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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龙氏     屠狗txt下载     屠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九章 拔营

    一个自称是相州金刀魏氏子弟的年轻人进了白马寨,因为黑鸦校尉提前打过招呼的缘故,这个长了一对在北地人看来颇为轻佻的桃花眼的家伙,并没吃到闭门羹,反而很顺当地被带到了打箭炉深处一个幽静院落门前。

    院落的主人不在,据说是夜里进山寻走丢的坐骑去了。

    颇有世家子风度的年轻人听到这个有些荒唐蹩脚的理由,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色,目光依旧清澈而坚定,他对引路的那名白马健儿道了声谢,随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院落门前,似乎打定主意要一直等到主人归来。

    正午的日光极为热烈,年轻人周遭三尺之内却透着诡异的清凉,彷佛整个人都置身于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影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院落所在的山谷蓦地喧闹起来,人声马鸣鼎沸,有人朝着院落而来。

    年轻人转过身,抬眼便看见一头庞大赤虎,虎背上坐着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身后跟了十余骑,个个头角峥嵘,一时也来不及细看。

    赤虎跟前还有一个徒步而行的瘦小孩子,**着上身,皮肤焦黄,一只手抓着赤虎脖颈下的软毛,就像是在牵马。

    刘屠狗自然也看到了那对桃花眼,只是这回此人身上未着华贵锦衣,只穿着件寻常的黑色粗布衣裳,佩刀的刀鞘不再镶金嵌玉,刀柄上也没了金丝缠绕。

    他点点头,轻笑道:“魏卞,放弃了嫡脉身份,做影子卫护家族的滋味儿如何?咦,不声不响就练气巅峰了?”

    桃花眼魏卞没有理会二爷的调侃,郑重道:“奉家主之命,来为二爷牵马。”

    “啥?”

    刘屠狗还没如何,谭恕先不干了,他抬头看向二爷,委屈道:“虽说他生得俊俏,大人你可不能喜新厌旧哇!”

    少年说着,攥住虎毛的右手狠狠向下一拽,疼得赤虎不得不低头俯身屈就,却竟丝毫不敢炸毛反抗。

    谭恕面露得意之色,随即又凶巴巴地瞪向桃花眼:“若敢抢我牵虎奴的差事,小爷撕了你!”

    饶是魏卞今非昔比,养气功夫极好,也不禁愕然无语,这天底下还有哭着喊着要给人做马前卒的?刘屠狗再如何气焰嚣张,能逼着行事霸道的魏氏家主低头,也只不过是个从北四州那等边荒绝域走出来的小小校尉而已,换做在北地一言九鼎的真定老王还差不多。

    刘屠狗不以为意,咧嘴笑道:“我跟你二叔算是不打不相识,他养刀未成输我半招,没法替那个死在我爪下的魏氏庶出子弟报仇,日后免不了还要找我做过一场,至于他为何真的肯送你来黑鸦卫,那我可就不清楚了。”

    他想了想,继续道:“既然来了,我这儿还缺一个寒芦营百骑长,麾下是原本的骁骑白隼,头上是原本的骁骑左尉,你境界倒是足够,不知敢不敢干?”

    不是问愿不愿,而是问敢不敢,魏卞一愣神的功夫,只觉刘屠狗身后十余骑因为这个出人意料的任命纷纷来了精神,个个目光凝聚如刀,在自己身上剜来剜去。

    又是谭恕抢先叫了起来:“大人,我愿意让贤!白隼百骑长这样凶险的苦差还是给我罢!”

    刘屠狗瞥了这个尚不知底细的家伙一眼,嫌弃道:“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谭恕全没把自个儿当外人,立时叫屈道:“都是初来乍到,凭啥他就能做百骑长?出身好了不起啊?”

    二爷懒得再搭理他,看向魏卞,等他的回答。

    桃花眼沉吟片刻,还是摇摇头:“大人,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这些争权夺利阴谋诡诈的事情,魏卞不想做,也做不来。”

    “我自然知道,否则但凡你当日还有一丝报复之念,我就不能容你活到今天。”

    刘屠狗笑道:“既然魏叔卿同意你入黑鸦,有些事情想必是不再瞒你了。知道你那个假死的爹是怎么说你的么?”

    魏卞浑身一颤,霍然抬头。

    “他说你宽忍有余、狠毒不足,并不适合待在魏家那个没有人情味儿的地方。”

    “我让你当这个百骑长,不是要你去抢班夺权,恰恰相反,你只需做到安抚人心四个字就够了,我麾下人才不少,却偏偏没有一个厚道人,不用你用谁?”

    魏卞的神情有些恍惚,良久没有作声。

    谭恕不耐烦道:“大人如此抬举你,倒是赶紧给个痛快话啊!”

    魏卞一惊,抬眼见刘屠狗仍是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咬了咬牙,极为郑重地单膝跪下,沉声道:“既然如此,属下从命!”

    刘屠狗满意地点点头,回头问道:“寒芦营尉,这个百骑长的人选你可满意么?”

    白函谷自始至终都彷佛事不关己,对“抢班夺权”云云更是恍若未闻,此刻拱手道:“二百白隼既入黑鸦,自当尊奉大人之命。”

    一旁的杨雄戟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心直口快敲打道:“老白啊,他日遇上颜小娘儿,你也得知道该听谁的令才好,否则到时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刘屠狗瞪了这厮一眼,抬腿跃下虎背,回身拍拍手道:“这下除了公西十九重伤未愈,百骑长以上都齐了,不论今后如何,现下大伙儿都在一条船上,也该先议一议今后的行止方略。”

    十余骑纷纷下马,任西畴作为如今黑鸦卫实质上的军师,第一个开口道:“眼下最可虑者,便是周铁尺指斥大人跋扈的三条罪状,细细想来其实不无道理,镇狱侯若是怪罪下来……”

    数日前刘屠狗挟压服哥舒东煌的赫赫凶威颁令改制,诸人虽心情激荡而凛然从命,过后想想,其实都有同样的隐忧。毕竟谁也不知入京后诏狱是个什么章程,没准儿甚至用不着镇狱侯怪罪,这个仓促攒聚而成的黑鸦卫就已经散伙了事,彻底沦为笑柄,这也是杨雄戟要敲打白函谷的因由。

    刘屠狗点点头,看了刘去病一眼,这个给公西小白当过侍卫长的孩子曾私下告诉他,由郑殊道在战场上牵线,公西氏已经与敖莽结盟。

    也不知镇狱侯会如何看待黑鸦中的狼骑,会不会认为是敖莽要往诏狱里掺沙子而心生不喜?再加上明显是军方嫡系还受了颜瑛钦差指令的二百白隼,还真是债多了不愁哇。

    刘屠狗本还指望请镇狱侯帮着寻回阿嵬,此刻一琢磨,一颗心先就凉了一半儿。

    “都说说,你们对镇狱侯知晓多少?”

    听到二爷有此一问,众人之中颇有几个出身不俗的世家子,此刻却都是摇头,仍是任西畴开口道:“诏狱本就是生人勿近的所在,镇狱侯身为诏狱的大统领,与其他军功显赫无人不知的封号武侯不同,人选历来是天子密旨册封,够资格与闻的人恐怕极少。”

    刘屠狗也是懊恼:“那个来历不明的俞小娘儿倒是见识极为广博,只可惜我当日只顾着问江湖中有哪些神通高人,怎么就忘了问问朝堂?”

    谭恕偷眼看了看刘屠狗,故作好奇道:“大人,神通境界真有这么可怕?咱们黑鸦里好歹有好几位宗师呢。”

    杨雄戟怒道:“你懂个屁!再敢胡乱插嘴,当心爷抽你!”

    谭恕一缩脖子,对这个同样炼体有成的雄壮汉子很有些没来由的忌惮,却见杨雄戟转头看向刘屠狗道:“二哥,神通不也是肉做的?一刀捅过去还怕不给他戳个前后透亮?实在不行,不如回山请咱师父出马,俺可还从没见过他老人家呢!”

    谭恕张大了嘴,众人也是哑然失笑。

    被这厮这么一插科打诨,紧绷的气氛便有些松快起来,大伙儿都有些好奇,恐怕在场除了杨雄戟和算是二爷亲传弟子的刘去病,再没人听大人提起过自家师门。

    刘屠狗闻言摆摆手,魏卞的老爹曾用病虎来试探自己,可见诏狱对此已有猜测,毕竟他出山后一路上极为张扬,很容易就能让诏狱顺藤摸瓜,将目光锁定在病虎山所在的那片茫茫群山。

    这也是他敢做些出格事的底气所在,唯独不确定的便是大哥的真实境界,以及镇狱侯乃至朝廷的态度。不过话又说回来,二爷可从没指望受了欺负能有人为自己出头,老狐狸和大哥都不欠他什么,反倒是他无以为报。

    他离山虽未久,但偶一思及老狐狸和大哥,仍有恍如隔世之感。那片让狗屠子脱胎换骨的山林,他终有一日是要再回去的,只是现在不行。

    或许,距今已不足三年的那个神通论道大会上,能瞧见两位师长的身影?

    刘屠狗按下这些纷乱念头,开口道:“求人不如求己,现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毫无用处,大家且放宽心,天塌下来二爷顶着!”

    他想了想:“方才回寨时萧玄旗代传的王命大家都听到了,要咱们凡百骑长以上俱去王府拜见,杨雄戟,公西十九的伤如何了?”

    公西十九现下是青牛营百骑长,是以刘屠狗不问刘去病而问杨雄戟。

    “得二哥亲自救治传法,又有懂些药理的小药童时刻看护着,他的内伤倒不重,只是断了的骨头需要些日子将养,是条硬汉,能吃能睡能骑马。”

    “那便好,你们随我先行一步,去真定王府走上一遭。命所有兄弟收拾行装,妥当后即刻跟上来。”

    他看向徐东江:“你带上公西十九和弃疾,率领全卫兄弟行动,还是老规矩,我们不在时,一切军务俱由你节制。别忘了替我跟萧老哥告个别,再知会哥舒东煌一声,若是愿意就一同上路。”

    徐东江抱拳应命,同时下意识瞟了一眼白函谷与刘去病,见两人都面色如常,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才恢复平静没多久的打箭炉再次沸反盈天,白马寨正门訇然中开,刘屠狗一虎当先,牵虎奴谭恕紧跟在侧,奔跑起来竟是快逾奔马。

    其后又有十一骑紧紧跟随,人数虽少却气势宏阔,犹如铁流。

    徐东江立身在千骑黑鸦面前,同样是意气风发,他狠狠一挥手,大声下令道:“拔营!”

第四十章 城门卸甲 贺舵主陌上白袍

    定州在中州龙庭之北,民间习惯上呼为北定府,州府所在的北定城因真定王的缘故,又称真定城,与刘屠狗曾到过的西安府城一样,同是大周第一等的雄峻城池。

    作为中州北方屏藩,与号为“西京陪都”的西安不同,北定城中并没有规模庞大不输京师的巍峨行宫,而是修建有毗邻成片的粮仓、武库、马监与兵营等诸般设施,与城外的北镇禁军大营遥相呼应。城中人口百万,军户和匠户的比例极为惊人,完全可以支应一场旷日持久的连天大战。

    在立国之初直至黒狄兴起、白戎西迁的漫长岁月中,北定城下时见烽火狼烟,历代必以宗室中特异杰出的王爵镇守以安定人心,只是随着北四州军镇体系的彻底成形,加之分裂成三大王帐的黒狄也无力大举南侵,北定府的地位才有所削弱。

    先皇在位期间,西域既平,湘戾王旋起旋灭,武成王戚鼎为首的功勋武臣势力兔死狗烹、一蹶不振,及至今上登基,改元甘露,凡一百六十余年,朝堂上削藩之声日盛。

    真定王姬武虽战功卓著,又是天子的亲叔叔,行事依旧极为谨慎恭顺,是姬室硕果仅存的几位实权藩王之一,且毫无疑问地位列首位。除去天子特旨许持金枪的三千恒山铁骑亲军,老王爷同时挂着北镇节度使的职衔,数万北镇禁军名义上亦受其节制。

    大周禁军半数镇守京师及四府等机要重地,半数于九边轮战,刘屠狗出身边军,算是与北镇禁军同出一脉,却从未打过交道,反倒与熊飞白的金枪铁骑亲近过两回。

    此次拔营是临时起意,黑鸦卫未曾提前知会王府,也就没有了一千金枪铁骑监视押送的大场面。

    是以当刘屠狗在内的十二骑共计十三名黑鸦快马加鞭临近北定城北门时,大门处早有近百禁军钢刀出鞘、列阵门前,城墙上也是弓弩密布、铁箭在弦。

    这些守城卒俱是大周禁军精锐,眼光尤为毒辣,自然看出这一小队黑衣人马人数虽少,却绝非易与之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一位剽悍的禁军百骑长提刀立马站在最前,一手狠拽缰绳,死死压制住惊惶不安的坐骑,眼睛则始终牢牢盯住打头的那头庞大赤虎,厉声喝道:“来人止步通名!”

    一股凶悍骄横之气溢于言表,天子之师,无论胆气、技艺,果然与众不同。

    只可惜来人也是见多了北边的血腥厮杀、见惯了边军骄狂跋扈的硬茬子,显而易见并没将这一百挡路的北镇禁军放在眼里。

    自白马寨直至北定城,谭恕始终跟在赤虎旁边一路疾奔而来,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放慢脚步的同时,右手极娴熟地抓住赤虎脖颈下的软毛,那处颈毛已明显少了一小撮。

    赤虎丝毫不敢反抗,老老实实随之放缓步速,奈何身躯太长,几步迈出,仍是越发迫近那名禁军百骑长。

    百骑长及身后同袍的呼吸更加粗重了几分,且不提这个非同凡响的牵虎奴,越是接近,就越能感受到这头赤虎的骇人威势,也越能体会到赤虎身后十余骑勒马减速时的那种有恃无恐和漫不经心。这种气态他很熟悉,那是只有禁军中真正的百战精锐才能具有。

    “朔方黑鸦卫奉命入京,特来见过真定王,还请放行。”

    坐在赤虎背上的黑衣少年笑着出言道,眼神清澈,笑容温煦,虽不如何俊俏,却让人心生亲近。

    百骑长一愣,想起了某道哄传北边的军报,再看向这和气的黑衣少年时,眼中已是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警惕:“是朔方将军麾下那支黑鸦卫?可有调令凭证?”

    身在北地,自然听说了金城关下那场规模不大却影响深远的血战,更何况这名百骑长身负守门之责,已经够资格与闻某些重要军报,恰好知道黑鸦卫已被诏狱征召,此时应当在白马寨休整,若要来王府拜见,上头事先肯定要知会他这个守门人一声才是。

    刘屠狗挠挠头,为了方便大队人马行军,曹大军机发给他的通关文书等凭据全数留给徐东江了,黑鸦卫也没个令旗卫旗的,这要如何证明?

    禁军百骑长疑窦更生:“既是来拜见王爷,可有王府令谕?”

    二爷赔笑道:“咱们初到北定府,刚刚安顿好就巴巴地过来,王爷虽也召见了,但来得急切,还真没带着。”

    禁军百骑长冷着脸不说话,再次将这气态冷峻从容的十余骑仔细打量一遍,见除了少数几人之外,身上甲袍俱是边军形制,仅在颜色上有所差别,思及有关先登黑鸦的传闻,心中已是信了七八分。

    只不过他身为北镇禁军,心底里便有些看不起北四州的苦哈哈边军,便如同京师禁军看不起他们东南西北四镇禁军一般,虽心里知道越是临近边境的兄弟越是艰辛危险、让人心生敬佩,却总会有些居高临下的俯视。

    修为高深、杀人无算、战功彪炳,那又如何?到了北定府乃至京师,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这领头的黑鸦看不出职衔,但说话和气,尤其是拿不出文书凭据,禁军百骑长更觉理直气壮,心说无论如何也得拿捏一二,把方才弱了的气势找补回来,当下冷笑道:“瞧你们的形貌气息倒像是边军里的好汉子,可怎么如此不懂规矩,王爷也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黑衣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咱们一直在边境上打滚,委实不知要见王爷是个什么规矩,还请旗总指点一二。”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大大咧咧地朝禁军百骑长一抛。

    禁军百骑长下意识抬手接下,等反应过来,心中又喜又恼,喜的是这片金叶子着实价值不菲,恼的是这黑衣少年实在太憨,哪里有这么光明正大行贿的,果是跟狄人相处久了,这脑子都有些不灵光了。

    他脸色变了变,咳嗽一声:“既然都是禁军兄弟,我也不为难你们,没带文书是个麻烦事,要进城也行,兵器都留下,哦,你这坐骑也须先寄放在此。这位兄弟,虽说咱禁军里什么样的妖兽坐骑都不稀奇,可你这赤虎着实有些犯忌讳,看看,獠牙还断了一颗,品相都不齐全,我看以后还是别骑了,也免得给家里长辈和你家校尉招灾。”

    这是把骑虎的少年当成想攀附诏狱的将门世家子了,也难怪,毕竟从没听说那位一刀斩旗的黑鸦校尉是骑虎的,禁军百骑长也就没往这方面想,只当这出手阔绰的十余骑是来给黑鸦校尉打前站的。

    黑衣少年笑容不变,一边儿又要往怀里掏钱,一边儿问道:“能通融不?”

