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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龙氏     屠狗txt下载     屠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 紫韵青虹

    孙府花厅前那场短暂却凶险无比的拼斗早就传遍全营,在杨百骑长那声气急败坏的暴喝出口之前,五百黑鸦已经毫不犹豫地先一步纵马奔逃,连堪称悍勇无畏的第四旗也不例外。

    几位百骑长连同第四旗几名崭露头角的什长则悄然落在了最后,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大伙儿都见到了杨雄戟的神速进境,当然知道近距离感受宗师争锋的机会有多么珍贵。

    说起来刘屠狗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除去天资与心性,其实更得益于一路上的不凡际遇,自拜入禅门野狐一脉开始,所见所遇几多枭雄人杰,连遍数周天都属凤毛麟角的神通老怪物都能遇上一位,当真是寻常人一辈子都绝难见到的风景。

    颜瑛出身的阴山玄宗虽然低调得令人发指,连幽州本地都极少有人知晓,但其入世行走的年轻弟子无一不是惊才艳艳的灵感宗师,暗地里对北四州局势的操控更是无孔不入,跟唐符节这样的人物竟都有着不清不楚的交情,实在令人心惊。

    张宝太曾提及的那名中年道人,经由俞应梅之口可知公孙龙也对其推崇备至,极有可能便是阴山玄宗中的神通人物。

    颜瑛即便不是那位道人的亲传弟子,关系也一定非比寻常,一身剑术更是凌厉得一塌糊涂,着实让走了一条融汇百家的路子的二爷见猎心喜、心痒难耐,更何况还能借机发泄一番被人推来搡去的怨气,顺便打压下这青衣小娘儿的嚣张气焰,又何乐而不为?

    他得势不饶人地划出一道刀气,随即屏气凝神、横刀静立,仰着头满心欢喜地等待颜瑛那必定凌厉绝伦的一剑。

    这道刀气亦是非比寻常,非但如倒卷奔涌的天河般声势浩大,顶端更是隐隐呈现虎形,拖着一条长尾盘旋而上。

    奇异的虎形刀气并不急着噬咬敌手,而是在空中奔腾咆哮,唤来漫天灵气加身,吞云吐雾、威势绝伦。

    只是这样一来,刀气在迅速壮大自身的同时也给了颜瑛从容反击的机会。

    “华而不实!”

    半空中的青衣少女裙裾飞扬,如云的长发被刀气带起的罡风吹得向上扬起,裸~露出纤细柔美的脖颈和秀美如莲花的整张俏脸。

    她双手在胸腹间结出一个繁复剑印,气机绵延、凛然生威。

    剑鸣声声,渐渐充塞天地。

    散发紫青两色光芒的飞剑悬停在颜瑛身前,极为凝聚的剑气尽数附着在剑身之上,那夺目的光辉甚至将长剑的真容都尽数遮掩,场中再无人能看得分明。

    与先前返璞归真的以手持剑迥异,颜瑛这一剑显然是将一身修为尽数寄托于飞剑之上,催迫出最为纯粹凌厉的大威能。

    还未出手,天地间已然异象连连,漫天狂风中雷声阵阵,融入剑鸣之中,与虎啸声分庭抗礼。

    自九天上垂落的灵气瀑布突然一分为二,飞向虎形刀气的灵气被飞剑硬生生扯走近半,将后者包裹成一个梭形的光团,连同颜瑛在胸前结印的双手都被遮掩,隐没于那璀璨光辉之内。

    这景象似曾相识,若不是刘屠狗已经知晓了颜瑛的根底,恐怕会把对方认作是飞仙观主的徒弟。虽然一个是剑气,一个仅仅是刀意,其中差距不可以道里计,却同样不是寻常宗师可以企及。

    二爷禁不住心生赞叹,比起鲁绝哀那个面目可憎的糟老头子,眼前这莲花般绝美的少女可是要赏心悦目得多了。

    此时的颜瑛可没二爷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她身前长剑突然光芒大盛,猛地窜上高天,转瞬间便勾勒出一张青紫色的氤氲蛛网。

    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肆意弥漫的剑意刺得刘屠狗浑身汗毛竖起、遍体生寒。

    因为气象不显,青衣少女的灵感境界是否大成无从知晓,若仅仅以能够驭器的灵感中境就催发出这般以力压人的霸道之剑,就实在可怖可畏,传出去不知要羞煞多少男儿。

    毕竟不是可以出入青冥的神通境界,颜瑛蓄势良久,上升之势早竭,胸中一口灵气将尽,开始缓缓下落。

    也正是此刻,青衣少女凌空下指:“剑名紫韵青虹。”

    已攀升至一个骇人速度的紫青飞剑猛地一顿,随即裹挟着九天风雷绝然俯冲,在身后拖拽出一道煌煌剑气神光,带着沛然莫之能御的凛然神威,直指横刀望天的刘屠狗。

    不就问个剑名么,竟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这个此刻脸色煞白、已然摇摇欲坠的青衣小娘儿当真病的不轻。若不是二爷俺不知死活地任你施展,早就将你乱刀斩落了。

    刘屠狗顾不上再腹诽,心意一动,空中那道同样蓄势良久的虎形刀气猛地打了一个滚儿,恰好挡在自家头顶,随即跃起向上一扑,迎着那柄名为“紫韵青虹”的飞剑揉身而上。

    紫韵青虹转瞬即至,虎形刀气没有硬拼,而是猛地探出双爪斜抱剑身,同时张开大嘴咬向剑尖,仍保持刀气形状的虎身和长尾上卷,缠绕住长剑带起的剑气神光。

    猛虎周身的纹理中有一座山峰的虚影一闪而逝,极不起眼。

    不提猛虎身上本就多有山纹,全神贯注驭剑的颜瑛也根本再无一丝余力,丝毫没有发觉其中奥妙。

    然而那剑身上传来的磅礴巨力却真实无虚,飞剑一沉,剑尖发生了些微偏转,俯冲之势也立时慢了几分。

    颜瑛苍白的脸颊上晕染上一抹绯红,也不知是飞剑上力道反震所致,还是因二爷那虎形刀气的无赖举动而羞恼。

    合身抱住飞剑的猛虎使出浑身解数,爪牙齐上、头撞尾搅,硬生生拖住了飞剑。

    剑气与刀气瞬间犬牙交错,彼此蕴藏的神意水火不容、争斗不休,只是几个呼吸间已经各自散乱如麻,几乎维持不住形体。

    这变化是如此剧烈,已经容不得各出全力的两人做出太多反应。

    颜瑛双脚踉跄落地,颓然坐倒,伸出手掌按住额头,体内灵气已经撑不起一件罡衣。

    “阿嵬!”

    刘屠狗毫不犹豫大喝一声,随即纵身一跃,站在颜瑛身边。

    他双手横举屠灭向上一撑,支起一道伞状罡气,伞面迅速向下延伸,将两人严严实实护在当中。

    刘屠狗隔空操控虎形罡气许久,神念和心力消耗甚巨,好在灵气还算充足,只是这种形状并无神意支持,能起到多大作用实在没谱。

    下一刻,被强行收束凝聚的海量灵气悍然作乱,猛地膨胀开来,五颜六色的灵气大潮将天空渲染得艳丽绝伦,也将刘屠狗与颜瑛淹没其中。

    以紫韵青虹与虎形刀气为中心,不可思议的绝强力量凭空炸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恐怖气云,如水波般扫荡数里,一时间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离得最近的几名黑鸦瞬间被吹离马背,翻翻滚滚飞出十余丈才狼狈落地,又身不由己滚出十余丈才稳住身形。

    被二爷摆了一道的阿嵬身披纯黑厚甲罡衣,狰狞甲片覆盖全身,勉强睁开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如同从幽冥中走出的魔马般硬顶着狂暴的灵气大潮逆流奔跑。

    灵气大潮虽然凶暴,毕竟没有凝聚的神意支撑,一时间竟然奈何不得阿嵬身上材料特殊的罡甲。

    刘屠狗与颜瑛的交手兔起鹘落,其实极为短暂,白马并没跑出多远,是以几个呼吸间就已接近那个无良的二爷。

    它嘶鸣一声,带着几许幸灾乐祸的快意,身上罡甲猛地崩散,学着二爷的样子构造出一柄更大的罡气帐篷,代替了刘屠狗那柄即将散架的罡伞。

    两人一马瞬间被黑暗笼罩,罡气帐篷外狂风呼啸,里面却是难得的平静安稳。

    刘屠狗松了一口气,缓缓散去罡气,四下瞧了瞧,只能看见屠灭刀上的符箓和阿嵬的眼睛。

    一抹碧绿光华一闪而逝,颜瑛那条华美抹额正中镶嵌有一枚氤氲碧玉,以方位与大小来看,正是那美玉散发出来的光彩。

    刘屠狗若有所思,蓦地咧嘴笑道:“瑛妹子,想不想知道俺这把刀叫啥名字?”

第一百零五章 一约既定,重山无阻

    没等颜瑛回答,阿嵬以阴山黑气架构的帐篷剧烈地扭曲颤抖起来,转瞬间已是四处漏风,几个呼吸间便被灵气大潮一冲而散。

    好在只是余波,强弩之末,没能带给两人一马更多的麻烦。

    灵感境界,做不到如鲁绝哀那般唯我独尊,天地间只余掌中刀意,些许神意,根本无法长久撼动苍穹之上那无声咆哮奔腾的灵气之海。

    失了神意支撑,漫天散落的灵气垂落如雨,五彩缤纷,如梦似幻。

    坐倒在地的颜瑛抬手一招、掌心向天,紫韵青虹便似飞鸟投林,自远处蹁跹而至,悬停在她的手掌上方一寸处。

    这柄美丽飞剑丝毫未损,只是光华暗淡,恐怕需要温养一番。

    刘屠狗瞥了一眼颜瑛额头那枚碧玉,方才碧光闪动的瞬间,他心底里竟升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绝大恐惧,彷佛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将他看了个通透。

    这种感受虽然转瞬即逝,却着实糟糕透顶,惹得二爷心头无名之火大盛,才情不自禁问出那句戏谑之言。

    颜瑛没有答话,而是缓缓起身,探手将紫韵青虹揽入怀中,抬头静看那漫天灵雨。

    抱剑观花,美人长剑两相宜,如此静谧安闲之景,最是能消人心中火气。

    刘屠狗低头看了看屠灭刀,发觉并无大碍便随手插回刀鞘。

    这与先前一般无二的过河拆桥,看得阿嵬直翻白眼。

    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颜瑛转过头来,原本苍白的脸色已然不再,语气也不复先前的咄咄逼人:“不愧是灵山行走都看重的人物,三年之后、甲子论道之时,颜瑛当持此剑问过刘兄手中之刀。”

    “甲子论道?”刘屠狗愕然。

    虽然从未听闻过什么“甲子论道”,但既然颜瑛说得如此郑重,便可知其一定非同小可。

    至于从少女口中听到“灵山行走”四字,刘屠狗反倒觉得没有必要深究。既然贺兰长春与高子玉都见过自己,也知晓自家跟慕容女魔头有些交情,颜瑛又与二人同出一脉,理所当然能探得二爷的部分底细。

    颜瑛闻言露出些许奇怪的神色:“刘兄竟不知此事么?”

    见打了一架后青衣小娘儿终于肯好好说话,刘屠狗很干脆地点点头道:“俺是寒门小户出身,见识浅得很,还请瑛妹子解惑。”

    “寒门小户”云云,单就二爷的高绝境界而论就经不起推敲,只是以颜瑛的冷淡性子,本就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费神,反正早晚会真相大白。

    至于某些足以惹得少女拔剑的惫懒言辞,既然奈何不了二爷,也就只好无视。

    她定了定神,不厌其烦道:“天下神通约定每六十年坐而论道一次,以期互相砥砺,共参那飘渺的天人大道,谓之甲子论道。届时不但不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通祖师会现身说法,还会邀请灵感境界的后起之秀赴会,以期能集思广益,也有提携后进的意思。”

    刘屠狗闻言咧嘴一笑:“啧啧!六十年已顶的上寻常人大半辈子的光阴了,长得足够上演无数物是人非的悲欢离合,也只有寿元骇人的神通老怪物才会不当一回事。”

    老狐狸曾言,虽然境界越高寿数也理应越高,但具体到单个修士,不提诸多本就要损耗寿元的修行法门,单是道途上种种天灾**,便足以引发无数令人叹息扼腕的中道夭折。神通境界能活到五百岁上下几乎就是极限,饶是如此,以世俗眼光观之已是仙佛一般的人物。

    二爷有些不怀好意地感叹道:“问你一句剑就闹出这么大动静,险些两败俱伤,神通老怪物们论起道来岂不是要翻天了?灵感修士背后若无大神通者撑腰,岂不是随随便便就可能被殃及池鱼,让人随手拍死?”

    颜瑛摇摇头道:“放到二百年前的确是如此,然而近来几次论道,绝少会有神通祖师大打出手,反倒是跟随他们到场的后辈弟子每每争锋作生死斗,因为关系到道统气运消长与弟子本人的境界成就,祖师们通常不会干涉,所以死伤就总是在所难免。”

    刘屠狗奇道:“这倒怪了,既然能忍心坐观得意弟子落败身死,可见这些老怪物的心肠都是极硬,为何相互之间反而一团和气?二百年前……莫不是那让人听得双耳都起了茧子的铁骑西征?这跟那些超凡脱俗、号称‘龙不与蛇居’的老怪物们有啥关系?”

    “二百年前那次铁骑西征,看似只是世俗争锋,其实带给江湖修士的动荡更为剧烈,近一两次论道时到场的大神通者,绝大多数都是在西征前后成就,自然对那场陨落无数师长前辈的大劫心有余悸,所以很少会大打出手。”

    她稍稍停顿,补充道:“换做周天这个大棋盘也是一样,祖师们出手布局可以,亲自下场则必会招来天下神通共讨。”

    刘屠狗怔怔出神,天下神通共讨之,听来就觉胸怀激荡。鲁绝哀在摧倒天门山后曾提了一嘴,可见即便是那等跋扈人物都不免极为忌惮,而能够汇聚天下神通的论道盛会,又该是何等景象?

    他扭头看向静立在十余丈外的血棠营,目光游移片刻,才最终在和老四脸上停留。

    后者会意,下马出列,牵着一匹早就准备好的备用骏马过来。

    马是给颜瑛的,这青衣小娘儿先前的坐骑已在两人的交锋中死得透透的,说到殃及池鱼,几丈外那摊烂肉堪称实至名归。

    “咱们还有多少马?”刘屠狗念及此去金城关必然会遇到的恶战,终于想起来问问血棠营的家底。

    和老四负责打理全营马匹,闻言不假思索地答道:“出朔方时咱们是一人三马,一路奔波养护不善,因伤病折了三成,仅能做到一人双马。”

    刘屠狗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毕竟血棠营里鱼龙混杂,他这个校尉更是对长途行军中如何蓄养马力一窍不通。

    真正懂行的老卒不是没有,但相比起第四旗那些从军没几天的校尉心腹,就实在是人微言轻,连几位百骑长都极有默契地对此不置一词。一路上只有和老四壮着胆子抗议几回,仍旧没能让二爷将行军速度放缓半分。

    见校尉大人并无怪罪之意,用一脸肉疼表情来掩饰心中忐忑的和老四松了一口气。换做正规边军,非战时出现这样惨重的折损,即便罪不在他,也肯定会被带兵官借人头一用的。

    在和老四面前,颜瑛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模样,默默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刘屠狗突然问道:“谪仙帖的秉笔执事会去甲子论道吗?”

    颜瑛一愣,随即点点头道:“上回去了。”

    她催动胯下骏马,再不理会二爷和血棠营的五百黑鸦。

    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飘渺悠远,令人难以忘怀。

    “去,同去!”

