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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泥塑木雕(下)贺三长老绝版v烂人

    这两句话,自然是讥讽袁守印、张南容二人被敖莽压过,遇事不能做主,只好装聋作哑,便如寺庙中被高高供起的泥塑木雕一般,徒有虚名、却无实权。
    闻言,张南容朝敖莽看了一眼,目光中看不出什么怨怼之意,反倒是苦笑了一声:“这两句话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有幸身在中枢、辅佐天子,总要相忍为国才是。”
    袁守印嗬嗬一笑:“这就对了。咱们三个站得太高,爬到半山腰的人远远观望,看又看不清楚、听也听不真切,一旦头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难免以己度人、胡乱揣测。殊不知,但凡能爬到山顶这个位置的,又有哪一个是真正的草包庸人呢?谁要是不拿泥雕木塑当神灵看,那才是真的愚不可及。”
    “这封奏折,咱们谁也压不住,我虽不是首辅,好歹也是协办大学士,出了事,自然也只能我来担。”
    袁守印边说边缓步朝殿外走去:“于获麟到长安县时日不长,京师的街面上却已经有人在传扬强项令的名声。我袁铁肩老了,且以此残躯,护持这个强项令一程吧。”
    “铁肩公留步!”
    敖莽伸手拦在袁守印面前,笑道:“铁肩公这是做什么?我本以为老大人虽然老迈,却还不至于糊涂,如何竟说出这等丧气话?”
    “敖莽!
    张南容怒气上涌,忍不住上前一步,头一回主动与敖莽针锋相对。
    敖莽恍若未见,径直拽起袁守印的衣袖,将那封奏折扯了出来:“莽初入仕途,就曾听人说过,甘露一朝,文有袁铁肩、武有曹虎头。如今那位老当益壮的虎头军机正得势,若是此去天子震怒,连累铁肩公就此归老田园,岂不可惜至极?”
    闻言,袁守印尚未答话,静气先生张南容已先一步气哼哼地道:“敖大人当真霸道,说来说去,分明就是不许我二人插手罢了!你想独得这个大人情,其实也容易,只要能当场拿出个切实可行的章程来便可。若是拿不出,就别怪我张南容横插一手。”
    敖莽哈哈一笑,忽然顾左右而言他:“敢问御史中丞大人,兰陵殿下已经由郡王一跃而为亲王,然而王府长史的人选至今都悬而未决,这像什么话?那征讨妖蛮是何等大事,竟由着殿下一言而决,枢密院咱不管,可殿下事前可曾知会内阁和军部?”
    张南容不清楚敖莽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心中疑惑大起,却仍是下意识地点头道:“此事我早就忧心,再拖延下去,确非朝廷之福。”
    敖莽听了,不由得笑问道:“静气先生既有此心,为何不在大朝会上当场提出来,反而自始至终都如木雕一般冷眼旁观?”
    张南容瞪了敖莽一眼,理直气壮道:“你当我是于获麟这等不通权变的愣头青?天子偶有失察,做臣子的理当进谏,可这进谏也要挑个好时机不是?兰陵殿下晋封亲王,那是天大的喜事,我得多不识趣,才会在那时候站出来煞风景?”
    他说罢,忽然若有所悟,饶有深意地看了敖莽一眼。
    敖莽禁不住抚掌大笑:“这就是了,哪儿有昨日才下旨筹备西征,今日就给陛下泼冷水的道理?于获麟的折子不妨先压上几天,待我寻个良机,拿此当做笑话讲给陛下听,没准陛下就一笑置之,将于获麟和我们三个倒霉蛋儿一并当个屁给放了也未可知。”
    “在此之前,若是陛下听到风声,下旨责问,二位老大人只管将阻塞言路、欺君罔上的罪名推到敖莽身上便是!”
    听见这话,张南容立时住口不言,袁守印则干脆又坐回了自己的大圈椅。
    就听这位垂垂老矣的铁肩公幽幽地道:“我这人呐,越是离死不远,就越爱忆及往事,常常悔恨当年一念之差,做下了许多错事,如今纵想弥补一二,却已然迟了。”
    “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敖执政,当真不怕在那青史之上,留下个弄臣、佞臣、权臣的坏名声?”
    敖莽听了,极为干脆地摆摆手,颇是不以为然:“我家中的书斋留名不取,为的就是待将来人死神灭,尽由着后人盖棺定论。至于能留下个什么样的名声,我人都死了,与我何干?”
    他说罢,斜眼睨向张南容,丝毫不留口德地道:“我可不是静气先生,又想着逢迎天子,又想着让那些个所谓的清流满意,整日里跟个小媳妇似的受那夹板气。张大人也不想想,长安令既是我举荐,纵然他不待见我,我也是实打实的举主,还能让你给扒拉到御史台的碗里不成?”
    张南容眯起眼睛,沉声道:“敖大人,此事我让也让了,你还要咄咄逼人?什么叫御史台的碗?御史言官、清流物议乃是公器,张南容绝不敢私心自用!于获麟此时上表,虽说不合时宜,但终究是个直言敢谏的诤臣,我要保下他,全然出自公心,绝无施恩图报、培植党羽之意!至于敖大人口中所谓的夹板气云云,如今上有仁德天子,下有众正盈朝,就更是无从谈起!”
    敖莽听了便笑:“静气先生息怒!老大人的操守,敖莽向来是佩服的。只是那于获麟曾被谪仙帖刺杀过,侥幸逃过一难,这事虽隐秘,我却不相信静气先生不知道!日后一旦传扬出去,于获麟在士林清流之中必定身价倍增,今日又上了这么一道捅破天的奏疏,名臣气象已现!难保他日后不会成为能与铁肩公、静气先生媲美比肩的人物……嘿嘿,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嘛!”
    袁守印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叹息道:“敖大人,明明是一出长安令冒死进谏、三执政为国留才的佳话,怎么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不是个味儿了呢?谁人没有私心,可只要这私心于家于国有益,就堪比公心,任谁也无可指摘。”
    敖莽立刻正色道:“铁肩公所言,正是老成谋国的金玉良言,莽受教了!”
    他躬身一礼,起身道:“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陛下着急了啊,如今心思都用在枢密院那边儿,怕是没这个闲工夫跟咱们内阁打擂台。一个小小的长安令说了些什么话,若是无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其实无足轻重。可若是咱们在这时候争着抢着力保于获麟,朝堂百官会怎么想,地方州郡的封疆大吏们会怎么想,如果因此耽误了西征,当真以为陛下不会杀人吗?”
    “推波助澜?”
    张南容的眼中多了一丝警惕,嘴上仍是不肯示弱,哼了一声道:“敖大人一开始假意回避,摆出一副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的模样,就是想看看于获麟背后有没有站着人,譬如说我张南容,甚至还有铁肩公?”
    敖莽毫不避讳地点点头:“正是。”
    见状,袁守印禁不住出言问道:“那为何敖执政忽然又改了主意,头一个表态要力保于获麟?”
    敖莽笑容坦荡,难得一本正经地答道:“与铁肩公方才所言差不多,只因敖某突然想到,如果在下一直心心念念要战而胜之、取而代之的两位老大人,竟是如此不堪的蠢物,那仍旧未能成功登顶的敖某,又该是何等庸碌无能之辈?”
    “铁肩公、静气先生,敖某果真如此庸碌无能吗?”
    张南容默然无语。
    袁守印看向敖莽的目光之中忽而有些释然,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艳羡之意。
    下一刻,当着殿中所有大小官员的面,这位已入暮年的铁肩公蓦然叹息道:“老喽!”(未完待续)

第339章 读书人

    京北,禁军大营。
    黑鸦军营寨之中,新立起一座约有半人高、被称作点兵台的宽阔木台。
    台上居中靠后的位置放了一把交椅,交椅上铺了一张巨大的赤色虎皮。
    除此之外,这所谓的点兵台上便再无其他布置和装饰,堪称简陋。
    两名隶属伏魔殿的黑鸦抬着一个装满了血淋淋鲜肉的大木盆,经由点兵台一侧拾阶而上。
    雪蹄绿螭兽懒洋洋地横卧在木台上,作为青牛卫中仅在杨雄戟一人之下的活祖宗,这头青牛妖兽的小日子向来过得极为滋润。
    它自然早早就觉察到了两名抬肉黑鸦的气息,可直到那一大盆肉被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家嘴边儿,雪蹄绿螭兽依旧头也不抬,别说吃,就连瞧上一眼的兴致也欠奉。
    “你这厮尝过了赤虎肉,本事没怎么长,吃起饭来倒比先前难伺候了十倍!”
    杨雄戟席地而坐,同样是懒洋洋的,整个人仰头靠在雪蹄绿螭兽油光水滑的脊背上,寒铁长钺戟则被十分随意地搁置在他的脚边。
    他笑骂了一句自家的坐骑,摆了摆手,让那两名战战兢兢的黑鸦退下,继而颇有些百无聊赖地嘟囔道:“老牛啊,还记得当初二哥、阿嵬、你、我,咱哥儿四个一起出山时的情景吗?”
    “我当时怎么说来着,对了,我说他日青史之上该当这般记载,北边大乱,刘屠狗并杨雄戟慨然出山,一骑白马,一骑青牛,牛马出而天下平!”
    杨雄戟说到此处,哈哈一笑:“如今二哥麾下黑鸦足足有三千骑,便连老子也管带了一千青牛卫,生狄万夫长的脑袋也砍过,贺兰汗金狼军的大旗也断过,姬家真定老亲王的府邸也闹过,这偌大的京师也纵马横行过,跟着二哥,不知见识多少人生快意事!”
    “只是有一桩不好,便是如今咱黑鸦里的人越发多了、心思也越发杂了,就连拍二哥的马屁都花样翻新、一山更比一山高了。”
    就见伏魔殿主、青牛校尉杨雄戟一脸愤懑地拍了拍屁股下的木台,继续道:“曹春福明明是个铁匠出身,连夜带人伐木做木匠活儿咱就不说了,毕竟是个只知道卖力气的老实人。咱就说谭恕那毛孩子,来路不明也就罢了,脑子却是忒灵光,昨夜里愣是整了一出恭请二爷升座的好戏,把老子连同一众老兄弟的风头都给抢去了,偏偏老子们也都盼着二哥一路青云直上,也只好统统跪下,心甘情愿地跟着恭请。你说气不气?”
    闻言,雪蹄绿螭兽抬起眼皮,用鼻子使劲儿嗅了嗅,脸上尽是厌弃之色,却仍是忍不住****,往嘴边木盆里一卷一收,满嘴尖牙略微嚼了嚼,随着血水淋漓而下,一大块鲜肉就这样被它吞下了肚。
    杨雄戟一拍大腿:“着啊,还是老牛你懂我的心思,当时俺心里就是这么个别扭劲儿!”
    他说罢又回头,瞟了一眼那张虎皮交椅,声量跟着降低了不少:“说起来二爷升座虽然威风,却也实在寒酸,往光秃秃的神座上一戳,跟个神像排位似的。还是老任有心,回来就把那头赤虎扒了皮,以秘法炮制一夜,又让麾下四个牛鬼蛇神出去,寻了不知哪家流年不利的大户,弄来这么一把还算入眼的交椅。总算二爷来点兵时,不至于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杨雄戟忽地住口不言,斜着脑袋、支起耳朵听了半晌,这才又开口道:“听听,北军大营那边儿喊杀震天、操练得很是卖力啊,咱们远在南垒竟都能听得如此清楚。不过这也难怪,大朝会上天子决意西征的消息一到,这帮子军汉就统统发了疯,做梦都想被选入曹虎头麾下,好搏个马上封侯的泼天富贵、封妻荫子的锦绣前程。只可惜二哥当初在金城关上不肯跪拜,大大地恶了那位曹大军机,如今又入了镇狱侯麾下,想来是没甚指望了。唉,俺老杨实在是命苦。”
    杨雄戟自说自话地絮叨了一阵,就见一什五名黑鸦满脸煞气,押了五个身穿赭衣的人过来。
    见状,他不由得轻咦了一声,开口问道:“这几个是昨儿新提回来的死囚吧?徐东江不赶紧拉去操练,押到我这儿是唱的哪一出?”
    此时十个人已经走到台下,领头的黑鸦伍长抬头禀告道:“杨爷,这五个都是因为管不住裤带、坏了良家女人的贞节,又侥幸没被人当场打杀,这才判了死罪的。徐副尉说他既然管着练兵的差事,就不许这种渣滓留在咱们军中三卫。他记着昨夜二爷的吩咐,就先派人问过了任殿主,结果祈福殿那边儿也说不要,徐副尉便派卑职将人押过来,请您的示下。”
    杨雄戟更添疑惑:“既然都不想要,立刻砍了就是。我记得杀人的活儿,二爷不都交给公西十九那个劳什子的送喜天官了嘛!”
    “公西天官说,他们只管杀经由进禄桑天官抓捕、增寿傅天官定罪、二爷和任殿主点头勾决的人物,再者**之罪虽恶,自有刑部和各地官府管着,就算如今入了营,要杀也该是军法官徐副尉来杀,他们……管不着!”
    杨雄戟连忙摆手:“你都把我绕糊涂了,既然如此,就更不该送到我这儿啊?”
    “徐副尉说,这几个还算不得黑鸦,不能行军法。”
    “嗯?”
    闻言,杨雄戟脸上终于露出恍然之色,不由得重重哼了一声,气极而笑道:“老牛啊,瞧见了吧,拍马屁的时候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没人记得谦让二字,这等到要干脏活儿的时候,一个二个却都来借咱的刀了。既然不能行军法,**之罪又不归咱诏狱管,送回长安县衙不就得了?”
    台下那名黑鸦伍长连忙赔笑道:“杨爷说笑了,人是咱们从长安令手里硬抢来的,若是再给送回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徐副尉说了,虽说他手里添了些权柄,但二爷不在,杨爷最大。京师不比北地,杀人是大事,既然是大事,自然还得您老拿主意。”
    “嘿嘿,甭给杨爷我管**汤!你们血棠卫和老任的祈福殿推来推去,不就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把大营和前衙、军法和律法一并分割清楚,好让大伙儿心里都有个数,省得以后闹纠纷吗?”
    杨雄戟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屑地道:“这还没怎么着呢,就玩儿起朝堂上文官们那套彼此试探、心照不宣的把戏来了?”
    见状,黑鸦伍长连忙大拍马屁:“徐副尉说,咱们黑鸦之中若论学问,便数杨爷独占鳌头,连二爷也要略逊半筹的。他虽说幼时也读过几本书,却是远不能及了。徐副尉还说,只要卑职跟杨爷实话实说,您就肯定能体谅他的苦衷。”
    杨雄戟一愣复又一喜,轻哼了一声:“徐小子马屁功夫见长哇。”
    他朝台下摆了摆手,刚要说话,就见那五名死囚之中有一人猛地转身,狠狠推开看押他的那名黑鸦,死了命地往营门方向跑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几名黑鸦反应不及,竟然眼睁睁看着那名死囚跑出老远。
    杨雄戟一拍脑门,恨铁不成钢道:“愣着干什么,留他们性命吃午饭啊?”
    他拿脚一挑,抬手一招,寒铁长钺戟立时落入掌中,才要掷出,忽又停下,嘿嘿笑道:“若是由我出手拦下,只怕事后刘去病、徐东江这俩小子饶不了你们。”
    五名黑鸦如梦初醒,就见那名伍长牙关紧咬,猛地拔刀,身上气息瞬间与其余四人连成一体,刀身上立时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赤色刀气缭绕。
    “去!”
    他低喝一声,将手中刀狠狠掷出,化作半空中一道一闪而逝的寒光。
    那名正在死命逃窜的死囚继续跑出几步,猛地一个踉跄,低头一看,便看到一截刀尖当胸透出。
    刀身雪亮、锋锐逼人。
    他只看了一眼,只觉遍体生寒,身躯剧烈抖动了几下,随即颓然倒下,鲜血流出,茵湿了一大片地面。
    伍长掷刀之后,剩余四名黑鸦几乎同时拔刀,一人一刀,将那四名同样愣住的死囚捅个对穿,立时一齐了账。
    松了一口气的五名黑鸦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苍白,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强运刀气所致。
    杨雄戟才要开口打趣几句,忽听营门处有人笑道:“咦?杨爷这是要来一出营门掷戟,跟他们几个比一比谁投得远?”
    杨雄戟循声看去,就见到一个皮肤焦黄的小个子少年正闪身掠进营门。
    他一个起落,立在那名逃跑死囚的尸身旁,低头瞅了瞅,不由得恍然大悟道:“原来不是比谁更远,是比谁更准?”
    杨雄戟看清来人,当即笑骂道:“放你娘的屁!杨爷我可是正经考过功名的读书人,就连二哥都曾夸俺有扫平乱世的慈悲心肠呢!”(未完待续)

