太爷的声音……!”江樱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听阿燕惊诧无比地说道,说话间人都吓得抖了起来。

    虽然只有幸见过一次,但小丫头却将主子们的声音记得清清楚楚了。

    那可是世子和晋公啊!

    “怎么办,阿樱?咱们……快跑吧?”阿燕有些腿软,一把抓住了江樱的胳膊,紧张的不得了。

    江樱有些凌乱。

    这丫头胆儿小她是知道的,但见到主子吓得要跑,这是哪门子做下人的道理?

    而后在其还来不及说话的情况下,已经被阿燕这丫头拽着转了身,竟真的是拔腿就跑!

    江樱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一声飞禽的长唳划破天际——

    江樱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待瞧见身后的情形,顿时就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她看到了两只大白鹅正朝着她们这个方向迅速地飞来……!

    鹅竟然是可以飞的这么高、这么稳、这么轻盈的吗?

    原谅她以前真的是太孤陋寡闻了!

    所以,晋国公和世子爷是在带人追这两只鹅?

    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啊!

    江樱觉得她来到这时空里不到两年的时光,日日过的都是异常凌乱的……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没有想到,令她备感凌乱无措的事情还在后头——

    比如,她眼瞧着其中一只处于半疯状态,横冲直撞的‘鹅’对站在甬道中央来不及躲避的小男孩下了‘毒手’——

    先是用爪子抓住了男孩挽在头顶的小髻,甚为凶恶的长唳一声过后更是拿长长的喙啄了男孩的头和脖子!

    “救,救命!”男孩吓得大哭起来,在原地踉跄的打着转,双手死死地护着脑袋。

    江樱惊骇之余,这才瞧见了这两只扁毛飞禽是何物——丹顶赤目,赤颊青脚……竟然是鹤!且还是极珍贵的丹顶鹤!

    眼前着男童手背上隐隐渗出了血迹,那只丹顶鹤却还在不依不饶地抓挠着,犹如发了疯一般,甚至已将男童头顶的钗冠都给挠了下来,孩子的头发散乱下来不过才刚刚齐肩,看起来既狼狈又无助。

    江樱顾不得再去考量这孩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丝毫犹豫也无便冲了过去。

    人命当头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有的没的!

    可她刚一来至男童身前,另一只丹顶鹤便冲着她的面门飞扑了过来,且这只的体形要比另一只还要大一些,唳声也更加的响亮凶恶。

    江樱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丹顶鹤往后退了半寸,看准了时机却又朝着江樱再次扑来!

    “阿樱!快,快躲开啊!”阿燕哪里瞧见过这种场面,她平日里最怕的就是会啄人的动物了,见只公鸡都要绕道儿走,此刻看到两只如此凶猛的大白鹤,早吓软了腿,纵然很想要上前帮江樱一把,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已是瘫倒在地上双腿不听使唤,慌乱之下唯有扯开哭腔大声喊道:“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呐……”

    “快,快去把仙鹤给我捉回来!”少年人的声音传来,指挥着下人道:“要是敢伤到一根羽毛,看我不要了你们的狗头!”

    “是,是……”仆人们战战兢兢地应着,分别朝着男童和江樱围了过来。

    江樱还在同这只丹顶鹤周旋着,本以为有人来解救自己了,却又听得那少年郎命令道:“殷稚潼,还有那个丫鬟!你俩给本公子站稳了不许动!别惊着了本公子的仙鹤!”

    殷稚潼?

    那个丫鬟?

    在说她和这个孩子吗?

    霎时间,江樱只觉得脑海中有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

    难道他都看不出来这两只丹顶鹤现在的状况有多么危险吗!

    还站着别动?

    他娘的这是要他们活活被啄死吧!

    江樱难得的在心里爆了粗口,气血上涌之际,忽听得“哧”的一声响,左肩处的衣料竟被这凶禽用利爪撕下了一大块来!

    刺痛感传来,江樱拿手一护,手心顿被血液特有的黏湿感充斥。

    紧接着,头皮又传来一阵疼麻之感。

    江樱疼的倒吸一口冷气,伸手便朝着在视线中晃荡着的鹤羽拽去,手上下了大力,丹顶鹤疼的仰起脖颈长唳一声,抓着江樱头发的双爪却仍不肯松开。

    反而因为它这一声长唳,引得另外一只丹顶鹤弃了男童,转而也朝着江樱袭/来!

    江樱见其冲着她的脸啄来,忙松开了拽着鹤羽的手,下意识地挡在眼前,却赫然发现手中攥了一把鹤羽,目测应不少于三五根……

    晋觅见状气的暴跳如雷。

    “这个贱婢,竟敢伤我仙鹤!”

    自保不暇的江樱却哪里还听得见晋觅的话,一把又一把地拽下去,不大一会儿,脚下的雪白的鹤羽竟是落了一地。

    “你们这些狗奴才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两只仙鹤救回来!站在那里等死吗!”晋觅见家丁们皆不敢上前,怒气愈盛。

    紧跟而来的晋擎云和晋余明见状齐齐皱了眉。

    这两只丹顶鹤方才在玉液湖受了惊逃了出来,端看那状态,便知一定会伤到人!

    好在没有伤到孔先生和众宾客。

    晋擎云的目光却并未放在那位与两只疯鹤殊死搏斗的小姑娘身上,而是望向了在一侧死死地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幕、抱臂瑟瑟发抖的男童。

    晋擎云脸色当即一沉,问道:“太子殿下怎会在此?”

226:手起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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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男童却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死死地望着江樱的方向。

    “还不快将太子殿下送回去压惊——”晋擎云沉声对一侧的丫鬟吩咐道。

    “是,是……”丫鬟迈着急促的小碎步来到男童身旁,恭谨地说道:“太子殿下,奴婢带您回去吧。”

    男童紧紧攥着小拳头,嘴唇亦是越抿越紧。

    那个姐姐,刚刚是想要冲上来救自己的……

    她还给了他点心吃……

    她待他比这府里的所有人都要好……

    “太子殿下!”丫鬟倏然惊呼出声。

    晋擎云转头望去,却见那小小的身影忽然朝着那被两只丹顶鹤合力攻击的小姑娘跑了过去!

    “还不拦住殿下?”晋擎云皱眉命令道,虽是不悦,但眼神里却是半点紧张之意也无。

    什么太子殿下,不过是皇帝送给他的保证罢了。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啊!”丫鬟张皇失措地追了上去,晋擎云可以不在乎太子的安危,但她这个做丫鬟的却是万万不能!

    却见前方的男童豁然停下了脚步。

    丫鬟以为他是害怕了,不由地大松一口气,可待瞧见了前方的情形,整个人都傻住了。

    男童缓缓抬手,拿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

    是血……

    是从那位姐姐那里……飞溅过来的血。

    男童惊恐无比地看向江樱。

    “啊!”阿燕吓得尖叫一声,脸色顿时变的煞白。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丹顶鹤凄厉无比的惨唳!

    只见其中一只丹顶鹤身形在空中几个摇晃之后,倏然砸落在了地上。

    洁白的鹤羽已有大半被染成了猩红的颜色,且仍有鲜血自细而长的脖颈中潺潺不断地涌出,丹顶鹤一动也不动,只发出低低的哀唳声。

    众人无不大骇,皆下意识地看向江樱——

    只见少女手中不知何时握了把锋利的菜刀,刀刃上还挂着两滴血珠子……

    她竟然……手刃了这只丹顶鹤!

    她怎么敢!

    且另外一只的右翅也受了重伤,此刻已放弃了对她的攻击,扑棱着飞到已经绝了气息的那只丹顶鹤旁落下,拿长长的喙不停的抵着对方的羽毛,发出的声音仿佛是在悲鸣。

    江樱豁然松了一口气。

    可待瞧见了地上那只躺着一动也不动了的丹顶鹤,不由就愣住了……

    死了?

    江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握着的玄铁菜刀。

    她本意是为了自卫,并不是想要了这丹顶鹤的性命。

    方才若非是这一刀将那只丹顶鹤挡了回去,只怕她的右眼已经被啄瞎了。

    故江樱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却毫不后悔——因为别说她起初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哪怕就是料到了,也还是会将菜刀毫不犹豫地挥过去。

    “你这个贱婢!”晋觅从震惊中回神,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骂道。

    怒气滔天的眼神仿佛纵然是将江樱原地凌迟了都不能解恨。

    江樱抹了把迸溅到脸上的血,而后道:“是它们先无故伤人在先,若不给及时控制了,定还会有更多的人受伤。”

    说罢看了看一死一伤的两只丹顶鹤,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一时失手,没控制好力度……不小心砍死了一个。”

    她也知道死了一个!

    且脸上竟然半分悔改之意也无!

    “你知不知道这丹顶鹤有多难求!本少爷可是花了整整十万两白银!你就是死一万次也抵不起这笔账!”

    江樱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十万两白银啊……

    那这么说,她这一刀下去,手起刀落五万两就这么没了!

    迟来的罪恶感顿时将江樱吞没。

    她该不会因此要卖身为奴在晋府做一辈子厨娘吧?

    见江樱脸上颜色巨变,晋觅冷笑一声,发话道:“现在知道怕了?晚了……!来人,把这个贱逼拖下去乱棍打死,然后剁碎了喂野狗!”

    江樱赫然瞪大了眼睛。

    原以为卖身为奴已经是最为可怕的下场了,岂料对方竟是残暴主义者,二话不说就要取她性命!

    而且还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

    江樱惊诧于此人的暴躁残戾之余,却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等等……

    这人,瞧着怎么这么眼熟?

    这……这不是去年在清平居里同她抢菜吃的那个人吗!

    没错儿,江樱认出晋觅的那一刻,脑海里呈现出的第一印象便是晋觅同她抢菜吃的事情……

    “还不将人拖下去!”晋觅催促道。

    几名仆人不敢违背,疾步朝江樱走来,一左一右地抓住了江樱两只胳膊。

    反射弧过长的江樱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慢着!”稚嫩的声音高高响起。

    一直未有言语的晋擎云和晋余明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只见散乱着头发的殷稚童忽然拦在了江樱身前,小小的身量儿不过才刚至江樱腰间,却伸开了双臂相护,目光越过晋觅,直接看向了晋擎云,说道:“晋国公,这十万两银本殿愿出,请饶这丫鬟一命。”

    江樱顿时感动的溃不成军。

    看来那几碟子糕点没喂错人……!

    “殷稚潼你给爷老实呆着去,别多管闲事!”晋觅很不客气地呵斥道,口气里半点尊重也无。

    晋擎云却抬手示意他闭嘴。

    晋觅唯有气哼一声,等着听祖父怎么说。

    可这丫鬟他是一定要杀的!

    别说区区十万两了,就是一百万两也消不了他心里的怒气!

    “殿下说笑了。”晋擎云笑了,道:“老臣怎能要殿下的银子。”

    “那请晋国公——”男孩还欲再为江樱说情,却被晋余明打断了,道:“殿下不必为了一个下人多费口舌,免得失了身份。来人,带殿下回去——”

    晋擎云则是已然转过了身离去,并不打算插手这种小事,亦未将殷稚潼的话放在眼中。

    不过是一个质子罢了,哪里有资格同他提要求。

    “还不将殿下带回去?”晋余明皱眉喝道。

    丫鬟神色紧张地来到男童身侧,声音近乎哀求道:“殿下,您就随奴婢回去吧,不要令奴婢难做……”末了又放低了声音,劝道:“殿下也不要令陛下难做……”

    这丫鬟并非晋国公府里的丫鬟,而是随太子一起来了晋国公府贴身伺候的宫女。

    男童闻言神色顿时复杂了起来,再三犹豫,紧紧攥着的拳头还是渐渐地松开了。

    他不能……

    “谢殿下,谢殿下……”宫女如获大赦,躬身扶着男童的半边身子,将人扯着走开了。

    男童强忍住回头的欲望,不敢去看身后的江樱。

    江樱看着逐渐走远的小身影,欲哭无泪望天。

    她不过就是陪着阿燕来给表小姐送了两盒子点心,怎么就送出杀身之祸来了?

    都说高门大户里吃人不吐骨头,她今日总算是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

    可让她真的就这么把这条命给交代在这里,尤其是在还没能见到晋大哥一面的前提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可她有什么资本来跟晋家谈条件,有什么资本来换回这条命吗?

    江樱屏息片刻,在两名家丁即将要将她拖拽下去之时,惊天地泣鬼神地蹦出了一句话来:“慢着!……我有话要说!”

    这句喊声极大,大到令打算离开的晋擎云止了步,大到令瘫坐在地上的阿燕泪流满面。

    阿樱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都开始要说遗言了!

    江樱话罢也不管晋觅许不许,毕竟嘴是长在自己身上,是以趁着两名拉扯着她的家丁愣神儿的功夫,大声地向晋觅问道:“少爷要处死我,总该给我个理由吧?”

    或是过了起初的慌乱,小姑娘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既洪亮又无惧意,且她自称‘我’,而非奴婢,本是不合规矩的言辞,此刻反而显得极有底气。

    晋擎云驻了足,却未回头,只跟一侧的丫鬟问道:“这是谁院子里的粗使丫鬟?”

    大丫鬟闻言抬头朝江樱看了一眼,而后又迅速地将头垂了下去,恭谨地答道:“回老爷,奴婢瞧着眼生……但想来应当是后厨新来不久的。”

    她不认识江樱却认得阿燕,再加上这条路正是通向厨房的路,平素鲜少有人会经过此处,故因此做出了推断。

    晋擎云未语。

    “理由?你这是在拿本少爷开涮,还是想借此拖延时间?”晋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单手一指躺在血泊中的丹顶鹤,“这个理由便足够你死一百次了!”

    “少爷此言差矣!”江樱立即接话道:“按照风国王法来说,各家府邸中签了卖身契的下人,若是犯错惹了主子不悦,是尽可打杀任凭主子处置的。可我却非签了卖身契的奴才,只不过是府里临时的帮工罢了,是以少爷无权决定我的生死——”

    “什么?”晋觅冷笑了一声。

    开什么玩笑。

    管她签没签卖身契,就是这举国上下的百姓,他要谁死谁就不能活!

    什么王法?

    在风国、尤其是京城,他晋家才是王法!

    竟然有人天真到妄图拿所谓王法来压制他晋家!

    晋余明听着这番话,却是一挑眉。

    从什么时候起,他家随随便便一个帮工都说得出这种话来了?且还是在这种生死攸关之际,还能这么冷静更是少见的。

    晋擎云却看了眼前方。

    几株还不甚茂密的垂槐树后,隐隐现出了几道人影。

    “让阿觅将人带下去处置。”晋擎云对晋余明低声说道。

    同一个丫头片子打什么无用的嘴仗。

    再怎么能说会道,再怎么临危不惧,不过也是个看不清自己身份的蝼蚁罢了。

    晋余只当父亲是被吵得烦了,恭声应了下去,遂对晋觅高声吩咐道:“将人带下去处置!”

    晋擎云眉头一阵剧烈的跳动。

    他娘的!!

    向来稳重不漏声色的晋国公都忍不住在心里重重地爆了句粗口。

    这么大声音是生怕来人听不到吗!

    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了这么一个既蠢又不懂的看眼色的儿子!

    “所以在我能赔偿得起这对丹顶鹤的情况下,国公府不应对我施加任何不公待遇!”江樱闻听晋余明的话,忙又道。

    方才想了想,她还是有件值钱的东西的……那株千年雌雄人参。

    “你赔得起?”晋觅倒是被江樱的话勾起了几分兴趣来,理也不理晋余明的话。

    晋余明不由地也在心里骂了句娘。

    他怎么也就生了个这么让人不省心,又没眼色的蠢货儿子呢!

    难道他都没看出来老爷子很烦躁,相当不高兴吗!

    还在这儿拖拖拉拉的!

    算了……晋余明痛心疾首地摇了头,并不打算再试探儿子的智商。

    一转脸,换就一脸恭孺,对晋擎云说道:“父亲,咱们走吧,这点小事让阿觅自己处置便是了,别让孔先生久等了……”

    这个蠢货,孔先生分明都来到跟前了!

    晋擎云冷哼了一声,举步朝前走去,面上却强挂上了笑意。

    晋余明随他往前走,一抬头瞧见眼前的情形不由愣了片刻——孔先生同其爱徒及老仆,再有几名贵族老爷已经来到了跟前。

    方才宴罢,阿觅提议要带孔先生去一处好地方赏景,便是去了玉液湖赏看丹顶鹤。

    然而丹顶鹤兴许是被突然而至的这么一大帮子人给惊到了,仓皇之下竟是四处飞逃,还险些伤了孔先生。

    虽然有惊无险,但还是逃出了玉液湖去。

    是以一行人才着急忙慌地追到了这里来——

    “孔先生——”晋擎云整了神色上前对孔弗深揖一礼,歉意道:“阿觅这孩子光顾着讨先生欢心了,却没安排妥当,此番惊扰了先生,实乃我晋家之过,还望先生勿要怪罪。”

    到底还是自个儿的亲孙子,这个当口儿晋擎云也不忘给晋觅说好话。

    孔弗笑了摇头道:“无妨无妨。”

    “先生不如随晋某移步花厅,静坐片刻吃两口茶,也好压一压惊。今日之事实令晋某心底有愧,觉着对不住先生。”晋擎云说的情真意切。

    几个贵族老爷也在一侧附和着。

    “不急……”孔弗却如是答道,并且眼底藏着疑惑抬步继续向前走去。

    方才他隐约听到了小姑娘的高喊声。

    似有些像江丫头……

227:‘我孙女儿’

    “先生!”晋余明连忙跟上前去,笑着道:“这两只鹤发了疯伤人,被下人不慎给伤着了,场面不甚干净,恐会污了先生的眼睛,先生还是别看为妙——”

    今日这事办的已经不能再丢脸了,万不能再让孔先生瞧见这样血腥的场面了。

    然而话音刚落,却见原本云淡风轻的孔先生,赫然间睁大了眼睛。

    “……哎呀,江丫头啊!”老人惊呼出声。

    ……什么情况?!

    众人纷纷朝孔弗望去。

    就见老先生已经疾步行至了那被两名家丁一左一右禁锢住的小姑娘面前,一脸震惊复杂地问道:“丫头,我说……你这是……犯了什么事啊?”

    甚至顾不及去问江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毕竟在这里已经见到了晋起,再见到这丫头,便不是那么的出人意表了。

    可……晋起是以晋国公府次孙的身份出现在他眼前,这丫头怎么却是……以这种犯事当场被擒的模样出的场!

    纵然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在所难免,可孔先生仍觉得他这辈子都不曾如此震惊过!