    禁军百骑长板起脸:“兄弟当这北定城是什么地方?哥哥我也是按律行事,你们来历不明,哪个敢放你们明火执仗地进去?没让你们卸甲已是格外容情了,别不识好歹。”

    “还要卸甲?”

    黑衣少年放进怀里的手又收了回来,掌中空空,点点头道:“旗总大人说的在理,您身上这套皮甲不错,不知刚才那片金叶子能不能买得下来?”

    这话头转得太快,禁军百骑长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听黑衣少年身后有人粗声粗气地答道:“不过是军中普通皮甲,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禁军百骑长循声望去,见开口的是个骑牛扛戟的昂藏壮汉。

    那壮汉朝他嘿嘿一笑,抬手推了身旁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年轻人一把:“董迪郎,除了没能灵感,你的切玉刀也算是练成了,就别藏着掖着了,快帮这位旗总大人把甲卸了,大热天的,穿着怪捂得慌的。”

    叫做董迪郎的年轻人背着一柄刀身极宽的奇形长刀,面庞微黑泛红,应是常受风吹日晒,唯有一双手掌通体洁白如玉,泛着淡淡的红晕,两个大拇指上各戴了一枚黄褐色扳指,想来还精通箭术。

    他被壮汉推了一把,见众人都望了过来,知道这是自家营尉要他在大人面前露露脸,免得被越来越多的新人比了下去,当下也不废话,双手在坐骑背上一拍,猛地飞身而起,朝那名禁军百骑长右侧掠去。

    禁军百骑长吃了一惊,但他能坐到这个位置,身手自然不俗,反应也是极快,不假思索地将手中出鞘钢刀向右前方狠狠一撩,赫然是以攻代守。

    董迪郎双掌一分,左手斜切,竟是以手掌悍然撞上对方钢刀。

    电光火石间刀与掌硬拼一记,剐蹭出一溜极醒目的火星。

    他的切玉刀原本就是刀掌兼修的家传绝艺,后来又修习了屠灭锻兵术,经刘屠狗指点从而另辟蹊径,将一双肉掌当做兵刃以心血祭炼,至今已有小成,是以杨雄戟才说算是练成了,只不过此切玉刀与其家传的功夫已有了极大差异。

    禁军百骑长哪里想到对方随意派出一人就有这等手段,当下已来不及变招,见对方右掌单刀直入,捅向自家胸腹,心知不妙,匆忙间使出一个铁板桥,整个上身平平躺在马背上,同时左臂向上格挡,护住自家胸腹。

    董迪郎一击落空,立刻变招,他右脚恰好踏上马背靠前位置,当下一个矮身,左腿横弹犹如挥刀,一脚将禁军百骑长的右臂踢开。

    这下禁军百骑长再无招架之力,身子顺势一歪,就要自马背滚落暂避锋芒。

    董迪郎狞笑一声,双掌齐出,在对方前胸后背各自轻轻一划。

    禁军百骑长未觉有异,成功镫里藏身,自马腹下狼狈滚出,灰头土脸地站起身,就要招呼手下兄弟和城墙上的弓弩手动手。

    那个叫董迪郎的年轻黑鸦丝毫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凶险,兀自站在百骑长的坐骑背上,遗憾摇头道:“手艺不精,只卸了一半,让诸位见笑了。”

    他话音刚落,禁军百骑长身上皮甲前胸和后背位置齐齐开裂,变作整齐的两片,勉强挂在他的双臂上,那样子极为滑稽可笑。

    骑牛扛戟的大汉啧啧惊叹:“董迪郎,你真他娘的善解人衣!这要是进了城,全府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抱头鼠窜、退避三舍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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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陌上白袍~道友的打赏!还一次就打赏这样一笔巨款。这是这本扑街都算不上、更新又渣的书的第二个舵主了,俺惊喜感动之余,实在是惭愧无地。

    还有~二在奔三的路上~道友,紧赶慢赶,终于是把你的更新票拿到了,可别再投了,老是看到吃不到,我倒是没啥,就是对你挺过意不去的,俺一定努力更新就是了。

第四十一章 鸢肩公子

    除去杨雄戟唯恐天下不乱,其余十一骑黑鸦竟是极为沉默,甚至连一个略带讥讽意味儿的笑容都欠奉,压根儿没将眼前这场闹剧放在心上,不少人的目光盯住了董迪郎的手掌和刀,显然都对切玉刀极感兴趣。

    自家人受此大辱,守门的禁军立刻炸锅,城楼上许多人破口大骂,城下列阵以待的一百人更是如潮水般涌上,顷刻间便将十余骑黑鸦团团围住,只等百骑长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些跋扈边军乱刀砍翻。

    禁军百骑长回过神来,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整个人猛地一颤,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将身上残破皮甲扯下,往地上狠狠一摔,露出内里的赤红军袍,冷笑道:“都说禁军跋扈,今日一看,比起边军……不,比起诏狱可是差得远了!想进城,先问过咱北镇禁军的几万兄弟!”

    眼见得局面渐至无法收拾,城北方向蹄声又起,且极为迅捷,即便临近剑拔弩张的城门,仍旧听不出半分要勒马缓行的意思,颇似先前黑鸦的嚣张气焰。

    “莫不是对方来了援兵?”

    对峙双方不约而同起了一般无二的念头,不论是恨不得要吃人的守门禁军,还是被围死后仍是一脸云淡风轻的黑鸦,都忍不住循声望去。

    但见那同样是一支规模不大的骑队,然而相比甲袍肃杀阴沉的黑鸦,明显要华美庄严了许多。

    入眼处鲜衣怒马,如见灿烂云霞。

    打头一骑尤为耀人眼目,是一位丰姿秀美的青年,头戴切云冠,腰围白玉带,罩了一袭轻薄如蝉翼的宽大银丝锦袍,衣摆与长袖袖口描绘有异常鲜艳的大红色波涛纹饰,宛如孔雀开屏般随风鼓荡,露出内里一副华美异常的金丝鱼鳞细甲,连双手上也戴了一副金丝手套,如此豪奢,是不是出身将门不好说,但显见得是一位身份贵重的世家公子。

    尤其此人男生女相,生就白玉芙蓉般水嫩皎洁的面庞,眉眼之间水波氤氲,双唇猩红而有妖冶之态,唯独神情竟是极为冷峻,瘦削双肩略微耸起,颇似道门高人推崇的鹤形,却多了几分阴鸷与力度,与其说是鹤背,倒不如说是鸢肩鹰翅,立时将过分的妩媚冲散大半,显得英姿勃发,更别提他单手提了一杆寒气逼人的镔铁长矛,矛尖雪亮,沉重矛身朴实无华。

    踏马而来,气若霓虹。

    他身后尚跟随有二十余骑锦衣扈从,胯下坐骑都是通体无一根杂毛的骏马良驹,兵刃各异,气态俱都不俗,明显是有别于军伍的江湖高手。

    刘屠狗东来北上继而南下,一路行来竟从未见过如此兼具俊美与英气的男子,亦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原本魏卞那对颇给人轻佻艳丽之感的桃花眼与之相比,立刻黯然失色,甚至他曾遇到的那几位出众女子,亦不能压盖此人的独特气韵。

    见到来人,禁军百骑长脸色就是一变,恨恨瞪了一眼原本插翅难飞的一众黑鸦,大声吼道:“愣着干什么,让开道路!”

    他麾下的禁军士卒立时争先恐后四下散开,生怕挡住了这支骑队入城的道路。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原地只剩下了满头雾水的十余骑黑鸦。

    马如飞,人如水,一股淡雅香风扑面而来。

    那位俊美妖艳的贵公子一振缰绳,毫不停留地直冲而过,只在与刘屠狗擦肩时漫不经心地斜睨了一眼,似是对于在此见到一头赤虎有些意外,但也仅此而已,并没能引起他更多的关注。

    二十余骑锦衣扈从紧随其后,很快绝尘而去,同样视十余骑黑鸦如无物。

    杨雄戟最看不得这等豪奢嚣张人物,骂骂咧咧道:“比娘们儿还像个娘们儿,这他娘的是哪路毛神?”

    刘屠狗扭头看向避在一旁的禁军百骑长,咧嘴笑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好吧?”

    他说罢便不再看这人的难看脸色,催动胯下赤虎奋起疾奔,眨眼就冲进了城门。

    董迪郎立刻跃回马背,两腿一夹马腹向前冲去,其余黑鸦有样学样,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

    守门禁军士卒们阻之不及、哗然色变,不少人怨愤难平,摸出腰间弩的同时看向自家百骑长,只待一声令下。

    禁军百骑长神色已是数度变换,却终是颓然摇头。

    一旦进了城,便不是他一个小小守门百骑长可以放肆的,今天已是栽了个大跟头,若是不管不顾再在城中搅起更大风波,一旦惊动了王府,甭管有理没理,一样是万死莫赎。

    他重重一跺脚,恨声道:“速去禀报校尉大人,这些忘了本的白眼狼实是该死,才进诏狱就迫不及待反咬一口,向新主子表忠心,真当我禁军无人吗?”

    先后两支气焰惊人的跋扈骑队入城,街面上行人车马纷纷走避,俱是敢怒不敢言。

    后无追兵,进了城的黑鸦很快再次勒马缓行,并没如那位妖艳贵公子的骑队一般横冲直撞,然而终究是赤虎的庞大身躯太过骇人,一众黑鸦方圆数丈之内无人敢于接近,避之如遇蛇蝎。

    路面宽阔,大条青石铺地,才进城,已见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街巷走向尤为笔直规矩,相比刘屠狗曾到过的那些西北和中原大城要齐整得多。这也难怪,北定城最初修建之时便是一座偏重于军事的要塞,兴建于前代近乎烧成一片白地的旧址之上,不受旧城格局拖累,能够从容措手规制。

    看了一眼兴奋中又带些忐忑的董迪郎一眼,任西畴微微摇头:“是不是有些操切了?不提北镇禁军肯定会想办法找回脸面,万一把禁军得罪狠了,今后入了京师只怕也要颇多阻碍,会不会得不偿失?”

    他这是在委婉地劝谏二爷,虽然出手的是董迪郎,但却是杨雄戟出言撺掇的,而整个黑鸦卫都知道,在半路杀出个刘去病之前,杨营尉始终是大人最为信任和偏袒的头号心腹,他的意思,往往也就是大人的意思。

    既入了诏狱,势必要与原本出身划清界限,非但是那位禁军百骑长做如此想,入了城的十余骑黑鸦心中有此揣测的也不乏其人。

    白函谷突然插言道:“军气难养,可鼓不可泄。即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要能于人立威、于己立胆,仍旧是赚了。”

    他没有谈论是非对错,但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杨雄戟扭头看了一眼任西畴,又瞥了一眼白函谷,随即移开了目光,微微犹豫之后终是没有开口。

    这种微妙情绪在他身上极为罕见,任、白二人立刻有所觉察。

    刘屠狗见状一笑,不禁想起了这厮当初那句“牛马出而天下平”,知道杨雄戟看似鲁莽好斗、不肯吃亏,杀敌时更是毫不手软,其实胸中竟有扫平乱世的慈悲之心。

    任西畴惯于谋算阴诡人心,从来只看重利益得失,行事就未免不够爽利,方才说话虽然婉转,却明摆着对杨雄戟的莽撞行径不以为然。白函谷则得了家传《刀耕谱》中视人命为草芥、以杀戮为耕作的精髓,哪怕对自己麾下士卒,心肠同样硬如铁石,毫无人情味儿可言。

    此刻这厮怕是对任、白二人方才之论极为不喜,只因自己这个二哥和黑鸦卫还要借重二人,才强行忍住没有当场发作。

    刘屠狗暗暗感叹,除去知晓内情的自己,恐怕其余黑鸦都或多或少低估了始终给人莽夫浑人印象的青牛营尉。

    当下他笑着岔开话题道:“谁知道方才那位是什么人?怎的如此人物竟是从没听说过。”

    正好一腔邪火无处发作的杨雄戟闻言来了精神:“嗨,费这个神作甚,找个人问问不就知道了。”

    他四下一瞅,见左右竟是无人,只有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店铺坐商在隔着门窗看稀罕。

    就见这厮索性翻下牛背,看似随意地将大戟向地上一戳,粗壮的戟杆底端竟是直直插入青石,顿时引得远近一片惊呼。

    外行叹的是此人蛮力惊人,内行看的却是杨雄戟这一手中了不得的刚柔相济,因为倘仔细看那块无辜遭劫的青石,便能发现除去戟杆戳出的深坑,其余地方完好无损,一丝一毫的裂纹和碎片都无。

    任西畴无奈苦笑,这个杨营尉也当真记仇,方才只顾着规劝大人,忘了顾及杨雄戟的脸面,一不留神就给得罪了。

    杨雄戟大步流星,就近闯进一家绸缎庄,一把拎住门后转身想跑的小伙计,嘿嘿一笑道:“问你几句话,答好了你杨爷有赏!”

    小伙计吓得面色惨白,闻言立刻战战兢兢点头,不忘强挤出一个谦卑笑脸:“但凡小的知道的,绝不敢欺瞒大爷。”

    “方才过去的是哪家的少爷公子,姓甚名谁?恩,就是长相穿着都像个娘们儿的那个。”

    小伙计一呆,见杨雄戟面露不耐之色,慌忙开口道:“那……那是京师长公主府上派来给王上送寿礼的,人称什么……什么鸢肩公子的,叫什么名字就真是不知道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这伙人已来了好些天,每日早起都会出城打猎,多长时间回来倒是没个准儿。”

    杨雄戟一愣,随即怒道:“屁!我方才明明见他身上一尘不染,干净的跟什么似的,那些扈从也是两手空空,压根儿没见着什么猎物,这是打的什么鸟猎?”

    小伙计哭丧着脸叫屈道:“真的是打猎,这些日子常有山里的樵夫猎户带着许多野物来城里卖,全因这伙人射杀了猎物从来都不要,也不禁人拾取。至于身上干干净净,听说那位公子出门都会多带一套衣裳,一旦沾了血,立刻就更衣回城,脏了的衣服再如何华美贵重也从来不留,都是当场烧掉,许多跟着捡便宜的山里人都见过的。”

    在场的黑鸦修为都是不俗,将小伙计所言听得清清楚楚,彼此对视一眼,一时都是无语,这位鸢肩公子的做派还真是闻所未闻。

    “这里又不是长公主的地盘儿,为何守门的那些禁军如此怕他?”杨雄戟又问道。

    小伙计连忙四下看了看,见除了这些黑衣煞星和躲得远远的自家掌柜便再无旁人,这才豁出去道:“他当日头回进城时,被南门尉拦着多问了几句,不知怎么就恼了,当场便将南门尉一矛挑死了,惹出了好大的风波,结果事后王上竟然没有降罪,北镇的将军校尉们也权当没看见,那南门尉竟就是白死了。”

    刘屠狗闻言咧嘴一笑:“难怪……对了,这个鸢肩公子方才是回哪里去?”