第340章 灵台春草生

    说罢,杨雄戟扫了一眼那名黑鸦伍长:“都别杵这儿了,把这几个死鬼给你们徐副尉送去,好让他拿去立威。对了,别忘了知会任殿主一声,让他看看里头有没有合用的制鼓材料。咱黑鸦才成军,当真是要啥没啥、样样都缺。”
    谭恕闻言,边迈步往营中走,边高声补充道:“还有弃疾,他最喜欢人头骨了,也让他去挑一挑。对了,弃疾人呢?”
    杨雄戟一听,立刻横眉立目,腾地站起身来,破口骂道:“挑个屁!弃疾那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好孩子,内蕴灵秀、道骨天成,竟生生让你们给带坏了,整天心心念念要做条什么头骨念珠!他师父陆厄是个混蛋,教唆他的刘去病是个混蛋,恬不知耻说要给魔门添一巨擘的任西畴也是个混蛋,还有你这个小混蛋!”
    谭恕吓得一缩脖子,继而眼珠一转,脸上笑嘻嘻地道:“杨爷既是这么说,想必弃疾是在任殿主那里喽?”
    他说罢,不等杨雄戟再次发火,粗略看了看方位就猛地甩开步子,一步跃出便足有数丈之远,几个起落就没入了杨雄戟后方的重重营帐之中,唯有再次跃起时才能远远望见他的身影。
    杨雄戟回过身,一手拄着寒铁长钺戟,一手搭起凉棚,朝谭恕跑去的方向看去,恰见到某处营帐之中,忽有一柄被翠绿蓬勃的刀气所裹挟的长刀飞出,径直戳向谭恕的脚底板。
    他不由得满意笑道:“都是可造之材啊!待得三五年后雏鸟皆长成,便可展翼大掠!二哥气运之盛,可不比史书上那些个大人物差啊。”
    却说谭恕身在半空,忽觉眼角有一道翠绿光芒逼近,心中寒意顿生,当即不假思索,顺势凌空向前一个翻身,变作了头上脚下。
    他怪叫一声,仗着箓筋符骨、横练大成的身躯,如云龙探爪,伸手便抓!
    噗!如中败革。
    谭恕掌心纹路中隐隐流转的光华瞬间熄灭,好在来袭长刀上的翠绿刀气亦在同时湮灭,仅凭冲势已尽的刀锋,已经伤不了他分毫。
    谭恕五指合拢攥住了刀身,才要张口骂人,忽觉一股锋锐之气自指尖透入,一路沿着臂膀直冲脑门儿,所过之处,自家的箓筋符骨竟是全无效用、只觉阵阵酸麻。
    “这是徐东江的春草刀气!竟真给他悟出一丝春雷意境?”
    谭恕大吃一惊,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飘飘忽忽向下坠落,最终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乍起一阵烟尘。
    好在刀气中的春雷意仅有一丝,且其中意境以生发为主,终究被谭恕的身躯蛮横化解,只是在地上打了个滚儿,酸软无力之感已然尽去。
    谭恕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向正立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徐东江,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尘土,嘿然笑道:“徐副尉,日后咱俩可都在血棠卫这一个锅里吃饭,用不着这么生分吧?”
    徐东江负手而立、站得笔直,闻言哼了一声:“你也知道自己屁股底下是血棠卫的第三把交椅?军营重地,岂容你横冲直闯!”
    他说着,朝谭恕伸出手掌:“拿来!”
    谭恕依旧是笑嘻嘻的,随手将仍牢牢攥在掌中的长刀抛了过去:“我说呢,才在门口见了一出掷刀杀人,原来都是跟你学的。未曾灵感就能令刀气短暂离体,徐副尉了不起啊!”
    徐东江接刀在手,闻言眉眼一横,就要发作。
    谭恕连忙摆手道:“徐副尉,当初你传授我春雷惊蛰、万物生发,而春草为先的道理,我为你拔草发雷声,助你领悟了起自雷音、有生有死的意境,便连二爷都说你以一株草而寓生死无常之意,是脱了窠臼藩篱,灵感有望。你说说,咱们这是什么交情,称一声道友不为过吧?”
    “既然是道友,咱们打个商量如何?只要你应我一件事,我一定老老实实遵行军法,绝不轻易触犯你军法官的虎威。”
    徐东江听了,将满身尘土的谭恕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道:“什么事?”
    谭恕闻言大喜,却不急着谈条件,反而摇了摇头:“在此之前,还请徐道友全力向我出刀一次,务必将春草刀气尤其是春雷意境尽数用出,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等我验过成色,再谈其他!”
    徐东江不由得气极而笑,泠然道:“你这是诚心要找不痛快?”
    谭恕笑容灿烂,低喝一声:“小心了!”
    他身躯一晃,被箓筋符骨锁于体内、从不外露示人的浑厚气机顿时透体而出,汹涌之势,几如山岩崩裂!
    这气机与如今修士的灵气内息迥然有异,本是谭恕自娘胎里带来,堪称天授,却因那时移世变,反遭天妒,自幼深受其苦,多半活不到成年。
    幸他气数未尽,得以被上古谪仙帖余孽周铁尺收入门中,借助天赋异禀的箓筋符骨,以练气士秘法锤炼温养,这才磕磕绊绊活到今日。
    其中辛苦,又有谁人能知。
    “贼老天,小爷偏不服你!”
    下一刻,满脸畅快之意的谭恕一抖衣袖,迈步,出拳!
    “哞!”雪蹄绿螭兽不安地站起身来,一堆牛眼瞪得溜圆。
    “练气士一脉果真有些门道,这感觉,怎么竟有些像是真定王府里那座镇北鼎?”
    杨雄戟拍了拍雪蹄绿螭兽的牛角,抬头看向阴云迅速积聚的天空,神色肃然地嘀咕道:“嘿,藏得还挺深,不动如渊、发如天威,壮哉!”
    首当其冲的血棠卫副尉徐东江感触最深,立时沉下脸来,眉心竖痕青意大盛,胸中意气如春草般勃发,冷笑一声:“怕你不成!”
    无人可见之处,徐东江的灵台之中,有一株孤零零的野草扎根心湖,正在无风摇曳。
    随着他吐气发声,幽深的心湖水面之下隐隐有紫芒滚动。心湖上方深不可测的虚空之中,更有一道青雷轰然砸落。
    电光火石之间,徐东江一刀劈出,刀身有青紫气缭绕,威风赫赫,慑服四方!(未完待续)

第341章 真传一句话

    徐东江刀势之雄,不是宗师,胜似宗师。
    深紫、碧绿两色的春草刀气宛如丝线,源源不绝地自他的掌指间蔓延游走而下、交织缠绕刀身,一时之间锋锐之意大盛。
    刀虽后发,而劲风已先至,与谭恕身前暴烈无匹的气机撞了个正着。虽不及后者浑厚磅礴、沛然难御,凌厉之处却犹有过之。
    蓬!
    无数道凌厉劲气炸裂开来,劈头盖脸如狂风急雪,砸得场中二人都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
    徐东江倚仗兵刃之利略占上风,手中的长刀却也为之一顿,被谭恕依旧厚实无比的气机包裹,如陷泥沼。
    然而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只攻不守,竟然毫不犹豫将左手也压上刀柄,低喝一声,双臂齐齐发力!
    刺啦……
    连绵刺耳、令人牙酸的裂帛声中,谭恕如山峦、如磐石般的浑厚气机竟被这一刀硬生生斩破!
    眼见得刀锋就要及身,谭恕牙关紧咬、怒眼圆睁,却是不闪不避。
    只见他身躯一凝,前冲之势立止,极为自然地顺势弓步沉腰,击出一半的右拳猛地上冲,原本藏于腰腹间的左拳如影随形,两臂迅速交叉架于头顶。
    这一式招架,看似平平无奇,只是迫不得已时用来抗揍的朴拙乡下把式,可一经谭恕使出,却是拳肘交叠如连山!
    在徐东江的感应当中,谭恕周身原本裂成两块的气机瞬间连成一体,却不再是磐石般浑然一块,反而高低错落,恰似那群山连绵、峰峦耸峙,端的是法度森严,气象万千。
    “开!”
    谭恕暴喝一声,周身气机轰然上冲,如群峰插云、乱石穿空,狠狠撞在对方长刀之上!
    徐东江猝不及防,连人带刀被谭恕蛮横不讲理的气机撞了个正着。他闷哼一声,上半身向后仰倒,手中长刀一偏,几欲脱手,春草刀气更是被捣得粉碎。
    谭恕一击得手,同样是不依不饶,趁着对方中门大开的良机,双臂还未完全收回,抬起左腿就是一记迅猛的弹踢,脚尖如枪,狠狠戳向徐东江的下颌。
    这一记弹踢,朴实无华依旧,蛮横凶残依旧。
    徐东江结结实实挨了对方攻守兼备的蛮横一撞,原本一往无前的刀势受阻不说,更是一口气堵在心口不得吐出,只觉气息紊乱、烦恶难当。
    面对谭恕凶狠刁钻的一脚,这位血棠副尉终于不得不暂避锋芒。
    他脚下用力狠狠一蹬,借助谭恕气机的冲势向后高高跃起,双手合力死死握紧兀自抖动不休的长刀,刀身就势画弧,卸去冲力的同时斜斜向下一划,将谭恕后续的攻击路线尽数封死。
    谭恕收腿侧身避开刀锋,才要继续挥拳穷追猛打,忽觉右臂绵软无力,连同右半边身子俱感酸麻。
    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家右臂之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条极细极薄的血线,连血都没流,却有一丝春草刀气潜伏其中。
    只是未等他细细感悟,那丝刀气已然消散无踪。
    谭恕咂咂嘴,摇头叹息一声:“终究还不是宗师啊。纵然在练气境界就能使刀气离体,已称得上惊世骇俗,却也只是昙花一现、不能长久。”
    他抬头看向徐东江,不无疑惑地问道:“你如今的境界,说一句半步灵感都嫌低了,为何还要苦苦压制,始终不肯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徐东江面无表情地看着谭恕,忽然低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吐出一口黑红色的血痰。
    他拿手背在嘴角胡乱一抹,冷笑道:“既然抬手可破,又何必急于一时?当日我得你之助,领悟生死无常之意,随后就把丹田中的心根送入心湖灵台,将一应神意尽数喂给心根,便连二爷见了,都说我是拔苗助长,非但前途未卜,便连生死都要听天由命。若非如此,我怎会直到今日连区区护体罡衣都凝练不出,被你抓住机会以力破巧。”
    谭恕立时不乐意了,反驳道:“我说徐副尉,你这可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哇!若非如此,你以为你的春草刀气能锋锐至此?哎呀,我都让你说糊涂了,你说你是拔苗助长,可见心中很是急切,为何如今反倒迟迟不肯破境?”
    听到谭恕有此一问,徐东江冷峻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似是追思、似是感激:“我先前肆意妄为、鲁莽行事,着实让二爷费了许多心思。他事后曾私下找到我,特意提及竹杖撑天高子玉的修行之法,称赞此人虽然名声不显,但绝对称得上惊才绝艳。”
    “据二爷猜测,此人应是取竹节中空、虚怀若谷之意,压制自身修为愈狠、积蓄意气愈久,则他日境界攀升愈速。当日高子玉不慎被铁笛吹云许逊的笛声破了心境,以灵感初境的修为刺出撑天一剑,雄浑剑气生生击穿七层阁楼,几有灵感大成之境的威能。”
    谭恕闻言点头:“这事儿发生在北地,又是诏狱经手,我从师父那儿听了一鳞半爪。高子玉算是咱们的前辈同僚,他卖身投靠诏狱时,修为和名气也只一般,想不到竟然藏得如此之深。嘿,人家是成就灵感方才开始积蓄,你却从练气境界就如此,实在是胃口不小,野心更大!”
    他说着,心里就有些不是味儿,禁不住酸溜溜地道:“咱们二爷是真疼你,我天分之高不在你之下,也从来是鞍前马后地诚心追随,怎么就不见二爷给我开小灶?”
    徐东江横了谭恕一眼,冷笑道:“你应当知道高子玉是阴山玄宗的门人吧,那你可知,我的春草听雷之法,除了筑基之时误打误撞领悟了些皮毛,其中最为要紧的立意,仍是缘自二爷所授、另一句从阴山流传出来的话——于无声处听惊雷?”
    他说着,忍不住哼了一声:“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当初若非二爷亲口吩咐,你以为我会把自己的根基法门倾囊相授?不过是在我面前拔了一回草,就以为我欠了你天大的人情,还恬不知耻地要与我道友相称?”
    谭恕目瞪口呆之余隐有所悟,心知若非自己昨夜交了投名状,还被当众授予黑鸦军掌旗令使、血棠卫第三把交椅的要职,再不是先前二爷信口乱封的什么牵虎奴、扛旗小校,恐怕仍旧不会被徐东江这等黑鸦中的要紧人物真心接纳。
    至于二爷,其待人之诚、胸怀之广、气魄之大,确非凡夫俗子可比,说不得他谭恕从今而后要以命相报了。
    想到此处,他抬头看向头顶隐隐有雷光闪动的灰色云层,神情禁不住凝重了几分,心中暗叹:“就是不知咱这条命够不够硬了。”(未完待续)

