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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龙氏     屠狗txt下载     屠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四章 人生百年原是客

    铅云密布,隐隐有雷蛇舞动,风中夹杂着细细的雨滴,拂过连绵山峦、万顷松涛。

    苍茫阴郁的群山之中,有一座土石俱为黑色、寸草不生的奇特山峰。

    这座山极为高耸,且直上直下、壁立如刀,其陡峭险绝,冠绝周遭群峰,天上翻滚涌动的云层几乎垂至峰顶,仿佛触手可及。

    山道上空无一人,沿途两侧每隔几丈便有一个放置于铁架上的大火盆,以铁索相连,盆中烈火烹油,热浪逼人。

    远远望去,整座山峰火光熊熊,照彻天地。

    山顶狭窄逼仄却极为平坦,因为没有放置火盆,反而显得有些阴暗,与云天同色。

    有一人席地盘坐,身形魁梧,满脸的络腮胡,生了一双铜铃般的豹眼,连同硕大的鹰钩鼻,更添了几分凶狠阴鸷,两鬓发梢微见风霜之色。

    他一袭朴拙青衣上不见任何装饰,身前地上随意横放了一柄漆黑如墨的鬼头刀,刀身上沾满潮湿的黑色泥土,显得极不起眼。

    青衣人斜眼向天,闷声嗤笑:“雷光漫天、风雨将作,当真是稀客,神主驾临我天狱山,所为何来?”

    他话音落下,头顶云层霍然洞开,露出一只奇大无比的眼珠,赫然是重瞳深目,俯瞰之间,神光耀天。

    “谢山客,即便镇狱鬼头刀在你手里,但你未得天命加身,亦非朝廷正封的镇狱侯,区区一个青衣鬼卒首领,真当自己是天狱山主了?你何德何能敢在天狱山前加上一个‘我’字?”

    语声隆隆,却被收束于一隅,并未波及周遭群山。

    被称作谢山客的青衣人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那浩大的语声中多了一丝怒意,群山虽不闻其声,却齐齐摇动,大群飞鸟哀鸣,四下乱飞。

    “先皇在时,有个在西征中立下殊勋的亲信大将被怀疑谋逆,下狱拷打细查,才发觉是被人诬陷。可惜破镜难以重圆,先皇沉默良久,仍是下令即刻将其处死。嘿嘿,死得比戚鼎还早,连西征功成封爵受赏的那一天都没能等到。大周因此少了一位武侯,却多了一个史书遗臭、身死族灭的千古罪人。”

    谢山客说着,忽地伸手指了指身前:“他的一腔碧血就洒在这山顶上,因为事出突然,鲁绝哀竟没能及时赶到,一怒之下一刀斩杀了在场行刑的鬼卒并捉刀奴共计三十七人以泄愤,连先代镇狱侯都被重伤,不得不含恨隐退。如此大逆不道,先皇听闻后,却只是一笑置之。”

    谢山客长身而起,大声笑问道:“此等奇闻,难道不可笑吗?这座栖居了无数冤魂的大狱,连吴碍那个正封的君侯都不爱来,我自号山客,便是因为虽居此山,却只是客,这山主尊位,谁爱坐便坐去!”

    神主闻言,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就连先前的一丝怒意都消失无踪,漠然道:“这件事牵连甚广,非是天家一味薄情寡义!更何况我姬氏能占据此方天地大运,亦是自有根由,生杀予夺,无可无不可,岂容他人置喙?谢山客,看在你兄妹二人对姬氏有功的份上,我今日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受我敕封,为我姬氏永镇此山?”

    “怎么,对吴碍不放心?是了,以他的出身,自然不可能真正被你姬氏信任。不过话说又回来,恐怕他本就志不在此罢。”

    谢山客冷笑一声,果断摇头道:“神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谢某至今不曾神通,非不能也,实不愿也。此方小天地,境界越高,枷锁越重,欲求超脱,唯有蛰伏待机这四个字而已。姬家施舍而来的所谓神通,在谢某眼中连鸡肋都算不上,要来何用?”

    他微微低头,轻声道:“说到我那苦命的妹子,若非她死前苦苦哀求,谢某早就与你姬氏拼个鱼死网破了,嘿嘿,都说祸害遗千年,先皇这等凉薄之人,怎么就早早死了呢?”

    “既然如此,你便好自为之吧。”

    神主不再废话,天空中的巨大眼珠缓缓闭合,继而升入厚厚的云层,转眼消失无踪,雷声亦随之渐稀,很快湮没消弭。

    谢山客撇撇嘴,面朝山道复又坐下,多了几分快意的笑声在山间飘荡:“怎么着,酸秀才,吓得不敢露头了?”

    距离山顶不远的山道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白衫老者,气态雍容,作读书人打扮,满身的饱学书卷气倒在其次,虽鸡皮鹤发,有些难掩的老态,但行走之间仍是顾盼神飞、须髯舞动,手里还晃晃悠悠提了一枚白玉葫芦做的酒壶,尽显潇洒飘逸之态,任谁见了,都可以想见其年轻时的风姿。

    老者闻言吐气开声,笑声遥遥传到山顶:“未见其人,先闻犬吠,真真辜负了晏某这一路上的辛苦,若非想见见小红莲,才不稀罕来你这鬼气森森的天狱山。”

    他边说边迈步登山,竟是极为矫健,片刻间就要登顶。

    谢山客一瞪豹眼,盯着老者手里的白玉葫芦,故作不悦道:“怎么,你不是来找我喝酒的?”

    老者理所当然道:“小红莲总说要陪老头子喝酒,可总也不见人,老头子只好取出这坛埋了三十六年的女儿红,装了一葫芦亲自跑来喽!”

    谢山客闻言一愣,继而咬牙冷笑道:“你倒是真舍得,嘿嘿,可惜不巧,窦丫头今日恰好不在山上,你这酒,也只好谢某勉为其难了。”

    老者也狠狠一眼瞪回去,不乐意道:“想也别想,这酒只给小红莲一葫芦,剩下的等她出嫁时,一并算在老头子送她的嫁妆里!”

    他四下环顾,皱眉道:“也不知这天狱山有什么好,成天往这破地方跑。”

    谢山客嗤笑一声:“你这酸秀才就爱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师父吴碍是正经的镇狱侯,即便轻易不来天狱山,也需要有个人时不时地来替他露个脸。”

    他微微犹豫,轻声咕哝道:“好在窦丫头性子爽利,实在难以让人生厌,换做别的碍眼东西,老子早就一刀宰了,省得瞧着心烦。”

    老者走到谢山客身侧,同样盘腿坐下,目光望向群山间的万顷松涛,呵呵一笑道:“这话能从你这老货嘴里说出来,还真是难得。其实吴碍算是难得的厚道人了,你坐镇天狱山有三个多甲子了吧,他怎么好意思来抢地盘?有小红莲两头跑跑腿倒也不差。不过话说回来,这回的甲子论道,你仍不准备参加?再不成就神通,只怕你就要老死了。”

    他抬手指了指天,促狭道:“更何况那位可是很少对人青眼有加的,你这么不给面子不太合适吧?”

    谢山客抬头望了望天,又转头斜睨老者一眼:“要老死也是你死在前头,你晏浮生晏八斗号称一挥千纸、龙蛇犹湿,当年作《金城赋》引得京师纸贵、多少游侠儿从军西征的盛景,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谁想不过数年未见,你已是寿元将近、垂垂老朽,如今世间记得你的还有几人?你倒是说说,既然满腔意气犹在,为何也死活不肯神通?”

    晏浮生听得眉飞色舞,:“还是你知我!唉,晏某才气太盛,偏偏还一日胜过一日,忍得何其辛苦!”

    他将白玉葫芦打开,顿时酒香四溢:“这小红莲今日又到哪里野去了?”

    “北地一个叫周铁尺的勾录传来消息,说是吴碍这回征召的亲军里有个极出色的少年人,窦丫头这个诏狱少主要想当上三千亲军的都统,恐怕会有些波折,小丫头不服气,跑下山要先去会会那少年。”

    谢山客说着,鼻子轻轻抽动,明显被酒香勾动了肚中馋虫,丝毫不在意晏浮生顾左右而言他的拙劣伎俩。

    晏浮生哈哈一笑,自怀里摸出两个暖玉酒杯,递给谢山客一个:“小红莲说,你这老货惦记我这坛好酒好久了。”

    谢山客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一手接过酒杯,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仍旧横在身前泥土里的镇狱鬼头刀。

    “二百年风烟过眼,能长留此心者,不过寥寥几个人、数件事。谢某近来常卧于此山之巅,夜半风雨骤来,万顷松涛如怒,群鬼下山去,猿声天上哀,非喝酒磨刀,不足以消此长夜。”

    他待晏浮生将酒杯斟满,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人生百年原是客,今日良辰,老友、美酒、宝刀俱足,谢某得此,夫复何求!”

    畅快笑声震彻四野。

    此山、此人、此刀,气机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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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折柳驿

    “折柳驿……”

    杨雄戟抬头,瞧着头顶旗子上的几个字轻声念道。

    紧接着他便有些欣喜地扭过头,旁若无人地叫道:“可是到了,二哥,这个驿馆称得上青史留名,离着京师只有十里,多少名臣将相、文人骚客都曾在此折柳话别,这彩头也是极好,正好去去那万柳庄的晦气!”

    官道旁写着“折柳驿”三字的旗子之下,但见屋舍连绵深广,进出的车马人流络绎不绝。

    只是所有进出和过路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而且宁可多绕几步路,也不愿靠近驿馆门口那些黑衣黑甲、满身桀骜冷冽之气的彪悍骑军。

    偶尔有装饰豪奢华贵、一路横冲直撞的马车经过,一脸倨傲的车夫连同车旁护卫远远见了那头高大狰狞的赤虎,立刻低眉顺目、减速绕行,丝毫不敢造次。

    这些生长在天子脚下的豪门奴仆家将,绝无一个没有眼力界儿的,否则也活不长久。他们以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轻瞥一眼,见赤虎背上坐了一个满脸苍白病容的黑衣少年郎,惊讶之余都有些疑惑,心中不免嘀咕两句:“这是哪家的王孙公子?约莫不是出自京中的高姓大名门庭,否则怎么从没听过见过?”

    不少马车的窗帘微微掀开一角,车中人的目光里亦多多少少带着审视探究的意味儿。

    牵虎奴谭恕四下望了望,皱眉道:“不是说到了这儿就有诏狱的人接应指引吗?怎么除了闲杂人等,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就连驿馆中人都不来迎?”

    刘屠狗歪歪斜斜坐在赤虎背上,一副气短力弱的病秧子模样,对各处投来的视线丝毫不以为意。

    他闻言轻声笑道:“魏卞,进去问问。”

    寸功未立便成为百骑长、掌管一旗白隼悍骑的桃花眼在黑鸦中是个另类,威信是肯定没有的,但因为被视为二爷的心腹,又有白函谷压制,故而虽然私底下不服气的大有人在,面子上倒还过得去。

    此刻听到二爷吩咐,魏卞连忙大声应诺,下马按刀,快步走向驿馆正门。

    谭恕望着桃花眼的背影,惆怅道:“二爷,他可是你点名让相州魏叔卿送来做马前卒的,结果无马可牵,反倒做了百骑长,也恁是好运道呦。”

    刘屠狗哈哈一笑:“你这话着实有些酸!”

    他虽是笑着,眼中却闪过一道阴霾,心中暗忖:“不知阿嵬此刻如何了?缘起缘灭原也寻常,却不该是这般任人作弄摆布的缘法……”

    等了片刻,魏卞很快便出来,身后还跟了一个面目普通、作小吏打扮的中年男子。

    桃花眼似笑非笑,脸色有些古怪,开口道:“二爷,驿馆中人说,有位姑娘包下一个院子,已经候了你数日了。”

    这下大部分黑鸦的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刻意压低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刘二爷闻言一愣,这地方靠近京师,难不是慕容小娘儿?想想又不大对头,若是她,大可以在城中等自己上门拜访,何至于跑到这驿馆来?

    跟在桃花眼身后的中年小吏上前一步,向刘屠狗恭敬行了一礼,也不说话,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屠狗见状咧嘴一笑,不再徒费脑筋,拿脚跟轻轻磕了磕胯下赤虎:“原地休整,待二爷进去瞧瞧到底是何方神圣、哪路毛神。”

    二爷的语气很是随意,一众黑鸦却是轰然应喏、声震屋宇,再无半点调笑戏谑之态。

    赤虎晃了晃脑袋,几步迈出便到了驿馆门口,唬得原本在门内张望的几名仆役抱头鼠窜。

    谭恕才要跟上,杨雄戟已是先一步跃下牛背,在赤虎头颅一侧持戟前行,代行了牵虎奴的职责。

    杨雄戟朝面带不忿的谭恕笑笑:“二哥可是说了,往后要修身养性以求神通,能不出手就不出手,打架这等小事儿,已是一股脑交给俺老杨啦。”

    谭恕只好停下,不满地嘟囔道:“好没面皮,二爷哪里是去打架了?唉,百骑长没得做也就罢了,连马前卒的差事也快丢了。”

    折柳驿到底是临近京师的大驿,正门修得极宽敞,能容车马并行进出,赤虎微微低头便进了门。

    入眼处是个四通八达、连通许多院落的大院子。

    刘屠狗骑着赤虎,在中年小吏的指引下七拐八拐,很快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幽静院落前。

    赤虎忽地停步,发出一声低沉威严的咆哮,戒备敌意之中竟隐隐带着一丝忌惮恐惧。

    只因这院落门前蹲了一头异兽。

    这异兽形似一头豹子,要比赤虎瘦上两圈儿,显得体态修长,通体毛色如秋叶般金黄,夹杂有黑色的精致虎纹,头颅却似羊,顶生一根黑色独角,面色青蓝,獠牙外露,犹如鬼面,颔下生着浓密而赤红的长须,遮住了胸腹,背后五条黄黑相间的虎尾,如孔雀开屏般向上翘起,随风舞动。

    这异兽见到赤虎,立刻口中流涎,腥臭的口水一滴滴掉落尘埃,双目同时光芒大放,瞳孔中仿佛有金焰跳动、璨然夺目不可逼视。

    见到这头气势凶残浑厚不下于宗师的异兽,杨雄戟瞪大了眼睛,嚷嚷道:“这他娘的是什么异种,竟长成这等不伦不类的怪模样?可惜没叫谭恕那小子跟来,不然还能辨认一二。”

    “芈野子是鬼面金眼狰,惯以山中虎豹为食,你们这头赤虎看似威猛,比起它可是差得远了。”

    一个声音响起,似山间林下流淌的溪泉般清澈幽静,说到得意处,又灵动悦耳如枝头凤鸟轻吟低唱。

    刘屠狗和杨雄戟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已有人跃上了院落墙头。

    两人立刻抬头望去。

    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鹅蛋脸,肤白胜雪、剔透温润,无须脂粉雕饰,整个人清爽澄澈如晨曦朝露。加之眉眼如画、颊粉如桃,虽还称不得绝美,却有着雨后阳光般的明丽妩媚。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几根发丝随风舞动,却并不显得杂乱,反有些潇洒不羁的意味儿。

    她穿一身白色劲装,外罩绛红色袍裙,腰系兽头金带,脚蹬大红金丝蛮靴,衣袖宽大却有些短,露出大半截纤细白皙的小臂,以及两臂上的黑色刺青,刺青呈龙形,沿手臂盘旋而上,见尾不见首,又为她增添了几分阴郁深沉的气质。

    整个人仿佛一座晶莹的雪山,既有阳面那被阳光照彻的耀眼与温暖,又有阴面那隐于黑暗中的冰冷和沉寂。

    此外,她腰间还悬了两柄形如残月、泛着淡黄色朦胧光华的短刀,刀身仅比小臂略长,刀柄形如飞鸟,均是单翅独眼,一左一右恰好成对,十分奇特。

    杨雄戟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想了想就是一乐:“芈野子?形容羊叫的那个芈?说白了这畜~生就是头异种羊妖,还什么劳什子鬼面金眼狰,真是好意思往脸上贴金。”

    说这话时,青牛营尉浑然忘了自家如何给坐骑起了个“雪蹄绿螭兽”的张扬名目。

    气质矛盾又相得益彰的少女一挑眉毛,径直往墙头一坐,左手拄着下巴,胳膊肘压在屈起的左腿上,右腿垂下墙头,右手食指轻叩右侧刀的刀柄。

    她歪着头,斜睨杨雄戟,樱唇轻启,微露一口细密的白牙,语气森然道:“你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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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arthuses道友的打赏!)

    (多亏书评区有书友提醒,这才发现网站上有几十章被屏蔽了,现在的违禁词之多之防不胜防也是醉了,慢慢修改补全吧,唉。)

第五十六章 吞刃

    白衣红裙、腰佩双刀的少女睥睨冷笑,语气森然。

    她话音才落,原本蹲坐的鬼面金眼狰便腾地站起身来,颔下浓密的赤红长须随之舞动,如火焰燃烧般热烈耀眼。

    杨雄戟的神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这少女的行事做派竟与二哥十分相似,又是特意等在此处,难不成真是旧相识,甚至根本就是师出同门?

    想到此处,他禁不住地扭头看了刘屠狗一眼:“二哥?”

    刘屠狗轻轻拍了拍赤虎的脖颈,安抚住这头愈发恐惧暴躁的坐骑,目光在少女两臂上的黑色龙形刺青上一扫而过,这才咧嘴一笑,同样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魔门?”

    “嗯?”

    少女右手食指微一停顿,随即重重叩击在单翅独眼的鸟形刀柄上,发出清脆激越的声响。

    她眸光一转,直直盯着刘屠狗的眼睛,语气更冷冽了几分:“黑色刺青可并非魔门一家独有,你就这么笃定?”

    “我麾下便有魔门弟子,虽然你身上气机十分隐晦,却逃不过二爷我的法眼。”

    少女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搭在刀柄上:“本座乃是魔门南宗归流堂堂主,特来剿杀北宗余孽,把人交出来罢!”

    刘屠狗笑容不变,摇头道:“诏狱黑鸦卫的人也是你一个魔门妖人能动得的?”

    “狐假虎威!芈野子,宰了那头红毛大虫!”

    早就作势欲扑的鬼面金眼狰闻声微微低头,紧接着身躯轻轻一弹,化作一道黄黑色的残影。

    下一刻,赤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

    它柔软的脖颈,赫然已被鬼面金眼狰的黑色独角刺穿!

    鲜血喷溅,芈野子那青蓝色的鬼面上绽开无数朵血花儿,更添妖异狰狞。

    体型要比赤虎小上不少的鬼面金眼狰兀自不依不饶,顺势人立而起,两只锋锐前爪向前一抱,将赤虎脖颈两侧抓得皮开肉绽。

    赤虎骤然遭此重创,竟是无力反抗挣扎,惨嚎声戛然而止,眸中光彩迅速黯淡。

    “孽畜该死!”

