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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龙氏     屠狗txt下载     屠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九章 蓟州城破

    蓟州城,北门内外伏尸遍地。

    贺兰长春闭着眼睛站在城门外,浑身浴血,身外铁骑环绕,宛如海浪中巍然屹立的礁石。

    看不见头尾的狄骑汹涌而来,沉默而敬畏地在贺兰长春身后一分为二,又在他面前融汇为一,入城的同时将倒毙在道路上的死尸践踏成令人作呕的血泥。

    红黑色的血泥粘连在无数只马蹄上,又借助甩动的马蹄飞溅到马和骑手的身上、乃至城门和墙垣之上。

    一个甲胄鲜明、却留了一个奴隶发式的青年纵马从城中奔出,明明是逆流而行,却同样在狄骑中劈波斩浪,无人敢挡在他的前路上。

    青年在南原领主身前勒住战马,在马上躬身道:“王!城中守军不多,蓟州郡军的俘虏交代,总兵孙道林恰好不在城中,蓟州牧陶邺中护着城中权贵和许多周人往城南去了,大半守军也跟过去了。”

    “不用管他,勇士们的生命不能消耗在无谓的厮杀里。攻破蓟州城,哪怕只占据片刻,也是令王帐上下侧目的功勋,然而只要勇士们和南原的族人们仍旧饥肠辘辘,再大的功勋也统统不值一提!

    贺兰长春没有睁眼:“忽术赤,我只给你一天时间。”

    忽术赤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回马再次冲进了蓟州城中。

    城门附近的街道和民居中已经化作了周人的炼狱、狄人的狂欢之所。

    在此起彼伏的狞笑和惨嚎声中,忽术赤沿着长街径直向较为安静却同样混乱的城市深处冲去。

    他飞快地穿过一道道火焰和浓烟,对随处可见的厮杀与凌辱视而不见。

    “驱赶!杀戮!抢走你们能带走的一切!如果你带不走,就让你的新奴隶们为你带走!记住,你们和你们的奴隶只有一天时间!”

    忽术赤那充满蛊惑力的嘶吼回荡在长街上,回应他的是震天的欢呼和更加凄厉的惨叫。

    他收敛起笑容,黝黑的脸上再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发出的吼声则更加低沉有力:“王的爪牙们何在?”

    “在!”

    一名精悍狄骑答应一声,紧紧跟在了忽术赤身后,他此前并没有参与屠杀和劫掠,而是默默地封堵住一个巷口,不允许任何人冲上长街。

    相比普通狄骑,他的兵甲明显更为精良,价值不菲的铁甲和铁盔覆盖全身,长矛、弯刀、短匕、弓箭,全身上下都是杀人的利器。

    很快又有两名精骑加入,同样精良的甲兵近乎相同,只是这两骑没有配备弯刀,而是一人持长柄斧,一人提着短柄钉锤。

    在南原的新领主登上血染的王座之后,这支以一名奴隶为首领的侍卫亲军亦进入所有南原狄人的视线。

    他们人数不多,只有数百骑,却足够忠诚悍勇,而且装备精良。

    他们的首领有着最纯净的笑容和最纯粹的残暴,在他的带领下,这支被新王命名为“爪牙部”的侍卫亲军在随后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清洗中带给了南原永恒的梦魇。

    草原上真正有份量的贵人们都心知肚明,名存实亡的黒狄汗庭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刨去元老们没有最终点头的因素,靠的便是碧眼元帅达速贺以及他麾下仍忠于那位幼汗的铁骑——腹心部。

    不论是腹心还是爪牙,将两个名字稍稍联想,便可知贺兰长春对他的爪牙武士们寄予了何等厚望。

    忽术赤边纵马前冲边高声呼喊,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马蹄声回应了他。

    数百同样精悍的“爪牙”渐渐汇聚到他的身后,沉默而有序,形成一道无坚不摧的铁流。

    ************

    俞应梅的话语唤起了二爷的某些回忆。

    飞仙观主一刀摧山,西湖青衣剑撑天柱,诏狱鬼卒掌托大月、以力欺人……

    中原江湖峰峦叠嶂,一山还比一山高。煌煌大周五十四州,其中该有多少风~流人物?

    刘屠狗不胜心向往之。

    只可惜他一路走来,基本上都是囫囵吞枣、走马观花,所经之地亦大多是偏僻边州,早被边军和戎狄铁骑收割践踏了一遍又一遍。

    这等险恶地界,对于江湖中人而言根本就是寸草不生的荒地,除了能滋生些天水郡那等不成气候的马帮和刀客,哪里会有大门大派愿意扎根?

    与因利而聚、兴衰难过百年的松散帮派不同,在真正底蕴深厚、传承久远的江湖门派眼中,道统存续、气运争夺才是头等大事,若是把根基放在百战之地,说不准哪天就有倾覆之祸,还谈什么扬法弘道、光大教门?

    此等情形在大兵云集的北四州中尤为明显,二爷一路所见,尽是如藤蔓般依附朝廷这颗大树生存的爪牙帮派,公孙龙的海东帮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最初是由百战老卒所建的大旗门虽然更为特殊一些,根子上却无太大分别。

    这种土壤中孕育的雄杰要么一身彪悍血烈之气,要么气息沉凝内敛,大都不太讲究招式意境,而崇尚朴拙无华的高效杀戮,比之裴洞庭、慕容春晓、许逊乃至潜入诏狱多年的高子玉那些人,却要少了几分锦绣气韵。

    刘屠狗心中两相比较,并没觉得孰高孰低,只是若想兼收并蓄、走出一条通天的刀道,日后有机会还是要南下去会会中原豪杰。

    这些念头并没能在二爷的心头存留太久,因为随着血棠营再次拐上官道、距离蓟州城也越来越近,官道两旁除了在朔方绝难见到的长势喜人的万顷农田,更有无数携家带口的难民以及驻足观望的商旅车马。

    血棠营的黑鸦们很快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蓟州城……破了!

    伴随着这个消息,贺兰长春与忽术赤这两个名字被人们屡屡提及。

    数日前,一万生狄铁骑突然出现在蓟州城北,一片混乱之中,城门左近有一人骤然发难,幻化成一头足有城门高的黑色贪狼,硬生生撞开来不及全部合拢的城门,随后独自一人抵挡住城门守卒的拼死反扑,竟是足足坚持了一炷香的功夫,直到大队狄骑长驱入城。

    蓟州北门顷刻失守。

    再之后,那个名叫忽术赤的万夫长将大半座蓟州城染成了血色……

第九十章 几十年添柴做犬

    晨光熹微,夜雨初歇。

    蓟州总兵衙门原本庄严肃穆的红漆兽首大门碎了一地,被烧得只余下小半扇,焦黑的门板倾倒在被灰泥覆盖的白玉石阶上,徒留下丑陋的门框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门前一对石狮倒在泥泞之中,没有了往日的煊赫威风。

    聚将鼓倒是仍立在原地,却不知被何人一刀劈做了两半。

    蓟州牧陶邺中两手各牵着一个**岁的童子,颤巍巍抬脚迈过被烧得变了形的铁门槛,瞧着门内的断壁残垣轻声叹息。

    这位年逾六十的州牧穿了一件下摆沾满泥污的绯红官袍,神情憔悴,给人的感觉就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看不出半点儿一方牧守的气度。

    两个孩子都是粉雕玉琢,一个虎头虎脑、眼神灵动,一个略显安静却更有灵气。

    其中那个较为活泼的孩子抬头看着陶邺中道:“爷爷,那些狄人真是凶恶,若是孙爷爷回来看见,不知该多伤心。”

    陶邺中闻言微微低下头,眼神慈祥,缓缓摇头道:“你孙爷爷怕是不会回来了。”

    一场夜雨之后,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道和尸体恶臭总算有所缓解,否则他还舍不得带两个小孙子来此。

    他并没多做解释,而是话锋一转,边缓缓迈步边道:“爷爷的出身一般,能做到大州牧守的高位,还是沾了师门的光。我这一榜的进士,因为一个人的缘故,得了上代天子师孟夫子的青眼,有幸聆听了几日教诲,最不济也都混了个名不副实的记名弟子头衔,数十年间大多平步青云。”

    陶邺中的眼中流露出几分追思之色,缓缓道:“爷爷年轻的时候,陶家还是小门小户,你们孙爷爷家则已是绵延数代的首屈一指的蓟州豪族。当时爷爷就跟孙道林互相看不顺眼,对这些钟鸣鼎食的高姓大名们很是不服气,觉得自己大可以取而代之。只是几十年摸爬滚打、宦海沉浮,才知道这世上没有白来的福气……”

    他弯腰从脚下拾起一面掩在碎石下的三角旗,伸手掸了掸上面的尘土。

    旗帜不大,黑底金边,绣了一只火红飞凤。

    较为活泼的孩子惊讶地叫了一声:“啊,爷爷,相方认得,这是孙爷爷那柄二丈四尺两刃矟上的旗子!”

    他边叫还边向四周寻找,却没看到那柄长度惊人的兵器。

    陶邺中小心地将手中旗帜叠好,交给认出这旗帜的孙子。

    陶相方捧在手里,神情很是欢喜。

    年老州牧微微一笑,显然对聪明伶俐的孙儿很是喜爱。

    “你们的爹爹和叔叔伯伯,恐怕私下里都埋怨爷爷太过窝囊,明明是位高权重的一方封疆,却从不肯照拂子弟族人,更不与蓟州豪族守望相助,落了个被人架空的下场,远比不上你孙爷爷懂得做人。”

    陶邺中微微停顿,神色间有几分难言的失望落寞:“可惜他们不明白,若是爷爷不是如此行事,天子根本不会把蓟州交到爷爷这个蓟州士子手上,孙家这个树大根深的蓟州豪族,也同样不会接受一个一心想着大展宏图的本州出身的州牧。”

    他停下脚步,没有走进那间随时可能倒塌的前厅,而是缓缓转身,带着两个孙子沿着来路返回。

    “不过这样也好,这回蓟州城被狄人攻破,伤亡和财货损失且不论,竟然被狄人掳走数万百姓,肯定会震动朝野。爷爷死是死不了,罢官夺职却是难免。至于孙家……这次怕是要败落在孙道林的手里了。大周太大了,天子即位之初威权不盛,不得不依靠地方豪强。孙家这样的豪强最擅长待价而沽,虽然理所当然,却注定会成为天子心中的一根刺,这次机会难得,哪有不想着拔去的道理?”

    另一个较为沉默、显得更为成熟的孩子开口道:“相元不太明白,做个贤良能干、得到百姓拥戴的大臣不好吗?哪怕爷爷是蓟州人,只要忠于天子,帮助天子压制孙家,那不是很大的功劳?或者干脆和孙爷爷联手,天子也会无可奈何吧?”

    陶邺中惊讶地看了陶相元一眼,笑容欣慰:“陶家果然出了麒麟儿呐,单论见识,你这孩子比你那糊涂爹可强多了。他这个人呐总是想当然,又想把天子当靠山狐假虎威,又想与蓟州豪族沆瀣一气,可天底下哪儿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就该知足喽!”

    他又摇了摇头道:“只是你也想左了,偏向一方就要时刻担心另一方反扑,夹在中间,日后下场难免凄凉。不管是天子还是孙家,对陶家来说都是惹不起的庞然大物,咱们根基太浅,可没有东山再起的本钱。唯有两边不靠,虽然瞧着既愚蠢又委屈,却能善始善终。”

    “在蓟州这个地方做州牧,有十分本事只能使五分力气,老老实实地尸位素餐才是保家保身之道,在真正把蓟州掌控在手里之前,天子需要的也只是一只还算称职的看门犬。不过孙家倒了之后来接替爷爷位置的,却一定是个经世之才,这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陶邺中有些自嘲地一笑:“当今天子偏爱小火慢炖、徐徐图之,爷爷这些年也就有意无意帮着添了些柴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即便这回丢了官,天子心里多少会记着爷爷的这份心意,日后你们或许能用得上。”

    他低头看着两个孩子略显疑惑的无邪眼神,不禁失笑道:“年纪越大怎么这心里却越发藏不住话了?跟你们说这些做什么。相元、相方,你俩只须记住,纵有千年的铁门槛,也终有屋倒房塌的一天,人生在世,不过是惜福二字。”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脆生生答道:“爷爷,孙儿记住了。”

    陶邺中欣慰点头:“几十年添柴做犬,也当真是有些乏了。爷爷不过中人之姿,只会用这种差强人意的笨办法,陶家将来能有多大的市面格局,还要着落在你们的身上。”

    他再次缓缓迈过那道铁门槛,笑得格外意味深长。

第九十一章 世上两种痴愚

    蓟州被狄人偏师攻破,宛如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虽然朝廷的态度尚不明朗,却不妨碍蓟州境内喧沸如水、乱成一团。

    州城连接各郡县的官道上,往来奔驰的驿马骤然多了十倍,其中有不少是手持令旗、大群剽悍侍卫随行的总兵特使。

    在几名逡巡观望的校尉被以违抗军令、坐观成败此类近乎谋反的罪名斩杀,甚至一名位高权重的郡军都统都被夺职下狱之后,原本分散各地、磨磨蹭蹭的庞大郡军开始飞速奔赴蓟州北部,汇聚到孙字大旗之下。

    原本就驻扎蓟州城以北的各部郡军尤为卖力,这些人都已经红了眼睛,一心想着将功赎罪,若是不能击破狄人偏师救回被掳百姓,只怕事后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因为带着掳掠来的数万蓟州百姓,贺兰长春的一万精骑慢如龟爬,在蓟州与金城关之间的代郡境内缓缓向西北行进,很快就被八千蓟州郡军衔尾赶上。

    孙字大旗与黒底金边飞凤旗下,蓟州总兵孙道林勒马而立,面无表情地看向远方的狄人大队。

    他的马前跪了一员被捆成粽子的将领,一脸颓唐惨然。

    孙道林与亦敌亦友的州牧陶邺中同岁,年轻时就都是名传一州的俊杰,两人一文一武,时人呼为“双璧”。

    蓟州人都知道因为自小习武练气的缘故,几十年过去,陶州牧已经鸡皮鹤发,孙总兵却仍是一头乌发、犹如中年,然而此刻的孙道林看上去与陶邺中差相仿佛,盔下双鬓已在一夜之间染上了一抹飞霜。

    兵家将门的修行于寿数并无太大裨益,只重血气旺盛、杀伐凌厉,一旦气败血亏,压抑不住历年压榨身体受下的暗伤,也就一只脚迈进棺材了。

    这种境况,成就灵感才能渐渐弥补,真要除根,只能寄希望于那放眼周天都属凤毛麟角的神通境界。

    孙道林不过是灵感,骤闻噩耗,灵感动摇、神意涣散,已经遮掩不住垂垂老态,正应了那句相由心生。

    他看也不看马前跪着的将领,轻描淡写道:“王轾、王都统,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连老夫都是朝不保夕,你负荆请罪给谁看?”

    孙道林原本带着三千嫡系骑军巡视各地防务,得到蓟州焚毁大半、数万百姓被掳的消息后星夜北上,同时令旗四出召集大军。

    眼前这位亦是蓟州豪门出身的代郡都统自知罪重,得到军令后除去少数必要守城人马,几乎尽起本部能战之军,随后咬牙自缚,至孙道林军前请罪。

    一听孙道林的口气,王轾就知道要糟,连忙挣扎着磕了一个头,叫屈道:“世伯容禀!就因为申屠渊那道坚壁清野的折子,好端端一个富庶的蓟州竟变成地广人稀的鬼蜮!代郡不过万余兵马,守城都嫌不够,哪里防得住狄人的精锐万人队,据说统兵攻破蓟州城门的还是位姓贺兰的金刀领主!”