第342章 破阵方还

    徐东江顺着谭恕的目光看去,只看了一眼,已觉神浮气躁、心根不宁,仿佛那看似寻常的雷光中蕴含着绝大恐怖。
    与此同时,他心中竟又隐隐有着向往,直欲将那雷光接引入体内,抑或干脆飞入云层,与雷光融汇为一。
    徐东江不敢再看,毫不迟疑地移开目光,口中问道:“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畏之如虎的雷劫?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件事,我帮不了你,即便二爷……除去硬扛,怕也未必有什么好办法。或者,你可以去投靠谷神殿,那位神主不就有拈雷成珠的大神通吗?”
    “此雷非彼雷。”
    谭恕早已额头见汗,匆忙答了一句就闭上嘴巴,随即盘膝坐下、屏气凝神,一点一点奋力将外露于体外的气机扯回。
    出时如石裂,回时似搬山。
    随着气机渐渐入体,谭恕额头上青筋暴起,焦黄如病的小脸涨得通红,原本极为妥帖合身的衣衫更是被撑得鼓胀起来,彷佛那瘦小的皮囊之下,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瞧上去极为骇人。
    显而易见,要将如此浑厚磅礴的气机锁入身躯绝非易事,徐东江握刀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视线在谭恕和天上云层之间来回移动。
    他正在暗中焦急,忽觉眼角一道寒光闪过,下意识扭头看去,却见白函谷斜提着芦叶寒星枪,正立在一丈开外,仰头望向天穹。
    洪亮激越的鼓声同时响起,声声入耳,一下一下犹如敲在心头,直叫人杂念尽去、豪气顿生。
    四周营帐之中,逐渐有黑鸦扯着嗓子高声应和。
    “人皮鼓,刀吼长风,男儿志,豢蛟骑龙,要长枪大剑,谈笑成功!”
    “乱世曲,马踏关山,英雄胆,紫袍金鞍,看旌旗漫卷,破阵方还!”
    徐东江忽地释然一笑,心道:“既走上这条路,果如二爷所说,生死有命,祸福自招。破阵方还……此一去若不能破阵,又何必回还?”
    半晌之后,谭恕身上异状终于消失无踪。他猛地吐出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
    任西畴的鼓声戛然而止,白函谷也是毫不拖泥带水,提枪转身便走。
    徐东江抬头看了看乌云渐散的天空,摇头道:“这雷劫来得如此之慢,散时倒快得紧,想来只要你自己不找死,想被劈死也难。”
    “说得轻巧!若非好歹有些缓冲,加之我幼时气机并无今日这等声势,只怕不等我拜入师门、修行小成,就已然天雷加身、死无葬身之地了!”
    谭恕没好气地瞪了徐东江一眼:“我是练气士,竟不能以气机与天地交感,受那大道敕封,在天地眼中就始终是邪魔异种。这娘胎里带来的气机日渐壮大,终有约束不住的一日,到时我不是先一步被气机撑死,就是被天雷轰顶焚身而死。”
    他说着,从地上一跃而起,先向着白函谷的背影抱拳致谢,又向方才鼓声传来的方向遥遥行了一礼,这才继续道:“你方才提到谷神王的雷珠,虽说他执掌着五方雷帝紫玉盘这等上古神器,号称代天行伐,然而天、地、水、神、社这五雷之中,他真正独占权柄、运用自如的不过是社雷罢了。刚才悬在我头顶的可是正经八百的天雷,主正天序运四时,发生万物,保制劫运,馘天魔,荡瘟疫,擒天妖一切难治之祟,济生救产,疗大疾苦。”
    听到“发生万物”“济生救产,疗大疾苦”等语句,徐东江眸光闪动,忽地有些明白谭恕为何对自己的春草刀气那般看重了。
    他禁不住好奇问道:“何为社雷?”
    谭恕注意到徐东江的神情,笑嘻嘻地答道:“这社雷么,也叫社令雷、妖雷,传说中只要执掌此雷,便可统领号令土地神、社神、社令等神灵。神主之所以被尊奉为谷神王,号称五十四州都土地、百万里中总城隍,皆因他执掌社雷、护佑姬室,乃是名副其实的大周社稷之神主。从古至今,谷神殿敕封出去的神位无一例外都是山主,却无水泽之主,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徐东江听了,略作沉吟,继而恍然道:“原来如此。照此说来,南方的世家和教门之所以昌盛兴旺,远胜北地与中原,姬室诸王也大多被封在南方以及沿河靠海之地,正是南方多水泽,气运却不为谷神王所掌的缘故?”
    “还真是一点就透!”
    谭恕讶异地看着徐东江,唏嘘道:“我听说你家被亲族连累遭了株连,如今只剩下你一根独苗?若非如此,等你掌家时,徐氏怕是要大兴了,实在是可惜。”
    徐东江脸上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浅淡笑容,摇了摇头,开口问道:“对了,这社雷为何又叫做妖雷?”
    谭恕扬了扬眉毛,心中暗道:“只看徐副尉这张渗人的笑脸,小爷就知道怕是有人要倒血霉了。师父说得好哇,这些读过书的一旦发起狠来,嘿嘿……”
    他识趣地不再揭徐东江的伤疤,耐心解释道:“当日你也瞧见了,谷神王掷出的那枚雷珠化为金犬,与天人剑气所化青龙同归于尽,盖因社令雷火、纵横机发,最擅杀伐古器精灵,又有伏原故气、伐坛破庙之能,因其上应娄宿,其形类犬,谓之娄金狗,所以又名妖雷。”
    徐东江点点头:“社雷位列五雷之末,已有如此威能,神主能执掌此雷,为社稷之神,想来还是因为姬室富有四海、天下共尊的缘故。我只不过领悟了春雷意境的些许皮毛,何德何能可助你渡过天雷劫?”
    闻言,谭恕立时满脸欣喜,摆手道:“不要妄自菲薄嘛,即便只是些许皮毛,遍数周天又能有几人可得,更何况还是最最难得的生雷?只论这点,便连二爷都不及你。”
    徐东江皱起眉头:“那又如何,即便我日后能有所精进,你能活着等到那一天吗?”
    谭恕嘿嘿一笑,说道:“上古年间,我谪仙帖曾出过一位天人剑仙,佩剑名曰春雷。所谓春雷剑意,虽然前不见古人,后却有你这个来者。这柄剑后来断为两截,剑尖被融入二爷的屠灭刀中,若非这个缘故,我怎会死皮赖脸地跟着二爷?”
    徐东江点点头,示意谭恕继续。
    “至于另一半么,却在西湖剑宫郑殊道的手里。这事儿二爷可能不在意,郑殊道那样的大剑士却肯定要寻衅,他日刀剑交锋、气机纠缠,没准儿就能窥见昔日春雷的些许灵机。”
    “当日我向你问道,我尚未悟,你这个传道的却先悟了。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件事还得着落在你身上。”
    “我之生机、你之道途,如此大机缘,万万不可错过!”(未完待续)

第343章 冬狩

    朔风一夜青峰白。
    时值秋冬之际,纷纷扬扬的大雪伴着呼啸的北风刮了一夜。
    凉州之北八百里处,巍峨连绵、峰高林密的大辽山一夜白头。
    大辽山是周人对这座山脉的的称呼,取其遥远之意。
    这座高山上随处可见繁盛浓密的深林,清冽甘甜的河水自山脚下流过,灌溉着肥沃辽阔的草原。
    山川草木之间,自然而然有着无数鸟兽繁衍生息。
    在真正占据了这处宝地的金帐戎人口中,这座山脉则被叫做木叶山。
    至日出时,凛冽的大风雪终于渐渐停歇。
    木叶山北侧的一座小丘上,正当盛年的金帐单于牵着单于奕朵的手,一起登上粗木搭建的“望城”。
    一头通体雪白的豹子紧随其后,先是绕着望城的边缘转了一圈儿,然后跑回单于奕朵的脚边,依偎着她的小腿,慵懒地席地而卧。
    在这两人一豹的脚下,金庭王帐的众多贵人们身着猎装,簇拥在望城周围,自丘顶向下,其中身份越高的,自然站得越高,离着望城越近。
    小丘边缘处,或提刀持盾、或举着长矛的白戎武士结成了密集的阵列。再往外,又有无数戎骑马队严阵以待,大多持弓背箭,还有些手拽猛犬、臂架鹰隼的,个个骨架粗大、气质剽悍,一望便知是难得的锐士。
    金帐单于扭头看着自己新婚燕尔的美貌阏氏,得意地笑道:“我最美丽的公主,依你看来,我金帐的勇士比起西帐如何?”
    单于奕朵望着南方被大雪覆盖的木叶山怔怔出神,温暖柔和的晨光照在她的美丽的侧脸上,明艳不可方物。
    她闻言转过头,向自己的丈夫报以矜持的微笑:“西帐戎人常年跟南面悍勇无畏的公西人、西域凶残贪婪的胡人、北方茹毛饮血的冰原野人浴血厮杀,都是在真正的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勇士。”
    她只说了南面、西面和北面,却有意无意地落下了东面,对西帐和金帐之间的那些争斗厮杀绝不口提。
    “此时此刻,我父汗麾下的儿郎们仍在与公西氏血战,而单于您麾下的大军,却将在这里举行一场悠闲的围猎。”
    金帐单于听出了单于奕朵的意思,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道:“我的阏氏,金帐的冬狩已经持续了很多很多年,可不只是打打猎那么简单。”
    他说罢上前一步,看向簇拥在脚下的贵人们,高声道:“我听说这些日子里,金帐的子民们都在口口相传,说你们的单于迎娶了一位血脉高贵、美貌惊人的阏氏,只要能讨得她的欢心,便会得到单于丰厚的赏赐。”
    金帐单于将手指向单于奕朵脚边的雪豹,笑着道:“你们瞧瞧,如今就连这头畜生都知道该巴结谁了!”
    金庭王帐的的贵人们立刻哄然大笑。
    金帐单于四下环顾一周,待笑声止歇,接着道:“依着往年旧例,本单于今日在木叶山下大会诸部,就是要看看咱们金帐戎人之中又出了哪些英雄好汉!传令下去,各部的儿郎们有什么本事尽管使来!待会儿谁献上的猎物最能让阏氏满意,本单于就将木叶山下最肥美的草场赐给他的部族一年!”
    他话音才落,山丘上下立刻欢声雷动。
    高亢凌厉的号角声随之响起,迅速传向四面八方。
    数个呼吸之后,木叶山上连同四野之中都有号角声和鼓声遥相应和。
    紧接着,大地陡然震动起来,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
    木叶山方向,伴随着戎人武士的呼喝驱赶声、野兽的嘶鸣嚎叫声,自山顶向下的许多树木开始颤动、摇晃,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其余东、西、北三个方向原本白茫茫一片的原野上,视线尽头几乎同时出现了将天地分割开来的黑色线条,转眼又化作了遮蔽大地的黑色浪潮。
    单于奕朵被远方那壮阔不已的景象吸引,不由自主地扬起了下巴。
    她很快就看清了,那黑色的浪潮乃是无数正在狂奔的野兽,既有如牛、羊、鹿、兔等原本性情温顺的生灵,也有熊、虎、豹、狼等令人畏惧的猛兽。
    只是此刻,这些猛兽之间无暇争斗,亦顾不得捕食猎物,反而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那些发了疯的猎物冲撞、践踏,最终淹没在那黑色的浪潮之下,再也不见了踪影。
    每个方向的兽群身后,都缀有成千上万的戎骑,边高声长啸着彼此呼应,边挥动着手中的兵器,有默契地将兽群驱赶向望城与木叶山之间的平坦原野。
    单于奕朵猛地回头,提心吊胆地看向身后,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自北向南而来的兽群已早早被分成了两股,分别自西北和东北两个方向涌入,很快便将望城所在的区域化作了黑色海洋之中的一座孤岛。
    围在小丘周边的戎骑往来驱驰,将零星昏了头朝着望城冲来的野兽尽数射杀。
    单于奕朵这才松了一口气,略有些赧然地看了丈夫一眼。
    金帐单于没有转头,只是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很是愉悦。
    单于奕朵会心一笑,重入将心思放回到南方那片最终的猎场。
    只见数万戎骑驱赶着难以计数的野兽奔涌而入,撑起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后,便任由兽群如没头的苍蝇一般在其中乱撞。
    到了后来,便连木叶山上的密林之中,亦有无数野兽奔腾而下,来自不同方向的激流狠狠撞击在一起,紧接着便是野蛮而疯狂的杀戮,以及盛大而血腥的死亡。
    地上大片大片的积雪和沙土被掀上半空,经风一吹就化作了遮天蔽日的滚滚黄云,让这场围猎的景象变得越发壮阔和奇诡。
    雪后清冷的气息中混入了泥土和鲜血的腥味儿,单于奕朵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来,她曾亲眼见过公西人向曲水部营地发起冲锋时的情景,可与眼前的景象比起来,却又远远不及了。
    金帐单于骄傲地一笑:“我的阏氏啊,这样的围猎所需要的勇气和技艺,与真正的战争相比又有多大分别呢?西帐虽大,有几个领主能有机会统帅数万精骑一起作战,且能做到调度自如、进退有序?然而这样的将领,我金帐之中有很多个。”
    他说罢,朝望城下一个负责传令的年轻贵族招了招手:“告诉呼衍庆忌,他围住的猎物太多了,起码要放两成出去!若是木叶山的兽群死得太多甚至死绝了,轮到明年冬狩的统兵领主和万夫长们会把他活撕了的。”
    那名年轻贵族躬身应命,举起手中的令旗舞动几下,就听飘荡在整个猎场中的号角声陡然一变。
    仅是片刻之后,东面的万骑之中便有一名将领纵马前突,率领大约三千骑自东北方向杀入兽群,先是向西南方向狂飙突进了一里半,继而转道向西,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弧线,轻轻松松地从混作一团的兽群中切下一大块,逼迫驱赶着那部分野兽转头冲进了木叶山的密林之中。
    戎人最敬英雄,见此情景,喝彩叫好之声立时响彻整个猎场。
    单于奕朵亦是心旌神摇,不由得开口问道:“呼衍庆忌……他姓呼衍?”
    金帐单于点点头,意气风华地答道:“不错,白戎号称七姓,除去咱们三家姓单于的,其余四部之中,就数呼衍氏最为勇猛善战。呼衍庆忌是当代呼衍氏族长的长子,自幼在金帐为质,有折熊扼虎、斗豹搏貆的勇力,是我麾下三个亲卫万夫长之一。”
    他的目光始终放在呼衍庆忌身上,全然没留意到单于奕朵若有所思的神情,眼见得猎物围得差不多了,便下令道:“年年都差不多,本单于就不跟你们争了,想下场一试身手的都去吧。”
    随着金帐单于一声令下,望台周遭的贵族之中立即有不少人出列走下小丘,随即便有各自的部众、亲卫赶来,帮助他们披上皮甲、挂上刀剑骑弓、背上羽箭,扶上马背之后,再递上长矛大戟之类的长兵。
    装备停当之后,这些金帐戎人中的骄子们便互相招呼着,三五成群、至多各带上几名亲卫,便呼啸着向兽群奔驰而去。接下来,就是比拼各自技艺和运气的时候了。
    金帐单于看了片刻就兴致缺缺,见单于奕朵在高处吹了许久的寒风,便唤人摆了酒肉到望城上来,两个人边饮酒御寒,边说说笑笑,倒也欢喜自在。
    没去狩猎的贵人们自然也是好酒好肉地招待着,不时就有人向着望城上举杯敬酒,金帐单于和阏氏也是一一笑着举杯回应。
    快到晌午的时候,望城下忽然由远及近响起阵阵惊呼之声。
    吃了几杯酒,脸颊粉中透红的单于奕朵循声一看,也是吃了一惊。
    只见一名将领正纵马向望台赶来,所过之处,无论是贵族还是武士都纷纷主动让开了道路。
    单于奕朵远远看着那名将领的衣着身形,颇觉熟悉,似乎正是呼衍庆忌。
    只是这位阏氏连同她身旁金帐单于的心思,皆不在那位出身显赫、勇武过人的万夫长身上。
    便连一直卧着的雪豹都站起了身,嘴里发出充满敌意的低沉嘶吼。
    只因呼衍庆忌的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幼鹿。
    白戎尚白,而白鹿无论在大周还是在白戎,都是了不得的祥瑞。
    呼衍庆忌驱马径直冲上小丘,直到望台前方才勒马停下。
    他矫健地跃下马背,单膝跪地,将雪白的幼鹿高高举过头顶,高声道:“单于,这是我呼衍庆忌,献给您和阏氏的礼物!”
    单于奕朵深深地看了呼衍庆忌一眼,暗自记下他坚毅威严的容貌,转而望向自己丈夫的侧脸。
    以她的聪慧,自然能从金帐单于欣慰的笑容之中,发觉那丝隐藏得很好的阴鸷。
    下一刻,就见金帐单于转过头,笑着问她:“阏氏,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单于奕朵笑着点点头:“我喜欢这鹿的皮毛。”
    她指了指脚边面露凶光的雪豹:“它肯定很喜欢剩下的部分。”(未完待续)

