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曲水之殇(下)
两柄麒麟斧同时挥出,斩出的方向路线却完全迥异,在空中划出两道诡异刁钻的弧线。
嘶啦!
几乎不分先后,两骑公西氏骑兵与他擦肩而过,一骑连人带马被从头至尾劈成了整齐的两半,另一骑的四只马腿被齐齐削落,马身与骑手兀自向前冲出了三五丈远,才砰地一声狠狠摔倒了在地上。
斧影倏忽,化作一道密闭透风的网,拦下了所有妄图染指青年与白戎女子立锥之地的公西氏骑卒。
更多的白戎战士向这个方向冲杀过来,作为占据着这块土地上最肥沃草场的部族,人丁兴旺的曲水部从不缺乏军马、弯刀以及可以纵马持刀的勇士。
崩!弓弦声动,一支致命的羽箭自无数奔腾的马蹄间飞掠而过,极其刁钻地射向持斧青年的心窝。
青年猛地把两柄麒麟斧交叠于胸前,两头麒麟爪牙交错,斧刃也各自嵌入另一柄的斧身,立时成了一面造型奇特的厚实斧盾。
想来他就是用这种方法将两柄斧头塞进背后的皮袍之中的。
羽箭狠狠击打在斧面上,巨大的冲击力顶着青年向后滑行,那名白戎女子来不及躲避,原地轻轻一跳,抱住了青年的脖子,一头乌发垂落下来,盖住了青年的左肩。
持斧青年滑行一段距离后两柄麒麟斧猛然分离,挥刃将摔倒在地的那名公西骑卒枭首,同时右脚向后伸出,恰好蹬在倒地马儿的身上,硬生生止住后退之势。
他双腿微曲,随即就是一个有力的弹跳,背着身上的美丽姑娘高高跃起,跃上了一匹冲击而来的战马额头。
青年抬手就是一斧,跟着一脚踢出,马上骑手的头颅与身躯就一上一下各自跌飞。
他轻松一个转身落在马鞍上,右手斧一个反手上撩,以麒麟牙勾住缰绳,顺势猛地向上一提,将被他一脚压地将要跪地的马儿拉起。
青年双腿一夹马腹,顺着公西铁骑的洪流向着营地方向冲去,迎面遇上的白戎战士,被他毫不犹豫地尽数挥刃斩杀。
坐在他背后的白戎姑娘涨红了脸,嘴唇已被自己的牙齿咬破,终于忍不住恨声道:“哥舒东煌,你真是个没有心肠的邪魔!”
青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两手斧落无情,根本没将背后姑娘的话放在心上,只要她脑子没病,就应该知道此时此刻该做出什么选择。
公西铁骑无可阻挡,火红色的洪流以一种极其令人恐惧的速度向着这片白戎人的营地蔓延。
不可见的远方,同样传来大队骑兵厮杀的声响,如果青年估计的不错,只怕栖居这片河谷两百余年的整个曲水部落已经覆灭在即。
名叫哥舒东煌的持斧青年一马当先冲入营地,他在实际上已经成为公西铁骑冲锋的刀尖。
那名领军的可怕箭手没有再出手,比较之下,哥舒东煌活着的价值反倒更大一些,完全可以先坐享其成。
至于被持斧青年救下的白戎贵族女子,既然曲水部都将在今天烟消云散,反而变得无足轻重,即使抓住了也不过是个玩物,连赎金都找不到人去要。
哥舒东煌看见了仍然傻愣愣待在原地的半大小子,随即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左手斧。
白戎姑娘一拳擂在哥舒东煌后背,如同隔靴搔痒,连让对方晃一晃都没能做到。
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张口咬住了哥舒东煌没有厚实袍服遮挡的后脖颈,她咬地是如此用力,鲜血顺着她的嘴角向下流淌,与她早先咬破嘴唇后流的血混合在一起,无分彼此。
哥舒东煌的左手斧划过一条跳跃的曲线,绕过半大小子,一斧背敲在半大小子坐骑的屁股上,麒麟爪牙锋利,疼地那匹马疯了一般向着营地外的公西铁骑洪流冲去。
他笑容阴冷,语气却很温柔:“单于奕朵,你此刻还活着,只因你是西戎王帐的公主,那个自封的大单于的掌上明珠。哪怕这个小营地乃至整个曲水部都死绝了,只要能换你活命,这买卖就划算得很。”
白戎人号称七姓,其实有三家都姓单于,号为王帐,有资格竞逐大单于的宝座。
直属王帐的部族,便被称作王帐部族,而曲水部就是隶属于西戎王帐的一个大部族。
单于奕朵不用回头就可以想见那孩子的命运,不甘心地松开嘴,恨声道:“你放屁!不管你从哪里得知了我的身份,但你的图谋必定要落空!即便再美的明珠也只是不能吃不能穿的死物,在我父王眼里,又怎么能与一个大部族相比?”
哥舒东煌讶异道:“你看的倒是透彻。”
“我的亲卫都在那边儿的营地,你送我去,你想做的事未必不能商量。”单于奕朵指着一个方向道。
“才夸你一句就犯傻,公西氏倾巢而出,咱们过去就是找死。”
“……那你说怎么办?”
“咱们往东去,那边儿是金帐单于的地盘儿,公西氏不会同时挑衅两家王帐的。”
冲入营地后,身后的公西氏骑卒就分散开了,两人一番兜兜转转后甩掉大部分尾巴,复从营地东侧冲了出去,只要趟过冬日水浅多冰冻的曲水河,就有望逃出生天。
曲水河谷外,九尾白狼大纛旗迎风而舞,彷佛早在千百年前就伫立于此,冷漠地注视着肥沃河谷内的杀戮与烽烟。
公西小白骑马立于大纛下,被一众将领环绕当中,神色平静,遥望远方。
一名传令兵跪在他的马前,恭敬道:“禀少帅,子车都统传信,曲水部大部已被歼灭,少量戎人越过曲水河向东逃窜,是否要派人追击?”