    措手不及的杨雄戟怒气勃发,大戟斜举,泛着青光的月牙戟刃狠狠砸向芈野子弓起的腰身。

    芈野子眼中金芒更盛,张嘴轻轻叫唤了一声,似羊又似虎。

    它也不闪避,脖颈与双爪同时发力,一甩一扭,将赤虎已然无力挣扎的身躯抛向杨雄戟。

    寒铁长钺戟被赤虎身躯一阻,竟是劈不下去。

    眼见赤虎的生机开始消散,刘屠狗叹息一声,抽身轻轻跃离虎背:“没想到谭恕一语成箴,他牵虎奴的差事当真是丢了。”

    黑衣少年往日一身气焰尽敛,面容苍白,轻声细语,便如一个不懂修行的柔弱少年郎。

    杨雄戟持戟站定,护在刘屠狗身前,心中忧虑顿生:“二哥说要修身养性以求神通,俺先前只当是戏言,不想受此逼迫屈辱竟仍不还手,是当真心如铁石、言出必践,还是伤势着实太过沉重?”

    一时不察被人杀了二哥的坐骑,杨雄戟心中大恨,周身气机如浪头排空、激荡不已。

    驿站大门方向,或森然凛冽或血煞酷烈的气机毫不掩饰地冲天而起、遥相呼应,更有许多人影窜上墙头屋顶,奔走腾跃而来。

    少女倏然起身,冷笑道:“吃了亏还一脸的云淡风轻,本座平生最厌恶你这般阴柔城府,原听说黑鸦校尉纵横北地,是个宁折不弯的狠角色,不想今日一见,竟是个没胆气的病夫。”

    刘屠狗仰起头来,咧嘴而笑,眸子却深邃得如同寒潭:“那又如何?”

    “惹人生厌,不死何为?”

    少女双手反握住两柄短刀,狭长弧刃护住双臂,气机光明澄澈,却又透着刺骨的寒意,仿佛寒冬月轮。

    “我有双蛮刀,左曰剖肝、右曰裂肺,可以消妄念、破执着。”

    少女清啸一声,飞身踏在鬼面金眼狰的黑色独角上,居高临下,左手倒持“剖肝”,横肘便是一抡。

    一道清亮亮如水波般的黄白色刀气透刃而出,涌向拦在她身前的杨雄戟。

    杨雄戟面色凝重,眼前这道刀气看似绵软飘忽,实则内蕴筋骨,有生发之力,朝着他拦腰而至,未曾及体,呼吸已有些不畅。

    匆忙间无暇多想,杨雄戟双膝微曲,右腿前踏,身躯向左一拧,全身的冲力尽数汇聚于右臂,右手单手擎大戟向前猛刺。

    戟尖狠狠点在黄白色的剖肝刀气之上,霎时火星四溅。

    杨雄戟面上一红,连忙深吸一口气,左脚跟着踏前一步,瞬间改为双手持戟,死命扭动戟身,奋力以戟尖及月刃切割剖肝刀气,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竟拼了个势均力敌。

    “倒还有些蛮力。”

    少女眨眨眼睛,抬起右手所持“裂肺”一刀前撩,自刀尖甩出一道雾蒙蒙的灰白色刀气。

    比起剖肝,裂肺刀气要内敛许多,透刃而出后便开始向内坍缩,眨眼便化作一根狭长的蛇形飞锥激射而至,其气之锋锐,刺得杨雄戟汗毛倒竖,肌肤隐隐作痛。

    杨雄戟双目圆睁,心中暗暗叫苦,奈何二哥便在自家身后,那是宁死也不能让路的。

    当下他鼓荡起浑身气机,以罡衣罩体,同时微微侧身避开要害,就要咬牙硬抗。

    恰在此时,刘屠狗悠然迈步,站到不敢稍动的杨雄戟身侧,右臂一横,五指并拢,将那道裂肺刀气一把攥在掌心。

    一瞬间,飞溅的血珠便打湿了杨雄戟的面庞。

    刘屠狗仿佛不曾感到疼痛,反而朝一脸惊骇悲愤的杨雄戟笑了笑,轻声道:“当初误打误撞创出了屠灭锻兵术的法门,未及完善便胡乱教给了你,着实有些误人子弟。我近来贪得无厌,一门心思要孕育出一颗能融汇一身所学的刀种,刀种发芽了就又想着添枝加叶,却忽视了这门铸就我一身根基的功法。重术轻道……嘿嘿,师父果然知我,落到今日田地也是活该。”

    他缩回右手,将依旧在指缝间挣扎的裂肺刀气塞进嘴里,毫不犹豫地一口狠狠咬下、嚼碎、吞咽!

    最为初始的屠灭锻兵术运转起来,以锋锐异常的裂肺刀气锻体,周身筋骨欲裂,一如当日筑基时的九死一生,幸而他此时身躯远比当日坚韧,方能强自坚持。

    蕴藏于刀气中的刀意无法消化,则被引入心湖,去消磨那绑缚着屠灭心刀的气运枷锁,眉心开裂,血流如注,稍有差池,同样要命丧当场。

    当真是吃干抹净,一丝一毫都不浪费。

    黑鸦们的身影开始出现在四周,气机、弩箭,层层叠叠锁住魔门少女,稍有异动,便是雷霆万钧的围杀。

    满场寂静,唯有令人牙酸的金铁摩擦声咔咔作响。

    片刻之后,刘屠狗抬头看向露出惊容的魔门少女,蓦地咧嘴一笑,唇齿间鲜血淋漓。

    “可还有么?惜哉,此时方悟昨日之非,一路行来竟不知错过多少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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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岁月天涯、遐迩xiaer、天空之城2008900、邯郸道醒悟黄粱梦等诸位道友的打赏!)

    (断更了这么久,有工作的原因也有个人的原因,实在抱歉,节操啥的就不提了,努力着手恢复更新。)

第五十七章 血海黑鸦旗

    高高低低围在周遭的黑鸦们气焰森然阴冷,投注向黑衣少年的视线却透着炙热的光芒。

    “壮哉!饥吞刃、渴饮血,谈笑轻生死,我辈男儿当如是!二哥,你这门屠灭锻兵术,俺练定了,纵死无悔!”

    杨雄戟再无忧虑,脸上绽开畅快而肆意的笑容,横持的大戟竖起,整个人后退一步,侍立于二哥身后,顾盼自雄,神采飞扬。

    刘屠狗以手背抹去嘴角淌落的鲜血,脸色较之前更为苍白,深邃如寒潭般的眸子却变得更加明亮,其中仿佛映照出两轮冬日暖阳,虽不够热烈,却足够耀人眼目。

    他垂下手,再次气焰全无,又变回了方才那个给人城府深沉印象的柔弱少年郎。

    刘屠狗轻笑一声,唇齿间仍是难掩血腥气:“阁下究竟何人,还请言明,若还以魔门妖人自居,就休怪二爷下令围剿了!”

    少女见状,脸上的惊讶神情渐渐消散:“哦?”

    她仍是居高临下站在鬼面金眼狰的黑色独角上,一双眸子定定地与黑衣少年对视着。

    少女绛红色的裙摆被微风吹动,露出干练的白色劲装、华丽非常的兽头金带与大红金丝蛮靴,倒持双蛮刀的双手已然背在身后,微微收敛了锋芒,唯有臂上刺青在短袖中若隐若现。

    刘屠狗眉头微皱,轻声道:“嗯?”

    一众黑鸦的气息随之变得越发暴虐躁动起来,只待二爷一声令下就要出手围杀。

    少女眨了眨眼睛,忽地展颜笑道:“此刻我才相信周铁尺信中所言,黑鸦校尉果然非同俗流。你等听好了,本座窦红莲,出身魔门南宗归流堂,复破门出教,拜当今镇狱侯为师,正牌子的诏狱少主。”

    她的视线在一脸悲愤震惊的任西畴与格外咬牙切齿的牵虎奴谭恕身上一扫而过,复又看向病虎一般的黑衣少年:“刘屠狗,你黑鸦卫入镇狱侯亲军是我一力促成,这做人呐,要知恩图报不是,从今往后,便在本少主麾下听命吧!”

    这话一出,场中更显寂静,真真是落针可闻。

    在黑鸦们听来,这少女所言太过离奇,简直荒唐可笑,却没人能真个笑得出来。

    此时此地,难不成还有人胆敢冒充镇狱侯弟子、诏狱少主不成?

    刘屠狗闻言心中了然,他自出山以来便搅动风雨,早知一旦入京,便是更加的凶险难测,今日虽被这窦红莲欺上门来,但一来修行上有了进益,二来其实并无多少凶险,胸中倒并无太多愤懑。

    于他而言,善恶不足论,权位富贵亦如过眼红尘,正如他当日对周铁尺所说:“我心中所求,大可以提刀自取,绝不稀罕他人施舍,被人百般算计摆布还要感恩戴德!”

    想到此处,刘屠狗蓦地咧嘴一笑。

    他心中所求者,仅是不悔二字罢了。

    红尘过眼,未见分明。因果加身,但求不悔!

    若要不悔,需有力量,灵感不足恃,神通才是大丈夫立身之基!

    此次入京,刘屠狗打定主意要修身养性,故而不动手时,便颇有些隐伏爪牙、含威而不露的意境,当下对于窦红莲的招揽,既不应允,也不反驳。

    “你压下了那个出身可疑的哥舒东煌,与他同列校尉未免屈才,只要你真心效命,得个副都统之位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窦红莲对刘屠狗乃至黑鸦们的反应不以为意,她此来本就是要给黑鸦卫一个下马威,虽然因为刘屠狗吞刃饮血的缘故与预想不尽相同,但瞧着刘二爷满口鲜血的模样,也算勉强达到目的,就不再如先前一般刻意阴沉作势,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明媚生动起来。

    她说罢复又眼波一横,爽朗笑道:“还有,黑鸦卫眼看就要入京,听说连面卫旗都没有?”

    窦红莲将双蛮刀挂回腰间,轻轻拍了拍手掌:“既做了镇狱侯亲军,朝廷可不会再管这些事,我已交代织造局做了几面,你瞧瞧合不合心意?”

    她话音落下,很快外围黑鸦便让开一条道路,先前那个负责引路的中年馆驿小吏捧了一个包袱进来,低眉顺眼送到刘屠狗身前。

    此人始终就在左近,然而气机隐晦,方才竟没有引起后续赶来的黑鸦们太多注意。

    杨雄戟扭头看了一眼,见二哥点头,便将戟身向地上一戳,劈手夺过包袱后一把扯开,露出几面叠放整齐的旗帜。

    他取出一面,单手一甩,抖开了宽阔的旗面,所有人的目光随之望去。

    这面旗呈倒三角形,饰以锯齿状的黑边儿,赤红色的旗面宛如血海,其上立了一只展开双翅的黑鸦,一对鲜红眼珠是以火玉镶嵌而成,格外传神。

    整面旗毫无朝廷军伍应有的堂皇威严之意,反而满是阴鸷酷烈的煞气,常人看了只怕心中会颇不舒服,偏偏在场黑鸦们脸上都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神情。

    窦红莲更是看得连连点头,得意道:“血海展翼、大掠天下,这面卫旗可还使得?”

    刘屠狗看了两眼,也觉满意,虽然送这旗的人并无什么好心思,倒也不必因人废事,当下点头道:“多谢窦姑娘了。”

    窦红莲见刘屠狗言语中殊无恭敬,既不称“少主”,也不称“都统”,眸子中便多了些冷意,她也不发作,仍是笑道:“喜欢就好……”

    她抬手扔给刘屠狗半枚虎符,又指了指中年小吏:“黑鸦卫在城外的营盘已然修缮妥当,你等随他去便是,该你当值时可凭此符领一旗百骑入城,再多便要论罪了,京师不比北地军镇,勿要造次。”

    窦红莲说罢向后一跃,跨坐在芈野子背上:“对了,如今师父不在京中,你大可先四处逛逛,过些日子自会有诏命召见。”

    她自顾自说着,很有些颐指气使、旁若无人的意思。

    待她说完,鬼面金眼狰便缓缓迈步,径自驮着少女离去,留下一众黑鸦面面相觑。

    杨雄戟再次抖了抖手中的血海黑鸦旗,波动的旗面上黑鸦越发栩栩如生,他又扭头瞥了眼默不作声的二哥,当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莫名其妙,这是哪门子的路数?”

    刘屠狗笑了笑:“管她什么路数,这旗子不错,拿来用便是,”

    他朝正一脸幽怨苦闷的谭恕招招手:“没虎可牵,今后便扛旗吧。这活儿可不轻省,历来非猛将不可担此重任,还要强过你之前求而不得的百骑长位置,愿不愿意干?”

    谭恕脸上阴云立刻消散一空,一个跨步就跃到近前,接过杨雄戟手中的旗子和包袱,胡乱装好背在背上,又弯腰抱住赤虎尸身。

    “起!”

    由牵虎奴升任扛旗小校的谭恕一声低吼,竟将赤虎庞大沉重的僵硬尸身扛在了肩上:“多谢二爷!这赤虎一身是宝,丢了怪可惜……”

    他这是在立威,一身的铜皮铁骨,又有如此令人侧目的神力,被指派扛旗自然是无人不服了。

    刘屠狗也不点破谭恕的这点儿小心思,世事如此,无论是诏狱少主还是扛旗小校,抑或是他这个黑鸦校尉,又有何人能够免俗?

    “既到了京师,岂有不进城瞧瞧的道理。你们且去营中安顿,我去去便来。”

    杨雄戟一愣:“二哥,你现下不能跟人动手,还是带些护卫吧?”

    刘屠狗摇摇头,抬手指指自己的嘴巴:“二哥我牙口尚可,即便不能动手,宗师以下皆不足虑,若是神通,你们跟着又有什么用?”

    他没了坐骑,干脆安步当车,抬腿慢悠悠顺着窦红莲的去路走去。

    “尔等谨守营寨,非奉我命,不得妄动,违命者斩!若是窦红莲到营滋事,给二爷我打出去!”

    杨雄戟哈哈大笑,单膝跪下,拱手大声应道:“属下遵命!”

    桀骜笑声四起,甲声铿锵之中,一众黑鸦凛然下拜:“谨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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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僧自南来

    刘屠狗独自走出驿馆大门,四下一望,已不见了窦红莲的身影。

    他洒然一笑,也不走官道,只在原野之间悠然迈步,负刀南行。

    视野所及,已能隐隐瞧见一座宏伟至极的城池,单是那青黑色的巨大轮廓,便已是横亘如山脉般的壮丽风景。

    中州龙庭郡京兆府,首善之都、天子居处,大周煌煌五十四州的中央之城。

    不慌不忙行了五六里,眼见得京兆府城的北面城墙越发高耸巍峨,刘屠狗忽地停步,偏头看向左前方亦即东南方向,禁不住轻咦了一声。

    顺着他的视线,那处城墙下赫然出现了一支乱纷纷、乌泱泱的庞大队伍。

    队伍中混杂有各色车马行人,既有纵马呼啸的游侠儿,又有驾着牛车缓缓而行的青衫文士,有乘着高大富丽轩车的锦衣贵人,亦有穿粗布衣服、担着果蔬杂货的农夫货郎,整支队伍竟是官民贵贱俱全。

    这支奇异队伍自东向西沿城墙走走停停,头尾绵延、络绎数里,沿途还不断有车马行人加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刘屠狗见状,禁不住心生好奇,当即加快了脚步,不见如何作势,步履从容却快逾奔马,引人侧目。

    片刻之后,他已奔到纷乱队伍的左近,身形一晃,便在附近行人眼中没了踪影。

    不远处,队伍内侧有一辆牛车正吱吱嘎嘎悠然前行。

    车上散乱放着些书籍瓜果,驾车的是一个中年方巾文士,相貌虽普通,然而意态疏懒、自有气质,与官道上常见的驾车游学的士子颇有不同。

    方巾文士不经意间转头,忽见牛车一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负刀徒步的黑衣少年,脸色苍白,眸子明亮,眉心一道殷红竖痕,竟是血迹方干。

    似是注意到他的视线,黑衣少年扭头朝他咧嘴一笑:“这位先生,俺初到京师,就见这许多的人绕城而走,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方巾文士目中闪过惊讶之色,继而爽朗一笑,朝黑衣少年招了招手:“少年人,且上车来。”

    黑衣少年正是刘屠狗,他闻言也不推辞,迈步一跃而上,背对着方巾文士坐到了车上,眼神玩味地看向牛车后方的人群。

    方巾文士微微转头,向前恭却后倨的少年斜瞥一眼,复又转向前方,脸上倒并无不渝之色,再次开口道:“京兆府城中分为长安、万年二县,今日正是新任长安县令履新就职的日子。”

    “哦?区区一个县令上任,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方巾文士哈哈一笑:“长安非是寻常七品县治可比,即便是六品官员来当县令都算是破格任用,来个五品的一郡郡守也不稀奇,地方上郡守赴任时自然极为隆重,只不过京师中五品官多如牛毛,不值钱得很,哪能有这般排场?”

    他顿了顿,也不卖关子,继续道:“这一任长安县令,本是南方江州豫章郡靖安县的县令,姓于,不知怎么得了当朝权臣敖莽的青眼,先是破格升任豫章郡一人之下的郡别驾,不数月又召入京师,摇身一变成了长安县的县尊老爷了。这还罢了,偏偏他赴京路上出了一件奇事,人还没到,名声倒先一步哄传京师了。”

    方巾文士话语中略带调侃之意,即便是直呼敖莽名姓时亦无半点不自然,颇有些指点江山的狂态。

    刘屠狗对此不以为意,抬臂扭腰舒展了一下筋骨,接口问道:“奇事?”

    “据说靖安县当地有位高僧,本是于县尊的挚友,怕好友赴京路上寂寞,甘愿护送前来。他这一不送不要紧,非但人跟了来,竟还拆了自家庙宇,背着寺中一尊石头卧佛登舟。一路上舟载车运,每遇钟灵毓秀之地,那高僧便要施展神力,请卧佛落脚歇息片刻,世人见此,多有膜拜顶礼、虔诚皈依的,许多曾放置过卧佛之地,如今都在大兴土木、营造寺院丛林。”

    方巾文士彷佛自来熟,颇有兴致地侃侃而谈道:“如你这少年人一般,那高僧亦是今日到京,却不入城,而是宣称要绕城一周,为卧佛寻一最后落脚之地。”

    他指了指周遭车马行人:“这些人都是走在前头,为高僧开道护法的,唔,单纯想看热闹的也不少。”

    刘屠狗听着,不知怎的就忆起了当日天门山下被滔天河水吞噬的十数个和尚和数以千计的百姓,据鲁绝哀所言,那些人想要在天门山雕刻一尊大佛镇压水蛟……嘿,这些佛门中人行事,当真让人无话可说。

    他突然道:“那不知先生是来做什么的?您瞧瞧车前那几个骑白马的游侠儿,再瞅瞅车右那个走路颤巍巍、虎口生厚茧的卖菜老农,还有车后那十几个推小车贩枣子的货郎,这么多高手一起来陪您看热闹?”