第344章 公门修行大不易

    天色将晚,在枢密院大小官员们饱含深意的目光注视下,西征总帅、虎头大军机曹宪之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枢密院正门,身边只有一个穿绯红官袍的年轻人紧紧跟随。
    按照大周官职,官员三品以上方可着绯红官袍。这个年轻人明显未到而立之年,竟已得此高位,更别提还是在枢密院任职,分量之重不言而喻。遍数朝堂和地方州郡,都是凤毛麟角,堪称异数。
    枢密院内,大伙儿如有默契,都刻意晚走了片刻,免得打扰了老大人的谈兴。
    至于那位被曹公青眼有加,点了名要带回白鹿巷曹府一同吃晚饭的平戎司新任掌司使,大伙儿互相递个眼色,都是心照不宣。
    “东煌啊,昨个儿你是以武立威,让北军大营那些个只认拳头的厮杀汉不得不服气,今天又在平戎司发了那样一篇宏论,着实把这些自视甚高、却只知道纸上谈兵的猴崽子们镇住了。有你这样的当家人,哥舒氏的门楣重光有望啊。”
    哥舒东煌脸上仍有病容,显然为了阻挡天人一剑受伤不轻。尽管如此,他仍是一天未曾耽搁,一大早就带着伤到枢密院平戎司走马上任,对功名利禄的热衷之心可见一斑,着实让许多同僚腹诽不已。
    他听了曹虎头的称赞,才要行礼以表谢意和谦逊,却被曹宪之伸手按住了胳膊,只得作罢。
    “曹公谬赞了!东煌曾深入戎地数年,耳闻目见之下,于白戎的风俗地理、内外军政略知一二,这才比诸位同僚多了些略显新奇的浅见罢了。曹公乃当世兵法大家,卑职的一孔之见,在您眼里亦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无论如何都称不得宏论。”
    曹宪之哈哈大笑:“当世兵法大家?你愿意昧着良心拍马屁,老夫就豁出老脸去当真的听。只是有一条,你还这么年轻,不要学他们遇事藏拙、和光同尘那一套。当此天子兴师、英雄用武之际,露些锋芒不是坏事。说起来,带兵打仗与武道修行差不多,都难逃‘拳怕少壮’这四个字,我这样的老将固然多经了些风霜,却也难免添了墨守成规、不肯冒险的暮气,到了战场上未必就强得过新人去。”
    曹宪之这位在人前从来是威严深重的大军机,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边走边略带感慨地道:“若是没有多少战事的太平年月,军汉们论资排辈起来,那向来是比文官们还要严苛,上下尊卑、等级森严,半点儿都不能逾越。可一旦打起仗来,尤其是西征这样必定绵延日久的大战、苦战,就是功名只向马上取喽。谁砍下的脑袋多、抢下的地盘大,谁就能大着嗓门朝压在头顶上的酒囊饭袋们吼一声,孙儿们站远些,别碍爷爷的眼!”
    哥舒东煌闻言先是愕然,继而忍着笑意道:“曹公莫要诓我,军法无情,东煌即便有幸上了战场还侥幸立下功劳,也绝不敢藐视上官、咆哮帅帐,用这大好头颅去验证军法官的刀是否锋利。”
    曹宪之白眼道:“老夫诓你作甚?当年戚鼎带出来的那批人就是这么干的。你别看俞达这个老怀德侯如今明哲保身惯了、和气面善得很,当初心肠最硬、用兵最狠、麾下死人最多的就是他,别说贪墨战功、克扣赏银了,但凡上官处事有丝毫不公之处,俞达就敢指着上官的鼻子痛骂,口口声声要为战死的大周英灵讨还公道。就算这样,他还不是依旧青云直上,一路做到了西征副帅宣威王?尸山血海里打滚的人,你跟他摆资格、讲尊卑,他只当你是放屁!”
    “老夫虽然年纪轻、官职低,却也有样学样,上了战场勇猛敢战,立功回来就冲一味老成持重的上官呲牙,最后就连戚鼎都听说了‘曹虎头’这个匪号,随口称赞了两句,竟害得老夫半生蹉跎。”
    曹虎头说到此处,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如今的年轻人啊,书读得太多,前辈们的覆辙听过了太多,却是太过小心翼翼、世故圆滑了。岂不闻铁马金戈之中自有风云激荡,杀气冲天处、意气最盛时,武侯功名、神通境界,皆出其中矣。”
    哥舒东煌听得心驰神往,不由得道:“前辈们英姿勃发、豪气干云,实在令我等后生汗颜无地。”
    他略作沉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曹公,朝廷当真不能先派出数万精锐入戎地袭掠,以此疲敝戎人么?”
    曹宪之极为干脆地摇头道:“你既然在戎人的部落中待了数年,自然就该知道,秋冬时节正是草原上的野兽肉肥皮厚之时,戎人将牲畜集中在越冬地、静待其配种产仔,腾出手来的青壮战士便能聚集在领主麾下,骑着正当膘肥身健之时战马,或是大肆狩猎野兽,或是南侵掠夺财货。”
    “譬如被你用西帐公主换走一千戎骑的金帐单于,每年这时候就会大猎于木叶山,往往要集中数万甚至十数万骑士,围拢数以百万计的猎物,几与作战无异。单于冬狩,其意在向各部示威,同时也是练兵,有时候兴之所至,干脆猎也不打了,直接就南下八百里来劫掠凉州了。”
    “嘿,若是金庭王帐之中当真出了一位摄政的大阏氏,届时便是数十万戎骑同下凉州了。那种大场面,别说禁军中的小字辈见都没见过,就是长年与金帐白戎作战的射雕李氏,又有几人能想象得出?”
    “也正因如此,若是朝廷赶在这时候派兵深入戎人腹地,去寻找戎人牲畜的越冬地,固然可能所获颇丰,然而更大的可能却是被蜂拥而来的戎骑撕咬成碎片,白白害了儿郎们的性命。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落霞公西氏、北海李氏等军镇依托坚城大寨,一点点消耗戎人的力量。”
    哥舒东煌默然,哪怕他刚刚才触及大周庙堂中枢,却依然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天子和枢密院诸公眼中,公西氏、李氏等听调不听宣的军镇从来就算不得大周的力量,巴不得他们跟戎人杀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才好。
    曹宪之瞥了一眼哥舒东煌脸上不甘的神色,笑道:“你心里只需清楚一点便可,那就是,哪怕你熟知戎人虚实,有本事带着大军毫发无损地把戎人的牛羊都赶回咱大周来,陛下也不同意如此弄险。”
    他微微停顿,又补充一句:“即便陛下肯兵行险着,也绝不会把兵权交给你。东煌啊,耐下性子在枢密院坐几年冷板凳吧。”
    哥舒东煌身躯一震:“曹公的意思是?”
    曹宪之停下脚步,扭头看着眼前这个与他当年境遇有些相似的后辈,心知若是西征不顺,这个野心勃勃、才气纵横却未能获得陛下真正信任的年轻人还有希望建功立业,否则,就要如他一般苦苦熬上许多年,待磨平了棱角再由新君慧眼识英才了。
    天地气运,独钟于姬室,任你头角峥嵘,也要俯首称臣。公西氏、李氏这些兴起于上次西征的藩镇再跋扈,也难逃被第二次西征碾成齑粉的下场,早已没落的哥舒氏就更别提了。
    曹宪之暗自感叹一声,抬脚继续往宫外走去,边走边笑道:“不明白?不明白就慢慢悟,反正你的日子还长着呐。”
    哥舒东煌连忙跟上,面露苦笑道:“东煌能否沙场建功觅封侯,关系的只是哥舒氏一族的兴衰而已,可按您的意思,难不成开春之后,草原上的牲畜产仔时,朝廷也不肯派兵去袭扰?那时候,牧民都在忙着为母畜接羔,即便是单于,也无法召集到足够的骑兵为他作战。”
    其实这些话,哥舒东煌今日在平戎司已经当众言明,然而诡异的是,熟稔兵事的枢密院诸公连同平戎司同僚,竟没有一个表示赞同的。
    “知道还问!枢密院中虽然多的是酒囊饭袋,但只要还记得去翻翻当年西征时的旧档,就能知晓在那场连绵二十年的大战之中,每逢春季草原母畜临产,朝廷铁骑就会深入草原,逼着负责放牧的戎人避难逃亡,大量母畜因此在途中堕~胎,其状之凄惨,无异于大周庄稼绝收。这等屡试不爽的绝户计,枢密院里没有蠢人,难不成独你想得到?”
    曹虎头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栽培哥舒东煌这个后生一番,当下娓娓道来:“然而你只其一,不知其二。所谓马瘦毛长,说的就是度过严冬后,马匹难免瘦弱许多,无法长途奔袭作战。对此,当年朝廷会在出征前拿出存粮,不惜血本地喂养战马,好让战马恢复体力,这便是‘粟马’之政。要行此政,最要紧的就是钱粮二字,若没有钱粮,也就只好人穷志短喽。”
    “大战连年,钱粮靡费无数,朝廷哪里支撑得起?是以当年春夏时入戎地袭扰,其实依靠的主要还是狄人的骑兵,只不过这事儿不太光彩,大周的史书上多是隐去不提了。可是如今,黑狄与大周已然形同敌国……”
    “你说说看,一旦行此粟马袭扰之策,让大周数十万匹战马从老百姓嘴里抢食吃,若是将来赶上个灾年,因为国库和粮仓空虚捅出了什么大篓子,被御史台以祸国残民之罪参上一本,谁能扛得住?你今日在枢密院提起这茬,不知多少人心里暗笑,要等着看你将来人头落地呢!”
    不等曹宪之说完,哥舒东煌已然额头见汗,恃才傲物之心、志得意满之态,刹那间荡然无存。
    “公门修行大不易啊!”
    就听曹宪之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哥舒东煌,枢密院里难得有你这么个可造之材,莫要让天子和老夫失望!今日跟你说这许多的肺腑之言,不是要你为求自保就唯唯诺诺、再无主见,而是要将风雷藏在胸中,耐住性子等待时机,别等到用武之时已是腹中空空,费半天劲却只憋出个屁来!”
    闻言,哥舒东煌猛地停住脚步,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底,语气极为恭敬。
    “哥舒东煌,多谢曹公教诲!”(未完待续)

第345章 未来魔主 贺首位宗师琞涎叔!