“自生自灭即可,犯不着为他们费神。”
“诺!”
一位校尉笑道:“少帅,灭了曲水部这个王帐部族,我公西氏的中军大纛上可以再添一道白狼尾了吧?”
众将神色兴奋,纷纷附和。
公西小白笑着摇头道:“你们无需奉承我,如此不堪一击,有什么资格称作王帐部族?曲水部不配留在我公西氏的旗帜之上。”
他的目光投向更远的远方,天高野阔,顿觉豪气满怀,朗声道:“等灭了那名存实亡的西戎王帐,再添不迟!”
更远的远方,兰陵王挥军西指,十万蛮山处处烽火。
更远的远方,吴二三仗剑入京,一剑结仇,一剑了怨。
更远的远方,裴洞庭摧山开峡,王道之剑震动江湖。
更远的远方,十二和尚长坐自来卧佛前,掌指间莲花绽放。
更远的远方,骑白马的少年刀客在向北进发。
他要去完成为将为侠、万人欢呼的伟业。
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在他的侧脸上,让他冷冽刚强的面庞添了几分柔和。
或许,会有一个捧刀的小乞儿在望眼欲穿地等着他?
卷尾语
第一卷就写到这里吧,不知大家看的还过瘾么?
关于主线偏弱的问题,因为没有选择常见的套路,没有以仇恨或者死亡威胁来推进剧情,不少书友反映不知道俺到底想写什么,俺只能说刘屠狗的见识是一点点增长的,最初真的就只是因为燕铁衣的一句话而已,后来随着他遇到越来越多的人和事,他从里到外都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但总的想法没变,想要个精彩的人生,如他对慕容春晓所说,不敢稍弱于人,要与天下豪杰一较短长。
这卷《江湖》,其实志在天下,挖了许多坑,布了很多局,或正面浓墨重彩或侧面多笔勾勒地描绘了许多人物和故事,你们会慢慢发现,这些人物和故事最终织就了一张复杂的大网,所有人都身在其中,各有关联,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只有深思熟虑后不得不为的艰难取舍。周天是个完整的世界,并不是只属于刘屠狗一个人的苍白线条。
下一卷会将绝大部分笔墨聚焦在刘屠狗身上,第一卷人物作为二爷成长养分的任务已经完成,在第二卷中多数只作为一笔带过的暗线伏笔,会在今后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再出场。
新的一卷写的是属于刘屠狗的边关战场,与第一卷正相反,看似全是俗世的政治军事,骨子里却反而更切近江湖,另外这本书的定位真的是仙侠,屠龙氏可没有偏离主题呦,请慢慢看下去吧。
以上。。
第一章 持刀剑州
(此一卷名为《黑鸦》,三千黑鸦夜带刀,其中几人衣紫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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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北疆,自拱卫中州的北定府而北,黒狄所居大草原之南,有剑、幽、蓟、青四座雄壮边州,城坚兵利,雄视北边数千年。
刘屠狗自西安府北上,越过北定府一小片辖境,直入剑州。按照大周历法,此时已是初春时节,只是剑州处于北地,风吹到人脸上时依旧凛冽如针。
剑州之西为大周西北军州之一的并州,东面是同为北地军州的幽州,二爷要去的朔方,就在幽州的最北端。
剑州地盘不大,位置却极重要,盖因它的北面同时与白戎、黒狄接壤,极容易被战乱波及,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驻扎剑州的大周军队常常自顾不暇,逼迫得州中豪强只能抱团自保,是以州中堡寨林立、绿林势力极盛,天子权威虽重,朝廷政令亦不能全然畅通无阻。
这一日,剑州城南门外人头攒动。
城墙上贴了一张巨大榜文,铁钩银划、笔力虬劲。
榜文下,十名着火红战袍的边军士卒一字排开,按刀而立,目不斜视。
十人前方,并肩站着一名边军什长与一名军中书吏。
边军什长亦称甲士,多为筑基境的披甲人,职同九品。
那名书吏穿着七品以上文官才可穿的绿袍,袍外罩轻甲,当是一名兵马从事,单论军中品级尚在什长之上。
他看着聚集在面前的百姓,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朱衣执事军机、加禁军大将军、拜六师大夫,总理剑、幽、蓟、青四州平狄事,曹公钧令……”
说到此处,这位兵马从事停顿了一下,向北拱手以示恭敬,然后才开始大声宣读榜文。
“黒狄寇边,已非一日,天子怜贫悯愚,未加挞伐,而贼愈猖獗,杀掠成性,动荡北边。今雷霆天降、王师云集、诛除凶顽、扫荡妖氛,此诚天下豪杰伸展之机也。宪之愚鲁,奉承天恩而出统六师,夙兴夜寐,犹恐不及。特表奏天子,蒙恩允准,即日大集义兵、广纳英才、充实幕府、佐助兵戈。拳拳之心,天地可鉴!功成之日,天子何吝封侯之赏……”
字字铿锵,不知引得多少北地男儿心潮澎湃。
刘屠狗站在人群中,伸手捅了捅身边一个满脸通红的读书人模样的青年,问道:“这是要招兵吧?你激动个屁啊?”