    孙道林冷哼一声:“贪生怕死的东西,既然守土一方,此时徒弄口舌又有何益?曹军机的禁军大队不日即到,纵然我饶得过你,国法能饶得过你吗?家破人亡的蓟州百姓饶得过你吗?”

    王轾惨然一笑:“代郡的几个烽燧一夜之间就给尽数拔除,烽火根本传不到州府。小侄平日里撒在城外的数百哨骑都是最忠勇的精锐,也早早就发现了狄人偏师。可这又能如何?第一时间往南报信的死得一干二净,往北的倒是无人理会,千辛万苦见到申屠渊,人家只说了句‘知道了’,至今按兵不动。小侄仓促间能召到多少人马?自保尚且力有不逮,还谈什么救援州府?”

    孙道林面无表情地耐心听完,翻身下马后亲手把王轾扶起,边为他解开身上绳索边道:“天子对蓟州豪强是个什么心思,不只你我,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守不住蓟州只怨咱们自个儿无能,金城关北面就是贺兰王帐的大军,申屠渊不发兵救援,任谁也说不出什么。倒是你……”

    他抬手理了理王轾鬓边的乱发,捡起地上的铁盔给这个亲眼看着长大的后辈子侄戴上,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一抹痛惜。

    蓟州边荒之地,大战频仍、文教不兴,培养一个能继承家业的出色子弟着实不易。他和陶邺中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两个老子英雄一世,生下的儿子却都不争气,想想就觉凄凉。

    也难怪陶老鬼会把希望寄托在两个聪明灵秀的孙儿身上,平日私下里,孙道林每每想到数十年后孙家要被陶家后来居上,总不免痛心疾首。

    念及于此,孙道林轻声道:“王轾,若还想给王家争那一线生机,今天……就死在这里吧。”

    ***********

    野云低垂,天光暗淡。

    近些日子,蓟州始终笼罩在连绵阴雨之下,给人的心底都布上厚厚的阴霾。

    东去蓟州城的官道上,向西赶路的人流车马依然不绝于途,向东的却极少。

    自西向东赶路的血棠营一路劈波斩浪,颇有逆水行舟之感。

    一袭袭大黑披风似乎裹挟着冬日粗粝的西北风而来,连同迥异于大周军队的黑色军袍和盔缨,仿佛让这阴郁的夏日都多了几分冷意。

    尤其许多士卒额头眉心处都有诡异显眼的血痕,肃杀、邪异,极不讨喜。

    更别提为首的几名军官,有披头散发的、有带面具的、有扛戟骑牛的,当真奇形怪状、不类良人。

    五百黑鸦途经之处,车马避道、人人侧目,连大多数往来传信的驿马都会自觉绕着走。

    膀大腰圆的杨雄戟骑在雪蹄绿螭兽背上,骂骂咧咧、旁若无人。

    “还真是冤家路窄,二哥在万人窟坏了那位贺兰王爷的好事,这么快就又在蓟州碰上了,他就不怕南原老巢被朔方一锅端了?”

    日益临近蓟州城,又没少干拦截驿马的勾当,血棠营得到的消息十分详细。自从得知蓟州城破后的惨状,杨雄戟这厮就一脸的苦大仇深,恨不得立刻赶到蓟州大砍大杀。

    “那个孙道林就是个废物,事前没有一点儿察觉,城破时不在城中也就罢了,事后追击又给人家杀了个丢盔弃甲,还战死了一个都统,什么北地使马矟的第一人,真真让人笑掉大牙!”

    刘屠狗懒得理会怨气冲天的杨雄戟,而是看向任西畴道:“幽州郡军我没见过,但也听闻幽州总兵霍师度是曹军机的得意门生,这些年跟常兆清几次明争暗斗都不落下风,幽州城也给经营得固若金汤。怎么同为北四州总兵的孙道林连同蓟州郡军就如此稀松?”

    任西畴是血棠营中少数几个没有修习屠灭锻兵术的人之一,顶多是在二爷授记和演法时在旁观摩,到了他这个地步,功法还在其次,关键是要领悟到冥冥中那一点天地灵机。

    他闻言摇头道:“卑职跟陆厄往来不多,但他有几句话卑职始终记得,据说是一位先圣所留。他说这世上有两种痴愚,一是当局者迷、有苦说不出,二是隔岸观火、站着说话不腰疼。蓟州情形如何,卑职不清楚,实在无法揣测。”

    刘屠狗哈哈一笑,抬手拦住已经横眉立目的杨雄戟,不让这个被说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夯货发作。

    任西畴一看就是出身魔门,跟陆厄不可能没有往来,如今故意说出来,也有取信于二爷的意思。这点心思,刘屠狗自然心领神会。

    常兆清把血棠营打发来蓟州,所用的理由冠冕堂皇,口口声声希望二爷为天子将边军的势力渗透入蓟州,这话恐怕朔方将军自己都不相信。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眼下蓟州已然残破,可以腾挪的空间大为增加,血棠营未必没有用武之地。

    刘屠狗看向东方,轻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亲自去瞧上一瞧。”

第九十二章 校尉大人小试牛刀

    蓟州城西面十里,血棠营终于见到了蓟州方面前来迎接的官员。

    一名穿绿色官袍的文官由百余郡军护卫着等在道旁,见到五百黑鸦连同一千多匹马组成的浩荡马队,起身远远地迎上前来。

    绿袍官员身侧的侍从高声道:“蓟州渔阳郡刘郡守在此,哪位大人是朔方来的刘校尉?”

    刘屠狗闻言笑道:“哦?没想到还是本家,咱们一个小小营头,竟然劳动一郡太守亲迎,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他哪里能称得上太守,渔阳郡虽是蓟州州府所在,却是小郡,此人撑死也就是个五品官。”说话的是董迪郎,作为校尉之子,对大周官制自然极为熟稔。

    他看着走过来的刘郡守,面带冷笑道:“大人是杂号不假,可名义上却是朔方来援的封号校尉,跟这位刘郡守算是大致相敌。然而天子亲军非比寻常,见到地方官员素来要大上半级,如何应对,只看大人愿不愿意给他脸。”

    禁、边军官制与地方官制区别极大,除了名目职衔,在品级上也并不完全对应。两个体系的官员见面,除去本职的品级,还要考虑到权责、后台、资历、加衔等诸多因素,要分出个高低尊卑从来都是件颇费思量的麻烦事。

    封号校尉云云固然是董迪郎往刘屠狗脸上贴金,然而二爷背后毕竟站着常兆清这位实打实的封号将军,蓟州方面只派来一个郡守迎接,虽然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却显见得并不如何重视。

    听他这么一说,杨雄戟也反应过来,扯着大嗓门发怒道:“蓟州州府衙门和总兵衙门怎么没派人来?就算请不动州牧和总兵这两尊大佛,看在老常的面子上也总得来个有分量的州属官啊,只让下面的郡守出面算是咋回事?”

    走到近前的刘郡守面露尴尬之色,显然是听到了杨雄戟的怨言,他倒是不敢因此发作,毕竟人家不但是来助战的客军,更是边军精锐,这些人飞扬跋扈惯了,耍起横来可不会顾忌他一个绿袍文官的脸面。

    他眼睛很毒,粗粗瞟了一眼这些黑鸦的排序位次,便朝众星拱月一般的刘屠狗拱手一礼,道:“本官蓟州渔阳郡守刘文殆,见过刘校尉。”

    刘屠狗咧嘴一笑,下马还礼道:“朔方黑鸦卫校尉刘屠狗,见过刘郡守。”

    见朔方来的校尉如此谦和,刘文殆明显松了一口气,面露歉意道:“刘校尉勿怪,今天正巧是钦差大臣、新任蓟州兵马总管唐大人到任之日,州里实在抽不出人手前来迎接,万望海涵。”

    刘屠狗闻言眸光闪动:“哦?朝廷的反应倒是极为神速啊,如今蓟州情形如何,还请刘郡守跟弟兄们分说一二。”

    “唉,谁说不是呢。先是州府被狄人袭破,紧接着又在代郡大败亏输,蓟州郡军算是垮了,孙总兵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已经回乡闭门待罪,被换掉也是迟早的事,只是想不到朝廷竟然如此迫不及待。”

    刘文殆叹了口气,接着道:“陶牧守也上了请罪的折子,除去安抚救助蓟州百姓,其余时候都是闭门不出,也是一副待罪等死的模样,州府两大衙门人心惶惶,此刻自然都跑去巴结唐钦差了,哪还有人顾得上这里。”

    这位渔阳郡守拐弯抹角,仍是在给本州的同僚开脱,可见是个厚道人。

    刘屠狗问道:“唐钦差什么时候到?”

    刘郡守心领神会,回答道:“唐大人原是真定王府的长史,由军机曹公和执政敖公联名举荐,听说领旨后即刻由北定府北上,真定老王爷特地派出一千恒山铁骑护送,随员众多,估算行程总得今日正午才到南门,此刻时辰尚早,应该赶得上。”

    刘文殆言语才落,突然猛地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尽是疑惑与惊讶。

    不为别的,只因眼前这位极年轻的校尉突然轻轻抬手,随即那数百沉默地伫立在他身后的士卒便宛如活了过来,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

    虽然这位刘校尉生得并不如何凶恶,可不知怎的,方才刘郡守竟不由自主将全部心神投注在此人身上,直到对方一抬手才猛然间注意到这些黑袍黑披风的士卒。

    这些士卒几乎人人额头上都有一道殷红竖痕,显得极为邪异。

    尤为诡异的是这位刘校尉身边还跟着一个不过几岁大的道装童子,虽然眉心处并无刀痕,但头上那支白骨簪子且不提,腰间竟然还挂了一枚人头骨,看得刘郡守头皮发紧。

    被刘文殆多看了两眼,那眼神冷漠的童子转过头来,彷佛刚刚才注意到刘文殆一般,一对乌黑的大眼珠子将渔阳郡守上下打量一番,突然开口问道:“喂,你会骑马么?大人待会儿要赶路,骑不得快马可不行。”

    刘文殆一愣,竟是鬼使神差地答道:“在北地为官,出入皆骑马,马术还过得去。”

    刘屠狗微微一笑,翻身骑上阿嵬空无一物的后背。

    说起来自从那个大雪夜之后,白马身上的鞍鞯辔头等约束之物就一概被去除了。

    然而二爷只是做出几个不易察觉的小动作,阿嵬便会意地横过身来,绕着血棠营的队列缓缓踱步。

    刘屠狗的目光在五百黑鸦的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定格在最年幼最瘦弱的一名什长身上,轻笑道:“徐东江,听说你很会练兵,明明麾下士卒资质普通,却出人意料地已经尽数筑基?”

    这话一出,血棠营的什长乃至百骑长们的神情都是一动,所谓出人意料,指的自然是他们。

    被点名的少年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腼腆一笑:“卑职的资质也很是普通,是以多少有些心得,浅薄得很,说出来都怕哥哥们笑话。”

    徐东江说得轻描淡写,他身后几骑却是脸色微变,彷佛心有余悸。

    其实整个血棠营都知道,要说练兵之狠,非这位从江南柔弱水乡而来的徐什长莫属,若非靠着遍数全营都是独一份儿的春草心根救命,他手下那些汉子别说筑基,早就坟头长草了。

    刘屠狗把眼一横,嗤笑道:“哪个厚脸皮的敢笑话你?营里不少人可是放了一路的血都没摸着门径呢。瞧瞧,若不是你这些哥哥们一味的心慈手软,生怕折损了自家的宝贝疙瘩,怎么会一个个都是面白体虚、半死不活的?只怕到了蓟州城,许多好汉都没力气爬上那些风~骚俊俏小娘们儿的绣床了。”

    五百黑鸦的队列中猛地爆发出一阵哄笑,心道这校尉大人可真是善解人意。

    “如今我亲领的第四旗还没有任命百骑长,因为没人有这个资格,徐东江,你若能让第四旗那三十新兵也尽数筑基,本校尉就把第四旗交给你。”

    徐东江张大了嘴,有些不可置信。

    哄笑声也蓦地低沉了下去,直至鸦雀无声。第四旗除去新补充的原本第一旗的人马,其余都是跟着校尉大人出生入死,被手把手调~教出来的筑基好手,单个拎出来,不论放到哪里都能捞个什长当当,历来被视为校尉大人的心腹亲卫。

    若是校尉大人能言而有信,这徐什长日后可真就能在血棠营横着走了,没见校尉大人的头号心腹杨百骑长都没能坐上这个位置?

    刘屠狗见状微微一笑:“出息!咱们可是一卫两营的架子。”

    这话可再明白不过了,整个血棠营的士气瞬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这个七拼八凑的营头鱼龙混杂,单打独斗尚可,真要跟令行禁止的精锐争锋就悬得很,说句外强中干毫不为过。

    刘屠狗一路上都是冷眼旁观,甚至没有强制推行那让不少人心生忌惮的拈花授记,尤其对于任、张、董三个旗,只要不拖后腿,更是事事好商量、处处皆放权。

    他猛地把笑脸一板,瞬间煞气四溢:“走,跟本校尉去会会唐总兵和那劳什子的恒山铁骑,谁到时候手软脚乱,堕了黑鸦卫血棠营的威风,可别怪二爷打断他三条腿!”