    刘屠狗蹲在一座寻常宅院的院墙上,低头四下打量了一番,扭头看向蹲在他右手边的谭恕,问道:“看出啥门道了?”
    谭恕挠了挠后脑勺,迟疑道:“院中的灵气流转与别处无异,也感应不到什么煞气,偏偏蛇虫鼠蚁这些随处可见的小东西踪影全无,连鸟粪和落叶都见不到,若非亲眼所见,我可绝料不到咱们眼皮底下竟有这样的所在。”
    他说罢,同样向右扭头,看向正用两只前蹄扒住墙头、露出一张长脸的阿嵬,问道:“马爷怎么看?”
    阿嵬一双如红宝石般剔透的眸子中隐隐有黑气游走,难得一本正经地道:“京师是帝气汇聚之地,地脉异常稳固,其中又以禁城为最,汝南王府、长安县衙乃至咱们衙门所在的紫阳观,这些所在的选址都大有讲究,依我看来,这个小院中地脉之沉凝厚重,竟然丝毫不输给紫阳观主殿,甚至……”
    阿嵬略一停顿,瞥了一眼二爷,继续道:“主殿祖师像被毁之后,除非二爷亲自坐镇殿中,否则天长日久,紫阳观下的地脉可能会渐渐朝着这座小院偏移汇聚。”
    刘屠狗闻言眉毛一挑,点头赞许道:“想不到你这夯货竟是长进了许多,也算没白费了那几番奇遇。”
    他将头扭向左边,看向乖巧地立在墙头上的小药童,好奇问道:“弃疾,你是怎么发现这处奇异所在的?这院子里也有生了灵性、能对你说话的物件儿?”
    小药童听了点点头,也不开口,只是伸手指向院中的西厢房。
    谭恕见状一怔,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二爷,咱紫阳观的地脉竟被人暗中做了手脚,您这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此刻咱们的当务之急,不是该缇骑四出、大索京师,将这院落的主人抓回来百般炮制、千刀万剐,顺带将此地夷为平地吗?”
    刘屠狗回头看了谭恕一眼,讶异道:“谭旗使,在你眼里,二爷我是这么凶残的人吗?”
    谭恕尚未答话,就听院中有人笑道:“谭旗使终究是年纪轻,没能学全你师父周铁尺的手段,依本座看,这院落周遭的百姓皆有包庇之嫌,理应连坐问罪,连同从前常来紫阳观的香客,都要一一锁拿,挨个查问清楚,以免漏放了歹人,否则岂不堕了诏狱的偌大名声?又如何彰显你们南衙的威风煞气?”
    窦少主的语气颇为云淡风轻,说出口的话却是凶残得很。
    刘屠狗见窦红莲已经往西厢房走去,当即站起身来一跃而下,动作利落迅捷,落地时却是静静无声。
    小药童弃疾紧随其后,身躯轻盈得如一片羽毛般飘然落下。这个小家伙年纪虽小,却绝不可以寻常孩童视之。
    窦红莲毫不客气地挥动“裂肺”一刀劈断门锁,抬脚踹开了房门。
    只见房内纤尘不染,除一张摆放着笔墨砚台等物的条案外并无它物,迎面那堵白墙上绘了小半幅山峰云海,其余墙面上亦落满了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
    刘屠狗迈步而入,耳中只听窦红莲哼了一声道:“此处与紫阳观主殿壁画遥遥相对,隔墙窃运,果然是画龙堂的手笔!只不过似乎是被南衙进驻紫阳观打了个措手不及,尚未完成就仓皇离去?”
    刘屠狗随意打量了那小半幅壁画几眼,又翻了翻条案上的画具,亦未发现什么特异之物。
    他低头朝跟在身旁的小药童眨眨眼睛,问道:“你刚才所说的那件灵物在哪里?”
    弃疾略一犹豫,抬手向壁上那片斑驳处一指。
    窦红莲见状面色微变,几步走到画壁前,右臂龙纹再次被氤氲灵气笼罩,继而隔空一抹。
    霎时间,斑驳尽去,光辉满眼,一条鳞爪飞扬的青龙一闪而逝。
    最令刘屠狗印象深刻的,便是青龙的对血色眸子,一如议事殿壁画中那位天尊一般,目光中都带着一股俯视众生的威严冷漠,却又比天尊像多了几分张扬桀骜。
    待青龙隐去,刘屠狗迈步上前,手指在应是青龙眸子所处位置的血色斑点上摩挲了几下,看向窦红莲道:“这眸子是用血染上去的?”
    窦红莲神情略显凝重,点头道:“这不是一般的血,而是作画之人苦心孕养的心头灵血,所谓画龙点睛,点睛所用的颜料便是这种血。只不过这画壁上,青龙隐于内而龙睛显于外,似点而非点,两者若即若离,使得这条窃运青龙既不会被人轻易察觉,也可在合适的时机被作画之人以气机牵引而暴起发难。”
    刘屠狗目光中露出赞叹之色,又有些讶异地问道:“怎么,瞧窦姑娘的模样,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布置?”
    窦红莲点点头:“被画龙堂门人做过手脚的寺庙宫观我也去过不少,那些窃运的壁画美则美矣,却大多宛如死物,顶多也就如议事殿天尊像那般生了些许灵性,亦不过是守护犬而已。可这条青龙……”
    她略作沉吟,才继续道:“却像是一把可以劈门断锁的刀。我先前只留意寺庙宫观之内,却不知外面别有洞天,也不知画龙堂这么多年下来,布置了多少把这样的刀。”
    闻言,刘二爷不由得咧嘴一笑:“哦?刀也就罢了,却不知这刀柄握在何人手中?”
    “自然是握在画龙堂堂主手中。这一任的堂主年纪不大,修为甚至只是练气境界,唤作左宏道。其人很少露面,行踪极是诡秘,我在门中时也只见过两面。”
    “只是练气?”
    “画龙堂因为那位祖师的缘故,如今门人皆是画师,从来不以修为论高低,只以画功排座次。只要画技超凡入圣,别说区区练气,便是不懂修行,也有资格做堂主。这个规矩,即便宗主也不能干涉,甚至还会百般维护,不让其他堂口欺压那些境界低微的画师。这在以力为尊的魔门中堪称异数,却也不难理解,毕竟谁也不清楚,那些看似孱弱的画师里是否就藏着一位可以立地入神通的魔主。”
    窦红莲说着又摇摇头:“先前我也只是作这般猜想,可今日一看,即便不能立地神通,画龙堂堂主手中依然掌握着极可怖的力量,一旦全力发动,只怕要石破天惊。我归流堂前辈留下的一些笔记之中,将画龙堂堂主称作未来魔主,至于为何有此称呼,却又语焉不详,想来多半便是这个缘由了。”
    “未来魔主?这是要跟镇狱侯大悲一脉的未来佛主别苗头,还是要恶心窦姑娘这样的魔门后起之秀?”
    窦红莲横了刘二爷一眼,笑道:“大悲僧只是自称佛主座前护法而已,别说未来佛主护法之位至今空悬,即便将来有了,亦不敢学魔门一般称佛做祖。至于我这样的人作何想法么,嘿,若非画龙堂历代皆有宗主和门规护着,只怕早就死绝了。”
    刘屠狗闻言,不由得连连赞叹道:“即便魔门真的设下未来魔主这等尊位,也必定是窦姑娘此等人杰方能居之啊。”
    听到这话,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谭恕与阿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齐齐点头。
    窦红莲嗤笑一声,却忽地向小药童招招手:“过来。”
    弃疾抬头看了二爷一眼,见刘屠狗并无异样的神色,这才向着窦红莲走近几步,仰起头静听吩咐。
    就见窦红莲笑着问他道:“既然你能与这条青龙交谈,那能否跟它打个商量,引动它的威能?也好让咱们看看,画龙堂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这位窦少主不久前才信誓旦旦发出威胁,警告刘二爷不要破坏画龙堂的布置,此刻却完全将之抛诸九霄云外,反而唯恐天下不乱地撺掇起小药童来了。
    弃疾听了,再次看向二爷。
    刘屠狗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道:“照做便是,若这劳什子真能把咱紫阳观拆了,二爷还要高看那些个魔门画师一眼。”
    小药童点点头,转过头默不作声地凝视画壁,过了半晌,方才看向面露期待之色的窦红莲,摇头道:“它说不行。”
    没等窦红莲露出失望之色,就听小药童继续道:“除非……”
    刘屠狗和窦红莲都是一愣,紧接着就听谭恕和阿嵬异口同声道:“除非?”
    这两位,一个是上体天心、能观气机流转的练气士,一个是传承灵应侯秘法,对地脉龙气极为敏感的灵感大妖,却都没有发现与紫阳观仅一墙之隔的画龙堂壁画,惭愧之余,对神异非常的小药童自然颇为关注,更对这壁上青龙好奇不已。
    在三人一马的注视下,只听小药童答道:“除非二爷答应它,让它与此地地脉相合,并在它化为龙煞的刹那间,抢先一步用我的血为它点睛,许它入我体内存身。否则,它不会也不能背叛作画之人,只能等待作画之人令它与血眸真正相合,到那时方可出世。”
    待小药童将这大段话一口气说完,三人一马面面相觑,均觉不可思议。
    阿嵬的大眼睛瞪得溜圆,身为大妖,即便距离如此之近,它也只能隐约感应到壁上青龙的微弱灵性,可听小药童的意思,他非但能与青龙交谈无碍,更只需作为紫阳观之主的二爷点头,便能越过作画之人,驱使这条青龙造原主人的反!
    窦红莲更是思忖半晌,方才问道:“你的意思是,将来终有一日,画龙堂会令青龙与血眸真正合一,凭借其年深日久窃取的气运而不被紫阳观所镇压的地脉排斥,反而可以进入地脉化为龙煞,借此反客为主?”
    “嘶……”
    谭恕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若是画龙堂真的有许多条龙许多把刀,一旦同时发力,怕不是要令整个大周龙蛇起陆、地覆天翻?这是打算明火执仗地破门而入、掀翻姬室天下?
    “化为龙煞?”
    阿嵬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即便它所掌握的那部分灵应侯传承之中,也未曾有这般轻描淡写便能制造龙煞的法门。区区几个境界低微的画师,当真有此威能?
    窦红莲显然也想到了此节,不由得看向自己的两臂龙纹,一时间怔怔出神。
    “既然如此……”
    一片沉默之中,刘屠狗忽然开腔,引得众人视线一齐向他汇聚。
    只见刘二爷笑容和煦,轻声问弃疾道:“想要吗?”(未完待续)

第346章 我是人间惆怅客

    “刘都统可要想仔细了!”
    窦红莲勃然变色,旋即冷笑道:“虽说以地脉蕴生龙煞一类的灵物,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世家宗门里或多或少都有这类手段底蕴,无非就是花些时日罢了。”
    “可画龙堂这强抢有主之物的做法,无疑会大损地脉,说一句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也不为过。一旦催发,紫阳观气运大衰、牵连南衙黑鸦尚在其次,此举定会引来神主注目、帝气反噬,谷神殿那群穿红衣的疯子也会立刻杀上门来,到了那时,即便是师尊也不好为你出头。”
    在这位窦少主看来,先前撺掇小药童引动壁上青龙的威能,借此机会探一探画龙堂的底是一回事,损毁地脉、触怒天子就是另一回事了。此等大罪可不是区区一个诏狱南衙能扛得下的,说不得她这个卷入其中的北衙都统也要跟着遭殃。
    刘屠狗却是恍若未闻,仍是低头看着小药童,再次笑问道:“这龙煞……想要吗?”
    小药童扭头看了一眼冷笑连连的窦红莲,又将视线转向画壁之上。
    他不急着回答,反倒是阿嵬颇有些急切地插嘴道:“二爷,弃疾不要可以给我啊!当初我吞的那三成阴山龙气虽已显蛟形,可惜先天不足,这灵性比起龙煞来终究差了些火候,今日正好让俺尝尝其中滋味儿!”
    这夯货能够成就灵感大妖,从来只靠一张馋嘴,自从它在山中得了奇遇,真正炼化了体内龙气,修行再无隐患,如今牙口竟是越发好了。
    饶是刘二爷如今养气功夫见涨,闻听此言仍是忍不住咧嘴一笑。
    阿嵬瞧见二爷那一口白牙,立时吓得脖子一缩,却难得地不曾认怂松口,只在心中暗自嘀咕:“窦魔头两臂上的镇运龙煞注定吃不到嘴,壁上这条却是个没人管的,即便日后苦主打上门来,自有二爷料理了他。嘿,这正是仙人垂怜、机缘天赐!”
    窦红莲脸上冷意渐去、笑意更浓:“把三成阴山龙气化生的黑蛟生吞下肚,单是反噬就已非同小可,好在灵性有缺,才能让你侥幸压下,如今修行有成,竟连龙煞也敢垂涎?这灵应侯的传承果然不凡,怪不得当年不得善终。”
    她这话就有些诛心了,阿嵬闻言神情一僵,朝着窦红莲讪讪一笑,到底没敢开口反驳。
    此时,小药童终于从画壁上收回视线,仰头看着二爷,摇了摇头。
    自从得二爷传授《乙木诀》种心根之法和《病虎三式》,与自家原本的道门导引术——《温吞水》融合为一,小药童除去日夜接引天地间一线精纯灵气灌顶之外,对外物再无所求,就连当初羊泉子不怀好意、硬塞给他的香火气运都不肯要,尽数喂给了腰间那枚人头骨,便是龙煞这等灵物亦不能让他稍稍动心。
    窦红莲盯着小药童,眸子里泛着奇异的光彩:“你可想好了,这龙煞虽比不上本座自幼蕴养的这两条纯净天然,却也是难得的奇物。若能养在身上,以你的天资,与灵感境界便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罢了。这么小的宗师,只要肯为姬室卖命,说不得天子一高兴,便绕过你家二爷这一回呢!”
    小药童仍是摇头:“便是那两条更好的,我也不愿养在身上。”
    窦红莲闻言眸光一寒,笑道:“哦?你倒是挑剔得紧。可即便你不要,以你家二爷的脾气,这壁上的青龙也留不得,怎么看都是笔赔本的买卖。”
    谭恕也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岁,天资却远在自己之上的小家伙,心中想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孩子竟颇有几分上古练气士餐风饮露、吞吐云霞的风范。”
    小药童微微犹豫,又看向二爷:“弃疾想把这条青龙带回观里养,没了它,就再不会有龙煞。”
    谭恕闻言便是心头一动,猛然记起门中典籍里的某处记载,忍不住问道:“这倒奇了,画在墙上的青龙灵性初成却无躯体,竟还能带回去养?可方才你还说,除非二爷点头,让这青龙立时入地脉化生龙煞,否则根本无法出世,总不能真毁了咱南衙的气运根基吧?”
    小药童将挂在腰间的人头骨举在手中:“羊泉子收集近两百年的香火气运,大半都在其中,够青龙吃上好久了。只要它自己肯出来,要骗过画师的眼睛并不难。”
    小药童的语气极为笃定,并不觉得有何为难之处。
    阿嵬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这正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哇!当日马爷抢了三成阴山龙气,结果被人追杀、仓皇逃命不说,至今仍是后患无穷,你小子倒是轻松惬意得紧。”
    窦红莲忽地抚掌赞叹道:“好法子,改地脉煞气为香火气运,与教门供奉的护法神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养出来便不是可以镇运聚气的龙煞,而只是护法龙灵了,实在是暴殄天物。”
    谭恕却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教门都是用牌位和神像寄托护法神,这头骨算怎么回事?难不成让弃疾将来立个拜骨神教,让信众们对着这么个人头骨顶礼膜拜?弃疾,我师门中有一脉专修剑道,据说便有斩杀山精水怪、拘为剑灵的法门……”
    他还未说完,窦红莲便出言打断道:“人头骨怎么了,哪家教门典籍里还没几位狰狞凶狠的护法恶神了?如今草原上声势正盛的萨满教,就最喜欢这种调调。上古练气之道衰亡自有因由,既已入了土,就不要再挖出来误人子弟了。论起拿捏魂灵的手段,我魔门才是行家。”
    刘屠狗瞧了忽然间再次兴致盎然的窦红莲一眼,心知以这位窦少主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只要不会危及自身,当真是百无禁忌。
    他朝小药童点了点头:“咱们黑鸦眼看就要南下,听说南边儿教门兴盛,乡间更是多有野神邪祀,香火这劳什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弃疾再不迟疑,立刻以双手托举着人头骨伸向画壁。
    恍惚间,厢房内彷佛有一道龙吟声响起。
    紧接着,画龙堂左宏道留在画壁上的两枚灵血龙睛忽地红芒绽放,将一道似要破壁而出的龙影死死钉在了壁上。
    窦红莲了然道:“果然,壁上青龙自有灵性,画龙堂不可能不留后手,如今看来,这一对血眸对壁上青龙而言,既是天大的机缘,同时也是天大的枷锁。区区练气能有如此神意和手段,画龙堂确有独到之处。”
    小药童见状,掌中人头骨离着画壁又近了些。
    青龙的龙身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龙睛中的红芒反而黯淡了几分,屋中几人竟在其中瞧出几分疑惑之意。
    僵持了半晌,若有若无的龙吟声中,一条虚幻的青色龙影艰难地自壁上探出头来,眼眶处,那对血眸亦缓缓透壁而出,却终究稍慢了半步。
    刘屠狗猛地上前一步,指掌间光芒璀璨,两根指头向着青龙眼眶里轻轻一戳,又将那对血眸摁回了墙内。
    璀璨的刀气随即在墙面上弥散开来,将血眸尽数遮盖起来。无论画龙堂的手段如何玄妙,奈何作画之人境界实在低微,又怎能抵挡二爷的刀意?
    青龙没了束缚,猛地钻出了大半身躯,龙首顾盼、鳞爪飞扬,紧接着便朝着小药童掌心飞扑而下,自人头骨的眉心处钻入。
    阿嵬瞧得眼皮一跳,恍惚间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等它定睛再看时,龙影已然消失不见。
    小药童毫不犹豫地咬破食指指尖,屈指依次向着人头骨的两个眼眶空洞里一弹,原本白生生的人头骨猛地一震,立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青意。
    更为玄妙的是,众目睽睽之下,这枚人头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竟是凭空缩水了一圈,越发得圆润小巧了。
    小药童吓了一跳,小脸上极为罕见地露出忧色,举着人头骨上下左右检视了好几遍,并没发现有任何的损伤,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阿嵬将马脸凑了过来,等着大眼睛在人头骨眉心处瞧了半天,这才品头论足道:“如今这个大小做念珠仍稍显大了些,给任西畴做鼓槌倒是正合适。说起来,你俩一个剥皮、一个拆骨,真真是各取所需、相得益彰啊。他日魔门北宗重建,你去混个魔头当当还不是轻而易举?”
    小药童连忙将人头骨紧紧抱在怀中,同时不忘对阿嵬怒目而视。
    刘屠狗见状哈哈一笑,向窦红莲道:“既然我南衙的后顾之忧已除,京师这腌臜地俺又着实待得厌了,正好南下再寻几块上好的磨刀石去,便由师侄女代我向师兄辞行吧。”
    窦红莲一挑眉毛:“小师叔安心上路便是。此一去凶险重重,一如江南绵密凄迷的烟雨,比之北地凛冽风雪,也未见得就差了。”
    她说罢,转身便走,到了门口忽又停下,回首一笑,清丽之中竟透出几许妖媚来:“昔日魔门北宗的弟子,最喜于乱世之中、生离死别之际慷慨作歌,以雄浑壮烈为上品,可惜时至今日所余不多,尽是些断章残句,远不及南人的低吟浅唱来得长久。”
    “不过这也难怪,北方多离乱,能作那等悲歌者必不惧死,从容赴死不过寻常事,举族死绝竟至绝嗣的事儿也并不稀奇,能活的反而多是苟且之辈及其后人了,如此一代代下来,便如那慕容氏的家训一般,皆以明哲保身为首要了。”
    “真要论起以身殉道之心、刚烈不屈之气,倒是南人更加传承有序了,这也是南方教门盛于北方、便连剑州剑林也始终比不上西湖剑宫的缘由了。将来需要抡刀拼命的时候,刘都统可要多留神了。”
    小药童年纪尚幼,这些话就听得一知半解,但也能分辨出其中的善意。阿嵬和谭恕则是面面相觑,不知这忽然转了性的窦少主,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刘屠狗讶异之余忽然想到,眼前这个少女不但自幼便入了魔门,养了两条要命的龙煞在身上,如今更是孤身北来,哪怕拜了吴碍为师,可身处诏狱这么个是非地,周遭群狼环伺,不知要付出多少艰辛才能活到今日?
    “画龙堂的那位祖师曾留下一首哀婉悼亡之曲,正好唱来为刘都统壮行。”
    话音落下,那袭红衣已然消失在门外,只余细细的歌声隐隐传来:“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这曲风与任西畴在战场上的击鼓作歌迥异,想来便是所谓南人的低吟浅唱了。
    “忆平生,终究红尘误,只将老眼、忍看白骨积山处。噫!旧年风流俱尘土,把姓氏皆忘也,恁谁知公子名何、红妆谁属?”(未完待续)