那名读书人立刻对二爷怒目而视,挥袖挡开刘屠狗的手,斥道:“你懂什么!岂不闻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二爷很干脆地摇摇头,咧嘴笑道:“你做不来百夫长。”
他想起了分别多日的张鸢,却是不知那位城府深沉又不失本色的百骑长现下如何了。
读书人脸上愠色更浓,只是他瞥见了刘屠狗腰间挂着的雪亮刀锋后,明智地没有跟二爷死磕到底。
他轻轻冷哼一声,鄙夷道:“听你这口音,显见得不是本州人士,但也该听过剑州士子好剑任侠的名头,在下不才,即便做不来百夫长,做一马前卒还是胜任的。”
刘屠狗不禁兴致大起,冲这名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一拱手,夸赞道:“兄台豪气,小弟早就听说剑州武风极盛,人人都会两手剑术,这才能以区区一州之地抵挡住白戎黒狄的轮番侵扰。兄台和能否跟小弟说说这剑州都有哪些剑术名家?”
读书人脸闻言愠色稍霁,面露自豪之色,如数家珍道:“这你还真问对人了,要说剑术名家,最具盛名的自然是本州牧守陆东隅陆公和总兵骆春亭骆公二位大人,陆氏、骆氏均是本州书剑传家的大名豪族,族中子弟充斥各郡衙门和郡军,高手极多。在下不才,便是陆氏旁枝。”
这位陆氏子弟颇以自己的姓氏自豪,忍不住炫耀了一句,果然眼前这个外乡人脸上露出了仰慕的神色,他矜持地微微一笑,又接着道:“至于剑州绿林,在江湖中更是被称作剑林,山头林立,千峰竞秀,一时半刻也说不完,我只提一家,总领北四州绿林的盟主公孙龙,就是起于剑州。只是曹宪之曹公这篇雄文怕是贴错地方了,剑林向来排外,加入郡军或许还有可能,肯入朝廷边军的恐怕寥寥无几。”
刘屠狗点点头,连连向陆姓读书人致谢,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陆、骆两家的头面人物这名字都是文绉绉的,毫无北地男儿的豪阔,绿林中人也是固步自封,当真一点儿也不大气,也难怪所谓“剑林”的名气远远比不上南方的西湖剑宫了。倒是那不肯坐困一州的公孙龙有些意思。
陆姓读书人谈兴渐浓,指了指城墙上的榜文,品头论足道:“曹公动手倒是够快,人还在中州,招贤榜文已是先一步到了。据说西北边儿的白戎同样大举兴兵,总理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的那位军机至今也没什么动静,反倒是甘州的公西氏已经与白戎打起来了。”
剑州紧邻并州,关于西北的消息自然灵通,刘屠狗一路上有所耳闻,却不知详情,忙问道:“兄台可知甘州战况如何?”
陆姓读书人只是个旁枝,哪里知道其中究竟,自然不愿多谈,敷衍道:“兵危战凶,传言也是真假难辨……”
此时,那名兵马从事刚好将榜文念完,坐到了一旁的书案后,等着登记应征之人,陆姓读书人也就顺势闭口不言。
簇拥在城墙下观榜的人虽多,一时竟然无人上前。
刘屠狗略略犹豫,放弃了在剑州从军的念头,仍是决定赶去幽州朔方城。
这倒不是他死脑筋不知道临机应变,也不是他对诏狱魏大许下的好处有什么念想,而是张鸢所属云骑卫的驻地就在剑州最北的狼胥城,从剑州参军必然要直面云骑校尉甚至狼胥将军的怒火,人在屋檐下,总归是要低头的,这让二爷的念头如何通达?
是以,那支正式名称叫做先登卫、只要进入就可将前债一笔勾销的险恶所在仍是刘屠狗的首选。至于其中的凶险生死,刘屠狗并不在乎。
幽州自然也有曹宪之的征兵榜文,似乎未必一定要去先登卫。但只要稍有见识的人就该明白,从民间征召的散兵游勇可谓龙蛇混杂,怎么可能真的摇身一变就与遴选极其严格的朝廷禁军比肩?既然到哪里都是一样,当然要选个更“好”的出身。
至于多由本州子弟组成的地方郡军,二爷压根就没考虑。
只是二爷犯下的事儿大多不足为外人道,帮助公西小白与杀了宗师许逊这两件是绝对不能承认的,与裴洞庭一战目击者极少,也不会有人到处宣扬,注定只会在极小的范围内流传。诏狱魏大能知晓还是慕容春晓透露给他的,其他诸如在天水杀了几个马匪的战绩,哪里能镇得住那里边儿的凶神恶煞?
刘屠狗摩挲着腰间屠灭刀,看了一眼陆姓读书人,心道:“似乎入朔方之前还应该再做下几件大案?”
第二章 本座平生两大绝学
(好好的周末用来给领导写材料了,俺感觉马上就要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了,请允许我在本章里宣泄一下喜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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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州绿林既然号称剑林,各座山头不免要别苗头,是以剑州武人间斗剑之风极盛,向来讲究个剑出无悔,死伤无论。
一名新人想出头,最简单的法子莫过于将成名前辈踩在脚下。只是有一条,既然走了这条路,就不得拒绝他人同样的挑战。倘若这新人后台不够硬,必然要倒在前辈所在家族连绵不绝的挑战之下。
即便刨去这一层,刘屠狗仍旧不具备挑战的资格。原因很简单,二爷是个刀客。以刀挑战剑州剑士,无异于挑衅整座剑林,必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刘屠狗看了一眼无人应征的榜文,正准备转身返回暂住的旅店,他今天出来本就只是想看看剑州街头的风土人情,与《山川风物志》的记载印证一番,看见街上人流都涌向城门才跟着来看看热闹。
后方的人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条大汉挤了进来,边挤还边叫道:“剑州号称有剑侠十万,怎的今日一个有种的也无?从军报国算俺一个!”