    “江姑娘,你这……”紧跟着走了过来的石青亦是惊诧万分。

    看着这样狼狈的江樱,语塞如石青,不禁暗暗心惊着道,原来今日最出人意料的原来还不是晋公子……

    饶是面瘫如狄叔,在此情此景之下,其面部表情也不禁出现了一丝复杂的皲裂。

    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总之一切都写在脸上了……

    “先,先生……”作为‘肇事人’的江樱,内心的震惊并不比这师徒三人少到哪里去,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眼前分别已有数月的老人。

    她也同样地死活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同先生重逢……

    真是令人惭愧啊。

    江樱满面羞愧,不知从何说起。

    “这……”晋余明一头雾水,却又平添了几分紧张之感,看向一侧的晋擎云,用只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父亲,看来这丫鬟好像认识孔先生……”

    晋擎云暗暗握紧了手指,见那两名还在禁锢着江樱的仆人手足无措地望着他,等着他的指示,晋擎云沉着脸拂了手。

    两名仆从见状这才忙地将江樱放开。

    晋擎云暗暗思索着。

    这区区一个帮工,竟然也会识得孔先生这样的人物!

    这下只怕要坏了事了。

    处置一个下人本没什么,可坏就坏在这丫鬟不是普普通通的下人,且阴差阳错的,竟还同孔先生搭上了关系——

    事情越来越糟糕了。

    “……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孔弗口气难掩心疼,伸手替江樱理了理凌乱无比的头发,却瞧见了她脸上的抓伤,近四五道细长的抓痕在小姑娘白嫩的脸颊上十分显眼,且还渗出了斑斑血迹来,孔弗的眉头顿时蹙成一团,问道:“该不是那两只丹顶鹤伤的吧?”

    姑娘家的万一留了疤,该如何是好?

    江樱点头,而后略有些心虚地道:“我慌张之下,不慎将鹤给砍死了,另一只也伤的不轻……”

    她也知道先生好鹤。

    尤其是风姿绰约风雅的丹顶鹤。

    之前在清平居的时候,先生若是在作画,便十有八九是在画白鹤。

    这下定觉得她暴殄天物了罢……

    “砍得好!”

    诶?

    是谁在说话!

    江樱觉得自己出现幻听了。

    石青呆呆地看着自家师傅,只见老先生一副盛怒的模样,且还嫌上句话的意思表达的不够透彻一般,又补充道:“这等胡乱伤人的凶禽,毫无灵性可言,该砍!”

    “先生……”江樱脸色复杂地看着孔弗,用眼神提醒着‘您要注意场合啊’这一讯息。

    这老爷子犯起抽来她是知道的,可这么多人在呢,传了出去真的不会有损圣人的名声吗?

    圣人不该是无悲无怒,温和恭孺的吗?

    若因此令天下人心中的圣人形象破灭,那她的罪过可要比砍死丹顶鹤要来的重大太多了啊!

    有了前面的经验,已经能够足够淡定面对这种情形的狄叔却已无力劝说,唯有暗暗捅了石青一把。

    你是关门弟子你来管管你师傅!

    石青一脸正色,看着血泊中一死一伤的两只丹顶鹤,道:“师傅说的没错,这等失了灵性的凶禽就该砍了,否则定会伤及更多的人!”

    狄叔:“……”

    这就是传说中的师徒同心?

    得,他倒成了阻碍这对师徒宣扬正义的绊脚石了!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了还不行吗!

    江樱望着包括晋国公在内的众人皆一副不可置信,大跌眼镜的模样,深深地担忧了。

    她如果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今天就是打死她,她也绝不会出门的……

    “晋国公,不知我这丫头犯了何事?须得让奴仆押着?贵府又打算如何处置?”孔弗转过身,看着晋擎云问道。

    晋擎云哪里还瞧不出孔弗对这身份不明的小姑娘的重视,自是不能如实相告。

    可方才奴仆押着这丫头的情形又被孔弗看了个正着,若想摘的干净,怕是没可能了。

    晋觅的脸色已经成了奇异的青紫色。

    他认出来了……

    他认出这臭丫头是哪个了……

    这不就是去年他去肃州求见孔先生,在清平居中得了孔先生那本甄之远手札,很得孔先生喜爱的那个丫头吗!

    可她什么时候来的京城,又怎么会在府里做什么帮工?!

    晋觅心底顿生不妙,有些惊慌失措地看向了自家祖父。

    完了……

    若是这丫头随意在孔先生跟前说两句什么,只怕他在孔先生面前的形象便毁于一旦了。说的好像原本他在孔先生心目中占据着极好极重要的印象一般……

    若孔先生因此同晋家生出了隔阂,父亲和祖父都不会轻饶了他的!

    晋擎云脸上却仍是一贯的稳重得体,在心底掂量了一番过后,开了口徐徐地说道:“我同余明赶到时,便见这丫鬟持刀砍伤了仙鹤,阿觅这孩子一时怒火攻心,失了理智,这才叫人拿下了这丫鬟——”

    简要地将此事经过阐明,却并未提及晋觅原本打算如何处置江樱。

    毕竟这话若是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然而之所以选择说出实情,晋擎云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计较在的——与其粉饰一时的太平,倒不如坦荡些,也好过孔先生事后从那丫头口中得知真相,再从而看不起他晋家这敢做不敢当的作为。

    “不知这丫鬟……同孔先生是什么关系啊?”晋余明试探着问道,脸上的笑显得有些牵强。

    孔弗的脸上才是真正的看不出喜怒,然而正是这云淡风轻的口气,却吐露出了一句令在场众人皆意外之至的回答来。

    “这是老朽的孙女。”

    “什么?!”晋觅一时没控制住,惊呼了出声,并问道:“晚辈、晚辈记得起初在肃州城中,曾得见先生赠其棋谱,可那时并未听先生提起此事啊!”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静了下来。

    ……晋觅竟然在此之前便见过这丫鬟!

    这分明是个卖孔先生人情的大好机会啊!

    然而他方才却还执意要置人姑娘于死地……

    天啦,这丫脑子有病吧!

    众人齐齐地在心里吐槽道,看待晋觅的眼神完全变了。

    晋余明自然也反应过来了这过于浅显的一茬儿,一时间顿觉天旋地转,险些要经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

    “……”晋擎云脸上得体的表情终于也挂不住了。

    孔弗反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解释道:“这丫头是我去年认下的干孙女儿,只是之前因为肃州瘟疫之事耽搁了,这才未来得及昭告天下,也未来得及办一场像样儿的认亲宴。”

    江樱整个人都懵了。

    先生这是为了保护她。

    但因此就稀里糊涂地认了她这个倒霉孙女儿,先生这亏,吃的好像有点儿大了吧……这货操心的重点总是这么奇怪。

    “肃州瘟疫事毕之后,这丫头来京城寻我,我却因临时有要事去了外地,这一错开便是两个多月,估摸这丫头是没法子了,才进了贵府做工维持生计。”说罢还不忘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自责道:“怪我安排的不够妥当,倒叫这丫头受委屈了。”

    狄叔的嘴角不停的剧烈抽动着,甚至于面部都抽起了筋来,不得不拿手紧紧揉着,用以缓解这过度抽搐的表情。

    然而这分明是老人家撒起谎来面不改色,颇有几分好笑的情形,却叫江樱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

    只觉得心口处跟有人拿了根细细的针不停的扎着刺着似的……

    前后不过就是几顿饭的好处罢了,怎么就把先生收买的如此彻底了呢……

    先生这亏,吃的可是越发大了。

    “哟,这怎么还哭上了……”孔弗口气带着宠溺的取笑。

    “没哭。”江樱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使劲儿地将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往回憋。

    孔弗和蔼地笑着,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头,没有再多说。

    转过了身去,正对着晋擎云等人。

    晋觅也已然站到了祖父和父亲身侧,此刻见孔先生转过身来,忙上前一步,眼神闪躲地解释道:“晚辈方才眼拙,未有认出这位姑娘是谁,这才多有……多有得罪,实非刻意……还望孔先生不要怪责……”

    孔弗却未看他,只看着端着一脸不知是真是假的歉意的晋擎云,温声说道:“晋公毋庸自责,此事本就是我这孙女出手不知轻重,不慎伤着了两只仙鹤,府上耗了多少银钱寻来两只丹顶鹤,老夫愿双倍奉还。只请晋公给老夫一个薄面,不要同我这不懂事的孙女一般计较便好。”

    这话一出,众人的脸色皆是松了口气。

    先生这番话说的足够体面,也是给晋家留尽余地了。

    想来孔先生为人处事向来宽宏大度,会这么说也不足为奇。

    “先生说的哪里话!”晋擎云即刻笑着摇头道:“这两只仙鹤本就是阿觅寻来相赠先生的,既是先生的,便任凭先生做主了,何来的奉还之说——反倒是因这场误会惊着了令孙女,晋某深感愧疚。”

    “晋公言重了。”

    晋余明见状忙就接话道:“晚辈容后定让阿觅亲自上门向先生和这位姑娘负荆请罪!眼下之急还是先安排厢房一间,让丫鬟们将姑娘脸上的伤口料理一番,再好好地压一压惊才是——”

    “那便有劳费神安排了。”

    “应当的,应当的!”见孔弗愿意松口,晋余明大喜。

    晋擎云在一侧见状,半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他究竟是哪里教的不对,才养出了一个一副下人做派的儿子来?

    尊重可不等于愿意伏低做小!

    他晋家从来也用不着跟任何人低声下气,放低姿态——

    这父子俩,一个恭谨孝孺却少了士族该有的尊贵,一个傲慢无礼将尊贵活成了蛮横,可谓是一个比一个更加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今天好好的一场宴席,竟也给他捅出了这么大一个窟窿来!

    幸得孔弗终究没拉下圣人的颜面捅破这层窗户纸,若不然真是无法收场了。

    晋擎云心底窝着一团火,面上却不表现出半分来,依旧和颜悦色地在前头带路。

    江樱跟在孔弗身后,只觉得事态转变的太快,有些反应不过来。

    “今个儿人多,且给他们留个颜面,待来日那小子上门请罪之时,再好好给你出一口恶气。”孔弗悄声说道。

    江樱闻言愕然抬首,只见老人脸上赫然写着一句话‘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呃,先生,不用啦……”江樱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能便宜了那小子!”孔弗却坚持。

    石青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生怕自己被落下一般,说道:“到时师傅可莫忘了喊我一起!”

    “今晚回去你就写一份筹划于我,将为师这些年来教你的那些制敌之道全给用上。”孔弗话罢沉吟片刻,又不忘补充道:“记住,兵不厌诈。”

    “徒儿知道了!”石青重重点头。

    狄叔一脸无感地往前走着。

    他什么都没听到……

    可眼角的余光扫到江樱脸上的伤痕,不由又产生了一种很想要加入进去,以及生怕石青肚子里的坏水不够用的冲动感……

    好好一小姑娘,真要破了相可如何是好?

    是以,狄叔此时也不忍心再厉声质问江樱为何不给先生回信云云,而是将吐槽的重点转移到了晋起的身上。

    皱了几下眉,终究不甘寂寞、只在心底独自吐槽的狄叔,酝酿了片刻之后,开口了。

228:难得理性的姑娘

    “之前在肃州的时候,我瞧着晋公子说话行事还都颇算妥帖,怎地到了连城换了个身份,就连个小丫头都顾看不好了?不管怎么说好歹也算相识一场,同在国公府里,怎么能眼瞅着你去做个烧火丫头还四处的惹事——”狄叔一脸不赞同,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越来越靠不住了。

    “狄叔,我哪里有四处的惹事了……”江樱无奈地解释道,“而且我也不是来烧火的,我是做菜的。”

    烧火丫头和临时厨娘,其身份地位是有着不小区分的。

    狄叔又抽了嘴角,全然不觉得烧火和做菜有值得区分开来的必要。

    石青“啊”了一声,而后了然道:“怪不得,怪不得晌午这顿饭吃着这么合胃口呢!对了江姑娘,你怎么来了这晋国公府做起厨娘来了?”

    “江姑娘?”一转头,却不见了江樱的影子。

    孔弗石青狄叔三人连忙止步。

    回头一瞧,只见江樱一个人落在了后面,站在那儿动也不动,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圆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十分呆滞的模样。

    “……丫头?”孔弗见状立即折返回去,来到江樱身侧皱眉唤道。

    这该不是被吓的魔怔了吧?

    可这反应……会不会来的太迟了些?

    “先生,方才狄叔说……晋大哥?”江樱一把捉住了孔弗宽广的衣袖,目光霎时间亮的不像话。

    孔弗有些不解江樱的反应,但还是笑着道:“嗯,今日席上刚见过。”

    “您见到晋大哥了!”江樱的眼睛更亮了,却还顾及着前面的人,便未敢太大声,迈了步子往前走,边走边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您知道他现在在何处吗?”

    真奇怪,江大娘帮她打听了好几日,就连送野味入府的小贩都挨个儿地问过了,可就是一无所获,半点线索都没有。

    她甚至都开始怀疑那日是她出现幻觉,看错人了。

    不成想竟如此轻易的让先生给遇着了!

    真是缘分弄人呐……

    “怎么……”孔弗这才听出了不对劲来,挑起两道掺了几根花白色的眉,问道:“莫不是你还不知他如今也在晋国公府?”

    江樱不由称奇,“我刚入府的时候便托人打听了,可上到账房管事,下到扫地的阿婆,都说不曾见过蓝眼睛的送货小郎……送野味的不曾见过,送柴送炭的也不曾见过,就连送皮子的也不曾见过——”

    这话一出,孔弗和石青再有狄叔,都齐齐地愣住了。

    片刻之后,孔先生一个忍俊不禁,“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

    走在前头的晋擎云等人将这笑声清楚地听在耳中。

    晋擎云眸光微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几个贵族老爷则低声地谈论着,无非是孔先生看起来十分喜欢这位干孙女儿,瞧把老先生给乐的,啧啧,他们虽然没有机会能经常见到先生,但却也从未听到过先生笑的如此开怀。

    “卖货小郎……”石青也有些忍不住了,嘴巴却抿的紧紧的,为防笑出声儿来。

    孔弗哈哈笑着道:“傻丫头啊,人家一个堂堂的国公府二少爷,你往卖货小郎里去打听,若能打听出个所以然来,那才真的是稀奇了……”

    “什么……”江樱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今日我同师傅来参宴,在席上初见到晋公子也是被下了一大跳呢!真没想到晋公子竟然是国公府的次孙——”石青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抹尤为兴奋的光芒。

    一种名为‘我果然没有看走眼’的欣喜。

    脚下分明是铺整的格外平整的青砖小道,江樱却走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虚浮感来。

    原来今日这归家宴的主角儿就是晋大哥……

    原来晋大哥,是晋国公府寄养在外,或是流落在外的二公子……

    因为找到了家人,所以才来了京城么。

    不对,应该说回了京城,才更为贴切吧……

    怪不得打听了这么久什么也没能打听出来。

    “具体的内情我也不甚了解,你若想知道是怎么一或是,不妨直接去问他罢。”孔弗将江樱的表情看在眼中,笑着说道。

    由此看来,晋起回京城的原因从一开始便是瞒住了这丫头的。

    这傻丫头竟也不明不白地追了过来。

    别问他是怎么确定江樱之所以来京城一定就是因为晋起。

    他虽然老了,可眼却还没瞎,心更是透亮的。

    这小子究竟是哪一世修来的这了不得的好福气啊……

    “你先随丫鬟去将脸上的伤口给料理好了,再好好地梳洗一番——”孔弗见已要来至厅前,便笑着说道:“我去陪他们坐一坐,然后找个由头将晋公子叫来,好让你们见个面。”

    狄叔忍不住又在心里吐槽了。

    先生,您这是真把自己当成这丫头的祖父了吗?

    操心操的这么宽!

    转变身份难道都不需要任何时间来过渡调解的吗……

    却不料江樱踌躇了片刻,反而如是道:“不必了……我,我想再等一等,等一等再见晋大哥也不迟……”

    在对待感情方面的事情上,向来勇往直前从不顾虑的小姑娘忽然临阵退缩了。

    石青不解,却没好意思问。

    毕竟脸皮没师傅厚,实在不好意思过问太多。

    狄叔则是压根儿对年轻人的心事不感兴趣。

    至于孔先生,闻言想都未想,只依旧和蔼地笑着,应了下来,“好,那等你觉着什么时候该见了,咱们再见也不迟。”

    江樱神色复杂地点了下头,便随着丫鬟去了厢房。

    “师傅,江姑娘这是……为什么啊?”待江樱一走远,随着孔弗往花厅内走的石青终于还是没能忍得住心底的好奇,表情费解地问道。

    孔弗但笑不语。

    石青自行琢磨了片刻,恍然道:“大致是等同近乡情怯差不多的心态在作祟吧?”

    不料却听孔弗道:“小姑娘的心思为师哪里猜得透,既然她不愿见,那便不见。”末了还扫了眼石青,像是在说‘你想的倒还不少’。

    石青诧异了。

    为什么有一种,师傅瞬间将自己摘了出去,已然恢复了圣人的高洁出世,只留了他一人在这儿瞎胡琢磨姑娘家的心思的感觉……

    石青滋生出了一种没跟上队的失落感。

    “人家小姑娘怎么想的干你何事?成日净琢磨这些旁门左道!”狄叔拿一个‘你怎么越来越猥琐不堪了’的嫌恶表情给予了少年人致命一击——获得神补刀新称号。

    石青默然了片刻,将头垂的更低了。

    暗暗决定,以后对于八卦这种事情,只安静旁观,坚决不参与了!

    这个时候,狄叔并不知道他所抹杀掉的是什么——那是一颗正欲冉冉升起的八卦之星……

    ……

    江樱浑浑噩噩地由丫鬟们伺候着清理了伤口又擦了药,换了身崭新的衣裙,再又重梳了头发。

    饶是江樱像个木偶人一样任由摆布,可两个丫鬟却仍是战战兢兢的,不敢有丝毫松懈。

    晋公亲自交待了她们,务必极尽细心地将人伺候好,不能有一丝轻视。

    然而就是晋公不开这个口,她们也不敢存有轻视之心啊……

    她们都听说了,这位可是孔先生认下的干孙女儿……

    孔先生啊……

    那可是连自家老爷这等身份也要躬身恭敬地唤一声先生的人物。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眼前这小姑娘的身份,只怕就是尊贵的士族小姐也比不得。

    “姑娘,孔先生在花厅等您,奴婢引您过去罢?”待将江樱浑身上下拾掇了个完毕,丫鬟轻声说道。

    却见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姑娘一动也不肯动,只望着扁月形翡翠镶边儿的铜镜出神。

    两名丫鬟面面相觑了一眼。

    片刻之后,个儿稍微高些的那位,向前靠近了两步,含笑对江樱说道:“姑娘莫要担心,方才奴婢给姑娘擦的药膏,可是二夫人特意让人送来的雪肤膏,擦上去保准日后是不会留疤的……”

    近在咫尺的声音终于将江樱的神思唤了回来。

    完全没听明白方才那丫鬟说了什么的江樱嗯啊了两声应付过去,站起身来的间隙不经意扫了眼面前的镜子,赫然被镜中的人给吓了一跳!