第347章 邀约(上)

    歌声渐歇,徒留屋中的三个人、一匹马面面相觑。
    惯来喜欢打打杀杀、阴谋算计的窦少主竟能将这首曲子唱得颇有几分动人滋味,着实是出人意料,然而用这样一首哀婉悼亡之曲为黑鸦壮行,也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刘屠狗正值意气凌云的年纪,对那位画龙堂祖师暮年衰且朽、旧识皆亡故的悲凉心绪,自然是无从体会,当下把手一挥:“回衙!”
    三人一马绕回紫阳观正门口,恰遇到一队禁军甲士护着数十辆大车,已是将自家衙门口堵了个满满当当。
    再细看时,只见这些大车上整整齐齐码放着涂着黑漆的木箱,还贴了封条。
    刘去病一脸笑容地立在门前台阶上,正与身旁一位身着绿袍的中年官员叙话。
    黑鸦们自两人身后鱼贯而出,在禁军甲士的陪同下一一开箱查验。
    刘屠狗向着近前的几辆大车上匆匆一瞥,黑漆木箱中赫然是摆放整齐的弩箭,每一根皆有手臂长短、拇指粗细,精钢打造的箭身上泛着幽幽冷光,望之令人顿生寒意。
    刘去病看见二爷,脸上笑容更盛,一步跃下台阶,行礼道:“二爷,昨夜你命我执掌五百神臂弩时我还奇怪,心说这神臂弩咱黑鸦里满打满算不过三百之数,哪里来的五百?不想今日军部就给咱配足了。”
    他朝刘屠狗伸出一只手掌,压低嗓音道:“足足五百架!还都是专供精锐骑兵使用的骑弩,可以背在身后纵马驰骋,连配套的箭矢都是能破甲的上等货色,威力虽及不上守城用的大号神臂弩,运使起来却更为便利,正合咱们黑鸦所用。”
    说着说着,刘去病的脸色不由得变得奇怪起来,侧身向身后一引:“对了……这位是枢密院兵甲司的张主事。”
    闻言,那位中年绿袍官员上前几步,拱手道:“下官张有道,见过刘都统。”
    主事是五品官,面对四品都统自称下官并无不妥,然而这位张主事乃是枢密院的属官,非寻常衙门可比,一般的禁军都统在枢密院主事面前还真不敢拿大。
    更别提给黑鸦卫押送军械的差事,派一名头上压着内阁和枢密院两座大山的军部官员已然足够,哪里犯得上枢密院兵甲司亲自出马?给西征大军筹措兵甲还差不多。
    刘屠狗对京师官场的种种规矩讲究并不上心,却也难免有些讶异,毕竟当日镇狱侯吴碍亲口说黑鸦擅自持有三百神臂弩,已然引起军方不满,原以为即便有天子特许黑鸦持神臂弩五百的旨意在,军部能给补上二百架的缺口就算给了天大面子,不想竟是配足了五百之数,更别提制作不易的破甲箭了。
    难不成窦红莲并非夸口,而是当真讹到了这许多好处?
    他心中念头转动,笑着回了一礼:“有劳张主事了。”
    张有道笑容矜持,不紧不慢地道:“黑鸦卫所需绣春刀、手弩、箭矢、甲胄、旗鼓、健马及应发粮饷各项,已由枢密院各司和军部的同僚送入黑鸦营中了,唯独这五百架神臂弩并一万支破甲箭太过要紧,须得刘都统亲自过目、点收用印之后,下官才好回去复命。”
    刘屠狗眸光一闪:“哦?不知张主事要向哪位大人复命?”
    张有道环视四周,笑而不语。
    二爷恍若未见,先是朝刚得了新玩意儿的小药童连同早就垂涎三尺的阿嵬摆了摆手,让他们自回观中玩耍,继而偏过头,饶有兴致地瞧着麾下黑鸦点验弩箭。
    张有道顿感无奈,不得已走到刘屠狗身前,轻声道:“下官奉军机曹公之命,有一言相托。”
    这事儿竟牵扯到曹虎头,实在大出刘屠狗的意料,当即问道:“什么话?”
    “曹公说,朔方刀匠曹氏有功于国,还请都统看顾一二,勿使其后嗣断绝。”
    “嗯?同是姓曹,难不成曹春福竟与曹虎头沾亲带故?”
    刘屠狗心中更觉惊异,口中应道:“曹春福乃黑鸦军寒芦卫副尉,只要不犯军法,绝无性命之忧。至于战阵厮杀,他是我的麾下,看顾一二自无不可,然则刀剑无眼,若有个什么闪失,还请曹公不要见怪。”
    闻言,张有道深深看了刘屠狗一眼,后退两步,肃容行礼道:“刘都统所言,下官定当如实转达。”
    刘屠狗点点头:“说到朔方曹氏,绣春刀正是出自他家之手,可这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在朔方得曹氏与海东帮相赠,所得仍然不多,枢密院和军部在仓促之间竟能筹措出三千骑之用,着实让人吃惊。”
    张有道微微一笑:“这也是凑巧,当年绣春卫左营于西征中强渡渭水、全营尽殁,南下平叛的右营又大都埋骨宁清河畔,这种据说最贴合绣春卫过河刀法的新制刀具就被视为绝户凶兵,再无人肯用。因这个缘故,最后制成的一批刀未及送上战场便被尽数封存了,约莫有数千柄。”
    他这话一出,刘去病、谭恕等人均是面色一变,虽说黑鸦本就是血海里打滚,从不将生死放在心上,可这心里仍是大感晦气,再看这笑吟吟的张有道时,就颇觉其面目可憎了。
    刘二爷却是不以为意,屠灭锻兵术丝毫不挑食,凡铁亦能练成凶兵,更别提绣春刀这种有来历的凶器了,堪称相得益彰,唯独可惜的是过河刀法多半是失传了,无法得见其一往无前的绝世风采。老燕当是亲眼见过的,也不知有没有学上两手。
    见一众黑鸦面色有异,张有道亦是停下话头,小心地瞧了瞧刘屠狗,见他只是若有所思,并无半分愠色,这才继续道:“如今时过境迁,若非镇狱侯行文询问,兵甲司中又恰有一名老吏记起此事,只怕这几千柄绣春刀再无重见天日之时了。也亏得当年制刀时用料扎实、颇下血本,后续存放也算得当,到如今仍称得上不可多得的利器。”
    两人说话间,全部弩箭俱已点验完毕,刘屠狗很是痛快地在交割文书上用了印,这些个杀戮利器就算彻底姓了刘。
    蹲在自家衙门前的台阶上,遥望着张有道率领禁军甲士离去的背影,刘屠狗口中啧啧有声,忽地摇头道:“这不对呀。”
    见刘去病和谭恕一起闻声望来,二爷也不卖关子,继续道:“曹虎头是何等暴烈的性情,当日金城关上那可是说翻脸就翻脸,若不是看在病虎山和镇狱侯的面子上,怕是当场就要把二爷我砍喽,如今竟为了曹春福这么个不知道隔了多远的穷亲戚主动示好?他要是如此缩卵,天子能放心把西征大军交给他?”
    谭恕早年就跟着师父周铁尺替诏狱卖命,单论资历大可自夸是黑鸦中第一,对朝中人物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当即搭腔道:“曹宪之出身的清河曹氏,曾经也是一等一的大名豪阀,这些年虽然败落了不少,可比起朔方曹家这样的匠户,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除非……”
    他朝着刘去病挤眉弄眼道:“曹虎头曾经窝在北方四镇苦熬了许多年,后来又久居京师,据说跟族中闹得很僵,说不得比起清河那边儿,反而跟朔方曹家更加亲近?”
    刘去病懒得搭理他,接口问道:“二爷,五百新弩加上三百旧弩,合计八百架,该当如何分配?”
    刘二爷扭头看了刘去病一眼:“你是主管军需分配的血棠校尉,你定。”
    “那好,五百新弩我们血棠卫都留下自用,逢战时再酌情调配,剩下的三百架便由伏魔、荡寇、祈福三殿平分了吧。”
    “嘶!胃口不小,留神莫崩了牙。”(未完待续)

第348章 邀约(下)

    刘屠狗正要继续调侃自家小刀仆几句,就听谭恕咦了一声:“今儿是真热闹,又有客到!”
    他闻声抬头,只见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在门前不远处停下,从车上下来的这位,乃是一副大户人家管事的打扮。
    瞧见台阶上并排蹲着的三人,这位管事不免一愣,继而目光落在刘屠狗腰间的玉牌上,拱手躬身道:“见过刘都统,小人是敖府家仆,此来是代郑殊道公子送上请帖。”
    听到“郑殊道”三个字,谭恕立时精神一振。
    敖府管事只觉眼前一花,就见黑鸦都统身侧那个肤色焦黄的半大小子已然站在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掌,讨要道:“请帖呢?”
    到底是出身权相之家,这管事面色丝毫不变,仍是一派从容,见刘屠狗并未反对,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封请帖,双手递上。
    谭恕一把接过,两脚向前一蹬,很是利索地落回到台阶上,将请帖奉于二爷。
    刘屠狗打开看时,就听敖府管事道:“郑公子晚间于凤凰楼设宴,请都统共赏上古天人法剑。”
    “赏剑?郑殊道都请了谁?”
    “不过数位,皆是与此剑有关之人,都统一去便知。”
    刘屠狗心头便是一动,虽说有着春雷剑的因果,早晚要与郑殊道有所牵扯,只想不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此人毕竟也是西湖剑宫的大剑士,如若行事风格与裴洞庭相类,说不得又有一场好斗。
    他看向一脸希冀之色的谭恕,笑道:“随二爷走一趟?”
    谭恕大喜,单膝跪地行礼道:“谢二爷成全!对了,徐副尉的春草刀气雷意已显,若要勃发,尚缺一个契机……”
    “那你就再跑一趟,把徐东江也叫来,顺便知会几个殿主即刻准备,一旦收拾停当,立即拔营南下。”
    刘二爷说罢又是一乐:“一个二个想的都挺美,真当郑大公子是开善堂的不成?”
    **************
    众目睽睽之下,公西小白在白鹿巷曹宅的大门外静候了半日,却终究没能迈过那道并不算高的门槛,其狼狈之状,还要超过被汝南王麾下甲士轰出王府大门之时。
    毕竟在许多人看来,公西氏能否熬过西征这个关口,只在曹公一念之间。更别提先前的大朝会上,曹公对公西少主几番斥责诘难,其对落霞公西氏观感之差,早已是人尽皆知。
    公西小白吃了闭门羹,神情却极是平静,不但丝毫瞧不出异样,反而整个人都似乎轻松了几分。
    他从容走出巷口,身形矫健地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带着几名剽悍狼骑纵马而去,将曹宅外各色人等或审视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尽数抛在了身后。
    行不多时,公西小白在一座极为气派华贵的府邸前勒住了缰绳。
    他朝府邸门前那处据说曾立有一块煊赫石碑的深坑看了一眼,才要下马,恰见一个青衣长剑的年轻人出府,双方遥遥打了个照面。
    看清对方面容,公西小白轻笑一声道:“天水一别,不想在此处相见,殊道公子别来无恙?”
    郑殊道停下脚步,亦是悠然一笑:“当日天水郡城外的血色烽烟、狼骑纵横,殊道依然历历在目,今朝再会,公西少主之风采更胜往昔。若是没猜错,此来是向敖相辞行?”
    公西小白坐在马背上,颔首道:“京师虽好,非是久留之地。”
    郑殊道点点头,似是对公西少主的居高临下姿态一无所觉,迈步拾级而下,直到与公西小白擦肩而过时,才若不经意地轻声问道:“公西兄对佛门北传一事怎么看?”
    公西小白态度寡淡:“我公西氏只管守住自己那一份血食便足矣。”
    他侧过头,反问道:“倒是令尊即将赴任天水,与家岳一文一武、同郡为臣,却不知郑氏对天子授意兰陵王领袖西南一事怎么看?”
    “殊道只是个在野闲人罢了,岂敢妄议朝政?只是大河滔滔、力可摧山,顺势而为便是皆大欢喜,逆流而动则难免自讨苦吃。家父既食君禄,心中唯有忠谨二字而已。”
    这话似乎另有所指,公西小白来不及细想,随口回道:“呵,郑公子放心,天水虽称不上富庶,却也是个施政养人的好地方,令尊忠君爱民、国之干臣,定可一展抱负。”
    他说罢跃下马背,朝着府内大步走去。
    背对公西小白的郑殊道斜瞥了一眼府门前的碑坑,嘴角上扬、弧度冰冷:“哈!虎狼之性,岂有餍足?”
    言罢,他一甩袍袖,飘然而去。
    敖府之内,在世人眼中凶残贪婪如虎狼的公西少主被引到一处厅堂前,只见院中青黄相间的落叶堆积满地,一位中年文士正在慢条斯理地持帚而扫。
    公西小白向着文士恭谨行礼:“敖公于大朝会上回护之情,公西氏铭感五内。”
    敖莽点点头,手中帚扫不停,笑吟吟地道:“你上次来时,这院中还浓阴如夏,不想数日之间就秋意生发、凋落至此!如今再看史册上‘甘露元年、暮雨落花’八个字,当真是如山之重。”
    这话实在不好接,公西小白苦笑道:“敖公明鉴,这风初起时,于京师不过是花飘叶落,待吹到西北,却是公西氏的灭顶之灾了。”
    敖莽听了又笑:“想来你定是在白鹿巷碰了一鼻子灰罢?曹宪之自诩光明磊落,从不屑做前脚推心置腹、后脚就卸磨杀驴之事。他懒得敷衍你,是坏事也是好事,否则即便他肯示好,你公西小白就真敢信?既然注定尿不到一个壶里,还不如一开始就公事公办,谁也别坏了规矩。”
    “到底是敖公看得通透,小白明白了。”
    “你来时瞧见郑殊道了吧?他啊,已经做了兰陵王府的客卿,将来要在西南河贸上插一脚,此事是长公主一力促成,今后你们二人不缺打交道的机会。”
    公西小白的心跳骤然加快,敖莽是配合天子行佛门北传之事的幕后推手,而如今有望继承大位的三王之中,太子亲近道门,汝南又与佛门交恶,敖莽甚至天子属意谁人,似已呼之欲出,也难怪方才郑殊道要问他对佛门北传的看法了。
    此时回想郑殊道言语,公西小白心中便有了几分明悟,暗道西征大计才定,河贸之利竟已分割殆尽了。公西氏再如何饥肠辘辘,奈何大势之下举步维艰,也只能暂且忍耐,跟着分些汤汤水水罢了。
    见他若有所思,敖莽继续道:“昔日白戎独大,才有周狄携手、铁骑西征,一战而打折了戎人的脊梁骨,令大周北方压力大减,可说到底,得利最大的是黑狄。狄人今时今日能够如此兴盛,道门在暗中使了不少手段,归根到底便是不愿看到朝廷和姬室继续做大。”
    “按照常理,朝廷本该平衡戎狄,不使任何一家独大、危及大周,然而陛下非甘心守成之君,外不肯容他人酣睡,内不愿受道门钳制。便是神主,亦想着再进一步,真正横压天下。”
    “今次倘若灭戎功成,朝廷必定吸取教训,尽可能改土归流,将白戎龙脉纳入大周。只是草原地广人稀,朝廷制度和谷神殿册封山主以镇运那一套大受限制,总不能又便宜了黑狄和萨满教吧?这便是佛门和你公西氏的机会所在了。”
    闻听此言,公西小白怦然心动。
    “原来是如此大利,也难怪郑殊道这等出身不凡的世家子,竟甘愿学那公孙龙之流,给兰陵王做什么客卿打手了。怕不是早就存了投身其中、证道神通的念想?若是成了,那座一日可集剑士三万的西湖剑宫只怕也要落入此人掌中了。”
    公西小白向着敖莽郑重行礼,谢过指点之恩,心中却是暗道:“虽说郑殊道此举仍旧是火中取栗,一个不慎就要引火烧身,然而个中风险,总是比投军西征要小得多了。哪里像公西氏,时时刻刻行走在刀山之上,跌下去就是阖族尽死的下场。”
    敖莽朝他摆摆手:“我知你归心似箭,也就不再虚留。只可惜你我皆不是江湖人,倒要错过今夜一场赏剑盛会了。”
    “嘿,久闻江湖风景奇绝,终究是缘悭一面呐!”(未完待续)