第九十三章 老州牧语带玄机

    蓟州南门,州牧陶邺中率领蓟州大小官员出城十里迎候。

    州府衙门和总兵衙门能到场的官员一个不落地尽数到齐,更别提渔阳郡的官吏们,凡是品级够格的,更是削尖了脑袋要在唐钦差面前混个脸熟。

    一时间官道上绿袍如云、侍从甲士如雨,放眼望去蔚为壮观,当真是蓟州近年来少有的大场面。

    蓟州城破,大伙儿侥幸逃得一条性命,此刻聚齐,彼此相视一眼,均发觉少了几张熟悉面孔,不管从前关系如何,此时都不免有些唏嘘伤感。

    至于那位并不太招人待见的刘郡守,虽然听说没能殉国,此刻却也不在这里,而是不出大伙儿意料地给陶州牧打发去城西,去接待朔方派来的边军援兵。

    在蓟州这块地方,朝廷与地方豪族的博弈根本就是摆在了台面上,申屠渊的霸道有目共睹,更别提还是别州来的跋扈客军了。因而在某些人幸灾乐祸的揣度之中,刘郡守此去多半是得拿自家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没准儿还要被背靠几座大山的唐钦差在心里记上一笔。也亏得刘郡守是蓟州官场出了名的厚道老实人,换做别人摊上这等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只怕要如丧考妣了。

    日近正午,当南方官道尽头马蹄隆隆、掀起漫天烟尘的时候,蓟州官员睁大眼睛瞅了半天,也没看到黄罗伞盖乃至金戈卫等闻名已久的钦差仪仗。

    若非每过一刻钟便有一骑探马来给陶州牧通报钦差的行程,只怕大伙儿都要以为是狄人又杀了个回马枪、从而落荒而逃了。

    近千骑的大队骑兵逐渐减速,待烟尘渐落,终于显露出恒山铁骑的真容,饶是蓟州官员见多了金城将军麾下精锐,仍是有不少人心生赞叹。

    大周已经近两百年没出过异姓王,宗师亲王也大多是混吃等死之辈,真正手握大权的满打满算只有三位,其中声望最隆、权柄最重者便是坐镇北定府的真定王姬武,论辈分乃是当今天子之叔,是公认的大周藩镇之首、北方擎天一柱。

    老王爷戎马一生,麾下三千铁骑亲军威名赫赫,因为驻地为恒山大营,世人皆谓之恒山铁骑。虽然北定府亦驻扎有大量禁军,却完全被恒山铁骑夺去了光彩,世人只知恒山大营,却极少注意到北府禁军。

    三千恒山铁骑多为人马皆披挂的重骑,力能摧山、战功彪炳,天子多次下旨褒奖,许持金枪。

    是以出现在蓟州官员眼中的,就是这样一支无坚不摧的铁流。

    无论人马,俱都身着寒光湛湛的铁甲,手持耀眼金枪,气势沉凝如山岳。为首一员领兵校尉更是一身灿烂银甲,胯下一匹通体雪白的西河龙驹尤其雄壮,头顶大红盔缨迎风舞动,极为英武。

    银甲校尉稍稍落后一步,护卫在一名绯红官袍的官员身侧。

    蓟州官员的目光瞬间汇聚在此人身上,这位唐钦差不过五十许人,中等身材,白面方脸,一双眸子深邃静谧,观之如对深潭。

    此人虽是文官出身,明明官袍都未换,此时不但软甲护身,头上也不是官帽,而是一顶银盔,此外身边竟无一名随从家人,也无马车行李随行。

    陶邺中快步上前,躬身一揖到底:“蓟州牧陶邺中率蓟州官员恭迎天使。”

    唐姓钦差在马上肃然应道:“唐符节承旨行事,还望诸位一体同心,不负天子重托。”

    “臣等谨遵,不敢稍有懈怠!”蓟州官员山呼应和如雷。

    陶邺中直起身来,脸上带笑,开怀道:“京师一别、犹如昨日,匆匆十数载春秋,不意符节兄风采更胜往昔。”

    唐符节滚鞍下马,同样笑着还礼道:“这可真是折杀小弟了,若没记错,兄长弟九岁,今日劳兄郊迎十里,唐符节惶恐,日后同城为官,还要请年兄多加照拂。”

    听到“年兄”二字,陶邺中始终提着的心算是放下大半,唐符节态度如此,虽然自家辞官的奏折已经递上去了,但这个州牧的位子多半还能坐上些日子,应当不会被天子卸磨杀驴。

    他摇头道:“惶恐个什么,老头子托大,就叫符节一声贤弟,当年殿试高中,你我一同参拜天子、跨马游街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数十年风刀霜剑、宦海沉浮,诸多同年星散各州为官,大多缘悭一面,前阵子听说陈洪玉老兄被流放剑州,闻之令人唏嘘不已,你我蓟州相逢,也实在是难得之喜。”

    两人脸上皆露出几分物伤其类的感慨之色,接着又相视一笑,纵然之前并无深交,凭着同年之谊,立刻亲近了几分。

    既然官面上的事情已说完,陶州牧与新任总兵已经开始叙旧拉家常,无需两位大佬发话,其余官员纷纷识趣地退开等在道旁,也没人敢表现出一丝的不耐烦。

    很快两人身边就只剩下了那名银甲校尉。

    唐符节抬手向身侧银甲校尉一引,介绍道:“这位是真定王爷麾下、恒山大营折冲校尉熊飞白,骁勇善战、挡者披靡,世之虎将不过如此。”

    熊飞白抱拳道:“长史大人谬赞,末将愧不敢当,熊飞白见过陶牧守!”

    陶邺中闻言心中一动,这位熊校尉称唐符节为长史大人,而不是天使或总兵,除了表示亲近,似乎还有些别的意思在里头。

    二百年前湘戾王一场叛乱掀起了偌大风波,如今的平民百姓或许早已淡忘,他这样熟读史书又做到了封疆大吏的人物,却深知那场叛乱的余波绵延无穷,对周天大势的影响完全不下于铁骑西征。

    其中最为显著的影响之一便是藩镇势力的急剧衰落。西征结束之后,当时的天子挟大胜之威厉行削藩,除了实打实地削减王爵的封地和兵马,还用了许多较为温和的软刀子。比如封地不再称国,相国之位亦被废除,代之以天子任命的王府长史来实际处理封地政务。长史权同州牧这样的封疆,品级上却比州牧为低。

    唐符节此前是真定王府长史,背后自然是当今天子,可今日一看,熊飞白这样的恒山悍将竟然也是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真定王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只是北定府日后就要被中州龙庭和蓟州夹在当中,这位老王爷心里当真没有半点疙瘩?

    除去天子和真定王,眼前这位同年还同时得到了曹宪之与敖莽的举荐,曹宪之且不提,那敖莽是什么人?陈洪玉可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位当朝权相才被罢官流放的。

    陶邺中方才刻意提起此事,也有试探唐符节与敖莽之间关系的意思,然而唐符节听了只是感慨,并无其他表示,倒让他有些不好下定论了。

    心头千回百转,陶邺中脸上却不动声色,朝熊飞白拱手回了一礼,赞叹道:“今日见到熊校尉,便知恒山铁骑果然名不虚传。”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向着唐符节问道:“贤弟,朝廷准备如何处置孙道林?”

    唐符节摇头道:“还没有明确的旨意,我是在来的路上才接到代郡惨败的军报,等消息传到朝中,只怕又要掀起轩然大波了。孙道林丧师失地,按照国法难逃一死,然而蓟州的情况毕竟与中原不同,死了一个王轾连同数千蓟州精锐,也算蓟州豪强给了天子一个交代,或许能让孙家逃过一劫?”

    “难啊,大势如此,蓟州豪强逍遥了这么多年,天子早就不耐烦了。”

    陶邺中唏嘘道:“恶人不好当啊,这回孙老匹夫算是走了一步险棋,若是不成,孙家为首的豪强真个要倒,王家这些被迫弃车保帅的蓟州人哪怕心里明白,恐怕也饶不了他。”

    两人正说着,西北方向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浩浩荡荡,少说也有千骑。

    熊飞白陡然警觉,忙问道:“陶州牧,可是州中兵马?”

    陶邺中很是惊讶,摇摇头道:“这个时候……这个方向,不是金城边军就是狄人。哦,朔方来的一卫边军也是今日到蓟州,只是不该走这个方向啊?”

    见陶州牧也不清楚,熊飞白向两位大人抱拳一礼,转身回到骑队,上马举枪。

    他将金枪向着西北方向一指,暴喝一声:“随我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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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差,码字时间太不规律了,啥时候码完一章啥时候就传,能捡起点儿节操也是好的,看在俺熬到这会儿的份儿上,大家原谅则个。)

第九十四章 一骑当千

    (~屠狗小说吧务~你要不要这么凶残,直接打赏成执事了啊,这让俺这个不上进的家伙情何以堪啊,捂脸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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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千恒山铁骑开始催动坐骑,在熊飞白的指挥下排成密集的阵型缓缓提速,他们并没有径直冲向西北方向,而是沿着平坦的官道奔腾向北。

    具装重骑是靠无坚不摧的冲锋混市面的,若是西北方向那来历不明的大队骑兵真是狄人,一个不小心被对方拖入单打独斗的近身混战,重骑兵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甚至会因为灵活性不足而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

    熊飞白深知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当然不肯站着挨揍,只要冲起速度来,只需简简单单一个带点儿弧度的转向,他有信心拦腰碾碎一切当面之敌。

    寒光照铁衣,一千余柄光彩耀目的金枪密集如林,声势立刻盖过了西北方向奔来的骑队。

    西北方向的漫天烟尘中,很快便有一袭袭大黑披风逐渐显露身形,坐骑轻快,显而易见都是行动飘忽的轻骑,虽然衣甲的颜色不对,却肯定是大周边军的制式。

    匆忙上马、远远跟在恒山铁骑身后的蓟州官员们大松了一口气,禁不住议论纷纷。

    “幸好不是狄人。”

    “这便是朔方臭名远扬的先登卫黑鸦?怎么连卫旗都没有?”

    “卫旗?先登卫这个封号卫根本名不副实,朔方将军把这个祸害派来蓟州,分明是以邻为壑嘛。”

    “慎言!慎言!”

    被官员们簇拥在中央的陶邺中与唐符节相视一眼,都是有些意外。

    “先登卫的调动颇为蹊跷,之前蓟州四处示警,却没真个指望其余边州能出大力气,在各自地盘牵制一下狄人就已足够,毕竟若无上命,跨境调动本就有违体例,更是犯忌讳的事情。”

    陶邺中年纪大了,虽还能骑马,却也只是稳步缓行,在马背上慢悠悠地道:“原本即便先登卫来了也没什么,养起来就是,然而如今蓟州郡军新败、军力大损,曹公又莫名其妙停驻在北定府不肯北上,这些黑鸦进了蓟州岂不是无人可制?”

    唐符节静谧深邃的眸子凝视西北方向,闻言微笑道:“熊飞白终究还是要回北定府的,老王爷已经表明了态度,接下来便要避嫌,许多事情恒山铁骑是不好去做的,曹公、你我乃至金城的申屠渊也同样做不来。朔方将军这是给咱们送刀子来了,大大方方收下便是。”

    陶邺中悚然而惊,脸上悲凉之色渐浓,显得愈发憔悴:“你方才不是说还没有明旨么?如何又这样迫不及待?外患方兴,攘外必先安内的勾当实在令人心寒。这等尽数砸烂了重新来过的霸道酷烈手段,绝不可能是天子的手笔,倒像是那位……”

    “敖公可指使不动常兆清。”

    唐符节摇头道:“此次所谓的征北看似雷声大雨点儿小,实则根本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我虽知晓一鳞半爪,却不能说,年兄也不要问,只须谨记一条,事情都是底下人办的,与天子无关。”

    这下陶邺中可当真有些糊涂了,他不再言语,而是抬眼看向远方,心道这位唐贤弟能坐上这个位置,果然也非易与之辈啊。

    刘屠狗并不知道血棠营将要在蓟州扮演何等角色,也不清楚蓟州两位有资格穿绯红官袍的封疆大吏已经在三言两语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与妥协。

    他盯着官道上由南向北而来的一千气势汹汹的金枪铁甲重骑,心中多少有些艳羡眼馋。

    有了这等心思,二爷看向对面那名银甲校尉的眼神就有些不友好了起来,在血棠营这些只配备了普通边军衣甲的穷鬼匪徒眼里,穿得这么招摇多遭人恨哇。

    他向身后黑鸦发令道:“不需要跟人家硬碰硬,全体折向正北,二爷先去跟这些铁壳子掰掰腕子。”

    大队黑鸦迅速转向,行进路线与官道平行,避免了两家的直接冲突,饶是如此,仍然牵扯走恒山铁骑大半精力。

    银甲金枪的熊飞白见到黑鸦阵列里孤零零突出一骑,反方向与恒山铁骑对冲而来,立刻毫不犹豫地打马加速,迎了上去。

    在他眼中,对面那名黑鸦长发飞舞,未曾着甲,身上除了背上一柄长刀,竟再无其他兵器,尤其是气息极为隐晦,让人摸不清虚实,而且似乎也没有要上前搭话的意思,只是一味猛冲。

    熊飞白不敢托大,远远地吐气开声:“恒山折冲校尉熊飞白在此,冲阵者何人?再不止步,格杀勿论!”

    刘屠狗哈哈一笑,声传四野:“朔方黑鸦卫校尉刘屠狗,久闻恒山铁骑的大名,二爷我今日偏要冲阵,你格杀一个看看?”

    话不投机,熊飞白冷哼一声,什么黑鸦卫,听也没听过,当即暴喝一声:“起!”

    身后一千铁骑跟着暴喝如雷:“诺!”

    顶在最前面的三排铁骑瞬间提速,与大队拉开一段距离的同时将手中金枪端平,直指向前,瞬间变成一座高速冲击的枪阵,在阳光下绽放出灿烂夺目的光辉。

    接着又是三行铁骑出列,第二座枪阵随即成型。

    恒山铁骑得以将周北豪杰死死压制践踏,靠的就是这样如浪涛般连绵不绝的重骑冲锋,曾有三百人堆死一名宗师、自身战损不足百人的辉煌战绩。

    而对周天江湖来说,能只手抗衡多少这样的精锐铁骑,亦是衡量一名武夫的真正试金石。

    刘屠狗热血沸腾。

    关山烽火急,男儿不惜身!

    不论是壮岁旌旗拥万夫还是力尽关山、一骑当千,所求不正是这样的快意胸怀?

    狂风骤起,虎啸龙吟震动天地。

    一道虎形罡气瞬间将刘屠狗与阿嵬包裹,阿嵬鼻中黑气喷涌、缭绕蹄间,形如云气聚散升腾。

    斑斓猛虎架风踏云而来,迫人威压铺天盖地。

    恒山铁骑的冲锋阵列猛地一顿,不少战马发出惊恐的嘶鸣。

    马上骑手虽惊不乱,立刻狠狠一夹马腹,他们的靴子上大多都有造型狰狞的马刺,毫不犹豫地将心爱战马刺得鲜血淋漓。

    “华而不实,大而不强,又是一个一戳就破的蠢货!”

    对于部下的反应极为满意,一马当先的熊飞白冷笑一声,手中长枪光芒大放,灵气吞吐如蟒、蜿蜒盘踞枪身,虽然长度并不如何惊人,却极为凝练传神。

    盘蟒金枪,不知让多少周北江湖的宗门和豪侠闻之色变。

    刘屠狗仍未拔刀,见状禁不住咧嘴一笑。

    不把你这跋扈校尉打趴下,今后血棠营如何能在蓟州大发利市、作威作福?

第九十五章 霸道的一刀

    (近四千字的大章,以平复大家对昨天那章的怨念,吧里竟然有等不及的书友写了山寨续章,看得俺很是酸爽,俺也是醉了。为了不背负断章狗的骂名,俺也算发奋图强了,大伙鼓掌!另外,求个票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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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乖乖,这下二哥可玩儿大了,真要一个不小心把北定府来的校尉给宰喽,那可如何是好?这个扛枪玩儿蛇的小子也是,跟谁较劲不好,得,眼瞅着就要碰个头破血流!”

    杨雄戟骑着雪蹄绿螭兽冲在血棠营最前方,便带着五百黑鸦缓缓转向,边扭头瞪大眼睛看着东面官道上那即将发生的碰撞交锋,口气里满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

    他魁梧的身躯将身侧小药童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弃疾身量极轻,也没甲胄兵器在身,胯下轻装上阵的战马将将能跟雪蹄绿螭兽并驾齐驱。

    刘屠狗身边的军官们多多少少都清楚,这个极具灵性的小药童有种直指人心的可怕天赋,在面对几无好人的黑鸦们时向来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除了跟二爷及那柄屠灭刀说几句话外,就跟个哑巴一般。

    是以小药童之前好心问那位刘郡守会不会骑马,已经让不少黑鸦深感惊讶,连带着对那位表现平庸的绿袍地方官都稍稍重视了几分。

    弃疾脸上竟有些极少出现的急切神情,破天荒回头对着任西畴开口问道:“任老爷,二爷能赢么?”

    任西畴肯定是最不受小药童待见的几个人之一,此刻被问话,虽然不至于受宠若惊,却也禁不住起了几分异样心思。

    始终带了半面青铜面具的魔头嘴角微翘,轻笑道:“怎么,对你的二爷没信心?”