    彷佛蕴藏无穷星光的眸子中剑意璀璨,无人得见的笑容在莲花般的俏脸上绽放。

    颜瑛忽而想起了师父曾说过的一句话。

    “一约既定,重山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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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书友~射线洪流~的打赏!他说是二爷托梦朝他要钱,哈哈,话说最近这本书真的热闹了许多哇。)

    (赶上年终考核,人品一败再败,两天才水完这章,大家尽管吊打俺吧,上传之后加班写材料去喽,话说俺还当着是不务正业丫。)

第一百零六章 曹虎头城头观阵(上)

    艳阳高照,夏日的草原上越发炎热,金城关正面最为险峻高耸的城楼上却是高冠如云、甲士如林,瞧着就觉闷热难当。

    一位峨冠博带、身材高大的老者被众星捧月围在当中,身上一袭大红朱衣官袍尤为显眼。

    依照大周官制,即便是六部尚书这样的一品大员亦只能着绯红官袍,想穿上朱衣非得超品不可,要达到这样的品秩,最低也须位列上卿或是入职军机才成。

    只需稍稍对眼下局势有所了解,这名老者的身份便不难猜。毕竟于此时此刻不坐镇朝廷中枢,反而身临险地出现在金城关头的超品大员,除了那位任职朱衣军机、加禁军大将军、拜六师大夫、总理剑、幽、蓟、青平狄事的曹公,恐怕就不会再有别人了。

    传闻仍赖在北定府不走、其实已秘密抵达金城关的曹宪之遥指关内大营,慨然笑道:“这三杆大旗,便是金城关固若金汤的最大倚仗。”

    众人的目光随之望去,但见关中无数旌旗飞扬,五颜六色,令人目不暇接。

    在这林林总总的旗帜当中,能被曹宪之称道的却也不多。除去位于大营正中央绣了“申屠”二字、顶端饰以象牙的中军云牙大旗,便数两面描金刺绣的鲜艳旗帜最为鹤立鸡群。

    金城将军申屠渊五十许人,白面长髯、身姿挺拔,即便此刻穿了一身煊赫金甲,仍给人潇洒儒雅之感。作为北四州威权最盛的封号将军、金城关当仁不让的头把交椅,他站位距离曹宪之最近,闻言朗声笑道:“老师可识得那两面卫旗?”

    年轻时人称“曹虎头”的曹宪之老当益壮,说起话来比申屠渊还要中气十足,他指着其中一面黑底银边的赤狮踏山旗道:“金城屯骑卫的大名即便在京师都是家喻户晓,庙堂上也常有人提及这头出了名的吞金兽,说每年砸进去的钱足够养活一万轻骑。在我看来,只要这只凶名更在恒山铁骑之上的彪悍重骑在战场上能始终做到一锤定音,花再多的银子都值。”

    曹宪之话音才落,申屠渊身侧一名大汉已经单膝跪倒,身上极为沉重的鲜艳红甲铿锵作响,大声道:“屯骑校尉穆狮磐及麾下一千红甲重骑随时听候曹公调遣!”

    曹宪之点点头,也没有叫穆狮磐起身,而是指向另一面以白色鸟羽为杆饰的白隼旗,如数家珍道:“骁骑卫同样耗资巨大,而且据说宁缺毋滥从来不要新兵,在边境上砍下十名生狄斥候的头颅是最低门槛,不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勇老卒,根本就没有进入骁骑卫的资格。是以骁骑卫虽只一千人,却不是一千士卒,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千伍长、什长。”

    他垂下手臂,看向同样半跪在地的一名青年将领,轻嘿了一声冷笑道:“甘酒泉,听说因为青州海东帮的帮旗跟你的骁骑卫犯冲,一整支五百人商队便被你屠了个干净?”

    甘酒泉肩窄臂长、精瘦干练,身上仅着一件轻便皮甲,浑身血煞气比穆狮磐还要浓烈几分,闻言沉声道:“海东帮暗通生狄、偷运箭杆生铁等违禁之物,罪证确凿、死不足惜!”

    曹宪之哈哈一笑,双手虚扶,让两人起身。

    “狮磐,穆家世代将门,几代人都是京师禁军的中流柱石,连天子都对你寄予厚望,老头子也就不多夸你了。”

    “甘酒泉,你可比慕容盛那个老鬼有风骨得多了,也不知他何德何能,竟然撞大运收下了你这样的门生。”

    他看着禁不住面露惊愕之色的骁骑校尉,肃容道:“老夫之所以捅破这层窗户纸,就是不希望在这种时候还出现不必要的内耗,不提这些狗屁倒灶的党争,单是纳血贿一项,蓟州边军的名声就早已经臭了大街,朝廷之所以还容得下你们,无非就是细细算账后仍是觉得利大于弊。”

    曹宪之扫了一眼脸色不太自然的申屠渊以及一大帮子沦为陪衬的校尉,轻哼一声道:“不要嫌老头子说话不留情面,也不要怨老头子厚此薄彼!情面是自己挣来的,能不能留住更不是老头子说了算。亲疏固然有别,可若是差事办不好,就不要跟老头子谈什么昔日情分!”

    这话说得极重,城楼上立刻呼啦啦跪倒一片。

    申屠渊斩钉截铁道:“末将等必戮力同心,不忘天子恩遇,不忘曹公教诲!”大大小小的校尉们忙齐声呼应,倒也颇为铿锵齐整。

    跪下的人多了,仍站着的人就不免有些惹眼。

    申屠渊与两位封号校尉都跪在曹宪之左侧,右手边还站着三人,服饰气质均与金城的将校们格格不入。

    三人中距离曹宪之最近的是一名灰袍老者,鹤发鸡皮却精神矍铄,身侧两人一人着大红龙虎纹罗袍,头戴玉叶冠,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黄金面具,另一人披大红铠甲,同样黄金面具遮面,腰悬鸳鸯双刀。

    “都起来吧。”

    曹宪之挥挥手,笑道:“你们也不必在私底下胡猜,这位是谷神殿的左祭酒元丹丘元大人,民间呼为‘丹丘子’的那位老神仙便是。”

    他又指向剩余两人:“看服色也能知晓个大概,这位在神殿的红衣神官中位列次席,复姓端木,另一位是红衣护殿武士统领,江湖人称‘赤蛟龙’的便是。”

    申屠渊带头起身,向谷神殿的三位巨头抱拳一礼,虽然礼敬,却并不如何亲热。

    本来以元丹丘左祭酒的身份,比起曹宪之也毫不逊色,然而谷神殿向来自成体系,与大周的文臣武将两大派系都是泾渭分明,礼制上并无严格要求。

    以申屠渊灵感巅峰的修为境界,自然能感应到元丹丘老迈身躯内的磅礴气机,他身后的校尉们倒有大半将目光投注到了“赤蛟龙”的身上。

    这位真名“李秀蛟”的红衣武士统领在江湖上凶名素著,做了不少毁门灭派的勾当,即便是金城这样的荒僻地界儿都有所耳闻,说是“赤蛟龙”所过之处,往往就成为寸草不生的赤地。

    “大伙肯定在心里嘀咕,你曹虎头该不是老糊涂了吧,没带来大队禁军也就罢了,怎么带了这么三位爷前来,沙场征战既不是拜神祈福、更不同于江湖搏杀,这不是添乱么?”

    微微停顿,曹宪之便自问自答:“老夫知道大伙儿时间宝贵,可既然已经看完了关内自家的旌旗,就不妨再陪我这个老糊涂看一看城外的狄人吧。”

    金城关外,角声呜咽由远及近,战阵渐渐汇聚如云。

第一百零七章 曹虎头城头观阵(下)

    众所周知,大周庙堂上虽有不少位列超品、顶着朱衣军机头衔的高官显爵,其实绝大多数不过是在枢密院挂个名,手中并无实际权柄,哪怕是有着禁军大将军的加衔仍是如此,非得在军机之前缀上执事二字才能真正手握大权。

    执事军机有两类,第一类是实授的禁军大将军,掌管天子亲军金戈卫三千人的金戈军机,掌管禁城内殿三百执金吾侍卫的金吾军机便数此类,这等关系中枢安危的要紧人物往往权重而位卑,名为大将军,其实与统领一师万骑的普通禁军将军差相仿佛,故而人称“小军机”。

    第二类则是大周庙堂上寥寥几位大权在握的“大军机”,枢密院太尉、南军总理与北军总理地位最高,却往往虚悬,再往下便是总理兵甲事、总理马政事、总理平狄事、总理平戎事……诸如此类的方面大员,唯有沾了“总理”二字,才称得上大周军方的真正掌舵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情形,那就是每当有波及数州的大战,天子会临时启用一名有足够威望的朱衣军机,拜为六师大夫,以便其名正言顺地代替天子出统六师、坐镇一方协调数州军政。

    曹宪之官拜六师大夫,又是总理剑、幽、蓟、青平狄事的“大军机”,两种情形都占全了,天眷之隆、权柄之大,堪称异数。

    他虽然出身世家高第,却是实实在在从金城关一名百骑长做起,一步步爬到如今的高位,更别提在场将校中以申屠渊为首,大半都能算作他曹系的人马。是以老爷子一句话说得重了,就能让距离朱衣军机只差一步的金城将军惶然下跪,积威之重,不做第二人想。

    蓟州边军是个什么德性,曹宪之可谓了如指掌。而对于曹公的脾性,城楼上的武将们同样知之甚深,

    “曹虎头”早年的性子极是暴烈,六亲不认、动辄杀人,年纪渐长后虽有收敛、却也有限。他方才说办不好差事就不要讲什么昔日情分,绝不是随口说说,哪个敢当耳旁风?

    即便是派系不同、靠山强硬的屯骑、骁骑两名封号校尉,被不轻不重敲打了几句的甘酒泉固然心中惶恐,被着实勉励了一番的穆狮磐竟也难免心中忐忑、怕老爷子是在说反话,毕竟调任金城时为了避嫌,没敢去曹府混个脸熟,就怕老爷子心中不满。

    片刻之间,两名理应寒暑不侵的宗师竟都出了一身的大汗。

    然而既然没有当场杀人,这些军中老油子们终于能稍稍放心,知道老爷子才到金城关就半真半假地发了一通脾气,肯定不是因为蓟州边军那些个屡教不改的“顽疾”,恐怕还是在为了蓟州城的事情闹心,没准儿还有谷神殿横插一脚的缘故在。

    至于金城边军对蓟州的见死不救,还真没人担心会被因此降罪,除了天塌下来自有申屠渊顶着,这些人精们哪里看不出朝廷对蓟州豪强的刻意打压?这个章程,能做到如此高位的曹公肯定一清二楚,绝然不会因此与大伙儿为难。

    城楼上诸人心念急转、心底情绪几度起伏,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为官不易,不逼着自己个儿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再砌上一座幽深城府,当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说起来,灵感宗师情绪失控的情形并不多见,自己故意催出一身大汗反倒是轻而易举。

    生狄的斥候始终在金城关左近徘徊,城楼上的朱衣、红袍、金甲显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出动大军来叩关并不出人意料。

    近万衣甲鲜明的精锐狄骑簇拥着一杆金狼大旗出现在城下,阵列齐整、军威极盛,比普通的部落骑兵强出太多。阵列中心几名衣着华丽的黑狄贵族勒马而立,极为惹眼。

    申屠渊道:“老师,是贺兰王帐直领的金狼军,总数有三万骑,大统领萧驮寺是出自贺兰山的所谓祖地苦修士,修为极高,因而被贺兰伪汗委以重任。今日出动了一万骑,想必是萧驮寺亲自来了。至于他身边其余几位宗师,隔得太远,且有几个的气息从未见过,实在认不出来。”

    曹宪之点点头没有说话,反倒是站在他身侧的谷神殿左祭酒元丹丘突然插言道:“不止是萧驮寺,贺兰楚雄亲自到了,身负民心气运的金刀领主也至少来了三个。”

    民间传说谷神殿中供奉有一卷《封禅金录》,号称掌管周天龙脉运转,持之能封一切山川土地之神祇,殿中神官亦精通望气之术,有祈风雨、调阴阳的神力,因而被大周百姓敬若神明。

    虽然穿了一件寒碜灰袍的元丹丘看上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子,但左祭酒这个位置,却是实实在在的谷神殿第三号人物,既然连他都如此笃定,且信誓旦旦言及民心气运,想必是不会错的。

    站在左近的几名校尉闻言,便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娘咧,好大的阵仗,难不成贺兰楚雄撇下时刻被祁连王帐觊觎的肥沃贺兰原不要,竟是倾巢而出?这是要一鼓作气推倒金城关么?

    先是贺兰王帐大军在金城关下死磕,又有一位新上位的金刀领主袭破蓟州城,继而大摇大摆回到金城关北合兵一处,反倒改弦易辙围而不攻,两家城上城下大眼瞪小眼。今年这场仗,咋看咋透着股子诡异的味道。

    金城将军和两位封号校尉倒都极为镇定,骁骑校尉甘酒泉尤为漫不经心,他这样近乎无所顾忌的杀胚,生平最反感谷神殿那一套装神弄鬼、愚弄百姓的说辞。

    曹宪之又盯着狄人骑阵瞧了片刻,无论身后这些个校尉是心惊胆怯忧心忡忡,还是胆大包天地跃跃欲试,他都没有理会,而是看向元丹丘,似是十分随意地问道:“如何?”

    元丹丘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愁苦之色:“似乎先天上有些不足,但妨碍不大,已然养成了气候,三年内倒是无需多虑,之后就难说了。”

    曹宪之点点头,不以为意道:“那就行了,咱们只管办好差事,多余的事儿,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更何况由咱们先出手正好,他根基未稳,祁连、渤海两家也一定会抓住机会,贺兰原总得乱上几年,多伤几分元气也是好的,总比给他稳扎稳打的时间要好。”

    两人一问一答中显见得颇有隐情,但没头没尾,着实让人莫名其妙,即便是申屠渊都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

    曹宪之却没有要跟得意门生解释几句的意思,而是突然猛地转身,大喝一声道:“屯骑校尉何在?”

    申屠渊眸光一闪,老师问出这句话时,竟罕见地提聚起杀伐神意在胸,可见是做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曹虎头”的声色俱厉,立刻汇聚起所有人的全部心神,彷佛整座城楼都被浓重的血色阴霾笼罩。

    大将军坐镇万军中,行杀伐令,一言决壮士生死,威风烈烈,不过如此。

    恰如急雨未至,而黑云狂风已满重楼。

    一身厚重红甲的穆狮磐下意识跨步出列,低吼道:“末将在!”

    曹宪之话语间似有血腥气弥漫,冷然道:“给老夫听好了,今日你作为破阵刀锋,哪怕一千红甲重骑都死绝了,也得给我把贺兰楚雄的命留在这金城关下!”

    穆狮磐身躯一震,狠狠地低下头去,暴喝一声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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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白隼

    才一开春,冬雪堪堪融化之后便狼烟四起、九边不靖,自立为汗的贺兰楚雄更是亲统大军近乎倾巢而出,悍然在金城关北扎下大营。

    虽然贺兰王帐的大军不知为何始终诡异地围而不攻,却并不意味着金城关北的草原上就缺少流血和杀戮。

    当几位黒狄贵人在一万金狼军前呼后拥下前往金城关时,正在草原上游走“割麦”的骁骑卫左营斥候就悄悄扎堆,边等左尉大人到来边彼此炫耀今天的收成。

    “李癞子你运气不错啊,才不到一个上午就捞到三枚首级了?”

    一名中年什长迎向一名在马脖子下悬了三颗人头的同袍,艳羡之余,这语气里就有些泛酸。

    “咋的,你王瘸子眼红啦?也不知左尉大人看上你哪点儿,没两年就给了个什长,再过两年还不得爬到老子头上去?”

    身躯雄壮、光头上长了一块黄癣的李癞子回嘴道,颇有些目无余子的小人得志模样。

    左腿微瘸的中年什长王瘸子噗嗤一乐,坏笑道:“你得意个屁啊,待会儿左尉大人来了准得揍你。割下耳朵也就是了,带这么些脑袋不嫌累赘?那些狼崽子的鼻子可是灵得很,隔着三里就能闻见你身上的血腥味儿,左尉大人为这都教训过你多少回了,咋就记吃不记打?”

    不少斥候闻言都低声哄笑起来,声量不高,显得十分谨慎。

    李癞子不乐意道:“笑个屁,还不是申屠将军规矩大,只有耳朵就不肯发全额赏格,咱去的地方都是黒狄腹地,哪个书记官敢跟着去?咱骁骑卫面子上风光,哪里及得上屯骑卫那帮大爷面子里子都金贵?瞧瞧你们一个个这身破袍子,怕是去堂子里也不招婊~子待见吧?”

    王瘸子闻言唉声叹气道:“这也怨不得将军,谁叫咱杀良冒功的勾当做得太过火?尤其是右营,仗着是校尉大人亲领就无法无天,屠了一个小部落上下当做军功,惹得申屠将军雷霆大怒,连累咱也吃了挂落。至于咱这身袍子,那就是你李癞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上回海东帮送血贿,你这一什负责清点金器,给咱说说,私吞了多少?”