    她就出个神儿的功夫,竟然连衣服都给她换好了……

    细心的丫鬟将江樱脸上瞬间乍现的惊悚表情看在眼里,不明所以了片刻,忙不安地询问道:“姑娘是觉得哪里不妥呢?若是觉得有哪里不合适的,可告知奴婢,奴婢按着姑娘的意思重新给姑娘——”

    “不不,不必了。”见她误会了自己的反应,江樱忙开口打断,摇头拒绝道。

    丫鬟这才略略松了口气,调整了表情,继而笑着问道:“那奴婢带您去花厅见孔先生罢?”

    “有劳二位了。”江樱点头道谢。

    “姑娘可别这样说,这本就是奴婢们的本分。”两名丫鬟齐声说道,一面引着江樱往外走。

    江樱眼瞧着这么两个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丫头恭恭敬敬,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模样,颇觉不自在。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可还陪着阿燕拎着食盒给府里的主子送点心呢。

    一眨眼,她竟也稀里糊涂地成了半个主子的模样了……

    而晋大哥,却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已然成了晋国公府的二公子……

    想当初离开肃州城之时,哪怕她就是做梦,也未曾想过待她来到连城之后,所面对的将会是这样一种境地。

    想来,晋大哥离开的前一晚,之所以任由她往不着调的方向猜测,却绝口不提自己离开的真正原因,大致是认定了永生都不会再同她相见,故觉得没有必要告知她吧。

    她猜不到晋大哥来了连城摇身一晃竟成了身份尊贵的晋国公次孙,可晋大哥应当也同样猜不到她也会来连城,并阴差阳错地留在了晋国公府做了个临时厨娘吧……

    只是,她是想见到他的。

    却不知,他愿不愿再见她。

    毕竟如今他身份今非昔比,再不是那个一身粗布衣袍,总爱背着一把旧弓箭,可任由她毫无顾忌地追前撵后的草莽少年了。

    士庶之别大于天。

    饶是她这个伪古人对此并无太深的概念,可她顾忌着晋起。

    顾忌着他堂堂一个士族公子因为同一个庶人纠缠不清而落人笑柄,于颜面有损。

    做人不能太自私。

    更何况,之前她已经自私的够久了。

    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江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摒弃私人欲念,有着如此之理性的一面。

    但她庆幸。

    同时,也为晋大哥庆幸了一把——得亏她没再犯痴,让他初回晋家便因她的纠缠不休而在家族中蒙羞。

    可这种太有自知自明的感觉,却并不怎么好受……

    ……

    半个时辰后,两名身着靛蓝色比甲的丫鬟捧着一应梳洗之物和首饰盒由厢房而出。

    正是方才伺候江樱擦药的那两个。

    “唉唉,你说同样都是人,这命怎么就差的这样大呢……”长着团团脸的小丫头半是羡慕,半是不甘地说道:“我方才问过厨房的丫头了,说这姑娘原先身世平平,之前家里好像是做什么酒楼生意的,士农工商……可算是排到最后头了,怎么说都算不得是个金贵人儿——且还没了爹娘,说是之后随着奶娘迁去了肃州,想来定是去年孔先生去肃州时,也不知怎地就入了眼了……”

    “这才半个时辰,你竟就打听的这样清楚详细了?”另一名丫鬟取笑道。

    “重要的可不是这个!”团团脸的丫鬟努嘴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另名丫鬟只笑着问道:“那你说是哪个?”

    “重要的是她分明不比咱们的出身高贵到哪儿去,却落着了这样天大的好事!”

    那丫鬟失笑道:“你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孔先生既然喜欢她,那必是有喜欢她的道理,说明人家姑娘有过人之处呗!你再如何妒嫉不平也无用处,倒不如省省这份儿心好好做事,说不准还有机会能在二夫人跟前露个脸——”

    “哼……我才不信你心里就一点儿不舒坦都没有呢!”团脸儿的丫鬟酸道,然而却忽然瞧见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男人的青缎长靴。

    丫鬟下意识地抬头,待看清了眼前的人,没忍住惊呼了一声,连连倒退了两三步!

229:‘要有诚意’

    面前的人竟然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

    团脸的丫鬟乍然之下被吓得六神无主,直至另一位反应快的丫鬟硬扯着她矮下身子,并惶恐地垂首行礼道:“奴婢见过二公子!”

    二公子?

    原来是二公子……!

    怪不得……怪不得是蓝眼睛!

    团脸丫鬟这下更是险些吓丢了魂,张皇失措地连忙俯下身子,颤着声音道:“奴婢,奴婢见过二公子……失、失态之处还望……还望公子恕罪……!”

    她方才真的是没有想到!

    虽然早早便听说了二公子,但却并无机会得见,又因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眸色,乍然得见……真的被吓坏了!

    丫鬟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在规矩森严的国公府里,就依她方才的表现,随便安个冒犯主子的罪名,拉下去打个一百大板都是轻的!

    然而片刻之后,冷汗簌簌而落的丫鬟却眼瞧着视线中的那双青缎色长靴动了动,而后便迈了阔步离去。

    丫鬟震惊了片刻之后,紧紧绷着的身子便倏然瘫软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捡回了一条命……!

    ……

    不光是东苑这一角,此刻的国公府,四处都不平静。

    厨房里,被一群厨娘和打杂小工紧紧围了起来的阿燕头一回尝到了被人追捧的感觉。

    “你快给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啊!”

    “是啊是啊,阿樱那丫头当真是孔先生的干孙女儿吗?可确定真的是那个孔先生吗——就是墙上挂着的画儿里的那个大圣人孔先生吗?”

    阿燕点头,表情略有些呆滞。

    她到现在也还没反应过来呢……

    就跟做梦一样!

    她今天竟然见到了太子殿下哎!

    还给了太子殿下点心吃……

    就那么点儿大的小男孩,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竟然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皇帝的亲儿子啊!

    还有阿樱……竟然忽然成了孔先生的孙女儿!

    她亲眼瞧见孔先生挡在阿樱跟前,还给阿樱理头发呢……那眼神就跟她爷爷看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但那是万人敬仰的孔先生啊,怎能相提并论。

    阿燕仰头望天,已经听不太清围着她的一群人都在说些什么了。

    傻丫头掰着手指算了算。

    她今个儿先是同太子殿下说上了话。

    然后瞧见了从没见过的大白鸟,跟鹅一样,公子喊它为仙鹤……虽然凶的很,但的确很特别且又好看。

    而后便是虽然在同一个府里,却只是第二次瞧见的晋公和世子。

    被读书人挂在墙上日夜观瞻膜拜的大圣人孔先生……她也瞧见了。

    更重要的,她竟然同孔先生的孙女儿相处了整整四五日啊!可以勾肩搭背的那一种关系!

    说出去谁信啊!

    而那一群捎带着出现的、衣着华丽的贵族老爷已经够不上档次了,便不作数了……小姑娘的眼光瞬间高的不像话了。

    “……你们说这小姑娘,有着这样的身份,却还跑出来做工是为了什么啊?”有之前便看江樱不顺眼的厨娘阴阳怪气儿地说道:“该不会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闲着没事做,便出来耍咱们玩儿找乐子罢?”

    “人家堂堂孔先生的孙女儿,就是找乐子也找不到咱们这儿来啊……且这丫头平日里做事儿上心又细致,我瞅着可不像是胡闹的人儿。”

    “我可听说是因为孔先生之前去了外地,这姑娘一人来到京城无依无靠,为了生计这才来做工求个暂时的温饱!”

    “那也不对啊!我记着她好像是有家人一同过来的,再如何也不至于让一个小姑娘出来谋生吧!”

    “那就不知道了……”

    一群女人围在一起众说纷纭,讨论的热火朝天。

    江大娘未有制止,只是也未曾打算参与进去。

    在一旁听着众人形形色色的揣测,江大娘眉间却有着自己的思量。

    别人兴许不知江樱为何会在晋国公府做工,可她却是无比清楚的。

    这姑娘可是她跟在后头软磨硬泡硬给留下来的……

    然而妥协的根本原因却绝非是因为生计,而是想留下来找人。

    找一个……蓝眼睛的送货小郎。

    蓝眼睛的……

    今日归家宴上,据见了二公子的下人说,二公子的眼睛便是蔚蓝蔚蓝的,就跟那玉液湖里的湖水一样蓝……

    ……

    “依父亲之见,眼下孔先生这边……可还有什么补救的法子吗?”

    内书房中,晋余明一脸愁容地看着坐在紫檀木圈椅中的晋擎云问道。

    这天下之争,若是有了孔先生的一句话,那他晋家便是天命所归,民心定是大顺。

    而若少了孔先生的一句话,再如何扬长避短,以百姓为先,却终究免不了被冠上篡位的名号,名不正言不顺……

    莫怪天下人太蠢,只为圣人的一句话便能改了心中所有的原则与想法,单且问百年士族最注重的是什么?

    说到底他娘的不就是名声这俩字儿吗!

    谁说面子功夫不重要了?

    那可是要被写进历史里去的,能不重要吗!

    “哼!”晋擎云冷笑一声,斜睨着晋余明,问道:“若是今日换做你是孔先生,你还会买晋家这笔账吗?”

    “我……”晋余明说不出话来了。

    先是赏景时出了岔子,一大把年纪险些被伤着,兴致被扫的一点儿不剩,再后来着急忙慌地追过去,却瞧见孙女儿被主家的下人死死押着,脸上还有伤……

    晋余明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得亏孔先生来的迟了些,才没将阿觅那句要将那小姑娘乱棍打死,且打死后还要剁碎了喂狗的那番狠话!

    若这句话叫老先生听了去,两家的关系那便算是完了!彻彻底底,毫无转寰余地的那种!

    “之前在肃州都见过了……本是一个顶好的机会……”晋擎云靠在圈椅中的软垫上,闭着眼睛拿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恼的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阿觅这孩子的确是太过于粗心了……”晋余明也为此深感羞愧。

    不对,确切来说是羞耻……

    “且让他在祠堂里好好地跪着吧,不许送吃的也不许送喝的,就让他跪着,能跪多久跪多久,跪昏了为止……且看他下回还敢不敢自作聪明了。”晋擎云说道。

    晋余明这才听出来老爷子最恼的还是阿觅擅自拿主意,让人寻来了丹顶鹤讨孔先生欢心一事。

    事无大小,老爷子都是不喜欢被瞒着的。

    更何况是阿觅这危险度极高的智商……

    捉来的野生丹顶鹤,若被强行困在人工造出的栖息之所,且气候又不适宜,势必是会被激出凶性来的,他竟还敢带孔先生去观赏!

    若非是他自作聪明为了在孔先生面前露一回好儿,事先谁都没商量,怎会发生如此荒谬的意外——后面便也不会出现丹顶鹤逃出玉液湖、伤到那小姑娘的事情了。

    故说到底,这一系列的麻烦都是源于这两只丹顶鹤!

    真该借用孔先生的一句话——砍得好!

    甚至也该给他那糊涂儿子也来上一刀,好让他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了一件怎样的蠢事!

    晋余明气呼呼地想着。

    可要真让他给亲生儿子来上几刀出一出气,显然又是不切实际。

    自己生的蠢儿子,再如何也得养着。

    “那父亲说现如今要怎么做才好?”晋余明暗暗叹了口气,不甘地道:“难不成只能眼睁睁瞧着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吗……”

    为了能将孔先生拉拢过来,他们前后费了多少心力,暗地里做过多少事情,只有他们自个儿清楚。

    “能怎么办——”晋擎云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回小几上,冷哼了一声说道:“三日后,让阿觅登门负荆请罪!”

    “这……”晋余明踌躇地看着老父亲,不确定地问道:“这能用吗……”

    就不说阿觅愿不愿意过去了,就说孔先生……真的有可能买他们这笔账吗?

    “可别以为只是上门低头说两句对不住简单认个错便罢了,是让他带着诚意过去——甭管有用没用,至少咱们也算尽力了。余下的该如何便如何吧……”晋擎云头痛不已,已经懒得再去掰扯这笔越做越乱的烂账了。

    带着诚意过去……

    晋余明在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

    送礼自是行不通的。

    孔先生不稀罕这个啊……

    即使之前投其所好的送过价值连城的诗诗画画,可这老先生却连眼皮子都不曾抬过一下。

    那怎么才能彰显出他晋家的诚意呢?

    这是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父亲,儿子这便回去想办法,三日后一定让阿觅上门给孔先生请罪,若他不肯去,我就是押也要将他押过去!”晋余明见晋擎云似又犯了头痛病,而老爷子这病最怕吵,便识相地未再多逗留,起身出言请了退。

    “回去罢。”晋擎云无力地摆摆手。

    “那父亲好生歇息,勿要多思。儿子一定尽力将此事料理妥当了,不叫父亲再添烦忧——”晋余明行礼退下,来至门外唤了守在外头的丫鬟进去伺候,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这才抬脚离了书房。

    “诚意……”晋余明还在念叨着这两字儿。

    可奈何天生不是块儿能想出好主意的料儿,晋余明思衬了片刻,遂对身侧的小厮说道:“不去祠堂了,先回玉恒院。”

    那小兔崽子晚些再去看也不迟,不如先回去问一问夫人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晋余明的继室谢氏,当年在安康不以貌美为人所知,却以才名远扬,是谢氏一族中少有的足智多谋的聪明女子,这些年来里里外外,帮着晋余明处理了不少棘手之事。

    除了嫁入国公府十余年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一个不慎夭折,但却偏生就是见不着儿子的影儿之外,也算得上是一位名符其实的贤内助了。

    晋余明脚步匆匆地回到了玉恒院。

    丫鬟们忙地上前行礼。

    “夫人现在何处?”晋余明问。

    大丫鬟瑞珠笑着答道:“回老爷,夫人在后堂教二位姑娘习字儿呢。”

    晋余明听罢便举步径直去了后堂。

    来到后堂暖阁中,果见谢氏正盘腿坐在屏风后的矮桌旁,手里持着笔,脸上挂笑地说着话,身侧两名娇憨可人的小姑娘大的不过八九岁,小的才四五岁的模样,一左一右地趴伏在母亲的腿上,认真而又神情慵懒地听着。

    晋余明因急着见谢氏便没让下人通传。

    大姑娘眼尖瞧见了父亲,立马儿从母亲的膝盖上直起了上半身,欣喜地唤道:“父亲!”

    二姑娘忙扭过胖乎乎的身子看去,遂也软糯糯地唤了句父亲。

    “老爷怎么来这儿了?”谢氏忙放下手中的笔,扯着两个女儿起了身,一面理着衣裙,面上略有些不自在。

    世家女时刻注重自己的衣着形象,在夫君面前也不能过度随意。

    “刚从父亲那儿回来……”晋余明走上前挨个儿摸了摸两个女儿的头发,对两个孩子交待道:“父亲有话要和你们母亲谈,你们出去玩会儿。”

    两位姑娘小小的年纪就已经很懂得审时度势,从不在不该撒娇的使性子,闻言笑嘻嘻地点头,姐姐便扯着妹妹出了房间找丫鬟玩儿去了。

    谢氏教女儿教的很好。

    “老爷过来,可还是为了阿觅的事情吗?”谢氏一面收拾着桌案上的纸墨,一面朝盘腿坐了下去的晋余明问道。

    晋余明便将他方才与晋擎云的大概对话说给了谢氏听。

    末了愁眉不展地道:“父亲说要有诚意,可我横竖想了,觉得哪怕是再有诚意的东西送了过去,孔先生也是不会收的……”

    谢氏却是一笑,道:“谁说彰显诚意就只有送礼这一条路好走了?”

    “你有法子?”晋余明闻言即刻看向妻子。

    谢氏的长相仅算中人之姿,但圆润的盘脸一瞧便很有福气的人,平和的笑容亦能给人一种十分有肚量的感觉。

    “老爷您这是犯糊涂了呀。”谢氏掩嘴笑了,一双不大却很有神的眼睛望着晋余明说道,“咱们老爷子不是已经将办法告诉你了吗?”

    “什么时候告诉我了……”晋余明犹如丈二和尚摸不找头脑,一脸不解地看着谢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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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谢谢熱戀^^妹纸和may909的平安符打赏,小兵benben的粉红票~

    另,高考的同学考的都还顺利吧……(对不起小非的反应弧有点儿长,才记起来这茬,大家抽我吧

230:舍弃

    (存稿君)

    --

    谢氏忍不住轻笑了两声,遂将目光收了回来,手上没停下整理纸张的动作,面上带笑地说道:“不是说让阿觅去负荆请罪吗?”

    “是啊,可是如何去请这个罪……”晋余明觉得话题又绕回来了。

    “不是说了负荆请罪吗——”谢氏又道。

    这回晋余明听出了她口气里刻意咬重的‘负荆’二字——

    晋余明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是……真的是要‘负荆’请罪啊!

    “公公毕竟是咱们晋国公府的家主……有些话自然是不能让他来开这个口的,老爷子重面子重了一辈子,老爷你又不是不知道。”谢氏说道。

    晋余明露出恍然的神色,点了点头。

    父亲先是反复说了请罪,又说要有诚意……

    毕竟性格摆在那里,要让他低头低到那个份儿上,也是不切实际的。

    “此事尽管‘瞒住’公公,不必与他说,老爷您带着阿觅去办妥便不会错了。”谢氏又笑着说道。

    晋余明暗暗点头,长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诚意’,孔先生就是想拒绝,也没法儿拒绝了罢?

    “只是阿觅这边……只怕是不肯轻易低这个头的,这孩子的性子太傲,老爷也是知道的。”说到此处,谢氏微微叹了一口气。

    毕竟不是自个儿的亲儿子,哪怕真的有心去管教,多数时候却也是力不从心的。

    自己的孩子如何打骂那都是正常的,可以解释为爱之深责之切,可作为后母,同样的法子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千差万别了——该解释为心眼儿小,容不下别人的孩子,变着法儿的施虐了。

    “阿觅这边便不用你来操心了,他自己惹出的事儿,还敢不去?”晋余明冷哼了一声说着,然而因为心中有了主意,脸色显然松弛了不少,不如刚进来的时候那般紧绷。

    听他这么说,谢氏便也就此停住,不在晋觅的话题上多作停留。

    晋余明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佳柔那边你有没有去过?”