    方巾文士闻言哈哈大笑,继而摇头道:“些许热闹有什么可看,我是来看人的,凡夫俗子徒羡佛法,我却知那位于县尊才是真正的超拔人物,还因为被人所妒,险些英年早逝!”

    说罢他又目露奇光:“至于小兄弟你嘛,却是今日的意外之喜了,可谓不虚此行。”

    此人倒也奇怪,对敖莽都敢直呼其名,提及新到任的长安县令,却敬称其于县尊。

    恰在此时,队伍后方忽有人大喊:“高僧和佛车已停住脚了,大伙莫要往前走了!”

    人群大哗,大多数人连忙转身回返,纷纷扰扰呼喝道:“不是说要绕城一圈么,怎的才半圈就选定了?”

    又不乏有人高呼回应:“聒噪什么,高僧自有道理,选定了便是选定了,我等快去参拜要紧!”

    混乱之中,唯独方才刘屠狗点出的诸人不为所动,牢牢护着方巾文士所驾的牛车逆流前行。

    “不去看看?”

    方巾文士摇摇头:“人已看过了,我又不拜佛。”

    刘屠狗点点头,站起身自牛车上一跃而下,回身抱拳道:“多谢先生为我解惑,俺是俗人,就爱瞧个热闹,这就告辞了!”

    方巾文士也不回头,摆摆手道:“你且去吧,日后自有相见之日。”

    见状刘屠狗只是无声一笑,极为洒脱地扭头就走,并没趁机询问对方的身份名姓。

    他选择招惹这个中年文士,亦不过是见其不似寻常人物,一时兴起罢了,心中可并无结交之意。

    “嘿,二爷我此番入京,无论愿与不愿都要搅动风雨,到时自然无人不识,未必便比那所谓的高僧差了。自有相见之日么?却不知下次相见,会是何等情形,想想便觉有趣。”

    折返的人潮中,黑衣少年迈步前行。

    他的周遭很快变得空空荡荡,所有车马行人都有意无意地避让了开,仿佛那并不是一个看似柔弱的少年郎,而是一块足以让任何舟船倾覆的危险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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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佛性深重

    京兆府是大周都城,人口众多,即便在城墙之外,官道左近依旧星罗棋布着许多自发形成的市集小镇,稍远处才是农田之类的乡间原野,往日除了劳作的农人,很少有外人经过。

    然而今日却有些不同,一条不起眼的田间土路上,正有一个身穿白色粗布衲衣、脚踩芒鞋的年轻僧人在踽踽独行。

    僧人身后不远处,浩荡人潮正自停满车马的官道滚滚而下,在一位着绿色官袍的中年人及一位同样衲衣芒鞋打扮的老和尚率领下遥遥跟随,俱都神情肃穆。

    不为别的,只因这年轻僧人双肩之上,赫然背了一尊沉重而庞大的石质卧佛,其重何止千钧!

    年轻僧人走得极稳亦极缓慢,每一步都深深陷入脚下泥土,在小路上踩出一连串触目惊心的脚印,偶尔脚下土中有石块,同样会被踩得粉碎。

    他身后众人亦步亦趋跟着,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脚印,离得较近有幸目睹之人无不面露敬畏虔诚之色。

    土路尽头,是一片硕果累累的桃林。

    年轻僧人行到中途,忽地停下,竟而不再迈步,人群便也跟着停下。

    他似是思忖片刻,终于缓缓转身、下蹲,将肩上石佛轻轻置于地上。

    饶是如此,依旧是轰隆一声,仿佛地动。

    中年官员和老僧立刻迈步迎上。

    这绿袍官员三十出头,面容清癯有文气,唯独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

    “十二大师,缘何不走了?”

    被称作“十二大师”的年轻僧人长相极普通,五官分开来看并不见得好,然而不知怎的,这些平凡的眉眼合在一处,便叫人觉得很是顺眼,甚至心生亲近敬仰,加之那泛着暖玉之色的淡黄肌肤,任谁见了都觉其仪容脱俗有佛气,仿佛皎皎如中天之月,洁洁如池中之莲。

    他闻言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小僧力竭矣,便请我佛落于此处吧。”

    老和尚望了一眼就在不远处的桃林,愕然道:“师叔祖,此处风水似乎不佳?”

    年轻僧人目视老僧,语气平淡中蕴含肃穆之意:“通诚,我佛何名?”

    老僧连忙低头:“我佛乃西宙殊胜佛土,广法世尊、自来佛主。”

    “既名自来,何处不可来,何地不可驻?”

    老僧闻言,面露惭色,双掌合十,恭敬道:“谨遵教诲!”

    中年官员抚掌而笑:“和尚佛法精深,于某亦获益多矣!”

    他笑罢回身,朗声道:“十二大师今日请佛至此,乃是一大盛事,本官新任长安令于获麟,特征买左近地产以供养之,凡原有地主,可持地契至官衙,必以市价偿之,连同方才被众人践踏之庄稼田亩,一概赔付,不使百姓受损。”

    话音才落,人群中立刻有豪商模样的人应声道:“大人何需如此,我等皆愿出资为大师修筑庙宇,区区田资供奉,又何足挂齿。”

    此语一出,众人俱都应和。

    于获麟含笑点头,回身向十二和尚拱手道:“于某今日履新,事务尚繁,这便告辞了,他日有暇,自当再叙。”

    年轻僧人躬身道:“施主慢走,小僧少陪了。”

    于获麟微微颔首,才回身迈出几步,忽听人群后方喧哗声起,循声而望,正有一支银甲马队奔腾而来。

    当先纵马之人一面挥鞭驱赶挡路之人,一面喝道:“兰陵王驾在此,诸人退避!”

    众人一惊,纷纷低头走避。

    如今京中风头最盛者,可不就是这位据说深入云州十万大山,扫荡妖蛮、斩首无数的兰陵殿下?

    银甲马队劈波斩浪,眨眼便到近前,幸而众人本就因为十二和尚的脚印而刻意避开了土路,倒也没伤到人。

    于获麟一愣,连忙止步,避于道侧整理了一遍衣冠,随即躬身一揖到地:“臣长安令于获麟,参见王上!”

    其余小民,俱都跪伏。

    银甲马队同样勒马停下,两侧排开,露出居中两骑。

    为首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银冠少年,身材修长矫健,并未着甲,穿一身月白色锦袍,腰悬一柄形制朴拙的青铜古剑,抓握缰绳的手沉稳有力。

    他脸上棱角鲜明,眉峰斜飞如剑,眼角与唇线有着刀削般深沉的轮廓,瞧上去格外狭长,虽与俊美无缘,但胜在棱角鲜明,显得刚毅果决。

    另一骑落后一个马头,身着普通的大周骑军皮甲与赤红军袍,同样极为年轻俊朗,似乎还带着些许狄人血统,背上负着一柄银弓,弓身形如二龙抢珠,华丽非常,马侧箭筒内密密麻麻的铁箭之中放有三支极醒目的金箭。

    银冠少年看向于获麟,声音清朗而沉稳:“于卿免礼。”

    “谢王上!”

    于获麟直起身,依旧拱手为礼:“王上纵马城郊,有惊扰百姓之嫌,若被言官弹劾,恐于王上清誉有损。”

    “大胆!”银甲亲卫中立刻有人斥道,噌的一声,鞘中刀已抽出小半。

    于获麟眸光清正坚毅,毫无畏惧之色。

    “休得放肆!”

    银冠少年面容一肃,在马上郑重拱手:“于卿是直臣,孤王受教了。”

    说罢,他这才看向十二和尚和他身后卧佛,嘴角露出一个略带阴冷的笑容,似玩味,又似讥诮:“说到言官,和尚背佛入京,一路上声势浩大,为了消弭朝堂上的反对之声,乃至让谷神殿松口点头,敖公可谓煞费苦心,连带着孤王亦有些好奇,今日特来一观。”

    十二和尚轻轻上前一步,礼敬道:“素闻王上乃神人降世,今日来此,正是与我佛有缘。”

    “故弄玄虚!”

    兰陵王身侧那名银弓武士哂笑道:“王上,末将还以为是何等高人,原来只是个灵感境的贼秃,从官道上将这劳什子佛像卸了车,一口气背了这几十步,看似神力惊人,实则是用了搏命的法门。此刻这和尚已然内伤沉重,若是方才真把石佛背到那片桃林,只怕立刻便要一命呜呼了。”

    银冠少年闻言哑然失笑,摇头道:“季奴啊,你这张嘴还真是……”

    他又看向十二和尚:“和尚勿怪,我的属下并无恶意,他呀,惯于与人为恶,腹中虽有锦绣之曲,却只肯奏与山川听。”

    闻言,十二和尚轻声叹息:“我观这位施主气质特异,虽未修炼《谷神经》,却应是红衣护殿武士出身,你我虽非一教,却也不该对神灵如此不敬。”

    铿!

    银弓武士眉毛一跳,背上弓弦无人自鸣,发出一道铿锵之音:“狄某做红衣时,心魂尽归神座,身躯奉为牺牲,如今侍奉王上,同样只知效死二字而已。”

    他指着和尚身后石佛,冷笑道:“无论何等教门,造像自然华美庄严,典籍也是深邃高妙,却都不过是愚~民的玩意儿,哪里能代表神灵之至高,狄某此生,绝不会拜倒于木偶石胎之下!”

    十二和尚摇摇头:“施主所言差矣,我佛门从未有愚~民之举,且在小僧看来,神灵亦非至高。”

    他亦回身指了指石佛:“便如我佛,我请他来,他便只能来。”

    十二和尚复又双手合十,向四方百姓郑重行礼:“我未请百姓,而百姓自来,未请王上,而王上亦至,非是为我佛,而是诸位心中自有因缘佛性。”

    他低眉道:“可堪敬畏的永远不是神灵,而是造就他的众生。”

    此语一出,满场皆寂静。

    兰陵王沉默良久,复又开口道:“和尚所言乍听来离经叛道,细细思之,却是正理。既然我等俱是因缘自来者,你且说说,在场众人之中,哪个因缘最重、佛性最深?”

    十二和尚抬起头,朝一个方向望去。

    此刻众人仍是跪伏在地,却都忍不住扭头朝十二和尚所望之地看去。

    兰陵王也自看去,就见侧后方稍远处有个黑衣负刀少年,正独立于人群中,并不曾跪拜。

    他看了那少年片刻,忽地一笑,其中意味难明。

    黑衣负刀少年朝兰陵王咧嘴一笑,好奇问道:“王上为何发笑?和尚说在下因缘最重、佛性最深,难道不对?”

    “你身上因缘佛性如何,本王看不出来。”

    兰陵王摇摇头,正色道:“然我观兄台立于众人之中,如猛虎卧鸡群,故而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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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气吞长河

    “哦?王上谬赞了。”

    刘屠狗闻言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道:“且不说王上身旁这位背银弓的雄壮武士,就说王上麾下的燕铁衣老将军,定襄一战中单骑冲阵、斩首八百,征讨十万大山更是老当益壮、雄姿不减当年,堪称世之猛虎。区区在下,又何足挂齿。”

    刘屠狗嘴上虽是这样说,心中却涌动起极致的喜悦。

    不为别的,当日他在兰陵西市亲眼目睹兰陵王煊赫车驾,又被燕铁衣豪言所感,不愿终老田园与草木同朽,这才毅然离家求道,可以说,若无兰陵王与燕铁衣,便无今日的黑鸦校尉。

    昔日命贱如草的狗屠子,此刻却能与兰陵王这等天潢贵胄对面而谈,得其重视称赞,世事之奇诡莫过于此。

    想到此处,刘屠狗禁不住看了一眼十二和尚,心道此人倒是有些道行,所谓因缘佛性,二爷在此遇到兰陵王便是因缘,师从禅门野狐,自当有佛性。

    十二和尚面对刘屠狗别有深意的目光,只是坦然一笑,温润纯净如莲花。

    兰陵王目光闪动:“兄台似乎识得燕老将军?”

    征讨十万大山倒还罢了,然而因湘戾王叛乱而起的定襄之战距今已近二百载,若非有心人,如何还能记得燕铁衣其人其事?

    刘屠狗也不避讳,点点头道:“有过一面之缘。”

    兰陵王微微颔首:“既是故人,兄台何日有暇,可来王府一叙。小王与燕老将军最喜结交豪杰之士,自当扫榻相迎。”

    他说罢,也不待刘屠狗答应,又朝十二和尚点头致意,随即扭转马头奔驰而去,一众银甲紧随其后。

    银弓武士落在最后,深深看了刘屠狗一眼,傲然道:“兄台既得殿下青眼,他日相见,狄季奴自当请教一二!”

    他说罢,这才纵马追赶兰陵王而去。

    刘屠狗咧嘴一笑,最后瞧了一眼掀起一路烟尘的兰陵马队,心道到底是皇族,骨子里是极高傲的,即便是礼贤下士,仍不免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好在性情爽利,毫不拖泥带水,倒也并不令人生厌。

    只不过,就连当日的狗屠子都没有答应燕铁衣从军杀贼的邀请,更何况今日的黑鸦校尉?

    二爷此生,何曾稍弱于人!

    刘屠狗迈步走向十二和尚,中途经过于获麟身侧时突然出手,轻轻一掌拍在对方后背,口中轻笑道:“是以精血滋养了飞剑一类的兵刃?于大人当真舍得。”

    于获麟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血色,身躯晃了晃,张嘴吐出一口浊气,连忙施礼道:“方才一时不察,竟致气血倒行逆施,多谢阁下援手!”

    十二和尚见状,朝于获麟投来一个问询的目光,见对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神情顿时有些凝重起来。

    刘屠狗不以为意,他修行屠灭锻兵术,对类似法门的感应极为敏锐,对这位长安令的境况自是一目了然,顺手解了对方险些走火入魔的危局,继而向十二和尚径直问道:“和尚如何看出我的因缘佛性?”

    十二和尚回过神来:“施主虽返璞归真、气息尽敛,但在小僧心眼之中,却是血光盈身、杀孽绕体,然而竟能做到周身无漏、不惹分毫,可见心田洁净、佛性深植,当是习有忿怒明王一脉的功法。”

    刘屠狗听罢心中一动:“哦?《破戒刀》、《同归步》之类的法门倒也学过一些。”

    十二和尚闻言,立刻以左手托右掌置于胸口,右手大小拇指相扣成环,食指、中指、无名指竖起指天,恭敬问道:“善哉!小僧伽蓝寺莲花峰法十二,不知师兄是大悲丛林哪位佛主座前护法?”

    刘屠狗见状一愣,连忙摇头道:“和尚怕是认错人了,在下从未听闻过什么大悲丛林。”

    法十二也是一怔,见刘屠狗神情不似作伪,立刻收了法印,皱起眉头,有些迟疑地道:“该是小僧想差了,敢问施主名讳?”

    “诏狱黑鸦校尉,刘屠狗。”

    听对方提及“诏狱”二字,法十二微微动容,脸上狐疑之色更盛:“哦?不知刘校尉跟镇狱侯怎么称呼?”

    听到此处,刘屠狗心中亦不免泛起嘀咕,当下出言反问道:“黑鸦卫是镇狱侯亲军,刘某自然称呼侯爷为君上、君侯,难不成还有别的称呼?”

    法十二闻言摇摇头,又恢复了先前淡定从容模样,颇有些释然地笑道:“本该如此!小僧只道施主仅凭《破戒刀》、《同归步》这等寻常护教杀道法门,便修到如此高深境界,必是大悲丛林的师兄无疑,却是想差了。是了,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佛法本无高下之别,缘法果报就更是如此。”

    见十二和尚说得越发云山雾罩,刘屠狗便有些不耐烦了,亦懒得再刨根问底,当下不喜道:“罢了罢了,认错人便是认错人,你这和尚忒不爽利,言语无味之极,这便没什么好谈的了。”

    法十二听了也不恼,恭敬行礼道:“施主有暇,可来此处共论佛法,小僧自当煮茶以待。”

    刘屠狗立刻大摇其头,才要开口拒绝,整个人忽地一滞,随即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那浩荡青冥。

    紧接着,法十二和于获麟亦是心有所感,齐齐望天。

    几乎就在下一个瞬间,忽有一道长达千丈、璀璨无匹的刀气长河奔涌而来,自九天倾泻而下,瞬间冲散了天空中大片大片的云朵,径直向着卧佛处砸落,壮阔凶威宛如天倾。

    随着长河砸落,整个天地似都在无声颤动,刀气未至,已是风压如山,在场众人脚下泥土中的细沙被吹得一干二净,竟如石面一般硬实光洁。

    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了一股绝大的危机感,惶惶如困兽,却被从天而降的巨力压迫,别说起身走避,便连眨眼都无法做到,只能眼睁睁等死。

    恍惚中,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隐隐传来:“上回看在妙珠老贼秃面上饶你不死,不好好蜗居江南、谋划器主北来京师也就罢了,方才神器竟而异动,你护持不力便是该死!”

    这声音直入众人心底,明明话语中字句不少,却只在一闪念间就让众人明晰其中含义,又是一闪念间便又忘却,彷佛从未听闻,端得是极为奇妙。

    刘屠狗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这刀气长河之中蕴含一股打破万古青天的绝强意志,他对此极为熟悉,甚至自身融汇百家的刀意之中同样吸纳了部分。

    这苍老愤怒、蛮横霸道的声音,他同样极为熟悉,简直刻骨铭心。

    那是万古刀意!

    摧破天门山、斩却善恶心的万古刀意!

    那是鲁绝哀!

    谪仙帖秉笔执事、飞仙观主鲁绝哀!