    他这话音一落,斥候们便纷纷起哄,一时间好不热闹。

    李癞子把眼一瞪,低声笑骂道:“王瘸子你这就不地道了,你这一什可是连人家的尸体都没放过,就少中饱私囊了?大家大哥别说二哥。”

    说到旧袍子,在场的这些斥候都是一身轻便皮甲,甚至还有仅着一件军袍的,而且无论官职高低、刀弩如何精良,身上军袍却都极为陈旧,褪色严重,已经不复原本扎眼的火红。

    除去原本的颜色确实太容易招来冷箭和围剿,用骁骑卫斥候们的话来说,还是旧袍子穿着舒坦,在草原上和马背上摸爬滚打时才不容易磨皮掉肉,而且磨破了也不心疼不是?

    至于李癞子口里什么里子面子云云,大伙儿听了也就是一笑,除去有数的几次吃了大亏,骁骑卫哪回从草原上活着回来不是满载而归,真没谁把军中的赏格放在心上。

    只不过李癞子这么一说,尤其是提及屯骑卫,倒是屡试不爽地勾起了左营斥候们的同仇敌忾,要说金城关里还有谁敢跟骁骑卫的悍卒们放对,也就是那些顶着厚重乌龟壳子招摇过市的红甲重骑了。

    屯骑卫平日里就被当做心肝宝贝儿,还有辅兵负责养护马匹盔甲,更无需整日在草原上风吹日晒,虽然每次大战时的死伤都堪称惨烈,仍然足以让骁骑卫的汉子们心中艳羡了。

    当即有人开玩笑道:“听说黒狄那边儿好些年前就定下赏格,杀一名红甲重骑就能当上十夫长,还赏赐牛羊和奴仆。说实话,老子有时候在堂子里遇到那些脱了壳子的大爷,这心里真有些痒痒的,就跟看见银子和官帽子似的,可惜只能看不能摸,气得老子连骑婊~子的时候都有些提不起兴致。”

    李癞子循声望去,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一样:“这不是张百骑么,您这话可说到咱心坎儿里去了,就是、就是谁不知道你老人家最好男风,不爱红妆爱相公,您看见的怕不是银子和官帽子,而是对屯骑那些高大健壮的爷们起了色心了吧?”

    身材长大、言语粗俗、面容却和善的张百骑气极而笑:“就你李癞子这张臭嘴,还妄想校尉大人提拔你当百骑长?你就等着被王什长骑到脖子上拉屎撒尿吧!再说了,婊~子与相公各有妙处,哪里是你这样的粗坯能知道的?”

    眼见得一位百骑长与一名什长笑骂无忌,越聊越是下作露骨,这下斥候们的笑声再也压抑不住,在草原上轰然扩散开来。

    金城关以北的这块肥美草原上有不少逐水草而居的黑狄部族,其中的寻常牧民或许并不清楚这一任的金城将军姓甚名谁,对城中的红甲重骑和骁骑斥候却绝不陌生。

    那座高耸如山、固若金汤的雄城带给狄人最鲜明直观的印象,莫过于这两支凶名赫赫的铁军。

    屯骑校尉穆狮磐麾下的一千红甲重骑平日里绝少踏足北方草原,可但凡露出獠牙,无一不是在双方大战呈现胶着之态时蛮横撞入战场,在黒狄精骑的腰眼上捅下致命一刀。

    每当侥幸活下来的黒狄战士带着刻骨的仇恨与恐惧回到部族,红甲重骑的梦靥也就随之开枝散叶,在无数没见过大场面的半大小子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

    只是屯骑卫的凶名虽盛,毕竟极少出现在狄人的视线里,只要不是避无可避,总有希望虎口逃生。相比之下,骁骑卫的斥候们带给狄人的威胁则更加实实在在。

    在黒狄牧民的眼中,这些持弩提刀的魔鬼从不知怜悯为何物,总是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肆意收割着族人的性命。而一旦这些魔鬼因为族人的反抗有所折损,随之而来的一定是血腥残忍到极致的惨烈报复。

    双方扯不清理还乱的冤冤相报,带来的永远是更为新鲜的伤口与仇恨。

    若是细究起来,许多次蓟州边境不大不小的冲突交战,不过就是发端于某个骁骑斥候肆无忌惮的杀戮或是某位骁骑百骑长的见财起意。

    为此,即便是在没有大战的平静年月里,贺兰王帐都不得不把最精锐的战士投入到金城关北面草原这个无底洞里,以此挡住骁骑斥候那无孔不入的渗透,好让靠南的几个部族安心放牧。

    是以哪怕金城关中游骑斥候众多,甚至有些营头的战功斩获比之骁骑卫亦毫不逊色,仍是尽数被骁骑卫给掩盖了大半光彩。

    这次贺兰楚雄在金城关北扎下大营,特意在周遭草原上撒出数千精骑斥候,如此不惜血本,为的就是尽可能剿杀骁骑卫无休止的袭扰。

    左营骁骑纵然骁勇,又占了地利,对上贺兰王帐亲军精锐斥候,尤其是金狼军那些同样难缠的狼崽子,仍是折损颇重,毕竟是实打实的搏命厮杀,根本来不得半分侥幸。

    此刻众人之所以突然敢将原本的低声谈笑变成肆无忌惮的大声哄笑,倒不全是因为张百骑与李癞子的嬉笑怒骂,更在于左尉大人那终于姗姗来迟的狼狈身影。

    任谁看见吊在左尉大人及百余同袍屁股后面的那乌泱泱的大股狄骑,恐怕都不会再关心这等微末小节。

    大伙儿在渐渐轰鸣如雷的马蹄声中笑了半晌,笑声愈发肆无忌惮,且很快就变成了充满杀戮欲~望的凶戾咆哮。

    方才还大谈特谈婊~子与相公不同妙趣的张百骑变了脸色,第一个跃上马背,怒吼道:“李承德、王林远,你们本旗百骑长未到,就算还没死事后校尉大人也会砍了他,就由你俩率手下兄弟与我左右包抄,好让左尉大人能缓口气。”

    李癞子与王瘸子大声领命,上马后一声呼喝,选了一个方向就纵马狂奔,七八十骑如狼似虎的骁骑紧随其后。

    张百骑看了一眼剩下的不足百骑,心道再加上左尉身后的百十号人马,这三百骑该就是左营仅存的家底儿了。

    不论是屯骑重甲还是骁骑斥候,再如何骁勇善战,在这等规模的战场上也不过就是稍微强壮些的蝼蚁罢了,一名红甲重骑就能换个十夫长,一只骁骑白隼又何尝不是?该死时也就死了。

    相对完整的旗队开始在沉默中缓缓提速,人人长刀出鞘,猎弩早已上好了弦。

    张百骑一边微微调整全旗方向一边叹息一声:可惜啊,当初嫌弃长矟碍事,没把白隼旗带出来,这会儿才觉得那劳什子着实耐看来着。”

    他话音才落,身旁一名心腹什长突然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面鲜艳旗帜:“才从王大姐那里订做的,出来得急就忘了,没想到正巧用上。”

    张百骑哈哈大笑:“老子就说你跟那王寡~妇有一腿,你小子还脸嫩不承认。这回出城就你到的晚,怕是耕田太勤累坏了孬牛,睡过头了吧?”

    那名什长也开怀笑道:“是她不让说,说宁可没名没分,也不想再做一回寡~妇。”

    张百骑长接过白隼旗,三两下绑在自己的刀鞘上高高举起,扭头朝那什长笑道:“是个好女人,可惜你小子没福气。”

    他朝身后近百骁骑大吼道:“老子也不多说了,金城关那边儿的动静大伙儿都听得见,大战已起,咱们这些在外边儿的孤魂野鬼也到了该死的时候,正巧你们王嫂子给做了这面白隼旗,可见该当咱们走这一遭,自我而下,谁也别当孬种,否则老子先砍了他!”

    张百骑身后除去马蹄声与喘气声就再无杂音,片刻后,有人蓦地应道:“大人你这话说的有毛病啊,都是孤魂野鬼了,还谈啥该死不该死的,那不是废话么!”

    张百骑笑骂道:“呦呵,小六子你这胆子可真是肥了,早先怎么不放屁,非到死前才过过嘴瘾?孬!”

    皮肤黝黑的小六子也是一笑:“谁叫大人喜欢相公,俺肤白貌美,真怕说错了话,让大人寻个由头就兽~性大发,那可没脸见人了。”

    骑队中立刻笑声四起,不少人大声叫好,再不复先前安静死寂模样。

    张百骑一声长啸,整支骑队略微转向,几十丈之后,已与两队渐渐合拢的同袍近乎南辕北辙。

    李承德与王林远带队兜了一个陡峭圆弧,朝左尉大人身后追兵射出一拨疏而不漏的箭雨后很快转向,与左尉大人的骑队同向奔腾,顺带引走数百追兵。

    李承德四下扫视一眼,很快找到了张百骑的骑队,恨声骂道:“看不出这厮平日人摸狗样的,要紧时候就缩了卵~子!”

    王林远相对老成持重,仔细看了几眼,眼圈就禁不住微微泛红,劈头盖脸骂道:“李癞子,放你娘的屁!你没瞧见那面白隼旗?”

    李承德其实刚骂完就瞧见了,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扭头看向王林远道:“咱回马再冲一次?”

    王林远刚要点头,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侧翼传来,声量不大却极为清晰:“还轮不到你们作为断后的弃子去送死,那支打旗的骑队可是张柏青领兵?”

    左营上下有这等修为的,唯有一人,便是左尉白烈。

    两位什长一愣,下意识异口同声答道:“正是张百骑长。”

    骁骑卫左尉白烈年方弱冠却有半步灵感的修为,是以才能在虎狼遍地的骁骑卫里站稳脚跟,也让骁骑白隼在金城关斥候头把交椅上坐得更加安稳。

    依着军中猜测,如此人物只能是出身世家,这样的门阀规矩大,单字的“烈”只能是名,至于白左尉为何不以长辈所赐的表字行世就不得而知。大周五十四州,大大小小的豪族多如牛毛,还真推测不出左尉大人的根脚出身。

    白烈的骑队迅速靠拢过来,李、王两位什长很快找到了左尉大人的身影。

    显示出凉薄性情的薄唇,两道若是放在女人脸上颇觉妩媚的柳叶细眉,却无法压盖住深邃森寒眸子带来的阴柔血煞气焰。

    他身上是骁骑卫上下都情有独钟的轻皮甲旧红袍,亦只束了一个普通士卒常戴的皮弁,不同之处在于手中提了一杆黝黑沉铁打造的芦叶寒星枪,枪头细长如芦叶,枪尖一点儿寒星闪烁,锋利无匹、专破坚甲,枪身却比寻常大枪短了太多,不过一人高,舍弃了常见的一寸长一寸强,而走了一寸短一寸险的偏锋路子,倒是与他本人的气质极为相符。

    尽管合流后的骑队要比张柏青那队多了几乎一倍,却没有太过惹眼的人物,反不如张柏青那面白隼旗更能吸引狄骑的注目,杀一只骁骑白隼能做十夫长,缴获一面白隼旗最起码也能捞个百夫长当当,更别提一般情况下卫旗都是跟随校尉一级的人物行动,一颗等同于草原上千夫长甚至犹有过之的周将首级,诱~惑力之大可想而知。

    兴奋的呼喝声中,以数百名袒露上身、露出狼首纹身的金狼斥候为首,大半狄骑转而追击张柏青而去,方向是远离金城关与王帐大营的西北。

    由此亦可知,军旅中有没有对气机极为敏感的宗师坐镇,对于战场上的精准决断实在干系甚大。

    奔向东北方向的近两百白隼骁骑在马上侧转身躯,看得热泪盈眶。

    白烈面无表情地一挥手:“张柏青那一旗兄弟的血不能白流,从现在起,每人死前不砍下一百颗狄人的头颅,到了下面就别腆着脸说自己是骁骑白隼!”

    李承德梗着脖子道:“左尉大人,这个不用你说,兄弟们心里都有数,你就说吧,咱们怎么干?”

    白烈森寒的目光如刀子般戳在李癞子脸上,吓得这个兵痞什长一个激灵,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李癞子兀自不肯低头,硬咬着牙与左尉大人眼瞪眼。

    白烈冷笑道:“若是平日,一定连人带马将你一枪扎死当场。”

    他举起芦叶寒星枪朝前方一指:“再跑一炷香,先回身料理了身后千余追兵,然后,在甘大人援兵到来之前,咱们要把战场与黒狄大营之间的草原,变做狄人斥候与传令兵的坟场!”

    “两百对一千?”李承德诧异道。

    白烈闻言杀意盈沸,可没等他有所动作,便听李癞子接着道:“根本不够分啊,这样啥时候才能每人杀够百人?更别提这千骑里连头狼崽子都没有,杀起来都不得劲。”

    白烈嘴角浮现一抹阴冷笑意:“把这片草原上的狄人杀绝,大约也就够了,到时还怕没有狼崽子前仆后继地上赶着来送死?”

    光头生癣的雄壮汉子李承德笑中带泪,狞声道:“可算不用再顾忌朝中那些言官的唧唧歪歪,这么好的机会,谁错过谁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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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好的五千字大章送上,感谢书友141123081659580的打赏,特意从贴吧转到起点支持俺,实在感动!啥也不说了,俺只问一句:“少年搞基不?”)

    (发现一个严重笔误,上一章结尾处把贺兰楚雄写成慕容楚雄了,这是整理大纲的后遗症,脑子里还有些乱乎,已更正。)

第一百零九章 红甲(上)

    金城关厚重城门缓缓开启,当先探出一截雪亮枪尖,清澈如秋水。

    长度惊人的枪刃寸寸前出,露出怒狮形状的鎏金枪头,狮口吞刃,极为华丽传神,这杆名为狮头湛金枪的锋锐凶器,金城关上下无人不识。

    一丈一尺三寸的乌黑枪杆相对内敛,几乎与提枪人胯下那匹通体纯黑的夜枭狮鬃驵融为一体。

    “驵”字,意为健壮之马。取了一个拗口名字的黑色骏马身披漆黑重甲,极为高大雄健,胸膛处筋肉虬结,将胸甲高高顶起,马腿粗壮,自颈甲缝隙钻出的马鬃奇长,披散如狮毛,美中不足之处是相貌委实太过狰狞,彷佛出生时被人以巨力给拍扁了马脸,尤其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浑圆如珠,眸光残忍冷漠,极为慑人。

    狮头湛金枪、夜枭狮鬃驵,哪怕看不到隐藏在赤狮熟铜面甲之后的那张脸,也绝不会有人怀疑马背上那名身披狮心山纹赤钢甲之人的身份。

    屯骑校尉穆狮磐率领麾下一千红甲重骑从容出城,气焰熏天,视关外一万王帐金狼亲军如无物。

    正门两翼距离最近的城门亦同时打开,金城边军精骑潮水般涌出,包抄向金狼军侧翼,先头出城的精骑中除配备有数量惊人杀伤力更毋庸置疑的神臂弩,更混杂有五百骁骑白隼,由甘酒泉亲自统领。

    带出了一只虎狼之师的骁骑校尉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率领麾下白隼掠向金狼军阵列侧后,同时默默估算着左营的折损。

    与王帐大军斥候争高下,拦截令马,尽可能迟滞黒狄大营援兵,这场仗打下来,左营区区五百骑不知能活下几人?

    战场厮杀看上去固然令人热血激荡,为将统兵之人却必须时刻保持冷静缜密的心思去锱铢必较,要死多少人,要得到多少收益,一如商贾般小心权衡,生怕折了本钱。

    他最后看了一眼战场中央那排出密集阵列、蓄势待发的一千骄横红甲,冷笑一声,回头扬鞭抽刀,一马当先杀向翼护在金狼军本阵边缘的精锐游骑。

    未及交锋,已是箭雨如蝗。

    穆狮磐其实并不看好这次孤注一掷的决战,骤然发难有些不要脸面倒还在其次,反正跟黒狄也犯不着论什么和睦守礼,他只是觉得曹公这脾气发得着实莫名其妙,临机决断也过于轻率随性,除非是有他这个小小封号校尉不够资格知晓的内情。

    毕竟虽然王帐的贵人们有些托大,只带了一万金狼出营,可三名金刀领主在内的六七位黒狄宗师就是好相与的了?