    他口中的佳柔便是自小养在国公府里的表姑娘谢佳柔了。

    谢氏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点头道:“今早便去过了。”

    “她没什么意见吧?”晋余明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低头将白色的茶沫吹散,已是一脸的漫不经心。

    谢氏脸上重新显出笑意,温声道:“自然不会。”

    “如此便好。”晋余明只吃了一口,便将茶盏放下,说道:“然之虽然是庶次子,但也是我大哥的亲生儿子,我们晋国公府的公子,佳柔并不吃亏。”

    “老爷说的是。”谢氏脸上依旧是得体的笑。

    “只是然之这孩子自幼不在府中,对我们终究没什么太过深厚的感情,若是刚一回府我们就贸然插手他的亲事,只怕会令一家人生出隔阂来……”晋余明神色如常地说道,“所以若是想将佳柔许配给他,还得是两情相悦方算妥当。”

    两情相悦?

    谢氏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士族间的联姻,她从来就没听说过两情相悦这一说法。

    说白了不过是想让借佳柔的手,更加牢固地抓住这个初回府的庶子罢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抵得过自己喜欢上来的毫无保留。

    说的难听些,佳柔不过是被当作一颗棋子来用了。

    但除此之外,佳柔还能有更好的归宿吗?

    嫁给阿觅?

    呵,晋家怎么会容许下一任家主娶一个没落士族女和判王生下的女儿?

    最多给阿觅做个妾了不得了。

    嫁给这个庶子,至少还是个正室。

    “这一点你得同佳柔说透了才行,机会给她了……但能不能把握得住,还得看她自己。”晋余明见谢氏未语,继而又道。

    他知道谢氏的聪明,他的意思谢氏自然能听得懂。

    谢氏笑了笑,道:“老爷一片苦心,妾身都知道,佳柔这孩子自然也能明白……”

    晋余明这才满意颔首。

    “这茶凉了,我让丫鬟给老爷烧壶热的过来罢。”谢氏温声道。

    晋余明却道:“不必了,我还有其它的事情要去处理,你带着阿莲和阿蔚练字儿读书吧。”

    说话间,人已经起了身。

    谢氏连忙起身,道:“那我送老爷出去。”

    “不必了,你就坐着吧,我让丫鬟把孩子们领进来。”晋余明未回头地说道。

    谢氏便点头,含笑着目送晋余明的身形消失在仕女图屏风后。

    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淡去。

    她昨晚去了谢佳柔那里。

    少女听罢她的来意,眼中浮现的那种复杂的错愕之色,至今都使谢氏觉得揪心。

    晋余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面上说的再如何动听,却都掩盖不了事情本事那上不得台面的污秽。

    说白了,不过就是让佳柔去勾/引那庶子罢了!

    嗬,什么世家的百年底蕴,什么清白家风……不过都是堆砌出来给外人看的表象罢了。

    内宅里什么样的阴私手段没有,真要论起来只怕三天三夜都是道不完的,且不说这些年的见闻,单说她谢氏自个儿……又何尝没有参与过,且还不是一两三桩那么简单。

    可当事情落在自己一手带大的亲外甥女身上、她谢家的血脉上……其心境又焉能相提并论。

    若这晋然只是个单纯意义上的庶子还且罢了。

    佳柔嫁给他,安安生生地在她眼皮子底下过完这辈子,她便也心满意足了。

    毕竟嫁给阿觅为正室,别说晋余明与晋擎云,就说她作为晋家主母,也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门不当,户不对。

    可问题就在她觉察到了晋擎云和晋余明对待这个初回府中的庶子,有着不可言说的戒备。

    在这孩子回府之前,她便觉察到晋擎云和晋余明已经在暗下筹划什么了。

    说句不该说的话,谢氏甚至觉得……晋家父子在算计着这孩子。

    虽说她对这个庶子的背景一无所知,但谢氏可以肯定的是,晋家绝对不曾将什么病弱的公子送入寺庙避劫过……

    就连那位来自西陵的柳姨娘,在几年前投井自杀一事也颇为离奇。

    内里详具谢氏不知,但她眼下最清楚的一件事情却是……佳柔已经成了这场算计中的棋子。

    一母同胞的长姐在临死前,握着她的手泪如决堤般对她说的一番番话,忽然闯入了谢氏的脑海中。

    尚且历历在耳……

    不自觉间,衣袖中的双手指甲已经嵌入手心。

    谢氏眼中神色一阵剧烈的反复。

    如果她出言阻止,让晋余明打消这个念头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但她在晋家也并非像外人所见的那边光鲜亮丽。

    她这个继室的地位是谢家拿什么换来的,只有谢家人自己清楚。

    出嫁之时,父亲母亲还有祖父无不是在耳提面命的交待她到了晋家之后,要如何谨言慎行,要如何为夫君分忧,要如何体贴入微,不得有丝毫违悖。

    父母亲当初之所以选择让她嫁入晋家,便是看重了她的聪明伶俐,识进退,懂大体。

    担得起家族的荣辱——

    可长姐……

    长姐当初是亲手将佳柔托付给她照料的……

    “母亲,您还继续教阿莲认字儿吧?”大女儿的声音忽然传来。

    谢氏下意识地一抬头,正见大女儿阿莲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小姑娘小小的年纪,笑起来却已有了温婉端庄之气。

    包括后头跟进来笑嘻嘻的小女儿,走起道儿来姿态都是没得挑剔的。

    这都是她这么多年一点一滴调/教出来的。

    实际上不光是两个女儿……

    她现在在晋家的一切,也都是她多年来的努力才堆砌出来的。

    本已走上衰亡的谢家,之所以能有些许起色,也皆是源于她在晋家得到的‘器重’。

    不管有多辛苦,她至少没辜负父母和家族寄予的厚望。

    这么多年都没敢辜负……

    因为心知是万万不能辜负的啊……

    佳柔固然可怜,可谁让她跟了谢姓呢?

    谢氏唇畔溢出一抹微不可察的叹息声。

    眼底的神色随之渐渐平静了下来。

    小女儿阿蔚凑了过来,像只小猫一样黏着母亲,娇滴滴地说道:“母亲母亲,咱们不认字儿了好不好……后院的花儿不知道叫什么名儿,开的可好看啦,刚巧还有风,去放纸鸢好不好?”

    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眼眸,谢氏眼中的复杂之色逐渐褪去,唇角泛上笑意,目光慈爱地摸了摸小女儿的头,颔首轻声道了个“好”字。

    小姑娘便喜的一阵欢呼。

    ……

    时过申时,日头西斜。

    意兰阁中,梳着双挂辫系翠色丝带的丫鬟捧着件衣物上了二楼,布缎子鞋踏在木梯上发出轻轻的‘咚咚’声响。

    二楼走道廊中,身着浅白色打底儿刺大朵紫菊交领齐胸襦裙的女子坐在鼓凳上,半倚着朱红色的栏杆朝楼下张望着。

    一名丫鬟立在一侧,顺着她的视线朝下看去,却不过是阁楼外空空如也的甬道和两侧的绿植与假山。

    “姑娘,您都坐了一整下午了,太阳都要下山了,奴婢扶您回房吧?”丫鬟画眉终如是道。

    “百灵回来了。”女子却淡声说道,依旧维持着朝楼下张望的姿势。

    画眉疑惑地轻“啊”了一声。

    百灵什么时候回来了?她怎么没瞧见?

    刚想发问,却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姑娘,奴婢回来了——”

    可不就是百灵那丫头的声音吗?

    画眉一转头,便见百灵正笑着走来,人还没来到跟前便道:“姑娘,奴婢方才回来的时候路过西苑,正巧遇见了今个儿中午来借衣裳的丫鬟,便顺道儿将姑娘的衣裳给拿回来了。”

    画眉闻言笑着从她手中将衣物接过,刚准备问一问百灵有没有听说这衣物是借给了谁穿,却见倚在栏杆上的谢佳柔忽然转过了头来。

    是一张清丽脱俗的绝美面庞。

    然而原本柔美的眼角眉梢此刻却尽是不悦,一双美目含着质问看着百灵,问道:“这衣物,是你主动向那丫鬟讨回来的?”

    声音虽是不大,却是饱含怒气的。

    极少见姑娘发脾气的百灵被吓的懵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忙地摇头,说明道:“不,不是的,奴婢只是经过西苑时凑巧碰见了她们,这俩小丫头图个偷懒不想跑这趟腿儿,才拜托了奴婢捎带回来的……”

    谢佳柔紧绷的面容这才略微松弛了些许。

    百灵暗暗舒了一口气,正待将衣物捧进房中去,却听谢佳柔缓声说道:“不必拿进去了,丢进火盆子里烧了罢。”

    百灵既是不解又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画眉暗暗一皱眉,连忙细声提醒道:“姑娘,这衣裳是二夫人特意让人给您做的,您一回都还没舍得穿过呢……”

    “那又有什么紧要。”谢佳柔轻轻地冷笑了一声,道:“我谢佳柔是不济,在这国公府里没什么身份可言,可却还被沦落到要穿被别人穿过的衣物罢?”

    两名丫鬟闻听此言相互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姑娘这是怎么了?

    虽然平日里便沉默寡言,性子有些孤僻冷清,但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发脾气,却是没有过的。

    而且还说出这样不好听的话来……

    百灵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却不敢再多说,抱着衣物立在一旁战战兢兢。

    画眉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姑娘好像是从昨晚上二夫人走后,便开始有些异样了。

    只是因为姑娘的性子一直便是极安静的,再加之几乎时刻都一副心事重重让人猜不透的模样,故画眉也未有太在意。

    现在想来,便发现了许多格外反常的地方。

    早饭用了半碗粥,午饭更是直接没动,午时后丢下了绣了一半的绣绷子之后,便在这儿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好像是在等谁过来一样……

    画眉未有再深想下去,只是在谢佳柔再度开口之前,强扯着站在那儿不动的百灵退了下去。

    不多时,衣料被点燃的火焦味随着风从走廊的尽头飘来,钻入口鼻中,令呼吸都变得污浊起来。

    谢佳柔自鼓凳上站起身来,一步步朝着房内走去。

    姨母终究还是没有过来。

    姨母到底还是选择舍弃了她。

    一早便料到的……这一天还是来了。

    *****

231:‘注重外表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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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新收拾出来的三进宅子里,茂密的香樟树后,半圆的月刚升过枝头。

    而星子早已悄无声息地挂满天际。

    “真是可惜了,今个儿这孜然牛肉做的可真不错,孔先生真是没口福啊……”茶足饭饱后,坐在堂中大圈椅上的梁平笑着叹息道。

    今个儿下午他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恰巧就在家门口撞见送江樱回来的孔弗。

    梁平如何意外如何激动自是不必多表,连忙迎着孔弗进了家中。

    半柱香的小叙,一盏茶吃罢,孔弗便请了辞。

    梁平和庄氏连带着江樱一同挽留其留下吃晚饭,面对大家的热情(美食的诱/惑),孔先生本已可耻的动摇了,却被立场坚定的狄叔半拉着出了大院。

    孔先生一面被狄叔推着上了马车,一面还不忘再三强调明日晌午一定来做客,让江樱提前备好饭菜等他过来。

    想到这个情景,庄氏不由地笑了,道:“改明儿再给先生做便是了,只要先生肯过来,好酒好菜随时都有,咱们还能亏待了先生不成!”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梁平点着头,面上尽是舒心的笑。

    坐在旁边的庄氏转头瞧他一眼,忍不住取笑道:“见了孔先生一面瞧把你高兴成什么样儿了,今晚做梦该得笑醒好几回吧?”

    “那可不是……”梁平依旧在笑,目光透过洞开的厅门,借着屋檐下挂着的长筒纸皮灯笼发出的光芒,瞧着挥着大扫帚清扫院子的宋春风,还有跟在他旁边不知在絮叨着什么的梁文青,一个不耐烦,一个却不知疲倦。

    庄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禁不住叹了口气。

    “作何叹气啊?”梁平笑着说道:“这闺女还没叹气呢,你这当娘的倒是抢在前头了。”

    听他乱冠着称呼,庄氏斜了他一眼,口气却是正正经经儿的,说道:“这样下去也没个头儿……牛不喝水强按头,强扭的瓜也不会甜……”

    虽说她一直主张着勇于追求这一行为,但凡事都是有个限度的。

    梁文青这早都过头了……

    “强扭的瓜是不甜。”梁平的口气也正经了些,望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宋春风左右的闺女,却又问庄氏,“可是萍娘啊,还有个道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什么道理?”

    “不强扭连不甜的都吃不着啊。”梁平道。

    庄氏:“……你成日哪里来的这么多歪道理?”

    且更不能忍的还是,她听罢之后内心竟然产生了一丝认同感!

    “哈哈……”梁平仰头笑了两声,未再多在这个话题上谈下去,而是左右环顾了一番过后,向庄氏问道:“怎么不见樱姐儿?”

    “在厨房洗碗碟呢。”庄氏道。

    “这孩子一个人在洗?”梁平问道:“你跟文青怎么没帮着一起洗?”

    为了庆贺搬进新宅子里,今天晚上汤汤菜菜的做了一大桌子。

    庄氏一听这话立马儿来了气,喝问道:“方才吃完饭不是你硬扯着我过来陪你坐的吗!”

    “呃……?”梁平默了一默,想了想,好像还真是他拉着庄氏过来的。

    他俩在堂前悠哉哉的坐着,吹风赏月谈天,反倒留了个孩子在厨房收拾‘残局’……

    回过味儿来的梁镇长忽然自责了起来。

    “你自个儿坐吧!我去看看樱姐儿——”庄氏这边已经自椅上站了起来。

    梁平见状也随之站了起来,出于愧疚,跟着庄氏一道儿去了厨房。

    然而当二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厨房里,瞧见了眼前的情形却是齐齐地愣住了。

    宽敞的厨房里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碗碟筷勺整齐的摆放在原处。

    “这孩子倒是够利落的……”梁平笑了笑,玩笑着说道:“这可是一丁点儿将功折罪的机会都没留给咱们啊。”

    庄氏却是皱眉疑惑道:“樱姐儿这是去哪儿了?”

    厨房里没人,也没去堂前寻他们。

    也没有跟春风文青他们一起——

    “是不是今个儿忙的累了,回房歇息去了?”梁平想了想,说道:“听说国公府今日办了场归家宴,想来这孩子本就忙活的够累了,回到家里又忙前忙后的准备了这么大一桌子菜,还自个儿收拾干净……”

    不累才怪呢。

    “都怪你!硬拉着我过去说话,弄的我都忘了这么一茬了!”庄氏瞪了梁平一眼。

    “我这也是刚想起来……”梁平轻咳了几声掩饰尴尬。

    庄氏又斜了他一眼,这才道:“我去看看樱姐儿去,你趁早回去睡吧——”

    梁平点头,道:“明日我便去季知县府上一趟,把事情给办了。”

    需要了解的这两日他差不多都已经问过江樱了。

    只是最近忙着入住新宅子的事情,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日,至今才腾出手儿去办。

    庄氏一点头,又交待了他几句,这才去了江樱那里。

    由于梁平早年置下的这座院子颇大,除了主院和倒座房之外,一人分得一个独立的院落都还绰绰有余。

    梁文青头一个挑的,挑了座离后花园最近的小院子,虽然因为常年无人打理,所谓的后花园里除了大片的杂草之外,半朵花也瞧不见,可梁文青却认为这并不妨碍她的风雅——

    并且十分热情的拉着宋春风同她一起共享风雅——将同自己隔着座后花园相望的院子留给了宋春风。

    可宋春风显然不打算领这个情,以一种‘谁劝我跟谁急’的强硬姿态住进了前院的倒坐房里。

    并解释为:近日来在方昕远的别院里住倒座房住的惯了,住不惯宽敞的院子。

    而作为主人的梁平,自然是要住在主院的,虽然梁镇长在此之前不止一次的表达过自己即将独居一大院儿的寂寞之情,但并未得到庄氏的任何回应。

    庄氏同江樱住在了一个院子里。

    而这院子,是江樱自个儿挑的。

    不大不小,面北朝南,不前不后,并无什么特色。

    哦,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离厨房最近。

    故庄氏从厨房出来之后,行了不过百十来步,便回到了她与江樱同住的院子里。

    一走进院子里,果见房内有橙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映了出来。

    庄氏伸手在门板上叩了两下,便自行将房门推开了来。

    “樱姐儿?”刚一踏入房中,庄氏便出声轻唤道。

    因怕江樱已经睡下,声音便刻意压低了许多。

    “奶娘——”江樱回应的声音自内室响起。

    庄氏来到内室,正见江樱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大致已经沐完浴,身上仅穿着藕粉色交领中衣,一头半干的乌发披在脑后,光脚窝在软榻里,身子正对着窗子的方向,此刻扭过头来冲着刚走进来的庄氏浅浅地笑着。

    “这么快连澡都洗罢了?”庄氏边走过来边说道:“都怪奶娘糊涂,你在国公府里累了一整日,回来竟还让你收拾忙活到现在,方才想去厨房瞧瞧,却见你都已经收拾停当了——”

    “我闲着也是闲着。”江樱不以为然。

    “那也不行!你在国公府里成日也够累的了……”庄氏走了过来在榻上坐下,又道:“日后家里的饭都由我来做,你在一旁打打下手便够了——你瞧瞧你把他们都给养叼成什么样儿了,这日后离了你就不活了不成?打明儿起我来做,看谁敢说句不好吃!嫌东嫌西的爱吃不吃,不吃便饿着!”

    江樱被逗得笑了,却是道:“日后还是我同奶娘一起做罢,打明儿起我便不去国公府上工了。”

    庄氏一愣,旋即锁眉问:“不去了?……怎么不去了呢?”

    这倒不是说她多乐意瞧着江樱成日往国公府里跑,而是江樱同她说过了之所以留在晋国公府里的原因。

    这丫头说她在国公府里瞧见了晋起——

    想留在府里打听打听。

    绕了这么大一圈儿,庄氏之所以拾掇着江樱来连城便是为了找晋起,眼下有了线索,庄氏自然是全力支持江樱留在国公府找人的。

    可眼下江樱却突然告诉她,不去了——

    “找着了?”庄氏猜测着问道。

    这倒不是说庄氏直来直去的脑袋瓜儿突然灵光了起来,而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原因能让江樱‘收手’。

    这孩子对晋起的执着劲儿到了哪个地步,庄氏再清楚不过。

    可若是真的找着了,这孩子是怎么忍住没笑出来昭告全天下的呢……庄氏觉得这又是个十分难解的问题。

    江樱点点头。

    “真找着了!?”庄氏惊异地看着江樱。

    江樱只又点头。

    “在哪儿找着的?他怎么跟你说的?你同我好好说一说——”庄氏忙问道。

    但见江樱表情有些奇怪,便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随便问问,也不用跟我说的那么细……”

    江樱干笑了两声,用一副庄氏看不明白的复杂表情说道:“我也没见着,就是听孔先生说的。”

    庄氏听了不由一愣,继而问道:“那什么时候去见?”