    小伙计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就住在王府里。”

    一众黑鸦都下意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听二爷道:“啧啧,咱们跟人家一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也难怪人家都不拿正眼瞧咱们。镇狱侯爷坐镇的诏狱就比长公主府差了?走,跟着二爷长见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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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真定王

    侯门一入深似海,更何况裂土屏藩亲王之家。

    真定王府邸规制宏大,犹如城中之城,且相比安乐之地的王府,平添一股严整坚固之意,虽不敢如京师天子禁城一般真的筑起巍峨城墙,却立起许多做瞭台箭楼。

    尤其王府后园中有一座颇不合规制的十一层八角佛塔,高近三十丈,不但能俯瞰全城,更能及远,前人赞之曰:“东观沧海碧波尽,西望空桑青峰深,北视幽蓟接狄原,南眺大河绕龙庭”,有“北定巨观”之美称。

    佛塔是前代遗留,所属寺院丛林与旧城一起烧成了白地,史册上清楚记载,火起之夜,天降紫雷九道直击塔尖葫芦宝顶,宝塔八方各自显现一尊忿怒金刚相,生生撞散前八道天雷,最后一道天雷再无阻挡,立时将宝塔自上而下直直劈开,三分之一塔身分崩离析,余下的三分之二竟仍屹立不倒。

    其后荒塔废弛,遍生杂草,栉风沐雨,奄奄一息。

    直至新城兴建,便是以此塔为中心布局,更被划入王府禁地,历十五年苦工方修缮完毕、恢复旧观,以作料敌机先之用,百姓不知其旧名,皆以“料敌塔”呼之,待狄人兴起,又称“料狄塔”。

    历经岁月沧桑的宝塔三分之二老旧暗淡,三分之一尚新,立身于高一丈方圆近百丈的广阔巍峨基座之上,充塞天地、遗世独立,有种缺憾与圆满并存的奇特美感。

    空旷幽寂的塔基之上长风浩荡,虽是夏日,竟无一丝燥热之意,反隐隐有阴寒气布散。

    宝塔八角各立有一尊铸铁莲花座力士像,背靠宝塔,当风而立,高三丈三,通体纯黑,不加彩饰,虽姿态不一、神韵各异,却都有着镇压一方的深重威严。

    东北角上,一尊高擎宝剑作忿怒相的力士像前独自站着一人,身材极为高大,满头白发,头戴银冠,身穿一件玄色广袖金蟒袍,正伸手抚摸着力士脚下的莲花座怔怔出神。

    倘仔细看,便能发现他轻抚的那片花瓣不知何故残缺了一小半。

    这力士像与塔身相比自不值一提,实际上极为壮观,饶是蟒袍人已然高出常人许多,两相比较仍如稚童一般。

    也不知这白发蟒袍人独自站了多久,塔园内通往宝塔的长长甬道之上忽地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穿大红锦衣的驼背老太监在前,佝偻着老迈身躯缓缓而行,每走出四十九步便要停下歇脚三个呼吸,精准无比。

    他身后亦步亦趋跟了俊美妖异的青年,银丝外袍袖口与衣摆上的大红波浪纹理迎风摆动,宛如血海兴波、踏浪而至,赫然是那位与黑鸦擦肩而过的鸢肩公子。

    两人走了许久方才登上宝塔那如殿前广场般宏伟的基座,继而默默绕塔而行,走到蟒袍人身后三丈外站定。

    驼背老太监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蟒袍人略显萧索寂寥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王爷,轩公子来了。”

    他说罢便躬身后退,原本就佝偻的后背压得更低了,一直退出很远才转身,远远地站了开去,垂手侍立在通往塔基的石阶上。

    如此举动,这位“轩公子”的身份似乎不只是长公主使者那么简单。

    浩荡长风吹动衣衫,塔下两人虽身处堂皇王府之内,却更似置身莽莽荒野,见万籁俱寂、天地无言。

    青年公子站了许久,见白发蟒袍人始终不曾开口,沉吟片刻,展颜笑道:“王上,高处不胜寒,轩每至此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思及此塔所见证历代兴衰之变,胸中便生慷慨悲怆之感,忧愁恐惧、不能自已,只恨才疏学浅,学不来古人长歌当哭。”

    笑声清朗,才情孤标,令人心神一清。

    白发蟒袍人倏然转身,方脸瘦颊而高颧骨,两道雪白剑眉蕴藏锋锐之意,眼窝深陷如鹰,双目开阖似电,除额头几道更添威势的虎纹,脸上竟不见几分苍老之态。

    扫了一眼满脸恭谨之色的轩公子,他眉宇间冷意更甚,开口道:“小小年纪,书上读了几句一知半解的诗文就来卖弄。这话谁都可以说,唯独你,孤一句都不信。怎么,是鸾姬那丫头犹不死心,还是你仍旧心存妄念?”

    轩公子微微低头,不敢与这位雄踞北定的老王对视,只是轻声道:“王上慧眼烛照,明见万里。

    真定老王指了指身后莲花座:“当年诸皇子公主随陛下巡幸北定,三小子尚幼,我怜他丧母孤苦,带他独自来此处玩耍,他见到这片残缺花瓣,好奇问我何以至此,我笑着答他,是你故去了的王叔幼时一剑削去,反遭地气反噬而夭亡,当时在场的王府太监婢女俱都噤若寒蝉,你猜三小子如何回答?”

    轩公子心中油然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真定老王膝下只有一子,且不幸早夭,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情,在这王府之中更是决不可提及的大忌,不成想之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且与那人有关。

    真定老王不去看轩公子骤然苍白的脸色,继续道:“他说,可惜他出身卑贱,不然就去求父皇将他过继于孤,以承后嗣香火。”

    他说着,忽地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干涩却桀骜,随风远远散播开去。

    听到此处,轩公子已是汗流浃背。

    真定老王笑了半晌,又忽地收声,低头目视轩公子,森然道:“三小子那时便能有如此玲珑心思,孤自然投桃报李,将听到这些话的奴婢统统赐死,还将克死我儿的那柄神剑给了他,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却已足够,不然你以为,他一个宫女所出的无根浮萍,如何能安然长大,活到今日?

    这些话尤为惊心动魄,方见几分这位老王的真颜色。

    轩公子深吸一口气,咬牙抬头,迎着真定老王锐利如刀的目光道:“既是如此,我挑杀了南门尉,为何王上不闻不问,我还以为……”

    真定老王冷笑道:“以为什么?以为孤亦对三小子在孤眼皮底下埋钉子心生不满?以为可以拿孤做枪去把三小子拉下马?鸾姬那丫头被我教训一顿,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北四州兴风作浪,就以为可以有样学样,去算计打压根基更为浅薄的三小子了?”

    轩公子勉强笑笑,叹息道:“是我想左了。”

    “天家不是无情义,却绝对不多。孤与三小子的那点儿香火情早就尽了,跟鸾姬丫头同样如此。今后的事情,孤王不搀和。至于你,本该与三小子同病相怜,不想竟如同寇仇,也是好笑!”

    真定老王说罢,抬脚就走,留下轩公子独自站在原地,面色涨得通红,红中又泛出青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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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说话不算话,实在是喝沉了,回来后直接在电脑前睡着了。这时候才醒,赶紧把白天见缝插针写出的一章发出来。

第四十三章 见王不拜(上)

    真定老王大步流星走下石阶,白发与袍袖随风扬起。

    这次轮到驼背老太监亦步亦趋,脚步细碎,悄无声息地跟随在后。

    能穿大红锦衣的宦官在大周称得上凤毛麟角,这位在王府中几乎仅在一人之下的老人微微抬头,欲言又止。

    真定老王脚步不停,却如背后生眼,随口问道:“何事?”

    “朔方黑鸦卫百骑长以上前来拜见,已在府门外候了半日。”

    真定老王哦了一声,轻笑道:“黑鸦卫?熊飞白就是在这个黑鸦校尉手底下吃了亏吧?你这老货收了多少好处,这等小事也值得你开口?”

    驼背老太监也不辩解,只是笑着应道:“老奴这点儿心思,再没什么能瞒过王爷。那黑鸦校尉虽不太懂规矩,难得的是手面不小,直接塞给外院管事儿的几个小子一袋金叶子,一路畅通无阻地报到老奴这里,只因听说王爷进了塔园,这才不敢来扰王爷的清静。”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若是王爷进了塔园,那天大的事情也得放一放,这种时候,也只有驼背老太监才有胆子和面子走进这座园子。

    “哼,又不是吴碍亲自登门,不过是他随手招来还没养熟的几条鹰犬,何况只来了这一卫,再熬上两个时辰,准他们在府门外磕个头也就是了。”

    驼背老太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极少有人知道自家王上与镇狱侯之间不太对付,他这个心腹贴身太监却是一清二楚:“这些黑鸦进城时,同北门的禁军起了冲突,若是王爷不说句话,只怕要起事端。”

    没等真定老王开口,他紧跟着又补充道:“十几名黑鸦里,除去一个半步神通的校尉,倒还有两个是宗师,半步灵感的也不乏其人。另外,黑鸦卫大队近千骑正在赶来的路上,距此已不足百里。那个哥舒氏后裔的一千戎骑缀在后面,意图不明。”

    真定老王脸上怒色浮现,旋即化作冷笑,森然道:“哦?倒是个不怕死的!在北四州横行惯了,立下些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狗屁功勋就自以为能无法无天了?”

    他猛地一挥手:“去,把那个黑鸦校尉叫到玄武堂来,本王先替吴碍验验成色!一袋金叶子就想赎罪买平安,未免太便宜了他!”

    驼背老太监躬身领命,想了想又问道:“要不要请出几位供奉?”

    真定老王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靠着年轻气盛一蹴而就的半步神通罢了,空中楼阁而已,这些年见得还少了?你自去罢,孤王面前,哪个敢呲牙?”

    驼背老太监笑着应了,压低着身子越过真定老王,走出数丈后才抬高了些,出后园后步履加快,接连经过几座宏伟宫殿,一路穿堂过廊,摆手挥退了几名凑上来的前院管事,独自来到王府大门处。

    他缓步自侧门走出,抬眼便瞧见阶下一头雄健赤虎,虽是卧着,却几乎与王府门前的玉石狮子等高,极为惹眼。

    赤虎身侧蹲着两人,年岁小些的明显修行有炼体功夫,焦黄皮肤、骨骼特异,大的看上去亦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不见丁点儿稚嫩,哪怕是蹲着,仍是从里到外透着股凛冽跋扈的气焰。

    在这两人一虎身后,则纹丝不动站着十名牵马而立的黑鸦,个个头角峥嵘,沉默凝滞如同雕像。

    驼背老太监站定,眯起眼睛缓缓道:“哪个是黑鸦校尉刘屠狗?”

    蹲在地上的黑衣少年闻声抬头,一双眸子神光湛湛,眉心殷红竖痕似有光华流转。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驼背老太监,蓦地咧嘴笑道:“您老是?若不是这衣服上的纹饰不同,还以为是哪位朱衣大军机亲自出迎呐。”

    这等阴阳怪气,足见被晾了半日的二爷心中火气不小。

    蹲在他旁边儿的瘦弱少年翻了个白眼,低声道:“看服色,应该是王爷的贴身内侍、王府总管常公公,这可是遍数大周都没有几个的大太监,单论品级,不比朱衣大军机低多少呢,否则也穿不了这大红袍。”

    驼背老太监恍若未闻,淡淡道:“王爷召见,你随我进去。”

    刘屠狗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宛如猛虎慵懒舒腰,气势犹胜过身侧赤虎。

    他三两步踏上台阶,笑道:“常公公,王爷就只见我一个?那为何命百骑长以上都来?”

    常公公冷哼一声,也不回答,转身便走。

    刘屠狗忙抬脚跟上,丝毫不见外地道:“常公公,咱黑鸦卫花了一袋金叶子,能不能见到王爷倒没啥大不了的,只盼着能早些启程去京师。对了,您可知道近几日有哪位神通大宗师途径北定府?”

    常公公脚步一顿,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刘屠狗精神一振,喜道:“真有?”

    常公公却不再开口,只是闷头前行,明摆着不愿回答。

    刘屠狗挠挠头,浑身上下掏了个遍,除去一些散碎银子,便只有一根塞在钱袋最底下的凤尾锥。

    他取出凤尾锥看了看,终是舍不得,不禁懊恼道:“只顾着摆阔了,早知道就只拿半袋金叶子当敲门砖了。”

    常公公眼角余光瞥见那根描金彩饰的凤尾锥,禁不住扭过头仔细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抹精光:“这凤尾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见着驼背老太监似是认得此物,刘屠狗也是有些惊讶,才要开口又生生忍住,转头看向沿途的王府景致。

    一进府门,便是一个四通八达极宽阔的院子,厅堂回廊目不暇接,居中由一条宽阔笔直的甬道连接贯通。

    一座宛如屏风般巨大的四足青铜鼎立在院子中央,鼎身上有两个金光灿灿的铭文,灵气氤氲,耀人眼目,刘屠狗屏气凝神、定睛观瞧,这才看清那分明便是“镇北”二字。

    不愧是权柄最为显赫藩王的府邸,仅是这大得惊人的第一重院落,便比之他曾到过的灵应侯府要宏阔堂皇得多,更带着一种煊赫逼人的贵气。

    刘屠狗的目光越过巨鼎,顺着中轴线向深处望去,但见宫殿宏雄壮威严、金碧辉煌,仅是远远一瞥,便觉气度森严,深处更见一座高塔,竟有凌霄之意。

    常公公突然笑道:“这鼎乃是先皇所赐,与那座前代遗留的八明王伏魔塔一南一北、一阴一阳,同是镇压气运的至宝,便是前几日那位神通大宗师见了,也是赞不绝口。可惜我年纪大了,那神通大宗师的名姓却是有些想不起来了。”

    刘屠狗啧啧赞叹,拿着凤尾锥在常公公眼前晃了晃又塞回钱袋,也笑道:“我这记性竟比常公公还差些,你我都慢慢想,总有一个能先想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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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没更了,罪过罪过,这章写起来都有点儿手生了,还有点儿水,大家见谅,让俺找找感觉,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比较闲,会努力多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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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见王不拜(中)

    二爷与驼背老太监相视而笑。

    不同于二爷,常公公是笑不露齿,仅仅脸皮不自然地向上扯动,泛着阴冷的味道:“好多年没人跟老头子讨价还价了,刘校尉是小小年纪就能半步神通的少年英才,见到这一鼎一塔,就没对这天地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刘屠狗收起笑脸,眉宇间露出锋锐之意:“这两样东西倒也古怪,竟能压制我胸中意气,如同心头横了一座大山,浑身都跟着不爽利。”

    “嘿,你这样从不知收敛为何物的赳赳武夫,老头子见得多了,见到鼎上绚烂铭文,必定要提聚意气看个清楚,自然会引动镇北鼎的玄妙气机。”

    常公公意有所指道:“心中不存妄想、不生敌意,自然顺畅无碍。”

    他话音才落,就见身旁少年气息陡变,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之刀般锋锐无俦,单是如此倒还罢了,略略体味便能发现其中竟蕴藏着巍峨冲霄气魄,无形无质却浩然广大,何止是刀锋,简直是一座刀峰!

    驼背老太监一甩袍袖,猛然前窜,一步跃出三丈外,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他站定回首,脸上现了怒色:“好雄浑的意气!好大的胆子!”

    风忽然大了起来,天地间似乎并发生没什么不寻常的变化,整座王府却似乎陡然变得安静起来,充斥着风雨将至时的沉闷压抑。

    刘屠狗决然向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抬起时极缓慢,落下时又极沉重,踩得脚下石粉四溅。

    他抬头看向常公公,蓦地咧嘴一笑:“早知有这等神物,也不必去拿孙道林的性命磨刀了。”

    说话间,他又连续迈出三步,在甬道上留下一串极浅的脚印。

    这三步举重若轻,似乎比第一步要轻松得多,然而落在驼背老太监眼中,几如同地动山摇。

    他不假思索急急向前飞掠,眨眼便跃至刘屠狗十丈之外,转身抬头,神色肃穆。

    一根仅宗师以上境界可见的金柱凭空浮现,明亮璀璨压盖日光,向着刘屠狗头颅轰然砸落。

    “气运金柱?”刘屠狗讶然道。

    这东西他在金城关下三位黒狄的金刀领主身上见过,极是玄妙,自然也极珍贵,不想竟被这真定王府拿来当做看家护院的棍棒使用。

    说时迟那时快,刘屠狗只来得及向右歪歪身子避开头颅,气运金柱便已狠狠砸中他的左肩。

    饶是这根金柱比之当日所见要细上太多,仍将刘屠狗砸了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屠灭刀自刀鞘中弹出一寸,森然刀气再也压制不住,向着四方激射而出,切割得周遭青砖碎裂、石屑浮空。

    “速速跪下叩首,诚心正意,可免此厄!”

    驼背老太监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急迫之意:“你不过是个未曾奉道聚运的假格半步,根基浅薄、徒有境界而已,真就妄想以力证神通不成?”