刘屠狗回头看去,心中先喝了一声彩。
只见那壮汉脸上白白净净,眉目清楚,身形却大异常人,身量奇高奇壮,比裴洞庭那个魁梧汉子还要壮硕许多。
他一双胳膊总有陆姓读书人腰一般粗细,更别提宽阔的肩背和岩石般隆起的胸肌,直接将一件本来十分文雅的白锦儒袍撑得鼓鼓囊囊,半点儿都不像一名读书人,换身衣服肯定比二爷更像个屠子。
他这一声叫喊显然犯了众怒,剑林豪杰最受不得他人挑衅,当下就有一人跃出人群,站到空旷处怒哼出声:“哪里来的泼皮?来来来,叫你看看我剑州人是不是有种!”
书生壮汉翻了一个白眼,扯了扯有些发紧的衣领,斜眼看着那名出言挑战的剑士笑道:“早听说剑州人喜欢街头械斗,场面要多惨烈就有多惨烈,今天倒要见识见识!”
他挥动起肌肉虬结的胳膊,一把就将身前看热闹的闲人们拨拉到了一边儿,气势汹汹地朝着那名剑士冲去。
刘屠狗“咦”了一声,看这壮汉沉重无比的脚步,竟是个没有丝毫修为在身的,还当真只是位书生意气的读书人不成?
那名剑士也是一愣,不好意思欺负壮汉书生手无寸铁,当下并不出剑,而是抬脚踹向对方小腹。
壮汉书生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一脚,白锦袍上立刻多出一个大脚印。
他将自己蒲扇般的巴掌当空一抡,一耳光就把那名剑士扇地跌飞了出去,连带着打掉了那名剑士的几颗槽牙!
白面壮汉书生这一巴掌着实骇人,刘屠狗一咧嘴,心道二爷当初天天放血才九死一生侥幸筑基,那时都不见得有这般大的力道,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呦!
说要让壮汉见识见识剑州人有没有种的剑客恼羞成怒,一个翻身爬起来,当下就要拔剑。
壮汉两眼一瞪,大步流星赶上前去,学着剑客之前那般也是一脚蹬出。
他的个头实在高大,足足比剑客高出两个头去,是以这一脚就不是踢向小腹,而是实实在在的一记窝心脚!
那倒霉剑客被结结实实踹中心口,噗地喷出一口火辣辣的老血,打着横儿地倒飞了出去。
不等他落地,又被壮汉不依不饶地追上,给一把攥住衣领向下一掼!
砰的一声,剑客脸着地摔在地上,死人般一动不动。
人群中无数人倒吸凉气。
白面壮汉书生迤迤然站起身,伸出脚尖将剑客的身躯轻轻挑起,给对方翻了个身。
他把手指放在剑客血肉模糊的鼻尖一探,脸上如释重负,蒲扇般的手掌在自家胸口拍了拍,咚咚有声。
这个凶人仿佛心有余悸,庆幸道:“幸亏没死,差点儿要被你这厮害地去吃牢饭,想我一个文弱书生,哪里受得了大牢里的苦楚?”
众人闻言都不禁绝倒,这凶人长相斯文,身材又像极了无脑的莽汉,没想到一肚子坏水儿,将人打个半死还要倒打一耙。
那剑客看似不堪一击,其实亦有筑基大成的修为,在本地游侠儿中颇有几分名气,不然也不会冒然出头。此刻虽然看着十分凄惨,倒还真无性命之忧。
他既然是剑州的地头蛇,就不可能是孤身一人,当下又有五名穿着相似的剑客跃出人群,拔剑冲向壮汉,个个神情激愤。
当先最年长的那名剑客怒道:“贼子猖狂!打伤了人还要逞口舌之利,当真欺我剑州无人么?”
铁剑森寒,个个都不是庸手。
壮汉见状狞笑一声,扭头就跑。
他奸猾得很,不向外逃,反倒专往人多的地方跑,如一头蛮牛般横冲直撞,吓得众人纷纷躲避。
只要跑到城墙根儿下,不怕这些人还敢当着边军的面喊打喊杀。之前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那位什长被层层人群阻隔,实在鞭长莫及。还未来得及做什么,那名出头的剑客已被一掌一脚一掼给打翻在地了。
刘屠狗眼前突然就空旷起来了,那名白脸壮汉直挺挺地冲过来,所过之处哀鸿遍野。
二爷咧嘴一笑,也不闪避,只是抬手轻飘飘地递出一爪,那姿态说不出的温柔慵懒。
白脸壮汉二话不说就是一拳头捣过来,口里还叫道:“当真有不怕死的,给你爷爷死开!”
他臂膀上的肌肉猛地隆起,几乎要撑破袖子,硕大的拳头被赋予了极其可怕的冲力,狠狠轰击在刘屠狗的爪尖上!
只是下一瞬间,他猛烈前冲的硕大身躯就突兀地由极动转为极静,整个人竟被眼前这少年的一爪给死死顶在了半空。
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叹声,尾随追击的几名剑客硬生生刹住脚步,死死盯着那个立地生根的麻衣少年,脸上神情疑惑中夹杂着几分惊骇。
白脸壮汉书生闷哼一声,顺势将自己沉重的身躯死命下压,空着的左拳狠狠砸向右拳下那五根泛着诡异红晕的手指。
刘屠狗呵呵一笑,屈指一弹,渡过去一丝屠灭心刀气,同时飞起一脚,照葫芦画瓢给了这厮一记漂亮的窝心脚!
这一脚灵巧之极,全然不似壮汉那记蛮牛踏山,反让人联想起大草原上野草丛中兔子蹬鹰的画面。
那白脸壮汉也就真如一只硕大的肥鹰,给麻衣少年蹬地冲天而起。
围观众人眼花缭乱,抬头看着那白脸壮汉越飞越高,足足腾起两三丈才止住去势,复又重重地砸落地面,跌了个狗吃屎。
只是这厮并未如那名剑客一般半死不活,而是立刻就挣扎着爬起,脸上除了血迹,竟还爬满了豆大的汗珠。
他抹了一把脸,直将自己抹成了一个大花脸,瞪眼道:“小子,你这是什么妖法?”