第349章 赴会

    驻足凤凰楼前,刘屠狗、徐东江与谭恕三人仰头看去,但见高阁明月、画栋雕梁,极尽富贵华美之能事。
    与孟匹夫那座朴拙得有些过分的匹夫楼相比,被郑殊道选中的这座凤凰楼,无疑更能得到尘世俗人的喜爱。
    刘屠狗无疑便是个在红尘中打滚的俗人。
    他向着楼门前那位青衣长剑的年轻人一抱拳,咧嘴笑道:“让郑公子破费啦。”
    青衣是西湖大剑士所着的青衣,长剑是藏于鞘中的春雷残剑,这位年轻的剑客自然便是郑殊道。
    郑殊道看了一眼刘屠狗背后同样收于鞘中的屠灭刀,笑着抱拳回礼道:“当日与刘都统在青屏山大鹿庄失之交臂,殊道事后思及,总不免扼腕追悔。今日京师相逢,于此良辰作饮酒赏剑之雅会,不亦快哉!”
    他说罢向楼中一引:“请!”
    刘屠狗点点头,先是抬手在浑身僵硬、几乎动弹不得的谭恕肩头轻轻一拍,这才迈步前行。
    谭恕猛地一个激灵,缓缓扭过头,朝徐东江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小声道:“好厉害!方才我若是敢泄露半点气机,定会被那柄剑斩杀!”
    徐东江笑容中透着几分古怪:“莫要自作多情,那郑殊道看向屠灭刀时,眼中剑意森然,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又哪里会在意你这么个小角色?方才若非大人及时压制,只怕屠灭刀就要先一步出鞘杀人了。”
    黑鸦们修习的屠灭锻兵术说神异也好,说邪性也罢,总归不是凡品。徐东江更是无需二爷授记,自行种下心根,养出春草刀气的天才人物,听说他如此说了,谭恕讪讪地张了张嘴,很是无言以对。
    几人步入凤凰楼中,沿途所见固然是一派光辉锦绣,但除了几个静默无声侍立的仆役,大堂之中却是看不到多少客人,只有不知缘自何处的淡淡丝竹之声传来,竟是个极为清雅幽静的所在。
    世家子郑殊道也并未带着他们向上攀登,去坐一坐那必定视野极佳的楼上高阁,而是径直穿过大堂,沿着抄手游廊七拐八拐,转入一座独立的小院。
    月光之下,只见院中摆放着石桌石凳,桌上放了一壶酒和几样小菜,香气隐隐,颇见雅致。
    一条石凳上已坐了人,却是个着淡紫色衣裙的少女。
    她背对着院门口而坐,碧玉发簪下黑发如瀑、柳腰纤纤,留给众人一个极美的背影。
    刘屠狗瞧见这一幕,颇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扭头向着郑殊道问道:“不是说只请了与春雷剑有关之人吗?”
    郑殊道洒然一笑:“慕容家的小凤凰恰是这座楼的东家,主人家执意要亲自待客,殊道不忍峻拒,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爷不悦地哼了一声,心知慕容小娘儿一贯喜欢惹是生非,且从来是无利不起早,既然把这个姑奶奶招了来,今夜这顿饭注定是吃不痛快了。
    慕容春晓端坐不动,笑声轻灵悦耳:“好教刘二哥知晓,这处院子是仿了大鹿庄啙窳斋的格局,才建好不久,一向是我来凤凰楼时自住,并不招待食客的。”
    闻言,郑殊道便是抚掌一叹:“今日却是托刘都统的福了,据殊道所知,二位便是在大鹿庄中结识?只可惜当初在下被些许琐事绊住了,没能赶到山上相见,实在是件憾事。”
    刘屠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初他与慕容春晓便是在啙窳斋的院中,定下一同下山截杀郑殊道的大计,若是真的赶巧遇上了,你郑公子可未必活得到今日。
    此情此景,偏偏郑殊道这位正主也在,就颇有几分仿佛东窗事发的尴尬了。
    就听郑殊道笑道:“还有一位客人未至,二位稍待,殊道去去就来。”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徐东江和谭恕则是对视一眼,不由得大感头疼,当真是留也不合适、走又不甘心。
    刘二爷自顾自走到慕容春晓身旁坐下,朝两人挥挥手:“你们一个是青州练气士传人,算是春雷剑的半个旧主,一个领悟了几分春雷神意,亦有资格赏剑论道,都过来坐吧。”
    二人只得领命,各自找石凳坐了,低眉顺眼,极是乖巧。
    慕容春晓眼波流转,颇有几分幽怨地道:“听说黑鸦军不日就要启程南下,怎么不派人知会一声?若非慕容氏在京中还有些耳目,小妹又恰好随了祖父入京,怕是先前应允小妹之事就要被二哥抛在脑后了。”
    刘二爷头皮立时一麻,没好气地瞪了谭恕一眼。
    此刻离他命谭恕传令营中还不到半日,也不知是哪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走漏了口风。
    徐东江身为军法官,亦有失职之嫌,当即起身领罪道:“卑职治军不严,还请大人治罪!”
    刘屠狗抬手一压,示意徐东江坐下,眼睛却盯着慕容春晓,口中说道:“今日许多军械粮草运入营中,各营得令后想必更是喧闹,南军大营又是人多嘴杂的是非地,倒也未必是咱们自己人说出去的。”
    慕容春晓并不接他的话茬,而是刻意压低嗓音道:“当初你我说好了要截杀郑殊道,结果误中副车,反跟裴洞庭斗了个两败俱伤。今日机会难得,我这院子又极是清静,要不要……”
    她笑容促狭,还不忘举起手掌,做出那个令刘屠狗极为熟悉的抹脖子的动作。
    她的手掌连同脖颈,仍是一如既往的修长白皙。
    刘二爷眨了眨眼睛,摇头道:“无冤无仇的,又是诚心诚意请我吃饭,怎么好翻脸?只是我却没料到,这个劳什子赏剑会竟能劳动妹子的大驾,不知其中有什么玄虚?郑殊道还请了谁?”
    慕容春晓顿感无趣,瞥了一眼犹如老僧入定的谭恕,收敛起笑容,不咸不淡地道:“说到春雷剑真正的旧主,公孙龙自然是无可争议,可惜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一身惊人艺业、上古练气士的宗门传承连同海东帮的偌大基业,竟是尽数便宜了吴二三这个外人。奈何此人毫无根基,恐怕无论是公孙龙一脉的死剩种,还是海东帮那些盐铁贩子,都未必肯买他的账。”
    谭恕立刻瞪圆了眼睛:“是姓吴的杀了我师叔?”
    “呦,你想报仇?”慕容春晓立刻精神一振。
    谭恕闻言却低下头,不吭声了。
    徐东江讶异地看向谭恕,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个时时刻刻上与天斗的牵虎奴,除去雷雨天,其他任何时候都绝不是个怂人。
    然而谭恕不答话,一时之间,座中竟是无人再开口。
    安静良久,慕容春晓忽地探手端起桌上酒壶,给刘屠狗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饮而尽。
    慕容春晓正要再倒,却见谭恕伸手抓过酒壶,自顾自倒了一杯,端在手中却没有喝。
    他开口道:“师叔一脉,讲究断情绝性、唯道唯剑。后一条不好说,可说到断情绝性,当今年轻一辈之中,不语剑魔只怕不作第二人想,再加上他的剑道天资,也难怪师叔他老人家要用出传道之剑了。”
    “如今两人生死既分,剑主之位已传,吴二三便是我的师弟了。师叔殉道而死、正得其所,何来报仇一说?”
    “至于我心里的些许不痛快,与师门传承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谭恕说罢,将杯中酒尽数洒在地上,顿时酒香四溢。(未完待续)

第350章 共赏剑(上)

    慕容春晓方才喝了一杯酒,此刻脸上似有淡淡红晕散开,明丽不可方物。
    她那狭长的丹凤眸子横了谭恕一眼,就像在看一个傻子:“如此行事、这般传承,难怪连谪仙帖这个有大气数的宗门名号都被人抢了去,也活该你们青州练气士式微至此、形同灭门。”
    “哈哈,慕容姑娘此言差矣,只消再出一位‘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的天人剑仙,纵使宗门只余一人又何妨?”
    郑殊道的声音由远及近。
    慕容春晓并不回头,口中应道:“我倒忘了,说起以身殉道的疯魔做派,你们西湖剑宫也不遑多让,我和刘二哥可都是印象深刻呢。”
    说到此处,她下意识看向刘屠狗,正看见刘二爷那一口白牙,嘴角便也跟着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脚步声响,郑殊道已至院门口:“天下剑道殊途同归,行止难免有些相似之处,让二位见笑了。来来来,殊道给各位引见一位剑道真种子。”
    随着他话音落下,本就清静的院子中忽就变得愈发静谧起来,几人的心头更是瞬间一沉。
    “嘶,好重的煞气!”
    刘屠狗心头赞叹一声,不语剑魔吴二三的种种事迹自脑海中一闪而过,有南史椽的说书段子,也有江湖上或真或假的传闻。
    一直背对院门的慕容春晓也再不能保持悠然娴雅的姿态,秀眉皱起,腰肢转动,半侧过了身子,算是暂避锋芒。
    院中几人向郑殊道身后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纤尘不染的白衣少年。
    他与徐东江差不多年纪,但身形更显纤弱,神情则是古井无波,仿佛万事万物都不被他放在心上,唯余深入骨髓的淡漠冷寂。
    这气质是如此独特,以至于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了他那同样不俗的容貌。
    其他人观感如何,刘屠狗不清楚。
    他眼中的吴二三,便如一个走在屠宰场中的屠子,简直无人无物不可杀,这让刘屠狗感到有些亲切。
    然而比起真正的屠子,这少年心底里隐隐散溢出来的怨恨与恶念,连同那柄铁剑上肆无忌惮的血腥气,又着实惹人生厌。
    纤尘不染,杀孽满身。
    剑魔二字,实至名归。
    在刘屠狗想来,若是哥舒东煌的神将御魔图能将那头青面獠牙、黑肤赤发的大魔换成眼前这个白衣少年,只怕威能立刻就要更上一层楼。
    至于不语二字,同样一如传闻,吴二三的清冷眸光在院中众人身上扫过,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直到与郑殊道一同入席,自始至终未曾开口。
    众人都听说过此人性情,倒也不以为忤。
    小小石桌,并无主次之分。
    郑殊道落座之后,将目光投注在徐东江、谭恕身上,片刻之后,神情忽然就起了变化。
    他向着两人遥遥拱手,开怀道:“先前慕容姑娘执意要为刘都统的两名属下添上坐席碗筷,我还有些不解,至此刻方才后知后觉。两位头角峥嵘、不是凡类,殊道方才着实是怠慢了。”
    徐、谭二人回礼且不提,一旁的慕容春晓亦是含笑点头,心下暗自思量:“早听说郑殊道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只是他这样的性情,于剑道上总有些妨碍,难怪得不了百里情的青眼,反被裴洞庭后来居上了。”
    刘屠狗则是看了慕容春晓一眼,心知黑鸦军中事,怕是没有多少能瞒得过她。
    至于郑殊道,起码到目前为止,即便是对世家子做派颇为不喜的刘二爷,对此人也绝然说不上讨厌。可要说如对公西小白一般心生亲近,却也还差得远。
    这人与人相交,眼缘二字,着实奇妙。
    刘屠狗哈哈一笑,当即开口为徐、谭二人略作介绍。
    南方破落士族出身的徐东江倒还罢了,谭恕的身份一出,便连吴二三都扭头看了他一眼,让这小小宴会之中的气氛也随之更为微妙起来。
    赴会的客人既已到齐,甚至比预想的超出许多,郑殊道相互引见一番,更是着重向吴二三介绍了刘屠狗和慕容春晓。
    奈何无论是高深难测的病虎山、凶焰正盛的诏狱黑鸦,还是道门魁首灵山、圣人高姓慕容氏,远远比不上谪仙帖传人谭恕的面子大,没能引起吴二三情绪上的丝毫波动。
    郑殊道也不在意,亲自持壶为众人斟酒,口中笑道:“灵山、病虎山、谪仙帖和西湖剑宫,我等今日这场雅宴虽小,放在江湖上,却也称得上难得的盛会了。”
    在场众人,有灵山的天下行走,有病虎山的二爷,有被鲁绝哀所救又得了公孙龙传承的不语剑魔,还有谭恕这个正经上古青州谪仙帖的传人,再加上郑殊道这位西湖剑宫大剑士,确实煊赫得很。
    然而只看郑殊道独提谪仙帖却不提海东帮,便可知在位大剑士心中,唯有神通大能坐镇的宗门才能入他的眼,余者皆不足论。
    被不语剑魔无视的灵山行走慕容春晓看着吴二三,眼神颇为不善:“谪仙帖有两家,却不知这位不语剑魔,是替公孙龙来的,还是替鲁绝哀来的?”
    她指了指谭恕,唯恐天下不乱地道:“如是替公孙龙来的,你们二位便是同门师兄弟聚首,合该庆贺,如是替鲁绝哀来的,那可就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听她这样说,谭恕的脸色就是一垮,心中不由哀叹:“这位慕容姑娘美则美矣,奈何心肠却是黑的。”
    真个儿论起来,慕容春晓这番话倒也不全是挑拨,毕竟郑殊道刚刚提到了各自背后的宗门,那么众人的一言一行所代表的,便不再仅仅是个人,事先宣明立场乃是应有之意。
    谭恕只得暗自打起精神,双眼紧紧盯着吴二三,脸上原有的些许哀戚之色倒是踪影全无了。
    吴二三却是恍若未闻,只是看向郑殊道,神情淡漠地道:“有言在先,我只是来替公孙龙看一看春雷剑,旁的事莫来烦我。”
    慕容春晓登时气结,狭长的丹凤眸子眯起,目光中透露出的意味极是危险。
    别的不提,单看当日灵山太上那肆无忌惮的天人一剑,便知灵山门人的脾气可实在算不得好。更可怕的是,他们也确实有着脾气不好的底气。
    郑殊道朝慕容春晓歉然一笑,开口道:“还请诸位给在下一个薄面,神通论道大会尚有些时日,殊道可不想一场好好的赏剑雅会,变成咱们各派新晋宗师的凤凰楼小论剑了,万一有个损伤,恐非各家前辈师长们所乐见。”
    他举起酒杯,环视众人道:“举办今日之会,本就是殊道的一点私心,一来是为了结识各位当世英杰,二来是以半柄春雷剑为引,令断剑重逢,倘若在座的哪一位能从中悟得些许灵机,就更是意外之喜。诸位亦可借此结个善缘,岂非大妙?总好过因果纠缠,为了一件古人旧物就刀剑相向。”
    郑殊道看向刘屠狗,语气很是郑重:“不知刘都统意下如何?”(未完待续)