    由不得他不急,须知若是此人竟横死于真定王府,不论是王上还是镇狱侯,面上可都不好看。

    刘屠狗一言不发,缓缓挺直被压弯了的脊背,只余双膝微曲。

    他双手后伸,做托举状,仿佛背负大山。

    黑衣少年缓缓摇头:“跪拜叩首?区区一个死物,也配?”

    驼背老太监狠狠跺脚:“不是叫你跪宝鼎,是让你拜王上,塔镇龙脉地气、鼎聚民心大运,这金柱至阳至刚,非王侯之位不可驾驭!速速跪下,当可逃过此劫。这根金柱虽重,撑死只是万人之运,于整个北定府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再硬顶下去,惹出更大风波,便是镇狱侯也护不住你!”

    黑衣少年仍是摇头,后脖颈处红肿一片,唇齿间血腥气弥散,托住金柱的手掌心更是如被磨盘碾过,已是皮开肉绽。

    当日见这金柱护在金刀领主头顶,先是被谷神殿符箭炸断,继而被黑蛟和龙气灵胎肆意吞食,只当是虚有其表,不想竟是如此沉重!

    至于跪拜,嘿嘿,即便是老狐狸,二爷也未曾拜过,当日于瘟庙之中,更是胆大包天手指天尊神像,放言他日取而代之,此时此刻又怎会叩首乞命?

    是以他咬牙切齿道:“周天之大,又有何人可当二爷一拜?”

    常公公闻言怔住,一时竟是无言,看着不过是一个勉强称得上清秀的少年郎,不想竟狂悖至此!

    异常安静的殿宇院落深处忽有一人掠出,朝着常公公与刘屠狗二人奔来,速度极快、气若霓虹,须臾便至近前,与驼背老太监并肩而立。

    此人丰姿秀美、衣着精致,妖冶阴鸷却又英姿勃发,正是与刘屠狗有过一面之缘的鸢肩公子。

    他站定脚步,默不作声地抬头望向金柱,神情尤为冷峻。

    二爷无暇顾及此人,低喝一声:“什么狗屁大运,一根糟烂柱子而已,一刀斩了便是!”

    屠灭刀应声出鞘,腾空而起,光明大放,与金柱争辉。

    一株不起眼的稚嫩灵根浮现于刀身上,似有还无,叶片摇曳着,喷吐出精纯至极的璀璨刀气。

    刀锋一往无前,拦腰向金柱斩去。

    见此声势,驼背老太监屏气凝神,原本还有些老迈浑浊的双眼精光闪烁。

    鸢肩公子嘴角微微上翘,似对眼前景象颇感趣味。

    下一刻,屠灭刀狠狠撞上金柱,随即竟是毫无阻滞地透柱而过!

    刀气于半空波及十数丈,气运金柱却完好无损。

    二爷狠狠吐出一口猩红鲜血,脊背再次被压弯几分。

    鸢肩公子温颜笑道:“这位好汉,难道你竟不知,神通境界之下,这周天之中唯有谷神殿中人孕养出的所谓神灵气,才最擅干涉一切有形无形之气么?其他教门乃至狄人祖地出来的苦修士也各有手段,气运玄妙,岂是你我这样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纯粹武夫可以触及的?”

    神灵气刘屠狗见过,曾拿那种特异的灵气来打磨罡衣,还因此弄得一身是伤,这才跟想要趁人之危的桃花眼魏卞不打不相识。

    原来当日那根谷神殿符箭炸断金柱,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还有这等内情。

    二爷闷哼一声:“既然是民心大运,应当也在念头神意之列,如何不能以气力破之?”

    “成就神通之路万千条,归根到底,不过是王侯集众聚运、教门皈依奉道、武夫以力成就三种而已,择一独专往往举步维艰,杂兼并蓄却又力所不及,不知令多少英雄蹉跎饮恨。”

    鸢肩公子说着,忽地哈哈大笑,笑声清朗,竟是极为快意:“若是壮士真能做到心雄万夫,别说破了这金柱,便是成就神通,也是易如反掌!”

    这话出自此人口中,竟听不出是真心劝慰还是在刻意嘲讽。

    笑声未歇,忽闻虎啸龙吟。

    屠灭刀决然飞上高天,远远悬空,离着金柱尚有十数丈之遥。

    刀气尽数收敛,显露出淡青色的澄澈刀身。

    刀身随即一横,隔空虚斩。

    这一霎那,似乎有一柄横亘万里、血气滔天的屠刀虚影浮现。

    常公公和鸢肩公子脸上同时露出震惊之色,只是待他们凝神看去,除去一柄淡青长刀一根璀璨金柱,长空寥廓,万里无云,又哪里有什么压盖天地的万里屠刀?

    下一刻,金柱轰然崩散!

    刘屠狗脸色苍白,努力挺直身躯,有些摇摇欲坠。

    他咧开嘴,露出满口血红牙齿,一字一句认真道:“一根糟烂柱子而已,哪里需要心雄万夫?只不知,俺这全力一刀,能不能一刀斩杀八百甲?”

第四十五章 见王不拜(下)

    等了大半日,天光已有些暗淡,半空中弥散的刀气便尤为显眼。

    真定王府大门外,黑鸦们抬头望向半空中那柄淡青长刀,神色肃穆凝重。

    谭恕身为练气士传人,对天地灵气极为敏感,早在屠灭刀初次飞上长空挥展出绚烂刀气时便霍然起身,抬手按住躁动不安的赤虎的脖颈,之后见到刀气尽数收敛只可意会的第二刀,虽不能目见那万里屠刀虚影而只是模糊感应到其中一丝玄妙,仍是惊骇得张大了嘴,手指下意识用力,生生揪断了赤虎一小撮颈毛,换来一声满是痛楚和敌意的低吼。

    杨雄戟第一个收回视线,随即一言不发地大踏步横戟前奔,三五步便踏足门前石阶,悍然闯进高大门庭笼罩下的暗影里。

    沉重戟身与数柄仓促出鞘的雪亮刀锋轰然相撞。

    拦在他面前的王府铁卫立刻东倒西歪,正中央首当其冲的两人更是虎口开裂、钢刀脱手,噔噔噔向后踉跄跌出十余步,若非后背撞上紧闭的正门,险些就要软倒在地。

    杨雄戟抡动长戟,锋锐戟尖荧光微露,划出一条美丽而危险的弧线,将想要再度扑上的王府铁卫逼退。

    雄壮魁伟的汉子须发皆张、怒目圆睁,黑色衣甲被鼓胀的肌肉撑的几乎要爆裂开来,尤其是一双臂膀,仅是隔着一层轻薄布料,能清楚瞧见有数条大筋竟如龙蛇般在虬结扭动,真不知其中蕴藏着何等狂猛怪力。

    就听这厮暴喝道:“收了一袋金叶子,就是这般办事儿的?再敢阻拦,俺可就不会再这么客气了!”

    一个相貌普通却自有气度的中年人站在侧门门槛内,见状轻轻一抖袍袖,冷笑道:“连宗师也未成就,纵然能心意生光又如何,也敢在府门前放肆?”

    任西畴踏前一步,拱手沉声道:“我等只求校尉大人平安,绝无藐视挑衅王府之意,还请管事大人海涵。”

    中年王府管事不为所动,轻描淡写道:“你家校尉也是个不晓事的,竟作死引动镇北鼎镇压,侥幸支撑过一次又如何,能承受得住王上的雷霆之怒?终究是要粉身碎骨的。看在金叶子的份儿上,在下多嘴劝一句,诸位最好现在就跪下请罪,王爷爱惜人才,待会儿或能饶你等一命也未可知。”

    说话间,天地之间忽然响起密集而沉重的声响,轰轰隆隆如奔马如潮水,地面亦随之微微颤动。

    久经战阵的黑鸦们立刻变了脸色,这声响他们很熟悉,那是许多士卒在踏地奔跑,是沉重铁甲在碰撞厮磨。

    中年管事拍了拍手掌,吱呀一声,始终紧闭的正门竟缓缓开启,渐渐显露出一个宽广得惊人的巨大院落,以及院落中央一尊假山屏风般的巨鼎。

    甲声铿锵,院落周遭各处源源不绝涌出无数重装甲士,长枪如林,不乏钢刀劲弩,大部分向着巨鼎处汇聚,很快堆积成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厚实包围圈,将那个正一步步走向巨鼎的黑衣身影团团围住。小部分则向着大门处涌来,另有许多目光冷峻、身姿矫健的锦衣高手隐现于阵列之中。

    “黑鸦卫里可从没有磕头求饶的孬货。”

    杨雄戟嗤笑一声,抬腿迈步便向洞开的王府正门走去。

    中年管事怒极而笑:“无王命执械闯门,已然迹近谋反,你可要想清楚!”

    杨雄戟闻言停下脚步,抬手将长戟像扁担一般横上肩头,双手向上勾住,一副吊儿郎当的惫懒模样,笑道:“只需管事大人不加阻拦,俺自然是老老实实、顺顺当当地走进去,也就谈不上一个闯字,更别提啥谋反不谋反的,平白伤了两家的和气不是?”

    他说罢扭身回头,目光一扫,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

    “敢不敢进去与二哥同生共死?”

    任西畴与白函谷对视一眼,都是一笑,一个邪异,一个冷冽,同时向前迈步,不再刻意收敛宗师气机,将周遭灵气搅得暗潮汹涌。

    黑鸦百骑长们尽数抽刀,默默紧随其后。

    无论心中作何想,身为黑鸦,今日便绝无可能置身事外。杨雄戟口中提及所谓两家的和气,一方自然是真定王府,作为另一方,黑鸦卫固然不值一提,身后却站着诏狱。今日事无论如何了,若不想里外不是人,也只能咬牙闯一闯这座雄视北地的王府了!

    唯独谭恕并没这么多想头,也无需如何艰难权衡决断,毕竟渡劫活命的希望都在二爷身上。

    他左青牛右赤虎,紧紧跟在众人身后,至于其他马匹,倒是顾不得了。

    中年管事见状,脸上多了几丝忌惮凝重,不想大周边军之中竟还有黑鸦卫这等刺头!

    不说那些一看就是精锐的百骑长,单是两位宗师,即便以王府供奉和铁卫绞杀了,恐怕仍免不了惨重的死伤,到那时,王上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君辱臣死,他这个看门人注定难辞其咎。

    恰在此时,一个苍老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放进来,有镇北鼎在,若有异动,一并杀了便是。”

    中年管事暗暗松了一口气,虽只听到传音而未见其人,仍是躬身恭敬道:“小的遵命。”

    他挥了挥手,门后甲士随之向两侧涌动,让出一条不算宽阔的通路。

    杨雄戟打头,一众黑鸦昂然而入。

    远处,层层包围之中,刘屠狗没有理会府门处的小小冲突,探手一招,屠灭刀复归鞘中。

    黑衣少年身披霞光立于刀丛中,冷眼转顾,目无余子。

    他没有再刻意挑衅,而是缓缓迈步向前,最终止步于巨鼎之下,脚尖紧贴着日光与鼎影的分割线,默默抬头观看。

    巨鼎上除去两个璀璨夺目绝难看清真容的铭文,其余地方竟是锈迹斑斑,许多纹路都被消磨而不复完整,初看尚觉沧桑肃穆,再细看时却是幻象丛生,残存图案直如一团乱麻般令人头昏眼花。

    正是这鼎,只分出万人气运镇压,便几乎令他无法抗衡,非得用出尚无法掌握的一刀才堪堪撑过去。

    常公公与鸢肩公子面面相觑,既震惊于方才那撼人心魄的一刀,又纳罕于这位黑鸦校尉为何对一刀斩杀八百甲如此耿耿于怀。

    就听那黑衣少年轻声问道:“此鼎有多重?”

    他伸手抚摸着身侧一只鼎足,神色莫名:“它何德何能,能装得下、担得起北地亿万生民之愿心?”

    常公公闻言大怒,声色俱厉道:“放肆!鼎之轻重也是你一个小小校尉能问得的?”

    他抬手一招,甲士阵列中弓弩上弦声不绝于耳,如狂风穿林,簌簌然枝干断折。

    刘屠狗蓦地咧嘴一笑,身上复又涌出滔天气机,双脚跺地,两手猛地上举,掌心向天。

    下一刻,镇北鼎轰鸣如洪钟大吕,地动山也摇!

    鼎之轻重,试试便知。

    距离以力证神通的至境还差几何,试试便知。

    刘屠狗问鼎之后复扛鼎!

    鼎上铭文立生灵异,“镇”字忽然自鼎身剥落,瞬间已砸在刘屠狗额头眉心,旋即光华大盛,见者无不目眩如盲。

    那刺目光芒一闪即逝,看在众人眼中,仿佛天地亦随之一暗。

    本已开始轻微晃动的巨鼎恢复平静,巍巍然屹立不动。

    刘屠狗垂下双手,闭目而立,但觉身躯之沉重,更甚于先前背负金柱之时。

    在他心湖之中,灵感屠刀的刀身之上,赫然缠满了密密麻麻的锁链!

    锁链一头上接苍穹,一头没入心湖,不知其短长,看似纯净无色,却又好像沾染了万丈红尘,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玄妙难以名状。

    灵感屠刀狠狠挣扎几次,切得那锁链火星四溅,虽神意灵感调动时除有一丝凝滞外并无大碍,却没有切开一星半丝。

    常公公看着黑衣少年脸色渐渐苍白,眉心亦渗出鲜血,禁不住摇了摇头。

    如此惊才艳艳的少年郎,日后本有望神通,奈何如今被镇北鼎愿力缠缚,若欲挣脱,比之单纯的以力证神通艰难何止十倍。毕竟日夜被红尘沾染,不退步便是极难,如何还能勇猛精进?想来也只能安心做天家门下一条走狗,以求日后将功赎罪了。与之相比,眼下被砸出的些许内伤却是不值一提了。

    鸢肩公子皱起眉头:“浪费在此人身上,后果可大可小,军中和那些高门大阀会怎么想?传扬出去只怕有碍王爷清誉。”

    驼背老太监反倒没了之前的横眉怒目,叹息道:“此等手段,从来不是为宗师而设,偏他遇上了,这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刘屠狗默然片刻,又抬头看了一眼光华不易察觉暗淡了几分的镇字铭文,遗憾摇头道:“太沉,举不起来。”

    这话何止出人意表,简直是没心没肺。

    刘屠狗转过身,看向一脸愕然之色的常公公与鸢肩公子,咧嘴一笑:“今日能寻到一块耐用的磨刀石,当真是意外之喜,只恨带不走这鼎,实在可惜。”

    阵列之外,杨雄戟的大嗓门忽地响起,竟透着由衷的喜悦:“二哥,也不知怎的,方才远远望见你于重围之中闲庭信步、悍然扛鼎,直如上古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圣贤一般……”

    “俺灵机一动,立地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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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离府

    饶是王府铁卫及隐没其中的供奉高手们心如铁石,也被杨雄戟这厮的一声吼给分了心神。

    灵感宗师啊,多少武夫修士穷极一生都无法摸到门径的妙境,只远远瞧了两眼那黑鸦校尉扛鼎的背影,说成就就成就了?

    在无数复杂目光的注视之下,杨雄戟哈哈大笑,周身气机如大潮冲岸、浊浪排空,无穷灵气化作一根巍峨气柱,宛如星河倒灌,肆无忌惮地冲天拔地而起,顺带卷起烟尘飞沙无数,立刻搅动了苍穹,天地为之昏黄,其壮阔高耸、汹涌澎拜之状令人瞠目,只怕方圆数百里之内都能睹此奇景。

    周遭众人无论愿与不愿尽数退避,数十密集列阵的甲士东倒西歪,被身不由己地迫退冲散,即便是任西畴与白函谷,亦不得不暂避锋芒。

    驼背老太监有些吃力地抬头而望,见状轻声叹息道:“史册上所谓精气狼烟,想来也不过如此。虽只是初入灵感时的天地借力显化,日后能否真正重现此景犹未可知,但如此豪气干云,已有古之神将的三分精魂神韵了,实在难得。”

    鸢肩公子猩红如血的嘴唇向上翘起,笑容妖冶:“不知死活的蠢物罢了,一旦引得镇北鼎镇压,岂非要乐极生悲了?”

    被镇北鼎中红尘愿力化作的锁缠缚住灵感屠刀,个中滋味可绝不好受,哪怕杨雄戟天赋异禀,才破境就有如此声势,但毕竟根基尚浅,恐怕很难抗住蕴藏了大凶险的镇北鼎暗箭中伤。

    刘屠狗斜睨他一眼,又看向镇北鼎,轻声道:“祸福相依,他若是连些许风雨都受不得,被镇压了也不可惜。真正豪杰人物,胸中意气之雄,岂是区区俗物可知?”