    刀气长河一现,京师四面八方立刻升腾起数十上百道骇人气机,落在宗师眼中,或为精气狼烟,或为气运金柱,或呈现种种兵刃器物乃至神魔异象,搅得方圆百里灵气混乱、天象骤变。

    然而这些气机只留存了片刻,待感应到那刀气长河之上波及八方的神通之力,便纷纷龟缩隐匿,眨眼不见了踪影。

    除此之外,似有数道隐隐不弱于刀气长河的气机护住京师,其玄妙巍峨非宗师可以窥探,却并未显化,只是作壁上观。

    至于神通以下,唯有其中气机最盛者依旧留存,那是北郊外某处山中的一道漆黑刀气,伴随着狂风与松涛呼啸之声,翻翻滚滚冲天而起,犹如熏天黑焰,由灵气幻化而出的猿魔冤鬼在绕焰而舞。

    漆黑刀气之下,显而易见是一位距离神通境界仅仅一步之遥甚至更近的强手,奈何此人同样选择了袖手旁观。

    法十二不由苦笑,方才背佛时已受了内伤,再无法如当日靖安城外那般,用出搏命法门以死相拼了。

    更何况,大神通者的怒火,唯有大神通者才能禁受,即便头顶砸落的,只是一道如无源之水的刀气。

    在江南时还好,如今身处中原京师,待远在莲花峰上鞭长莫及的恩师有感,早已是迟了。

    他十分歉然地看了一眼于获麟,那飞仙观主口口声声要护持神器,可只看这道刀气长河不留一丝余地的凶威,便知对方丝毫并未将于获麟这个神器半主的性命放在心上,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成想抵达京师之日,竟是命绝之时。

    “于施主且宽心,小僧拼着性命不要,也定护你周全!”

    法十二又看向被殃及池鱼的刘屠狗,正要告罪一声,却见这个黑衣少年竟早已是抽刀在手。

    “嘿,当日未曾拔刀,一直引以为憾,今日来的不过是道刀气,焉能再容你杀戮无辜!”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刘屠狗黑袍挥展,拔地而起!

    远方,万柳庄小院之中,碧眼书生走出小楼,轻轻叹息一声:“这师徒俩……真是不让人省心呐。”

    天狱山上火光熊熊,青衣鬼卒首领谢山客面色阴沉、面南而坐,膝前镇狱鬼头刀悬空而立,漆黑刀气将整座山峰乃至天地尽数笼罩。

    晏浮生自他身侧站起,身上淡淡灵光逼开漆黑刀气,端着酒杯怔怔出神。

    同样是郊外某处山中,白衣红裙、腰佩双刀的少女站在鬼面金眼狰的黑色独角上,以手搭在额头上极目远眺,嘴角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笑意。

    官道上,驾着牛车的中年文士只扭头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低头冷笑一声:“以武犯禁,此辈当诛!”

    同样是官道上,脸圆如饼、肤黑如炭的赫连明河将最后一名银甲护卫斩杀,望着兰陵王狼狈逃向城门的背影,脸上露出可惜之色,对狄季奴那支引而不发的利箭,则是不屑一顾。

    他拄刀而立,回头看向那道刀气长河,不满地咕哝道:“师父呦,您老人家可真会挑时候,这下倒好,暴露在全城高手的眼皮子底下,那位也不好再装聋作哑,这可让我怎么报仇?”

    下一刻,他的目光便被一个冲天而起的黑色身影吸引。

    “嗯?是他!”

    在赫连明河的注视下,那道在刀气长河之下显得微不足道的黑色身影一头撞入河中,激起滔天巨浪!

    一百丈、二百丈、三百丈……一千丈!

    京师内外的高手乃至百姓都被吸引,望着那道黑色身影硬生生将刀气长河撞得粉碎、染成赤红!

    天地失声、万人屏息。

    尚未至营的黑鸦们返身疾驰,马蹄如雷。

    黑色身影立在半空,忽地仰天长啸,骤然起大风。

    碎成一片湖泊的刀气如风卷残云、如归鸟投林,纷纷涌向黑色身影,继而被其张口吞入腹中。

    鲸吞之声,响彻百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屠狗回过神来,已是浑身浴血。

    他忍着裂体之痛举目四望,但见长空澄澈,天地为之一清。

    当下刘屠狗咧嘴一笑,暗道侥幸:“若非对万古刀意早有领悟,这才如吞窦红莲刀气一般勉强将鲁绝哀的刀意与刀气分离处置,只怕早就身死道消。饶是如此,也只剩半条命了。”

    暗暗体察过心湖与气海,见没有殒身之危,他心神一松,立刻昏了过去,身躯朝着下方急急坠落,得脱大难的众人纷纷惊呼。

    “我佛慈悲!”

    法十二挥臂画圆,凌空画出一轮皎洁明月,向上升腾而起,托住了刘屠狗。

    刘屠狗身躯被月轮笼罩,徐徐下降,宛如神人降世。

    于获麟目视法十二,见对方微笑点头,这才放下心来,赞叹道:“前人有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又云,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正合今日所见。天崩地裂而我自当之,一饮而江河水尽,壮哉!”

    如果说,金城之战虽功勋卓著而百姓不闻,那么这一日,黑鸦校尉刘屠狗身未入京师,而名已哄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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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千字的大章,算是周末晚来的福利吧,感谢邯郸道醒悟黄粱梦、ockt两位道友的打赏!)

第六十一章 盖棺定论

    大周京师乃天下巨郭,京兆府城内外人烟俱稠密,号称琳琅百万户,也难怪长安、万年两县的县令位比郡守。

    城内素有东富西贵之说,但凡权贵宅邸大都扎堆于天子禁城西南一带的簪缨、叠笏二坊,其中尤以一条将二坊分隔开来的一品斜街为最。

    这条斜街名声极大,非但史册上曾有“五门出七侯,对面皆宰执,非大名高姓、衣朱着紫者不可居之”一类的溢美之词,在京师百姓的市井逸闻之中更是屡被提及。

    世代居住在天子脚下的老人们都知道,二百年前这斜街上最为煊赫的一座王府门前,曾立有一块刻着“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字样的高大石碑,乃先皇手书钦赐,后来那家王爷犯了事被抄家灭族,才又下旨褫夺了去,此后再无人能享此殊荣,即便天子要给,做臣子的也会坚辞不受。

    最为京师百姓津津乐道的是,据说那座王府在空了十年后才被赐予一位朝堂新贵,待这位喜忧参半的新贵到府一看,才发现整座府邸已被修缮一新,唯独当年石碑基座处留下的大坑仍在。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揣摩上意,当即说正要日日见此、引以为戒,之后历代主人沿袭旧例,非但不敢擅自填上,还年年着专人修整,碑坑便一直留了下来。

    午后日头正毒,斜街上车马稀疏。

    一个容貌俊逸、青衣长剑的年轻人蹲在碑坑边上,低头瞧向坑内,脸上带着单纯而温煦的笑意,就像一个孩子发现了某种新奇而有趣的事物。

    过了许久,他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迈着散淡而疏懒的步子踱到府门前。

    年轻人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牌匾,不知怎的,他嘴角翘起的弧度忽然变得有些阴冷,透出几分纯净与晦暗交织的诡异气息。

    门房和侍卫笑得谦恭,显然是认识这个年轻人,赶紧让开了道路。

    年轻人点点头,自侧门迈步而入,极为熟门熟路地穿廊过屋,最终止步于一处掩映在浓密绿荫下的厅堂前。

    厅堂周遭皆是日久年深、伞盖遮天的古树,堂前亦有匾额,却无字,两侧柱上有楹联一副,写的是“人心似铁,千人恨万人惧方称我意;天意如炉,蒸不烂煮不透能奈我何。”

    楹联的漆面崭新鲜亮,应是挂上的时日未久,年轻人见了便笑:“好好的,缘何做此激愤之语?传了出去可不大好。”

    “哼,老夫发发牢骚也不行?”

    年轻人循声望去,就见堂侧不远一处浓荫下相对着铺了两张软席,软席上放着案几,其上摆着香炉、典籍、瓜果之类。

    其中一张软席上无人,另一张软席的案几之后,则横卧了一个中年方巾文士,虽说相貌普通,顾盼之间却自有威严气度。倘刘屠狗见了,定会认出此人正是当日在京师北郊有过一面之缘,由许多高手护卫环绕、驾牛车指点江山的那人。

    青衣长剑的俊逸年轻人躬身施礼:“郑殊道见过敖公。”

    中年文士先是拿眼没好气地横了年轻人一眼,又指了指那张无人就坐的软席,这才爽朗笑道:“正是百无聊赖之时,便有英才登门,莽之幸也。”

    此人,赫然是当朝权臣、执政敖莽!

    郑殊道也不推辞,坦然就坐,也笑道:“敖公面前,殊道岂敢妄称英才?既是如此,缘何那匾上无字?若殊道记得不差,此堂原本唤作‘春雷堂’罢?”

    敖莽微微起身,斜了一眼无字匾额,随意道:“堂中已无春雷剑,自然亦无春雷堂。至于新堂何名,且待敖某盖棺定论那日。”

    “当日辞别敖公后远赴甘州,后又被家师传召,回了西湖一趟,竟是经年未曾前来拜见了。方才瞧了眼那府门外碑坑,仿佛其中仍有冤魂嚎哭传出,遥想武成王当年速起速败之事,不胜唏嘘感叹。幸而敖公尚在,且风采更胜往昔,胜过武成王多矣,想来这堂名是要一直空下去了。”

    敖莽闻言哈哈大笑:“独你一言一行皆是剑走偏锋,却每每深得我心!然莽何德何能,焉能与武成王相提并论?位极人臣者的盖棺定论,其实不在于生前如何显赫,而是要看死后还能被多少人惦记。忠臣万人唾骂,什么时候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了才是真的死得其所,奸佞万古流芳,入庙受享香火成神才称得上欺世盗名。”

    他拍了拍大腿,嘿然道:“今时之敖莽只能算个权臣,不及戚鼎多矣,身后名声如何,那是你等后辈的事儿了,与我何干?”

    郑殊道在席上欠身,正色道:“敖公豁达,殊道感佩。此番甘州之行,殊道擅作主张,以敖公名义与公西氏结盟,与宋先生亦多有冲突,狂悖之处,正要请罪!”

    敖莽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能得公西氏为援,正是奇功一件,又何罪之有?你父想必有些恼怒,我已给吏部打了招呼,不致影响政绩考评,让他安心便是。至于宋渔,处事虽果决,奈何格局终究是小了些……”

    他顿了顿,又问道:“公西小白此人如何?”

    “殊道代家父谢过敖公。”

    郑殊道先是起身行礼致谢,复又坐下,知道此刻是谈及正事,肃容答道:“此人先前色中饿鬼和败家子的做派倒也不全是装出来的,算是个性情中人,但绝不是无谋冲动之辈,今次因为误信友人吃了大亏,终于展露獠牙,能服众、知权衡、有决断,南下北上俱都杀得人头滚滚,称得上雄毅果决,若得天时,公西氏称霸西戎的夙愿说不定就要在他的手中实现。”

    敖莽点点头:“能得你盛赞,可见的确是个人才,我已表奏天子,拜其父为落霞将军,他不日就要代父入京谢恩,到时我会亲自见一见。你既回了趟甘州,想必也去了青屏山,鹿元神这个山主实在名不副实,却不知他老父可还在世?”

    郑殊道摇摇头:“殊道连鹿元神都未见到,鹿公是生是死更是不知,家师的意思,大神通者寿数极长,一日不能确认,江湖传言便不足为信。”

    敖莽“哦”了一声,忽朝郑殊道背上长剑看了一眼,笑道:“许久不见此剑。”

    郑殊道会意,反手将背上长剑抽出,放于身前案几之上:“敖公将春雷赠我,春雷堂因此不存,却是殊道的罪过了。”

    这是一把断剑,泛青的剑身上刻有玄奥的雷符,只可惜已经模糊不全,剑锋也是暗淡无光,看上去毫不起眼。

    敖莽以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轻吟道:“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当日我说,这上古春雷法剑便如枯枝,朽断而新芽未发,当付之一炬,从劫灰中见生机,不如改名劫灰……”

    郑殊道恭敬道:“殊道游历天下,所见果如敖公所言,尽皆腐朽不堪,愈发体悟劫灰真意,剑道又有精进,此次回剑宫,家师亦是欣喜不已,说敖公虽不习剑,却是能得此中三味者,几近于道。”

    敖莽失笑道:“是你悟性过人,非我之功也,哪里当得百里宫主一赞。对了,听说尊师收了一位关门弟子,曾一剑摧破天门第二峰,立天台山、开二龙峡,江湖上尊为剑王?”

    郑殊道闻言面色微变,又很快收敛:“裴师弟厚积薄发,日后成就当在我之上。只是他沉醉剑道,甘州之行后便回了西湖潜修,一两年内怕是不会再履江湖了。”

    敖莽见状,心下了然,便不再提及此事:“说到春雷剑,前些日子我才得到消息,另外半截剑身在幽州朔方的刀匠世家曹氏手里,之后被黑鸦校尉刘屠狗索了去,作为铸刀之用了,当真可惜了。”

    郑殊道果然被这个消息转移了注意力:“刘屠狗?‘吞天病虎’这个名号我在入京路上已听了无数遍,先是兰陵王将这个病怏怏的少年赞为猛虎,随后其独自接下大神通者一击而不死,竟还将神通刀气一口吞了,可是确有其事?”

    敖莽点点头:“当日我亲眼所见,是谪仙帖秉笔执事、飞仙观主鲁绝哀出的手,自不会有假,只不过刘屠狗伤势极重,至今未曾露面,却也无死讯传出,怕是仍在卧床养伤吧。”

    郑殊道下意识按住劫灰剑剑身,轻声道:“既是断剑重逢,他日自当有个了结。”

    敖莽抚掌笑道:“巧了,说到了结,此剑因果不小,怕是还有人要找你了结。”

    见郑殊道露出疑惑之色,敖莽继续道:“你也知道,春雷剑据说曾是一位天人剑仙的佩兵,而那位剑仙出身上古青州练气士大宗门,如今这个宗门已有传人出世,虽及不上刘屠狗一举成名天下知,却也声势不小。”

    他说着,将案几上一封书信拣出,扔给郑殊道。

    郑殊道抬手接过,展开一看,见上面无头无尾地写着:“暮春,长公主门下客卿、北四州绿林盟主、海东帮帮主公孙龙广撒英雄帖,自称上古青州练气大宗门谪仙帖后人,欲以手中剑遍示天下,一则重光道统再立门户,二则报灭门冒名之仇,三则寻回师门失落的典籍重宝。此人近日已携剑南下赴京,沿途约战各州郡剑术宗师,历九战而无一败绩,青州飞剑术名动江湖。”

    郑殊道看罢抬头,皱眉道:“重立门户报仇雪恨也就罢了,还要收回师门遗物,那些东西大多散落于各大门阀手中,这是要以一人敌天下啊,何其不智。在殊道看来,他可未必到得了京师。”

    敖莽却摇头,笑容中带了些讥讽的意味儿:“鲁绝哀不开口,谁敢越俎代庖?那老狗最是个不讲理不要脸的。换做别的大神通者,绝做不出在京师左近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泄私愤的事情来。依我看,即便他不亲自下场以大欺小,恐怕也早有谪仙帖的高手等在京师了。你别急着出手,咱们呐,就等着看戏吧。”

    这位当朝执政絮絮叨叨,对着郑殊道这个后辈大吐苦水:“最近京里着实不太平,朝堂纷争不断,边地烽烟四起,公西氏图谋甘州与西戎形同造反,兰陵王挟军功回京所图非小……这些也就罢了,江湖上因为神通论道大会将至,各大派传人频频出山行走,那真是各显神通。嘿,老不修鲁绝哀不许凿大佛镇水蛟,伽蓝寺就来一出背佛北上,你们西湖剑宫集天下剑士动静不小,阴山那边儿勾连狄人更是闹腾得欢,连带着湘戾王余孽这类牛鬼蛇神都纷纷冒头,眼下就连三殿下府里都多了一个半截身子已入土的吃羊老鬼……若非如此,吴碍也不会宁可惹人非议也坚持要征召三千骑入京了,竟还收了个魔门女子当徒弟,啧啧。”

    敖莽活动了下身子,盖棺定论道:“这天下呐,要乱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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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主要是帮大家理一下前文的脉络,接下来就是各种风云际会龙争虎斗了,之前的人物和伏笔都会用到。)

    (感谢紫菀银月、古天墓、我的松子呢?、邯郸道醒悟黄粱梦、书友151204100459168、月下寻嘉兴、卡当逐梦、遐迩xiaer、月墨迹、z1789057425、作死有道等道友的打赏!)

第六十二章 道生万象,万象化魔

    万籁俱寂、冷月高悬。

    清辉之下,寒露滋生,夜气已是大凉,显见得炎夏将终,已有几分秋夜意象。

    乡间小路上,一辆装饰质朴、极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而行。

    驾车的是一个中年人,鹤背猿臂、身躯高大,额头较常人而言略显隆起,仿佛生了角,双目炯炯有神,几要放出光来。

    他身穿一件极普通的褐色长衫,背了一柄长剑,材质寻常的木头剑鞘毫无雕饰,剑柄以寻常青色麻绳缠绕,褪色严重。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被大片农田桑林环绕的独立庄园。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规模不小,却不见灯火,亦无鸡犬人声传来。

    驾车人微微皱眉,抬臂抖动缰绳,加快了速度。

    马车很快到达庄园正门前,大门洞开,门内自门槛处直至影壁下,层层叠叠倒毙着大片尸体,地面红得发黑,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门槛之外的台阶上,一个白衣束发的少年盘膝而坐,身上纤尘不染,与门后景象格格不入。

    听到声响,白衣少年抬起头来,眸子中无悲无喜,只余令人遍体生寒的透骨冷漠。

    他开口道:“公孙龙?”

    驾车人勒马停下车,没有作答,而是沉沉叹息一声,伤感道:“此间主人与我为友,平素乐善好施、广交豪杰,是江湖闻名的义士,不想祸从天降,阖家蒙此大难。”

    白衣少年无动于衷,自顾自道:“有人告诉我,此处是海东帮分舵,你定会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与谪仙帖的恩怨,吴二三接下了。”

    公孙龙目光一凝,越发明亮不可逼视:“怪不得能在此守株待兔,我听说过你,小小年纪,纵有血仇,已然报了,缘何动辄屠族、嗜杀至此?你接下了?鲁绝哀是你何人?”

    吴二三决然起身,开声如切冰断雪:“我登门时已明言,出门者死。他们愿死,我又何惜一剑?公孙龙,拔剑罢!”