    “过段时间再说吧……”江樱支支吾吾的答道。

    庄氏仔细端详了她片刻。

    这孩子的反应,十足的不对劲啊……

    今个儿下午被孔先生带回来的时候她便发觉了不对劲,蔫蔫儿的,没个精神头儿。

    本以为是脸上有伤心情不好,小姑娘爱美乃是人之常情,故也没太放在心上。

    “……为什么不想见?”庄氏开口问道,一面打量着江樱的脸色。

    江樱默了默,不知道该怎么跟庄氏说。

    若是她此刻同奶娘说了她心中的想法,想必奶娘该狠狠地敲打她一顿,然后再骂上一番,嫌弃她妄自菲薄没有出息吧?

    可这回真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庄氏见小姑娘耷拉个脑袋不说话,乌黑柔亮的头发顺势垂在腮边,越发显得柔弱的模样,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又细细地想了想。

    哦,明白了。

    “那就等过段时间再见也不迟!”庄氏忽然口气愉悦地说道,而后不知是为了掩饰什么,还仰头“哈哈哈”笑了三声。

    直笑的江樱傻了眼。

    待稍稍回过神来之后,不由一脸凌乱地看着一脸笑的奶娘。

    她好想知道,奶娘是怎么就突然想通了不再打破沙锅问到底,且瞬间说服了自己来附和赞同她的……

    而且这诡异的笑又是为了什么啊……

    “不想去国公府咱就不去了。”庄氏又笑着说道:“接下来你就好好歇养着,把脸上的伤给养好了,再把自己给养胖一些,这样气色才好看,要我说这小姑娘啊,太瘦了就不够水灵儿了……”

    “……”

    天呐,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深感跟不上趟儿的江樱呆呆地看着庄氏。

    “眼下也不早了,你赶紧睡吧,奶娘就不吵你了。”庄氏说话间已自榻上起身,临转身前一脸慈爱的笑着摸了摸江樱的脑袋。

    江樱唯有目送着庄氏出了内室而去。

    为什么又产生了这种大家不是生存在同一个位面的错乱感……

    离了江樱的房间,抬手将门合好的庄氏无奈地一摇头。

    哎,现在的小姑娘真是越来越注重外表了。

    好不容易将人给找着了,却因为脸上有几道伤,就强忍着不去见了。

    非得等过段时间伤口复原了才肯去见——

    已经成功地将事情原委剖析清楚了的庄氏安心地回了房去。

    江樱则是听从庄氏的交待,老老实实地上了床睡觉。

    本以为在这种情形下,势必要彻夜不眠,辗转反侧的。

    谁料前后不过半个刻钟,便困意来袭,势不可挡。

    饶是江樱费力挣扎,却也无济于事。

    几个回合下来,终于认了败。

    罢了……

    重视在乎与否,是不必非得用废寝忘食来证明的……

    然而另一边,却有人真的在对月无眠。

    晋起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冷清的一轮缺月出神。

    她竟然真的来了。

    且在晋国公府的厨房里待了好几日。

    就离的这样近,他却不知道……

232:出走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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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听说今日她被那两只发了疯的丹顶鹤给伤着了,还挥刀当场砍杀了一只。

    阖府上下,大概也只有她有这个胆量了……

    晋起自我设想着当时的情形,竟生出了一种‘幸亏她有着随身携带一把切菜刀’惊人习惯的庆幸感。

    可饶是有惊无险,想必她当时肯定还是被吓坏了吧?

    那两只丹顶鹤发起疯来是有多凶狠,他前世是见识过的。

    前世这场归家宴较这一世晚了数月,但相同的是,晋家请来了孔先生,晋觅为了讨孔先生欢心花重金求来了两只丹顶鹤。

    记得前世他陪同晋擎云等人一同去了玉液湖观鹤,两只丹顶鹤先后受惊逃出了玉液湖去,一路向西,冲撞到了意兰阁,伤了谢佳柔。

    那时他救人心切,将两只丹顶鹤射杀于人前,免去了谢佳柔毁容的命运,却也因此被晋觅再次记恨。

    且更为麻烦的是,谢佳柔因此一事对他埋下了不可言说的情愫。

    彼时他对此一无所察,直到很久之后晋余明提出要将谢佳柔许配给他,他恐会耽误了谢佳柔于是出言婉拒,不料她却找了过来,声泪俱下地一番表意至今他都还记得清楚。

    而后来出于晋擎云和晋余明的一番劝说,再加之前世的他不懂男女之情,只知谢佳柔全心待他,又是才貌双全的好女子,本着这么做‘大家都满意何乐而不为’和‘反正迟早也要娶妻’的意愿,是以便将亲事答应了下来。

    然而亲事定下没有多久,他便再次带兵征伐。

    大致是因为他年少好战,又因一心想为晋家夺天下的意念过于强烈,一座座城池纳入囊中的速度竟比晋余明起初估计的要快了一半还不止。

    也正因如此,他所被晋余明早早规划好的死期,也提前到来了。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而他死后谢佳柔的命运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这一世重回到晋家之后,他步步为营的同时,也在尽可能的不与谢佳柔有任何牵扯。

    出于什么心理?

    应当是不想再让无辜之人卷入其中。

    又或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心中已经有了虽不能陪伴相守,甚至不能坦然承认心意,却已牢牢认定的人。

    故再不愿与任何女子有半分牵扯。

    他今日的本意是为了避开与谢佳柔相见且出手相救的命运,故才寻了借口未去玉液湖,却不料阴差阳错之下,被丹顶鹤攻击的人,竟然变成了她——

    若是在孔先生赶到之前晋觅便做主处置了她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种可能,少年人便淡定不起来了。

    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是个变数!

    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一切都会变得跟前世不同!

    竟还不知死活的跟来连城,这一路上有多危险她清楚吗?

    难道都不知道害怕的吗!

    真想当面问一问她——

    晋起莫名的生起气来,一双英气十足的剑眉皱成了‘川’字。

    说到这儿,他还有一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想问一问她。

    那就是……既然都来了晋国公府了,为什么不来找他……?!

    少年人强忍着没有以咆哮的方式在心底将这句话给吼出来——

    这女人真是奇怪且善变的很!

    让人半分都猜不透!

    若说之前没找来还且罢了,或许可以解释为暂且不知道他的身份,亦不知他就在晋国公府中,可今日孔先生当众将她救下,加上又有石青在,她怎么可能还不知道?

    知道了都没来找他!

    亏他回到云起院之后,还三番两次的问了下人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甚至连打听都没有打听?

    晋起越想越气愤,然而片刻之后,面色一变,忽然想到了‘关键’。

    或许是孔先生和石青当时一心只顾着要保证她的安危,并未来得及跟她提起他的事情呢?

    在府里还且罢了,送她回去这一路上都没想起来要跟她提一提吗?心里有个声音在问。

    ……也不是全无可能的吧?

    毕竟他们也许久没见了,估摸着该有许多话要谈,一时间顾不上他这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也是很正常的。

    少年人为了说服自己,连最起码的存在感和尊严都不打算要了……

    再或者是,她被吓得厉害了,孔先生同她说了,她压根儿没听到?

    这些都很有可能啊!

    此时此刻,少年人显然已经选择性的遗忘了当初那个在山中举起石块将山猪活活砸死、颜巾战被射杀死在面前溅了一脸血还能冷静自若的扶他去医馆,回头还熬人参汤的人是哪个了……

    ……

    两日后,天气晴好。

    江樱喂完了白宵,从空间菜园里退出来的时候,刚好是午时时分。

    “今个儿梁平不在,春风晌午也不回来吃饭,就文青咱们娘仨儿,就随意些,一人下碗面吃吧?”庄氏正在院中晾晒着几件当下已经穿不着的厚棉衣和棉袍,是打算晒一晒叠进箱子里压着等年底过冬再拿出去穿,此刻见江樱从房内出来,便随口说道。

    “都行。”江樱点头,走了过来帮庄氏一起晾晒。

    庄氏转过头来瞧了瞧江樱,忽然就惊喜地“呀!”了一声。

    江樱不解地转过头来。

    她所站的位置刚好迎着日光,巴掌大的小脸儿在日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白皙来,原先的那几道抓痕在一夜之间似又变淡了不少,几道淡粉的颜色若不细看,在雪白的肌肤上已不甚显眼。

    庄氏一面打量着一面啧啧称奇道:“这什么药膏还真好使,这才两三天的功夫,竟都好的差不多了——”

    “好像是叫什么雪肤膏吧……”江樱不甚确定的答道,漫不经心的笑着。

    “快了快了……”庄氏脸上的笑却是格外的浓。

    “嗯。”江樱点头,只当奶娘是说她脸上的伤就快好了。

    庄氏脸上的笑意便愈发的深了。

    殊不知,二人不过是在自己所理解的范围之内,各说着各话罢了……

    “我去做饭,你没事儿就坐这儿晒会儿太阳——下碗面的功夫儿,等时候差不多了你就去厨房吃饭,我便不过来喊你了。”庄氏将最后一件袄子在绳上搭好,对江樱说道。

    江樱点头应好。

    然而庄氏前脚刚离开,刚从房中搬了张凳子出来,打算坐在太阳底下晒一晒的江樱,刚一坐下,余光却瞥见了一抹紫粉色。

    靠在椅背上的头一扭,看清了来人,江樱不由一愣。

    身着紫粉色缎面儿珍珠梅花扣薄长袄,腰束的细细的梁文青刚踏入院内。

    一抬眼,便同江樱望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二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自打从那日晋国公府后门处,梁文青甩下一句“绝交就绝交”,抹着眼泪离开之后,二人便没再说过话了。

    江樱虽没同她置气,但回回见梁文青板着张冷脸,便也没了要主动贴上去的想法。

    纵然同处一个屋檐下,可毕竟这屋檐还挺大,故二人除了同桌吃饭的时候,碰面的机率并不大。

    “文青,你怎么来了?”四目相对无言之后,最终还是江樱率先开了这个口。

    她并不介意低下这个本就没必要仰起来的头,也不觉得这算是低头。

    梁文青反倒有了两分不自在,目光闪闪躲躲地说道:“我……我是来找庄婶的……”

    江樱点头“哦”了一声,而后道:“奶娘去厨房做饭去了,也就刚走,方才你来的时候没有撞见她吗?”

    其实这话说前半句告知梁文青奶娘去了厨房便足够了,可之所以多问了一句废话,江樱是为的能够与梁文青多说上几句话。

    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后甚至还要成为一家人,总这么僵着实在也不像话。

    “我哪里有看到,我若撞见了还会找到这里来吗?”梁文青撇撇嘴说道。

    “呃……”江樱没料到梁文青会拿这句话来堵她,顿时没了言语,唯有干笑了两声,点个头说道:“也是。”

    “……”梁文青也不说话了。

    气氛凝结下来,很有几分尴尬。

    江樱也不好一直盯着梁文青看,权衡之下,还是将头转了回去,望着白云浮动的万里晴空,眯起了眼睛。

    “喂……”梁文青似有些不悦,“你怎么不说话了?”

    出于对说话人最起码的尊重,江樱只得又将脑袋转了过去,“啊”了一声后,神色为难地问道:“说些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梁文青的口气弱了许多,太阳下,少女的脸颊不知是晒的还是因为其它,通红的像个大红灯笼。

    江樱摸了摸鼻子,总算找回了一丝正常人该有的情商。

    哦,这姑娘……是跟她示好来了吧?

    毕竟傲娇惯了,示好的方式上面难免会有些问题。

    这种时候,就需要她这个不傲娇的正常姑娘来控场了。

    “太阳不错,一起晒吗?”

    自以为正常的姑娘对着梁文青露齿一笑,提出了最为诚挚的邀请。

    梁文青:“……那就陪你晒会儿吧。”

    表情傲娇的姑娘走了过来。

    “诶,等一等——”江樱忽道。

    “怎么?你反悔了不成!”梁文青柳眉倒立,鼓起极大的勇气瞪着江樱。

    她都低头到这份儿上了,要是这姓江的再敢给她难堪,她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举动来!

    “不不不……”江樱被她凶狠的眼神吓到,连连摇头并解释道:“没椅子,你先去房里搬张椅子出来啊……”

    请问一起晒个太阳她能反悔什么啊!

    这天上的太阳,又不是她的!

    这姑娘的脑回路实在是曲折的太可怕了……

    梁文青闻言脸色这才松弛了下来,却依旧装出一幅不开心的模样,对江樱说道:“你,你让我陪你晒太阳,你怎么不去搬?”

    江樱:“……”

    还得寸进尺上了?

    默了默,伸手指向房中,道:“你离的比较近。”

    梁文青也默了一默,片刻之后一抿唇,抬脚朝房内走了过去。

    片刻之后,果然搬了张凳子出来,往江樱身侧重重的一放,二话没说便坐了下去。

    “今个儿晌午……吃什么啊?”良久后,梁文青闷声闷气地问。

    或是因为太阳过于暖和的缘故,把小姑娘的声音都给晒的柔软了一些。

    “面条吧。”江樱闭着眼睛答道。

    “我可不喜欢吃面……”

    “待会儿剁一块儿精肉,做些臊子浇上去,热油一滚可香了……”

    “上回做的那样?”

    “嗯。”

    梁文青噌的一下起了身,并一把拉过还在闭眼躺在椅背上的江樱。

    江樱被吓了一跳,“你作何?”

    “现在就给我去弄!”少女迫不及待地说着,说话间已拉着江樱往外走去,并道:“再告诉庄婶儿多下些面,我少说也得吃两大碗才行……”

    拿手挡着刺眼的太阳光,无奈至极的江樱只好被她强拉着出了院子。

    梁文青得意的扬起了下巴,心情已是好的不像话。

    今个儿这太阳……出的可真好!

    ……

    可待到晚上,她便不这么想了。

    这姑娘既觉得今日晌午的臊子面半点儿都不好吃,又觉着今晚上的月亮圆的十分碍眼。

    总之瞅哪儿哪儿不顺眼便对了!

    若问原因,只有一个。

    ——宋春风离家出走了!

    这个词用的好像欠妥,但在梁文青眼中,宋春风从这座大院儿里搬离一事,等同就是离家出走。

    “竟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儿,太过分了……”梁文青坐在大堂中委屈控诉着。

    前提是跟你说了还能走的掉?

    梁平叹了口气,没好意思说出这句真话。

    “你既然瞧见春风走了,却都不替我拦着……你还是我亲爹吗!”控诉完了宋春风的不告而别,梁文青继而将矛头对准了不负责任的父亲。

    “我想拦来着,但你也知道……春风他习过武,真要动起手来,爹哪里是他的对手?”梁镇长脸都不带红一下的说着。

    众人:“……”

    为了推卸责任,竟然连这种话都说的出来……

    庄氏甚至开始怀疑起来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到底还能不能嫁了……

    江樱却分不出太多心来精神谴责梁镇长。

    因为,对于春风出走一事,事实上她也是知情不报者之一。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233:相邀‘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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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晌午吃罢了臊子面过后,奶娘和梁文青纷纷表示吃的太饱,又因今个儿的天气格外的暖和,故午困来袭。

    眼瞅着这吃完就睡的两个人竟真的各自回了房睡觉,忽然掉了队的江樱,百无聊赖之下,便思量着将空间菜园里的白宵拉出来遛一遛。

    可谁料她前脚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还未来得及将院门关好,便听得“噗通”一声巨响。

    猝不及防之下,江樱被吓的一个激灵转过身去,待瞧见眼前的情形,登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院中一棵老桐树下,赫然躺卧着一个人,或因疼痛的缘故呲牙咧嘴直吸冷气。

    “春风?!”江樱的表情凌乱极了。

    方才那声音……该不是从树下掉下来的声音吧!

    恕她联想无能,她真的完全想不出这货呆在树上干什么!

    “啊……樱樱啊,你,你回来了……”宋春风爬坐起来,因为疼痛而显得扭曲的面容此刻略有些窘迫之色,看着脸上写满了问号的江樱,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在树上睡着了,一不留神……这才不慎摔了下来。”

    江樱:“……”

    宋春风已经站起身来,一面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面继续补充解释道:“换做平常我是不可能掉下来的,这回是因为睡过去了,所以才没控制好平衡……我的轻功可是很上乘的……”

    江樱不由扶额。

    少年,难道现在的重点不是你为什么会躲在树上吗?

    在这种时候还只顾着炫耀自己的轻功真的不会不合时宜吗!

    “你不是说要出去办事,晚上才能回来的吗?”江樱对宋春风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的院子里,表示十分的耿耿于怀。

    “……我没出去。”宋春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出去……

    江樱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口气试探地问道:“所以你应该不会……在这树上,藏了整整半日吧?”

    宋春风表情窘迫出了几分羞涩来,点了点头。

    江樱痛苦掩面,表情纠结地问:“为什么?”

    “……我本是过来找你的,可你进了房间就没再出来,再加上庄婶儿又过来晾衣服,我便只好一直藏在树上——好不容易等她将衣服晾完去做饭,梁文青竟然又过来了,本想着等她走了我就麻溜儿下来,可没想到她把你也拉走了啊……”少年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同样也是极其崩溃的,罢了不忘指责道:“你们这顿饭都快吃了一整个时辰了!”

    在树上蹲守了好几个时辰,看着树下的人来了又去,去了还来,偏生就找不到合适机会下去,这种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煎熬谁能懂?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饿啊!

    少年越琢磨越委屈,甚至都想坐下来大哭一场了。

    江樱表情复杂地“啊”了一声,见宋春风如此不免生出了几分愧疚感来,忙地道:“对不住啊,我实在没想到你在树上待了那么久……”又关切地问道:“还没吃晌午饭吧?”

    这句话彻底戳到少年人的痛处,宋春风嘴一瘪,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兀自忽略掉江樱这句问话,张口却是道:“我今天过来,是来同你辞行的。”

    “辞行……?”江樱呆了一下,而后问道:“回肃州吗?”

    “不。”宋春风摇头道:“还在连城。”

    “呃……?”江樱望着走回到桐树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包袱的宋春风,实在是想不出他这辞的是哪门子的行。

    而且还要避开庄氏和梁文青,单独同她辞行。

    是怕奶娘藏不住话?