    鸢肩公子一窒,随即脸上笑容更盛:“原来如此,只是看刘校尉这病怏怏的模样,想来内里已经五劳七伤了吧,不知胸中意气尚能调运几分?”

    脸色苍白的刘屠狗咧嘴一笑:“杀你不过一刀,这点儿力气二爷还有,又何须意气?”

    鸢肩公子闻言眯起眼睛,笑容骤然阴冷,却是不再开口。

    心思各异的众人仰头看向那难得奇景,彼此小心戒备之余,一时俱都无言。

    片刻后终于风云流散,杨雄戟回过神来,望向前方单薄了许多却始终合拢着的甲士阵列,恼怒道:“都让开了,莫要碍了俺的事!”

    他说话的同时横戟向前重重一推,这回可就不是之前在王府大门前撞退几名甲士那么简单了,尚未完全散尽的气柱余波随之悍然前移,自平地掀起一道灵气汹涌的惊涛骇浪。

    杨雄戟衣袖尽碎,平推向前的双臂上筋肉如青紫色龙蛇盘绕,双足狠狠踏地,缓慢而沉重,宛如推山。

    寒铁长钺戟通体被青色荧光笼罩,古朴大气中散发着再无可抑制的凶威。

    下一刻,兵甲碰撞之声大作,惊呼闷哼不绝于耳,几步之间人仰马翻,如墙阵列被杨雄戟硬生生推出一条通衢,刘屠狗与众黑鸦之间再无阻碍。

    一人之力毁堤破坝,当者无不披靡!

    威势之盛,一时间竟无人敢冒头阻拦。

    杨雄戟缓缓走到二哥身前,面色涨红,汗出如浆,双臂微微颤动,停下脚步拄着长戟,大口喘起了粗气。

    刘屠狗瞧了他一眼,嗤笑道:“哟,可真是长本事了。”

    杨雄戟闻言嘿嘿一笑道:“还不是往日总见二哥人前显圣,一拔刀就风云变色的,现在好不容易灵感了,怎么着也要先过把瘾啊。”

    这厮说话间气机陡降,远逊于方才初破境时,双肩亦猛地向下一沉,好似担负了千钧重担,吃惊道:“什么鬼东西压我?”

    跟上来的任西畴也皱眉道:“一进这院子就被莫名气机压制了。”

    刘屠狗的目光自一众黑鸦身上扫过,微微点头后转身面向常公公,问道:“如何?”

    喜怒无常的驼背老太监摇摇头:“现在叩首乞命怕是来不及了,你等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话一出,在场黑鸦中不少人立时变色,听这老太监的意思,哪怕黑鸦卫中的高手几乎尽数在此,竟仍是不可能杀出一条生路。

    这真定王府,当真是龙潭虎穴不成?

    就听老太监幽幽道:“刘校尉,王上召见黑鸦卫,原不过是权柄职责所在,如今被你这么一闹,已成了脸面意气之争了,若不给出个交待,真以为王上可欺吗?”

    刘屠狗洒然一笑:“刘屠狗绝无冒犯之意,不过是见猎心喜,想借此宝鼎磨砺胸中一口屠刀罢了。”

    他郑重其事向镇北鼎抱拳一礼,诚心实意道:“还请海涵。”

    这一礼行得颇有些莫名其妙,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不解的神色,唯独驼背老太监眼放精光,一双不再浑浊的眸子明亮得令人侧目。

    “刘校尉既已放言见王不拜,缘何前倨而后恭,反礼敬此宝鼎?”

    “得见高山,自然仰止。”

    常公公点点头,眼前这少年校尉虽然跋扈,言行亦与常人迥异,每每出人意表,却难得一派天然真诚,所言并不似作伪,尤其灵觉超乎常人,难怪能活蹦乱跳活到今日。

    说话间,安静异常的院落中忽地响起马蹄声,一名百骑长高举王命旗牌纵马而来,沿途甲士纷纷避让,很快就奔至近前。

    百骑长于鼎侧勒马,居高临下道:“王上着末将问黑鸦校尉三事,其一,方才破境者何人,可愿效命恒山?若是愿意,立授恒山大营都统!”

    此语一出,全场哄然。

    刘屠狗看了一眼杨雄戟,这厮一个激灵,立刻大声应道:“黑鸦卫青牛营尉杨雄戟谢过王上,本欲报效,奈何才浅德薄,不足以担此大任,诚惶诚恐,不敢奉命。”

    那名百骑长也不废话,继续道:“其二,挑衅北镇、冲撞王府,尔等可知罪?”

    “其三,黑鸦校尉既已锁链加身,可知畏威怀德?”

    刘屠狗哈哈一笑:“刘屠狗行事全依本心,不问善恶功罪,又哪里懂得什么威德。”

    这话一出口,场中本已松弛的气氛再次紧绷肃杀起来。

    那代传王命的百骑长却似不以为意,道:“王上有命,今日本应穷治尔等之罪,然黑鸦校尉既已受缚,看在吴侯面上,小惩大诫,不再追究,限令黑鸦卫即刻南下,不得再于北定府拖延逗留,违命者斩!”

    刘屠狗闻言转身就走,一众黑鸦下意识紧随其后,如释重负之余都有些匪夷所思。

    待得众人迈出王府大门,望见门前石狮子与宽阔街道,这才纷纷回神,任谁都没想到今日竟能这般安然离开。

    刘屠狗费力翻上虎背,脸色极差,瞧着便有些虚弱,犹如久病之人。

    杨雄戟有些担心地看了刘屠狗一眼,不甘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如此阴损手段,亏他还腆着脸说什么小惩大诫,若不是顾忌二哥身体有恙,刚才就该掀翻了这劳什子的王府!”

    刘屠狗摇摇头:“若是感应无差,那鼎里该是藏了一个老鬼,境界很怪,即便不是神通也差不多了,真闹大了,吃亏的还是咱们,我先前那一礼便是敬他,反倒是真定老王竟肯轻易放咱们走,不知又是什么缘故。”

    一众黑鸦闻言都是惊诧莫名,那鼎中竟藏着位神通大能不成?若是如此,方才可真是在刀尖上滚过一遭而不自知了。

    一行人纵马出城,很快汇合了屯驻城外正与北镇禁军对峙的大队人马。

    刘屠狗看着眼前千骑黑鸦羽翼,忽地咧嘴一笑:“我先前所说都是发自肺腑,善恶功罪俱是无用,只恨力不能及。”

    “他日回来,无论是锁缚之仇还是砥砺之恩,都是要报的。”

    “也终有一日,不必再有这许多的隐忍退让、颠沛流离。”

    马蹄隆隆,滚滚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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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在忙工作变动的事儿,既没时间也没状态,更新实在无法保证,忙过这一段儿一定努力补偿大家。基本上下章就该进京了,不水章节了。)

第四十七章 拔苗助长

    说起中州形势,据丰饶广大之土,拥亿万生聚之民,集甲兵坚城以覆压中原,巍巍然四面倚雄关,堪称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

    中州之北,有矮山横亘绵延如长龙卧伏于地,故名伏龙。

    伏龙山西起大河之滨,出水后蜿蜒东走欲入海,正北方脊背处群峰乱峙、四布罗列,日出时登高而望,有金鳞万点之奇景,更与中州之南的雁丘山罗浮顶遥遥相对,与“罗浮雁鸣”俱入所谓“中州十大观”之列。

    夏日将尽,余热未消。

    伏龙山中段一座无名矮丘上长草遍生、厚实如毯,青意盎然之中三三两两、横七竖八躺了无数懒洋洋的黑鸦,战马皆跟在主人身旁安静吃草。

    谭恕在山溪边将水囊装满,也不去管正低头饮水的赤虎,溜溜达达地自顾自走向校尉大人。

    途中经过枕刀侧身而卧的徐东江身旁时,他忽地停下,对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算是同龄人的百骑长好奇问道:“徐家小哥儿,你跟这儿瞪大眼睛伸长耳朵在干啥呢?”

    徐东江微微偏头,瞥了自来熟的牵虎奴一眼,面无表情道:“听雷声。”

    谭恕一怔,快速抬头看了一眼万里晴空,确认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又侧耳倾听片刻,仍是一无所获,干脆蹲下身凑近了徐东江那张神情微冷的脸庞,不知死活道:“哪儿来的雷声,我咋听不见?”

    徐东江皱起眉头,猛地翻了一个身,留给谭恕一个后脑勺。

    谭恕嘿嘿一笑,两腿一蹬地,轻盈地跃过徐东江的身躯。在此过程中他的上半身仍保持着佝偻姿态,同时不忘灵巧地转了个身,落地时悄然无声,连风声都极细微,依旧是面朝徐东江的脸蹲着,脸上神色却很郑重,轻声道:“校尉大人跟我说,你是在春雷骤雨之中险死还生才成功筑基的,想必对雷霆有独到感悟,给小弟我说说呗?他日若能侥幸于雷劫之下挣得一条性命,绝不敢忘恩!”

    徐东江听了,这才正视这个被校尉大人半路捡来的牵虎奴,年纪不大却已把自己个儿炼得焦黄如病的上古练气士传人。

    他倒也没有敝帚自珍的心思,毕竟有校尉大人倾囊相授在前,相比之下他那点儿感悟根本不值一提,凝神想了想便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春雷惊蛰,万物生发,而春草为先,吐芽抽叶之时,看似悄无声息,入我耳中,却有如雷霆轰鸣,其中似蕴藏着生机循环之至理,如今虽已是夏日,犹有余音回响,绵延不绝。”

    谭恕若有所思,闷头蹲了半晌,忽地抬头笑道:“徐家哥哥果然是读过书的,所言当真振聋发聩,谭恕以往所念,皆是雷霆毁林燎原的凶威,却从未思及其中竟还有生机一说,只是任这草自己生长终究慢了些,我帮它一把,看雷声能否大些?”

    这话就有些荒诞疯魔了,就见他伸手攥住一把青草,手指饶了绕,将草叶尽数收拢在掌心,显露出青草的根茎,继而缓缓用力向上拔。

    徐东江初时还不以为然,几个呼吸后脸色却是一变,竟肃然郑重起来。

    随着谭恕的动作,那一把青草之下,泥土翻滚,渐渐露出更多的根茎,较为细小的根须吃不住力,一处一处骤然崩断,发出只有两人才可听见的噼噼啪啪的连绵声响。

    谭恕忽地松手,草叶倒伏,响声立停。

    他甩了甩手掌,见指缝间还残留有一根断裂了的狭长草叶,随手放进嘴里叼着,笑道:“这算不算雷声?于这草而言,我拽这一把比之雷劫也差不离了吧?”

    徐东江早已不由自主地坐起身,闻言默然良久,复又吐出一口浊气道:“起自雷音,死亦发此声,果然是有生有死,受教了。”

    话出口时,他身上青意闪动,周身气机于坚韧蓬勃之中似又多了几分飘渺无常之意,一件奇特罡衣虽远未成形,却已是若隐若现。

    谭恕讶然,随即便有些恼怒沮丧,站起身来拔腿就走,嘴里嘟囔道:“明明是我来问道,怎的讲道的先就悟了,天理何在哇!”

    远处一株树下,围坐在一处的四位宗师皆有所感,先后扭头望来,脸上神情各异。

    任西畴笑道:“不愧是蒙大人青眼有加的人物,果是英才。”

    一向寡言少语的白函谷着眼处却不在人:“大人传下的种心根之法比之《刀耕谱》似乎更为玄妙,只可惜并无学说总纲为凭,太过依赖各自的悟性缘法。”

    当日颜瑛当众背诵《刀耕谱》,白函谷听闻总纲后便能悍然破境,究其根源,便是终于能将兵家学说与自身修行融会贯通的缘故,其他人纵然也听了一遍,收获却极为有限。当然了,似二爷这等悟性与修为俱都高绝的妖孽就另当别论。

    刘屠狗心里暗笑,学说总纲这东西,二爷懂的最多的便是老狐狸口传心授的那些歪理邪说了,说出来怕是要惊世骇俗。

    他不露声色,只是点点头道:“黑鸦卫里真正种出心根的也就是他了,屠灭锻兵术虽然同样需以观想之法无中生有,却因为可以内外兼修,就要容易许多。虽然极为凶险,但只要不怕死再有些运道,人人都学得会。”

    白函谷点点头,真心实意道:“大人一视同仁,胸襟之阔白某生平仅见,这一路上原本出身白隼的兄弟们获益良多,心中都是感激不已。”

    任西畴笑笑,意有所指道:“都是黑鸦卫的兄弟,自然没有亲疏之别。”

    破境时日最短且唯以力胜的杨雄戟在灵觉道悟上难免逊色半分,便没有参与三人的议论,盯着徐东江看了半晌,忽地咦了一声道:“他那件罡衣有些古怪,怎的每每要成时又自行崩散?灵气也够啊,难道是神意不足?”

    这话一出,另外三人都是一愣,再次凝神望去,见果然如此,都不免有些讶异。

    刘屠狗站起身,脚尖轻轻发力,居高临下一跃十数丈,如一只黑色大鸟般自草尖上纵掠而过。

    下一刻,他已悄无声息立于徐东江身侧,一掌按住对方额头。

    被抽离了刀意的一丝精纯刀气小心翼翼渗入徐东江眉心,那里同样有一个因为修习屠灭锻兵术而留下的刀口,不同之处是这道竖痕远不如二爷眉心那道殷红醒目,反而极为奇特地透着一股葱茏氤氲的青意。

    片刻后刘屠狗收回手掌,轻笑道:“怎的把丹田心根送入心湖灵台了?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拔苗助长了。”

    徐东江连忙站起身,看了一眼校尉大人仍旧病怏怏的脸色,深深躬下身躯道:“是属下孟浪了,竟劳动大人于重伤未愈之时出手救助,实在惶恐无地!”

    刘屠狗摆摆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这条路应是能走通的,只不过现在境界尚浅,还为时过早。依我看来,你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将心根退回至丹田,按部就班稳妥破境;二是自行摸索,只是也甭奢求什么罡衣了,一应神意尽数喂给心根便是,他日成就如何暂未可知,即便生死亦只能听天由命”

    徐东江毫不犹豫道:“生死一体,不见死,焉知生?属下愿意一搏!”

    刘屠狗笑着点头:“原本还担心你的春草心根自保有余、凌厉不足,如今总算初步融入了自家感悟,渐渐脱离牢笼藩篱。哈哈,以一株草而寓生死无常之意,还真是别出心裁,若能小成,想来离着灵感境界的门槛便不远了。”

    树下,白函谷远远瞧着,忽地叹息一声:“大人麾下,当真不乏豪勇之士,只是如此急功近利,风气熏染久了恐怕不是好事。”

    任西畴倒是乐见其成,开口道:“你来得晚,没见过大人境界之奇、连番进境之速,这才刺激得底下兄弟个个只争朝夕,更何况进京在即,冒尖儿的高手越多,自然越能得到诏狱看重,有此劲头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白函谷闻言环顾左右,因徐东江闹出的动静不小,此时遍布山野的黑鸦们俱都站起安静观瞧,脸上神情各异,其中最多的便是跃跃欲试。

    气氛沉默压抑之中却又酝酿着躁动激烈的情绪,令人胸怀鼓荡、无法安坐。

    杨雄戟嘿嘿一笑,闷声道:“黑鸦之所以为黑鸦,从前只因着黑衣行匪事而为人所憎,自二哥始,方才羽翼大张,而渐生睥睨同侪、大掠天下之心,身居此列,谁敢不奋起直追?纵急功近利、拔苗助长,又何惜哉!复何惧哉!”