    他这一起身,正好将被他身躯挡住的一具尸体露了出来。

    这是离着门口最近的一具,差一点儿就能冲到门外,尸体披头散发、双膝俱断,死前似是心有不甘,虽已匍匐在地,仍是拼命以左手撑住门槛,头颅努力抬起,双目瞪得滚圆,同时右臂奋力前伸,五指徒劳地抓向前方。

    这是真正的死不瞑目。

    死者的右臂其实已经探出门外,却也因此被一剑斩断,仍旧保持前伸姿态的右大臂留在了门内,小臂连同手掌则落在门外,徒留下一道凄艳的血色界线。

    公孙龙见状面露悲色,却又有些如释重负:“自古艰难唯一死,你既这样说,想来庄中人死得有限。嘿,英雄死尽,鼠辈偷生,如何不叫人愤懑郁结!只盼苟活者中能有一二人知恩图报,使我这老友不致绝后。”

    语声隆隆,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响彻全庄。

    他的目光自死者身上移开,再次投注到吴二三年轻却冷漠如冰的面容上。

    眼前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被一个死人从背后逼视,尤其那只断掌的指尖几乎触碰到他的身躯,竟能坦然而坐,毫无不适之意,心性之酷烈坚忍,着实令人侧目。

    “可否将这一战缓上几日,地点放在京师?我胜了,宗门重立有望,你胜了,正好如那刘屠狗一般名满天下。须知古来多少草莽豪杰,满腹才情志向,却至死不曾留下名姓,岂不令人扼腕怅惘!”

    吴二三沉默不语。

    不语剑魔今夜已说了太多的话。

    公孙龙见状再不犹豫,伸手向后一探,慨然拔剑道:“也罢,世间处处刀俎,众生皆是鱼肉。却不知你我二人,谁又将暴尸在这片月光之下?”

    长剑斑驳,明亮处欺霜赛雪,晦暗处竟又锈迹斑斑。

    无论公孙龙言语中是以名利诱之,还是以决死之意恫吓,吴二三似是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他同样拔剑在手,周身腾起一层不祥的赤光,头顶虚空更是现出一朵形体变幻不定的妖异血云,仿佛其中孕育了什么凶戾之物。

    一时间,杀戮寂灭之意大盛。

    盛名之下无虚士,见吴二三甫一出手便动用了宗师气象,公孙龙的面色立刻凝重起来,死死盯住对方掌中铁剑。

    那柄铁剑质地平凡无奇,却有两条猩红血线在蜿蜒游走,不语剑魔“剑上飞红线、中着无幸理”的名声虽还未远及北地,但作为北四州绿林盟主的公孙龙自然早有耳闻。

    他双手环握剑柄,竖剑指天,剑尖齐眉,猿臂向前伸出,行了抱拳一礼,兀地吐气开声:“杀!”

    话音未落,公孙龙已换做单手握剑,手腕猛地一抖,剑尖前指,一剑刺向吴二三眉心。

    行礼、出剑,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

    这一刺并不如何迅猛,亦无剑意、无剑光、无剑气、无气象,却于刚劲雄浑之中透出高古朴拙之意,韵味悠长,令人见之忘俗。

    月光洒在斑驳长剑之上,不知何故竟是晦暗难明。

    吴二三心有所感,抬头望天,恰见乌云遮月,一片朦胧。

    瑟瑟风起,似有雨水将至。

    电光火石之间,公孙龙见吴二三犹有余暇抬头望月,非但不见欣喜,面色反而更加凝重几分。

    果不其然,下一个瞬间,不语剑魔仗之屠戮江湖的赤螭剑横空出世,自下而上斜刺而出,剑尖准确点在公孙龙斑驳长剑的剑尖处。

    两剑相交,寂寂无声。

    公孙龙后退一步,横剑身前,斑驳长剑上铁屑簌簌而落,已是多了一条细长的剑痕。

    少年剑魔仍是站在原地,眉心处却悄无声息沁出一滴殷红血珠,晶莹剔透、赤光闪烁,圆滚滚地自他的额头与脸颊滑落,却诡异地没有留下血线,尽数滴落在尘埃。

    随着血珠落地的,还有漫天的缠绵雨丝。

    细雨中,土腥气与血腥气混杂升腾。

    吴二三收回望月的视线,抬手按了按眉心,终于再次开口:“杀气?”

    公孙龙心中警兆大起,面上却是不动神色:“在下平素最喜《大将军舞剑歌》,吟诵良久犹自不足,曾做剑舞应和之,竟而有益于剑道,这一剑,便唤做‘杀气如云降作雨’。”

    他忽又摇摇头,自嘲道:“公孙龙区区绿林匪首,与武成王功业相隔何止万里,即便在你面前,亦有自取其辱之嫌,不语剑魔‘冤冤相报一剑了’的赫赫杀气果然名不虚传。”

    吴二三摇摇头,也不作评价,抬手便是一刺,同样刺向公孙龙眉心。

    这一剑迅猛绝伦,韵味与公孙龙方才一剑毫无相似之处,天地间的雨丝却陡然密集了十倍,头顶血云猛地崩散,亦化作无数血红色的水滴融入雨丝,铺天盖地笼罩向公孙龙。

    杀气如云降作雨!

    方才吴二三正眼都未瞧上一眼,只是接了公孙龙半剑,竟已得了其中神髓三味!

    公孙龙不惊反喜,朗笑一声:“好!”

    他深深屈膝复又弹起,身躯欲拒还迎般一缩一放,同时反手斜剑前撩,剑锋切开无穷雨幕,划出一道道曲折往返的线条,剑尖直击吴二三手腕。

    繁杂剑路落入少年剑魔眼帘,似勾画出种种图案,如高山、如江河、如鸟兽、如人物,精细入微、极尽妍态。

    “昂!”

    雨幕中如闻龙啸,一条水龙化形而出,其鳞如血,尽收吴二三血云为己用。

    水龙血口之下,公孙龙高声吟啸:“剑外山河应自许,匣内蛟龙乘风去!”

    下一刻,两柄剑再度交击。

    剑鸣声震耳欲聋!

    吴二三闷哼一声,赤螭剑光华大作。

    两条红线般的赤螭离剑体而出,迅速盘绕上水龙身躯,合力一绞,崩飞无数血色龙鳞。

    血鳞乱舞,复又如归鸟投林般融汇入两条赤螭。

    两条赤螭的身躯迎风就长、迅速膨胀,杀气盈沸,全身血脉如江河奔流。

    受此一激,水龙再也维系不住形体,怒啸一声,轰然溃散。

    漫天剑气雨丝向四方激射,如铁弓劲弩齐发,破空之声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两条血螭立刻千疮百孔,被夜风一吹,重又散成一团血云飘回,大小比之最初时已是大有不如。

    庄园的院墙早已崩塌,变作断壁残垣,被夜雨浸湿的地面坑坑洼洼、面目全非。

    良久,剑分。

    两人再度对面而立。

    公孙龙衣襟染血,洒然一笑。

    “吾少时家贫,流离市井中,每每见富贵人家所居长巷深宅、楼阁朱户,高墙内树老花繁、四季皆美,常有丝竹管弦、莺声燕语传出,心中便艳羡不已。”

    “后学剑术,能吃苦、不畏死,终得小成而渐有薄名,奈何出身卑贱,不见容于世家,一怒杀人、仓皇亡命。”

    “一路上艰辛历尽、九死还生,幸大道至公、天不亡我,得以承道统、建帮会、称盟主,终于横行北地。”

    “今寄迹青州海隅,渐渐喜静厌动,几近于枯槁,虽未能弃一切声利纷华之染,然终能见本心,方知功名利禄、俱如尘土,唯少年时一片赤诚意气最是难得……”

    公孙龙不厌其烦娓娓道来,身上渐渐腾起雄浑剑气,覆压天地,将风雨尽数逼开。

    若非其中并无神通之力,仅看其浩荡连绵、汹涌猛烈之势,几不下于当日鲁绝哀的那道剑气长河。

    “吴二三,再接我一剑!”

    虽无雨滴,而剑气一卷、长龙复现,随即散而为高山、为江河、为鸟兽、为人物,非但如此,但见高山上云气凝成雨露降下,江河中水汽蒸为云霞腾起,鸟兽吞吐灵气而成妖鬼之属,男女习练剑术而剑气盈霄……

    一形发一声,千形而千声,天地乾坤俱全,一剑出而万象生。

    这绝不仅仅是将第二剑逆向使出,其繁复程度与威力高出第二剑何止十倍,且其中有未尽之意,显然此剑远未完成。

    少年剑魔在两次针锋相对的硬拼后同样受创,周身被乱射的剑气雨丝割出数道血口,虽都不深,却血染白衣,瞧上去极为凄惨,唯独面色依旧冷漠如冰。

    他前两剑或以攻为守、或悍然抢攻,此刻面对这化生万物的一剑,终于破天荒采取了守势。

    他将赤螭剑在身前一横,两条赤螭环绕身躯,如封似闭,隔绝内外。

    公孙龙双眸中光华更盛,飞彩凝辉,更露出决绝之意。

    他心意既定,周身无匹剑气便如龙腾九天,以无可阻挡之势呼啸着掠过吴二三头顶,一头钻入那团妖异血云之中!

    妖异血云骤然膨胀了十倍百倍,将方圆数十丈尽数笼罩其中!

    公孙龙收剑而立,见吴二三口鼻溢血,面露痛楚之色,双目中却满是愕然迷惑,不由淡淡一笑:“天地相合,凝聚以降甘露。山河森列,蒸腾而作云霞。飞虫鸟兽,皆化而为鬼魅精光,人道众生,皆成而为神明英灵,此谓之练气大道!吴二三,你记好了,我这一剑,名‘道生万象’!”

    他周身再无一丝剑气,目中精芒亦是黯淡下来,再不做声,抬头看向血云。

    此刻,妖异血云宛如吃撑了,正在不住翻滚,波涛如怒,有数次都膨胀到了崩散溃灭的边缘,每每皆是极为惊险地硬撑了过去,看上去骇人无比,让人心中产生即将天地倾覆、万物寂灭的凶险警兆。

    吴二三已是七窍流血,面容却又复归沉静冷漠。

    他寒声问道:“这一剑,我接不下,何不直斩我头?”

    公孙龙此刻已是油尽灯枯,比之普通人都不如,站在那里却是渊渟岳峙,宗师风范更胜先前。

    “无他,惜才而已。你以杀入道,未尝不是练气,未尝不是直指大道。更何况我并非一味助你,若你撑不下,一身通神的杀气杀意皆归我有,我的万象剑气朝着神通境界更进一步,这才有望挑战鲁绝哀。若你撑得下,我无非一死而已,你得我衣钵,日后继承秉笔执事之位,谪仙帖道统不绝,亦是快事一件。”

    吴二三立刻摇头:“我非谪仙帖传人,更不知什么大道。世人皆可杀,我只一剑去,仅此而已。”

    公孙龙愕然,随即哈哈大笑,些许将死之人的悲凉之气尽散:“不见道之人,一片粗鄙蒙尘之心,安能说出此快语?”

    他面色一正,肃容道:“既是如此,若你今日得胜,便是得了我谪仙帖道统传承,鲁绝哀绝不能容你,你又当如何自处?”

    吴二三抬手抹去满脸的血水,理所当然道:“恩情已报,他若杀我,我自杀他。”

    公孙龙笑容欣慰,才要说话,忽然面色骤变,深深看了吴二三一眼,沉沉叹息道:“惜哉,道阻且长!”

    轰隆一声,他整个人猛地炸成了一团血雾!

    尸骨无存!

    吴二三头顶妖异血云骤然回缩,又恢复了先前大小,继而仿佛受到了吸引,如活物般向下深深一吸,顷刻间便将公孙龙所化血雾摄取吸纳一空。

    天地之间,再无公孙龙其人痕迹。

    经此异变,妖异血云的赤色反倒浅淡了些,微微显露其中影影绰绰的怪异形体,时而类似人身,时而又扭曲狰狞如鬼怪乃至种种不可名状之物,时时变化、捉摸不定。

    少年剑魔一屁股跌坐在地,气息陡降如退潮,手臂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赤螭剑。

    他索性躺倒在地,头颅恰好枕在那只断掌之上。

    少年剑魔定定地看着头顶血云,喃喃道:“喂,你的‘道生万象’太花哨,我不学。此刻我心中亦成了一剑,便叫它‘万象化魔’罢,不知你喜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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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书友141212210936263、邯郸道醒悟黄粱梦、无聊小豆丁、我的松子呢?、小林儿威武、曽经的伱、一身浮沉、▂**丝→宅男、瞎の子、屠狗小说吧务、起个昵称怎么那么难1等道友的打赏!)

第六十三章 心中大欲,九死不悔

    冷月夜,北方风雨骤至,先有无匹杀气直冲霄汉,后见万象剑气充塞天地,星斗摇动、血色漫天之后,除四方有数道气象升起,朝血色所在汇聚而去之外,万物复归于寂。

    桃园之南,佛殿未成,石佛尚无片瓦栖身。

    法十二叹息一声,自石佛前起身,双手合十,面露悲悯:“此何人哉?练气几近于道,身陨时竟致天地同悲、灵气哀鸣?”

    他话音才落,身后便有一人应答,嗓音低沉淳厚,引得虚空中灵气微微波动:“那是公孙龙,可惜一身惊人艺业、满腔豪情奇志,一夕间便烟消云散,粉身碎骨于穷乡荒野。”

    法十二一滞,缓缓转身,以他的境界,竟不知身后何时站了一人。

    这是个看不出确切年纪的男子,肤白而红润,容颜俊秀如青年,一丝皱纹也无,气息却是雄浑苍老,双目深邃,如藏虚空。

    法十二只看了一眼,就觉此人仪态惊人、不类凡俗,单是站在那里,便如巍峨大岳,横亘古今、负载天地,压得他呼吸不畅、心头沉重难言。

    他连忙深吸一口气,清心正意后抬眼细瞧,才发觉眼前男子头顶无发,颈上挂着一串翡翠念珠,身上衣着分明就是僧袍样式。

    只不过任谁见了,恐怕都不会认为对方是僧人。

    且不提此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佛门慈悲气质,反而更像是一个气焰熏天、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桀骜人物,单看其身上所穿“僧袍”,那竟是一件纹饰繁复而精致、雍容华贵已极的金丝彩袖紫蟒袍!

    大周官制,文官大学士以上、武职武侯以上,位列超品,方可着紫袍,称为紫衣国士,其中王爵以下,非特旨加恩,不得着蟒衣。

    能着紫蟒袍者,即便不是宗室亲王或异姓王,也至少是极受天子信重的殿阁大学士或者封号武侯。

    这等人物,不但位尊,手中权柄亦是极重,远非寻常的勋爵可比,而出家人能得此尊荣者,周天之下唯一人。

    寻常百姓官员或许不知,但法十二出身极高,恩师妙珠和尚乃神通境界的佛门大德,自然知晓诸多秘辛。

    当下法十二十指交缠复绽放,捏了一个气息纯净的莲花法印,躬身道:“殊胜白莲、妙珠座下法十二,恭迎现在护法师叔、大悲黑莲圣驾。”

    紫蟒袍僧人立刻摇头,沉声道:“本座现已入世,已不是大悲丛林现在佛主的座前护法,小和尚莫要叫错了。”

    “是!”

    法十二闻言收了法印,从容直起身来,复又合十一礼:“佛门伽蓝寺行走、小僧法十二,见过镇狱侯。”

    紫蟒袍僧人见状,面露赞赏之色,一身威压气势尽数收敛,微笑道:“倒是个伶俐人儿,你此番背佛北上,虽然莽撞,却也算是个有决断的,可见没沾惹太多莲花峰上的迂阔之气。”

    这位紫蟒袍僧人,赫然便是镇狱侯吴碍!

    此人乃是大神通者,辈分既高、年岁也长,手中更有诏狱稽查侦讯、生杀予夺的绝大权柄,顾盼之间威势尽显,偏偏这样的人物竟生得年轻俊美,配上那袭煊赫逼人的金丝彩袖紫蟒袍更是相得益彰,比之法十二的明月莲花相还要胜过一筹。

    此刻仅仅是展颜一笑,雄浑威严气度与风流蕴藉之态并存,令人心折。

    听到镇狱侯的调侃与夸赞,法十二微微低头致意,不卑不亢地问道:“侯爷可否告知,那孕育杀胚魔胎者又是何人,若是误入歧途,日后只怕要生灵涂炭了。”

    吴碍听了又笑,摇摇头道:“还真是夸不得,小和尚性命只在旦夕之间,尚有余暇为他人担忧?”

    法十二闻言亦是微笑,当下再施一礼,由衷致谢道:“既是侯爷亲至,想必鲁前辈不会再与小僧为难。”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郑重道:“恩师曾言,白莲一脉,峰上修心见天地,峰下修行敬众生。法十二此生,自当身体力行,九死不悔!”

    这一刻,下了莲花峰的小和尚温润如暖玉,皎洁似月光,与天上冷月交相辉映,纵是吴碍在侧,亦不能掩其光彩。

    吴碍坦然受了法十二一礼,轻哼一声道:“死了就是死了,哪里来的九死?鲁绝哀的性情,那是出了名的不要面皮,惯于以大欺小。他既然好意思对你一个后辈出手,即便一刀不成,再来一刀也是不在话下。”

    法十二讶然:“那为何当日只有一刀?”

    “有本座和你师妙珠在,哪里能容他再出一刀?只是说来好笑,他当日确实没有再出刀的意思,缘由么,倒不是真的忌惮我二人……”

    说到此处,吴碍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似笑非笑道:“嘿,这就不得不再次提到鲁绝哀的性情了,他混起来最不讲理,然而他作为谪仙帖秉笔执事,又最是讲理。他不再出手,根子在刘屠狗身上。”

    法十二闻言皱起眉头,略一沉吟,终是开口问道:“小僧当日初见刘施主,还误将他当做大悲丛林的师兄,他却矢口否认。侯爷召黑鸦卫入京,可是别有深意?若刘施主因小僧之故而见罪于鲁前辈,小僧甘愿以身代之。”

    “那倒不必,刘屠狗当日为救无辜之人,竟殒身不恤、敢向神通挥刀,其性情之刚烈、心地之赤诚,恐怕已有资格在谪仙帖上排在前列,这等碧血种子,鲁绝哀可舍不得随意杀了,这种时候,他可是最愿意讲规矩的。”

    吴碍想了想,笑道:“其实你也是有这个资格的,只不过因为有佛门这座靠山在,他有心无力罢了。刘屠狗身后那只病虎势单力薄,又是异类,就不足以震慑鲁绝哀这老匹夫了。”

    他说着,忽地一甩彩袖,将双手负于身后,两条衣袖仿佛如山之重,带起空中风声呼啸、灵气奔涌,一时间明月失色、乌云滚滚而至,比之先前公孙龙吴二三斗剑的声势要大上十倍、百倍。

    空中传来滚雷般的轰鸣,云气瞬息百变,化作种种不可思议的景象。

    映入法十二眼帘,便是那漫天乌云化作了一张巨网,兜住了一条正在云层之上兴风作浪的青色蛟龙。

    又过片刻,蛟龙隐没无踪,一个头发枯黄、脸上皱纹深深的老道士破开云层、盘坐长空。

    他抬手将道袍袖子向前一扫,仿佛在驱赶蚊虫,雷声立止,漫天异象顷刻间烟消云散。

    清冷月光洒下,天地为之一清。

    吴碍仰头望天,阴沉道:“鲁老匹夫,你要救人我不管,可那几个赶过去查探的都是京师禁军中的人物,可由不得你胡乱杀戮!”