    是怕梁文青拽着不让他走?

    这么说起来,怎么有一种叛逆少年离家出走的即视感?

    “不回肃州,还在连城……那你是打算去哪里?”江樱问。

    宋春风给出了一个令江樱意外之极的回答来——“我去方家药行做事,往后吃住都在药行里,我同方少爷已经说好了。”

    “他……不是被禁足了吗?”江樱觉得难以消化。

    “……晚上的时候,会偷偷翻墙出来。”宋春风相当了解地说着。

    江樱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果然,她知道的还是太少了啊……

    “你放心吧,我偶尔还是会回来看看你和庄婶的。”

    江樱听了这打定了主意要走的话,忙问道:“可是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要走了呢?”首要之急,还是得先将起因给弄明白了才行。

    难道是忽然有了发奋图强,试图闯出一片天地的决心?

    如果是,倒也很好理解。

    毕竟前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想法发生变化,人生观得以蜕变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就在江樱已为宋春风找好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借口之时,却听少年人拿一种几近忍辱负重的口气,徐徐说道:“樱樱,这个地方,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瞧着他这副悲怆且屈辱的表情,江樱隐约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你不知道这几日来,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宋春风不敢多做回忆,胸腔之中的千万种屈辱最终也只是化作了一句话——“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被她逼疯的。”

    这句话断绝了江樱试图劝说的所有可能……

    能做的只有怀揣着一腔‘要走你偷偷地走掉便是了,为什么偏偏还要向我辞别,将我置于不义且两难的境地’的欲哭无泪之感,目送着少年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

    所以,当江樱发现同样知情的还有梁镇长之时,鬼使神差地松了一口气。

    这种因为多了一个人被拖下水而产生的愉悦感真是令人感到羞愧。

    羞愧的江樱低着头,听着不要脸的梁镇长拿‘他打不过宋春风’的奇葩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梁文青哭了。

    不只是因宋春风的离去,还是因为自己竟有着这样一位父亲。

    江樱心想,应该都有……

    “他去了哪里!”梁文青哭喊着问道。

    梁平摇摇头。

    “你……怎么连问都不问!”梁文青抽噎着质问道。

    不拦就算了,问竟都不问上一句!

    “就算爹问了,你觉着他有可能说吗?”梁平无奈地笑了笑,且不忘拿一种‘真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看着女儿。

    “你……”梁文青被气的浑身打颤,片刻之后,拿手捂住脸“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江樱不忍地别过了头去。

    这爹当的简直了……

    庄氏更是一巴掌直接朝梁平的脑袋上拍了过去,谴责道:“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你说这话不是存心让孩子生气吗!”

    梁镇长一脸冤枉,但迫于庄氏的淫威,不敢出言反驳。

    梁文青又高亢的哭了一声儿,而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扑进了庄氏的怀中,哽咽着喊着庄婶儿。

    能有个人替自己说话出气,正处于崩溃状态的小姑娘瞬间被感动的不成样子,开始无节操无原则的投怀送抱了……

    内心的抵触与隔阂全消!

    女人间的情谊,来的总是如此奇怪且迅猛……

    梁平和江樱错愕半晌,过后齐齐表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春风这场出走,走的值了。

    ……

    晴好的天气维持了整五日过后,一夜之间,骤然转阴了。

    时值清早,晋余明披衣下床疾步来至窗边,双手一推窗棂,湿冷之气扑面而来。

    “老爷,天可是阴下来了?”谢氏披衣坐起,轻声问道。

    “嗯!”晋余明笑着道:“可算是阴了!”

    就为等这么一个阴天,已经等了足足六七日了——

    好在还是给等着了!

    晋余明高声唤了丫鬟进来伺候其穿衣洗漱,一面又吩咐了下人速去云昊院知会晋觅起床准备。

    下人不解,多问了一句:“不知老爷是让少爷准备什么?”

    “准备负荆请罪!”

    “……是。”下人蒙了片刻,而后连忙退将出去。

    ……

    春雨细如丝,无声润万物。

    初露了新芽的竹林中,经这场细雨一洗,光秃秃的竹竿上攀附着的点点青绿之色似又变得浓郁了许多。

    蜿蜒的竹林小径中,两道各自撑着伞的身影并肩走着。

    着青衫的男子笑着说道:“师傅一大早就念叨着江姑娘什么时候过来,直是念叨到了现在。”

    “先生今日找我过来究竟是为了何事?”听罢石青的话江樱忍不住笑了,然而对孔弗前日里交代她今日务必过来之事,仍是满心好奇。

    却听石青牛头不对马嘴的答道:“江姑娘你瞧,师傅前日里便说今个儿会下雨,果然就下了。”

    江樱望着自油纸伞沿滴的雨珠,有些茫然。

    难道说先生今日让她过来,是赏这春雨来了?

    “师傅看天象也是极准的——”石青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同江樱说。

    “……”江樱侧过头看他。

    只见石青正拿一脸‘千万别随便说出去’的表情看着她。

    江樱默了默,片刻之后方神色复杂的点了头。

    没想到先生私下还有这种业余爱好啊……

    占卜观星在这个大背景下,已被道家冠上了专利。

    也怪不得石青如此交待她了。

    儒道讲究的就是个“仁”字啊……

    至此江樱也只能叹一句先生的爱好未免有些太过于广泛。

    “就快到了,师傅就在前头的小榭中等着呢——”石青手指着前方的岔路石径说道。

    江樱点头,只跟着石青往前走,也不再追问孔弗今日喊她过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等待会儿见了先生便知道了。

    再往里走了片刻,眼前竟然豁然开朗了起来——原来偌大的竹林只是一道屏障,其后竟隐着一方碧绿色的浅塘。

    塘沿皆用不规则的乱石砌成,塘中枯败的荷叶未有刻意去清理,就连池塘沿边竟还留有着去年过冬时的枯黄长草,乍然一看,颇有几分荒芜,可同初春时节刚钻出地表的青绿色矮草参差交映着,却别有了一番不加修饰的浑然天成之感。

    细雨如针落入塘中,朵朵波纹扩大重叠。

    犹感置身画中的江樱实难想象在这喧闹繁华,瞬息万变的京都之中,竟也能被人拾掇出这样一方清净的独立天地。

    果然,不管孔先生如何爱吃,如何的时常犯抽丢了圣人风范,可骨子的风雅究竟还是无人能比的。

    “师傅就在那儿呢——”石青一面在前头带路,一面细心地提醒着,“江姑娘小心脚下地滑。”

    江樱点头应着,一面朝前方看去。

    塘边一座茅草为顶,简陋却透着古朴的木榭里,目光透过未关的榭门,隐约可见有一位老人盘腿坐在矮桌旁。

    不对,两位。

    江樱又瞧见了沏茶的狄叔——

    狄叔似有所感,一扭头看了过去,同江樱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江樱咧嘴一笑,刚要抬起头来打招呼,却见面瘫的大叔冲她撇了撇嘴,便转过了头去。

    呃……

    江樱只得将举起到一半的手重新收了回去。

    狄叔对她的意见可是越发的大了啊……

    上回不是都跟他解释过了之所以没回孔先生的书信,是因为压根儿就没收到的缘故吗!

    作为当事人的孔先生都已经释怀了,这位大叔这股劲儿却是越较越认真了……

    江樱默默叹了口气,心里琢磨着晌午做饭的时候,多做两道对这位面瘫大叔口味的菜——虽然这么做显得有些没原则没底线,但比起日后回回对着这样一张脸,江樱觉得牺牲点尊严并没什么紧要。

    将尊严置之度外的江樱来到了木榭中。

    “快来,坐下来尝尝这从云州送来的莲心茶……”孔弗温声笑着对江樱说道,而后低头在玲珑茶碗上方轻轻嗅了一嗅,道:“吃茶我最爱吃的便是叶家茶行出的茶,总有股别家茶行学不来的香气。说起来这叶家茶行也是百年的老字号了,老祖宗还是夏朝铁帽子王的睿王妃呢,一直延续至今的青红白茶可都是出自其手,也是个无人不晓的奇女子……”

    一道好茶的背后,多是有着一段吸引人的故事。

    江樱在孔弗对面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不甚懂茶。”

    **********************

    PS:哈哈,落银出来打了把酱油~

234:“看猴儿”

    (可敬的存稿君~)

    ----

    甚至连几类茶的区别都没有太明确的概念。

    “无需懂得太多,不懂却总是会吃的吧?会吃便行了——”孔弗笑着道,一面示意江樱尝一尝。

    吃倒是会的。

    且还是她最擅长的……狄叔默默在心里吐槽着,端着一张面瘫脸将茶碗往江樱面前推了推。

    江樱便将茶碗端起轻尝了一口,清澈的茶汤滑入口中,清香溢开来,使人顿觉心神怡然,不自觉地便放松了下来。

    “如何啊?”孔弗笑着问。

    “很好。”江樱只答二字。

    毕竟专业的夸赞术语一窍不通。

    “觉着好那便好。”孔弗笑望着对面坐着的小姑娘。

    江樱半盏茶吃下去,只觉得这茶越吃越香,使人回味无穷,不由地便对方才孔弗提及的叶家茶行,以及那位制茶的‘奇女子’产生了兴致,刚想开口问上两句,却忽听孔弗笑道:“阿大回来了——”

    石青面上立即露出了惊喜之色。

    呃,阿大?

    阿大是谁?

    真是还未见面便能给人一种十分平易近人之感的好名字……

    江樱顺着孔弗的目光看去,却见老先生的视线投放到了她身后的小窗外——

    江樱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然而还未瞧见‘阿大’的影子,便听得一声熟悉的唳声。

    这是……鹤唳!

    饶是江樱不愿承认经上次一事自己已被吓出了阴影,但身体却已经很诚实的颤抖了。

    请问这里为什么会有鹤!

    ……还是一模一样的丹顶鹤!

    而且……好像还不止一只!

    两只?

    不对,好像又飞来一只?

    又来两只!

    越数越多的江樱觉得心好累,已经丧失了继续清点的勇气——总之是一群就对了!

    没错,真的是一群丹顶鹤啊!

    在这个时空里,丹顶鹤竟然已经普遍到这种程度了吗?

    就这么不稀罕?

    说好的花了好大劲和十万两银子才买来两只的呢?!

    “都回来了……”孔弗笑着起了身,提步来至窗边,一面不忘跟江樱‘介绍’道:“丫头你瞧,最大个儿的那是阿大,后头是阿二阿三,依次排——”

    江樱:“……”

    为什么以才学闻名的孔先生会给它们取这种名字?

    阿大,阿二……

    这些名字真的不会配不上这些仙姿十足的丹顶鹤吗?

    没错,纵然江樱心中已对丹顶鹤这种物种留下了极大极深的成见,但客观来讲,眼下小榭外池塘边或飞翔或停在枯草丛中歇息的丹顶鹤们,个个都透着一股最天然的风雅,同先前晋国公府里那两只是截然不同的。

    完全不能比啊……

    懂鹤的人看重的应当不是鹤本身,而应当就是这种天然的灵性吧?

    也怪不得孔先生当时会吐出‘砍得好’这么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了……

    撇去‘若是这些鹤的名字传了出去孔先生该怎么向世人交待’的担忧,江樱对孔先生的敬佩不禁又刷新了一个新的层次。

    原来先生不止是喜爱画鹤,还真的动手养了这么一群上等的丹顶鹤啊……

    据说丹顶鹤不可强行圈养,且只愿栖息在有灵气的湿地——

    “我这些鹤可不同于晋家公子找人寻来的那两只凶禽,我这可是真正的丹顶鹤,不会随意伤人的,你莫要害怕——”孔弗对江樱说道。

    话里浓浓的炫耀之情真的是圣人该有的吗?

    江樱有些不赞同这种行为,一面答道:“先生,我不怕。”

    不及孔弗开口,石青便面露尴尬地说道:“这里又没旁人,江姑娘你就别逞强……”

    江樱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浅蓝底刺白兰花的绸布裙下,双腿赫然已经抖出了几分规律感来。

    “你看你都抖成这样了……”石青又细致化的补充了一句。

    江樱默然片刻,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狄叔老一脸忿然的指责着在外人眼中天资聪颖不凡的石青是个蠢蛋了。

    难道都不知道什么叫做人艰不拆吗……

    何苦非要击碎一个小姑娘仅有的一丝尊严?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江樱为了证明自己不怂、至少没怂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强迈着发颤的双腿,陪着孔弗绕池塘一周散步赏鹤。

    心理障碍是需要在实践当中来克服的……江樱身体力行的证明了这一真理。

    “可知道为何丹顶鹤才是鹤中之尊,被称作仙鹤吗?”雨已经渐渐地停了,孔弗示意狄叔将伞收起来,负手边慢走边问道。

    一侧的石青率先答道:“其一是姿态匀称,闲适自得,轻盈飘然,有着遗世独立的仙韵之感。其二便是因其极为罕见,也便是人们常说的物以稀贵了。”

    “长得好。”

    一道格外淡定的声音忽然响起。

    江樱转过头去,看向面瘫的狄叔。

    这种简单到肤浅的回答,不该是她的风格才对吗?

    孔先生与石青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淡定模样,只淡笑着问道:“江丫头觉着呢?”

    “大致是因为……瞧着便令人觉得舒服吧?”被狄叔抢了台词的江樱,无法再从外观入手,便试图谈起了虚无缥缈的感觉。

    “哦?”孔弗倒是来了几分兴致,细问道:“怎么个舒服法儿?”

    “我觉着真正有灵性的丹顶鹤,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仙气,一瞧便让人心神都跟着安宁了下来。”江樱说罢想了一想,终是道:“说到底,还是因为长得好。”

    故而从古至今,颜值高才是跨越时空,跨越种族的不变优势啊……

    孔弗郎笑了几声,虽无夸赞认同之语,但心情显然是极好的。

    狄叔又撇嘴了——现在的小姑娘真是没有追求,有机会不表现,偏偏要学他的话。

    几人又说笑着绕池塘走了一刻钟有余,眼瞧着连绵的雨水又有了开下的趋势,江樱出言说道:“先生走的该累了,回去歇一歇脚吧?”

    “也好。”孔弗笑着颔首,一面折身往回走,一面朝江樱问道:“可觉得心情好了些许?”

    江樱下意识的便点头,可点完头才意识到不对劲。

    先生这话,问的怎么好似有些没头没脑的?

    她何曾表现出心情不好的模样了……

    孔弗却是笑了两声,摇头道:“你这丫头,不说实话。”

    江樱便又怔了怔。

    原谅她的迟钝吧,至今她还是没太听懂先生的意思……

    “好不容易撒个谎都写在脸上咯。”孔弗笑着打趣。

    看着老人饱含睿智的双眼,江樱忽然间福至心灵,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孔弗指的是什么。

    指的是她至今都未有提及要去见晋大哥,堵着的心情一直没能真正的好起来吧……

    先生的眼光可真是有够‘毒辣’的啊……

    她自己都觉着自己这回表现的可合格了。

    朝夕相处的奶娘都未有发觉出太多不对劲来。

    好吧,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因为奶娘有着同她一样强大的自我脑补的能力,在不明情况的形势之下,已经自顾自的替她的异常找好了借口,故才没有朝其它方面再做猜测——

    江樱抿着唇,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却听孔弗说道:“无妨,吃茶的法子不好使,赏鹤的法子也不管用,那咱们再换个别的吧。”

    “别的?”江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看戏!”孔弗一脸深意地说道。

    “看戏?”江樱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选择诚意作答,“先生,我不好看戏,也不爱去戏楼……”

    原谅她这个没有艺术细胞的粗人吧,对看戏什么的,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啊。

    还不如准备些鸡鸭鱼肉,让她倒腾出几道新菜来的有治愈力呢……江樱默默的想着,但好歹也还有几分小姑娘的羞耻心,又因是在这种一个仙气十足的环境之下,实在是不好意思将这种煞风景的要求公然说出口。

    “不去戏楼,就在家里头看——”孔弗对小姑娘一心系在吃食上的异样心态一无所察,笑得深意十足。

    “这戏也不似戏楼里演的那样枯燥无聊!”具有深意的笑容似乎会传染,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石青便一成不变的复制了过来。

    而至于江樱的云里雾里,便显得十分的理所应当了。

    虽然隐隐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但还是完全听不懂啊……

    难道是因为她的文化程度太低的缘故,不足以同孔先生和石青这种高层次的知识分子文化人顺利的进行沟通与交流吗?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江樱看向了狄叔。

    只见狄叔虽依旧面瘫,但眼中却无半分疑惑。

    狄叔竟然能听明白……

    所以,这果然还是‘圈子不同不能硬融’的体现吗?

    江樱略感挫败之际,却听狄叔道:“不就是晋家公子来赔罪吗,至于说的跟看猴儿一样吗……”

    先生真是越来越童心未泯了,甚至大有要回到三十年前的心智趋势……狄叔已经痛心疾首到了一个麻木的程度。

    关键时刻还是狄叔说话简单明了啊!

    江樱在心里称赞道,一面大致的捋了捋思路。

    这么说来,是晋家为了她被丹顶鹤伤到一事来上门跟先生道歉来了?

    江樱颇有些感慨。

    她若是个丫鬟,便是她伤了丹顶鹤,罪过可致死。

    而她若是孔先生的孙女儿,便是丹顶鹤伤了她,丹顶鹤死的活该死的理所当然……

    “狄叔……”石青有些不大高兴,埋怨地看着狄叔。

    这种拉长线制造神秘感的时候,忽然被旁人一言戳破的感觉,最令人气愤了好吗?

    孔弗相对而言平静的多了,只笑着说道:“江丫头想必也已经猜到了。”

    江樱“嘿嘿”干笑了两声,不置可否的模样。

    先生真的是高看了她的智商了……

    狄叔轻哼了一声,不作言语。

    一行四人前后行着,待刚出了竹林,迎面便见一身着旧蓝色棉袍的老仆正走来,伞也没打上一把,还未来到跟前便急急地道:“先生,晋家来人了!”

    “来便来了,慌什么?”孔弗一派淡然地道。

    “都……”老仆面色纠结莫测,口气很是哭笑不得,“几个人连带着晋公子……都成泥猴儿了!”

    孔弗听罢貌似恍然的“哦”了一声,平平静静地说道:“那咱们去瞧瞧。”

    石青憋着笑跟上去。

    狄叔则暗下嘀咕着,还让他给说准了,今个儿可不就是……看猴儿吗?