二爷一拍腰间屠灭刀,咧嘴笑道:“本座平生两大绝学,一是屠狗神爪,你刚才已经尝过滋味了,二是杀猪魔刀,比神爪还要厉害十倍,怕了吧?”
花了脸的白脸壮汉书生一拍大腿,叫道:“好厉害!大侠,俺要拜你为师!”
第三章 杨雄戟
刘二爷笑容僵硬,当真是头回遇到比自己还跳脱不羁的家伙。
若不是刘屠狗方才刻意留手,在那记窝心脚中蕴藏了乙木诀的温润灵气,单单那一丝心刀就够这厮喝一壶的,哪里还能够活蹦乱跳?
“你这鸟人刚刚不是才说要从军么?”
“那是自然!岂不闻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那白脸壮汉面带鄙夷之色,似是有些瞧不起身怀绝技却不思报国的刘二爷,随即话锋突然一转:“不过磨刀还不误砍柴功不是?等俺学会了你这猫猫狗狗的绝学,再去混个狼胥将军当当,到时候先灭了戎狄的王帐,再顺手掀翻这座跟个娘们儿似的狗屁剑林!”
二爷呵呵一笑,好奇道:“难道从来没人跟你说过你这厮很混蛋?”
壮汉闻言冷笑道:“呦,你又是什么好东西?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正是因为只会窝里横的鼠辈太多了,大周才有这么多的外患。俺虽是个文弱书生,偏要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他说罢就要去榜下报名,却冷不防被刘屠狗一把拉住,下意识地一甩膀子,却是纹丝不动,这才想起面前这个少年是个大高手,仍是瞪眼道:“你还要怎的?”
刘屠狗笑道:“好汉,不学俺的绝学了?”
壮汉一愣,狐疑地打量二爷,问道:“你当真肯教我?”
刘屠狗松开手,转身就朝城门处走去,轻飘飘地道:“爱学不学!”
壮汉脸色一变,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谄媚道:“大兄弟,我只瞧了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心忧天下、志在万里的少年英雄!那什么猫猫狗狗的功夫我看一般,肯定是你拿来诓人的,有没有屠龙术哇?”
俩人都没再去瞧那几名剑客一眼,旁若无人地边走边聊。
“还屠龙术?你这厮评书听多了吧?跟二爷说说,你叫个啥名字?”
壮汉一拱手,憨声道:“西安府士子杨雄戟见过师兄!敢问师兄高姓大名?师从何门?师父他老人家又是哪位老英雄?”
二爷没好气道:“你这辈分涨得倒快,我啥时候说过要代师收徒了?说起来以你这蛮牛般的体格,怎么一开始没去习武?”
体如蛮牛、心如狡兔的杨雄戟正色道:“我家世代耕读,不许子弟习武练道,我此番坚持要来北地从军,已被父亲一怒之下开革出族了。杨雄戟这个名字,还是离家后自己取的。”
刘屠狗诧异地瞧了杨雄戟一眼,问道:“想出人头想疯了还是活腻了?”
“师兄可听说过二百年前的铁骑西征么?”
“自然是听过的。”
“二百年前大周国力远不如现在鼎盛,先皇却力排众议劳师远征,甚至还因为中原空虚引发南方的一场大叛乱,师兄可知道其中的缘由?”
再次听人提及湘戾王的叛乱,刘屠狗眸光一闪,心中闪过沈约临死时那可怖的模样,有些心不在焉道:“二爷我读书少,却是不知道这西征因何而起。”
“当年戎人称霸北边,黒狄刚刚开始兴盛,仍然困居东北一隅,先皇拉拢狄人,甚至简拔一位狄人中的豪杰做了大将军,不但亲族俱入周籍还赐其狄姓。有一回戎人进犯,剑州北部数十万周人南奔,狄大将军奉命击北,谁知接应不成,南奔周人几乎悉数被杀被掳,朝中有人趁机攻讦狄族,那位狄大将军在撤退途中闻讯,心灰意冷之下自刎谢罪,他的部属失去指挥,几乎全军覆没。”
杨雄戟叹息一声,接着道:“不论是死伤数十万周人,还是折损一名大将军与数万精锐禁军,都是捅破天的大事,以先一步剪除戎人西域羽翼为目标的西征也终于无人再公开反对。”
刘屠狗听得入神,却仍是翻了一个白眼,道:“啰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这跟你有关系?你可不要告诉我说你就是那位狄大将军的后代,不惜被开革出族改名换姓也要违背祖训再上战场。”
杨雄戟摇摇头道:“那位狄大将军的族人在史书中湮没无闻,有没有不许后代习武从军的祖训不得而知。正相反,我家先祖是那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南奔周人中的一员,我本就姓杨,只是改了名字。”
刘屠狗嗤笑一声,道:“出身异族的大将军舍生忘死,被救下的周人却不许子孙从军报国,当真可笑!难怪你看不惯窝里横的剑州人,原来是祖上有切肤之痛啊,当年被迫南奔多半也有自己人的功劳吧?”
杨雄戟蓦地涨红了脸,难得这厮竟也有脸嫩的时候。
他看着二爷,认真道:“不愧是俺认定的师兄,看在师弟不惜家丑外扬的份上,师兄可要多传授师弟两手绝学哇!”
刘屠狗冷笑道:“要是哭天抹泪扮可怜有用,还要脑子和刀子做什么?你当二爷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棒槌?”
杨雄戟耍无赖道:“可惜师弟不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否则一定给师兄自荐枕席!我知道修行大秘珍贵无比,不敢奢望飞仙成圣的大道,只求几手下乘的杀人术就心满意足。”
刘屠狗一咧嘴,笑道:“飞仙大道还真没有,不过巧了,二爷别的不会,就懂杀人术。入我门来,祸福自招,生死无论!”