    吴碍嗓音依旧是低沉浑厚,声量不大,似乎并不能及远,然而天上鲁绝哀立刻以苍老的声音应道:“贼秃聒噪!就凭那几个废物,何须我出手搭救?倒是你,黑莲一脉‘无、上、智、慧’四个辈分,你将法号“无碍”改作吴碍,就此姓了吴,倒跟吴二三成了本家,你怎不救上一救?”

    吴碍嗤笑一声,回应道:“天杀星降世之类的传言不过是个笑话,吴二三的真正身世你我心知肚明,我身为镇狱侯,不杀他已是给足了万柳庄面子,你可不要得了便宜卖乖。天门山的事情在内,这一甲子中的几桩血债,神通论道时,本座自会跟你清算!”

    天上鲁绝哀嘿嘿冷笑:“一群小秃驴欺上门来,要凿大佛镇压水蛟,我就不信背后没有你这贼秃暗中使力,想藉此修炼过去法身?先问过老夫的刀!”

    吴碍冷哼一声:“为老不尊、以大欺小,你若再一意孤行,引得天下神通共讨,只怕也是难逃一死,难道还能一辈子躲在万柳庄里不出来不成?”

    “老夫纵横周天,何曾倚仗过他人,又何曾做过缩头乌龟?无论是灵山杂毛还是佛门贼秃,全是些以众欺寡的货色,偏偏都自以为能代表天下人,实在可笑、可恨、可杀!既都是窃天之贼,立牌坊作甚,鲁绝哀偏偏不服!谁想杀我,论道大会上,老夫恭候便是!”

    吴碍摇摇头,不见如何作势,身形缓缓消散,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一旁法十二默不作声听了半晌,他虽是首次见到这位飞仙观主的真容,却对此人苍老声音并不陌生,因他每次听到这声音,便要经历一次生死。幸而今日有镇狱侯吴碍现身牵制,不再有诸多顾忌,可以畅所欲言。

    他默默记下“吴二三”这个名字,没有抬头,反而合十为礼,低眉恭声道:“鲁前辈,您是家师都激赏称赞不已的高人,言道前辈性情高洁、刀意凌云,已参透善恶是非之辨,有上古圣人不为情所累、长歌当哭之遗风。”

    鲁绝哀睥睨下顾,不耐烦道:“吴碍已走远了,有屁快放!”

    法十二似是对飞仙观主的态度早有预料,见对方只是不屑,却没有立刻离去,微微一笑道:“若前辈准我于京师及北方弘扬佛法,白莲一脉便不再追究天门山一事,论道之时,家师自会两不相帮,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哦?”

    鲁绝哀倒也不问法十二能不能代白莲一脉做主,略一沉吟,摇头道:“不够!”

    他言罢便冷笑:“黑莲白莲两大脉互相算计,难怪要屈居灵山三个老杂毛之下,被压制在南方不得动弹。怎么,怕吴碍修成三**身,让舍身崖压过了莲花峰?”

    法十二脸上依旧云淡风轻:“白莲黑莲是一家,何来互相算计之说。若前辈觉得不够,小僧斗胆,向前辈讨一张谪仙帖如何?想必小僧背佛北上之后,应是有资格上帖录名的,若是前辈应允,恩师亦不会阻拦。”

    鲁绝哀终于动容,低头细细瞧了法十二一眼,问道:“值得么?”

    法十二笑道:“前辈能看透善恶是非,却看不透得失因果。”

    鲁绝哀冷哼一声:“这话也是妙珠说的?那又如何?”

    “曾有一日,我与恩师在莲花峰上坐观云海。恩师拨云见日,立刻山川在眼、风物满怀,并言道在莲花峰上看周天如掌上观纹。那时小僧尚幼,看了看自家手掌便反驳道,掌纹仍然很杂乱啊,轻易也是理不清的。”

    “恩师便笑道,我的恩师、你的祖师曾问我,若能条分缕析、洞见万物,此后可还有诸般**?十二啊,你何时想明白了,为师就何时放你下山行走。”

    “小僧下山前,恩师便重提此问。我答,条分缕析、洞见万物之后,心中更有大欲存焉。”

    法十二蓦地抬头,直视鲁绝哀。

    他极为郑重地开口,有些话他方才便对吴碍说过,此次再说,决心更见浓烈,气机更加圆满,天地隐隐为之动摇。

    “峰上修心见天地,峰下修行敬众生,这便是小僧的大欲。法十二此生,自当身体力行,九死不悔!”

    鲁绝哀霍然睁大眼睛,精光绽放、杀意凛然:“你的命谪仙帖要了!既是自愿接帖,依着规矩,老夫会给你反悔一搏的机会。待你成就神通之日,便是老夫取你性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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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苏醒 贺舵主绝版V烂人

    京师之北偏东,旷野之中立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连绵营寨,俱是深沟高垒、气象森严,乃是大周最为精锐的京师禁军的老营,被京师百姓称为北军大营。

    北军大营在二百年前铁骑西征时达至鼎盛,号称坐拥铁骑三十万,兵将以朝廷自行招募训练的良家子和自地方郡军选拔的悍卒为主,深得天子信重,龙盘虎踞、震慑周天,是天子压服五十四州豪强的最大倚仗。

    整座大营又大致分为东南西北四个主要营垒群,铁骑西征之后天下大定,大营中禁军从未足数,至如今仅占据了东垒、西垒及大半个北垒。

    按惯例东、西垒两镇禁军负责拱卫京师,隶属于非天子绝对腹心不可担任的北军总理大军机。

    北垒的兵力稍逊于东西二垒却最为精锐,大周禁军中凤毛麟角的封号卫在北垒中亦称不上不稀罕,随时可奔赴九边替换或补充各镇边军,盖因封号卫都是直属于天子,是以北垒禁军头上并没有个统一的管辖。

    至于南垒,其中同样驻扎有兵将,却不是禁军,而多为武侯大名、高姓门阀、世家宗门的亲军私兵,权贵及大将进京朝见时亲兵护卫也会暂时驻扎于此。这些营头单个拎出来亦不会逊色于北垒诸卫,远远望去同样是旗号繁复、兵甲各异,不知内情的人往往要眼花缭乱。

    此种情形由来已久,盖因西征之后,出征禁军铁骑折损极多,又有不少被划拨给边镇充为轮值边军,北垒未住满,南垒更是整个儿空了出来。

    彼时八方宾服,各家门阀不论愿与不愿,皆将自家精锐交出听用,且因受到封赏的武侯等勋爵极多,在京私军大为膨胀、是非日多,天子乃下旨俱入南垒驻扎,同时命武成王戚鼎兼任南军总理,统管南垒诸卫事务。

    其后南垒一度声势极盛,甚至与禁军三垒分庭抗礼,时人呼为南军大营。

    时至今日,戚鼎已身死族灭近二百年,南军总理一职空悬已久,早已名存实亡,南军的称呼更是无人再提,现下的京师百姓多以为禁军大营之所以被称作北军大营,只是因为其坐落于京师之北的缘故。

    近日,南垒一角新驻扎下一卫,约有千骑,俱是黑衣黑甲,眉心皆有妖异的殷红竖痕,其中有些悍卒还佩戴着曾享有盛名的北地绣春刀,彪悍血煞之气尤烈。

    平日里这些黑衣铁骑只是谨守营寨,如非必要,绝无人出入,迥异于南垒其余诸卫,令人侧目不已。

    那座紧闭的营门之内,除了如临大敌的轮值刀卫,便数那面倒三角形的卫旗最为惹眼。

    卫旗被饰以锯齿状的黑边儿,旗面赤红、犹如血海,血海之上立了一只双翅展开的黑鸦,瞪着一对由火玉镶成的猩红眼珠,血光灼灼,还要胜过血海一筹。

    南垒诸卫之中多的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早将这黑鸦卫脱胎于朔方先登、崛起于金城骑战等诸多底细打听清楚,那位甫一进京便扬名天下的“吞天病虎”更是无人不知。

    黑鸦校尉刘屠狗被传得神乎其神,如此少年英雄人物不知引来多少有心人的关注,只可惜据说此人身受重伤,自入营后从未露过面,无人得见真容。

    这一夜,冷月高悬、四野皆寂,大营西北天空风生云起、剑气冲霄,却只有少数巡营兵将得见,至于那漫天血光,更是非宗师境界不可见。

    东西北三垒立刻有四道同样非凡夫可见的宗师气象升腾而起,东西垒各一,北垒则有二。

    东为宣威大斧,西为破阵蛇矛。

    北面两气象则皆是卫旗模样,一面旗青豹生金翅,一面旗白蛇缠墨云,极为神异不凡。

    到底是京师禁军,仅仅西北方向些许异状,便引出了足足四位巅峰气象层次的宗师高手。

    几乎同时,黑鸦卫营寨中忽有刀鸣声铿锵大作,宛如虎啸龙吟,更夹杂有春雷阵阵,南垒各营皆惊,险些引发营啸。

    一时间马蹄声、甲叶铿锵碰撞之声四起,值夜的哨探纵马往来奔驰,粗俗军汉们气急败坏的叫骂更是此起彼伏。

    不少人匆匆披上衣甲、拎着刀剑奔出营帐,四下一望,就见整座黑鸦卫营垒已被赤红色的血煞刀气笼罩,一条条、一道道,交织成一朵盛开的妖艳血海棠。

    黑鸦卫营寨中,杨雄戟面色冷峻地立在卫旗下,身后便是主将大帐。

    他手扶大戟,森寒目光四下扫视,怒喝道:“诸人各安其位,妄动者杀无赦!”

    原本除刀鸣外便无杂音的黑鸦卫营垒内愈发静谧,犹如鬼蜮。

    大帐周遭早站满了人,什长、百骑长及三个校尉且不提,其余普通士卒也大多是老四旗的老底子,个个绣春刀在手,周身气机紧密相连,宛如一人。

    这些人所立之处,便是那组成血海棠的赤红刀气最为浓烈之处,将中军大帐团团包裹在内。

    没有人顾得上探究发生异状的体内刀气及手中绣春刀,皆是将目光投向大帐,只因那将整座南垒大营惊醒的刀鸣,就出自大帐之内!

    杨雄戟下令之后,转身走入大帐,仍留在原地不动的任西畴、白函谷则齐齐看向北方。

    只见金翅青豹旗为首,宣威大斧与破阵蛇矛紧随其后,三名禁军中的宗师正往西北方向而去,独留下那面白蛇墨云旗逆行向南。

    旗形气象之下有一人呼啸纵马,在百余铁骑簇拥之下直奔黑鸦卫营垒而来。

    反观南垒诸卫,到底是私军,虽同样藏龙卧虎,却至今没有巅峰气象层次的宗师冒头,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态势可见一斑。

    且不提一众黑鸦如临大敌,此时中军主将大帐内,又另有一番奇诡景象。

    掀帘入帐的杨雄戟入目所见,卧榻之上,刘屠狗正闭目平躺,脸色苍白,神态却极为安详。

    屠灭刀原本插在鲨皮鞘内,并排放于刘屠狗身侧,此刻却直立而起,自主跃出刀鞘,淡青色的刀身发出铿锵颤鸣。

    这柄刀在经历神通刀气洗礼之后,虽刀身上伤痕累累,却生出了几分通透之意,时刻与刘屠狗的刀意刀气贯通,能自生感应,若非刀中那丝灵机早被二爷扼杀后融入心刀之中,只怕此刻已然通灵生慧。

    卧榻前,侍立着一个极有灵气的道装小童,还有一匹通体散发着荧光、连蹄子都绚烂如银的神骏瘦马。

    一童一马没有理会入帐的杨雄戟,而是将脑袋凑在二爷身边,眼睛盯着屠灭刀,正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

    只听银马问道:“弃疾哇,屠灭刀这是在说啥?”

    小童闻言极认真地答道:“它说,附近有一个很凶恶的家伙,除了二爷,咱们都不是对手。”

    杨雄戟见二爷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听见弃疾的回答,不由心生好奇,也凑了过来,蹲在卧榻旁。

    他先是抬起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弃疾的小脑袋,顺带将这孩子头顶那一线连接天人的灵气天柱搅乱,这才瓮声瓮气问道:“真的假的,从没见二哥这把刀灵异至此啊?”

    弃疾恼火地横了杨雄戟一眼,连忙调整了一下呼吸,将糅杂了《温吞水》、《乙木诀》、《病虎吞天》等功法的玄妙气柱恢复,这才抬手向着刘屠狗额头一指,气哼哼地道:“我说的它是它,不是它。”

    杨雄戟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顺着小药童所指方向看去。

    原来就在方才一问一答间,刘屠狗额头的殷红竖痕开始泛起光芒,渐渐璀璨夺目。

    接着,一个眉眼清晰、活灵活现的小小虎头自竖痕处探了出来,两只虎眼四下探视一番,继而两只前爪在二爷额头上一撑,身躯腾跃而出,仅有半寸长,周身绚烂澄澈,看似无色,却又隐隐有七彩毫光流转。

    它抖了抖身躯,抬起一只爪子朝屠灭刀摆了摆。

    屠灭刀颤鸣声立止,重新缩回了刀鞘,落于刘屠狗身侧。

    小老虎满意地甩了甩脖子,没有理会瞪大了眼睛的两人一马,而是纵身一跃,落向刘屠狗胸腹处。

    它身躯尚在半空,形体已然变化,缩成一团璀璨刀种。

    刀种落在刘屠狗丹田位置,轻轻一震,猛地吐出一枚同样璀璨清澈的嫩芽,直直向上长得飞快,顶端伸展出一片光华流转、近乎透明的新叶,婀娜多姿、无风摇曳,吞吐着天地灵气。

    两人一马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株奇异灵根乃至二爷。

    恰在此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呼喝声远远传来,回荡在大帐之中。

    “虬褫卫巡查到此,本将北垒副将叶万尘,职责所在,还请黑鸦校尉出营一会!”

    虬褫是一种白蛇,也有传说是被上苍贬谪的龙,生性喜阴,全身为白色,蛇身较细,蛇信极长、色黑,有剧毒。

    虬褫卫乃是天子直辖的封号卫,历代封号校尉皆由叶氏将门中修行《虬褫乘云秘法》成功的杰出子弟担任,堪称天子腹心。

    灵根被叶万尘此人的呼喝声所惊,向下一缩,融入刘屠狗丹田之内,不见了踪影。

    杨雄戟大怒,猛地站起身来,才要转身出帐,就见刘屠狗忽地睁开了双眼。

    二爷的气色依旧说不上好,双目却清明,丝毫不似刚从重伤昏迷中醒来,仿佛方才只是在闭眼假寐。

    他一眼就看到了银马,先是有些疑惑,接着就开怀一笑:“阿嵬!你回来啦?怎么瘦成这样?”

    刘屠狗说着便自榻上起身,抬手拍了拍阿嵬胸前的嶙峋瘦骨,只觉如同在拍击金铁,口中随意问道:“二爷我睡了多久?”

    小药童平素满是冷漠之色的脸上此刻尽是欢喜,脆生生答道:“到现在已是第七夜了。”

    “哦?难怪身子有些不爽利。”

    刘屠狗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脚,周身骨节咔咔作响:“这北垒副将是个什么官儿?”

    杨雄戟嘿嘿一笑,答道:“北垒的副将不值钱,位同都统,却管不了其他卫,只是听着好听罢了,更何况咱这里是南垒,真当黑鸦卫初来乍到好欺负不成?”

    刘屠狗闻言咧嘴一笑:“哎呦,那也比二爷我官儿大,大一级可就能压死人,更别提人家是正经禁军,不比咱们这野路子出身强上百倍?怪不得敢上门来吆五喝六。”

    他这一笑,帐内还好,帐外黑鸦营垒立生变化。

    原本盛开的妖艳血海棠猛地一收,除了四旗的老兄弟,后期入卫、修炼《屠灭锻兵术》时日不久的几拨黑鸦同样灵气异变,丝丝缕缕渗出体外,化作璀璨刀气,汇聚向大帐前血海黑鸦旗的上方。

    下一刻,一头身长数丈的狰狞猛虎浮现半空,璀璨如灯的两只吊睛大眼珠子昂然四顾,凶威滔天!

    白蛇墨云旗骤然止步,逡巡不前。

    黑鸦校尉刘屠狗名扬周天,京师禁军皆闻名而未见面,如今二爷甫一苏醒,立刻就声震大营。

    就听他吐气开声道:“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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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久没更新,我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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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神将御魔图(上)

    狰狞猛虎居高临下,一声“滚蛋”余音不绝,不止让那面白蛇墨云旗逡巡不前,更扰动了原本打定主意要隔岸观火的南垒诸卫私军。

    短暂沉默之后,震天的哄笑、喝彩乃至同仇敌忾的谩骂声不绝于耳,甚至有数道宗师气机腾起、引而不发,整个南垒瞬间化成一鼎沸水,向悍然插手南垒事务的虬褫卫校尉宣泄着恶意。

    “聒噪!”

    勒马止步于黑鸦卫营垒外的叶万尘环顾诸营,面露不屑之色,再度开口时,寒意森森的话语将周遭杂音尽数压下:“南垒亦是天子之土,叶某正是陛下亲军,如何来不得?若有谁看不惯,大可以站出来比划比划,缩在自家营里大放厥词、煽风点火,徒惹人耻笑!”

    叶万尘三十许人,未蓄胡须,仍似少年人一般面如冠玉、风姿俊朗,身材挺拔修长、宛如临风玉树,头上未曾着盔,仅是银冠束发,着一身盘蛇烂银铠,系一袭墨玉色披风,手中拎了一柄寒光湛湛的钢刀,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股极为纯粹鲜明的冷意。

    这种冷意不同于白函谷遭逢大变浮沉后的刻骨冷漠,也不同于任西畴于乱世将至时长歌当哭的郁郁苍凉,而是彷佛生来便如此,恰如他气象中那条生性喜阴、名为虬褫的白蛇。

    “黑鸦卫现下的这处营垒,二百年前曾驻扎过幽州绣春卫,那可是戚鼎当年起家的本钱,一路西征南讨、马革裹尸,千柄绣春刀光耀史册,何其壮烈!”

    叶万尘的目光看向黑鸦卫营垒中央的大帐,嘴角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冷笑道:“只可惜戚鼎之后,窃据南垒者尽是鼠辈,竟再无半个英雄出世,武成王以一异姓裂土封王,如此赫赫功业,刘校尉岂有意乎?”