    江樱怀着满腔的不解走在孔先生身旁,抬头瞧了瞧细细的雨丝儿——这么点儿大的毛毛雨,外头的路再如何,应当也不至于泥泞到让这晋公子成了泥猴儿的地步吧?

    “还当你有什么高明的法子……”狄叔声音低低却饱含不屑的对石青说道:“先生就教会你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了?”

    石青轻轻咳了两声,道:“师傅教我兵不厌诈,并教了我对待什么人便用什么样的法子,对方本就不高明,我何苦要费脑筋去想什么高明的法子呢……”

    “……”狄叔听罢竟觉无言以对。

    江樱不慎将石青的话听了个完整。

    合着……这是一场有计划的预谋啊?

    哦,记起来了……

    在晋国公府当日,孔先生便同她说了,待晋觅上门来请罪之时,必定要好好地给她出上一口恶气。

    当时她并未将这句类似于安抚孩子的话放在心上。

    没想到先生是认真的啊……

    江樱顿觉为难了起来,看向孔弗道:“先生,真的不必如此的……”

    不管如何,她砍死了人家的丹顶鹤乃是不争的事实。

    纵然是从主观上出发,她不免对晋觅当日咄咄逼人要置她于死地的态度耿耿于怀,可这也仅仅是她自己的事情,而并不愿瞧见孔先生因此同晋家闹出本不该有的隔阂来。

    她不想让先生因为她这一丁点儿小事,便失了做事的原则。

    孔弗不必多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莫要想的太多,这口气,是应该出的。”

    “可是您……”江樱还欲再言,却听孔弗道:“平素瞧你最是爽快利落,怎么近来一桩事做的更比一桩事不痛快了?”

    一桩事更比一桩事不痛快……

    这前头的一桩事,指的是哪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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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哦……

    突然明白了。

    江樱鬼使神差地不好意思起来,并低声道:“这哪里能一样……”

    对待自己的事情上面尽管如何爽快利落都不打紧,可若是牵扯到了别人,怎好再一直随心所欲下去?

    “世人之所以有诸多烦恼,便是因为思虑过多。”孔弗一语带过并不多说,只又笑着说道:“更何况这气出了,咱们舒坦了,人家也乐得高兴,此等互利之事何乐而不为啊?”

    互利?

    而且……人家也乐得高兴?

    请问谁被折腾成了泥猴儿还能高兴得起来啊……

    纵然不想质疑孔先生的话,但江樱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个有违常理的认知。

    “江姑娘你想一想,他们既是非得选在阴雨天过来,目的又是什么?”石青一脸循循善诱地问道。

    经他这么一提,江樱方才发觉了不对之处。

    对啊……

    一眨眼,这可都隔了七八日的光景了。

    在晋家这样的家族里,准备个请罪的事宜,再如何也不至于拖到今日吧?

    且这七八日可都是暖阳高照的好天儿,哪天不好来,独独选了今日过来。

    江樱稍一思量,便恍然了过来。

    哦,明白了……

    晋韩两家想拉拢孔先生的心思,是全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

    所以这一趟‘请罪’,自然不能只是走一走过场,而是越有诚意越好。

    如何才能显得有诚意呢?

    金银之物太肤浅,稀世珍品不会收,那便只有在请罪的‘形式’上动一动脑筋了。

    毕竟形式是自个儿的事情,一旦做出来了,便是让人无法回绝的了。

    譬如……冒着大雨前来。

    晋家嫡长公子是什么样的身份?

    如此放低身段,且风雨无阻,可谓诚意十足吧……

    唯一美中不全的,只怕便是今个儿这雨下的不够大——不过也无妨,都摔成泥猴儿了,也算是将雨不够大的而造成的诚意方面的缺憾给加倍地补回来了。

    如此说来,倒也真是成人之美了?

    江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带歪了……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江樱随着孔弗等人来到了前院。

    几人远远地便瞧见了长廊中赫然站着三个……人?!

    纵然有了老仆将来人比喻成“泥猴儿”的铺垫在,但眼下当真瞧见对方的形态,江樱还是深深地震惊了。

    她发誓,她半点儿都认不出长廊下站着的三个人中,哪个才是晋家那位智商感人的大公子!

    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

    她忽然很能理解方才来通报的老仆为什么那样一副惊慌的表情了……

    “……晋世子竟没一同过来。”石青小声说道。

    晋公丢不起这人,不来是情理之中的,可晋余明怎么放心让自己这不省心的儿子独自过来的?

    就不怕再捅出更大的篓子来吗?

    “后头坐着的那不是晋世子吗……”狄叔淡定的提醒道。

    又走近了一些的石青下意识地看去。

    果然就瞧见了长廊内侧的栏杆上倚坐着一个同样辨不清面容的男人,正被仆人拿手拍打着背,剧烈的咳嗽着。

    这是被泥水给呛到了吗……

    江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

    这还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手指不染尘埃的晋家主子吗……

    想必他们碰过最脏的东西,便是书房里不慎打翻的砚台香墨吧?

    想必此时他们正在崩溃的内心之中不顾世家风雅的破口骂娘吧!

    江樱觉得自己果真是被带歪了。

    若不然,胸腔内这种畅快淋漓的感觉该如何解释?

    “挖这些暗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的……”石青拼命地忍住笑意,一面往前走一面道:“不过眼下瞧这情形,倒也值了……”

    “孔,孔先生来了……阿觅,快!”尽管已经咳的险些断气,但眼观八方的晋余明还是头一个发现了孔弗等人,连忙低声提醒儿子。

    处在崩溃边缘的晋觅抬头看去,果见孔弗一行人正撑伞走来。

    但见对方步调不紧不慢,撑着伞自细雨中走来,一身衣裳干净整洁,少年人再看看身上沾满了黄泥的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了自卑之感,并且严重到了想就地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地步!

    真正压垮少年人最后一根神经的还当数江樱……

    他娘的为什么那个臭丫头也在!

    在自己看不顺眼并且看不起的人面前出丑才是最令人羞恼气愤和无地自容的……

    “还愣着干什么!”晋余明见儿子站着动也不动,不免着急了起来,低声呵斥道:“来之前我是怎么同你说的!大丈夫能屈能伸!认个错怎么了,我陪你折腾到这个份儿上又有说过什么吗?我就不信这清波馆内孔先生的人还能将此事张扬出去不成?你是不是非要亲眼看着晋家的声誉毁在你手里才甘心!”

    声誉,说到底靠得不过就是这些圣人的一张嘴!

    晋觅握紧了拳头,片刻之后,豁然迈步出了长廊去。

    “……晚辈晋觅见过孔先生!”晋觅来至孔弗身前,躬身垂首行礼,暗下将牙关咬的紧紧地。

    孔弗似被吓了一跳,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晋觅:“……”

    嫌他脏?

    怕溅到泥水!

    江樱微微侧过了头去,权当没有瞧见这一幕。

    先生果真博学。

    摸得透该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利用细节击垮对方的自尊心……

    “晋大公子怎地会弄成这副模样?”老人讶然问道。

    晋觅的脸顿时烧红起来,一直红到耳根,再烧至脖颈,红的甚至发烫起来。

    好在因为脸上蒙了层污泥,不管再如何红,表面上倒也都看不出任何颜色变化来……

    强自忽略着越来越浓的难堪,晋觅一鼓作气道:“因来时不慎跌了一跤,弄脏了衣袍……这才在先生面前失了态……实则晚辈今日前来,是奉的祖父之命为前些日子在晋国公府中丹顶鹤误伤到江姑娘一事前来向孔先生请罪……当日晚辈因未有认出江姑娘,致使言辞与行为失当,请孔先生代为责罚……”

    说罢便朝着孔弗的方向跪了下去。

    虽然是单膝下的跪——

    没法子,士族向来有着不为卑微的庶人折腰的规矩,纵是面对皇帝,腰板儿从来也都不带弯上一下的,眼下能以这种低姿态来认错儿,可谓已是极限中的极限了。

    也是在此时,几人才瞧见晋觅这背上……是真的背了带着利刺的荆条来的。

    这可是正正经经儿的负荆请罪啊。

    晋家为了维持住同孔先生之间的关系,也真是拼了……江樱由衷地在心里说道。

    “晋大公子此举真是要折煞老夫了——”孔弗口上这么说着,眼底却是一派平静淡定,似是意料之中,继而又道:“大公子快快请起吧。”

    想要伸手去扶一把,但碍于晋觅身上实在没有个能够下手的干净地方,便只得收回了心思,转而朝着晋觅身后的两名泥猴儿仆人温声说道:“快将你家公子扶起来吧……”

    仆人犹豫起来。

    深知此行前来的目的,他们哪里敢扶啊……

    孔先生还没打呢……

    得打过才能扶啊……这是老爷提前交待过他们的。

    “孔先生……”晋余明由仆人搀扶着走了过来,声音因为一番剧烈的咳嗽而有几分沙哑,“这几日阿觅在家中反思,是真的认识到了自己错在何处,故今日才前来负荆请罪,为得就是求得先生原谅,若先生不肯动手责罚,那定是觉着阿觅的诚意还不够——”

    “够了够了。”孔弗忙摇头道:“世子和大公子肯屈尊来我这清波馆,便已足显诚意了。”

    晋余明一听这话立马儿急了,暗下伸腿踹了晋觅一脚。

    低着头的晋觅狠一拧眉,却不得不又将头低的更矮了些,一面道:“请先生责罚!”

    不然回去之后还不知道祖父会怎么处置他呢!

    “这……”孔先生面有难色。

    “阿觅是真心想要跟先生赔不是来了,虽说先生是大人有大量,但凡事皆有个原则在,做错了事便应该受罚……还请先生能给阿觅一次改过的机会。”

    晋余明说的情真意切,孔先生面上不由地有些‘动摇’了。

    晋余明一瞧有戏,忙又暗下踹了儿子一脚。

    晋觅恼的脸色铁青,头愈低,声音愈高地喊道:“请先生责罚!”

    他娘的再低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

    “既然大公子执意要做廉颇……”孔弗沉吟了片刻,终是笑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道:“那老夫若再行推却的话,倒是显得不肯成人之美了。”

    石青手掌握拳放在唇边,用以遮掩唇角溢出的不合时宜的笑。

    晋余明大喜,连忙将晋觅背上的荆条抽出一根,双手递向孔弗。

    孔弗信手接过,一转眼却是递到了江樱跟前。

    “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大公子今日来认错也不该是同我认的——祖父且问你,可愿收下大公子这份歉意?”孔弗笑着问江樱。

    江樱顿时傻眼了。

    晋觅的心境亦到达了一个全新的境地……

    他没听错吧?

    孔先生竟要让那个臭丫头来打自己!

    同孔先生认错请罪,他尚且可以接受,毕竟大圣人的身份摆在这里,他跪的也不算亏,可这身份卑贱的臭丫头……算哪根葱!啊?!

    晋觅险些怒吼出声。

    晋余明也是错愣了一瞬,然而只瞬间便平复了下来。

    反正都是挨打,是孔先生自己打还是这小姑娘来打,都是一样的,只要打了,那就说明孔先生收下这份‘诚意’了,赖都赖不掉了!

    有人肯打就行,管他谁呢!

    是以晋余明又狠狠踹了儿子一脚,而后忍不住拿期许的目光看向了江樱。

    江樱凌乱了。

    这个当爹的是怎样的一番心理她没时间去细究,但问题是……她现在摸不太透先生的心思啊!

    先生将荆条递给她,是真的希望她动手抽打,还是想借她这个小辈的口来将此事推却?

    毕竟她并不清楚先生对晋家究竟是抱有怎样的态度和打算——

    但她很清楚,若她真的动手打了晋觅,那先生就算是承下晋家的这份‘歉意’了,日后若想要再撇干净,便是有损圣人的仁义道德了……

    这些道理她都懂,可为什么没人跟她事先沟通过该怎么配合!

    “这样……不好吧?”江樱未敢贸然接过,口气试探地问道,眼中亦含着浓浓的询问。

    然而江樱还不及去接收孔先生传递的讯息,便听晋余明抢白道:“此事本就是阿觅有错在先,当受此罚!姑娘认为自己当日所受的惊扰与惊吓有多少,今日便只管在阿觅身上加倍地讨还回来!”

    这番话言辞诚恳,说的江樱都有些心动了……

    甚至觉得双手都有些蠢蠢欲动了起来……

    这样真的好吗?

    小姑娘依旧有些踌躇,生怕这一打便给先生打出了大麻烦来。

    打还是不打,谁能给她个准话儿啊请问!

    孔弗微微叹了口气,为江樱感人至深的理解力悲痛之余,只得又自我检讨了一番。

    他的错啊……

    千算万算,偏偏漏算了这丫头的情商问题了……

    天生脑子直偏生又爱不自量力的多思多想,能不出岔子吗!

    看着仍处于犹豫状态中的小姑娘一脸纠结,眉头逐渐蹙紧,大有被逼崩溃之势,孔先生简直想转过身去掬一把伤心泪了——这孩子的理解能力不止是感人,简直是令人心疼啊……!

    石青亦是自责了起来。

    也怪他事先没提醒……

    然而早已看透了这一切的狄叔仅仅只是冷笑了一声。

    让你们平日里没事儿就爱显摆神秘,有事儿没事儿就爱卖关子!

    这下卖出事儿来了吧?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晋余明不明此中情况,只当是小姑娘碍于晋家的身份不敢下这个手,刚想要出言说些什么‘安抚’一下,却见小姑娘一抿唇,蓦然接过荆条,而后二话不说便朝着跪在地上的晋觅抽了过去——

    “啪!”

    ……打了!

236:挨打挨出的大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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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荆条抽打在皮肉上的声响混着晋觅的痛呼声陡然响起。

    且听这响亮的声音,出手还是不轻的!

    众人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之后,便听得晋觅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啪!”

    又是一声脆响。

    晋觅不作防之下又挨了一下,疼的身子偏到一侧去,一面恼羞成怒地抬起头来看着江樱,震怒道:“你还打!”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借机报复!

    负荆请罪什么的,不都是做做样子应付过去,大家心知肚明就够了吗!

    江樱被他吼得茫然了。

    不是他自己要来负荆请罪的吗?

    怎么还不让打了……

    晋觅鬼使神差地读懂了她眼中的意思,顿时被气的一阵失语,想要张口说什么,然而吐出来却是断断续续的:“你,你……你……!”

    若不是还有几分理智在,他尚且知道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的话,早冲上来动手了!

    他何时受过这种屈辱!

    “阿觅!”晋余明沉喝一声,眼中含着警告。

    晋觅紧紧抿着铁青的唇,手掌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将头别去一侧。

    日后最好不要让他抓到整治她的机会!

    江樱见状下意识地看向孔弗,眼神里含着这样一个询问——都炸毛了,还打吗?

    孔弗不由默然了片刻。

    这丫头要不要这么实诚啊……

    这两下打的,下手的力气可真的一丁点儿都不含糊……

    “孔先生,阿觅这孩子自幼被某给惯坏了……性子是坏了些,但心地是好的,此番也是真心诚意地来给孔先生和江姑娘赔罪来了——”说罢看向江樱,一脸大义凛然甚至是‘大义灭亲’的表情说道:“江姑娘尽管打,直到气消了为止!”

    江樱不免又被他说得有些蠢蠢欲动了……

    方才她经过一番纠结之后之所以选择动手,所抱有的是既然拿不准先生的意思,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弄的大家尴尬不说,很有可能还会辜负先生的一番苦心——毕竟在她严谨的分析之下,觉得先生让她动手的可能为六成,让她推拒的可能却只有四成。

    而这一点细微的差距从何而来?

    ——是这货从直觉中推断而来的!

    直觉便是孔先生应当是想让她抽晋觅一顿!

    至于为什么手上的力气没控制住,一是因为江樱觉得做戏要做足,其二便是……是真的没控制好……

    可纵然如此,也还是多少明白些事理的,不管晋余明怎么说,可晋觅毕竟还是晋家的大公子,打两下出出气已经是很了不得了,哪里真能当回事儿的揍。

    “好了好了……”恍过神来的孔先生这才开口打了圆场,并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怪我这孙女儿没个轻重,怕是力气使的重了……”

    “不重!”晋余明当即摇头道:“单薄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大力气,更何况这是阿觅该受的!只要江姑娘觉得消气了便好,如此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晋世子言重了……”孔弗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愧疚,一面对仆人吩咐道:“快去给晋世子和晋大公子准备两身干净的衣物,再腾出一间客房来给晋大公子上药。”

    这是消气了!

    这是要不计前嫌了!

    阿觅这打挨的值!值得很!

    晋余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却又极快地掩去,换就一副踌躇的表情道:“实在不好麻烦孔先生……”

    “这又何妨碍。”孔弗不以为意地道。

    石青拿不解的眼神看了眼孔弗,但见师傅脸上神色如常,实在看不出真假,便只有附和道:“世子和公子这副形容回府,实有几分不妥,不然先在此更衣梳洗一番,回去之后也好不让晋公觉着我们行事不周……”

    这话说的好听,再加上少年人又是一副笑模样,便给人一种十分谦逊有礼之感。

    狄叔又有些想撇嘴了。

    论逢场作戏,换脸翻篇儿不开罪人,他见过做的最好的便是石青了。

    虽然先生说这是天生的大才,可他还是觉得有几分虚伪。

    好像暗下埋暗坑的不是他,害的人父子俩一身污泥的另有他人一样,真是假惺惺的伪君子……狄叔毫不留情地吐槽着面前笑的儒雅无害的青衫少年。

    晋余明闻言不免多看了一眼石青。

    片刻之后,便冲孔弗拱手作礼道:“如此便有劳先生费心安排了。”

    “世子见外。”孔弗笑吟吟的,风轻云淡吐出的一句话却是令几人齐齐瞠目结舌。

    见外……?

    这位老先生您确定没用错词儿吗!

    在您这个身份上,这俩字儿可是万万不能随便拿来与人寒暄的啊!

    但众人偏又明白孔弗是绝不可能说错了话的……

    所以……

    晋觅挨这两下挨出大便宜来了!

    晋觅本人也被惊的一愣。

    待回过味儿来之后,立即觉得背上的伤口并不是那么疼了!

    这区区两道伤不仅换来了孔先生的原谅,还莫名其妙地拉近了关系!

    意外之喜!

    “是,孔先生说的是……某谢过先生!”晋余明喜不自胜,强自忍住要泄露出来的浓浓笑意,一把将地上的晋觅拉起,父子二人由仆人搀扶着跟清波馆老仆去了客房。

    江樱目瞪口呆地瞧着父子二人虽然狼狈,却神似于捡了金子般欣喜的背影。

    说好的世家清高与骄傲呢?