第351章 共赏剑(下)

    郑殊道这话说的客气,只不过春雷剑作为上古谪仙帖的剑主信物,哪怕早已剑断神消,依旧与其宗门道统气数有所勾连,又岂是寻常古董旧物可比?
    刘屠狗此时想来,他与黑鸦崛起之速,未尝不是得益于那半截春雷。
    当日他刚刚以半截春雷重铸屠灭刀,转头就有俞应梅得公孙龙授意当街赠予绣春刀,堪称雪中送炭。
    那时刘屠狗记下了这份人情,却也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只当是海东帮给他这位新晋百骑长的孝敬,求他在边地巡查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公孙龙早就知道那半截春雷落在了朔方曹氏之手,见刘屠狗成功铸刀才来结交,那这赠刀之举就很是值得玩味了。
    至于郑殊道口中所谓“断剑重逢、刀剑相向”云云,反倒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晒。
    刘屠狗轻笑一声,开口道:“听郑公子言下之意,今日除了赏剑,说不得俺这柄融入了半截春雷的佩刀,也需拿出来由诸位品评一番喽?”
    闻言,郑殊道立刻举杯向刘屠狗致意,爽朗笑道:“刘都统如是不愿,殊道又岂敢强人所难。只是听闻尊驾素无门户之见,对麾下小卒都肯倾囊相授,还惯爱找人试刀论道,胸襟气度绝非常人可比。”
    “在下不才,从不信什么今不如古。春雷再是天人遗物,千年风流也早被雨打风吹去,与吞天病虎持之横行天下的屠灭刀相比,便如瓦砾之于美玉。今日良辰,殊道斗胆抛砖引玉,若有幸一睹宝刀真容,不胜感激欣喜之至。”
    郑殊道语气真诚、不似作伪,一番言语便将席间有些凝重的气氛消解大半。
    刘二爷颇感意外,心中沉吟道:“难不成真就是一场正经的赏剑会?哎呀,这却是不好骤然翻脸了。”
    见座中诸人再无异议,郑殊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径自解下佩剑,探手拔剑而出。
    “春雷半柄,请诸位一观!”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古剑已断,剑锋黯淡无光,泛青剑身上的纹理脉络消磨大半,除了因年深日久而浸润入骨的几分古朴沧桑,便再瞧不出任何出奇之处。
    与灵山太上所携天人一剑相比,实在是天差地远。
    刘屠狗看清古剑模样,心中忍不住暗叹:“这世间际遇之奇,当真玄妙难言,不单单是人,便连一柄剑也是如此。”
    先前哪怕谭恕言之凿凿,说原属朔方曹氏,其后被他融入屠灭刀的那半截古剑,乃是上古天人剑仙的佩剑春雷,哪怕那半截古剑中也的确残留着春雷动而大地复苏的精纯剑意,他却始终心存着几分怀疑。
    毕竟那半截古剑实在是得来的太过容易、也太过凑巧,哪里有半分宝物出世时该有的风云激荡?最不济也该如灵应侯府那一趟,你争我夺、死伤枕籍才是。
    是以直到此刻见到另外半柄春雷,刘屠狗才彻底相信,自己果真得了上古谪仙帖的遗泽,这才有了屠灭刀之利,有了谭恕的卖身投靠,有了今日这场赏剑之会。
    至于公孙龙,斯人已逝,便再也无从深究了。
    静默半晌,郑殊道笑着问道:“如今此剑名为劫灰,诸位以为如何?”
    古剑虽断,气韵犹存。
    似是与郑殊道所言应和,劫灰剑悬于郑殊道手掌上方,一道黑灰色剑气自剑身缠绕流转而上,渐渐将断剑补全。
    那剑意于死寂之中复又生机隐现,极是奇特。
    刘屠狗瞧的明白,这道生机分明是缘自春雷剑意,几番劫难之后却又化作了郑殊道的剑道精髓,犹如余烬重燃、再得新生,难怪要将名字改作劫灰剑了。
    真正比较起来,屠灭刀所融入的那半截剑尖无疑雷意更盛,郑殊道这半柄则是生机更浓,正适合他走这条借鸡生蛋、旧瓶装新酒的玄妙捷径。
    直面春雷剑和劫灰剑意,徐东江如逢甘霖,周身气机渐有活泼雀跃之感,谭恕则是如遇天敌,脸上略显惶恐,却又夹杂着亲近向往之意。
    便在这时,吴二三突然破天荒主动开口,很是认真地道:“如果当日他用的是这把剑,死的一定是我。”
    他这话说的突兀,分量却极重,一时间人人侧目。
    或许再给南下试剑的公孙龙一点时间,容他多挑战几位剑术名家,令万象剑气更趋圆满,亦或者让他有机会瞧上一眼这柄春雷断剑,结果就会截然不同?
    “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公孙龙已死,上古谪仙帖宗门重兴的最后一点指望就此断绝。”
    慕容春晓叹了口气,垂下眼帘道:“终究没能一睹青州飞剑术的风采,可惜了。”
    她话音才落,屠灭刀忽自鞘中飞出,在众人头顶盘旋一圈,最后悬于刘屠狗身侧。
    郑殊道气息一凝,双眼之中闪过警惕之意。
    慕容春晓则是愕然转头,明明不过片刻之前,这位病虎山二爷还对郑殊道所谓的断剑重逢、刀剑相向极是反感,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要趟这古今两家谪仙帖的浑水?
    只是这断剑重逢,却并未如众人所期待的那样生出什么异象来,甚至屠灭刀与劫灰剑的表现都堪称冷淡,更别提显现什么灵机了。
    刘屠狗对此心知肚明,究其原因,在对春雷剑的处置方式上,他与郑殊道的选择截然不同。
    屠灭刀重铸之时,半截春雷剑尖不过是辅料,别说几丝残留的剑意,便是屠灭刀本身的灵性,也早被屠灭锻兵术尽数炼化,做了心根刀种的养料,绝无半点壮大成兵魂器灵的可能,先天灵性全无,只能随二爷心意而动,自然不可能再对劫灰剑有什么反应。
    刘屠狗之所以将屠灭刀放出来,不过是感念春雷剑于自己修行路上的助益,聊表谢意罢了。
    郑殊道虽不知其中究竟,然而他见屠灭刀对劫灰剑毫无兴趣,便知自己方才会错了意,眼中警惕之意立时去了大半。
    他脸上笑容更盛,郑重地道:“殊道的意思,春雷之后,劫灰继之。至于屠灭刀,便只是屠灭刀。还望刘都统成全!”
    他这话用意颇深,不待刘屠狗回答,谭恕已是霍然抬头,先一步开口问道:“郑公子也想要我师叔留下的那几分气数?”
    他问的是郑殊道,一双眼睛却瞟向了吴二三。
    正所谓春回大地、万象更新,从先前少年剑魔的那句话便可知,春雷剑与公孙龙的万象剑气极是契合。
    时至今日,上古谪仙帖若还残留下些许气数,除去被夺去的名号不提,该有一大半都在春雷剑和剑主传承这两样东西上了。
    这可是天人遗泽,哪怕千不存一,依旧弥足珍贵。
    如今传承归了吴二三,春雷剑分属二爷和郑殊道,但凡三人之中有人想凭此气数上窥神通,今日之局便无法善了。
    这其中,最为名正言顺的吴二三作何打算,无疑最为关键,也最让谭恕感到为难。
    他并不知晓,吴二三今日真就如入席时所言,只是来替公孙龙看一眼春雷罢了。
    别说吴二三对这半柄春雷并无觊觎之心,便是公孙龙留下的万象剑气,也早被改换根基路数,成就万象化魔的一剑了。
    骄傲如少年剑魔,明明被他人视若珍宝的东西触手可及,他若不喜,便能弃如敝履。(未完待续)

第352章 滚雷珠(上)贺首位盟主琞涎叔!

    郑殊道胸中谋算被上古谪仙帖门人一语点破,宛如捡到了某户人家的钥匙,入屋行窃时被归家的主人撞个正着,多多少少总有些尴尬。
    他干咳一声,目视谭恕摇头道:“殊道既然给春雷改了名,便是自知德薄,承受不住其中的大因果。至于贵宗剑仙一脉最后的气数……”
    他略作犹豫,神情随即变得坚定,坦诚相告道:“实不相瞒,殊道想拿去与飞仙观主交换一个承诺。事关生死,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慕容春晓闻言,稍一思忖,脸上露出明悟之色,再看郑殊道时,目光中便多了几分赞许。
    她又将一双好看的眸子转向刘屠狗,笑容促狭,还带着几分莫名的期待。
    见郑殊道这个心机颇深、绝算不得好人的世家子好言相求,刘二爷虽谈不上被其打动,倒也并不反感。
    他很是干脆地点了点头道:“屠灭刀,从来只是屠灭刀。”
    郑殊道面上一喜,才要致谢,便听刘屠狗继续道:“只不过……”
    “刘都统但说无妨!”
    刘屠狗轻轻摆手,屠灭刀立刻飞回了刀鞘。
    “只不过,咱们走江湖的但凡遇到如此局面,要么做过一场、分出个高下,要么讨价还价、求一个和气生财,像你这般空口白牙就想占便宜的,二爷还是头一回见。”
    郑殊道闻言一怔,亦是头一回有些不知所措。
    慕容春晓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以手扶额道:“二哥啊二哥,我就知道你从无成人之美的雅量。郑公子何等人物,怎会平白欠了你的人情不还?你可知他一旦事成,能挣下一份多大的基业?他今夜肯将气数换鲁绝哀一诺的事情讲出来,便是做好了日后被你大敲竹杠的准备,可绝不是什么空口白牙。”
    自始至终未曾开口、比不语剑魔还要沉默寡言的徐东江忽地插言道:“二爷也从无阻人成事的恶念。”
    “这很难么?”
    慕容春晓才要反驳,忽就愣住,将这一句话咀嚼良久,终是点头道:“当今之世,能做到这一条实属难得,的确不必再作奢求。”
    被慕容春晓将了一军,从来不是一个纯粹江湖人的郑殊道苦笑一声,不得不将世家子的风度、大剑士的风骨彻底抛下。
    他将春雷收回鞘中,在商言商地问道:“刘都统既然归刀入鞘,想必是愿意和气生财?”
    郑殊道固然出身、修为俱是不凡,奈何“吞天病虎”刘屠狗的凶名着实太盛、从其行事来看心眼儿又确实不大,心知真要撕破了脸,不但事情办不成,还要招惹一位可怕的敌手,实非智者所为。
    不同于裴洞庭那等宁折不弯的纯粹剑客,他更喜欢纵横家权衡制宜的手段,如非必要,绝不愿如匹夫一般拔剑而斗。
    正如今夜他选了凤凰楼,只因他深知,慕容氏在河贸上获利甚巨,慕容春晓只要愿意出席,定会为他从中转圜。
    也正如他同时邀请了吴二三,只因此人同样有资格争夺,却对春雷剑乃至上古谪仙帖的道统气数兴致缺缺,唯一的作用,便是对刘屠狗制衡一二,顺便让这位黑鸦都统认识到春雷剑背后的因果之大。
    试问这样一个大麻烦,他郑殊道愿意替大伙儿一力担之,还放下身段好言相商,台阶给的不可谓不舒服,换做常人就坡下驴才是正经,又有谁好意思向他讨要好处?
    难道是方才言语仍然太过隐晦,还是刘屠狗身为诏狱高层,竟不知晓长公主、兰陵王和老怀德侯联手之事?然而这三位的举动并未避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至于他郑殊道于此时节拜见兰陵王、以求投靠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就更是摆在了明面上。
    又或是,正因为知晓了此事,想从中分一杯羹,才狮子大开口?哼,便连他那好友公西小白,都不敢如此肆无忌惮。
    想到此节,郑殊道不由心中大恨,却又有些莫名的欣喜。
    恨的是,无论他愿与不愿,眼前这位所谓的无雅量亦无恶念的黑鸦都统心意如何,都将直接决定今夜这场赏剑会的走向,甚至是江湖和朝堂的部分格局,更有他郑殊道的道途生死、郑氏一门的荣辱兴衰。
    这种局面,郑殊道在天水城外公西小白的马前遇到过一次,今夜又遇到了一次。
    嘿,白狼死士的刀戟丛林、黑鸦都统的屠灭刀锋,实在说不好哪一样更凶险些。
    喜的是,天下皆逐利之人,便是“吞天病虎”如此人物亦不能免俗,只须略施手段,便能以利驱之!
    当他问出那句话,座中诸人的目光尽皆投向了刘屠狗。
    与郑殊道不同,刘二爷平生从未遇过这样的局面。
    在西北原野、在灵应侯府、在阴山南北、在金城关下、在偌大京师,一旦利益上起了冲突,从没人愿意跟二爷和气生财。
    偶有兰陵王那般要以江湖相赠的,也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拉拢而已,比之郑殊道还要空口白牙。
    刘二爷更从未见过这样的宗师。
    他实在无法想象,屈伸如意如郑殊道,竟能成就灵感,竟与裴洞庭同出一门。
    刘屠狗盯着郑殊道看了半晌,忽地叹了口气,摇头道:“说好了是赏剑会,怎么忽然就谈起买卖来了。你将春雷收起,是要逐客吗?”
    他将目光转向吴二三,继续道:“先别急着走,主人好意相请,咱们总不好做搅局的恶客。那半柄春雷已然看过,也无甚意思,不如换个赏剑的法子如何?”
    看似极不好说话,实际上也的确极不好说话的吴二三从春雷剑上收回目光,看了刘屠狗一眼,问道:“什么法子?”
    “自然是有趣儿的法子!”
    刘二爷哈哈一笑,伸手抄起面前的官窑白瓷食碟,向着众人示意道:“先前见了神主的雷玉盘,极是玄妙,咱们不如学学前辈,做个滚雷珠的游戏如何?”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他伸手在食碟上一抹,就见一颗圆滚滚的刀种出现在碟子中心,澄澈绚烂,耀人眼目。
    紧接着,他又将石桌上的菜肴胡乱挪了挪位置,将手中食碟放在了石桌中央。
    “来来来,这颗刀种里是我的屠灭刀意,其中也曾融入另外半截春雷的部分剑意,尽数催发出来,勉强也称得上是雷珠。”
    “我当擂主,任你们来攻,谁能始终占据碟子中心就算赢。被他人挤走或是失手打碎了食碟,自然算输!”(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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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狗介绍:
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