第四十八章 万柳庄(上)

    天穹之上昏暗一片,垂下万千细密雨丝,伏龙山中段如鳞片般布列的矮丘之间水汽氤氲,草木被浸润一遭,由活泼的翠绿转作深沉的青黑,入眼处一派迷蒙浑浊,被雨雾山石遮蔽了视线。

    晦暗天光之中,半山腰荒僻蜿蜒的山道之上,一匹通体散发着荧光的神骏银马正奋蹄疾奔,蹄下水花飞溅,却半点儿没有沾身,越发显得流光溢彩,宛如游龙。

    马背上并无马鞍,却有一袭淡紫色衣裙在斜风细雨中轻扬,宛如飞虹。

    黑亮顺滑如绸缎的长发随着风略微披散开来,再遮掩不住腰际柔美的弧度。衣袖飘飞之间,轻轻按住马颈鬃毛的一双手掌显得白皙而修长,泛着玉色的光泽。

    更为出彩的是那双丹凤眸子,眼波如水,眉间轻染春烟,一如眼前的烟水雾色般朦胧妩媚。

    这一人一马,仿佛便占尽了天地间一切灵动与色彩。

    紫衣少女抬头辨认了一下,忽地伸手一指,银马随即转向,离开了脚下还算平坦的山道,向着稍嫌陡峭的丘峦顶端攀登而上。

    银马周身毛色纯粹绚烂如银,细看之下却是一匹嶙峋瘦马,好在力气不小,爬起山来竟是出奇的娴熟迅捷,片刻之后便成功登顶,紧接着竟是毫不犹豫地纵跃而下。

    腾起在半空的马蹄尚未落地,周遭景物已豁然大变。

    一人一马瞬间远离了一眼看不到头的连绵丘陵,竟是一头撞入了一处极平坦极广阔的谷地。

    谷地内满眼皆是在风雨中招摇的青翠柳枝,氤氲的水汽更甚于先前十倍百倍,不只柳林中雾气浓重,更是在空中形成了一片淡青色的烟瘴,将谷地尽数笼罩于柔媚的绿意之中。

    马蹄立止。

    黑灰色的雨云、淡青色的烟瘴、柳林中浓郁得化不开的雾气,林前立着一匹银色的马,马上坐着一个极美丽的紫衣少女。

    万籁俱寂,诡异非常。

    银马四处张望着,眼中露出奇异的光,开口道:“这里便是万柳庄?何止是万柳,恐怕十万都不止吧?只是俺费了偌大的气力赶路爬山,到头来除了树,竟还见不着那庄子的影儿,这就有些不像话了吧?”

    他说罢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其中的草木香气馥郁得甚至有些甜腻了,而在这醉人的甜腻之中,竟裹藏着丝丝缕缕精纯至极的阴寒灵气。

    “不过倒还真是个好所在,跟此地一比,无论是灵应侯府还是阴山万人窟,竟都差得远了。”

    “咱们外来是客,当然要遵从主人的规矩。”

    紫衣少女浅浅一笑,随口答道:“你修习的功法跟此地相得益彰,又稀里糊涂成就了灵感,自然说好,换做旁人,只怕即便是练气境界的好汉也无福消受吧?”

    她眼波流转,看向柳林边缘某处,同时手中结出一个繁复法印,引动得漫天淡青色烟瘴微微荡漾起来:“不知是哪位师兄在此,小妹灵山行走慕容春晓,这位是诏狱黑鸦卫大妖阿嵬,奉灵山祖师之命拜会贵庄,还请现身接引。”

    被称作大妖的阿嵬顺着慕容春晓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就在几株高大垂柳的掩映之下,竟长着一株极为丑陋的老柳树,树身低矮臃肿,柳枝青中带黄、似已半枯,枝上柳叶更是稀疏,宛如老妪头上的乱发。

    阿嵬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震惊之色,这样的老柳,它可是熟悉地紧呐!

    只是没等它细想,那株老柳的树身便是一阵摇动,丑陋干枯的树皮上竟凭空掉出一个人来,眨眼间便由无形无质而勾勒着色,化作鲜活的血肉之躯。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少年,白衣束发,冷漠如冰雪,手提一柄质地寻常的铁剑,剑身上有两条诡异的猩红细线在蜿蜒游动。

    此人甫一出现,浑身上下便透着一股杀戮寂灭之意,在少女和妖马两位宗师眼中,浮在头顶的淡青色烟瘴亦同时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光。

    慕容春晓的眉头皱起又舒展,轻笑道:“可是‘冤冤相报一剑了,可与人言无二三’的吴师兄?”

    白衣少年剑客的脸色始终如万年不化的寒冰,沉声问道:“进庄何事?”

    阿嵬瞪圆了眼睛,大声问道:“这小子就是那个练气杀灵感,单人独剑杀得进京路上血流成河、罗浮顶上尸横遍地,随后又销声匿迹、不知所踪的不语剑魔?”

    它不待慕容春晓回答,便朝着吴二三咧嘴一笑,露出鲜红的大牙床:“你的名声都传到北地了,都说你身上藏有一个关于天大宝藏的秘密,要不是离着太远,恐怕北地的马匪都要来找你的麻烦。就连二爷都提起过你,说早在西北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家伙杀性比他还重,动不动就屠人满门。”

    吴二三冷哼一声,再次郑重其事问了一句:“何事?”

    阿嵬仍旧不知死活道:“二爷还说,这剑魔是个难得的清爽人儿,死在他剑下的人未必就比咱爷们在北地杀的多,倒是平白担了个嗜杀的虚名。”

    吴二三闭上嘴巴,手中原本剑尖向地的赤螭剑横向抬起,剑身泛起冷艳的血光。

    慕容春晓颇有些哭笑不得,连忙出言打断:“小妹此来是为了送一样东西,祖师说了,是一位姓蒲的前辈亲自向灵山索要的。”

    油盐不进的吴二三闻言一愣,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深深看了一眼慕容春晓,蓦然转身道:“随我来,莫走岔了。”

    阿嵬回头与慕容春晓对视一眼,见对方点了点头,连忙迈步跟上,紧随着吴二三走入那弥漫着雾气的柳树林。

    自老柳树旁经过的时候,阿嵬伸长了脖子,本想去咬下一根柳枝,冷不防吴二三回身便是一剑,堪堪擦着它的鼻尖切过,吓了阿嵬一大跳,再不敢轻举妄动。

    同为灵感境界,可每当面对少年剑客和那柄赤螭剑,阿嵬心中总是都感到由衷的忌惮,跟随二爷经历无数厮杀,它的灵觉还从未错过。

    虽然吴二三告诫亦步亦趋的一人一马莫走岔了,然而事实上不论面前有无柳树拦路,他自始至终都笔直前行,不曾有丝毫偏差。

    两人一马很快便消失在雾气与柳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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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万柳庄(下)

    万柳林中万籁俱寂,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枯黄柳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两人一马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眼前仍是望不到尽头的树林,头顶则完全被淡青色的烟瘴遮盖,再看不到昏暗的雨云。

    阿嵬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哪里还有来时路径?不知不觉间,已然是方向难辨,四面八方都遍布着极高大且诡异的柳树,只不过那种丑陋老柳倒是极为稀少。

    银马回过头盯着吴二三瘦削的后背,才要开口,却见慕容春晓忽地摆摆手,指了指耳朵,低声道:“快听!”

    阿嵬一愣,连忙凝神细听,这才发觉耳边竟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声响,似是有人在轻声吟唱。

    那吟唱声飘渺空灵,仿佛自不可知的幽深之地传来,明明极微弱,一字一句却又清晰可辨。

    临帖一二字,品茗三五回。参罢野狐禅,还听雨歌声。

    昨夜不成眠,帘动鬼唱诗。闲来无余事,不知岁月长。

    慕容春晓与阿嵬对视一眼,心中均是说不出的怪异之感,一首好好的闲适隐逸之诗,偏偏写出唱出了森森鬼气,倒是与这万柳林的奇诡景象十分匹配。

    走在最前的吴二三早已停下脚步,同样耐心听完,这才开口道:“灵山行走与诏狱大妖来送东西给师尊。”

    “哦?来得倒快。”

    方才吟唱鬼诗的嗓音再度响起,于飘渺空灵之中却多了几分温和平实的人情味儿,不再那么难以捉摸:“此事我已知晓,进来吧。”

    话音才落,天光立刻大亮,晃得两人一马眼前一花。

    阿嵬眨了眨眼,发现周遭景物已是大变。

    眼前是一座掩映在绿柳丛中的独立院落,粉墙延绵、门扉半掩,空气中不再是先前柳林中甜腻的草木气息,而是弥漫着某种沁人心脾的花香。

    阿嵬四下看了看,仅在院墙外距离数丈远的地方,连同自己身后,尽数都笼罩在浓重得化不开的白色雾气之中,让人无法看清更远处的景象,更不知身处何地。

    看上去极为寻常的院落,立刻成了遗世独立的神仙居所。

    若非头顶是分外诡异的万里晴空,阿嵬几乎要以为此地是坐落于灵山无际崖的某处了。

    吴二三倒是习以为常,轻轻推开院门,当先走了进去。

    慕容春晓和阿嵬迈步跟上,才一进门,就见一片血光汹涌而至,直扑自家面门。

    一人一马都是吃了一惊,才要反抗,那血光却倏尔消散无踪,凝神看时,哪里有什么血光,分明只是一树正开得绚烂的海棠花。

    朵朵妖艳如血,满院异香扑鼻。

    整整一树的血海棠!

    阿嵬张大了嘴,它分明瞧见,满树花枝之中,有一根粗枝旁逸斜出,微微垂向地面,枝上花朵稀疏,不过**朵的样子,却朵朵绚烂非常,远胜其它。

    最为惹人眼目的是,其中有半数都只是半朵!

    阿嵬心头大震,立刻觉得不妙,只想转身就逃,偏偏任凭他如何使力,都彷佛被鬼压床了一般,四蹄就是纹丝不动。

    恰在此时,只听一人幽幽道:“炎夏使人心焦,在下方才手倦抛书,偶尔于百无聊赖之时吟哦旧作,不想便有客至,得以一同消此永昼,真是不胜欣喜。”

    语声沉静、温文尔雅,任谁听了都要心生好感。

    便是阿嵬也禁不住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血棠花树之后,耸立着一座不太起眼的二层木制小楼,敞开的楼门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光线,门内幽深晦暗近乎漆黑一片,看不清内里虚实。

    吴二三微微躬身:“师尊。”

    小楼正堂里忽地亮起两点碧光,如火焰般燃烧着,无声地飘向门口。

    下一刻,一个身影出现在小楼门前台阶上,方巾飘飘,青衫磊落,手中握着一册古朴竹简,满身的书卷气,竟是个年纪似乎不大、相貌又极俊美的书生。

    若说有什么特异之处,除去面色苍白,便要属此人的一双眸子,眼珠儿竟是碧绿色的,想必先前的碧光火焰其实便是此人的双眼。

    比起羊泉子那老魔是因练了魔功而双眼幽绿带赤,此人的眼睛并无一丝邪气,反倒极为纯净,如翡翠一般,纯是天然而生。

    书生嘴角翘起,笑容温暖,朝吴二三点点头,又看向慕容春晓与阿嵬:“两位一路辛苦了。”

    慕容春晓不敢怠慢,结印行礼道:“可是蒲前辈?慕容春晓奉三位祖师之命向您问好。”

    书生笑着点点头:“有心了。”

    他抬手朝着阿嵬遥遥一抓,不见有何异样动静,手中却立刻多了半朵妖艳的血海棠。

    阿嵬一惊,急忙凝神运气,观照心湖与气海,竟是再无那半朵血海棠的影子,如释重负之余,心中又不免有些空落落的。

    它再次看向碧眼书生,神情复杂。

    那书生低头细细端详掌中的半朵血海棠,虽周身并无什么老怪物大高手的气势,两人一马却都情不自禁地屏住气息,不敢有丝毫打扰。

    良久之后,碧眼书生抬起头来,展颜一笑:“扬眉兄还是这般意气凌人,若非他斩掉我在花中留下的神念,又将阴山龙气精华赠给阿嵬,也不必劳二位跑这一趟了。”

    银马更加惊讶,脱口道:“前辈认识我?”

    碧眼书生点点头:“自你在渭水畔嚼吃了那截柳枝开始,我便知道你了。”

    阿嵬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忽地想起当日无际崖中情形,颤声道:“老柳枝、血海棠、阴山龙气,这些都在前辈的谋算之中?”

    若真是如此,那么无论是二爷抑或是阴山玄宗、草原狄人,乃至朝廷军方等等诸多势力,恐怕都被眼前这诡异的书生玩弄于股掌之间了。至于它嚼吃的柳枝,更是牵扯到二百年前铁骑西征的种种秘辛。

    不过,阿嵬仍是留了一个心眼,并没有将无心纸说出来,虽然很可能对方同样知晓这部功法的存在。

    就见碧眼书生笑着点点头,接着又摇头:“是也不是,所谓谋算,不过是顺势而为,总逃不过逐利二字,至于谁人上钩,或者有什么意外之喜,那就多半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他看着阿嵬:“阿嵬你,便是意外之喜。”

    银马猛然一个激灵,后退一步道:“前辈要如何?”

    碧眼书生朝着前方花树摊开手掌,那半朵血海棠便飘飘荡荡飞向那根奇异的花枝,很快与上面另外半朵触碰融汇在一处,散发出耀目的血光。

    整株花树枝叶乱颤,似是极为欢悦。

    碧眼书生也微笑起来,轻描淡写道:“你既然练了无心纸,便是你我有缘,这样,湘戾王墓中亦有半朵血海棠,时机到时,你去帮我取来,好处么,与那半朵放在一处的多情笺归你,正好补上你功法的残缺之处,若有机缘,未尝没有机会成就神通。”

    阿嵬听得目瞪口呆,跟着二爷闯荡江湖,自然知道些二百年前旧事,更别提那个据说身负湘戾王宝藏秘密、顺带着因此在江湖上搅起腥风血雨的剑魔吴二三,此刻就活生生站在它身边,湘戾王陵墓这趟浑水,真不知浑到何等地步了!

    “为什么是我?”

    碧眼书生理所当然答道:“为什么不是你,你能得到无心纸,能吞得下三成阴山龙气,这是何等样的气运与器局?如此良才美质,不用作花盆炉鼎才是暴殄天物。不要想着耍滑头,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以你的处境,还真以为能置身事外?”

    碧眼书生说罢,便朝慕容春晓笑道:“你是慕容家的丫头吧,你家只男丁的名字中才能见出辈分,倒是无从知晓当今的家主是什么辈分了?”

    慕容春晓眨了眨好看的丹凤眸子:“是家祖掌族,单名一个盛字。”

    “哦?倒是当真历练出来了,他这一辈的名字里该都有一个皿字吧,也不知时至今日有几人成了大器?”

    碧眼书生笑谈两句,摆摆手便转身:“你二位想留就住几日,不想留便自去吧,代我谢过灵山的盛情。”

    他最后看了一眼小楼门前两行楹联,随即几步便没入门内的黑暗之中去了。

    慕容春晓与阿嵬下意识跟着看向楹联,只见上面刻字不多,词句也并不合乎平仄音韵,却透着某种莫名的味道,一如那碧眼书生身上奇特的气质。

    一人一马下意识念出声来。

    残照早当楼,将尽,恨天地无心。

    浮生余半盏,尚温,幸我辈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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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大家久等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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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语出如雷

    刘屠狗登上一座小丘,望着南方浓重的雨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口鼻中尽是温润清新的水汽味道。

    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北方,仍是晴空万里,顿觉有趣儿。

    这晴雨恰恰以他脚下及身侧几座山丘为界,有无数条金色的光线从有些稀疏的雨云的缝隙中漏下,丝丝缕缕垂落在草木山石上,有种奇异的美感。

    黑鸦们都在山丘下休息,只小药童和牵虎奴跟在刘屠狗身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境界虽低、天赋器局却堪称惊艳的两个孩子,笑道:“弃疾,眼下你正是夯实根基的时候,这天地间阴阳转化、气机牵引的玄妙,可要细细体会。我曾到过被甘州鹿氏占据的那座号称负阴而抱阳青屏山,比起那里,眼前这景象虽远远不及,倒也有些许意蕴在其中。”

    小药童呼吸悠长,一线飘渺淡远几近于无的精纯灵气自苍穹垂落,径直没入他的眉心。

    他闻言只是淡然地嗯了一声,随即丝毫不领情地应道:“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景象在草原上见得多了,二爷和俞大家谈练气士那次就是,这里不过是多了几座山,使得天地间灵气的运转有些差异罢了,能有多少玄妙?”

    几句话说得颇有些老气横秋,尤其没给二爷半分面子。

    刘屠狗哈哈一笑,倒是不以为忤:“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当日我对海东帮那个俞小娘儿说,若真能明晓阴阳造化,以天地为画布肆意挥洒,令众生皆知我心意,该是何等的神通?谭恕,你说是不是?”