杨雄戟大喜,再次问道:“师兄,那俺怎么也算是个外门弟子了吧?现在可以告诉俺,咱们师门到底是个啥名号了吧?”
“关你屁事!”
“那师父他老人家怎么称呼?外人问起俺都说不出来,岂不是大大地丢脸?”
刘屠狗斜睨他一眼,悠然道:“老混蛋一个,理他做什么!”
……
杨雄戟被噎得不轻,半天没吭声,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二哥,咱爷们儿去那儿?”
刘屠狗已经答应教两手,杨雄戟也知道自己没脸没皮硬认的师兄只是句玩笑话,还真不如叫二哥来的亲热。
这厮改口顺溜无比,换成别人或许就要生厌,听在刘屠狗耳中反倒添了几分好感。
毕竟叫过他二哥的人可不多,南史椽是头一个,第二个是袁节袁四郎,第三个是慕容女魔头。这些人与他说不上多么臭味相投,总归或多或少有些情分纠葛在。
于是刘屠狗摆摆手,道:“反正也是从军,你跟我去幽州吧。只是这去之前先教你入门的功夫,再找件趁手兵器,路上若是有不开眼的东西,凡是练气大成以下的就都由你来料理。”
杨雄戟大乐,问道:“二哥,是什么入门功夫,厉害不?能速成不?”
“二哥我自创了一套杀人杀己杀众生的杀生大术,名字还没想好,是一套外淬兵刃、内养兵魂的法门,威力么自然是没的说,进境也是极快,就是修炼时有些小小的苦楚,你可要想好喽,练死了可别怪我。”
杨雄戟听地眉飞色舞,叫道:“练!为啥不练?都要从军了还怕个毛!”
他瞟了一眼刘屠狗腰间的短刀,不知死活道:“兵刃么……当然是越威猛越好,都说人如其名,俺就选大铁戟了!
第四章 寒铁长钺戟
正如二爷所说,如果哭天抹泪扮可怜有用,还要脑子和刀子做什么?
真正打动刘屠狗的,并不是杨雄戟口中不知真假的故事,而是这厮天赋异禀的体质。
刘屠狗想看看,自己冒着绝大危险摸索出来的屠灭观想法,到底只是自己机缘巧合才侥幸成功,还是可以让其他人也能按部就班地修成?
这部功法实在凶险,连他自己也有许多不明之处,当初没教给孱弱的小乞儿刘病奴,可见二爷还多多少少有点儿良心。
刘屠狗突然有这样的念头并非偶然,说到底还是发端于他在迷狐谷中的孤掌难鸣,既然从军,日后必然会有自己的部曲,若能有一套速成且极具威力的功法,拿来培养部下、收买人心,想必会有不小的助益。
杨雄戟遇上刘二爷,当真是祸福难料。他并不清楚自己所学功法的根底,即便知道,以这厮的秉性,只怕也会毫不犹豫地搏命一试,毕竟他的年纪已经不算小,已经没有时间拜入某家宗门慢慢从头学起。
杨雄戟说了要练大铁戟,还真就花费整个下午跑遍了全城的兵器铺,硬是在一家摆满剑器的店铺角落里寻到了一杆黝黑的大铁戟。
这是种名为长钺戟的凶器,顶端是一寸半长的圆锥状尖刺,尖刺两侧则是月牙形的利刃,刃极薄,两角外翘,尖而锋利。
戟身为寒铁打造,极其沉重,故而不为善剑术的剑州豪侠所喜,一直都无人问津。
这厮一路将这杆心肝宝贝扛回刘屠狗所住的客栈,准备作为二哥口中绝学“屠灭锻兵术”的本命兵刃。
不料才进客栈大堂,就见刘屠狗正对着店门独坐一桌,桌上除去酒菜外搁了一个醒目的大包袱,鼓鼓囊囊的,还冒着热气。
大堂内食客们的谈笑声突然变小,很快就微不可闻。
正低头吃饭的刘屠狗只觉光线一暗,下意识抬头,就见一条铁塔似的大汉堵住了店门,肩上斜扛着一根看不到顶端的黝黑铁棍,笑道:“呦,哪里来的行脚僧?”
杨雄戟狞笑一声,蓦地后退两步,两手取下肩上铁戟,自门外将大戟一横,如同一夫当关的猛将般,给二爷来了一个极威风的亮相。
随即他左边儿手腕、手肘、肩膀齐动,带动铁戟前端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握住戟身中后段的右手跟着向后一撤,已是将戟尖遥遥对准了二爷。
下一个呼吸间,杨雄戟的左手闪电般撒开戟身,右脚猛地向前进步,右肩一晃,右肘如射出羽箭的弓弦般瞬间绷直,推动着单握大戟的右手向前奋力一捅,那模样狰狞的戟头就如同蛟龙出海一般,朝刘二哥飞刺而至。
招式其实很普通,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单臂抬戟前刺,今天之前尚没摸过这种兵器的杨雄戟根本就是拿戟做枪,纯属一时兴起的照猫画虎。
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刺竟浑然天成,彷佛浸淫此道许多年的大高手,虽是纯以身躯蛮力推动,就已经压下无数破绽,竟有着堪比练气中境的威能。
面对这一记凶猛刺击,刘屠狗双眼精光爆射!