    弃疾摇头道:“我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屠灭刀遇上了一件差不多凶戾的兵器。”

    杨雄戟猛地回头,惊异地看了小药童一眼,仍是笑道:“一杆破枪而已,那个带兵冲锋的校尉不过是灵感中境,比二哥可是差了不止一筹。”

    未等小药童再开口,任西畴已经摇了摇头,插言道:“那可未必,兵家将门和江湖宗派之所以泾渭分明,除了世人共知的在筑基途径上的差异,真正的根子还在于对灵感境界认识上的分歧,两者交锋,拼斗的往往并非神意感悟,而是力强者胜,与境界高低反而关系不大,死在铁骑绞杀下的灵感巅峰可谓数不胜数了。”

    “哎哎,我说老任,你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杨雄戟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蓦地扬戟大喝道:“校尉大人拼死拼活,咱们可没脸干看着,走!跟着老子去捅了恒山那帮娘们儿的腚眼!”

    五百黑鸦猛地发出一阵震天的哄笑,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这帮子乌合之众或许还没有底气去跟闻名大周的恒山金枪硬碰硬,却绝对不缺背后下刀子的勇气与恶趣。

    任西畴笑笑,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没再多做解释。

    江湖争雄常在方寸之间,大成宗师在面对任何境界稍差者时,那由百炼灵气与神意气象融会贯通而成的巅峰异象都足以一锤定音。世人因此对高深境界颇多迷~信,真正能返本还源、参透其中究竟的修士却并不太多。

    其实周天宗门教派各自有独到修行,虽然在灵感一关上做不到令所有好苗子都能开花结果,但门中弟子若能最终成就,其所悟灵感大多有相似共通之处。

    譬如周天丛林神异第一的伽蓝寺,莲花峰上的真传衣钵弟子就各自修持有黑莲、白莲、红莲等不同法门,除去个别另辟蹊径的绝世之才,绝大多数都是大同小异,绝难突破藩篱、自出机杼。

    是以那被宗师们秘而不宣的灵感妙悟,除去能以气象反向推演之外,其人越是师承清楚,就越是有迹可循。

    既然有迹可循,自然就有好事之徒对各家的灵感品头论足,强要分出个强弱高低。

    虽然江湖人在具体标准上始终莫衷一是,但大体都以描摹自然天象的灵感为上等,毕竟此等灵感更加贴合大道。

    只不过虽然众生皆可见风雨雷电等自然天象,但能从中直指大道而有所成就的修士却属凤毛麟角。据说古之练气士可通过餐风饮露、采霞吞雷等玄奥手段而成莫大神通,可惜此等堪称天授的法门太过艰深凶险,也难怪渐渐式微,以至于几乎断绝了传承。

    如今的周天修士,大多选了一条较之更为稳妥可行的道路。譬如佛道等诸多教派往往以经书神像传世,典籍越是庞杂越能包罗万象,神灵越是威能广大就越能使虔诚弟子获得不可思议之领悟,多有凭着一首佛偈、一声棒喝便得道,甚至只是小睡片刻便在梦中修得神灵法身的奇闻怪谈。那些有大毅力大宏愿的超拔之士也多走此道,崇奉的未必是神灵,却一定是某种自身深信不疑、一以贯之的绝强信念。

    至于以神兵利器、猛兽毒虫为灵感气象者,大多是靠着长期耳闻目见而自行开悟的寻常路数,因为眼界有限、所悟相对肤浅,很少能成就真正的绝顶高手。

    刘屠狗的灵感自然是浩大至一个不可思议的境地,堪称异数,然而表现出来的巅峰气象却只是一只斑斓猛虎,说白了就是修行不足,纵然侥幸得了造化垂青,却难逃道大而器小的窘境,无法尽数显化。

    熊飞白何等人物,自然一眼便看出刘屠狗的修行境界。

    迎面而来的那头斑斓猛虎一扑数丈,周身殷红纹理散发着骇人刀气,至少是大成宗师才有的手段。

    这看着唬人的猛虎异象落在熊飞白眼里,那就是彻彻底底的野路子,巨大的消耗却换不来该有的威力,简直愚不可及。更何况在已知的虎形灵感之中,也只有道门崇奉的西方庚金白虎法相杀伐无双、堪称上品。

    江湖中的单打独斗与战阵厮杀根本是两回事,面对杀不胜杀的千军万马,实在是人力有时而穷。

    二百年前的铁骑西征,被大周铁骑践踏成泥的西域诸国高手中,可不乏身居菩萨气象、邪神法相的绝顶高人。

    军中武夫历来对高效率的杀戮手段情有独钟,对于往往能曲径通幽的寻章摘句、经义钩沉则是嗤之以鼻,甚至甘心舍弃后者带来的更为长久的寿命,根子就在这里。

    这种种难分对错的认识与经验,最终促使这名恒山折冲校尉率军向一位他眼中的大成宗师发起了一往无前的冲锋。

    铿!

    盘蟒金枪与一只巨大虎爪狠狠交击在一起,狠狠点在那遍布华丽纹络的掌心之上,金枪枪身上亦同时被锋利爪尖抓出一溜火星。

    刹那芳华,立刻盖过了金枪本身的光芒。

    好硬的爪子!

    熊飞白微微吃惊,银盔下的脸旋即被狞笑覆盖,手中长枪一拧,枪身上的盘蟒随之猛地向前一弹,蟒头狠狠撞在那只虎爪掌心之上,蟒尾则如长鞭横卷,扫向猛虎的前腿和胸膛。

    既不华丽,也无声势,放弃对自身的防御,以凝聚到极致的一点一线攻击对方一面,集拧、钻、缠、扫等多种力道组合而成的刁钻攻击堪称凶狠猛烈、出其不意,在攻击大范围护体罡气时无往而不利。

    不出熊飞白所料,金枪枪头瞬间便将那只猛虎巨爪的掌心刺破,蟒尾也在猛虎胸膛上切割出一个巨大的创口,差一点儿就要伤到被包裹其中的白马的脖颈。

    熊飞白不喜反惊,那被刺破的巨爪遭此重创,竟然还没有崩散,仍保持着极坚韧完整的结构,猛虎那被撕去大片罡气血肉、露出巨大空腔的胸膛也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

    这小子年纪不大,哪儿来这许多罡气,哪儿来如此坚韧的神意心胸?那些大宗派的积年老魔也不过如此了。

    电光火石之间,熊飞白不及细想,猛地暴喝一声,双手握住枪身狠狠向前突刺,周身气息喷涌,两手与小臂瞬间被暴涨的枪芒所覆盖,竟是铁了心要将眼前黑鸦连人带马一起刺穿。

    然而,枪身竟然纹丝不动!

    熊飞白心中咯噔一声,倾尽全力的一击之后非但没有破去对方的巅峰异象,竟然反而陷入了对方以罡气精心编织的陷阱泥潭?

    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最先发起反击并不是那名黑鸦校尉,而竟然是对方胯下的白马!

    差点儿被蟒尾伤到的白马被吓了一大跳,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马脸上竟露出羞恼的神情。

    没再给熊飞白反应的机会,白马蓦地长嘶一声,在它蹄间游走的那片黑云如有灵性,猛地从猛虎被蟒尾切开的部位涌出,将原本快要合拢的伤口重新腐蚀出一个大洞。

    黑气迅速聚集成一条黑蛟,一口将盘蟒的头部吞下,然后一边吞咽余下的蟒身一边游上了熊飞白手中的金枪。

    熊飞白只觉手中金枪猛地一沉,几乎要握持不住,那轻飘飘如云气组成的黑蛟竟是如此沉重?

    他枪上盘蟒不过是特殊功法修炼出来的神意灵气,本质与剑气刀气一般无二,并非活物,说是被吞,倒不如说是被黑蛟寸寸腐蚀击散。

    如果说如此危局熊飞白还能勉力支撑,那么白马背上始终空手的黑鸦校尉终于拔刀,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柄华丽得耀人眼目的长刀出现在熊飞白面前,没等他彻底看清,那长刀已经飞射而至,刀尖准确无误地狠狠击打在金枪的枪尖之上。

    咔嚓!

    早已被黑蛟腐蚀过一遍的枪尖立时开裂。

    熊飞白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起,原本纵马前冲的他已经被硬生生逼停,宛如一块礁石般立在原地,无数平举金枪的部下正从他两侧高速冲过。

    因为他无意识的阻挡,真正能攻击到黑鸦校尉的恒山铁骑少之又少,根本没有发挥出枪阵应有的威力。

    熊飞白猛地抬头,头一次正眼打量这名黑鸦校尉的容貌。

    明明只是个少年,黑衣黑披风带给他肃杀冷冽的气质,长发飞舞、眉心一道殷红竖痕,让原本并不出彩的相貌骤然生动。

    他看见这个少年朝他温煦地咧嘴一笑,护体的猛虎异象骤然向着那柄悬停半空的长刀上汇聚,竟是在力量占优却仍被围攻的境地下主动撤去了防护。

    熊飞白心头生出某种荒诞的联想,这联想又在瞬间变成了现实。

    那柄长刀上骤然传递过来无可匹敌的大力,硬顶着熊飞白手中的无头金枪狠狠前冲。

    熊飞白身不由己,连人带马向后狂退,且速度越来越快,身后枪阵人仰马翻,被撞开一道巨大的沟壑。

    他就这样被对方的一柄刀顶着,一丈、两丈……直至穿透了数百恒山铁骑组成的漫长阵列,最终停在蓟州官员们的马前。

    熊飞白始终不曾放下长枪,直到灵气枯竭,直到浑身血管崩裂,直到坐骑哀鸣一声倒毙在地,直到手中长枪变成一截可笑的短棍。

    风声、马蹄声、部下的喊声,一切的一切仿佛都离他远去。

    熊飞白站在被犁了一遍的官道上,鲜血混合着汗水从银甲的缝隙里汩汩而流,迅速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

    他双目通红地看着那个魔神般的少年,看着那柄就搭在他肩头的长刀,怔怔无言。

    然后,万籁俱寂中,他清晰地听到了那少年的话语,如刀砍斧凿,是真正的刻骨铭心。

    那少年说:“日后我黑鸦所到之处,恒山铁骑当退避三舍!”

第九十六章 唐符节借刀杀人

    血棠营刚刚才完成转向,不成想二爷那头儿就已经完事儿了。

    那一人一马一刀摧破敌阵的蛮横霸道身姿,让五百黑鸦心旌神摇,细想想又觉理所当然。

    还没来得及过过瘾的杨雄戟却是意兴阑珊,带着血棠营缓缓减速,期间不忘朝小药童投去一个哀怨眼神:“你说的跟屠灭刀差不多凶戾的兵器呢?”

    小药童弃疾又恢复了往昔的冷漠淡然模样,闻言罕见地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觉得立刻就过河拆桥终究不太厚道,勉为其难回答了两个字:“死了。”

    杨雄戟翻了一个白眼,终于还是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实际上就弃疾的身世经历和平日表现而言,血棠营上下还真没人会把小药童当个毛孩子来看待。

    五百黑鸦很快将蓟州官员的队伍三面合围,不少人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危险笑容,别的不好说,若论性情之恶劣、行事之无所顾忌,先登黑鸦在大周军中绝对出类拔萃。

    北面则被迅速收拢队形的恒山铁骑所占据,其中大多形容狼狈,却都是伤而不死、战力犹存,只不过此刻自家校尉被人将刀架在脖子上,投鼠忌器之下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黑鸦校尉单刀破阵却能不杀一人,其中固然有取巧的成分,却仍是让这些骄兵悍将忌惮惊骇不已。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向场地中央,这一刻,那名少年校尉的英姿风采,无人能够忽视半点儿,无人可以掩盖分毫。

    大局已定,二爷缓缓收刀下马。

    当那柄集华美和凶戾于一身的长刀归鞘,许多人心头竟生出了怅然若失之感,连熊飞白也不例外。只是面对如此宝刀,却无人敢露出半分贪婪之色。

    刘屠狗双脚落地,冷不丁突然出手,一掌印在熊飞白额头,立时便将这名恒山折冲校尉击得跌飞出去、躺落尘埃。

    恒山铁骑们大哗,位置靠前的已经毫不犹豫打马前冲,这些人大都未在刘屠狗破阵时受到波及,此刻战力完整,而且毕竟是恒山精锐,根本不会因为畏惧而丧失斗志。

    黑鸦们也是一阵骚动,不少人立刻举起早已上好弦的轻弩,在几名百骑长的带头下向北聚集。若是回回都劳动校尉大人亲自动手,大伙儿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恒山铁骑,不许妄动!”

    熊飞白从地上一跃而起,竟然安然无恙,一声大喝制止了部下的救援。

    他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喉头涌动,连带空气中的血腥味儿都骤然浓郁了几分。这位折冲校尉倒也硬气,狠狠吞咽,硬是将一口逆血咽了回去,脸色随即恢复了正常。

    二爷也朝杨雄戟等人摆了摆手,制止了这些不安分的家伙,继而朝表情复杂的熊飞白咧嘴一笑道:“伤好了就赶紧回北定府吧,方才给你治伤不过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都是军中袍泽,不用谢不用谢。”

    黑鸦中不少性情恶劣的家伙发出了毫不掩饰的笑声,丝毫不理会恒山铁骑们的怒目而视。

    始终默不作声的唐符节与陶邺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讶异与忧虑。

    少年人血气方刚,做出些好勇斗狠的意气之争不足为奇,那句“当退避三舍”,即便是在这两个久历世情、不再年轻的长者听来,都颇觉英雄豪气,心中暗生些许波澜。

    宦海沉浮数十年,自命不凡的所谓少年英才他们见得多了,这类人脸皮太薄、心气太高,自以为磊落坦荡,不知低头服软、不懂妥协变通,往往为虚名、面子所累,被种种阴险手段给断送了前程。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大抵如此。

    若这位少年校尉只是一味的蛮横霸道,两人年老成精,有的是迂回隐晦的手段,并不如何忌惮。

    然而此刻见到对方竟主动给熊飞白治伤,事后却又故意露出这种小人得志的嘴脸,看似根本不屑于跟对方化干戈为玉帛,实则颇有深意,令两位封疆大吏不约而同感到了几分忌惮棘手。

    两人可并不认为这位黑鸦校尉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肤浅,面对如此年轻的大成宗师、边军校尉,谁敢心存半点儿轻视?

    熊飞白能做到折冲校尉,被处境尴尬的真定老王委以重任,自然不可能是个输不起的愣头青,此刻听到刘屠狗的话语没有表现出丝毫愤怒,反而心中一动。

    今天这事儿说不上谁对谁错,终归是拳头硬的有理。如今人家明显拳头比他硬,又主动给他治伤,即便态度恶劣,却无疑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总不能让人家治好了还上去死缠烂打吧,那恒山铁骑的脸面才真要丢光了。

    熊飞白瞬间想明其中利害,当下冷哼一声,将仍攥在手中的枪杆向下狠狠一掷,猛地用力一抱拳,道:“阁下疗伤之义,熊飞白记下了。然而私恩事小,公义事大。在下无能,折损了恒山铁骑的颜面,这就立刻回去向王爷请罪,只是这不代表恒山怕了你朔方黑鸦,到底谁该退避三舍,来日方长,当有后报!”

    他转过身,向唐符节与陶邺中抱拳拱手道:“既然朔方黑鸦卫到此,卑职也算幸不辱命,这就回师复命去了,两位大人保重!”