    身材瘦削且皮肤焦黄的牵虎奴原本蹲在地上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这时回过神来,嘿嘿一笑:“二爷这番话,倒是颇合上古练气士吞吐云霞的要旨,不过呢,可别想着套我的话,我只知道自己师父是谁,且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甚至不知其名的师叔,除此之外其他门中事一概不知。海东帮公孙龙得了练气士传承的传闻我听说过,但彼此并不相识,即便传闻是真,我与他也没有半点儿瓜葛。”

    刘屠狗咧嘴一笑,摆摆手道:“我不过是对练气士有些好奇罢了,黑鸦卫里这些人哪个心里没点儿隐秘,二爷跟海东帮有些小过节是不假,但还没这么小心眼,即便你与公孙龙有什么瓜葛也不打紧……咦?”

    刘屠狗忽地轻咦一声,紧接着探手一抓,怪异的举动引得小药童和牵虎奴一起抬头望来。

    就见二爷摊开手,一枚描金彩绘的凤尾锥凭空悬浮在他的手掌上方,如一条游鱼般挣扎扭动着,却始终无法挣脱无形的束缚。

    刘屠狗盯着凤尾锥看了半晌,脑海中灵光一闪,再次举目四望:“那小娘儿只说她家在京北万柳庄,却没提及详址,莫不是就在附近?”

    正想着,前方一座不起眼的山丘忽然喷吐出一大片淡青色的烟雾,瞬间逼开了漫天雨云,将那片天地晕染得一片青绿。

    紧接着一个火红的身影自淡青色的烟雾中升腾而起,细看时,那竟是一只如火焰燃烧般绚烂的赤红色大鸟,雀头鹰身、雁翅凤尾,脖颈处长了一圈儿洁白的绒毛,翅尖赤中泛金,丈许长的尾羽鲜红如血,形容古怪之余又透着威武堂皇之气。

    如此异象,立刻惊动了在山下休憩的黑鸦。

    众人纷纷起身,提弩按刀,杨雄戟跨上牛背,扬起大戟弹压全卫,百夫长各安其位,任西畴与白函谷则立刻朝着刘屠狗所在的丘顶纵跃而上。

    那只大鸟甫一升空,稍稍停顿便将修长的双翅扇了两扇,一眨眼已飞临刘屠狗三人身前的半空。

    鸟背上坐着一个正当妙龄的少女,柳眉星眼,很是娇俏,十足的美人胚子。

    她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凤尾锥,瞧也不瞧刘二爷一眼。

    谭恕嘿了一声:“有些像上古瑞鸟丹雀,却又不是,但肯定是凤凰之属,只有大练气士才有资格乘骑,今儿算是开了眼了。”

    刘屠狗看着少女没说话,比在当日阳平郡城泰和楼时,自称名叫青篱的少女的眉眼长开了些,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妩媚。

    “师兄,怎么还有人肯用这种名号的,活阎王,真是有趣!”

    “小娘儿,你道二爷摧花不摧花?”

    “摧折易,难再得……”

    “原来江湖这么的不好玩……”

    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要说二爷平生惹是生非,乃至种种搏杀拼斗的次数之多,那也不必提了,也只有跟眼前少女及她师兄凤九那场玩儿闹一般的意气之争,才没有多少血腥气与功利心,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同样凶险,却着实有趣儿,足可会心一笑。

    于是刘二爷咧嘴一笑,恶声恶气道:“呦,这不是那个冒充黄毛丫头的老妖婆么?”

    她闻言看向刘屠狗,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如当日一般娇憨斥道:“你这欠打的小屁孩儿,终于想起来要还我凤尾锥啦?”

    一句话说完,少女许是觉得方才两句对话有些似曾相识,忽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一番转嗔为喜,变脸之快仍与当日一般,一派的天真自然。

    刘屠狗轻轻将手向上一托,凤尾锥立刻失了束缚,如锦鲤一般甩甩尾巴,快活得飞上半空,围着少女打转。

    少女咯咯一笑,拿指间轻轻点了点锥尖,这才笑意盈盈地看向刘屠狗,上下打量了两眼,惊讶道:“你的境界提升好快!”

    刘屠狗洋洋得意道:“你师兄呢,快叫出来让二爷揍一顿,也好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恶气!二爷心里畅快了,兴许能发个善心,就不把你家万柳庄变成无柳庄啦。”

    说话间,任、白二人已跃至刘屠狗身后,轻轻站定后见校尉大人与这诡异突兀出现的少女谈笑晏晏,原本毫不掩饰的宗师气息骤然收敛。

    两人对视一眼,对刘屠狗越发的看不透了,自家的校尉大人出身神秘,但自称没到过中州,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一看就出身不凡的少女?至于万柳庄云云,跟病虎山一般都是从未听闻。

    少女看了两位宗师一眼,眼中讶色更浓,却并无戒备之色,反而嘟起嘴,皱着鼻子,做了一个凶巴巴的表情,朝刘屠狗挥着拳头道:“还是这么小气无礼,凤九师兄现下可不是你的对手啦,不过你可别太得意,除了没见过面的凤一师兄与凰二师姐我不清楚,其他师兄师姐可个个都是灵感宗师,师父更是深不可测,抬抬手就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即便你有帮手也没用。”

    这下轮到刘屠狗惊讶了,听这意思,这万柳庄里竟至少有六七位宗师在!这样的所在,即便没有大神通坐镇,也该是一流大派,行走江湖时竟是从没听说过。

    若真是如此,今日恐怕还真没法子叫人家改名无柳庄了。

    只是二爷是什么人?无法无天惯了,哪里是听了几句不知真假的话便能被吓住的?

    他咧嘴一笑,正要开口,就见少女忽然侧了侧头,还朝他摆摆手,仿佛在倾听什么。

    刘二爷给生生噎住,耐心等了片刻,就听少女轻笑一声:“师父说了,别看石老鬼整日病怏怏地坐困深山,结交的义弟倒是有些意思,只不过量它也没这般毒辣的眼光,想必是野狐前辈终于肯落子了。”

    刘屠狗心中就是一惊,只这几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调侃,便如惊雷一般,叫破了他心中最大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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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拳拳之心,有如此刀

    骤然从少女青篱口中听到“野狐”二字,饶是以刘屠狗心智之坚,仍是心中大震,手掌心蓦地一热,头皮跟着一紧,甚至后背上都几乎要浸出一层汗来。

    这种类似初次提刀搏命杀敌时的兴奋惊悸,于二爷而言,已是很久都不曾有的了。

    他曾在人前多次提及病虎山,自出山后又是毫不遮掩地一路从西向东再向北厮杀拼斗,被人顺藤摸瓜联想到石原身上也算不得什么,可是自己身负老狐狸乃至所谓野狐一脉的传承,除去大哥之外,当世再无人知晓,今日竟被人一语叫破!

    若少女身后这位神秘莫测的师父对自己有恶意,以其门下弟子尽宗师的神通广大,只怕二爷此刻已是陷入了平生最险恶之境地。即便没有恶意,少女转述的那句“落子”,依旧如天雷炸裂,勾动了他心中最大的隐忧。

    果然被老狐狸当做了棋子么?

    刘屠狗缓缓收起笑容,仰着头默然无语,眸子中却渐渐泛起明亮而锐利的光,那神情之中的谨慎端肃,竟是任西畴与白函谷从未见过的。

    青篱一怔,随即眼帘微垂,避开了黑衣少年的灼灼视线。

    紧接着她似乎又听到了什么,轻吸一口气,再次看向刘屠狗,认真道:“师父还说了,千百世云烟尽散,大运一动,周天下又是龙蛇并起,倒要看你这野狐禅,如何搅动万丈红尘,使我辈得见真如。”

    白函谷扭头看向刘屠狗,有些惊疑不定,任西畴的目光中却又多出几分由衷的快意喜悦。

    少女背后那位前辈的气魄之大,从这几句话中已足可以管中窥豹,他们虽然听不明白,却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分量,如若不是在故弄玄虚,那么身旁这位年纪轻轻的校尉大人,无论是出身还是际遇,只怕都绝非凡俗,这趟因镇狱侯突兀征召而起的京师之行,其背后的意味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身为当事人的刘屠狗却顾不得想这许多,他看向青篱道:“你师父既然认识我师父,便也是我的长辈,我想当面拜见,还请通传。”

    青篱有些吃惊,随即就摇头:“师父说此时正在会客,脱身不得,让你成就神通之后再来。”

    任、白二人对视一眼,少女这话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偏又把“成就神通再来”说得如“改日再来”一般极为轻松自然,实在让人哭笑不得,难不成在这位口气大得惊人的前辈眼中,成就神通竟是如此轻易寻常之事么,仿佛只等他会客完毕,过不了几日刘二爷就能摇身一变,成了神通大能?

    刘屠狗咧嘴一笑,忽地向前方抱拳一礼,继而斩钉截铁道:“晚辈野狐传人刘屠狗,途径万柳庄,前辈既是家师旧识,自当登门,还请不吝赐见!”

    语声如洪钟大吕,激荡于天地间,数里皆闻。

    屠灭刀更是在鞘中剧烈颤动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离鞘而出。

    丘下一千黑鸦抬头而望,肃然无声。

    杨雄戟单手擎戟,驱动雪蹄绿螭兽开始缓缓登丘。余者如徐东江、桑源这些资格老的,周身气息已然压抑不住,肃杀的意味在阵列中弥散开来。

    青篱见状愣了愣,瞪着黑衣少年恼怒道:“你这人,哪有这样拜庄的,我师父是温润君子,绝不会见无礼之人?”

    她座下不知名的凤鸟引颈而鸣,清越而悠长,赤中泛金的翅尖奋力一扇,卷起一道铺天盖地的狂风,吹得丘顶众人的衣袍随之舞动起来,猎猎有声。

    空中淡青色的烟瘴如活物一般翻滚涌动起来,随着狂风四散,如浓墨重云,压得人心头一沉。

    刘屠狗摇摇头,周身渐渐泛起澄澈明净、不含一丝神意杂质的刀光,瞬间逼开狂风,穿透烟瘴,贯通了天地。

    凤鸟眼中闪过一抹惊悸之色,再次怒鸣一声,立刻扇动翅膀,载着少女远远避开。

    刘屠狗脸上无喜无怒,伸手握住屠灭刀的刀柄,郑重其事地缓缓抽出,语声恭敬道:“晚辈斗胆,还请前辈解惑。这一刀,便是晚辈的拳拳之心!”

    屠灭刀划出一截优美的弧线,既无刀光,更无刀气,有的只是让一众黑鸦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蕴。

    所谓明心见性、直指人心,这一刀,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屠狗自己。

    刀尖斜斜前指,正对着方才凤鸟出现的方位。

    下一刻,他身前一切有形无形的阻挡被一扫而空,露出湛蓝的天空,继而在不知从何而来的裂帛声中,不远处的天空上迅速爬满了不规则的裂缝,仿佛一面摔碎之后又被巧手粘合的镜子,而在裂缝之后,又透出丝丝光线来。

    只是这些裂缝大多一闪而逝,以极快的速度重新弥合,眼看就要消失无踪。

    刘屠狗见状咧嘴一笑,唇齿间满是血腥气,本就重伤未愈,方才这一刀看似轻巧,其实已是拼着根基受损、竭尽全力催动意气神意而发,此刻被那道得自镇北鼎的锁链趁机反噬,越发困得结实,比之所谓痛入骨髓、病入膏肓还要煎熬难过十倍。

    他咬着牙再次艰难举刀,脸色却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失去了少年人该有的朝气与光泽,枯槁之余更添了几分晦暗之气,这下病虎山二爷的名号倒真是名副其实了。

    恰在此时,前方半空中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好刀法!”

    声音尖锐高亢,极是刺耳,有若豺声。

    随即一个人影现出身形,一张脸圆如饼、黑如炭,脖子既短且粗,五官粗犷得一塌糊涂,更兼虎背熊腰,两臂极长,双手几乎过膝,魁梧壮硕的身材将一袭淡青色锦袍撑的鼓鼓囊囊,至于腰后斜插的那柄长刀,与他的身材相比,就显得过于纤细短小了。

    此人体型奇特,加之肤色极黑,乍看上去凶恶非人之极,但若是细看,就能发现他年纪并不大,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的一个青年人。

    他自半空而现,随即重重落地,立刻砸出两个深坑,抬头望着凤鸟背上的少女长笑道:“小姑姑,这人不识礼数,竟敢冲撞于你,待我教训他!”

    明明是笑,却凄厉如尖啸,听得青篱一阵皱眉,连忙摆手:“赫连明河,不要胡闹,仔细你师父回来了生气,到时我可不替你求情!”

    姓名与形貌无一处相符的肥壮青年粲粲一笑,全然没将少女的警告听进耳中。

    他一个纵身便迅猛前冲,右手如熊掌般粗苯肥厚的手掌同时向前探出,遥遥指向握刀的刘屠狗,身还未至,脚下乃至身前的泥土已如耕犁过境、面目全非。

    潮湿的黑褐色泥土剧烈翻滚上地面,如一条凶恶的大蛇,悍然撞开了一切挡路的山石草木,眨眼便爬上刘屠狗所在的小丘。

    而在这条黑色“巨蛇”的头顶,又有一道粗壮得不像话的黑褐色刀气如影随形。

    刀气隐隐呈现异兽形状,壮硕如熊、吼声如豺,四爪在空中刨地前奔,带着不可一世的威压。

    任、白二人都是脸色大变,仅仅一个冲刺便有如此风采,这半路杀出的怪异青年,即便对上全盛时的校尉大人,只怕也能不落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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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回来了,感谢wjsffjsw、youary、伊黄大地、书友150822235646006等几位道友的打赏!)

第五十二章 赫连明河

    周天之大,果然英杰辈出!

    任西畴叹息一声,莫名其妙招惹出来的这个万柳庄,平生从未听闻甚至直到现在都没瞧见踪影,竟就不声不响蹦出了一位如此年轻的灵感巅峰大高手。

    他一个纵身挡在刘屠狗身前,面色肃然,右手虚握拳,如握鼓槌,飘飞的衣摆尚未及落下,右拳已向着身前迅猛砸下。

    咚!人皮鼓发出一声沉闷的大响,无形却雄浑的气机汹涌冲出,与那条堪堪蔓延到任西畴脚下的凶恶大蛇狠狠撞在一起。

    几乎是瞬息之间,翻滚着的黑褐色泥土轰然炸裂,夹杂着无数草叶石块的土流呼啸着冲向天空,撞向了那道隐隐呈现异兽形状的黑褐色刀气,景象蔚为壮观。

    任西畴闷哼一声,踉跄倒退、闪避,甚至脸上的黑色火焰纹饰都变得有些暗淡,仅仅一个交锋,竟已是受了不轻不重的内伤。

    被土流拦住前路的刀气异兽却毫不停顿,甚至两条后腿还立刻做出了一个清晰可辨的蹬踏动作,随即以更快的速度悍然前扑,两只锋锐前爪轻而易举便将身前土流击散。

    刀气异兽刚刚自溃散的土流中探出半个身子,眼前猛地亮起一道森冷的弧光,一点寒芒自下而上飞起,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极速划破天空,旋即刺进了异兽无遮无拦的胸腹。

    寒芒是芦叶寒星枪的枪尖,弧光是枪尖走过的路。

    白函谷狭长眸子里泛着森寒的光,如一只白隼掠上半空,双手牢牢握住手中并不算长的枪身,由捅刺转为向上斜挑,将那异兽自胸膛到脖颈乃至嘴脸撕扯开一道骇人的豁口,立时面目全非,整个身躯前奔的势头亦被打断,在半空中人立而起,看上去越发地凶戾丑陋。

    “嗯?”

    赫连明河有些意外,他早就注意到了黑衣少年身侧两名初入灵感的宗师,却并没放在眼里,不想竟敢、竟能合力挡住他这神形兼备的一刀。

    然而刀气异兽毕竟不是血肉之躯,受此重创,内中神意的联结运转虽受影响,但不会伤及根本。

    黑褐色刀气自它身上伤口涌出,眨眼便要弥合,一只前爪丝毫不受妨碍地向前抡出,狠狠扇在仍保持斜撩姿态的芦叶寒星枪枪身之上。

    白函谷脸上立刻涌起红潮,只觉无匹大力自枪上传来,几乎无可抵御。

    这道刀气竟似并不以锋锐见长,而是真如形体所展现的异兽一般,在力道上另有玄奇厚重之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他心知不能硬顶,当下顺势而为、身随枪转,整个人如一只被卷入风暴的鸟儿,翻翻滚滚、折折叠叠地被芦叶寒星枪带着向斜后方飞去。

    这一番兔起鹘落精彩之极,也凶险之极,然而无论是身负重伤、按刀而立的刘屠狗,还是坐在凤鸟背上的少女青篱,亦或是丘底不远处观战的一众黑鸦,都没有心情去看上一眼。

    因为脚步丝毫未停的赫连明河终于登上了小丘。

    此人看似臃肿的身躯却有着惊人的灵巧,途中几个跨步拧身,轻松避开了炸裂四射的泥土,以及缠斗在一处的异兽刀气与白函谷,骤然落于刘屠狗身前不足一丈处。

    满是横肉的黝黑大圆脸上露出一个绝称不得良善的笑容,一口牙宛如兽齿般尖利,雪亮得有些耀眼。

    赫连明河发声如豺笑:“小子,再接我一刀!”