    戚鼎身死族灭,似乎并不值得效仿,叶万尘此言似是激将、似是嘲讽,意味难名,而且极不好回答。二爷若答有意,无异于承认自己是如戚鼎一般的狼子野心之辈,若答无意,则等同于承认自己亦是窃据南垒的鼠辈,难免颜面尽丧。

    “还算个人物,只不知手中刀是否如口舌一般凌厉。”

    刘屠狗咧嘴轻笑,探手一招,横于榻上的屠灭刀瞬间出鞘,刀柄落入右掌之中。

    他低头瞧着屠灭刀身上的累累伤痕,左手在刀脊上轻轻抚过,一时间似乎又瞧见了当初那柄赖以谋生的杀猪短刃,依稀也是这般的斑驳不堪。

    相去不过一二载,却早已恍如隔世。

    二爷绝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只不过刚刚重伤初愈、自沉睡中醒来,难免仍有些恍惚,心神之中多了些往日不曾有的思绪感触。

    他这一走神,帐外刀气猛虎便微不可察地失了一丝灵性。

    叶万尘何等人物,眼光尤其毒辣,当即冷笑一声,手中钢刀狠狠向前一劈,霎时刀光熠熠,宛如夜幕中骤然亮起了一道闪电。

    白蛇墨云旗上那条虬褫挣脱旗面,半空一滚,卷起雄浑灵气,意与气和,顷刻间长成一条凡夫亦可见的白色巨蛇,吞吐着黑色的长长蛇信。

    白色巨蛇才一成形,庞大蛇躯已是悍然越过了紧闭的寨门,闯至黑鸦卫营垒上空,张开大口咬向毫无反应的刀气猛虎。

    众黑鸦齐齐抬头,一张张喜忧参半的面庞被蛇躯上散发的冷冽光芒照得雪白。

    电光火石之间,异变陡生!

    黑鸦卫西南方向紧邻的一座营寨之中,忽地腾起一道墨绿色的流光,风驰电掣般瞬息飞至,挡在白蛇与猛虎中间,紧跟着一道流光又分化为两道,分击一蛇一虎。

    其中一道不由分说狠狠撞在白蛇腹下七寸,另外一道则蛮不讲理地砸在刀气猛虎的下颌。

    砰砰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巨响,仿佛大地都跟着颤了两颤。

    原本气势汹汹的白蛇剧烈扭动着翻了一个身,蛇腹朝天、灵气散乱,几乎维持不住形体。

    刀气猛虎形体明显更为坚固,却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庞大身躯很是向后翻了几个跟头,重新站稳后猛地挥出一爪,将钉在颔下的流光狠狠击回。

    一虎一蛇似乎高下已判,然而观战之人的注意力显然早已不在此处。

    本就是一场强龙与地头蛇之间的高手过招,不想半路又杀出这么一位狠人,南垒各营惊呼声四起,越发的沸反盈天。

    众目睽睽之下,白蛇七寸处的墨绿色流光渐渐暗淡,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大伙儿这才看清,那道险些将白蛇一击而溃的流光竟是一柄手斧。

    钉入蛇腹的斧刃呈现优雅的半月形,极长极薄,在夜色中闪着寒光,斧身则被雕刻成了一头麒麟,鳞爪飞扬、栩栩如生,让这柄手斧显得堂皇大气、尊贵神秘。

    刘屠狗掀帘而出,仰头望天。

    他身后杨雄戟微瞪着双眼,一个许久未曾想起几乎抛之脑后的名字脱口而出:“哥舒东煌!”

    这位一连七日七夜守护在刘屠狗大帐外的青牛营尉有些赧颜,向二爷低声道:“咱黑鸦卫一直闭寨不出,俺竟不知这厮何时来的。”

    寨门外,叶万尘脸色骤然苍白复又红润,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原本风姿俊美、白如玉盘的脸上青筋暴起、略显狰狞。

    他看向西南方向,咬牙笑道:“好胆!”

    白蛇应声翻身,蛇躯猛地一甩,七寸处的麒麟斧立刻被甩脱,顺势飞回原处。

    西南方向那座营寨之内,哥舒东煌伸手一揽,依次将被先后击回的两柄麒麟斧牢牢握住。

    他未着麒麟甲,仅是一袭长衫,额头很宽,眉毛很淡,长身玉立,风姿极佳,与将门世家出身的叶万尘颇有相似之处,唯独本该握一把长剑才显风流的手中提着明晃晃的利斧,气质细腻中透出粗犷,却又比提刀的叶万尘多了些自草原上带来的野性。

    这位神将后裔甫一出手便是霹雳手段、悍然以一敌二,此刻手提利刃、面无表情地立在营中,却又显得沉静如水、自有雍容气度。

    他面向血海黑鸦旗的方向,将两柄麒麟斧在胸前一合,锋芒收敛,扣成一个斧盾,吐气开声道:“辱我之仇、敬我之义,哥舒东煌不敢一日或忘。区区一斧,还请笑纳!”

    他说罢微微侧头,看向叶万尘,眉宇间多了一丝傲气:“哥舒氏不出,竟使走卒为将。你不是他的对手,若再不知进退,今夜注定自取其辱。”

    叶万尘大怒,他举刀指着驻扎了一千戎骑马匪的哥舒营寨,恨声道:“边鄙野人、草莽匪类,一时猖狂得志,便真把自己当成神将后裔了?真是可笑之极!”

    自从在白马寨中被二爷屠灭镇麒麟之后,哥舒东煌的性子似乎沉静了许多,闻言竟丝毫不以为忤,抑或是根本就懒得多费口舌。

    他周身气机瞬间暴涨,右手举斧向天上一指,立时风云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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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真是各种忙,疏于更新,短短一章断断续续写了很多天,实在等不及完成一个大章了,赶紧先发出来,争取尽快续上,大伙儿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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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神将御魔图(下)

    叶万尘抬头望去,眸中立时倒映出一抹奇景。

    半空之中,一幅长近十丈的画卷正徐徐展开。

    画卷居中位置描绘了一位身着墨玉麒麟甲、身披紫袍的魁梧神将,面庞隐没在面甲之后,不能见真容。

    他面向画卷左方,骑一匹四蹄腾空的赤红龙驹,身后星空璀璨,隐隐有旌旗招展、铁骑相随,身前则是乌云滚滚、妖氛浓重,一头青面獠牙、黑肤赤发的大魔手持钢叉,拦在赤红龙驹前方,无数狰狞丑陋的恶鬼四下围绕,一派群魔乱舞的鬼蜮景象。

    神将左手控缰绳,右手高举一柄宝刀,似乎下一刻就要劈下,刀身上闪烁着奇异的北斗七星纹络,精芒耀眼、宝光冲霄。

    一众魑魅魍魉或面露惧色、仓皇躲避,或色厉内荏、围绕着大魔呼喝助战,个个神态鲜活、栩栩如生。

    “这是……神将真形、气象成图!”

    叶万尘大吃一惊,这等气象境界早有先例,多出自那些传承久远的大门阀或是教门之中,前辈大神通者以秘法留下图画,将自身真形烙印其中,传承同样见识、修炼同样功法的后辈子弟凭图观想,若恰好能与前辈神意契合,便能有所领悟进益,就如同走了捷径,立刻省去无数磨砺苦修。

    只是要做到真正契合,往往在血脉、功法、心志、悟性、际遇等诸多方面对观想者有着严苛限制,非自小由家族精心培养的真正嫡脉子弟几乎毫无可能。多数教门之中虽无血脉限制,但除去自身虔诚皈依,同样需要师长口传心授,所谓真传,所谓法不传六耳,便是如此。

    传世真形图何等珍贵,放眼周天都是屈指可数,观半空中画卷,那柄光芒耀眼的北斗七星刀以及诸多细节都足以证明这幅哥舒御魔图为真,而哥舒东煌此人能将如此繁复的传世真形图观想成功,这种契合程度,绝非一句惊才艳艳可以形容,简直就是哥舒麟台复生,若是哥舒氏一族犹存,只怕立刻便会将其奉为家主。

    叶万尘自然是个识货的,说起来,叶家的《虬褫乘云秘法》若想真正练成,就必须获得天子首肯,进入皇宫大内那座由尚宝监总管太监和秘书阁长史共同掌管的神秘楼阁,见到那面真正的白蛇墨云旗才行,而这也是叶家世代忠诚、天子恩宠不绝的最大缘由。

    他脸上神情变换,既有对昔日敦煌神将哥舒麟台的敬畏神往,也有对哥舒东煌能修成如此气象的嫉妒艳羡,更有几分技不如人的不甘与惭愧。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北斗者,圣皇七政也,天之诸侯,为帝前驱!哥舒御魔图在此,叶万尘,你可服气?”

    “你……”

    叶万尘心中五味杂陈,怅恨半晌,不免有些丧气,略一拱手道:“世兄高才,叶某方才失言了。”

    此言一出,诸营哗然。

    无法看到宗师气象的兵卒们不明缘由,却不妨碍他们对叶万尘前倨后恭的行为大肆嘲笑,宗师境界以上的高手则大都沉默不语,心中多有揣测,这前有刘屠狗,后有哥舒东煌,镇狱侯如此眼光、如此手笔还在其次,缘何天子竟能应允如此人物充入诏狱私军?

    黑鸦卫营寨之中,刘屠狗自天上收回视线,禁不住扭头看了白函谷一眼。

    在场众人之中,唯独白函谷是将门子弟出身,函谷白氏的《刀耕谱》虽只是文字传承,神妙之处远远及不上传世真形图,但道理都是相通。

    当初白函谷因为缺少了家族世代传承的最关键的领悟,始终无法将一身所学融汇贯通,后来听颜瑛诵读一遍《刀耕谱》总纲,才终于立地成就宗师。这位原本的白隼左尉,正是感念颜瑛大恩,才听其吩咐投奔刘屠狗的。

    白函谷感觉到二爷的视线,微微躬身道:“史书有载,敦煌神将哥舒麟台为了封侯,曾杀人盈野、屠城十数座,虽有大功,终究名声不佳,甚至连累后人仕途,没几代就家道中落。哥舒东煌与祖宗如此契合,只怕性情都是一般无二,大人切要小心此人。”

    二爷闻言咧嘴一笑,点头道:“他哥舒氏将一切阻碍都当做大魔来斩杀,自然能心安理得地杀人放火啦,不过话又说回来,《刀耕谱》以刀为犁,以杀戮为耕作,以白骨黄沙为田,春秋为种,英魂为肥,似乎也差不多?”

    白函谷抿了抿显得性情凉薄的薄唇,深邃森寒眸子中阴柔血煞气焰升腾,引得不少黑鸦侧目而视。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他忽然一甩袍服、面向刘屠狗半跪在地,沉声道:“函谷追随大人时日虽短,却也知道畏威怀德,此生愿为二爷耕田!”

    这是白函谷首次称呼刘屠狗为二爷。

    归根结底,刘屠狗硬抗神通一刀的景象实在太过震撼,终于让这位自视甚高的白隼左尉彻底归心,意识到日后刘屠狗即便不能如叶万尘所怂恿的那般成为第二个戚鼎,也定不是他白函谷可以企及的。

    既然如此,再不真心归附,更待何时?

    杨雄戟扭过头,对白函谷灿烂一笑。白函谷这一跪,代表的可不只是一人,还有他背后的二百白隼。

    后者同样报以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这头儿黑鸦更添和睦,那边儿哥舒东煌却是得势不饶人。

    他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道:“叶家好歹也是延续近二百年、绵延了数代的世家将门,虽然门第不高,子弟总也该懂得时刻自重身份,否则一旦说错了话、失了体面,难免让家门蒙羞。”

    叶万尘虽然先前话语里已有服软的意思,但眼见得哥舒东煌如此咄咄逼人,将自己家族好一通奚落折辱,胸中一口郁结之气终究难平。

    一片哄笑声中,他不由血气上涌,强辩道:“观想之法又非哥舒氏独有,更何况哥舒氏没落已久,后人从未现世,焉知不是你意外得到神将秘传真形,日夜观想之下侥幸成功?”

    “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如此,便叫你见识一下此图真正威能,方才知晓我的手段!”

    哥舒东煌手中麒麟斧一挥,语声隆隆、威势深重:“神将之所以凌驾众将之上,非只靠自身神通,更在于可集诸军众将之力于一身,你若不信,大可将你叶家虬褫旗借我一用!”

    半空之中,神将跃图而出,顷刻间凝聚漫天灵气显出身形,麒麟甲纤毫毕现、七星刀宝光湛湛,只是并无坐骑,原本控缰绳的左手也是空着。

    神将宛若有灵,俯身看向叶万尘,左手一招:“旗来!”

    叶万尘神情有些狰狞,咬牙切齿之余又似带着某种期待:“给你便是!”

    话音一落,原本仍浮在半空的白蛇与旗帜立刻飞向神将。

    白蛇身躯缩小,蛇尾缠在神将麒麟甲腰间,蛇身蜿蜒向上,最终将蛇头搁在神将肩头,而旗面上只余黑云的卫旗同样借助灵气显形而出,落入神将左手掌控。

    两人的灵气、神意、气象竟然连结为一体,威势之盛,一时无两!

    受此一激,神将的面甲忽然消失,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额头很宽、眉毛很淡,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这分明便是哥舒东煌的容貌!

    神乎其神的手段立刻压得诸营皆寂。

    这尊盘蛇擎旗的神将缓缓转身,面对黑鸦卫方向,右手北斗七星刀狠狠劈下。

    刘屠狗霍然抬头,半跪在地的白函谷霍然抬头,一千黑鸦霍然抬头。

    当日一别后,今夜又见麒麟神将欲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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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善恶既明,根基已固

    盘蛇擎旗、威风不可一世的麒麟神将举刀下劈,北斗七星刀所展露的刀意锋锐异常,隐隐有几分上承天意、下行杀戮的意境,假以时日,或可重现敦煌神将“天之诸侯,为帝前驱”的无上风采。

    尚在半空的刀气猛虎腰身一塌,似有些不堪重负。

    下一瞬间,神将身形与猛虎已是近在咫尺,北斗七星刀狠狠劈在猛虎额头!

    猛虎双目中陡然放出绚烂神光,紧接着坚硬头颅轰然炸裂,虎躯亦是随之糜烂,眨眼便崩散成了漫天刀气。

    下方黑鸦除寥寥几人外,俱都忍不住闷哼一声,眉心因修习屠灭锻兵术所留刀痕齐齐开裂、鲜血直流,少数人疼痛难忍,更是双手抱头、失声惨叫,场面极为奇诡惊悚。

    这头刀气猛虎乃是昏迷中的刘屠狗受西北天际杀气异象刺激,无意识中以屠灭刀为凭传递自身刀意,再联结受了拈花授记的黑鸦们的刀气而成,这其中并不包括任、白、董、张、桑、公孙等另有主修功法者,亦不包括杨雄戟、徐东江、刘去病这类自行筑基成功、并不依赖血海棠刀气者。

    是以这头猛虎核心神意虽强,形体却只是集一众最高不过练气境界黑鸦的刀气而成,匹敌一般宗师尚可,一旦对上由两种大成气象融汇为一的麒麟神将,难免相形见绌,立刻就被打回原形,连带黑鸦们也受了或轻或重的反噬。所幸屠灭锻兵术的修炼本就痛苦无比,黑鸦们早已习以为常,些许反噬倒还扛得住。

    “华而不实!什么‘虎身乃刀气,绕颈如斩头’,当日逞威一时,此时再看,也不过如此。”

    一刀便将猛虎劈散,报了当日白马寨山道上被此虎逼得狼狈不堪、甚至被打碎麒麟盔的一箭之仇,半空中麒麟神将脸上露出快意之色,其自然生动,几与生人无异。

    “嘿,俺这误打误撞摸索出来、只能融汇同源刀气的野路子,比起哥舒氏能借用他人宗师气象威能的神将传承,自然是远远不及喽。当日我只以为你是要以多种神意一点点拼凑出一个复杂浩瀚的绝顶气象,不想你的野心远不止此,非但自身气象如此繁复,竟还要吸纳他人的为己用,厉害厉害。”

    刘屠狗咧嘴一笑,哥舒东煌此人在惨败于自己刀下之后,非但没有消沉气馁,反而知耻后勇、修为大进,惊才艳艳的天资且不提,单是这份坚韧不拔的心志就着实不凡,是以虽说此虎非彼虎,两者威力不可同日而语,但此刻却没啥解释的必要了,平白让人小觑了去。

    听到一贯飞扬跋扈的黑鸦校尉竟坦言自家功法比不上神将传承,哥舒东煌眸中光芒闪动,似是有些意外,旋即才反应过来,心中骇然:“此人自创刀招也还罢了,难不成所修根本功法,竟也是自创?”

    刘屠狗可不知哥舒东煌一瞬间转过了这许多念头,只是好奇问道:“那我当日胜你的三刀,你今夜是不是也要一一破去?”

    说话的同时,他将屠灭刀往地上一插,双手向身后摆了摆,簇拥在他周遭的黑鸦们立刻散开,让出了一大块场地。

    听对方提起当日的三刀,哥舒东煌不由冷笑道:“自当领教!只不过此刻换我居高临下,我倒要看看,你那招以上凌下、以力压人的‘山崩’还怎么使,那招飞瀑砸落、洪水滔滔的‘大河登岸’又怎么用!”

    他话音未落,麒麟神将已是再次举刀,肩头白蛇扬起头颅,一口寒气喷在北斗七星刀的刀身上,左手中旗帜无风飘动,旗面上黑云溢出,化作一股黑色阴风,绕着神将与宝刀盘旋不休。

    “降魔!”

    麒麟神将一声暴喝,当真如神灵发怒、雷霆大作,震得人心魂俱动!

    北斗七星刀再次劈下,相比先前电光火石的一刀,这一刀要慢上许多,除多了些阴损的寒气黑风相随,粗看上去威势提升有限,然而唯有处在刀锋之下的刘屠狗并一众距离较近的黑鸦才知,刀上自有天地大力相随,要将众人牢牢定在原地。与此同时,麒麟神将头顶那幅御魔图上又时时传来吸引攫取之力,在扰动拉扯着大伙儿的神念。

    刘屠狗心中升起明悟,暗道这哥舒东煌的功法着实神奇,一刀之下,中者身不由己、神念虚浮,自然就难免落败,且这一刀既名“降魔”,分明就是将自己与众黑鸦当做御魔图中的大魔与小鬼来对待了。

    “想来哥舒东煌这幅神将御魔图要彻底修炼成功,除了吸纳其他宗师的气象来增加道悟,便是要以北斗七星刀不断击杀大敌,同时收其神念充实图上的魑魅魍魉,道魔相辅相成,一同水涨船高。这种修行自然是繁琐凶险、苦难重重,然而一旦修成,威力只怕也是远超同侪。恩?似乎其中还另有玄妙?”