    黒狄的金刀领主人数极少,即便空悬,也从不轻易予人,至于到底以何种标准选拔任用,即便是狄人都极少有人知晓。

    出身、修为、权谋这些东西自不待言,似乎还牵扯到元丹丘口中提及的民心气运一类虚无缥缈的玩意儿。然而无论如何,出现于人前的金刀领主无一不是枭雄豪杰,个顶个地难对付就是了。

    穆狮磐在一千红甲组成的密集阵列前橫枪走马,一一查看每名部下的具装与战马状况,不厌其烦,极为耐心细致。

    他忽然心有灵犀地望向甘酒泉以及五百白隼所在的方向,赤狮熟铜面甲后的脸上挂满嘲讽的笑容,心道曹公命屯骑卫决死一战,然而打完了仗一千红甲终究能活下来不少,可骁骑卫还能不能存在就只有天知晓了。

    咚!咚!咚咚!

    城头响起隆隆鼓声,鸣动四野,仿佛大地和城楼都在随之震颤,瞬间压下了战场边缘那微不足道的厮杀呐喊,又同时引发了无数战马的惊慌骚动。

    不论是城下金城精骑,还是更远处的狄人金狼军阵,除去转身不便的屯骑红甲,数万人同时下意识抬头,望向金城关城头。

    金城关城楼内立有一面两人高的巨大铁鼓,一员金甲大将正立于鼓前,手持两柄龙鳞紫金锏奋力敲击,一静一动之间尽显刚劲肃穆的美感。

    战场之内,唯有一千红甲岿然不动,连人带马,俱是如此。

    穆狮磐扬起长枪,枪尖在日光下闪耀着璀璨光芒。

    震天彻底的铁鼓声中,他蓦地大吼道:“天子养汝等何用?”

    一千红甲重骑轰然应道:“入则拱卫龙庭,出则镇~压天下!”

    壮烈昂扬之气焰,连雄浑鼓声都黯然失色,沦为屯骑卫的陪衬。

    穆狮磐单手擎枪,狠狠一拉缰绳,胯下夜枭狮鬃驵人立而起,扬起的漆黑马蹄正对金狼军大旗。

    “屯骑红甲,随我冲锋!”

    夜枭狮鬃驵发出如狮虎般的嘶吼,黑蹄在地上狠狠一刨,轰隆隆冲了出去,横冲直闯、一往无前。

    “冲锋!”

    最靠前一排的红甲重骑怒吼一声,紧随其后。

    “冲锋!”

    待前排袍泽跑出数丈,伴随着一声压盖一声的咆哮嘶吼,第二排、第三排红甲依次提速,严整若城池、沉重如山岳。

    曹宪之立在城头,颔首赞叹道:“不愧是天子腹心,穆家后继有人了。”

    元丹丘遥望城下那威势深重的赤狮红甲,亦是深有感触,抬手指着身旁复姓端木的红衣神官笑道:“谷神殿的红衣神官偶尔行走周天,泱泱五十四州藏龙卧虎,着实见多了飞扬跋扈目无朝廷的豪强大阀,亦见多了心意凌云唯我独尊的江湖巨枭,若非朝廷养了几十万战力惊人的精锐禁军,一半守卫中州龙庭,一半出镇四方,不时调动轮战,始终能威慑**八荒,只怕这周天早就群雄并起、大战连天了。这回幽州零陵孙氏被杀鸡儆猴,固然下场凄凉,细究起来倒也不算太过冤枉。”

    曹宪之蓦地露出促狭笑意:“也不尽然,甘州的公西氏不就近乎造~反了么,到现在不仍旧是甘州的无冕之王?事到临头枢密院的酒囊饭袋们才后知后觉要给甘州派驻一位落霞将军,早干什么吃去了!结果如何?鹬蚌相争,倒让敖莽坐收了渔利,平白得了数万公西铁骑做盟友。”

    两人都有宗师修为,明明距离敲鼓的申屠渊最近,却能面不改色、谈笑无碍。

    元丹丘委实有些哭笑不得,说枢密院都是酒囊饭袋,这位坐枢密院头几把交椅的曹虎头可是连自己都骂进去了,不过曹宪之只是总理平狄事,对西北四州平戎的事情确实不便多言,恐怕也只能跟自己这个不涉朝政的老家伙发发牢骚了。

    他看向端木神官,话题一转道:“端木赐,你前些日子去了西北一趟,不妨给我们两个老家伙谈谈观感。”

    端木赐微微躬身,恭敬道:“前些日子大祭司传下法谕,说九边星动、杀劫将起,北方有一道逆气上污青天,故而派出数名红衣神官巡查北地,卑职前往西北,虽见到几位应劫之人,却并未遇上那逆气的根源。”

    曹宪之一怔,猛地抬起手臂指着金狼军大旗方向失声道:“那逆气可是此人?”

    元丹丘摇摇头道:“我此来正是为此,观望良久,并不是他。”

    曹宪之才松了一口气,就听始终未发一言的红衣护殿武士统领李秀蛟闷声道:“交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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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书友~飞向人间~的打赏,改了昵称呦,但是怎么能不搞基呢?)

    (今天有些忙,不是大章,但自我感觉写得比较满意。)

第一一零章 红甲(下)

    金狼大旗之下,五位黒狄贵人并骑而立,最边缘处另有一名奴隶模样的青年下马侍立。

    一个腰悬金刀的肥硕壮汉向那名笑容清澈的奴隶青年瞥了一眼,冷哼道:“贺兰长春,什么时候奴隶也能在主人跟前挺直腰板了?”

    忽术赤笑容不变,立马在自家侍卫长身旁的贺兰长春更加置若罔闻,主仆两人的脾性倒是极为相近。

    肥硕壮汉脸上浮现一抹愠色,扭头朝居中的贺兰汗道:“大汗,咱们这位南原新王可傲气得紧啊。”

    自立为汗的贺兰楚雄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高鼻深目、额高口阔,显得极有威严。他身上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色云纹锦缎袍,骑了一匹黄骠五花马,黄色鬃毛被精心剪成花瓣形状,花分五瓣,极为传神。

    听到肥硕壮汉的挑拨,贺兰长春轻笑道:“忽术赤已是宗师修为,当然有资格站在这里。”

    他扭头看向被排挤在边缘的贺兰长春,不轻不重道:“黒狄以强者为尊,你袭破了幽州城,王帐就不会再计较你父王和贺兰金盏究竟是怎么死的。”

    贺兰长春微微欠身,致谢道:“大汗宽宏,南原诸部必定恭顺一如往昔。”

    除去腰间多了一柄金刀,这位南原新王仍是旧时装束,身上一袭黑衣、额头一条稍嫌朴素的白狼尾抹额、脖颈上一条以白色兽牙制成的项链,线条完美的高大雄健身躯散发着极危险的气机,宛如一头行走在黑夜里的猎豹。

    “大汗你听听,还一如往昔?南原老王叔已经听调不听宣多少年了?”肥硕壮汉嗤笑道。

    “贺兰宝山,前年金狼军去你的部族征调精锐斥候,你不也死死拦着麾下的精锐勇士不肯放行?金刀领主本就是一方诸侯,等同于周人的异姓王,更别提咱们都姓贺兰,大汗这点儿肚量还是有的。”另一位看上去最为年长的金刀领主不冷不热地插言道。

    肥硕胖子嘿嘿冷笑,不说话了。

    有些话,原本就是说给贺兰楚雄这位贺兰王帐的当家人听的。反正既然连奴隶都能翻身,他们这些贺兰王族放肆一些,谁还敢说个不字不成?

    “圣山的老祖宗有令,让咱们今年尽量把声势造得大一些……”

    贺兰楚雄摆了摆手,对三位金刀领主的小小不恭显得并不在意,转移话锋道:“周人的大神通者要在三年后举行论道大会,据传已经下了止戈三年的严令,虽然绝难实现,但今后三年里各方恐怕都会极力压制种种不合时宜的内耗,这对黒狄来说可绝不是好事。因此咱们最好能在战场上把周人打疼,最起码也要表明态度,让可能会拧成一股绳的周人朝廷不敢擅起边衅,转而专心梳理内部那些不听话的世家豪阀与江湖草莽。”

    末了他不忘轻飘飘地敲打贺兰长春一句:“是在战场上打疼周人,而非如南原这般以诡道结下不必要的新仇。”

    说这话时,贺兰楚雄也是暗自感叹,周人喜欢窝里斗,黒狄又何尝不是?他贺兰楚雄的这个家当得着实不易。

    不等正在遥望金城关城楼的贺兰长春表态,正南面那座雄关的城门突然缓缓开启,瞬间吸引了几位黒狄贵人的心神。

    以一名气焰熏天的擎枪赤甲大将为首,一道由千骑重甲汇成的血色洪流涌出城门,除去重甲摩擦碰撞的声响,整个千人骑队便寂寂无声,连同战马都是如此。

    两个侧门亦同时洞开,一看便是百战精锐的骑军汹涌出城,如同那支从容列队的红甲重骑的羽翼,气势恢宏,咄咄逼人。

    贺兰楚雄皱起眉头,此行只带一万金狼出营,不过就是想跟新到金城关的周人统帅打个照面,看看双方是否能达成默契,毕竟圣山的谕旨是一回事,贺兰王帐如何阳奉阴违保存实力又是另一回事,他可不想太过损兵折将让祁连、渤海两家看了笑话。

    在他想来,周人的统帅应当也有类似打算,大家完全可以心照不宣地打一场既热闹又安逸的“大战”。可怎么今日连场面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对面竟就摆出了要决一死战的架势?

    “大汗,这是金城关中的屯骑卫,俱是铁甲重骑,周人轻易不会动用,更别说用来打头阵。”

    说话间,贺兰楚雄身侧一骑突出,马上是一位即便身披轻甲仍显瘦弱矮小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脑袋又尖又小,还留了两根十分难看的鼠须,唯独一双大眼极为明亮慑人。

    他单手倒提了一柄堪称凶残的雪亮长刀,明明刀柄与普通刀具无异,刀身却是长度惊人,竟是肆无忌惮地延伸至地面,因为弧度的关系,刀尖连同一大截刀身干脆就被拖在地上,行动时划出一道深深细沟,可见这刀的分量着实不轻。

    事已至此,贺兰楚雄倒是极为镇定,朝眼前瘦弱的小个子微微点头:“萧驮寺,这一万金狼连同我们五人俱由你调遣,放开手脚就是。”

    这个相貌丑陋的小个子,赫然就是三万金狼军的大统领——萧驮寺。

    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大喝一声:“来人!”

    大统领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五骑赤~裸上身的金狼斥候百夫长奔到近前,下马匍匐在地。

    萧驮寺抬手点指其中四人,又指向奔向金狼军两翼的周人轻骑:“你们四人各率本部连同全部游骑立刻增援两翼,绝不能让周人有机会冲击大阵,尤其要剿杀掉打头的那几百精锐周骑,如果我所料不差,那是与屯骑卫齐名的骁骑白隼。你们若敢漏掉一个,四百人全部处死!去吧!”

    四人爬起身来,跃马扬鞭而去,沿途发出豺狼般的凶残嚎叫,立刻引发了整座军阵的轻微骚动。数百同样赤~裸上身的金狼斥候立刻呼应,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中不断从大阵各处冲出,汇聚到各自百夫长身后。

    萧驮寺看向最后一人:“十人一队,赶回大营,令剩余两万金狼立刻出营来援,其余兵马谨守大营,一人不能进、一马不能出!”

    金狼军中并无周军虎符一类的玩意儿,非要较真,那么忠心无二的金狼斥候便是活生生的虎符,这样的精锐死士,即便以王帐的财力势力也只养得起区区两千骑。今次出征,有五百骑留守王帐,随军听用的一千五百骑里五百护卫左右、五百率游骑遮护后路、五百守大营,当真是捉襟见肘,只恨太少。

    事出仓促,萧驮寺既调不动也不敢调三位金刀领主的人马,只好拿出全部本钱孤注一掷。

    咚!咚!咚咚!

    金城关头突然传来震天彻底的鼓声,即便是金狼军阵脚下的大地都随之震颤起来。

    那名擎枪赤甲大将大声吼了一句,内容听不太分明,那一千红甲轰然应和,随即便开始了气势惊人的悍勇冲锋。

    以箭雨如蝗、遮天蔽日的对射为开端,双方斥候间的惨烈搏杀已经先一步展开。

    “周人虽然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可城门就那么大,急切间出不来太多人马,只要打垮了屯骑卫的一千重骑,再汇合援兵自然化险为夷,还能狠狠地反咬一口,足以让金城关伤筋动骨,让那个发了疯的周人统帅痛彻心扉!”

    萧驮寺简单解释几句,根本没有要询问贺兰楚雄意见的意思,而是最后看向金狼大旗之下的护旗铁卫,斩钉截铁道:“大旗前移,全军冲锋!”

    金狼大旗立刻向前倾斜,旗杆直指金城关城楼。

    整座金狼军阵随之化作波涛汹涌的巨大浪潮,海面上瞬间生长起一座寒光闪烁的弯刀丛林,因为人数更多,在气势上比之屯骑红甲亦毫不逊色,甚至渐有压盖之势。

    观海才觉天地宽,任谁看到那无边无沿的波涛丛林,自身都难免会生出渺小之感、倾覆之忧。

    风声呼啸,城头那撼人心魄的鼓声依旧响彻战场,许多因为正在一步步接近杀戮与死亡而红了眼睛的骑卒却充耳不闻,只觉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胸膛间有力的心跳、连同自己战马的蹄声与嘶鸣在陪伴着自己,却没有意识到,那鼓声并没有消逝,而是已与自己剧烈的心跳重合,融汇在了一起。

    这是毫无花巧的硬碰硬,这是盛大的绽放与凋零。

    此生荣辱皆寄托,一身生死皆抛却!

    穆狮磐深深呼吸,一千屯骑红甲深深呼吸,数千金城精骑深深呼吸。

    姓贺兰的大汗与金刀领主深深呼吸,萧驮寺、忽术赤深深呼吸,一万金狼深深呼吸。

    数十次呼吸之后,汹涌大潮与红甲巨礁轰然相撞!

    溅起血浪滔天!

    **************

    (这章原本应该与上一章合并为一章的,与白隼那章一起比较全面地描摹了整个战场的众生相,分开来发就有点水的嫌疑,而且自我感觉写得不如上一章,差强人意吧,看在俺水了三千字的份儿上,还望大家海涵。)

    (下一章正式开杀!)

第一一一章 陷阵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狼骑大潮汹涌而至,倒卷上屯骑红甲紧密抱团而成的坚硬礁石。

    与大潮之上的弯刀丛林遥遥相对,这赤红礁石上生长着千枝漆黑长枪,亦是遮天蔽日。

    “平!”

    穆狮磐怒吼一声,身后五排共百骑屯骑红甲同时放平骑枪,直指向前。

    下一刻,金狼精骑的狰狞面容与雪亮刀锋已近在眼前。

    电光火石之间,最前方的穆狮磐轻抖长枪,漆黑沉铁枪杆竟展现出惊人韧性,狮头湛金枪的锋锐雪刃轻易将迎面一名金狼精骑挑杀。

    弯刀脱手、鲜血飞溅,那名可怜狼骑自右肋至左肩裂开一道前后透亮的渗人伤口,尸身却仍纹丝不动地骑坐在马背上,与穆狮磐擦肩而过,直到被另一名屯骑红甲的骑枪狠狠撞飞。

    几滴血珠溅上赤狮熟铜面甲,宛如狮眼中流下的殷红血泪。

    挑杀一骑后微微上扬的枪刃复又向左下方斜斜一划,又将一名悍勇狼骑自右肩至左肋切成两片。

    狮头湛金枪无坚不摧,连劈带挑杀翻二十余骑仍不显丝毫颓势,狮心山纹赤钢甲上血水横流,将甲上纹理重新描摹,涂抹上一层新鲜胭脂红。

    他身后一百骑赤狮红甲长枪平举,狠狠撞入屯骑校尉以一人之力开辟的狭窄通道,有人失蹄坠马被踩踏成泥,有人有惊无险横冲直撞,待掌中长枪将三五狼骑穿成一串后才毫不犹豫松手弃枪,顺手拔出腰间长刀大砍大杀。

    在这百骑的侧后两翼各有一座同样凶狠锋锐的百骑枪林,与前方同袍微微错开一个极小的角度悍然前冲。

    其余七座百骑枪林渐次排布,泾渭分明又浑然一体。

    倘从城头俯瞰,那千骑红甲凶狠撞入尽着浅黄狄袍的金狼骑阵之中,任凭刀林森森,仍是一往无前。

    每排红甲弃枪后便由最为悍勇的百骑长打头,由厚重枪墙渐次转作锋矢形的凶残尖刀,将狼骑大潮刺出十道深深凹陷。随着时间推移,十道凹陷渐渐连通,形成一条由数百狼骑血肉铺就的宽阔坦途。

    饶是如此,在这条坦途之上仍点缀下数十朵凄艳的赤红血花儿。

    数千已经出城的金城边军精骑不再顾忌阵型,肆无忌惮地沿着这条坦途狂飙突进,一时间竟也追不上红甲重骑势如破竹的脚步。

    金城关城楼上有人击节赞叹:“壮哉!”