两道眸光宛如实质、透着击破一切的锋锐杀伐之气,先铁戟一步投射进杨雄戟的眼中,让他的动作都为之一滞。
这蕴含刀意精神的一眼真如神来之笔,也是刘屠狗修为越发精深的真实写照。只是在周遭被这场变故吸引的食客们眼中,那个下一刻就要被铁戟扎穿的麻衣少年,除了眼神依旧明亮,根本已经在劫难逃。
宗师手段,由剑光而剑气而气象,雄浑瑰丽自不待言,可对于不能见气象真容的所谓“下愚之人”来说,反而是越到极致处就越是悄无声息,所以才有返璞归真这个词在凡俗间流传。
这不能说错,但对于才刚刚凭借微末灵感敲开大道之门的所谓宗师来说,距离“真”还有无穷之远。
刘屠狗独自在这条路上摸索,偶尔胆大包天揽住头顶一株长在山壁上的孤松,攀缘而上之后发现有路就尝试着走下去,竟给他避开了连他自己也不知晓的许多弯路。
这种机缘,说是不怕死也未免太过侥幸,说是天数使然也太瞧不起二爷的胆略和天资,倒还真应了南史圣人那句模棱两可的箴言的后半句:“气运在有无之间。”
被刘屠狗蕴含刀意的眸光一瞪,杨雄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刹那的恍惚,随即便被激起了深藏于骨髓中的蛮性,自心底里腾起一股愤怒之火。
他大喝一声,长戟狠狠扎向刘屠狗,竟是再不留丝毫余地。空有天赋却不知修行之法,亦未经历挣扎搏命,恐怕这厮也不知道什么叫余地。
当真是个浑人!
刘屠狗暗骂一声,扬手就是一刀劈下,击打在戟尖一侧的月牙薄刃上。
叮的一声脆响,下盘不稳、脚下无根的杨雄戟当即一个踉跄,长戟已经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眼看锋利的戟尖就要砸破二爷吃饭的桌子,仍坐在原地的刘屠狗又是一个反手上撩,屠灭刀击打在另一侧的月牙薄刃上,硬生生将戟尖挑向了空中。恰到好处的力道顺着戟身向后传递,立刻止住了杨雄戟失去平衡后的笨拙前扑。
这厮面不改色地挺直腰板,竖起铁戟将柄端往地上一戳,咔嚓一声,砸碎了地上青砖。
他刚要说几句胜败乃兵家常事的豪言壮语,却见刘二哥站起身来,拎起桌上的包袱向上一抛,将其挂在了大戟的尖刺上。
“这是啥?”杨雄戟问道。
“几十个馒头,是你的口粮。”
说话间刘屠狗已经豪爽地结了账,手面之阔绰,让掌柜瞬间忘记了被打碎铺地青砖的不愉快。
“这天都要黑了,非得现在就赶路?”
“此时不走,难不成要等城中卫军来围剿你这个擅自携带长兵器招摇过市的狂徒?”
杨雄戟已经饥肠辘辘,可实在拗不过刘二哥,也只好扛着一杆沉重的长戟,汗流浃背地跟在身骑白马的刘屠狗身后。
那一大包袱馒头,仍是挂在他所扛的大戟的尖刺上,在挑/逗着他肚里的馋虫。
“二哥,不许俺骑马俺认了,因为你说与兵刃沟通就如同与人相处,总要共同经历过艰难困苦才能生出最真的情谊。可是二哥呦,你有官道不走偏要走山间小路,这又是为啥?”
“自然是为了观赏剑州城外的夜色山景啊。”
刘屠狗指了指远方一座最高的山峰,轻描淡写道:“看见那座山没?咱们今夜须得爬上去,正好明天一早瞧一瞧剑州的日出,顺便传授你‘屠灭锻兵术’的修行!”
第五章 屠灭锻兵术
清晨的山巅,红日初光、紫气升腾。
刘屠狗静坐一夜,头发已被露水打湿。
他睁开眼,看向一旁兀自伏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杨雄戟,突然就想起了病虎山与石原。
刘屠狗送给杨雄戟一份不知结果如何的机缘,却想不明白大哥又是因为什么才对自己另眼相看?
二爷摇了摇头,当日刘病奴一句“一饭之恩死也知”让他心生认同,不但舍刀相赠,更灌输给小乞儿许多粗浅却少有人能做到的道理。
对于这些很多时候要用性命去填的道理,刘屠狗不改初衷,始终奉行不悖。
老狐狸和大哥,无论他们当初是出于何种目的才愿意垂怜眷顾一个市井狗屠,都实实在在成就了今日的灵感宗师刘屠狗,再造之恩,日后总有相报的时候。
想到这里,刘屠狗心中一片清明。
他长身而起,一脚踩在杨雄戟的屁股上,气度雄浑如病虎踏山!
杨雄戟被人从美梦中惊醒,顿时怒气勃发,也不睁眼,翻身的同时就是一拳挥出。
二爷忍住笑,轻轻一个闪身避过,对撒过起床气后已经清醒过来的杨雄戟道:“时辰到了。”
只这四个字,杨雄戟立时怒气全消,连滚带爬地站起身,谄媚笑道:“二哥慈悲,快跟小弟讲讲这锻兵术有何玄妙?”
刘屠狗轻咳一声,极其严肃地告诉了这厮第一步的法门。简单的很,趁着清晨天气凉快阳气上升的好时光,放血就是了。
杨雄戟一张白脸立时就绿了,狐疑道:“二哥,真不是开玩笑?”
刘屠狗板起脸,训斥道:“没有必死之心,就想胜人一筹,在战场上砍瓜切菜?”