    刘屠狗走的本就是海纳百川的路子,此刻自是见猎心喜,细细体悟的同时不忘嘿嘿一笑,应道:“那两刀都是俺观看天地奇景或是他人意气招式所得,拾人牙慧而已,随性的很,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说起来,三刀本是一刀,只因当日琢磨未定、招式未成,才不得已分开使用。不过么……”

    说到此处,北斗七星刀的刀锋距离二爷眉心已不足三寸,白蛇寒气袭体,在他眉毛上凝结成了白霜,带有剧毒的黑风拂过,与护体罡气摩擦得滋滋作响。

    二爷不以为意,右臂兀地前伸,同时手掌一翻,掌心向天。

    就在这一伸一翻之间,注目于此的众人忽地心生乾坤易位、日月倒悬之感,便如当日“山崩”一刀,雄浑天柱蓦然拦腰而折,大半截山体轰然倒转砸落,又如“大河登岸”,滔滔河水浊浪排空,在天空上咆哮冲撞,瞬间化成飞瀑轰落,又转而横流,冲突激荡。

    天地亦仿佛为之一顿,北斗七星刀的刀势骤然减缓。

    似慢实快、恍恍惚惚之间,众人只见二爷掌心托起一株嫩芽,玲珑剔透、璀璨清澈,不见一丝杂色。

    嫩芽顶端伸展着一片近乎透明的叶子,脉络鲜明,隐隐有七彩毫光流转。

    一柄极为小巧的屠灭刀浮现,被叶片托举着,同样澄澈,刀身中隐隐有着猛虎、天柱、日月、雷霆……种种雄奇景象轮转不休。

    如此奇景一闪而逝,只因刘屠狗忽地五指合拢、狠狠攥拳,整个拳头皆被璀璨澄澈的光芒笼罩。

    他手腕再次一翻,五指成爪,爪尖晶莹剔透,掌心却已空无一物。

    “病虎探爪!”

    许久不曾使用的“病虎三式”再现,威力却早已天差地别。

    虎爪轻轻一抬,恰好抓住了北斗七星刀的刀尖。

    北斗七星刀立时前进不得,刀身颤动,宛如哀鸣。

    刘屠狗抬起头,看着麒麟神将那张与哥舒东煌一般无二的脸渐渐涨红,蓦地灿烂一笑:“你这一刀威力绝伦,不敢说已近神通,但半步神通的威力总是有的,只可惜还差了些意思。”

    “我先前拼了小命不要硬接鲁绝哀一刀,终于念头通达,看清了心中善恶,直到方才醒转,才算是夯实了半步神通的根基,再不会境界忽高忽低。”

    “早在白马寨时,就有传言说你的一千戎骑是拿女人换来的,不知你心中可还有善恶之念,可还会惭愧悔恨?”

    麒麟神将的脸色骤然变作铁青:“善恶之念?这世道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无非就是有舍有得而已,先登卫乃至黑鸦卫的名声不比马匪强多少,你一个杀人如麻的黑鸦校尉竟跟我空谈善恶,岂不可笑!”

    刘屠狗闻言认真地点点头,以只有自己和麒麟神将可闻的声音小声道:“这便是道不同了,此刻你自比神将,视我为魔,其实在我看来,你那图上的神将与大魔无有不同,不过是互为阴阳的一体两面罢了,你把七星刀换成双手斧,是想一道一魔、同修并进吧?只可惜这都是细枝末节,等你何时不再惭愧悔恨、可在神将与大魔之间自如转换了,何时才有与我匹敌的可能。”

    麒麟神将面露惊容,不由失声道:“你是从何得知?”

    哥舒氏之所以迅速没落,后人难以道魔合一、极易走火入魔身死或是干脆沦为魔头才是最隐秘且最要命的因由。

    “猜的!”

    二爷咧嘴一笑:“今儿就到这儿吧,你可别怨俺以境界压人。”

    他说罢爪尖轻轻一捏,北斗七星刀的刀尖立刻碎裂,刀身上瞬间裂纹密布,紧接着砰地一声,闪烁着星光的灵气碎片漫天洒落。

    “无招也无式,非山亦非河,我有一刀经,明心杀善恶!”

    麒麟神将怒吼一声,自手臂开始寸寸崩溃,连同白蛇与黑云旗,一起消散于无形。

    西北方向营寨中,哥舒东煌隐没于长袖之内的右手在微微颤抖,袖口中鲜血流淌,滴落在右手麒麟斧上,凄艳而刺眼。

    他脸上狰狞杀机浮现,又费了好大力气才给压制隐没、复归平静。

    刘屠狗收回右手,又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后脑勺,自言自语道:“距离神通境界,到底还差了点儿啥呢?”

    寨门前,叶万尘神情萎顿,再无先前的俊美风采,他极为费力地抱拳一礼,虚弱道:“刘校尉修为精深,叶某佩服,日后南垒事务,就请刘校尉多费心了。”

    这话一出,黑鸦们看向叶万尘的目光越发不善,只因此人话中看似服软,但当着南垒诸营面说来,又多少有挑拨之嫌,难免被人敌视。

    “我虽不是哥舒那般的‘草莽匪类’,却也同样是叶兄看不起的‘边鄙野人’,既然大家相看两厌,就不要这般惺惺作态了。南垒事务谁爱管谁管,二爷我可不学戚鼎那个倒霉蛋。”

    刘屠狗摆摆手:“不过嘛,各营各卫的兄台听了,日后凡遇我黑鸦,还请能让就让、能避就避,若再有人寻衅,可别怪二爷拆了他的营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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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疑窦重重,抽丝剥茧

    杨雄戟咂咂嘴,小声嘟囔道:“二哥,你这几句话说得也忒没绝顶宗师大高手的风范了,根本就是江湖上打家劫舍、占山为王好汉们的水准呐!”

    紧接着他嘿嘿一笑,话锋一转道:“不过听在俺老杨耳朵里,咋偏就觉得这么舒坦呢?”

    周遭一众黑鸦的高层对视一眼,不禁莞尔。

    任西畴颔首道:“虽瞒不过明眼人,倒也能免去不少麻烦。”

    粗俗无理、目中无人,刘二爷最后几句耀武扬威的言语一出口,再加上之前向神通挥刀的事迹,今夜之后,只怕全京师都会知道黑鸦校尉刘屠狗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无脑莽夫了,纵有些本事,也不过如此而已。

    刘屠狗静待半晌,见再无人再冒头,连同叶万尘也在麾下铁骑的护卫下退去,便挥挥手道:“都散了吧。”

    聚拢在大帐周围的黑鸦们领命行礼,除了久别重逢的阿嵬和随侍的小药童,余者纷纷散了,但不知何故,前不久才由牵虎奴升任扛旗小校的谭恕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朝西北方向,神情肃穆。

    刘屠狗走到谭恕身侧,开口问道:“怎么?”

    谭恕转过头,肤色焦黄的小脸上显露几分愁容:“大人,我那素未谋面的师叔仙去了,而且他老人家肯定是粉身碎骨了,我来时师父还嘱咐我要给师叔收尸呢,这下倒好。”

    刘屠狗见谭恕并无多少悲伤之情,也就懒得说啥节哀顺变的虚言,抬手拍了拍这半大小子精瘦坚硬的肩膀:“好好修行,日后给他报仇便是了,要是还打不过,二爷就带着弟兄们跟你并肩子上。”

    他说罢又觉好奇:“上古练气之道如此神奇?你既跟你那师叔从未见过,隔着这么远,就知道死的是你师叔?”

    谭恕极为肯定地点点头,回答道:“错不了,虽然我走的是锻体渡劫的路子,师叔则是剑仙一脉,但根子都是一样的,他老人家最后那一剑毫无保留,分明便是他那一脉独有的传道之剑,我绝不会看错。”

    “传道之剑?”

    “是啊,我听师父说过,师叔那一脉历来人丁单薄,每代可得真传者寥寥无几,剑主之位的传承尤为苛刻。每代剑主座下都有几名自小培养的奉道真传弟子,剑主年老传位时,便会将凝聚毕生修为感悟的传道之剑依次刺入自愿尝试的弟子体内,若是撑不住,立刻就是一身精华被道剑吸纳一空、粉身碎骨的下场,若是撑得住,自然修为大增,继任为剑主,而使用了这秘法的老剑主,最好的结果也是元气大伤,甚至以这一脉决绝刚烈的性情,大多都是油尽灯枯、化为齑粉。”

    “说到决绝刚烈,因为每撑死一个,道剑就会更增威力,有时候,若是在传位之前就已经出了一名公认青出于蓝的天才弟子,往往便将此人排在最后一个,同辈师兄弟连同老剑主在内都会慷慨殉剑,以性命助其更上一层楼。这法子如此凶险惨烈,搞到最后往往就成了强者通吃、一脉单传。虽不知师叔他老人家为何要在与人生死相拼时用此秘法,但既然对手没死,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说到此处,谭恕瞥了二爷重又提在手中的屠灭刀一眼:“据说曾有一位境界极为高深的剑主,传位时座下弟子死得仅剩一个,即便这一个已是最强者,仍然毫无成功可能,老剑主一怒之下,宁可将作为剑主信物的春雷法剑折为两段、弃之荒野,亦不肯留给因硕果仅存方才继任的无能弟子,后人百般寻找,竟至今不曾寻回。”

    刘屠狗听得心中一动,不由想起了当日屠灭重铸时所用的那截断剑,剑中所蕴符文剑意,分明就是春雷动而大地复苏的意境,那剑身的断口处十分平滑,本以为是被另一柄利器削断,不想竟是被人生生折断!

    这下可真是遇到正主了,而且谭恕这小子嘴上不说,心里可是明白得很呐。

    二爷目光炯炯,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笑着转移话题道:“如此一来,杀死你师叔的仇人岂不是得了你门中真传?这可真是糟糕。”

    谭恕闻言却摇摇头:“练气士以天心为己心,不受****所累,也没有太多门户之见。尤其是剑仙一脉,更要断情绝性、唯道唯剑,师叔技不如人,死也就死了。所谓真传,几名奉道弟子一个不拉都会学到,传道之剑说到底只是为了确保不会一代不如一代的手段而已,至于那人所得,只不过是我师叔一人的感悟,其实没什么要紧。我日后碰上,说不得也要唤一声师弟或是师妹呢。”

    他一张小脸忽地皱了起来:“虽说上古以来宗门中风气便是如此,可我这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毕竟听师父说,师叔原本是要找郑殊道讨回半截春雷,以其中剑意助我渡雷劫的,不能太没心没肺了不是?也不知师叔有没有留下别的真传弟子,若是有想不开要去寻仇的,我该不该帮忙?”

    另外一半春雷在郑殊道手里?当初慕容小娘儿就说要带自己去截杀此人,不想却跟同是出身西湖剑宫的裴洞庭狭路相逢,拼了个两败俱伤,裴洞庭伤好后修为大进,与鲁绝哀一前一后放倒了天门二峰,自家也在那一战中成就灵感,顺带将裴洞庭的天柱灵感纳为己用,虽说日后少不得还要做过一场,但终究是因祸得福了,如此种种,当真令人唏嘘感叹。

    刘屠狗张了张嘴,有些啼笑皆非,才要细问,忽地轻咦一声,偏头看向中军大帐。

    几乎同时,大帐内传来一声轻笑,空灵清丽,犹如凤箫声动,十分悦耳:“听得入神,一时漏了气息。刘二哥别来无恙?”

    这个声音、这句问候,刘屠狗可是熟悉得很,微微错愕之后,他禁不住咧嘴一笑,快走几步,掀帐而入。

    果然,大帐中央,背对着门口,俏生生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淡紫衣裙、腰间收束出一个柔美的弧度,齐腰长的黑发柔顺如丝绸,发髻上呈扇面插着三支晶莹的碧玉簪子。

    听到刘屠狗进帐,那身影立刻转身,十五六岁年纪,瓜子儿脸,琼鼻樱唇,一双狭长的丹凤眸子眼波流转,可不就是那个腹黑难缠、四处招灾惹祸的慕容小娘儿么。

    慕容春晓眉间嘴角噙着笑意:“听闻二哥你大发神威,竟能硬接飞仙观主一剑而不死,小妹不胜欣喜呢。”

    刘屠狗嘿然一笑:“先前一不留神在真定王府着了道,背了一道气运枷锁,正好借鲁绝哀的神通一刀斩断了,现下虽说修为有所精进,可也没底气能再接下一刀喽。”

    说罢他忽地故作神秘地低声问道:“妹子可知道哪里还有气运枷锁这东西?真定王府里有个镇北鼎,其他王府乃至皇城大内是不是也有?你家是圣人门庭,不会连这种劳什子都没有吧?”

    慕容春晓哑然失笑:“怎么?着一次道尚且不够,还上赶着想来第二次?”

    刘屠狗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只要有益于修行,再背一条又有何不可?”

    慕容春晓闻言神色郑重起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黑衣少年,感叹道:“难怪二哥能勇猛精进至此。想必你还未见过镇狱侯爷?他就是这方面的大行家,你又何必舍近求远?说起来,那个背佛北上的法十二走的也是类似的路子,他们佛门从不缺这等自虐苦修的法门。”

    “佛门?他们?你是说……”

    刘屠狗听出慕容春晓的言外之意,有些惊诧,怪不得谭恕的师父周铁尺神神秘秘地说这一任的君侯与任何一位当朝武侯相比,都堪称特立独行。难不成专行拘押杀戮之事的镇狱侯爷竟是个和尚?

    慕容春晓点点头,转身走到刘屠狗躺过的榻上坐下,笑道:“你见了便知。说起来,镇狱侯爷选中二哥,当真是慧眼独具,二哥你也是不负所望,才一入京,一战神通一刀名扬天下,二战两巅峰宗师搅得禁军大营不得安宁呢。”

    刘二爷闻言哈哈一笑,也跟着走到榻前,老实不客气地挨着慕容春晓坐下,轻轻一吸,只觉幽香扑鼻。

    “慕容妹子深夜来我寨中,不只是为了叙旧和说这些恭维话的吧?”

    慕容春晓倒也不恼,扭头横了二爷一眼,眼波流转,眉间轻染春烟。

    “也没别的,公孙龙与吴二三两位当世绝顶剑术宗师一场生死大战,寻常人或许懵懂不知,在小范围里却又不是什么秘密。小妹也是修飞剑的,久闻上古青州飞剑术的名声,是以出城远远观战,不想公孙龙竟舍弃飞剑之锐,纯以剑意剑气与剑魔争雄,心中正在失望,恰又见到二哥苏醒,欣喜之下索性赶来见见故人。对了,阿嵬可是我帮你找回来的,不知二哥怎么谢我?”

    公孙龙入京,一路挑战沿途剑术宗师,几乎是与黑鸦前后脚的事,双方只差近七日的路程,刘屠狗和谭恕在前只顾赶路,要快于消息传播的速度,是以始终没有听说此事,竟不知谭恕的师叔便是公孙龙。

    刘屠狗听得心中震动,如此一来,连谭恕都能感应到屠灭刀之中的春雷断剑,曾近距离接触过二爷的公孙龙又岂会不知?对方不仅没有要讨回旧物的意思,反而还通过俞应梅俞大家以绣春刀相赠,更从朔方一路与黑鸦同行至蓟州,这又是何意?

    他也不避讳,当即将心中所想说出。

    慕容春晓也顾不得要谢礼的事儿了,她刚刚听到了谭恕师门秘闻,此时又听闻屠灭刀与春雷剑的渊源,也是惊讶不已,饶是她这等聪慧灵犀人物,一时也想不透其中关键。

    皱眉半晌,她眨了眨丹凤眸子,意味深长地道:“公孙龙身上背负的,可不止是重兴宗门这一副担子。且不提他背后的长公主府,公孙龙虽是自幼家贫,但祖上也是阔过的,公孙家族原本是武成王的部曲!绣春卫是武成王旧部,他们的遗物理当珍之重之,他将所集的部分绣春刀赠你,本意可能并不是要与你结个善缘,毕竟你当时只是个刚刚拉起队伍的百骑长罢了。莫不是他当时就萌生了死志,有了托孤之意?毕竟放眼大周,黑鸦与绣春最为相像。你可能不知道,绣春卫两营最早也是由被戚鼎赦免的死囚组成的。”

    世事之奇,往往令人目瞪口呆,因不容于剑州剑林世家而逃亡、《大将军舞剑歌》、俞应梅的剑舞以及悬绣春刀于檐下,如此种种,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刘屠狗不由得想起了在灵应侯府那一夜,每个人都有秘不示人的身份与坚持,也是这般的波诡云谲、真假难辨。

    他有些不解地道:“按你的说法,公孙龙今夜以传道之剑对阵吴二三,分明也是在托孤,只是以他如今功成名就、称霸一方的地位,重兴宗门的事业又远未完成,缘何就生了死志呢?”

    刘屠狗虽是提问,但心中也自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也只有公孙龙自己知晓了。或许俞应梅知道一些?那个剑骨天生的奇女子,应当就是公孙龙的奉道真传弟子了,又缘何被弃而不用?

    慕容春晓摇摇头:“绣春刀这等死物可以托孤,可宗门里又不是只有他公孙龙一人,他死了又不会灭门断传承,托的什么孤?在我看来,他似乎原本就是想要以一死来成就吴二三的。毕竟……今夜这一战,竟然不是鲁绝哀亲自下场,甚至也不是他的弟子或其他谪仙帖中人,而是吴二三这个出身清楚的无根浮萍,实在是匪夷所思。”

    她忽地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沉吟道:“出身清楚、无根浮萍……只怕是做不得准了,鲁绝哀从湘戾王余孽手里救下吴二三,看来也不是一时兴起啊……随后吴二三更是被万柳庄看中……嗯,还真是有趣得紧,可就算是那一位,也未必就能让公孙龙如此人物甘心赴死吧?”

    那一位是哪一位,慕容春晓没说,刘屠狗心里却是一咯噔,万柳庄……非得自家成就神通才有资格进入的万柳庄啊。

    慕容春晓忽地横了刘屠狗一眼,语调一变,带上了些调侃之意,似笑非笑道:“你的那个小相好俞大家可也不是寻常人呢,她姓俞,西征勋爵中仅次于戚鼎的宣威王、后来的第一代怀德侯俞达的俞!”

    刘二爷立刻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她是小相好,你岂不是老相好?”

    此语一出,两个人都是呆了一呆。

    过了片刻,慕容春晓回过神来,已是霞飞双颊、花开满面。

    就见慕容姑娘缓缓起身,漂亮眸子中水雾升腾,已是泫然欲泣:“二哥,小妹哪里老了,你莫不是要始乱终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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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狗介绍:
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