    熊飞白说罢也不等对方回礼,毫不拖泥带水地拔腿就走。

    恒山铁骑沉默地跟上,有骑卒将坐骑让给熊飞白,一千铁骑随即提速,在震天的马蹄轰鸣声中向南而去。

    唐符节心中暗叹一声,果然熊飞白的心气已给消磨殆尽了。

    陶邺中颤巍巍地上前,展颜笑道:“遭此重挫仍然头脑清醒、不失气度,这熊飞白也算极为难得的人物了,却被刘校尉一刀一掌外加三言两语给生生打掉了傲气,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刘屠狗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乐呵呵地装傻道:“大人想必便是蓟州陶州牧,黑鸦卫奉命来援,日后少不得要叨扰大人清静了。”

    到了这个份儿上,二爷才懒得再去打先登卫的旗号,如今蓟州谁敢轻视无法无天的跋扈黑鸦?

    陶邺中笑着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哦,这位是天子钦差、新任蓟州总兵唐符节唐大人,蓟州安危尽系于二位之手,以后可要多亲近亲近。”

    唐符节也上前两步,却没有笑,而是正容肃然道:“唐符节奉上命整顿蓟州军务、彻查城破究竟,刘校尉,本钦差现命你立刻前往零陵郡,护送原蓟州总兵孙道林至总兵衙门,以备本官垂询。”

    蓟州总兵自然是无权调动黑鸦卫这样的边军的,是以唐符节用的是天子钦差的名义,二爷根本无权拒绝。

    来的路上黑鸦们有意识地打听了许多蓟州内情,那零陵郡孙家根本就是蓟州的无冕之王,孙道林刚愎自用的性格更是人尽皆知。

    唐符节说的好听,护送、垂询云云,实际上就是捉拿问罪,孙道林肯来才怪,没准儿一怒之下就要点齐人马把五百黑鸦给生吞活剥。

    刘屠狗闻言眸光闪动,咧嘴笑道:“唐大人,黑鸦卫此去零陵,可有便宜行事之权?”

    唐符节盯着刘屠狗看了半晌,一字一句缓缓道:“侵扰百姓者,死!悖逆不臣者,死活不论!”

    陶邺中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蓟州官员,目光中是少有的冷冽森寒。

    被他目光扫到的官员不由自主躬身低头,唐大人杀气凛凛的话语大伙儿都听到了,前一句么,自然是在警告黑鸦卫,后一句太过诛心,让许多人瞬间冷汗淋漓。

    这唐符节倒是个痛快人,刘屠狗哈哈一笑:“爽利!”

    他想了想,又问道:“要不要给大人留下些护卫?”

    唐符节微微一愣,脸上也有了些笑意,摇了摇头,并没多做解释。

    二爷点点头,也不废话,又对陶邺中道:“还请州府行文零陵郡,支应黑鸦卫所需粮草补给。”

    “那是自然。”陶邺中点头应了。

    刘屠狗翻身上马,零陵郡在渔阳郡东北方向,与青州接壤,是蓟州最为富庶的一个郡。

    五百黑鸦相当于要横穿蓟州,劳碌命的血棠营人不解甲马不停蹄,却没人有一句怨言。

    望着那数百渐渐远去的大黑披风,陶邺中与唐符节重又爬上马背,两人与其他官员拉开一段距离,缓缓向北。

    “造孽哟,放这些虎狼去零陵,蓟州豪族当真要元气大伤了。”陶邺中叹息道。

    之前唐符节说的明白,不得侵扰百姓,却没提那些所谓悖逆不臣者的家财如何处置,自然是拿来做黑鸦卫的酬劳军资了。

    陶邺中是做老了官的,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他相信那位刘校尉也一定听得出来。

    唐符节苦笑道:“邺中兄,咱们这榜进士是个什么处境你也知道,表面上是夫子弟子,也出了不少高官显爵,光鲜得让人眼红,实则是一盘散沙,暗地里不知吃了多少亏,注定老死边州苦地的陈洪玉不就是一个?”

    陶邺中嘿了一声,无奈道:“谁让咱们这一榜的主考座师是慕容氏家主呢,那时候天子根基浅薄,担心高姓们做大,费尽心思才请动孟夫子横插了一脚,咱们没了座师的倾力栽培,当然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了。”

    若不是有这层不能出口的苦衷,他陶邺中纵然寒门出身,也总不必几十年添柴做犬啊。敖莽不一样是寒门?如今不也位极人臣了?

    不结党,没有一个能挑起重担的领头人,那是肯定要被人欺负的。偏偏世人还把他认作慕容一党,想改换门庭都没人要,这上哪儿说理去?真说起来,那零陵孙家才是跟慕容氏是一路呢。

    陶邺中想到这里,心中蓦地一动,看向了身侧的唐符节。

    他老陶给天子做了一辈子看门犬,得了个州牧的官位,这位唐贤弟却是打定主意要做只能咬人的恶犬了,不知日后可有位极人臣的一天?

第九十七章 恶客上门

    零陵郡城西门,一袭袭大黑披风出现在官道上,城门处原本熙熙攘攘的人流立刻为之一空。

    风尘仆仆的血棠营缓缓入城,其恶形恶状、威风煞气,着实令人侧目。结合近些日子蓟州的局势和种种传闻,任谁都知道这些黑鸦的来者不善。

    杨雄戟骑牛跟在二爷身边,很是有些闷闷不乐,连带看向城门守卒的眼神也透着十足的不怀好意,让这些甲士胆战心惊之余,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兵刃。

    这厮倒也懒得去寻普通郡军士卒的晦气,回头扫视一眼,便将目光定格在傅阳关身上。

    “哎我说羊倌儿,你那只跟儿子一般亲的小羊羔呢?”

    傅阳关抬头朝他笑笑,并没开口回答,如今这位羊倌儿秀才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酸腐气,只是阴柔的性子始终不改。

    至于杨雄戟那阴阳怪气的问题,其实许多第四旗的老卒都知道,傅什长在开拔之前,一边儿流着泪一边儿亲手将心爱的小羊羔宰杀,烤熟后愣是挤出一张扭曲笑脸,乐呵呵地到处请人一同品尝。

    当时自然没人肯吃,傅阳关就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将整只小羊羔吞咽下肚,骨头啃得咯嘣响,一丝筋肉都不肯剩下,那渗人的模样任谁看到都会印象深刻。

    杨雄戟寻衅不成,便有些意兴阑珊。他虽然看不惯这位羊倌儿秀才的为人,可也不能无缘无故就欺负人家不是?这么没品的事儿他可做不出来。

    刘屠狗瞥了杨雄戟一眼,冷笑道:“怎么,杨大爷这是发的哪门子的狗脾气?”

    “别,这黑鸦卫里只有二哥一位爷,谁敢蹦跶,看俺不把他脑袋拧下来!”

    杨雄戟立刻正襟危坐,又是大拍马屁又是表忠心,随后赶紧转移话题道:“二哥你也看到了,明明金城关下狄人大军压境,蓟州也给攻破,教训何其惨痛!可蓟州的官儿们就跟没事儿人似的,那个唐符节更是心狠手辣,明摆着要借刀杀人,咱们凭啥做这个恶人?”

    “急啥,有你上阵杀敌的时候,金城关那头怎么看怎么透着股诡异劲儿,还是不要贸贸然就一头撞过去。况且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没有蓟州府的支应,吃什么喝什么?再说了,不给人当刀使就能做善人了?任老哥,你给这厮讲讲道理。”刘屠狗如此说道。

    二爷当然清楚,当年的周人南奔一直被杨雄戟引为恨事,早就立下诛杀奸邪、戡平乱世的大愿,如今相似的戏码在蓟州重演,这位投笔从戎的汉子心中定然已是愤恨难平、怨气滔天,没当场砍死唐符节已经是相当顾全大局了。

    任西畴闻言将目光从阿嵬的身上移开,亦同时收起了某些微妙心思,在马上欠身道:“还是大人看得透彻,咱们跟恒山铁骑同为来蓟州耀武扬威的过江龙,在蓟州人看来都是来者不善。打趴下一个熊飞白,只能立威,却没人会把黑鸦卫当自己人,现在指不定有多少人暗地里笑话咱们狗咬狗一嘴毛呢。”

    黑鸦卫得以自立门户,任西畴这个魔头出了大力,靠着那令人忌惮的诡谲心思和江湖经验,已经成为血棠营事实上的狗头军师,说出的话即便是杨雄戟这样混不吝性子的人也不敢轻视。

    “再者孙道林丧师失地,确实难辞其咎,大人帮着唐符节把孙家打趴下,也算对得起良心,又能真正站稳脚跟,何乐而不为?”

    杨雄戟也是个心思通透之人,知道二哥与姓任的说的在理,只是多少仍有些不甘心:“这孙道林也不济事,咱们一路走来,虽然遇上的零陵郡官吏多是冷言冷语,竟没有什么不开眼的东西跳出来跟咱们为难,更别提明刀明枪大干一场了,老家伙真就认命等死了?”

    刘屠狗被这厮的胡搅蛮缠逗乐了,咧嘴笑道:“那好,待会儿到了孙府,你带第一旗先进去,能顺顺利利把孙道林请出来就最好,真要是有啥埋伏,不也正好遂了你的意?”

    但凡能在蓟州这个战乱频仍的地方长盛不衰的豪强,家中都有田连阡陌的豪奢庄园,不但深沟高垒,更加豢养有数目不等的护院私兵,尤其在实行坚壁清野之后,托庇于这些豪强的流民数量更是大增,个个都是不好下嘴的刺猬,也难怪为天子所忌。

    除此之外,这些豪强亦在繁华大城中置办有美屋大宅,以供出仕和经商的族人居住,同时也方便各家就近互通声息。

    孙道林回乡待罪,为了以示诚意,并没回到壁垒森严的孙家庄园,而是就在郡城的大宅中居住。

    孙家在零陵郡中势力最雄,城中大宅也最为煊赫富贵,在豪族扎堆儿的东城足足占去半条长街。

    第一旗打头,五百黑鸦踏上近乎空无一人的寂寥长街,都有些莫名的紧张压抑。

    杨雄戟咧了咧大嘴,长戟一扬,怒吼道:“连个出来迎接的都没有,分明没把咱黑鸦卫的爷们儿放在眼里,都甭客气了,随我冲!”

    长街上骤然沸腾,数千只马蹄肆无忌惮敲击着地面,震得长街上的高大院墙仿佛都颤抖了起来。

    高悬牌匾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站了两排精悍甲士,对黑鸦们视而不见。

    台阶下立着一杆长度惊人的马矟,长矟顶端挂了一面黑底金边飞凤旗,迎风招展,极为醒目。

    杨雄戟抬着头摸着下巴瞅了半晌,回头道:“二哥,说起来咱黑鸦卫也该有面卫旗才是,既惹眼又威风。”

    “先办正事儿。”二爷笑骂一句,扭头问董迪郎:“说起来你老爹的卫旗啥样,在朔方待了那么些日子,我还真没见过。”

    杨雄戟翻了一个白眼,不再理会同样不着调的二哥,扯开嗓子吼道:“黑鸦卫奉天子钦差唐符节大人之命,特来护送原蓟州牧孙道林前往州府,还请通传!”

    十余名守门甲士默默抽刀,无一人应答。

    杨雄戟疑惑地皱起眉头,要顽抗也不该等到此时此地啊,就这十几号人还不够黑鸦卫塞牙缝的,孙道林发的哪门子疯?

    他看向刘屠狗,见二哥点了点头,回过身来狞笑一声:“冲!”

    雪蹄绿螭兽悍然前冲,瞬间撞飞三人,锋锐铁角将一人刺穿后高高挑起,砰地一声撞在朱漆大门上。

    没等鲜血喷溅上门面,整扇门又挨了大铁戟一记重击,立时发出一声咔嚓巨响,和那个倒霉蛋一起被硬生生撞得支离破碎。

    第一旗紧随其后,与此同时另有数十人持弩跃上墙头,看也不看就是一阵乱箭如雨。

    院墙内传来杨雄戟讶异的喊声:“二哥,里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第九十八章 心清一碗茶(上)

    猝不及防被那名骑牛百骑长撞碎大门,眼看十几骑黑鸦肆无忌惮马踏中门,更有几十人攀上院墙,已不足十人的孙府甲士并没被四名同袍的惨状吓住,对院墙内黑鸦的大呼小叫也充耳不闻,反而不约而同冲下台阶,沉默而愤怒的刀锋直指被团团护卫的黑鸦校尉。

    虽然心有疑惑,跟在刘屠狗身边的几名心腹什长仍是毫不犹豫举弩就射,这些家伙可从不讲什么规矩,才懒得拔刀给对方拼死一搏的机会。

    伴随几声短促的惨叫闷哼,几名孙府甲士顷刻间便被放翻,俱给射中要害,立时没了声息。

    为首的甲士什长是名练气初境的高手,身法迅捷,冲得又猛又快,轻易躲过了箭雨,却给曹春福与徐东江同时盯上。

    两人作为追随二爷伏杀老东冉的最大功臣,是没有百骑长的第四旗事实上的领头人,徐东江另有练兵之责,曹春福这个天资普通、沉默寡言的憨厚汉子则尽心尽力充当起刘屠狗的亲卫统领。

    这两名同样练气初境的什长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凌空下扑,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两柄绣春刀配合默契,透着一股子苍鹰搏兔的刚猛凌厉味道。

    徐东江跃得更高,双手持刀狠狠下劈,使的竟是与其瘦弱身形极不相符的刚猛招式,不给自己留下丝毫余地。

    憨厚汉子曹春福却是贴地前窜,单手反握刀柄,紧贴小臂的刀锋自下而上斜斜一撩,极为刁钻诡谲地切向对方握刀右手的手腕。

    一个心思狡黠却性情刚烈坚韧的江南少年,一个朴实厚重却又不缺细腻心思的北地汉子,反差巨大、对比鲜明,却又显得理所当然,看得二爷会心一笑。

    曹春福与甲士什长擦身而过,高高扬起的绣春刀刀尖带起一串凄艳的血珠。

    甲士什长持刀右手被连肉带骨切开大半,手中长刀被撞得微微上扬,却已力道全无。

    没等对方的长刀脱手坠地,有意无意落后半步的徐东江刀锋已至,锋锐刀锋沿着对方长刀刀身迅捷下劈,铁器摩擦,发出极刺耳的声响。

    绣春刀的刀尖滑过对方长刀的整个刀身,铿的一声撞上刀柄,巨大的力道将那柄长刀反压而下,狠狠砸在甲士什长的肩头。

    甲衣瞬间破碎,一横一竖两柄刀深深入肉,不但将这名什长肩头切割得血肉模糊,更将其压得身不由己跪倒在地。

    徐东江刀锋一横,已搭上对方脖颈,只需轻轻一割便能切下这颗大好头颅。

    这名什长倒也是条汉子,到了这般境地仍然一声不吭,更加对残废右手和颈上刀锋视若无睹,挣扎着就要站起。

    徐东江毫不犹豫便是一脚,只听咔嚓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紧跟着这名令人心生敬意的什长便狠狠地扑倒在地,用以承重和迈步的右腿小腿处露出白生生的骨茬,竟已被一脚踹断。

    如此狠辣果决,令许多黑鸦看得也是寒气直冒,说起来第四旗上下或多或少都沾染上了这样的心性气质,其中又以参与过追杀老东冉一役的黑鸦最为明显。

    刘屠狗微微皱眉,自己这些心腹的变化他始终看在眼中,战场厮杀的影响倒在其次,根子还是屠灭锻兵术,修行这门并不完善且过于极端的法门,胸中戾气想不与日俱增都难。

    曹春福回过身来,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甲士什长被废去的一手一腿,知道以对方的境界而言还有一搏之力,只是此刻既然不再挣扎,明显是放弃了抵抗,也就不再过分相逼,轻声问道:“兄弟尽忠职守,实在令人钦佩,不知怎么称呼?”