    端木赐瞥了一眼意气风发的曹虎头,在元丹丘耳边轻声质疑道:“黒狄阵中足足有六名宗师,穆校尉区区一千骑能挡得下?”

    元丹丘缓缓摇头,没有作声。

    反倒是一旁的李秀蛟出言应道:“端木神官有所不知,沙场征战不同于江湖争锋,尤其是这样的平原骑战,通常并没有借势取巧的机会,即便一名宗师不惜死战,勉强换掉千人性命已是极限,若是换做屯骑卫这样不惜血本养出来的雄兵,撑死三两名宗师也是轻而易举。”

    这位红衣武士统领对江湖与沙场两种武夫的优劣高下颇为熟稔,能被江湖人谈虎色变地称作“赤蛟龙”,除去李秀蛟自身修为精绝,更与他麾下那支名为武士、其实与军旅无异的精悍队伍脱不了干系。

    这支队伍中的武夫既擅长各自为战的江湖争斗,又能放下一切执念顾忌,做出以多欺少乱刀砍死老师傅这类为江湖正道不齿的勾当,行事作风更像不择手段求胜的军中劲旅。是以红衣护殿武士在信徒眼中固然是华美庄严的护教雄军,在大多数江湖人眼中却是与诏狱一明一暗、同为天子鹰犬爪牙的洪水猛兽。

    “李统领所言无差,贺兰王帐大而不强,不足为虑。”

    申屠渊将敲鼓的活计交给手下得力校尉,几步走到城头,面容肃穆,虽然口中称赞,却并不向一问一答的端木赐与李秀蛟瞧上一眼。

    曹宪之没有理会几个后辈之间的微妙波澜,亦是颔首道:“瞧上去兵强马壮,其实内里不过是明争暗斗的一盘散沙,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罢了,哪里敢真个儿拼命?三位安心就是。”

    元丹丘淡然一笑,语气中带了些许戏谑:“有你曹虎头在,老头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对方不动用地脉龙气,谷神殿便不会越俎代庖,徒惹人生厌。”

    曹宪之闻言哈哈大笑,朝一旁的得意门生摆了摆手。

    一身金甲的金城将军重重点头,气息沉凝浑厚宛如盘山巨蟒,提了两柄龙鳞紫金锏迈步走下城楼。

    北边四镇有数几位威名远播的将军校尉之中,申屠渊并不以披坚执锐陷阵无敌著称,但论及坚韧绵密无懈可击,则无人可出其右。

    身处周狄交锋最为频繁惨烈的蓟州,金城关能位列北边四镇之首,绝非侥幸。

    端木赐也不去看那位虽已极力收敛却仍难掩跋扈气焰的金城将军,而是抬手指向战场中心某处,问道:“贺兰山苦修士与护殿红衣名异实同,都说同行是冤家,李统领以为这萧驮寺如何?”

    护殿红衣素来眼高于顶,这句问话落在任何一名神殿武夫耳中,都毫无疑问有轻视贬低之嫌。换做任何一名江湖大豪敢这么调侃护殿红衣,哪怕其背后宗门如何显赫,这位“赤蛟龙”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以亵~渎之罪将其满门诛杀。

    然而既然是这位在红衣神官中位列次席的端木赐开口,李秀蛟自不好发作,除去彼此地位相当,更有一个双方心照不宣的隐秘因由。

    端木家送进神殿的那个狄季奴因为得到大祭司垂青,俨然已是争夺护殿红衣统领之位的后起之秀,端木赐竟主动让其离开神殿,无形中为“赤蛟龙”消除了一大隐忧,为此两人已达成了一个从未出口亦无第三人知晓的同盟。

    当下李秀蛟故作不悦地闷哼一声,低头望去。

    他仔细瞧了片刻,黄金面具后忽然传出极愉悦的笑声,似是答非所问道:“真让人心痒难耐!”

    也正是在这片刻之间,端木赐所指之地,屯骑红甲始终势如破竹的冲锋终于显露出一丝颓势。

    狮头湛金枪与一柄长度惊人的宽刃弧形大刀重重交击,发出一声传遍战场的激越尖啸。

    穆狮磐怒喝一声,枪身急转,使得枪尖划出一道危险弧线,斜切向萧驮寺脖颈。

    身材瘦弱矮小却天生神力的金狼军大统领横刀上拦,刀口沿着枪刃狠狠一拖,将屯骑校尉的枪刃撞向一边。

    令人头皮发麻的刺耳铁器摩擦声中,战场内外无数人都望见了那漫天飞溅的灼热火星儿。

    短暂交锋之后两人擦身而过,萧驮寺双手握刀,猛地向身前凶狠一抡,舞出一道绚烂的扇形刀轮,干脆利落地将穆狮磐身后四名红甲腰斩。

    没了屯骑校尉的阻拦,这名金狼军大统领宛如困兽出笼,越发肆无忌惮。

    更多红甲瞬间涌上,将萧驮寺周遭围得水泄不通,却阻拦不住其中刀光闪烁,立时又有数骑崩碎,死无全尸。

    后续红甲拼了命地前仆后继,意图用铁甲与血肉之躯掩埋下那道犀利刀光,将萧驮寺这头凶兽关回笼子。

    不论是金狼军大统领还是屯骑校尉,两员精于战场杀戮的宗师大将并没使出剑气刀罡一类的华丽招式,更别提催发气象比拼灵感境界,而是将神意内敛、一放即收,尽数融入最为简洁实用的杀招之中,不肯浪费丁点儿额外力气。

    兵家大将与江湖宗师相比,于方寸间论生死或有不及,放到战场上胜负生死就极有可能要颠倒过来,这便是术业有专攻了,谁高谁低自不好一概而论。

    沙场与江湖,本就是明明千丝万缕勾连却偏偏又互相厌弃的两座名利场。

    穆狮磐杀透重围,鲜血盈甲。

    身后百骑尚余七十六,其中二十人死在萧驮寺刀下。

    一千红甲中二百余骑零落成泥,一百余骑深陷重围命在顷刻,唯有不足七百骑陆续穿阵而出。

    付出如此惨重代价,换来金狼精骑近两千颗大好头颅以充军功。

    继续奔出近百丈,屯骑校尉从容回马,环顾左右。

    但见七百骑血甲峥嵘,大好男儿壮心犹烈!

    他擎枪前指,吼声如雷。

    “陷阵!”

    金城关下蓦然海啸山崩。

    “陷阵!”

    **********

    (感谢~长夜春时草渐绿~的推荐票、打赏和书评,真正是金玉良言,给我很多启发,多谢!)

第一一二章 白函谷

    金城关东北十五里有一处废弃市集,沿河排列下百十间低矮的土坯茅草房舍,因为已经数年无人修缮,大多倾塌,不是被夏季的暴雨腐蚀了根基,就是被冬日的大雪生生压破屋顶,只是不知为何,集市中始终寸草不生,望去一片沙尘昏黄,成了名副其实的荒集鬼墟。

    在申屠渊实行坚壁清野之前,此地也曾娼寮、酒馆遍布,周狄双方商旅往来,颇为兴盛。

    十五里这个距离颇为微妙,既没有脱离金城边军的管辖,又能让前来市易的狄人放下顾忌。金城关内军卒亦多有来市集寻~欢作乐的,即便遇上黒狄部落带刀携箭的骑队,也只是互相装作看不见,少有头脑发热要掀桌子的愣头青。

    毕竟若是这市集黄了谁都得难受,更别提自家将军校尉或是部族头人从中捞了多少好处,犯浑肯定没好果子吃。

    至于月黑风高之后市集周边总会有些倒霉蛋曝尸荒野这种小事,听得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彼此都称不上好人,杀回来就是了,战场上更不缺报仇的机会,反正没人敢公然在集市中动手,其中缘由,老卒们总是讳莫如深。

    在资历较浅甚至没能目睹当时盛况的新卒们想来,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说藏龙卧虎也好,说藏污纳垢也罢,总归是会有不世出的高人魔头隐世的。

    据说如今名传北四州的公孙龙当年做丧家犬时,被人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亦曾在这座集市中躲藏数月,更有人说公孙龙后来之所以能咸鱼翻身,靠的根本不是什么青州练气士传承,而是得到了这座集市中某位隐世老怪的衣钵。

    直到这一任的金城将军在上任第三年向天子上了一封奏章之后,周狄双方的这种默契才被打破。

    在集市中提心吊胆讨生活的可怜人被尽数驱逐,来市易的黒狄骑队被杀绝了几拨,随即围绕这座集市爆发了几场规模不大却极为惨烈的厮杀。

    再之后,除了陆陆续续有落魄剑士带着侥幸之心慕名而来,此地便再无人问津。

    这倒还罢了,此事还导致了一个事先谁都没有料到的后果,便是少了一大财源之后金城边军纳血贿之风的愈演愈烈。

    往事如烟,俱埋于断壁残垣之下。

    只是今日,非但十五里外的金城关杀声震天,鬼墟已经延续数年的沉寂竟也被突如其来的杂乱马蹄声彻底打破。

    望了一眼沿着弯曲河道而建、令人无法尽览全貌的鬼墟,骁骑卫左尉白烈翻身下马,任由坐骑跑去河边饮水,自己则提着枪头细长如芦叶的短枪,缓步迈入被黄沙尘土覆盖的街道。

    街口朝南,走向大致自南而北。

    他的旧军袍上沾染了大片深黑色的血斑,显得越发窘迫,给人性情凉薄之感的薄唇干涩发白,不见一丝血色,两道柳叶细眉下的眸子越发深邃森寒,褪去了几分阴柔沉郁,多出了几分血煞肃杀。

    李承德在内的二十七骑跟随在白烈身后,个个神情疲惫。

    光头生黄癣的丑陋雄壮汉子自顾自跑去河边,蹲在两匹战马之间掬水抹了把脸,又喝了几大捧略显浑黄的河水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李癞子扭头看了一眼白烈的背影,禁不住脸色一变,轻松神色蓦然收紧。

    其余二十六人也都紧绷着脸,各自握紧手中长刀。

    如此风声鹤唳,皆因骁骑卫左尉突然举起了手中那杆杀人无数的芦叶寒星枪。

    李承德跑到白烈身后,一脸懊悔道:“娘的,有埋伏?早知道就不来了,万没想到会死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搁几年前爷们儿也就认了,还能有相熟的婊~子帮着收尸。”

    白烈回头剜了屁话奇多、动摇军心的李癞子一眼,眼中杀气弥漫,然而细看却无太多杀意。

    李承德嘿嘿一笑,惫懒道:“知道知道,若是平日,早就被左尉大人一枪扎死当场了嘛。”

    白烈扭过头,薄唇嘴角罕有地翘起一个微小弧度。

    他单手挽了一个枪花,枪杆负于身后,枪头斜斜指地,抬腿大步前行。

    二十七名骁骑白隼毫不犹豫地跟上,有几匹战马跟了上来,却被各自主人连打带踹给赶回了河边。

    鬼墟大体是建在河湾处,据说当年金城关选址时亦曾考虑过此地,只因河间地实在太过狭窄才作罢。

    长街的中段有一个大转弯,二十八人走了半柱香方才转过街角,饶是李承德等人早已视死如归,仍是被眼前黑压压一大片人马吓了一跳。

    是真正的黑压压,黑色衣袍、黑色披风、黑色盔缨,数百骑连衣袍带披风甚至盔缨俱是大黑色,与街上黄沙对比极为鲜明。

    然而除了颜色,一应服制竟与大周边军无异。

    数百柄青铜猎弩已经上好弦,箭头泛着森寒的光。

    白烈皱起眉头,微微思索后试探性问道:“朔方……先登?”

    “你停顿了一下,本意是想说朔方黑鸦吧?听说金城的骁骑卫被称为白隼,穿的却仍是红袍?”

    最前面几排的黑鸦前行几步靠向两侧,让出一条道路,显露出居中一匹头角峥嵘的白马。

    马上坐了一个披发负刀的少年,同样系着一件大黑披风,身上黑色麻衣却样式奇特,类似江湖武夫的劲装,额头一道殷红竖痕稍显妖异,却难掩少年眉眼棱角中那浸透骨髓的冷冽刚强。

    少年左右两骑,一个是不过四五岁但呼吸绵长的道装童子,另一个则是姿容秀美的负剑青衣少女。

    这场面着实古怪,白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盯着负刀少年问道:“可有凭证?”

    对方咧嘴一笑,正要说话,那名青衣少女突然驱马上前,自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金剑,上面的纹饰极为华丽繁复。

    即便白烈只是半步灵感,仍旧能清晰感应到这枚令牌金剑竟是宛如活物,自被少女取出后便通体散发出一股难以言传的奇特韵律。

    骁骑卫左尉悚然而惊,却听那少年也惊咦了一声道:“这可比调俺黑鸦卫来金城关那枚厉害多了,天子到底往蓟州派了几名钦差?以你的身份竟也能做钦差?”

    白烈微一犹豫,终于还是单膝跪地道:“卑职金城骁骑卫左营校尉白烈,恭迎钦差天使。”

    李承德等人松了一口气,也跟着下拜道:“恭迎天使!”

    负刀少年明显是眼前这五百黑鸦的首领,青衣少女却并不搭理对方的问话,那双仿佛蕴含星光的璀璨眸子仍是定定地望向白烈。

    “姓白?我看你虽然用枪,修行根基却似乎是函谷白氏的《刀耕谱》。当年白家一夜之间满门死绝,无头悬案轰动一时,恩师还感叹世上兵家又少了一门绝顶传承,没想到仍有余孽存世。”

    半跪在地的白烈突然浑身颤抖,拄枪的手掌心汗出如浆,抬起头冷然问道:“卑职听不懂天使在说什么,莫不是天使看走了眼?”

    青衣少女神态不变,继续道:“显赫一时的函谷白氏家道中落,最终竟致灭门,据说全是因为遗失了家传绝学《刀耕谱》总纲的缘故,我师尊曾与白家祖上有旧,收藏有全本刀谱,我无聊时翻阅过,还记得大概,你可想听?”

    白烈终于面色大变,失声道:“什么?”

    宗师灵感玄妙不可言,付诸文字往往便落了下乘,然而仍有一代代宗师竭力描摹,以图传之门人子孙。所谓绝学,指的往往便是此类。著书宗师的后人纵然难以重现祖辈风采,却能免去入门时许多功夫,哪怕不能凭之灵感,却可用作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他山之石。

    “兵家行世,杀人盈野;白门刀法,以意为先。古来为将者,以刀为犁,以杀戮为耕作,以白骨黄沙为田,春秋为种,英魂为肥,计有法门三十六,一曰……”

    在青衣少女语调平淡的背诵声中,白烈周身气机开始剧烈涌动,平地起大风,掀起漫天黄沙,吹得周遭数百人马连连后退。

    总纲这种东西,虽无详尽法门,却高屋建瓴,往往最能体现一名宗师的成就,不知内情及修为不够之人也就听个热闹,传入白烈耳中却是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风沙漫卷之中,负刀少年突然咧嘴笑道:“恭喜白兄成就宗师!”

    白烈蓦然起身,立在原地闭目凝神半晌,周身气机妙不可言。

    待风止沙落,他才睁开双眼,复又重重跪下,这回却是双膝皆跪。

    这位于众目睽睽之下成就宗师的骁骑卫左尉神色恭敬,双手将芦叶寒星枪托举过头顶,沉声道:“姑娘恩同再造,可否告知山门,白函谷今日倘能不死,必结草衔环报此大恩!”

    “白函谷?”负刀少年诧异道。

    “既成宗师,函谷白氏复兴有望,再不必遮遮掩掩而令先祖蒙羞,故以郡望为名,今后再无白烈,只有白函谷!”