    他反手抽出腰间长刀,细长的刀身宛如一线秋水,再加上近乎过膝的颀长右臂,宛如一柄长兵器,瞬间越过近一丈的距离,向前狠狠劈砍,

    伴着这一刀,赫连明河头顶的刀气异兽向下合身一扑,化作一层薄薄的却浓郁得化不开的漆黑刀气,尽数附着在长刀刀身之上。

    快如闪电的刀锋一往无前,无声无息,连一丝风也没有带起。

    此时,任西畴才刚刚勉力止住后退之势,白函谷则尚在空中翻滚。

    刘屠狗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心止如水。

    千人瞩目、万籁俱寂之中,忽有一枝大戟横空劈斩而下,锐不可当、力若千钧,带起一道肉眼可见的恐怖涟漪。

    杨雄戟!

    下一刻,刀与戟一触即分,却平地起风雷,激越的金铁交击声中,狂风骤起,有漫天火星飞溅。

    雪蹄绿螭兽两只前蹄深深陷入泥土之中,后蹄腾空,脊背前倾,险些就要向前翻倒。也亏得它天赋异禀、根骨强健,否则单是这一下,只怕两条前腿就要断裂残废。

    赫连明河仍立在原地,虽气定神闲,却终究没能向前半步。

    他右臂回伸,横刀于身前,左手在微微震颤的长刀上轻轻一抹,抹去了有些散乱的漆黑刀气,露出了原本澄澈的刀身。

    这个长相凶恶、厮杀起来更是凶残的年轻宗师仰起头,露出一个依旧难看却明显是发自肺腑的笑容,问道:“舍弃了一切神意变化而专注于力?”

    他说罢却又自顾自摇头:“也不对,明明有意蕴在其中,只是浩大得近乎无形无质?”

    青牛背上,杨雄戟双臂上筋肉剧烈颤动着,一如青紫色龙蛇盘绕,双手虎口崩裂,殷红的血珠串串滴落,却仍是牢牢握住散发着青色荧光的戟杆。

    他喉咙剧烈吞咽两下,抿嘴冷笑着舔去唇边血迹,大戟横持、狂吼如雷:“你这黑厮又是他娘的哪路毛神?趁人之危想动俺大哥,先问过你家杨爷爷!”

    被人叫做黑厮,观其言行亦分明是个粗人的赫连明河却只一笑,竟诡异得没有动怒,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扭动短且粗的脖颈摇了摇头,语声刺耳尖利:“恶客上门,教训一下也是应该,你赫连爷爷身份贵重、师出名门,又怎会趁人之危?”

    他似是极为可惜地叹了口气:“你这骑牛的倒是有膀子力气,可惜境界太低,没法让本座尽兴。”

    他再次看向刘屠狗,话语间多了几分期待:“你还行,可惜是个病秧子,若是今日就此打杀了你,未免有人说本座胜之不武,且去且去,养好伤再来。”

    杨雄戟怔了怔,颇有些莫名其妙道:“这就完了?”

    赫连明河收刀归鞘,拍了拍身上尘土,理所当然道:“庄主说了,世上事可再一再二,若是再三再四便要过犹不及,我的第三刀,只用在分生死之时。”

    他转过身,横着膀子,循着原路,就这般没事儿人一般下丘去了。

    这样山林高士一般的潇洒姿态,放在壮硕如熊的赫连明河身上,颇有些不伦不类,然而方才出手的三位黑鸦营尉,却都没有出手阻拦。

    丘顶数人就这样望着赫连明河一步步踱回方才现身之处,就见此人似乎想起什么,忽地回头叫道:“下回闯庄,好歹换个方位,省得你赫连爷爷为难,唉,一群只知道舞枪弄棒的莽夫。”

    说罢,他迈出一步,就此不见了踪影。

    凤鸟驮着青篱飞到近前,少女看着俱都带伤的四名黑鸦,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无奈道:“还好今日是他,换做是小师弟,只怕就要死人啦。”

    杨雄戟兀自嘴硬:“这个假斯文的赫连三刀口气不小,还什么身份贵重、师出名门,说穿了不就是个看门的?”

    他站在一旁,看着雪蹄绿螭兽挣扎着从土坑中拔出前腿,恼怒道:“咱们黑鸦卫纵横北地,不想在这里翻了船,若是不找回来,哪里还有脸进京师?”

    刘屠狗却罕见地摇摇头:“此人看似不愿杀人,其实杀过的人恐怕比咱们加起来都多,而且以我现下的处境,可并无接住他第三刀的把握。”

    杨雄戟闻言,偷眼瞧了瞧二哥的脸色,追随至今,累遇强敌,但他却从未见过二哥如此行事,先是不惜拼着根基受损,也要拜庄求见,此刻又是如此忍气吞声,没有出手教训嚣张跋扈的赫连明河,放在往日,即便是身上有伤甚至明知不是对手,也不至于这样。

    青篱听到“赫连三刀”这个称呼,莞尔一笑,向刘屠狗道:“快些回去养伤吧,我师父既然说了让你成就神通后再来,那么在此之前,你就肯定见不到他。”

    刘屠狗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气色稍稍恢复了些,回头也向丘下走去。

    三名营尉连忙跟上,杨雄戟有些担忧,轻声试探道:“二哥?”

    刘屠狗脚步不停:“雄戟,赫连三刀说咱兄弟是莽夫,俺痛定思痛,决心今日起修身养性以求神通,能不出手就不出手,往后打架这等小事儿,就全交给你啦。”

    “啥?”

    杨雄戟面色一苦,才要开口,就听二哥轻声道:“棋子又如何,终有一日,可以一较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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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岁月天涯道友的打赏!)

    (发现有点儿虐主哇,不过也就这样了,不会更惨了,二爷肯定会无敌的,恩。)

第五十三章 出庄

    “一较短长?这黑鸦校尉年纪不大,心却不小,难怪有胆子欺负小姑姑。”

    赫连明河小声嘀咕着,对方声音虽轻,以他的境界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如一头魁梧臃肿的人熊般,双手横着膀子在万柳丛中走了许久,眼前忽地天光变幻,显露出一座粉墙延绵、门扉敞开的院落来,门内血光耀眼,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一个白衣少年怀抱铁剑,侧身倚在门框上,扭头望着一树绚烂的血海棠,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赫连明河的到来。

    赫连明河嘿嘿一笑,将双手伸向背后,一手攥住刀柄,一手握在刀鞘尾部,模样极为惫懒,边晃晃悠悠前行边开口道:“抱剑观花,小师叔好雅兴!”

    吴二三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唯独怀中赤螭剑上有两条猩红血线在盘旋游走,散发着与血海棠一般无二的莹莹血光。

    赫连明河虽口称“小师叔”,其实并不如何恭敬,且似是对吴二三的反应早有预料,也不等他回应,三步两步径直越过白衣少年,晃悠进了院中。

    就见血海棠树下不远处的角落里,落着那只雀头鹰身、雁翅凤尾的赤红色大鸟,正自顾自梳理着被吹乱的美丽羽毛。

    赫连明河不由摇头,叹气道:“整日里满眼的绿烟血芒,真真晃得人眼花目眩,实在是瞧得厌了,小姑姑你说是不是?”

    青篱正站在小楼台阶上,闻言瞪眼道:“又要讨打,前些日子险些把苏前辈的小碧驴偷偷打杀了吃肉,若不是师父面子大,不知要惹多大的祸事出来?再敢打赤霞儿的主意,我可不饶你!”

    被叫做“赤霞儿”的异种凤鸟也引颈长鸣一声,对着赫连明河怒目相向。

    “那个姓苏的狗屁壶仙找上门来,原本就没存着什么好心思,理他做什么?”

    赫连明河跺跺脚,叫屈道:“也是我看走了眼,那头贼驴论修为竟不比我差多少,心眼儿又多,哪里是能轻易打杀的?分明就是栽赃陷害,拿我寻开心呢,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驴!”

    说到此处,他忽地朝凤鸟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赤霞儿就不一样了,笨头笨脑的没啥大用,还不如烤来吃,也不枉了这一对大翅膀不是?”

    赤霞儿狠狠一扇翅膀,身躯腾跃而起,径直扑向赫连明河,两只利爪向内一合,毫不留情地贯向他的双耳,同时竖翅如刀,赤中泛金的翅尖凌空下劈,带起一阵猛恶的劲风。

    赫连明河笑意不减,只将肥硕的身躯轻轻一晃,已是灵巧躲过。

    他也不还手,一个跨步便跃上楼前台阶,顺势单膝跪地道:“老爷,明河今日会了会诏狱黑鸦,发觉同辈之中还是有些高手的,是以想再出去走走,与天下带刀之人切磋切磋,特来辞行,还望垂怜允准。”

    赤霞儿一击不中,见状却是不敢造次,只得恨恨地长鸣一声,振翅冲天而起,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院中被它的翅膀带起一阵狂风,吹得人衣摆飘飞,满树的血海棠随风摇曳,散发出的馨香不但未曾消减,反倒更加浓烈起来。

    赫连明河等了片刻,楼内却无回应,咬了咬牙道:“老爷说过,明河一旦出去,很多事便要身不由己,师父也说,我这辈子注定是给人磨刀试剑的命,往大了说,也不过是为真王开路,所以他不点头,我便不能出庄……”

    他说着,忽地长笑一声,如豺声般刺耳:“赫连明河天生刀胚,被师父以万古刀残骸打磨根骨而渐生锋芒,又蒙老爷授以玄功、凝聚气运,成就后天刀鞘以藏锋,心中不胜感激,不管日后是小姑姑还是小师叔来取我这条性命,总归不能便宜了外人不是?到时放手一搏,无论生死,绝无怨言!”

    赫连明河站起身来:“在此之前,明河要出去轰轰烈烈走上一遭,顺便了结几桩心愿。”

    站在他身侧的青篱瞪大眼睛,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看了看一脸郑重的赫连明河,迅速转身望向幽深难测的小楼深处:“师父?”

    吴二三将目光自血海棠花上移开,淡漠地扫了一眼赫连明河,后背离开门框,轻移两步挡住了院门。

    小楼内依旧寂静无声。

    赫连明河转过身来,丑陋黝黑的脸上露出惫懒的笑容,右手缓缓抽刀:“赫连明河违抗师命,怕是做不了谪仙帖下代秉笔执事了,今日便以十万大山貔妖王之后、罴蛮少主的身份,请小师叔赐教!”

    吴二三仍是抱剑而立,语气缓慢而冰冷:“飞仙观主于我有恩,你不出庄,我不杀你。”

    赫连明河嘿嘿一笑:“小师叔自信现下就有本事杀我?你境界未到,即便杀了我也没多少好处可得,是不是太急切了些?”

    吴二三闭上嘴,怀中赤螭剑猛地一跳,跃至他身前,随即剑身一横,停在他抬手可及的位置。

    血色剑气大盛,将剑身尽数遮掩,浓郁粘稠、无声涌动,将他一身白衣笼罩上一层不详的赤光。

    吴二三毫不犹豫伸手探入血色光华之中,稳稳握住剑柄。

    赤螭剑外满溢的剑气反倒迅速收缩,眨眼便尽数涌入剑身上两条猩红血线之中,再次显露出平凡无奇的铁剑原貌。

    吴二三头顶虚空却恰恰相反,唯独灵感境界宗师才可目睹的巅峰气象骤然汇聚成形,漫天血光迅速收敛融汇成一朵形体变幻不定的妖异血云,仿佛其中孕育了什么凶戾之物。

    若是刘二爷在此,只怕会联想起当日金城关下贺兰长春的龙气灵胎。

    手腕一翻、剑尖前指,少年剑魔一步迈入院中,认真道:“直接出第三刀吧,一招定生死。”

    赫连明河缓缓走下台阶,抬头看了一眼那朵血云,粲粲一笑:“当真好血食,我的元罴法相早就垂涎已久啦!”

    他抽刀在手,周身黑褐色灵气涌动,化作纤毫毕现的骨骼、血肉、皮毛,一层一层附着在他本就极为肥硕的身躯上,其紧密程度绝非哥舒东煌麒麟甲那般与身躯泾渭分明,竟像是原本就长在赫连明河身上一般。

    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转眼化作一头狰狞异兽,形似人立而起的巨熊,唯独一颗头颅隐隐带着虎形,而原本的那柄长刀,竟成为他右爪一根手指上的指甲,虽长得有些过分,但确确实实是长在指甲的位置。

    眼见得厮杀将起,青篱小脸涨红,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们两个不要胡闹,好好的出什么庄,分什么生死?师父师父,你快出来……”

    少女的话音未落,吴二三已然迈步前冲。

    他双手持剑,笔直前指的剑尖微微斜向上一划,划出一道迅捷如闪电的血色弧光,瞬间切开了两人身前一切有形无形的阻挡。

    下一个瞬间,白衣剑魔的身影已不可思议地出现在赫连明河身前,锋锐铁剑直刺庞大异兽的肚腹。

    赫连明河不闪不避,抬起右爪狠狠向下拍去,长刀所化的锋锐爪尖自上而下劈向吴二三面门,竟是拼着挨上少年剑魔一剑而重伤甚至丧命,也要将对方切成两半。

    这一招之间,竟真的是要分出生死!

    青篱脸上甚至来不及露出凄楚之色,只是下意识闭上眼睛,紧接着又睁开,拼命想看清结果如何。

    她很快就瞪大了眼睛,只因他瞧见赫连明河一爪已然拍下,甚至隔空将身前地上拍出了一个巨大的爪形深坑,却并没有拍中吴二三。

    少年剑魔仍保持着持剑前刺的姿势,人却诡异地出现在赫连明河身后,两人背道而驰。

    赤螭剑上一尘不染,异兽爪尖雪亮非常,叫人匪夷所思。

    虚空中有人开口,飘渺空灵,仿佛自不可知的幽深之地传来,仿佛渺空一切,令院中三人生出蝼蚁之感。

    “古来取死易、求活难,又何必急于此刻?”

    吴二三在台阶前倏然止步,长剑入怀,默然而立。

    赫连明河转过身来,豺啸一声,兽躯随即崩解,露出了本来面目。

    青篱嘻嘻一笑,脸上满是欣喜,也转身看向小楼深处,嘴里却撒娇道:“师父又讲大道理了,还这样故弄玄虚,总归没有当面说话时让人心生亲近。”

    赫连明河再次半跪于地,诚恳道:“老爷,那黑鸦校尉拼着折损根基也要以刀明志,赫连明河自忖不输于人,大不了豁出这条性命便是了。”

    “你祖上貔妖王与我是旧识,他寿尽之前,料定熊罴二蛮失了共主,必定被新王打压而凋零,这才托我护佑其后辈中的可造之材。数月前兰陵王入十万大山征蛮,各部袖手旁观,使得熊蛮近乎灭族,你这趟出去,是要护佑罴蛮族人,还是要给源出一脉的血亲复仇?”

    赫连明河也不怕老爷恼怒,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问道:“兰陵王便是师父口中所谓的真王?”

    “天机不可泄露。”

    赫连明河嗤笑一声:“下棋人的心思,自然是不能叫棋子得知的。”

    他站起身,复又躬身一礼:“老爷若无别的吩咐,明河这便去了。”

    说罢,这位罴蛮少主直起身来,绝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吴二三亦是微微躬身为礼,才要离去,却听虚空中那声音继续道:“鲁绝哀灭了上古青州练气士大宗门谪仙帖的道统,还将其名号占为己有,如今谪仙帖的余孽里出了几个英才,想要重立宗门。昔日苦主难免要上门寻仇,赫连明河这个下代秉笔却明摆着是撂了挑子,你既然欠了鲁绝哀一个人情,不妨代他去迎上一迎,权做磨剑之用。”

    少年剑魔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何人,何地?”

    “公孙龙……京师!”

    这一日,伏龙山中罕有人知的一座遍植柳树的山庄,有两人先后出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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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我的中二岁月、肥猪也能飞得轻盈两位道友的打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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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