    见对方仍不吭声,曹春福笑了笑,很有耐心地继续问道:“不知孙总兵可在府上?”

    孙府门外一片寂静,院墙内则充斥着马蹄声、撞门声和黑鸦们此起彼伏的呼喝。

    杨雄戟再次出现在门口,神情古怪道:“二哥,都是空的,只遇到一名老仆,说孙道林在后花厅,要请你喝茶,还真是虎死不倒架。”

    刘屠狗点点头,此时孙府正门和院墙都被第一旗占据,在他的感应之中,周遭确实除黑鸦外便空无一人,至于更远处是否暗伏甲兵,那就不得而知,不过这次来零陵郡本就凶险重重,到现在还不损一人已经没啥不知足的了。至于附近其他府邸楼阁上投来的视线,人家想看,二爷也管不着不是,还真是霸道不到这份儿上。

    “既然孙总兵有此盛情,咱们也不能小家子气,门口就不必留太多人了,都跟我进去喝茶。”

    白马阿嵬闻言向着门内走去,路过那名孙府什长时,刘屠狗侧头朝曹春福看了一眼,开口道:“抬进去。”

    曹春福忙站起身来,躬身道:“是!”

    他猛地出刀,在甲士什长尚且完好的左手腕和左脚踝上各砍了一刀,伤口见骨、筋肉俱断,这手脚算是彻底废了。

    曹春福在战场上也没少干补刀的活计,废人手脚当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这手艺未免太糙。他手下两名黑鸦赶紧过来抬起这名手脚尽废的什长,随后跟着大队人马缓缓入府。

    除去第一旗,另有一名老仆在院中迎候,他看了一眼那名什长,摇摇头叹息道:“这又是何苦?”

    他朝刘屠狗微微躬身,无悲无喜道:“校尉大人,请随小人来,老爷已经恭候多时了。”

    二爷颔首下马,笑道:“老人家修为深厚,劳您亲迎引路,刘屠狗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了。”

    那老仆眼中古井无波,脚步一刻不停,从容答道:“大人说笑了,小人早年受过重伤,虽然侥幸活命,一只脚已经跌出灵感妙境,苟延残喘、风烛残年,在大人面前无论如何当不上修为深厚四个字。”

    听到二人对答,二爷身后几名心腹什长纷纷侧目,因方才砍瓜切菜而起的骄纵与轻视立刻息了。

    此时杨、任、张、董四人已经各带本旗分据要害,第四旗则是下马紧紧跟随在二爷身后。

    这座华丽壮阔的豪族府邸中空旷无人,即便是在阳光明媚的夏日,仍带给人透骨的阴寒之感。

    一袭袭大黑披风穿屋过廊,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襟袍兵甲的摩擦碰撞声能传出很远,打破了原本的幽深静谧,同时增添了几分沉重肃杀。

    刘屠狗笑道:“老人家,孙总兵要请我喝什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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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心清一碗茶(下)

    曲径通幽、花团锦簇,孙府的后花厅就建在后花园内。

    穿过杂花生树的林荫小径,便是一座临溪傍湖的两层水榭楼台,刘屠狗迈步而入,带进一股浓郁香风。

    临湖一侧的小厅视野开阔,可见满湖莲花盛开,在这北地实在是难得之景。除去灵应侯府,刘屠狗是头回进入豪族人家,见识到这等据天下胜景为己有的富贵景象。

    小厅内放了一张小巧木桌,两张高脚竹凳,其中一张上已经坐了人,背对厅门,头发花白,却坐得笔直。

    刘屠狗走到另一张竹凳旁,拱手一礼道:“刘屠狗见过孙老前辈。”

    孙道林哼了一声:“杵在那儿不坐,想让老头子抬着头看你不成。”

    二爷哈哈一笑,从容坐下道:“礼数总是要讲的,俺出身低、读书少,做的是人头滚滚的买卖,最怕被人狗眼看人低。”

    “杀我护卫时怎么就不讲礼数?这就是为客之道了?”

    孙道林朝木桌上一指,不大的圆形桌面上放了一把茶壶、两只海碗,俱是通体洁白、细润光滑,刻以原色莲花纹饰,极为精美。

    “虽是恶客上门,老头子却也不能失了主家的礼数,请自便吧。”

    刘屠狗也不客气,一把拽过茶壶,给孙道林和自己各倒了一碗,仔细一看,惊奇道:“要是没看错,这是北地百姓连同狄人牧民常喝的那种最末等的砖茶吧?啧啧,吃完酒肉用来消食解腻倒是极好,空腹来喝岂不是越喝越饥饿难忍?”

    这类粗茶,二爷平时可没少喝,可由孙道林这样的世家中人来喝,就未免太过矫揉造作,就跟这两只故作粗豪的大茶碗一样,随便一只都不是寻常百姓用得起的。

    “谁说北定府的上等官窑白瓷就不能用来喝这下等粗茶,孙家世代豪族,老头子什么好茶没见过,临死前选来选去,还是最钟情这行军打仗时常伴身旁的老伙计。附庸风雅的事情,还是留给陶老鬼那般酸腐文人去做吧。”

    孙道林笑道:“至于越喝越饿,没请你吃刀子也就罢了,还想着喝酒吃肉?”

    刘屠狗摇了摇头,抬起海碗一饮而尽,抹抹嘴道:“你们这些世家中人啊,不管老的少的,尽是一个德性,要么东拉西扯言不由衷地说些废话,要么话里有话故作高深,要么交浅言深好像跟谁都能推心置腹,像个话唠般每每唏嘘感慨个不停,反正都不会好好说话。”

    孙道林给二爷几句话逗乐,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生来分贵贱,同是苦命人,谁又能比谁容易几分?你心中苦楚,懂的人不言自明自然无需开口,不懂的人说了也是白说,还不如说些废话更加省心省力,若是侥幸碰上个能说几句真心话的,那还真要谢天谢地了。”

    他突然回头指了指守候在花厅门口的老仆:“他年轻时,曾是绿林中穷得只剩下一条烂命的匪徒,在府门外等了三天三夜,终于趁我落单时将我截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之后倒是说了几句此生仅有的真心话,你猜他跟我说了什么?”

    刘屠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名副其实的粗茶,随口答道:“总逃不过要财要命之类的简单取舍,他舍命求财,前辈舍财保命,大家各取所需。”

    “若只是如此,他活不到今天。”

    孙道林摇头道:“他说,今天跟孙公子打个商量,要么你不喊不叫不闪不避,我就慢慢地轻轻地给你一刀,要么你尽情反抗,我同样给你一刀,只是下手就可能没了轻重。总之在下一不为报仇,二不为求财,公子性命无忧,但也不必想着破财消灾,今日之后在下只要不死,就可以得到天大的名声,比什么都管用,所以还请公子成全。”

    刘屠狗一愣,旋即赞叹道:“还真是有趣儿的实在话,前辈也是因此没将这位老仆当场格杀,反而收为己用?”

    孙道林追思往事,也是悠然神往:“那时候我虽然也算是蓟州将门里的年轻才俊,根子上却仍是个不思进取、白白浪费天资与祖荫的纨绔子弟,修为比起他来尚差了半筹,又被偷袭制住,又哪里有本事能格杀的了?”

    他站起身来,虽然气败血亏、头发已花白,仍然能看出几分戎马倥偬生涯孕养出的大将风采:“若没他当日那痛彻心扉的一刀,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孙道林,我饶他一命,还了他一个宗师境界和半生富贵,虽是主仆,却谁也不欠谁。小兄弟若想成就大功名,不妨也把刀拔出来罢!”

    这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已然是斩钉截铁、铿锵有声。

    刘屠狗也站起身,温煦笑道:“愿与老前辈比斗灵感。”

    孙道林头回拿正眼瞧刘屠狗:“小兄弟倒是好志气,初生牛犊不怕虎无可厚非,只是未免看轻了老头子。”

    “那晚辈也说几句实话,我迈步宗师虽然时日极短,却机缘巧合吞了两位宗师的灵感,固然不如老前辈几十年千锤百炼,却也未必会输。若是输了,晚辈自然身死神消,麾下五百人也会立刻退走。”

    孙道林脸上露出一丝明悟,叹息道:“想拿老夫当磨刀石?你在这个年纪有此修为,已然惊世骇俗,三种灵感混杂,纵然大而不强,慢慢砥砺就是了,又何必急功近利、行此冒险之举?借刀杀人老头子见多了,借刀杀自己还真是闻所未闻。”

    “人生在世,实在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老前辈英雄一世,一生的荣辱生死却始终操于他人之手,天子一言而决,大神通者一念可取,何其可悲。晚辈不才,只求生死俱能自由,绝不受他人摆布。”

    刘屠狗躬身一礼:“还请老前辈借刀一用!”

    “壮哉!”

    孙道林不怒反笑,猛地端起大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他随手将价值不菲的上等官窑白瓷掷入湖中,脸上笑容畅快已极。

    “多少年了,这碗茶终于又喝出了几分烈酒的味道!”

第一百章 大月为石,磨我屠刀

    孙道林为什么甘心赴死,甚至还极为好说话地愿意临死前相助一臂之力,刘屠狗并不知晓,但肯定不是因为他那几句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就是了。

    然而其中究竟如何,他也并不关心,入世修行本就只为一颗赤心练达通明,既要沉浸于万丈红尘,又不可过分执着而为名缰利锁所困,在绞尽脑汁的阳谋阴算中蹉跎此生。

    是以二爷并不介意冒着极大风险走一趟零陵孙府,也不介意担下毁家灭门的恶名、顺带收获蓟州豪族门阀的刻骨仇视。

    刘屠狗陪着孙道林走出后花厅,看着这位英雄末路的老人缓缓站定、渐渐挺直了略显佝偻的身躯。

    自湖面吹来的凉风忽然止歇,树叶静止不动,再不发出一丝声响,原本繁多而喧嚣的虫鸟也同时销声匿迹。万籁俱寂,仿佛肃杀的秋日提前到来,仿佛有凶兽蓦然自饥饿的沉眠中苏醒。

    刘屠狗心头突然有了一丝久违的雀跃悸动,那令他头皮发麻、掌心发热的兴奋与期待,唯有身临险境、向强者挥刀时才能感受。

    他会心一笑,心道当真不枉费自己马不停蹄横穿蓟州的奔波劳苦。

    在那名老仆和汇聚而来的黑鸦们的注视下,孙道林费力地抬起手臂,宛如一位慈祥而行动迟缓的长者在鼓励亲近后辈子侄,将手掌缓缓按在刘屠狗的肩头。

    这一按,重如千钧!

    刘屠狗肩膀一沉,脚下青石瞬间被踩出两个深深脚印,随即平滑的石面便被迅速蔓延的裂缝爬满。

    面对这诡异的一幕,黑鸦们纷纷下意识拔刀前冲,却个个如泥足深陷,彷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挡在前方,抬起的脚竟然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距离场中两人最近的孙府老仆踉跄后退,一口气退到那名扛戟骑牛的百骑长身侧、一匹无主白马身前才终于站定。

    他深深喘息,才回过一口气又悚然而惊,未及回身就是一掌狠狠向后拍出,堪堪挡住身后一道悄无声息的阴毒黑气。

    老仆猛地向旁边跃出两步,避开三丈有余,低头一看,那只与黑气一触即分的手掌已经血肉模糊。

    他心有余悸地望向白马,脱口而出道:“灵感大妖?”

    白马用力一吸,将黑气吸回鼻孔,舒爽地打了个冷战,吐气开声道:“糟老头子恁地聒噪!不要妨碍你家马爷看戏。”

    孙府老仆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阿嵬极少在人前开口,第四旗上下更是有意无意守口如瓶,纵然有些小道消息在私底下流传,许多黑鸦却当真是头一回听到阿嵬口吐人言,同样惊骇不已,当然也有些心思细腻之辈如任西畴脸上,则露出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

    小药童弃疾稚嫩的声音响起:“大白马,二爷说了,功成破境之前,不许你随意开口。”

    阿嵬闻言,甩甩头打了一个不屑的响鼻,却当真没有再开口。

    杨雄戟嘴角抽搐,连他在私底下也要讨好地叫一声“马爷”的阿嵬,此刻竟然任凭一个毛孩子随意呵斥,还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小小插曲如湖中涟漪转瞬即逝,并没引起多少波澜,众人的目光始终投注在孙道林与刘屠狗的身上。

    两人仍旧保持前一刻的姿势不变,只是都已闭上双眼,面容恬静安详,若不是两人脚下青石已然在悄无声息中粉身碎骨,地面更是凭空下陷一尺,成了一个方圆丈余的土坑,还真是尊老爱幼、其乐融融的祥和景象。

    凶险固然是凶险,然而不成宗师,根本看不出其中玄妙。黑鸦们眼中所见,与二爷在幽州原野上杀人如麻、神虎压城的煊赫威风相比,何止天壤之别。

    一老一少两位宗师的真正交锋,只在无人得见的方寸心湖之内。

    血海中浊浪翻滚,海底一**月依稀可见。

    一头衔刀猛虎盘踞巍巍天柱,星河环绕,头颅向天,赤红双眸中倒映出一只周身散发漆黑火焰的凤凰神鸟。

    黑焰飞凤身躯庞大,翼展若垂天之云,占据了大半个天穹,身上火焰将虚空烧得如水一般扭曲波动不已。

    孙道林苍老的声音响彻整个识海心湖:“老夫临死前竭尽全力压榨灵感,竟然只占据这么点儿地盘,更别提将你的心湖撑裂,当真是后生可畏!”

    斑斓猛虎要比黑焰飞凤小上一半,却因为衔刀踏山,气势上不落下风。

    “没想到前辈竟将本身灵感绘在旗帜上公开示人,此等胸怀令晚辈望尘莫及。晚辈这东拼西凑的大杂烩不过是样子货,远远比不上前辈的凝练纯粹,还请不吝赐教!”

    黑焰飞凤长鸣一声,震得天柱摇动、星河倒卷,血海中亦是波澜大起、浊浪滔天。

    它张开长喙,吐出一杆两刃长矟,通体有漆黑火焰环绕,向猛虎激射而下。

    由刘屠狗自悟的猛虎神意与屠灭心刀聚合而成的衔刀神虎奋力一跃,避开了黑焰长矟的锋芒。

    黑焰长矟一头撞向二爷得自裴洞庭的灵感天柱,如热汤泼雪,一路势如破竹,硬生生将天柱扎穿,兀自余势未歇,带着天柱山倒撞入无边血海。

    山体倾斜崩塌,乱石崩落如雨,山上日月星河、山下无数国度生灵俱被淹没、**血海,活生生一副地覆天翻的末日景象。

    黑焰长矟同时入海,火焰瞬间烧干了一片海域,整座血海沸腾激荡,血云蒸腾,遮天蔽日。

    衔刀猛虎跃上半空,一爪掏向黑焰飞凤腹下。

    黑焰飞凤一个扭身,几乎与身躯等长的华丽尾羽横扫而至,只听啪的一声大响,猛虎被狠狠抽飞,身上立时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痕,伤口被黑焰烧焦,竟没有半点儿血液流出。

    被抽飞的猛虎骤然缩水,很快就缩小到数丈大小,与黑焰飞凤相比不过是一粒微尘。

    孙道林也没想到刘屠狗的灵感竟然如此稀松,微微愣神之余,黑焰飞风收回尾羽的动作就不免慢了一分。

    恰在此时,苍穹突然裂开一道巨大裂口,一柄长不知其几万里的屠刀破天而出。

    通体雪亮的屠刀散发着无边血腥气,刀身上若有若无地浮现屠灭二字,甫一出现,原本动荡的苍穹与血海骤然平静,当真是横亘古今、镇压八方。

    雪亮刀锋似慢实快,斜斜下劈,黑焰飞风未及反应,已然刀锋及体,只见寒光一闪,左边翅膀便被切下大半,发出凄惨的悲鸣。

    “好!兵者,诡道也,小兄弟当真让老夫刮目相看!不过你这心湖中倒也当真是乱七八糟!”