    青衣少女毫不居功,淡然道:“你也不必谢我,世上如你身世者所在多有,若非师尊一言,函谷白氏的死活与我何干?”

    “啧啧,一旦成就宗师,性情气度立时不同,现在竟连名字都改了,可见真正是脱胎换骨了,他说恩同再造,倒也名副其实。”

    负刀少年看向青衣少女,笑声爽朗:“瑛妹子,相识这许多时日,俺可从未觉得你如此刻这般顺眼!”

第一一三章 鏖战

    城头铁鼓声犹震,掌中寒枪血未干!

    金城关下人头滚滚,血浪滔滔。

    穆狮磐头盔面甲俱无,披头散发、状若疯狮,奋力把枪尖轮转,将两名腰悬金刀的黒狄贵人一齐逼退。

    追随在自家校尉身后的屯骑红甲如潮水涌动,纵然数量已不足四百骑,冲锋速度也大不如前,气势却不降反升,惨烈血煞之气扑面而来。

    一身肥肉的贺兰宝山伸手捂住腰间血流不止的可怖伤口,偏转马头仓皇逃遁。

    同样避让开红甲赤潮的贺兰长春甩了甩鲜血淋漓的右手,将自穆狮磐赤甲上扣下的一块红艳甲片抛在了地上。这甲片足有巴掌大,两面俱是血迹斑斑,还粘连有许多皮肉,着实令人触目惊心。

    足足洞穿金狼军阵三次,期间与数位黒狄宗师交锋,斩杀王帐狼骑不下两百人,穆狮磐自身也是伤痕累累。

    穿阵之后的屯骑红甲亦不复先前的光鲜华美,不论人马个个带伤,甲胄完好者掰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然而比起那些被乱刀剁成肉泥的同袍,活下来的红甲们已经幸运太多,多少人一旦被不要命的狼骑飞身撞下马背,就再没有站起来的机会。

    穆狮磐不需回头,只听身后明显沉重许多的马蹄声以及士卒们粗重的喘气声,便知这些部下已经近乎力竭。

    集群重甲陷阵无双,代价便是对人与马的负荷都极为沉重,无论再如何精锐仍旧逃不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一名申屠渊帐下斥候千辛万苦绕过战团,冲到屯骑红甲左近,高声传令道:“申屠将军有令,屯骑卫立刻撤回关内休整!”

    穆狮磐一愣,虽然他这个屯骑校尉名义上仍受金城将军节制,可实际上与申屠渊一样都是直接听命于天子,这可是再明白不过的制衡术,北四州但凡跋扈一点儿的封号校尉,谁不是撇开封号将军自行其是?

    可既然有这么一层名义上的隶属关系,金城将军确实也能向屯骑校尉下军令,若是平日,穆狮磐自然可以不加理会,但此时此地,大可以用这个由头借坡下驴,总好过全军覆没而被朝廷去编撤旗。

    穆狮磐抹了一把脸,分别朝万军丛中那具惹眼金甲与立在城头的白发红袍各望了一眼,心道你曹虎头再糊涂,总还知道要维护申屠渊这个得意门生的威信吧?

    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哪怕今后不得不矮上申屠渊一头,也总比真个拼光了本钱要强得多。

    他叫来手下硕果仅存的几名百骑长,低声吩咐几句,期间瞪着眼睛甩了一位忠心部下几个响亮耳光,随即连踢带打驱赶着不足四百人的屯骑红甲退回关内休整。

    这支煞气浓重的小股骑队再一次排成齐整队列,从杀成一团的两方精骑战场边缘徐徐通过,直到进入金城关城门,始终无一人敢拦。

    直到这只赤色凶兽缓缓隐没在门洞的阴影里,随即被厚重城门彻底关回笼中,金城关内外无论敌我,竟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没有了横冲直撞的红甲重骑,战场上便只剩下过万金城轻骑与六千出头的王帐狼骑,很快就演变成双方互有攻守的僵持局面。

    金城将军申屠渊虽有宗师修为,却并不是穆狮磐那般锋锐绝伦的陷阵猛将,亲自出城领兵,不过是在稳定军心之余便于就近排兵布阵。

    凭借宗师境界的敏锐灵觉,他的军令可以精准地直接下达到每个五百人营的校尉头上,从而迅速编织出一张绵密大网。

    有了主心骨之后的过万轻骑阵型严整,有条不紊地发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连绵攻势,将本就薄弱不少的狼骑阵列逐渐削割,不计较每次给王帐狼骑造成多少杀伤,但求让对方无法有片刻喘息安闲。

    大约两千金城轻骑始终游离在战场边缘,将两百架杀伤巨大的神臂弩护在当中。这种大弩威力惊人,使用起来却极为困难,非得筑基有成的军中锐士才能使用自如。若用于骑战,倒是可以用脚踏的方式上弦,稍稍降低对士卒臂力的要求。饶是如此,这两千其实是步卒的骑马弩手也需不断轮换,才能保证箭雨的连续性。

    除去第一轮交锋时斩获颇多,双方精骑混战在一处之后,可一箭射穿数人的神臂弩便再无大的建树,转而以较为精准的攒射压制黒狄军中冒头的高手,倒也颇有效用。

    反观王帐狼骑,因为是大汗亲自领兵,更有多位宗师贵人坐镇,纵然折损极重,士气却始终高昂,一次次不计生死地逆潮而上,在金城轻骑身上撕扯下大块血肉,只可惜始终无法扭转渐渐分明的颓势。

    双方俱有惊人战果,场面上却是乏善可陈,成了你砍我一刀我射你一箭的无聊拉锯。

    作为以善守闻名的边军大将,申屠渊的统兵风格当得上“坚韧绵密、滴水不漏”这八个字,却并不为穆狮磐、甘酒泉这类赳赳武夫所喜。

    能将一场令人热血沸腾、直可彪炳史册的沙场血战,变作一本只有冷冰冰数字增减的乏味账目,申屠渊着实打破了许多投笔从戎好汉的书生意气、诗样情怀,也让不少将门子弟极倒胃口,再不肯相信自家长辈那些慷慨激昂的酒后之言。

    曹宪之一生经历无数大风大浪,倒是对这位得意门生极为欣赏,那广为人知的八字评语便是出自这位“大军机”之口,后来还被写进向天子举荐申屠渊的奏章,助其坐上金城将军这等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显赫位置。

    本来若是由生性谨慎的申屠渊来打这一仗,肯定会用相对廉价的轻骑尽量消耗王帐狼骑,再以养精蓄锐的屯骑红甲一锤定音,曹宪之却反其道行之,这等运筹帷幄实在不合兵法,更加大违常理。

    奈何金城关中就数他曹虎头最大,无论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军令如山,还是对申屠渊极力栽培提携的知遇私恩,都绝不只是一句毫无力量的空话。

    好在红衣大军机似乎忘记了那道命屯骑卫不惜代价杀死贺兰楚雄的严令,而是默认了申屠渊的自作主张,让关内众人松口气之余复又满腹疑惑。

    鏖战正酣,正北方向突然烟尘遮天,甘酒泉带着数十白隼死命奔逃,后头缀了近万兵强马壮的王帐狼骑。

    将黒狄大营的援军迟滞了这么久,哪怕此刻急急如丧家之犬,却没人敢小看甘酒泉及骁骑白隼半分。只是就剩下这么点儿人,距离撤旗不过一步之遥,骁骑卫能否再如野火烧不尽的春草般恢复生机,那就只有天知晓了。

    金狼大旗之下、被大群护卫重重围在当中的贺兰楚雄面露喜色,又颇有些食客老饕见到无数美味珍馐时的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是该从容撤军还是狠狠心将那名相距不远的金甲大将一举斩杀。

    战场正东偏北,突然出现大量溃不成军的散乱黒狄游骑,遮挡住身后另一支并不引人注目的小股骑军,除去打头引路的二十几骑边军旧红袍子,余下数百骑俱是黑衣黑袍。

    这支黑袍骑军像是放羊一般,很快便驱赶着黒狄游骑先于王帐援军一步撞入核心战场,这才吸引了不少人的好奇视线。

    风中有龙吟般的马鸣声传来,紧接着便有一道黑气冲天而起,在黑袍骑军上空化作一条黑蛟,无声咆哮,煞是气焰熏天。

    随着黑蛟显形,战场各处俱有丝丝缕缕的黑气浮现,纷纷朝着黑蛟汇聚而去,场面极为诡异壮观。

    王帐狼骑阵中,贺兰长春霍然转头,眸子中寒芒闪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一拳狠狠锤在自己胸口,将身上蠢蠢欲动的气机压制收敛。

    金城关城头,谷神殿三位巨头几乎同时扭头,目光灼灼。

    元丹丘抖了抖身上俭朴灰衣的袍袖,一张老脸上竟带着浅浅的笑意。

    “能不能担得起这副千钧重担,老夫今日可要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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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得俺也是烦了,还是直接图穷匕见吧。)

第一一四章 种刀、敲鼓、作歌

    狰狞黑蛟冲上高天,时而盘旋游走,时而俯首下顾,意态天然,栩栩如生。

    蛟身下方,五百血棠营黑鸦奔腾如虎,骑白马提屠刀的二爷一马当先,距离金城关不足五百丈。

    身后大黑披风连同一头长发迎风舞动,刘屠狗意气飞扬,自有一股子粗犷豪雄气焰。

    他提在手中的屠灭刀光华暗淡,原本艳丽的色彩似在渐渐消褪,又仿佛是逐渐渗入了刀身内部,泛青的刀面恢复了些许最初的雪亮澄澈,远远瞧去反倒并不如何起眼。

    向孙道林借刀,非但将杂乱心湖打磨一番,更让刘屠狗看到了自身修行的诸多隐患。

    他修行不足两年,竟能攀爬至半步神通的绝强境界,固然是宗师境界更重心意修行,一夜起高楼实属寻常,然而能不能真正长久仍是要另当别论。

    除去师门传承与心性际遇,二爷的勇猛精进着实得益于他那荤素不禁的好胃口。靠着丝毫不忌口的胡吃海塞,他最终得以东拼西凑出一盆什锦大杂烩,卖相倒是不俗,可一旦遇上真正识货的老饕,恐怕一筷子下去便要原形毕露,得一个糟糕至极的恶评。简单说来便是食材尚可,最要紧的火候却未到,于细微处见功夫的油盐酱醋也搭配得一塌糊涂,令人难以下咽。

    刘屠狗对此并不后悔,更不会将那诸多巧取豪夺来的神意感悟弃如敝履,不是舍不得,更不是怕一步退便步步退、导致境界大跌万劫不复,而只是单纯的不信邪。

    所谓本性澄澈、赤子心胸,于刘屠狗而言,除了勇猛精进,便还是勇猛精进。

    颜瑛不怎么通晓人情世故,却于剑道修行上天资绝佳,她瞥了二爷的刀一眼,直言不讳道:“不舍得从头再来,反倒寄希望于另辟蹊径?这样做的不是疯了死了,就是画地为牢、坠入一条永无出路可言的偏执魔道。”

    刘屠狗咧嘴一笑,记起了那个窝在先登里寨苟延残喘、最终粉身碎骨下场凄凉的白发鬼医,当下一脸天真、满眼希冀地问道:“就没一个半个侥幸柳暗花明的?”

    颜瑛皱起眉头,眉眼中剑意凛然:“你若入魔,也不用等三年之后的甲子论道了,现在就斩你!”

    “谁让你在我面前背诵什么函谷白氏《刀耕谱》?我竟觉得这刀谱与我见过的一本筑基功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本功法我只得了卷一,正好由这刀谱弥补一二。”

    “对了,你帮俺琢磨琢磨,若是不拘泥于什么杀戮耕作、白骨黄沙田,而是直接将胸中灵感神意聚敛成团,化作一颗刀种埋在心田,能否如《刀耕谱》那般种瓜得瓜,收获一柄无上心刀?”

    颜瑛闻言仔细想了想,迟疑道:“心作良田,百事可耕。你异想天开心田种刀,虽是取死之道,却颇有巧思,或可一试。”

    “取死之道就取死之道吧,天下武夫一山更比一山高,不将那绝顶风光一一看尽,又何必从世上走这一遭?大好男儿,岂能瞻前顾后、畏缩不前?”

    二爷很是执迷不悟,语声渐大,终于放声大笑:“手中有刀,心中无畏,黑鸦虽少,终能大掠天下!”

    这一刻,面对金城关内外周狄数万大军,面对阴山剑子的横眉冷对,刘屠狗语出惊人,将那雄心展露,或者称之为野心、妄心亦不为过。

    所谓大掠天下,于江湖、于庙堂,俱是如此。

    白马阿嵬奋蹄急奔,单骑突出,一往无前。

    骑牛的杨雄戟毫不犹豫地加速跟上,同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见大多数血棠黑鸦表情复杂,既有迟疑畏惧之色又不乏凶戾贪婪之心,便禁不住心中哀叹:“日日与这些牛鬼蛇神为伍,二哥也被带坏了,大掠天下……说得跟流寇巨匪似的。只不过跟这些货色讲什么忠君爱国无异于对牛弹琴,妥妥地被人当成放屁。”

    他扬起以心血淬炼数月无一日偏废的寒铁长钺戟,大喝道:“黑鸦!大掠!”

    徐东江、曹春福、傅阳关等对二爷最为死心塌地的数十人越众而出,声嘶力竭吼道:“黑鸦!”

    “大掠!”

    桑源又发出了豪迈枭戾的狂笑,单论嗓门之大,一人胜十人,引得白函谷为首的骁骑白隼侧目而视。

    除去留守在鬼墟看管马匹的和老四一什连同小药童,在场所有第四旗血棠旧部竟是人人踊跃、恐后争先。

    张金碑与董迪郎并骑而行,各率心腹部曲快马加鞭,未曾一同放声呼啸,行动上却没被落下分毫。

    被二爷叫一声“三哥”的大旗门少主嘴角噙笑:“傻气不傻气,亏他想得出来。”

    奇形长刀在手的越骑校尉之子一脸无奈,偏又有些跃跃欲试:“谁说不是呢,可他有句话倒是说进咱心坎儿里去了,你我纵然日后要回朔方,此时此刻却不能白来金城走这一遭。”

    说罢他又扭头喊了一嗓子:“任老哥,你说呢?”

    在亲眼见证白函谷成就宗师之后,任西畴便始终一言不发,好在他本就性情阴沉,又被青铜面具遮住半张脸,倒也没几人能看出异状。

    听到董迪郎的询问,任西畴突然摸出随身携带的人皮鼓,运气一拍,发出“咚”的一声大响,小鼓发大音,竟是声传百丈。

    他幼时得遇恩师,时日无多的老人勉力传道授业之余,还教了人皮制鼓之法,说此鼓音洪而悲,最适合敲响于乱世中,能有长歌当哭之风骨。

    任西畴当时不解其意,好在时至今日仍能记得几句老人临死前低声吟诵的歌谣。

    “百年涂炭人说苦,九边鸣镝鬼嚎哭。”

    他默默吟诵道,鼓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尸山血海无冤魂,魑魅窥人灯火青,饿殍如麻骨如山,饱食猛虎卧荒丘。”

    歌声渐大,虽然唱词并不合音律,仅是断章残句拼凑而成,却更见凄凉哀苦。

    鼓声骤然转急,如春雷夏雨,连绵不绝,其音更是转为激越铿锵,一瞬间传遍整个战场,连城头铁鼓声也被压下。

    他的歌声也蓦然洪亮起来,口中所唱的却换做新词,立时令人耳目一新。

    “战朔方,越幽蓟,走马金城北,金城关下战云催。”

    “人皮鼓,刀吼长风,男儿志,豢蛟骑龙,要长枪大剑,谈笑成功!”

    一曲《乱世歌行》,因着一个黑衣白马的少年,终于由悲苦中见豪雄。

    这一刻,任西畴,魔门北宗最后一根独苗,终于跻身灵感妙境,得以继承先师衣钵。

    他摘去青铜面具,露出刺了一朵漆黑火焰纹饰的脸颊。

    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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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就发,迫不及待与大家分享,但请不要对俺在更新方面的节操抱有太多幻想。)

第一一五章 入阵

    鏖兵久战,穆狮磐血浸重甲;杀人如麻,甘酒泉侥幸存身。

    围绕那杆金狼大旗,堆积下几多残肢断臂,浇灌下多少灼热鲜血。

    黑蛟浮空游走,但见煞气冲霄汉,天人感应如神,有漫天黑云压金城。

    冰凉雨丝垂落,沾衣润物无声,眼见得便是一场泼天豪雨将至。

    天光晦暗,大战犹酣。

    两千骑马弩手默默转向,迎向正北方向的万余王帐援军,此去若能立下殊勋,金城关便极有可能多出一个封号卫。这世上可没有天上掉真金白银与官帽子的美事儿,大周边军尤其如此,不从尸山血海中淌出一条路来,凭啥让同样刀口舔血的同袍们高看一眼?