    今日所见所闻,真的是再一次刷新了她的世界观……

    不,简直不止一次!

    “师傅……”待晋余明与晋觅走得远了,石青方有些犹豫地看向了孔弗,问道:“师傅您为何要让晋世子带晋公子去更衣擦药?”

    “丑也出了,罪也请了,打也挨了,江丫头的气也出了……凡事讲求个礼尚往来,人家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咱们怎好让人家这副模样回家去?”孔弗答得合情合理。

    石青不由地忐忑了。

    师傅又瞬间恢复成尚礼的大圣人了……

    又将自己从‘蓄意报复’的圈子里给摘出去了!

    又留下他一个人没赶上趟儿了……!

    孔弗见徒弟表情不大对劲,不禁心生疑窦,于是出言问道:“你可是还有什么瞒着为师?”

    石青吞咽了一口唾沫,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暗坑……我统共埋了两条路。”

    “哪两条?”然而孔弗话刚问出口,却已经心照不宣了……

    不用回答了,他知道了。

    “就是东巷和南街这两个道儿……”石青有些维诺起来。

    孔弗幽幽叹了口气。

    江樱怔了片刻之后,也跟着了然了。

    孔先生所居住的清波馆位置偏僻,较主城尚有一段不远的距离,因四周方圆近百里内皆是孔家祖传下来的良田与屋宅,故四周并无比邻,东西南北几条大道儿也都是自家的,故这才任性到了想怎么挖怎么挖,不用担心殃及无辜路人的地步。

    而南街和东巷是连接入城官道的必经之处,试想一番若是晋余明和晋觅来时是走的东巷遭受了‘埋伏’,那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来说,返程之时势必会选择另外一条路,便也是南街了……

    然而早已看透了这一切的机智少年石青,却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却又不如暗算,便是这么个理儿了……

    “人家既没能好好地来,怎能还不让人好好地回去呢……”孔弗有些不赞同,说话间直摇头,末了并将此种行径断定为:“如此未免有些太不厚道了。”

    听完这番话,石青已经愧疚的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道:“师傅,徒儿……徒儿知错了……如此的确有失儒道风范,非君子所为……”

    越说到最后,头埋的愈低。

    忽然发现在原本的道路上越偏越远了……

    而他的师傅,为天下人敬重的大圣人孔弗,却一直很好的游走在‘亦正亦邪’的缝隙之中,爱憎分明活的随心自在的同时,却又能很好的维持住光明伟岸的形象,令人挑不出一丝儿错处来,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石青暗暗决定,日后一定更加用心学习,争取早日修炼成师傅这样的能人……

    然而,就在少年刚将未来的人生目标确定了下来之时,却听孔弗讲道:“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为师是很赞同你这种双管齐下的做法的。”

    说罢,还嘉奖似得拍了拍石青的肩。

    江樱将经过瞧在眼中,见状便刻意放缓了脚步,待与石青同行了,方轻声道了一句:“谢谢你,石大哥。”

    不管石青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于儒道人道有无冲突,但说到底却是为了给她出气。

    且今日这气,她出的痛快了。

    听小姑娘口气认真地对自己道谢,石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没什么可谢的,本也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事情,待下回……我一定想个更好更光明正大的法子来给你出气——”说到此处蓦然一顿,而后连忙摇头改口道:“不不不,没有下回,没有下回了……”

    这么说好似盼望着江姑娘被人欺负似得!

    见江樱忍不住笑,石青略为窘迫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种不磊落、不道德的出气方式,我们原则上是不提倡的……”

    江樱清咳了一声,学着孔弗方才的口气,一板一眼地说道:“其实,我也很赞同你这种双管齐下的做法。”

    石青不由一愣,停下了脚步。

    江樱却已追着前头的孔弗去了。

    “狄叔……”唯独脚步缓慢的狄叔离得尚近,石青便把茫然的目光投向了他。

    狄叔瞥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不必问我——”

    石青的话便被堵在了嗓子眼儿。

    片刻之后,却听从自己身侧往前走去的狄叔恍惚丢下一句——“我也十分赞同。”

    石青听罢沉思了片刻。

    那他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孔弗没有明言,但石青却隐隐悟到了什么。

    所以,许多事情的对与错,得要看你从哪个方面去判断吧……

    客观与主观的差别便是极大的!

    道理他都懂了,但是……大家普遍的都这么主观、靠自己的情绪来判断事情的对与错,真的不会太不成熟吗?

    话是这么说,……可今日这事儿,他也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儿!

    “师傅……等等我!”石青疾步追了上去。

    于是,一行没有原则可言的四个人,愉快地讨论起了关于晌午要吃些什么的重要话题……

    “上回炖的鱼头就挺不错!加些老豆腐进去……”石青表示融入这种话题完全不需要时间,无比踊跃地又道:“再削些牛肉片儿,用来做金汤肥牛吧?我知道江姑娘今日过来,昨日都把食材给备足了!光是青菜就备了十来种呢——”

    石青邀功似得,孔弗却听皱了眉,一个劲儿的咳嗽着。

    什么蠢徒弟!

    这竟然也说出来!

    说的好像他们多么贪吃似得,好像把人丫头叫过来就是为了做饭,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人回去一样!

    这才是真的有失儒道精神啊……

    为避免江樱往这方面想,机智的孔先生连忙岔开了话题,打断了石青自解老底的行为,道:“啊……那个,我觉着今个儿下雨有些冷,不如吃些热乎的吧……”

    “炖鱼还有金汤肥牛哪里不热乎了……”垂涎已久的菜式得到否定,石青很有些委屈,但碍于师徒尊卑,声音很显得唯唯诺诺。

    “吃什么不是吃,挑挑拣拣的……”狄叔的话乍一听十分随和,但细究之下不难发现,他已经很势力眼的偏向了孔弗这边。

    石青忽然显得孤立无援起来。

    江樱看看‘倚老卖老’的孔弗,再看看敢怒不敢言的石青,一时间不禁为难了起来。

    “不然这样吧?咱们今个儿吃鱼头豆腐鸳鸯火锅……牛肉片儿和青菜拿来涮着吃,另外再烤些翅类,怎么样?”思考了片刻之后,江樱提议道。

    如此一来,也算是个两全之策了。

    说起来那顶既能用来吃火锅还能烤肉又能煲汤的‘塔锅’也有段时日没用过了!

    她来京城之前,收拾东西的时候,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它了……说起来还真有些惭愧。

237:动机不纯、早有预谋

    ------今天更新较平时晚了,因为出门有事,这章是临时码出来传上来的,错别字回头再改,谢谢热恋妹子和haicy打赏的平安符,最近南方多暴雨,大家出行注意安全~------

    ~

    “如此甚好!”孔弗光是听江樱这么一说,便已经是食指大动了,哪里还会有异议。

    石青更是感动的不行,连连点头。

    “那我回去把锅取来——”江樱道。

    “不用不用……”孔弗连忙摇头,笑着解释道:“自回到连城后想着日后吃火锅不方便,便又同华老弟讨要了一只相同的锅子过来,然而我们几个人试着折腾了几回,配菜什么的都按着你之前的来,可底料却偏生怎么也调不对味儿……几次不得,便也懒得去折腾了——方才你这么一提,我这才想起来是有许久没吃过一顿像样儿的火锅了!”

    江樱一听便露了笑,点头道:“既是有,那便不用回去取了。”

    “对了,得请华老弟过来!”孔弗忽然想起极重要的事情一样,神色格外较真儿地说道:“上回我同他讲你将这锅使得很好,火锅也做得比他家好吃,他偏不信,还说我吹牛!嘿……这回非得让他过来尝尝,到时候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讲!”

    江樱被逗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余光却扫到一抹醉人的红。

    江樱一转眼望去,顿时瞪大了眼睛。

    ……原本面白如玉的少年人不知怎地忽然红了脸,跟炉子里烧得正旺的红炭都有的一拼了!

    江樱甚至都觉得四周已烤的火热起来……

    虽然同为吃货,且江樱自认为她吃货的品级不比石青要低,但她仍旧不是太能理解因为一顿火锅就激动的脸红到这种程度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态……

    此时,善于解惑的狄叔冷笑着开口了——“华小姐又不一定跟着过来,你脸红的这么着急作甚。”

    话音刚落,石青的脸便红的越发严重了。

    江樱这才算是嗅出了意思不寻常的气息。

    华小姐?

    听着似有些熟悉……

    江樱正努力回想间,忽听狄叔又平静地吐出了这样三个字来——“公羊传。”

    什么公羊传?

    关公羊传何事?

    江樱闻听不由一愣。

    “狄叔……!”石青恼羞成怒起来,偏生又不能拿狄叔如何。

    亏他成日自诩从不爱碎嘴!

    真是个虚有徒表的伪君子!

    江樱见石青反应如此,遂忽然顿悟了过来——

    哦……原来是去年那位只闻名未见面的华小姐啊!

    那位……被石青误认为了是‘华夫人’,被活活气哭的华老爷的女儿华常静姑娘啊……

    狄叔未理会石青,只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至于孔先生,更是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听到的淡定模样。

    毕竟这件事情是他在华泉面前的一记污点——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徒弟会给自己丢下这么大一个人。

    江樱虽也未有出言多说,但望向石青的表情也较为复杂。

    少年人不知是迫于来自这沉默的环境中滋生出的压力,还是过不了内心那道高坎儿,又勉勉强强地走了十余步之后,狠一咬牙,道:“我,我不吃了……!”

    说罢,便疾步走开了。

    江樱愣了会儿,待见石青已走出一段距离,刚欲出声挽留,却见一左一右的孔弗和狄叔,二人的表情端是一个比一个还淡定,仿佛根本没瞧见已经走掉乃至走远的石青。

    这么冷漠真的好吗……

    “先生——”江樱开口说道,“好不容易吃一回火锅。”

    就依着石青方才那副迫不及待,垂涎三尺的模样,真就这样错过了,他该不会躲起来哭吧?

    虽然这样说好像显得少年人很没出息一样,但是那种喜欢吃的东西摆在眼前却生生错过的感觉,是多么的欲哭无泪,她是切身体会过的。

    孔先生笑了问道:“换做是你,难道真的就会不吃了吗?”

    江樱想都没想,便果断摇头。

    尴尬事小,吃东西事大!

    怎么能为了这点小事儿就不吃饭呢?

    “那不结了!”孔先生哈哈笑了两声,道:“甭管他了,咱们先准备去——”

    ……

    结果正如孔弗所言那般,石青终究没能抵得住美食的诱惑,在距离开饭半刻钟前,表情复杂但脚步坚定的来到了饭厅。

    华老爷来了。

    华常静也来了。

    姑娘约十八九岁的模样,在这个时空里,这样的年纪还未婚配,约也是大龄剩女的状态了,但一双眼睛却尤为的坦荡不惧人,初见便给了江樱一种极坚韧的感觉。

    丝毫不同于那些因为年龄的缘故,甚至于不敢出门怕遭人诟病的姑娘们。

    在华家父女过来之前,孔弗曾对江樱提起过关于华常静的大概情况,说是华老爷华泉虽是有六个儿子,但最宠爱的却是晚来的小女儿华常静,是个实打实的炫女狂魔,出门儿走亲访友或经商都要带着闺女,或正因如此,华姑娘自幼呆在闺阁中的时间便不多,故而才养成了这种与寻常女子有所不同的性格与气质。

    但凡事皆有好坏,华老爷因为爱女心切,觉得自己闺女举世无双,以至于这些年来上门提亲的儿郎他一个都瞧不上。

    作为一个父亲,他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

    既想多留女儿几年,但又日复一日的焦急担忧着。

    最后好不容易从跨界好友孔弗这儿听说到了被夸上了天的石青,华老爷以为终于叫他寻着了一个足以与自家女儿相配的少年之时,见面的时候却又闹出了这样一场乌龙——

    “得了得了,你别说了,我是个满身铜臭的粗人不假,可我华泉不蠢呐!你不就是瞧不上我家是经商的吗?配不上你们这书香大儒之家,啧啧,可你也不瞅瞅你那亲传的关门徒弟什么个模样,亏你还成日瞎吹,说什么天资聪颖,有大才!你们这群大圣人,满嘴的假话!”火锅的菜还被备齐,华泉便率先吃了一大杯酒,咋咋呼呼地喊了起来。

    孔弗被他说的无言以对,唯有叹着气道:“实在是一场误会啊……”

    徒弟因为智商无法长期在线而闹出的破事儿,全成他的错儿了……当个师傅容易吗!

    江樱则已目瞪口呆。

    在此之前她如何也想不到,这世上竟有人敢同孔先生这么说话。

    知道是好友没错,可确实也没料到关系竟是好到了这种地步的……

    “爹……不是说了不提这件事了吗,您怎么又说起来了?”华常静在一侧皱眉说道,原本表情不多的脸上也有了些许难为情。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回忆……

    华泉见宝贝闺女有了意见,当即也不敢再多说,唯有闷头闷脑的继续吃着酒。

    此时正巧逢了石青进来,大致是听着了华泉方才的那番话,少年人这回虽然没脸红,但表情也是格外尴尬和内疚,在门口踌躇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举步走了进来。

    就是不知道是下定了决心要面对事实,还是……闻着了鱼头火锅被煮热了传开的香味儿实在忍不住。

    亦或者两个原因都是有的……

    石青进来之后,头一件事儿便是跟华泉和华常静隐晦地表达了歉意。

    华泉生性直来直去不愿做表面功夫,心里头没原谅石青,故表面上也就真的没搭理石青一言半语。

    什么长辈风度,他才不管呢!

    华老爷一脸任性。

    石青碰了一鼻子灰,不知该如何收场。

    坐在孔弗身侧的江樱见状咳了两声。

    四周的气氛本有些僵凝,此刻听得咳嗽声,几人包括伺候在侧的狄叔都齐齐地朝她望去。

    江樱顿觉压力有些巨大,但也别无他法,唯有顶着这层层压力,说明道:“锅开了,可以捞东西吃了……”

    众人沉默了一瞬,过后华泉头一个拿起了筷子,满脸不服气地念叨着,“听孔老头儿夸你好几回了,说你烧菜做饭样样儿拿手在行,火锅也煮的好,比我家中专程从西陵带回来的厨子煮的还好,我倒要试试——嘿!老子去西陵那么多趟还没见过有人拿鱼头煮火锅呢!这鱼头有什么吃头儿?”

    “爹……”华常静一头黑线,无奈至极地听完这番话。

    她这爹平日里便是个口无遮拦的,吃了两口酒便越发的不成形了。

    怎能这么跟头一回见面的小姑娘说这样的话呢?

    思及此,华常静不免拿歉意的眼神望向了江樱。

    诶……?

    对方压根儿没接收到她的眼神!

    只见对面那小姑娘正拿勺子替孔先生将热乎乎的豆腐盛入碗中,白皙的脸上是娇憨无暇且极具感染力的笑,让人一瞧,甚至不自觉的都要跟着她一同弯起嘴角微笑起来。

    华常静不由一愣。

    这姑娘,是如何做到如此‘宽容’的?

    可接下来,华常静便明白了。

    因为这小姑娘,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吃东西上头!

    ——张口闭口间,不是在介绍哪种菜该怎么烫着吃,烫到几成熟最好吃,便是在帮着桌上这几个经验不足的人往锅里下菜、捞菜,一顿饭下来可谓是操碎了心……

    至于华泉,早在第二口下去的时候,已对江樱成见全消,态度得以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一面虚心地同江樱请教着各种吃法儿,一面应接不暇地往嘴里塞东西,也是忙的不行……

    这么一顿饭吃下来,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

    钟爱火锅文化的华泉斩获了吃火锅新技能,心满意足地坐在椅上喟叹着。

    孔弗则的因为在好友面前扳回了一局,算是找回了因为徒弟不争气而丢失的尊严,坐着吃茶之时,腰杆儿都挺得更直了,大有终于扬眉吐气之势。

    以后再也不炫徒弟了,改炫孙女儿便够了!

    “去肃州之前不就说认干孙女儿的事情了吗,什么时候着手办?可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华泉有些醉醺醺地说道。

    孔弗一听瞪圆了眼睛,吓得险些要将手中的茶盏子给扔了出去,连忙转过头去看正在帮着仆人收拾饭桌的江樱,见其正同华常静说着话,并未注意到自己这边,适才松了口气,又转回身子来对华泉说道:“已经都准备的差不多了,等日子确定下来自会给你送帖子的……”

    末了又补充一句:“在此之前,你就莫要再问了。”

    华泉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毛,算是应了下来。

    孔先生转过头去拿衣袖偷偷抹了把冷汗。

    还好江丫头没听见啊……

    倘若不慎听见了,岂不是会发现他动机不纯,对认干孙女儿一事早有预谋?

    说到这儿,待会儿是该找个机会同这丫头好好地说一说了。

    再不将此事提上日程,万一这丫头变卦了可如何是好?

    毕竟小姑娘们的心思都是很活的啊,说变就变了……

    说不准已经变了!

    自我臆想个没完没了的孔先生忽然懊悔起来,后悔当时在晋国公府之中,没有干脆趁乱将摆酒的日子给定下来!

    浑然不知早已经被敬爱的孔先生‘算计’上的江樱还在同华常静说着话。

    这位华姑娘为人直爽却不失柔和,很是容易相处。

    且她也很喜欢研究美食!

    由此看来,真是一位难得的好姑娘。

    江樱丝毫不觉得以此来判定一位姑娘是好还是坏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二人正交谈着各自的美食心得,谈论豆沙馅的芝麻甜饼怎么做才能甜而不腻之时,石青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江樱转头看过来。

    “石大哥,我们都快收拾好了,你去陪先生坐着吧。”江樱说道。

    石青嗯嗯啊啊的点着头,显得很有几分局促。

    其实他本也不是打算过来帮忙的……

    华常静也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表情亦有些不自在。

    在大环境的影响下,江樱甚至也被传染上了几分‘不自在’。

    在这种不自在的作用下,反射弧较长的江樱这才隐隐明白了石青的意思。

    不是来帮忙的……

    是来找华姑娘单独道歉来了……

    领悟过来的江樱略有几分窘迫,对于自己方才没有眼色的行为感到羞愧,出于弥补,只好道:“啊,那不如,我陪先生去坐一坐吧……你来收拾?”

    “好……”石青忙不迭点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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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计介绍:
手持一把切菜刀的樱樱姑娘,实乃一只穿越型直神经资深吃货 樱樱姑娘有着两个极其远大的目标 其一,当以光复家业之名,顺便吃遍天下 其二,纵然形象与节操尽抛,也须得将某汉子这辈子的饭给承包下来 三十六计,美食计方为上上计! -美食计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美食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美食计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