    黑焰飞凤身上焰光大盛,左翅根部的伤口瞬间弥合,右翅狠狠一扇,将屠刀击向一旁,灼热黑焰顺势蔓延上刀身,烧得滋滋作响。

    衔刀猛虎在空中打了一个滚,爬起身来又是一跃,径直撞入屠刀的刀身之中。

    亘古屠刀立刻发出清悦的颤鸣,原本雪亮的刀身开始泛青,直至变成上古剑器才有的朴拙暗青色。

    自刀柄处开始,奇诡的红色线条沿着刀身飞速蔓延,靠近刀刃的部分红中带紫、扭曲奔放,如一只周身裹挟紫雷的血虎在奔腾跳跃,临近刀背的线条则寓玄黄之意,蜿蜒厚重如大岳屹立,当真是色彩缤纷、华美绝伦。

    整个过程如国手挥毫泼墨,信手勾勒而自有灵韵。

    亘古屠刀经此变化威能大盛,斩出一道璀璨绚烂的磅礴刀气,向着黑焰飞风狠狠劈落。

    黑焰飞凤只来得及以左翅一挡,刚刚愈合的长翼便被轻易切成两半,刀气出奇的沉重,死死压着黑焰飞凤飞速坠落,狠狠砸入了血海底部。

    黑焰飞风巨大的身躯瞬间将周遭的海水排空,露出裸露的海床以及一轮占地极广的浩渺大月。

    亘古屠刀随之垂落,被黑焰烧出一个巨大缺口的刀锋毫不留情地斩向黑焰飞凤的脖颈,在此之前,海床与海水已被强大的威压切出一条不见头尾的巨大峡谷。

    被排挤开的海水化作巨浪冲上高天,整个心湖都下起了瓢泼血雨,这般充斥着绝大恐怖的灭世景象,凡夫俗子见了恐怕要肝胆俱裂。

    灵感难成,即便侥幸成了,资质越高、境界越深,则天威越强、劫难越重,又有几人能承受得住这天地赐予的灵机感悟?不能真正练就一颗超凡脱俗的道心,灵感中的大威能就永无凝聚神通、显化世间的一天,镜花水月,不过如此。

    宗师比拼灵感,就如两小儿舞巨锤生死相搏,其中凶险,实在难以尽述。

    海底大月轮受到波及,乘着巨浪缓缓升空,直至半空,光芒大放。

    血海生明月,一曲不知从何而来的笛声在心湖中回荡,与月光相合,同时镇压屠刀和飞凤。

    屠刀上的神虎心刀符箓瞬间被抹掉小半,威能受损。

    饶是刘屠狗早有预料,仍是有些吃惊,心道:“是许逊阴魂不散,还是那让月轮重聚的血海棠搞的鬼?”

    飞凤身上黑焰被月光照到,如水火交击、滋滋乱响,气焰亦受打压,孙道林却是哈哈大笑:“胡吃海塞,不免要撑死。老夫看出来了,那座山差不多已被你掌握,气机与刀上符箓隐隐相连,只是体悟不深、徒有其表,这月轮却是极为凝聚,又不受管束,是个天大的隐患。也罢……”

    黑焰飞凤狠狠拍打再次愈合的翅膀,重又冲上高天,双翼一合,将月轮揽入怀中。

    它发出凄厉长鸣,周身黑焰喷涌,竟抱着大月狠狠撞向亘古屠刀。

    “既然要磨刀,不如就以此月为石,痛痛快快赌一回生死!谁受不住,立刻身死道消,岂不爽利!”

    屠刀冲天而起,狠狠斩向月轮。

    “老前辈豪气干云,刘屠狗自当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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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屠狗小说吧务的打赏,另祝大家光棍节快乐。更新的话还要过个三四天才能恢复稳定,这几天我会尽力更,大家见谅。)

第一百零一章 天下恶名一身当之

    一片凝重的气氛中,孙府老仆与黑鸦们屏气凝神瞧了半晌,除去那股让人无法靠近的隐晦气机和被巨力压得渐渐沉降的地面,两位宗师生死相搏的场面堪称枯燥,简直乏善可陈。

    杨雄戟揉了揉瞪得有些发酸的双眼,才要张口发两句牢骚,那名孙府老仆突然大喝一声:“不好,快退!”

    声尤未歇,老仆整个人已经仓皇之极地抽身猛退。

    几乎同时,阿嵬张嘴咬住小药童的后衣领扭头就跑,雪蹄绿螭兽驮着杨雄戟紧随其后。

    杨雄戟应变奇快,也不问缘由,边跑边张口喊道:“都愣着干啥,跑啊!”

    血棠营的大队人马仍在孙府各处据守要津,外带搜刮好处,在场的黑鸦只有数十,都是血棠营中的高手骨干,极为自觉地前来助战,当然说是毫无军纪地溜号其实也不算冤枉他们,只是没想到孙道林身边只剩一个老仆,这助战也就成了观战。

    这几十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即便杨雄戟不喊,也都已反应过来,立刻狼奔豕突、一哄而散,虽然为了行动方便,都没有骑马,却也异常迅速,并不比白马青牛慢上多少。

    才跑出几丈,众人便觉身后地动山摇,一阵夹杂无数砖石碎块的狂风轰然冲过,刮得不少人跌倒在地,浑身衣甲皮肤被割出无数细小伤口。

    生死关头,数十黑鸦手脚并用、死命奔逃,没人嫌命长地回头看上一眼。

    孙府老仆奔出十余丈才止步回身,阿嵬亦在他身侧站定,惊魂稍定的数十黑鸦聚集在它身后,齐齐向远处两名宗师望去,随即不少人倒抽凉气、惊呼出声。

    杨雄戟原本只是出于谨慎才下令躲避,其实心中并不如何在意,此刻却脸色骤变,长出一口气抚着胸口道:“娘咧,逃过一劫!”

    刘屠狗和孙道林仍保持先前的姿势不动,与外围鸡飞狗跳的混乱场景两相映衬,显得格外诡异,只是两人脚下土坑却已在方才的震动中再次下陷,几乎有齐膝深。

    这还罢了,两人方圆数丈内的青砖连同后花厅的石阶竟是尽数被巨力碾碎,划出一个隔绝内外生死的恐怖大圆。

    看到此景,任谁都知道自己竟是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若不是两位宗师以某种玄妙手段将拼斗的余波收束在那个大圆内,只怕这几十号人中能活下来的屈指可数。

    刘屠狗几乎成了一个血人,算上眉心刀痕,简直是八窍流血,瞧着就觉凄惨,然而他的脊梁始终挺得笔直,周身气息也在疯狂攀升,尤其背上屠灭刀光芒渐盛,流光溢彩、刀气纵横。

    许多收束不住的小股琐碎刀气四处乱窜,犁地翻土、摧花折叶,在廊柱和树干上刻下深深刀痕,最远的一道刀气径直飞上花厅房檐,将一片青瓦切成两半,靠外的半截自房檐上颓然坠落。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那半截青瓦彷佛轻如鸿毛,以一种极为舒缓的速度下落,缓缓飘到二楼,连同许多被刀气击得漫天飞舞的花瓣草叶一起,突然就悬空静止、纹丝不动,构成了一幅极为玄奇惊悚的画卷。

    在这万物皆静的画卷之中,有一个人突兀地动了。

    孙道林一头花白头发不知何时已尽数转白,不是长者老人那种常见的雪白,而是干枯晦暗显得有些发黄的惨白,他脸上爬满仿佛一眨眼就出现的深深沟壑,整个人简直老了几十岁。

    他按住刘屠狗肩头的左手不动,右手攥拳,击向刘屠狗眉心。

    孙道林的拳头却似少年人般光滑洁白,五指因为血气充盈而格外红润,透着一股奇异的美感。

    这一拳平平无奇,甚至是缓慢无比,且越靠近刘屠狗眉心就越发吃力,犹如推山。

    只是这样慢如龟爬的滑稽一拳,却没人敢小觑半分,因为那缓慢的拳头竟然带起了骇人的灼热罡风,将在罡风中仍旧纹丝不动的漫天花瓣草叶尽数引燃。

    后花厅前的空地上立刻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到了此刻,围观众人也都看出来了,虽然二爷气势更盛,但明显两位宗师都已经控制不住力量的外泄,竟都使出了全力。

    这一拳,是真正的分高下、定生死!

    围观众人全神贯注,然而这一拳实在太过缓慢,让人心焦不已。

    刘屠狗兀自闭目静立,对袭来的拳头不闪不避。

    杨雄戟看得目眦欲裂,蓦地大喝一声:“二哥,快还手啊!”

    他脸上露出绝大的愤怒与恐惧,这样的紧要关头,竟然连近身都做不到,帮不上二哥半点儿忙,何其无能!何其可悲!

    早知如此,就该用人命堆死孙道林,跟这个老东西比斗什么灵感啊?

    杨雄戟身上蓦然浮现不成形状的稀薄罡衣,胯下雪蹄绿螭兽与他心意相通,猛地低下头,奋蹄发力、悍然前冲,竟冲出三丈有余才被暴乱的气机挡下。

    雪蹄绿螭兽境界稍低,做不到罡衣护体,身躯上很快浮现出刀砍火烧的痕迹,疼得哞哞直叫。幸好它皮糙肉厚,并不严重,却是泥足深陷,半点儿前进不得。

    杨雄戟身上罡衣已经残破不堪,衣甲被瞬间撕裂,周身伤口鲜血直流,形容可怖。

    他怒吼一声,猛地收回残余罡衣,寒铁长钺戟向前狠狠一掼,戟尖竟闪过一抹暗淡光华,虽然转瞬即逝,依旧势如破竹般刺破了身前的无形气机。

    雪蹄绿螭兽压力大减,噔噔噔又向前冲出近丈,才被狂暴涌来的气机牢牢包裹。

    气机反扑,威力大得不可思议,雪蹄绿螭兽还没站稳脚跟,已经被逼迫步步后退,蹄子沉重,在地上青石上踩出几溜浅坑。

    一道巨大的刀痕出现在雪蹄绿螭兽的胸膛上,它背上的杨雄戟也同样凄惨,头发都给烤焦一片,手臂上鲜血淋漓,顺着已然斜斜垂地的戟身向下流淌。

    杨雄戟犹不甘心,怒吼连连:“二哥,快醒醒啊!”

    孙府老仆跟着杨雄戟冲出几步,见状缓缓后退,叹息道:“何苦来哉,两位宗师求仁得仁,是大喜事。”

    黑鸦群中人影闪动,以曹春福、徐东江为首,十几人持刀奔出,彼此气息连接,赫然都是第四旗的老卒。

    下了战场便寡言少语独来独往、半点都不显山露水的桑源又发出了那慑人的枭厉狂笑:“狗屁!向来只有咱黑鸦欺负人,所谓仁,都是强者的施舍,哪里是弱者可以奢求!”

    阿嵬有些头疼地甩了甩脑袋,瞪了一旁的小药童一眼:“老实待着!”

    它闷哼一声,扬蹄飞奔的同时周身黑气缭绕,眨眼便披上那套狰狞厚实的黑色甲胄,几步就越过第四旗黑鸦、越过杨雄戟与雪蹄绿螭兽,这才将身躯一横,周身黑气大盛,立起一座罡墙。

    与此同时,孙道林的拳头终于撞上刘屠狗的额头眉心。

    咚!

    声如擂鼓!

    刘屠狗被打得双脚离地,却没有丝毫后仰乃至跌飞,而是凭空向上飞起三尺。

    犹在空中的二爷蓦然睁眼,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一个温煦而恐怖的笑容:“多谢前辈!”

    同样闭眼的孙道林缓缓睁眼,亦是点头微笑:“果是好刀!老头子想借来一用,不知可否?”

    刘屠狗背上屠灭刀应声离鞘,刀尖向上刀柄朝下悬在二爷头顶,周身刀光熄灭、刀气收敛,显露出华美刀身。

    刘屠狗兀自浮空不落,抬手抓住刀柄,笑容不变道:“恭送前辈!”

    孙道林垂下手臂,引颈就戮。

    远处的孙府老仆终于变色:“校尉大人,你当真要背负擅杀大臣、屠戮豪族的恶名?”

    刘屠狗微微一愣,抬眼看向老仆方向。

    他的目光自杨雄戟、黑鸦刀阵乃至所有人的脸上划过,脸上笑容越来越盛,胸中豪气顿生。

    空中花草燃尽,飞灰四散。半截瓦片坠地,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刘屠狗双脚落地,毫不犹豫抡刀一割,孙道林大好头颅便飞上半空,灼热的颈血喷溅全身。

    看着站立不倒的无头尸身,刘屠狗微微回神,缓缓吐气开声,如春雷铁鼓,如虎啸龙吟。

    “天下恶名,刘屠狗一身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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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是在火车上码的,用手机传的,不知道排版会不会有问题,有的话晚上回去改,若有字句上的瑕疵大家见谅。我写得时候倒是感觉挺爽,希望大家看时也会觉得爽,最后,祝大家晚餐胃口好!)

第一百零二章 有青衣踏波而来

    满场寂静,落针可闻。

    刘屠狗收刀入鞘,向孙道林的尸身郑重行礼,一揖到底,恭敬而肃然。

    孙府老仆走上前,弯腰捧起孙道林滚落尘埃的头颅,立在刘屠狗身侧,似欣慰似遗憾地低声道:“早有今日这般壮烈决断,又怎会蝇营狗苟半生,非但神通无望,还一再跌境,最终死于黄毛小儿之手?又怎会等不来送帖人?”

    刘屠狗听得分明,直起身来霍然转头,周身杀意盈沸,语气森寒如霜:“送帖人?送的可是谪仙帖?”

    慕容小娘儿曾对二爷提及谪仙帖这个神秘宗门,言道其门人极少,一位主事的秉笔执事之外,另有若干位采访使与送帖人。

    当代秉笔执事正是那位万古刀开天门山的飞仙观主鲁绝哀,这个宗门的行事风格便可见一斑。

    刘屠狗转过身上前一步,盯住老仆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孙道林为何萌生死志?为何……甘愿死在我手里?”

    孙府老仆微微躬身,神态气质一如从前,并无半点儿谪仙帖中人的霸道气焰。

    “正是谪仙帖,老爷是曾被帖上录名的人物,可惜终究行差踏错,失了资格。来取老爷性命的不是送帖人,而是校尉大人,想必他心里是有些不服气的。”

    老仆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面黑底金边飞凤旗,将孙道林的头颅包好,笑道:“只是大人非同凡俗,竟能使得老爷借你之手含笑赴死,可见死前已然无憾。以他的脾性而言,倒实在是异数,若你二人早些相交,也许便不是这个结果。”

    刘屠狗可没心情听他鬼扯,冷然道:“你到底是何人?”