    战场之上越是出现变数,就越要沉得下心神,否则阵脚一乱,不是功亏一篑使得大好形势毁于一旦,就是与那转瞬即逝的一线生机失之交臂。

    在更大规模的交锋开始之前,金城关下的核心战场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金城轻骑在东、王帐狼骑在北,又一轮硬碰硬的血腥对冲之后,双方遥遥相对,中间隔着近百丈已被踩踏成一片血色泥泞的草原,各自舔舐伤口。

    这片血色泥泞并不空旷,除去一具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与守在尸体旁的无主战马,仍有数百落马骑卒在举刀步战。

    这些汉子俱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早已精疲力竭,全凭胸中一股血气支撑。不论是周人还是黒狄,无一人选择上马归阵,既没那份儿力气,更加不愿抛下伤重的同袍与尽在咫尺的仇敌独自逃出生天,不求别的,只要拖住对方,等下一次双方精骑对冲时,自然能一起上路。

    双方大军有条不紊地重整阵列,除去校尉百骑们传令时的呼喝,便只是杀气凛然的寂寂无声。排在前列的士卒能看见那些步战同袍的身影,大多已无招式与配合可言,场面一如街头青皮殴斗般难看。后排士卒则只能听见场中声嘶力竭却凶狠如野兽的吼叫,刀剑入肉,如同砍柴。

    突如其来的浩荡长风吹卷了旌旗,豆大的雨珠儿自九天之上连绵坠下,串成一卷昏黄色的珠帘。

    无边的喧哗与死寂之中,是何人青铜遮面、效那先贤风~流,击鼓高歌于野,哀哀然大放悲声?

    马蹄声急,奔腾如龙。

    “朔方黑鸦奉诏讨贼,违逆者杀无赦!”

    万人回头,目光灼灼如火,那卷天地珠帘彷佛都在这一刻悬停凝滞。

    但见黑衣白马来,有一人提刀入阵!

    刘屠狗眉前三尺,凭空悬有一枚令牌金剑,浮沉不定、金光夺目。

    见令牌金剑如见天子,持之者即为奉诏,自可横行无忌。

    大军丛中一员金甲大将吐气开声:“让出道路!”

    二爷咧嘴一笑,所过之处,斩浪劈波。

    五百黑鸦紧随而至,自东至西连成一线,将边军红袍猬集而成的阵列轻易切开南北两半,很快便越过最前排金城轻骑,冲入那片吞噬无数血肉的泥泞,刀锋直指那杆被数千狼骑簇拥的金狼大旗。

    纵不是铁甲重骑,只要刀锋足够锋锐,谁说不能陷阵无双、斩将夺旗?

    那悲凉歌鼓声蓦地转为雄壮激昂,直如烈酒入喉,令人禁不住胸怀激荡。

    刘屠狗提刀上撩,掀起一道惊世骇俗的辉煌刀气,轰散雨幕珠帘,光华耀目、虎啸震天。

    那刀气初时极为华美瑰丽、绚烂多姿,飞出一丈即开始褪色,彷佛香火不盛的寺院里那些年久失修的壁画,因为风吹日晒而日渐剥蚀,透着一股沧桑意味。

    刀气所经之地,不论人马、无分周狄,皆如冰雪般消融。

    数百纠缠在一起的双方士卒眨眼间死伤大半,为五百黑鸦让开了冲锋的前路。

    几乎同时,申屠渊的心腹亲卫们彼此对视一眼,神情中惊讶多过愤怒。

    他们方才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向以儒将自居的自家将军竟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娘。

    兵家将门精擅的长枪大戟本就可以及远,自然总想着化繁为简、返璞归真,尽量省下气力以应付旷日持久的连天大战。

    只是若想仅凭一柄单刀便陷阵夺旗,则注定要走一条南辕北辙的路子,要义便在于一鼓作气先声夺人,务求毕其功于一役。江湖武夫大多不愿意来边关沙场挣取军功,大半缘由便在于此,越是招式华美惹人注目,死得自然也就越快。

    对于那些死得无声无息的步战边军,只要死得其所,其实由谁来杀并无区别。

    先声夺人的刘屠狗面色如常,内里早已地覆天翻,远比身外的冰冷杀戮更为凶险。

    心湖中亘古屠刀翻转变化,化为一头斑斓神虎,张开巨口将天柱与血海吞吸一空,更别提那些修行路上的琐碎杂乱体悟,一概吞了个干净。

    吃了个脑满肠肥的神虎步履蹒跚,歪歪斜斜撞出心湖,一路向下冲向丹田气海。

    如此倒行逆施,周身灵气突然失去心湖灵感的居中调配,因为各蕴玄妙神意,立刻反目成仇。

    只是没等这些失了约束的灵气自相残杀,刘屠狗丹田气海中的那柄屠灭心刀便骤然大放光芒,彷佛真龙正统,引得全身泛滥成灾的灵气纷纷来投。

    气海中灵气陡增,虽然不情不愿,仍是逐渐被挤压成一块小小灵田。

    屠灭心刀受了连累,再也维持不住形体,被刘屠狗顺势聚敛成一个圆球。

    硬是囫囵吞枣、将心湖中所有灵感神意一网打尽的神虎费尽气力,终于勉强挤进丹田气海,疼得呲牙咧嘴、咆哮连连。

    它活灵活现地四下环视一眼,看清自己的新领地后便飞身一跃,朝着屠灭心刀化成的圆球扑击而去。

    两者形异而源同,瞧着声势惊人,一旦相撞反而悄无声息,瞬间便融汇为一,化作一枚晶莹剔透、水滴模样的奇异刀种。

    刀种缓缓下坠,落入刚刚开辟的心田之内,不见了踪影。

    刘屠狗周身气息陡降,瞬间跌下半步神通境界,因为心湖气象不存,连大成宗师的境界也没能保住。

    屠灭刀刀身上华美瑰丽的纹路亦同时褪去,只保留了铸刀材质本身的色彩,雪亮中微微泛青,变得朴拙无华。

    骤然卸去咬着牙挑了许久的重担,二爷一身轻松,彷佛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天地澄澈、万籁俱寂,犹如闭目独坐深谷中,静听那身后树上的花开花落。

    万众瞩目之中,他哈哈一笑,抬手又是一刀向前劈去。

    风雨依旧,不减分毫,也并无什么耀眼的刀气神光。

    十余丈外,首当其冲的最前排王帐狼骑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才要鼓噪,眼前骤然一花。

    雨幕之中,有水蛇翻身。

    那悍然冲阵的黑衣身前,珠帘倒卷,无数雨滴四处飞溅,描摹出一条清澈无色、极短极细的蛇形刀气。

    刀蛇见风就长,一个呼吸间便壮大成一条十余丈长的矫矫大蟒,再一眨眼已是一头撞入了狼骑阵中。

    不蕴含丁点儿灵感神意的蹩脚刀气大蟒瞬间被血水染红,蟒尾凶狠一卷,立时扫杀数十惊骇欲绝的王帐狼骑,在黒狄的阵型上圈出一个半圆形的巨大缺口。

    志得意满的赤色大蟒盘起长尾,头上生角,昂扬向天,与雨云中若隐若现的黑蛟遥相呼应。

    刘屠狗跃马冲至,刀锋前指,一往无前。

    坐镇中军的申屠渊又骂了一声娘,这回却是喜悦多过愤怒。

    “全军冲锋,杀!”

第一一六章 会挽雕弓如满月

    雨幕连天,洗去了燥热的血腥气,却掩不下那震天的喊杀声。

    刚刚归阵的甘酒泉、白函谷未及喘息,匆忙换马后再次上阵,两位关系发生微妙变化的宗师并驾齐驱打头,率领并未得到休整命令的残余白隼为锋,八千余金城轻骑紧随其后大举压上。

    “说起蓟州形势,西揽幽、朔虎狼之地,东接青、龙膏腴之土,南倚恒山,北压狄原,金城初虎踞,巍巍然天下雄关……”

    端木赐低头盯着雨中的黑衣白马赤蛟看了片刻,又将视线移到淹没一切的红袍大潮之上,喃喃自语。

    曹宪之原本在聚精会神地瞧着城下风云变幻的战局,闻言仍不忘微微颔首,感叹道:“端木小友当真博闻强识,这是晏大学士名垂近二百年的《金城赋》,当年‘一挥千纸,龙蛇犹湿’的绝顶风~流人物,被孟夫子视为衣钵传人的关门弟子,如今已垂垂老矣,这金城关倒还一如往昔。”

    元丹丘也是点点头:“那时候金城关重建不久而西征大计已定,孟夫子携众弟子登高北望,就在今日你我所站之地,命得意弟子作赋以记之。晏大学士提笔立成、不易一字,传回中州后哄传一时,引得京师纸贵,多少良家子、游侠儿为其所感投军西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当真令人神往。”

    端木赐忽然抬起头来,语出惊人道:“晏大学士错了,金城虽坚,若无边军将士前仆后继,根本不足论。只是若无这篇《金城赋》,西征大业怕要晚上几年才能克竞全功。”

    如此大胆随性地臧否当世豪杰,初生牛犊的红衣神官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颇有些盖棺定论意味儿地道“当不得无双,却仍可称国士。”

    两个老头子惊讶地对望一眼,竟是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颇为快慰开怀。

    他们当年,不也是如此的壮志满怀、意气风发?

    城楼之外,卸甲后仍是一身血腥气的穆狮磐独自坐在城头,闻言不屑地掏了掏耳朵,咕哝一声:“无用书生,只会巧言弄舌!”

    这话骂的不知是那位德隆才更高、望重位更尊的晏大学士,还是这位年纪轻轻就着红袍覆金面的端木神官,真实本事不知如何,这嘴皮子、笔杆子上的功夫倒是颇为不弱。

    他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朝着正在擂鼓的校尉怒声骂道:“没用的东西,才敲几下就手软脚软了?连朔方黑鸦那面才腚眼大的破鼓都压不下,信不信申屠将军立马让你卷铺盖卷儿滚蛋?信不信甘酒泉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从来都是对金城将军直呼其名的穆狮磐破天荒改了称呼,申屠渊为屯骑红甲留下近四百骨血,这个人情比天大,由不得他不低头。

    曹虎头、申屠渊这对师徒,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还真他娘的心黑手狠!

    回过味儿来、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屯骑校尉脸色狰狞,一拳头狠狠锤在城墙垛口上,石粉簌簌而落:“朔方黑鸦?这么一号人物,又是他娘的从哪儿蹦出来的?”

    此时,五百黑鸦相距金狼大旗仅三十丈,前后左右俱为王帐狼骑。

    颜瑛持令牌金剑调黑鸦卫北来金城关,与其说是看重二爷,倒不如说是看上了阿嵬吞吸入腹的三成阴山龙气,想将此作为以防万一的后手,助谷神殿牵制独得七成的贺兰长春,以免横生枝节。

    刘屠狗跟颜瑛拼斗一场,关系却大为缓和,得悉内情后颇有些悻悻然,恐怕在大周真正大人物的心目中,阿嵬这夯货的地位还要高出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黑鸦校尉。

    只不过,久不行走江湖的病虎山二当家是个愿意循规蹈矩的厚道人吗?

    好不容易赶到了地头,还正巧碰上这样的大阵仗,想叫二爷老老实实地给人敲边鼓,门儿也没有哇!

    狗屠子出兰陵,所求可不正是这样万众瞩目的大风光?今天过后,当再不用艳羡燕铁衣于万军前单骑冲阵、斩杀八百的赫赫威风。

    若说还有什么不圆满的地方,那便是身后血棠营这些乌合之众,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当年那跟在燕铁衣身后、争渡死战的五百绣春卫锐士。

    根基浅薄的刘屠狗倒也颇为知足,他咧嘴一笑,故意不去看身旁冷着一张俏脸的青衣少女。虽说这位阴山剑子似乎打定了主意出工不出力,可既然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战场,如何能真正置身事外?

    开出一条长达数十丈的坦途之后,化蛟的赤蟒终于消散无形,其中吸纳的血水瓢泼而下,场面极为骇人。

    血棠营深陷重围,终于同王帐狼骑短兵相接。

    刀刀入肉,箭箭钻心。

    如此硬碰硬不带一丝花巧的血战,登时便给立营不久的血棠黑鸦带来极惨重的伤亡,惨叫声不绝于耳。没有二爷的刀气开路,血棠营的冲锋明显缓慢了下来,境界最高的任西畴与杨雄戟自觉顶在了最前方。

    升任第一旗百骑长之后,杨雄戟渐有大将之风,自身境界也是突飞猛进,寒铁长钺戟与雪蹄绿螭兽又都极适合万军丛中的乱战厮杀,虽然眼下无论境界修为还是战阵经验都比不上穆狮磐,却已有了那位屯骑校尉的七分神韵,气势上竟比刚刚成就宗师的任西畴还要煊赫几分。

    摘去青铜面具的任西畴终于展露真容,一朵黑色火焰纹饰爬满了左脸,配上中年人特有的成熟气质,显得极为妖冶阴邪。

    魔门北宗的名号已不为这一代江湖人所熟知,身处南方、在北宗覆灭时出了大力的南宗倒是如日中天,只是对外并不使用魔门南宗的名号罢了,真正的老江湖却都心知肚明。

    身为大周边军的宗师高手,任西畴必定会进入军部甚至枢密院的视线,足以令魔门南宗在内的仇家不敢轻举妄动,原本的许多顾忌也随之烟消云散。

    初入灵感,任西畴杀起人来虽然犀利无匹,倒还没有超出练气境的藩篱,仅是提了一柄普通长刀护住杨雄戟侧后,横劈竖砍间鲜血四溅。

    刘屠狗对部下的浴血拼杀豪不挂心,轻轻拍了拍阿嵬的脖颈,不怀好意地笑着问道:“想不想得到另外七成阴山龙气?最不济也得验验贺兰长春连同谷神殿的成色不是?”

    白马阿嵬心领神会,仰头嘶鸣一声,天上黑蛟的狰狞头颅自云间探出,瞅准金狼大旗的方位便悍然俯冲而下。

    再也压制不住体内那七成阴山龙气,贺兰长春怒吼一声,头顶立刻有大团黑气浮现,不住地膨胀坍缩,循环往复、如同胎动,仿佛其中孕育了一头绝世凶兽。

    谷神殿三位巨头齐齐变色,元丹丘简直怒不可遏,一张老脸血气上涌,恨声道:“大祭司当真是与虎谋皮!有其师必有其徒,晁鬼谷教出来的弟子能是什么守信之人?老朽倒要看看,这回唐符节还能怎么回护他那个离经叛道的异姓女儿!”

    他眸光大盛,抬手从灰袍的长袖中取出一支模样古怪的羽箭,形体像剑更多过像箭,黑杆白尾,通体镌刻有奇异的朱红符箓,有种肃穆庄严的神韵。

    “李秀蛟!”

    护殿红衣统领早有预料,已经取了一张铁雕大弓在手。

    他与射雕人李家并无半点儿瓜葛,却同样有一手精绝箭术,纵比不上李家的《神弦曲》,与狄季奴的《沧海龙吟》却是各有千秋。

    耐人寻味的是,这两人都没有修炼谷神殿的独门武学《谷神经》。传闻凭借这门绝学可以孕养出所谓的神灵气,修到精深处不但能呼风唤雨,而且最能克制江湖武夫,对上山精水怪、地脉龙气这类玄奇之物更是极富神效。

    是以“赤蛟龙”遇到眼下情形,便只能倚靠端木赐这样的红衣神官。

    左祭酒元丹丘含怒亲自出手,探出手掌在箭身上一抹,那些朱红符箓立时亮起光华,整支羽箭被一层薄薄的赤色灵气光晕包裹,竟是瞬间沉重了十倍。

    李秀蛟郑重接过,扣箭在弦后沉腰坐马、屏气凝神,周身喧沸涌动的气机紧紧缠绕上指尖与弓弦。

    “开!”

    几个呼吸之后,他蓦地大喝一声,将铁雕大弓拉成了一个满月。

第一一七章 龙气灵胎

    连天雨幕、万军丛中,金狼军大统领萧驮寺拖刀冲出阵列,迎着两名打头的黑鸦便是一记横扫,势大力沉、气机雄浑,明明只是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此刻却尽显蛮横霸道之姿。

    当!当!

    连续两声兵刃碰撞交击的巨响,寒铁长钺戟高高弹起、险些脱手,另一柄普通钢刀则立刻崩碎,一截刀尖在呼啸声中直直飞上半空。

    勉强招架的杨雄戟与任西畴各自喷出一口血雾,身躯不由自主地跌下坐骑,滚落进地上泥泞的积水中,砸起大片泥点儿与水花。

    两人很快爬起身来,性命无忧、形容狼狈,血棠营的攻势亦随之止步。

    萧驮寺却没有趁势剪除这两名朔方黑鸦中的高手,而是在贺兰长春的怒吼声中勒马抬头望天,怔怔的瞧着那截刀尖越飞越高。

    无论王帐狼骑还是朔方黑鸦,各自有意无意地避开,无人敢打扰这位金狼军大统领突如其来的雅兴。

    金狼大旗下,贺兰楚雄与另两位金刀领主同样抬头望天,个个脸色铁青,大都带着某种恍然大悟以及愤怒忌惮交缠的复杂表情。

    忽术赤不动声色地握住刀柄,护在了贺兰长春身前。

    除去部分仍在血战的士卒,整座战场突然出现了片刻凝滞,无数人心有所感,齐齐抬头。

    以那截刀尖划出的轨迹为界,东面天空中正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黑蛟扑击而下,西面则悬着一团诡异而庞大的黑气,不住地膨胀、坍缩,宛如胎动,却是悄无声息。

    刘屠狗瞥了一眼萧驮寺,低声问阿嵬道:“三成对七成,打得过不?”

    阿嵬胸中阴山黑气尽吐,也不必再修类似闭口禅的玩意儿,闻言没好气地道:“借助这战场中的死气血煞兴风作浪没啥,现在七个打三个,都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境界上我又比姓贺兰的差了这么多,你说打得过不?”

    二爷哈哈一笑:“人家吃出了个半步神通,你咋就这么不争气?”

    没等阿嵬反驳,头顶黑蛟已经越过周狄阵列犬牙交错的边界上空,一爪探出,将那截刀尖抓了个粉碎。

    颜瑛突然开口:“谷神殿动手了。”

    萧驮寺与刘屠狗几乎同时扭头,隔着重重雨幕望向金城关城楼。

    城楼上,李秀蛟挽雕弓如满月。

    元丹丘轻轻叹息一声,幽幽地道“本是同根生,一旦各为其主,便要手足相残。大道无情,有灵无灵、人与非人,一概难逃……”

    “左祭酒?”护殿红衣统领咬牙问道。

    “剥开他的半步神通灵胎,看看他发何大愿能有如此声势,其中又能生出个什么东西!”

    李秀蛟将箭头微微偏转,随即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扣弦的手指。

    崩!

    弓如霹雳弦惊,有赤虹一道掠出城楼,瞬间刺破晦暗的云~雨墨色。

    离弦的符箭声势浩大,包裹箭身的赤色灵气神光如火焰般漫空燃烧,拖出一条光明耀眼的长尾,直奔贺兰长春头顶的阴山龙气而去。

    这一箭堪称极速,比黑蛟还快了一步,竟是后发先至。

    “保住三成已是天幸,犹不知足。当知贪得无厌,必遭天谴!”

    与符箭离弦几乎同时,萧驮寺突然掉转马头向金狼大旗疾奔,大喝一声,悍然出手。

    他没有举刀,而是探爪虚抓,口中喃喃有词。

    贺兰楚雄连同三名金刀领主立生感应,耳中轰鸣,头顶各自腾起一根唯有宗师以上境界才可见的无形气柱,宛如狼烟,直冲苍穹,瞬间贯穿了空中重重雨云。

    明亮天光自云层上连成一线的四个窟窿中漏了进来,为无形气柱晕染上层层金光,形成四根通天接地的金柱,显得格外辉煌璀璨。

    这下就连普通人也瞧出了端倪。

    四根金柱两大两小,甫一出现,便以金狼大旗为核心镇压四方,延展出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贺兰长春的龙气灵胎护住。

    尤其是贺兰长春头顶金柱,非但规模远超另外两人,几乎与贺兰楚雄不相上下,竟还同时贯穿了他头顶的龙气灵胎。

    萧驮寺抬手在空中狠狠一拨,贺兰楚雄等三人的金柱如被风吹,瞬间扭曲移位,挡在龙气灵胎与符箭之间。

    “萧驮寺!”贺兰楚雄怒喝出声。

    下一刻,谷神殿的符箭轰然撞上四根金柱延展出的无形屏障,接着便是噗通一声闷响,竟如投石入水,发出人人可见的波纹涟漪。

    无形屏障难敌符箭锋锐,立时被刺出一个大洞,连累四根金柱都是一阵剧烈摇动。

    符箭势如破竹刺入正中贺兰楚雄的金柱,终于速度骤降,慢如龟爬,像是遇到绝大阻力,却仍是坚定不移地一寸一寸向前推进。

    “你怎么敢?我才是这一代王帐的主人!”

    贺兰楚雄目眦欲裂,直欲择人而噬。

    眼看符箭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近乎悬停于金柱之内,城楼上的元丹丘猛地攥拳,决然道:“舍!”

    那支符箭周身的符箓立刻爆发出刺目的红光,由赤虹变作一轮红日,令人无法直视。

    轰!

    红日骤然崩碎,生生将所在金柱炸成两段!

    龙气灵胎连同另外三根金柱亦受波及,各有破损,贺兰楚雄及三位金刀领主或怒吼或惨叫,竟是同时受了不轻的损伤。

    阿嵬的黑蛟在符箭射出后便将俯冲改为游走,此刻窥到机会立刻凶猛扑上,抱住一根金柱便大口撕咬,丝毫不理会一旁的龙气灵胎。

    始终悬停半空的龙气灵胎突然起了变化,被炸散的那部分黑气没有收拢,反而飞快向外蔓延,吞噬向其余金柱。

    萧驮寺终于奔到金狼大旗之下,看着七窍流血、形容凄惨的几位贵人,粲粲怪笑道:“我功力浅,只能引动你们三成气运,就是全没了也不过是大病一场,回去好好统领部众,过个三五年也就养回来了。”

    慕容楚雄气运最雄,因反噬受到的伤势也最重,连护体罡衣也维持不住,已被雨水淋了个通透。

    他的脸上满是痛苦、哀伤、愤怒,还有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绝望。

    “萧驮寺,你该死!圣山一定不会放过你!”

    “此刻倒想起圣山来了?气运未到,妄自称汗,几位元老能容你一时,也是存了以观后效的慈悲念头。可惜啊,在我看来你志大才疏,实在难当此任!”

    出身圣山苦修士的萧驮寺收起笑容,再不看贺兰楚雄一眼,而是扭头看向贺兰长春,语气阴冷:“虽然事出仓促,但我已经尽量为你补足先天缺陷。贺兰长春,不论是胎死腹中还是生出一个平庸神婴,你我都罪大当诛!我会立刻杀你,而后自裁以谢圣山。”

    双眼紧闭的贺兰长春恍若未闻,头顶金柱却随着龙气灵胎的吞噬而不断壮大。

    毫不犹豫毁掉了一支珍贵符箭,谷神殿左祭酒微微沉吟,又取出一支形制相同的符箭,手指轻轻摩挲箭杆,这回竟是有些迟疑不决。

    大统领突然后撤,堪称精锐的金狼军仍未崩溃,只是士气不免有所衰退,阵列被压上来的金城轻骑一冲,开始缓缓向后退却,同时也给了死伤惨重的血棠黑鸦一个喘~息之机。

    刘屠狗看向颜瑛,不解道:“有个世家子跟我说过一句话,天地有虚实之辨,气运在有无之间。这世上果真有这些虚头巴脑却能左右天下大势、玩~弄众生于股掌间的狗屁玩意儿?”

    自万人窟开始,贺兰长春在明,颜瑛或是亲自下场或是在幕后推波助澜,阴山玄宗这只黑手贯穿始终。

    二爷看了一眼颜瑛抹额上那块氤氲碧玉,扭捏问道:“瑛妹子,被俺这一通搅合,你师尊不会一气之下亲自出手杀了俺吧?”

    颜瑛的眸子依旧璀璨如星辰,语气淡然地反问道:“你会特意去杀一只卑微的蝼蚁吗?”

    刘屠狗不开心起来,哼哼道:“若是这只蝼蚁咬了俺一口,那可就说不准了。”

    他拍了拍阿嵬的脖颈,指向灵气龙胎:“咬死它!”

第一一八章 贪狼

    在遇到二爷之前,白马阿嵬的经历称得上乏善可陈,就是一匹寻寻常常的被养在阳平郡马监里的军马而已。

    虽然没如许多同龄公马那般被一刀骟了,没准儿哪天就要死在战场,而是逃过一刀被留作配种之用,然而过不了几年便会被更为年轻健壮的公马所取代。

    无知无觉的畜~牲嘛,下场总是凄凉的,凄凉到它自己根本意识不到这种凄凉。

    这般浑浑噩噩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去年,许是因为没有去势的公马性情更为暴躁凶猛,它竟被那名刚刚从山中狼狈逃回阳平的薛姓小旗挑中,莫名其妙就给牵出了马监。

    说起来这样自恃英雄的好汉每年都有,大多都吃到了苦头,摔断腿甚至脖子的从来不乏其人。

    再之后,阳平郡城东门外,一名黑衣佩刀少年成了白马挥之不去的梦靥,同时也带给他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以及成妖作孽的天大机缘。

    几次从天而降径直砸在马脸上的大机缘,渭水老柳渡那截柳枝、灵应侯府影壁中那张无心纸以及更为诡异的半朵血海棠、万人窟底飞出的三成阴山龙气,它都一口吞下,直到阴山中的那个大雪之夜,成就半步灵感大妖的白马终于口吐人言。

    不论是与生俱来的欺软怕硬脾性,还是耳濡目染出来的惫懒性情,都让阿嵬一次次在二爷的心刀煞气面前卑躬屈膝,再记吃不记打,也总学会了惹谁都不能惹二爷、二爷说啥就是啥的金科玉律。

    成就半步灵感又如何,当日还不是被二爷一巴掌拍碎了阴山龙气凝聚的玄甲罡衣,拍得它再一次跪地求饶,彻底给打回了原形?

    二爷从未要求通了人性的白马忠心不二,也不介意它小小的桀骜不驯,只是给出了约法三章,犯则死,不犯则百无禁忌,然而即便是二爷本人,恐怕也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在白马心中的分量。

    是以既然二爷说“咬死它”,阿嵬便毫不犹豫地向黑蛟发出了相同的命令,至于会不会因为实力悬殊反被对方咬死,它从未想过。

    这条黑蛟自有灵性,并不是完全听话,但无心纸上的法门极为霸道,祭炼许久之后在白马与黑蛟之间建立起了玄妙的关联,勉强称得上心意相通,倒也并不为难。

    至于白马背上意气风发的二爷,此刻却完全沉浸在某种不好意思出口的快意之中。

    兰陵城的纨绔恶少至多放狗咬人,二爷今天放出来的可是蛟龙!若是给老白那些井底之蛙瞧见了,还不得吓死?屠狗氏的名号还有哪个敢笑?

    这可不怪二爷不厚道,实在是已经跟贺兰长春乃至阴山玄宗结下了大仇怨、大因果,虽不知这阴山龙气除了放出来咬人之外还有什么用处,但只看黒狄几位贵人连同谷神殿的反应,便知事关重大。

    既然已经身不由己卷了进来,又不愿意把吞进肚的好东西再吐出来,二爷当然要趁此良机落井下石,等谷神殿找上门时也好有几分薄面,没准儿还能好说好商量不是?

    除此之外,二爷之所以有底气得罪阴山里那位神通老怪,倒不是信了颜瑛的话,天真地以为大神通者就一定不会跟他这只蝼蚁斤斤计较,而是出于对颜瑛前后矛盾言行的某种猜测。

    贺兰长春明明就是阴山玄宗的棋子,颜瑛与高子玉在万人窟与其说是阻止他入窟,倒不如说是以杀戮为祭,助了他一臂之力。而现在这位阴山剑子却又明显偏向了大周一方,调血棠黑鸦来金城关牵制南原新王,前后反差之巨大,实在耐人寻味。

    当然了,颜瑛的话也未必是真,或许这一切都在阴山老怪的算计之中也说不定,甚至没准儿谷神殿与大周军方也搀和其中。无论内情如何,有一点是没跑的,那便是各方对二爷都存了利用之心,虽不是他之前猜想的那般明刀明枪地威逼打压,而是颇为隐晦不易察觉,却同样令人愤懑厌恶。

    这自然激起了二爷心底里那股不平之气,不只是为自己,也为那无数枉死之人。

    自万人窟开始,因这阴山龙气死了多少人?如此多的鲜血浇灌,只为成就贺兰长春一人、阴山玄宗一家,凭啥?

    金城关下这场骑战,明明双方各有优劣长短,却偏偏就打成了人命换人命的血腥烂仗。无论周人还是黒狄,凭啥这许多忠勇无畏的将士要如猪狗一般被当做祭品摆上供桌,只因一个莫名其妙的由头便零落成泥?他们可以死在战场上,可以死于战斗死于无名,却绝不该是这般莫名其妙的窝囊死法。

    无论其中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由,关系到多少天下大势、荣辱兴衰,二爷今日既然碰上了,就偏要搅他个地覆天翻!至于会挡了谁的路、坏了谁的谋算,若是抗不下二爷的刀,就请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他胸中熊熊火焰无人得见,却尽数融汇进那一句听来满是孩子气的戏谑胡闹言语。

    “咬死它!”

    下一刻,黑蛟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吟,张牙舞爪扑向那团正在疯狂吞噬气运金柱的庞大黑气。

    锋锐爪尖自上而下狠狠一划,轻易在龙气灵胎上切开一道幽深裂缝。

    随即两只巨大的蛟爪牢牢抓住裂缝两侧,卯足了力气向两边儿死命一撕!

    黑蛟与龙气灵胎同源同质,此刻却周狄有别、各为其主,黑蛟爪下无情,竟一把将那有如实质的龙气灵胎撕成了两半!

    无论是元丹丘还是萧驮寺,两位最是熟知内情的宗师同时脸色大变。

    那龙气灵胎之中,竟是空无一物!

    贺兰长春霍然睁眼,放声大笑。

    “万人祭品已足、灵胎神婴已灭,多谢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他身后虚空中扭动如水波,蓦地挤出一头巨大贪狼,身躯半虚半实,高出灵感气象,低于玄妙神通。

    “什么灵胎,尽是虚幻!龙气无用,做我资粮!”

    通体乌黑、眼珠血红的贪狼腾空而起,一只巨爪如长枪大戟狠狠挥出,一巴掌将黑蛟扇得在空中跌了几个跟头,远远地翻滚了出去。

    阿嵬闷哼一声,已然受了不轻不重的内伤。

    凶蛮不可一世的贪狼张开大嘴,吭哧一口便将一半龙气灵胎吞下,再一口,又将另一半吃了个干净。

    看到这一幕,二爷恍然大悟,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笑容,心道:“是了,当日万人窟外最后一幕除了南原狄人,便只有第四旗黑鸦得见,七成阴山龙气都被这头贪狼气象嚼着吃了,哪儿有什么狗屁灵胎?”

    这种快意,直如火上浇油。

    他瞅了一眼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打算出手的颜瑛,打趣道:“这下子,也不知遂了谁的意,又让多少人的如意算盘落空。”

    颜瑛淡然道:“夏虫不可以语冰。”

    刘屠狗置若罔闻,没了那诸般神意灵感,他似乎又恢复了当初走江湖时的纯粹性情。

    “若真是灵胎,倒是跟俺的刀种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可借鉴一二,可惜只是个样子货,既然如此……阿嵬,二爷有多久不曾心无杂念、快意挥刀了?”

    刘屠狗猛地跃离马背,黑袍挥展,在半空中发足狂奔。

    屠灭倒拖,拖起一道汹涌澎湃刀气,如大河奔流,滔滔西去!

    ************

    (呃,是不是太水了,咋就越写越长,总也写不完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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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狗介绍:
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