    不等对方回答,他突然出手,一爪按住老仆肩头,掌指间红芒流转,吞吐不定的罡气迅速晕染了老仆半边身躯。对于此等匪类,自然是先擒拿了再论其他。

    老仆不闪不避任由二爷摆布,低眉顺眼,语气平淡:“一个卖身孙府、连本名都已忘记的可怜人罢了。”

    刘屠狗咧嘴一笑,指尖用力,在老仆肩头抠出五个血洞,蕴含病虎神意的罡气灌入对方体内,压得老仆越发佝偻。

    虽然二爷语不惊人死不休,悍然说出了“天下恶名一身当之”的豪言壮语,但其实这“恶名”只是相对于那些豪强而言,被这些高高在上的门阀视为恶人,二爷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毕竟孙道林此等枭雄人物可绝然算不上什么好人。

    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愿占对方大败跌境后气败血亏的便宜,执意比斗灵感,除去自身确实需要磨砺,求一个无愧于心亦是重要因由。

    现在想来,老仆在刘屠狗挥刀前的那句喝问,看似是情急救人,实则暗含激将,而且这种激将非得对二爷的脾气秉性知之甚深才能做出。

    不论孙道林因何借刘屠狗之手就死,而且死得如此急迫,他死前却实实在在对刘屠狗有恩。

    刘屠狗执意手刃孙道林,固然是在以这种看似不可理喻的方式报答磨刀之恩,却未必没有老仆那句激将的“功劳”。

    二爷愿意被唐符节光明正大地借刀杀人,却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忍受谪仙帖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阴谋算计。

    “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招惹过谪仙帖,为什么要算计我?你背后是何人在指使?”

    神意罡气入体,身份存疑的孙府老仆只是浑身一颤就恍若无事,彷佛在经受千刀万剐之苦的人不是他一般。

    “老奴这样的人在谪仙帖中所在多有,不过就是个连采访使和送帖人都当不上、走狗一般的废人罢了,今日向大人漏了底细,也就成了一条板上钉钉的死狗。”

    老仆神情始终平静,轻描淡写道:“老爷死了,在下头总还需要人服侍,老奴虽然对不起他,终归是个人选,还请大人垂怜。”

    他对二爷的问话避而不谈,反而摆出一副一心殉主的忠仆模样,偏偏还情真意切,并不像作假。

    说起来这对主仆的关系还真是复杂至极,结合两人的说辞,当真是几十年亦敌亦友的一笔烂账。

    “老狗欺人!”

    刘屠狗怒极而笑:“这时候还摆什么主仆情深的嘴脸?想死就自己了断去!二爷的刀也是谁想借就能借的?”

    老仆抬头看了二爷一眼,点点头道:“大人恐怕已上了谪仙帖,自然非比寻常,老奴确实不配大人拔刀。”

    刘屠狗闻言一愣,旋即怒道:“爷们儿招谁惹谁了,鲁绝哀整天吃饱了撑的还是咋地?”

    他仔细观察老仆脸色,发现对方听到“鲁绝哀”三字后只是微微疑惑,此外并无其他反应,不禁心生疑窦。

    “他当真就只是条无足轻重的走狗,哪里能知晓秉笔执事的真名?”

    一个轻柔的女声自莲湖方向传来,飘飘渺渺,不含一丝感情起伏。

    刘屠狗霍然转身。

    数顷碧波、满湖莲叶,粉红荷花点缀其中,在风中微微摆动,已是难得之景。

    负剑的青衣少女踏波而来,额头一条镶嵌碧玉、银线织就的抹额,长裙烂漫、纤腰束素,如云的乌发披散着直至腰臀,一双藕色绣花鞋每每在莲叶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就如凭虚御风般飞出数丈,翩然若仙。

    刘屠狗松开被废去丹田气海的孙府老仆,任由对方瘫软在地。

    他面无表情走到湖边,心中念头急转。

    青衣剑仙一剑八百甲的血腥杀戮犹然历历在目,这个美丽却危险的女剑士每次出现,总是伴随着一场腥风血雨,二爷才刚摊上谪仙帖的算计,实在不想再跟所图甚大的阴山玄宗扯上关系。

    与初见时的情景极为相似,那柄青光湛湛的飞剑先一步上岸,嗤地一声直没入土,只露出晶莹剔透的紫色剑柄。

    青衣少女飘然落下,单脚踩在剑柄上,两腿交叠,双手负于身后,藕色绣花鞋隐没在长裙之下,任由裙摆随风舞动。

    仍是那双动人心魄的水润眸子,流光溢彩,宛如无穷星光蕴藏其中。

    美人美景,直可入画。

    刘屠狗盯着这双美丽的眸子看了半晌,突然咧嘴一笑,侧身指着正自远处走近的阿嵬道:“女侠,冤有头债有主,搅了贺兰兄好事儿的是那匹夯货,跟我无关!”

    阿嵬瞠目结舌,很快反应过来,马脸上的表情连番变换,装出一幅懵懂无知、毫无灵智的呆傻模样,意图蒙混过关。

    青衣少女瞧了白马一眼,又将眸子转向二爷:“独吞了灵应侯的无心纸,你不会以为真就能平静无事了吧?”

    这下二爷可真是脑仁疼了,无心纸是一回,阴山黑气又是一回,不知不觉间,自家竟然已经坏了贺兰长春乃至阴山玄宗两回好事了。

    债多了不愁,他耍无赖道:“那张破纸都成了马粪了,再说本也不是你阴山玄宗的东西,犯不着为这个跟我为难吧?”

    说起来那灵应侯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货色,真是宝贝你倒是好好收起来啊,藏在大门口的影壁里算怎么回事儿?

    阿嵬确实从无心纸上得到了一门阴气森森的法门,但也没真的珍贵到几大势力拼死争夺的地步,其中恐怕有些刘屠狗并不知晓的秘密。

    青衣少女的出现给二爷敲响了警钟,以往的猜测怕已成真,如今恐怕周天排的上号的势力都已经注意到自家了,今后的麻烦可谓无穷无尽,说起来把黑鸦轰出朔方的常兆清可真是不地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敲些竹杠才是。

    刘屠狗摇摇头,还是心善啊,总是被人明里暗里欺负。

    他抬头盯住青衣少女的眸子,洒然一笑:“既然吃下了肚,绝然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女侠你划下道来吧!”

    青衣少女从袖中甩出一枚令旗,郑重其事道:“奉唐公符节钦命,刘屠狗及黑鸦卫立刻赶赴金城关,一切行止俱听持令人调遣,不得有误!”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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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度章节,但写起来并不轻松,如有逻辑硬伤,希望大家去书评区或贴吧指正。写书这么久竟然没被人骂过,这不科学啊!)

    (困得不行了,明天再检查,先不负责任地上传罢!)

    (大家晚安!)

第一百零三章 问剑当以剑答

    旷野之上,血棠营马不停蹄。

    黑色的队列一侧,一袭显眼青裙独自策马而行,长剑璀璨、发丝飞扬,吸引了许多黑鸦的目光。

    杨雄戟瞟了一眼这名自称叫做“颜瑛”的少女宗师大剑士,毫无顾忌地品评道:“原本俺以为俞大家已是难得的女中豪杰,可跟这位杀人盈野的狠辣娘们儿一比,啧啧……简直就是位温婉的闺秀了。”

    刘屠狗咧嘴一笑,遗憾道:“本想着到了蓟州城就找机会跟公孙龙切磋一番,没想到天生劳碌命,没顾上道别就分道扬镳了。”

    说起俞应梅,这位舞剑大家带给血棠营上下的观感都还不错,是以私下里不少黑鸦都觉着二爷当真是情窦晚开、不解风情。

    杨雄戟难得地叹了口气,对这个二哥当真无可奈何,换了个话题低声道:“我、老任和第四旗还好,张三和董大少的手下这些日子可有不少人口出怨言了,说起来这一路上跟孤魂野鬼似的到处跑,比在先登寨那会儿还要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刘屠狗眸光闪动,微微点头。

    张、董两人都是城府不浅的世家子,麾下也都脱不了大旗门和越骑董家的烙印,当然不可能一心一意绑死在黑鸦卫这颗新苗上,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没有自己这个镇压一切的校尉在,血棠营早就散架子了。

    至于被常兆清、唐符节这些边州巨擘推来搡去,细想想确实有些窝囊。还记得兰陵城中老白说书时,凡是讲到江湖事,每每都要装模作样感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如今的刘屠狗对这句话可谓感触颇深。哪怕已成就半步神通、麾下有五百凶神恶煞的黑鸦随时俯首听命,仍是难免要身不由己地劳碌奔波。

    越是接近真正能左右周天大势的那个层次,他就越发清晰地感受到那许多擎天大手,或如阴山玄宗一般明目张胆地落子布局,或如谪仙帖一般隐于重重帷幕之后推波助澜,但各方究竟在图谋什么,刘屠狗却始终如雾里看花、不甚分明。

    在他想来,眼下既然已被找上门来,就更加得小心谨慎,自己的生死还在其次,连累了手底下卖命的弟兄就当真要过意不去了,不是怕死人,而是怕他们死得太过憋屈,辜负了大好男儿的英雄意气。

    唯有死在沙场或是求道的路上,酣畅纵~情而死,那才是死得其所。二爷不但不会拦着护着,反而还要拍手称快、心生艳羡。

    他拍了拍阿嵬的脖颈,朝青衣少女指了指,白马便脱出队列,转而与颜瑛的坐骑并辔而行。

    “有事?”

    刘屠狗腼腆一笑:“我是野路子出身,没见过大宗门的气派,瑛妹子能不能跟咱说说阴山玄宗和江湖上的事儿,也好让俺长长见识?”

    噌!颜瑛背上长剑离鞘一寸,青光湛湛。

    “你想死?”

    刘屠狗侧头瞥了一眼,不知死活地赞叹道:“当真是神兵利器,不知瑛妹子的飞剑叫啥名字?”

    话音才落,那柄长剑已经决然出鞘,眨眼冲上半空,以极快的速度盘旋一圈,随即朝着刘屠狗兜头刺下!

    “好说好商量不行?”

    二爷怪叫一声,屠灭刀也从刀鞘中蹦了出来,拦在自家头顶。

    “既然是问剑,自然以剑答之!”

    颜瑛自马背上飞身而起,体态轻盈如羽,探出素手握住剑柄,皓腕一转、青光闪烁,一剑便将屠灭刀挑飞。

    “徒有其表!”

    她冷哼一声,随即长剑毫不犹豫刺向刘屠狗面门。

    二爷根本不会驭剑驭刀的法门,想不徒有其表都难,更何况颜瑛是以手持剑,力道与神意比飞剑更加凝聚,当然无往而不利。

    说起来灵感驭剑与神通御剑,看似都以飞剑杀人,其实有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从当日鲁绝哀仅凭一道刀意摧山开谷便可见一斑。

    颜瑛仍是灵感,知道单靠飞剑恐怕很难拿下刘屠狗,当机立断毅然舍弃了飞剑的灵活机变,而只求方寸间的威力绝强,分明是要以雷霆手段将二爷一举降服。

    这倒也符合她那孤注一掷、不留后路的凌厉剑道。

    盯着那柄锋锐刺骨的长剑,刘屠狗不禁心生赞叹:“明明已经先发制人还要耍手段以强击弱,这娘们儿还真是不同凡俗丫。”

    他倒没计较青衣少女丝毫不要面皮的行为,毕竟若非这般心无杂念、不计善恶是非,对方也做不出一剑斩杀八百甲这样令人瞠目的事来。

    修行路上能遇见这样绝美的风景,二爷可知足的很。

    于是,他果断向一侧跃出,把阿嵬留在了原地。

    仍在行进的阿嵬陡觉背上一轻,瞬间明白过来,愤怒地嘶鸣一声,竟就地来了个懒驴打滚,躲开了颜瑛的剑锋。

    这一人一马,还是默契得很。

    刘屠狗落地后从容召回屠灭,劈手就是一刀,璀璨刀气汹涌而出,劈头盖脸朝着同样落地的颜瑛砸去。

    颜瑛似乎并不喜欢让凌厉剑气脱离剑身,而是将全部神意都寄托在手中的剑锋之内。

    她见失去了先机,手臂猛地向前一送,长剑脱手而出,如逆水行舟,迎着刘屠狗的刀气激射而至。

    刺啦!声如裂帛!

    美丽飞剑瞬间刺入刀气之中,撕扯开一个大口子,自身却也泥足深陷,越飞越慢。

    颜瑛璀璨眸子中露出一抹惊讶的情绪,毫不犹豫地轻轻一个纵跃,飞身追上飞剑,再次抓住剑柄,顶着当面的澎湃刀气悍然前刺,终于势如破竹。

    凌厉刀气被硬生生刺破,让出一条无遮无拦的坦途。

    黑鸦们早已勒住马头,见状也是心生讶异,毕竟除了第四旗,其他人并没见过这位女剑士出手。这等一往无前的跋扈气焰,跟校尉大人何其神似。一山不容二虎,也难怪两人话都没说两句就大打出手。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着年纪不大、惹事本事不小的校尉大人,还真是见识了许多真正高手,连万中无一的宗师都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往外冒。

    等颜瑛冲到近前,刘屠狗冲着近在咫尺的美丽容颜咧嘴一笑,二话不说抡刀就劈,同样是清清爽爽的朴拙一刀,没有刀光刀气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却压迫得周遭气浪翻滚、波及四方。

    一刀一剑实打实互斩交锋,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彷佛天地都在轰鸣。如此糟蹋神兵利器,简直暴殄天物到极致。

    刘屠狗所站之地立刻塌陷成一个大坑,双脚深陷,与孙府花厅前的场景差相仿佛,让没能亲眼目睹当日交锋的黑鸦们真正认识到了大成宗师出手时的威力。

    这样拳拳到肉刀剑互斩的近身交锋,远比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灵感神意更让他们热血沸腾。

    颜瑛闷哼一声,借力高高飞起,牢牢握在手中的长剑发出刺耳的颤鸣,虎口处赫然开裂,流下殷红的鲜血。

    刘屠狗抬头咧嘴一笑,毫不怜香惜玉地提刀上撩,又划出一道璀璨刀气,如天河倒卷,奔涌而上。

    杨雄戟见状禁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心道二哥到底是少年心性,男子汉大丈夫咋能跟人家一个小娘儿斤斤计较,虽然这青衣小娘儿同样也不是啥省油的灯就是了。若把人家逼急了,不计后果使出万人窟顶那惊天一剑,真是哭都来不及。

    血棠营这些个弟兄也是命苦,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看神仙打架,指不定啥时候就要被殃及池鱼。

    念及于此,杨雄戟暗暗下定决心,今后一定要狠狠操练手底下这些窝囊废。不经历生死,连个看客都当不成,更别提能有扬眉吐气、横行无忌的一天。

    他在孙府花厅前又有突破,距离宗师境界只有半步之遥,对天地气息的感受极为敏锐,立刻捕捉到了颜瑛那层层拔高的骇人气机。

    还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杨雄戟禁不住面色大变,猛地暴喝一声:“娘咧,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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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呀,又忘了第一时间感谢打赏了,书友~逗逼在哪里~,你为啥这么有节操?还有即使当天断更仍然将大把推荐票留给俺的同志们,你们让我感到快乐!)

    (写完就发出来了,下午事儿比较多,晚上更不更没准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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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3624/ 第一时间欣赏屠狗最新章节! 作者:屠龙氏所写的《屠狗》为转载作品,屠狗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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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狗介绍:
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