杨雄戟不说话了,他看了看二哥额头那道诡异的殷红竖痕,一咬牙,索性迎着朝阳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倒拖寒铁长钺戟,用戟头的尖刺往额头上一划拉,鲜血登时就淌了下来。
这条壮硕如蛮牛的汉子眯眼看着自眉心延伸至鼻尖的醒目血线,鼻头一酸,两眼竟有些泪汪汪的。
二爷幸灾乐祸道:“头一回果然流得多,可别浪费了。”
这厮体魄雄健,血气着实旺盛,很快就涂满了戟上尖刺,之后竟还有富余,杨雄戟赶紧将大铁戟的一枝月刃紧紧贴在额头,任由眉心血涂抹刃面,同时闭眼认真呼吸感应,去捕捉大戟中那玄之又玄的灵性。
不同于当初二爷盲人摸象般的全凭自悟,杨雄戟还被传授了一门配套的内修观想法门,辅助他孕养心意灵光。
当初那卷《心血淬刀经》毕竟只是筑基法门,霸道之余在内修方面涉及不多也粗陋得很,已被刘屠狗去芜存菁,融入了屠灭观想法之中。结果就是原本屠灭刀中艰难生出萌芽的兵魂器灵被生生扼杀,一切灵性都内化进了丹田气海中的那柄心刀,成为他刀意的一部分。
虽不知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刘屠狗自己倒是很满意,在他想来,刀就老老实实做把刀好了,何须有自己的意志?强如万古刀又如何,还不是借鲁绝哀之手逃之夭夭了,哪里能始终跟主人一条心?
血淬法与观想法,一内一外,合起来就是二爷临时命名为“屠灭锻兵术”的修行法门。这门霸道功法只要入门,必定进境极快,但并无多少养生增寿的功效,若是一味勇猛精进,反而要消耗气血、折损寿元。
若不想盛极而夭,非得再与“病虎锻体三式”搭配修炼方可。
意识到这一点后,刘屠狗才真正明白石原所说养性修命功夫的重要性,才切实懂得当日大哥赏给他的**一爪和那卷《乙木诀卷一》有多么珍贵。
随着时间的推移,杨雄戟眉心的伤口已经止血,伤口周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脸色却越发地白了。
刘屠狗冷眼旁观,始终不发一言,一如当日老狐狸的做派。
杨雄戟睁开眼,叹了一口气,却并不如何懊丧。他自觉刚刚开始修行,找不到门径实属寻常,但仍是忍不住问道:“二哥,你筑基用了多长时间?”
刘屠狗眼皮一翻,回忆了一下才道:“我用了一十八天,至于你么,天知道。”
杨雄戟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幽怨地看着刘二哥,道:“死了死了,我说我的好二哥呦,你咋不买上百八十只烧鸡哇,小弟身板再好,馒头吃得再多,也补不回流的那么多血啊!”
他话音未落,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骏马的嘶鸣,其中还夹杂着砰砰砰的巨大撞击声。
杨雄戟侧身低头望去,就见半山腰上有一匹神骏的白马,它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扑进一处枯败的灌木丛中。
断枝尘土飞扬,那处灌木丛之前已被某种东西撞散了一大片,可以看见其中有个硕大的黑影。
白马将前蹄高高扬起,向着灌木丛内的黑影狠命一踢。
砰!又是一声大响。
灌木丛中立刻传来一声痛苦的嚎叫,一头圆滚滚的东西被踢了出来,一路翻翻滚滚,疯狂地向山下逃窜。
杨雄戟看清了,那赫然是一头肥硕的黑毛山猪。
白马见状咧开大嘴,发出吭哧吭哧的声响,似是在嘲笑。
它撒开四蹄飞快地追了上去,一口咬住山猪的脖颈处,马头一甩,力量极大,竟又将山猪扔回了刚才的灌木丛。
山猪身不由己,再次压倒了不少灌木,鲜红的血液从脖颈处流下来,染红了一大片枯枝败叶。
白马赶上前去,抬腿就是一阵毫不留情的迎面大踢。
杨雄戟仿佛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一张大嘴怎么也合不拢。
刘屠狗轻笑道:“这不就有肉吃了么?”
杨雄戟看了看二爷,没问那匹叫做阿嵬的白马为何如此威猛,反而有些说不出口的感动。
他突然向着刘屠狗一揖到地。
二爷不闪不避,坦然承受。
杨雄戟直起身来,复又两腿一曲,直挺挺地单膝跪地,抬头看着刘屠狗道:“刚才那一揖,为的是昨日那个志不得伸的西安府士子,因为二哥给了他一个脱胎换骨的机会。”
接着他又深深地低下头去,沉声道:“现在这一跪,为的是今日的杨雄戟,从军报国之外,二哥但有驱策,俺无有不从!”
第六章 山中有青牛
刘屠狗并没因为杨雄戟的纳头便拜心生得意,也并不指望这厮一定说到做到,但他仍不可避免地有些终于要一展抱负的踌躇满志。
轻易就将一身绝学传授他人,二爷非但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反而有种与人分享的喜悦。
他一路走来,无论是授业启蒙的老狐狸与病虎石原,还是恰逢其会为他展示万古刀意的鲁绝哀,没有一个告诉他应该敝帚自珍,也只有那些阉割《圣章》的豪阀世家才惦念着法不可轻传。
其实任何一名宗师都能明白,学法易、得道难,求道之路从来是只属于一个人的漫长跋涉。
正因如此,若是不能打破屠灭锻兵术的条条框框而自出机杼,杨雄戟就永远也追不上刘二爷的脚步。
对于此时的杨雄戟来说,流点儿血还算不得什么,无非是不怕死、肯舍得,心中观想寒铁长钺戟就要难出太多,毕竟他不像二爷那样与屠灭刀日夜相伴了数年,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再加上筑基未成,也实在没有灵气供他雕琢心中戟。
这厮并不知道刘二哥有拔苗助长之嫌,反而以为进境缓慢是自己资质太低的缘故。他倒也不沮丧,只是更加地刻苦拼命。七八天下来,人已经瘦了数十斤,原本一条昂藏白脸大汉,眨眼就成了一个面容憔悴的黄脸瘦高个儿。这也就是他底子好,换做普通人早就要一命呜呼。
刘屠狗每日只是如老僧入定般闭目打坐,一点一滴地孕养神意、雕琢心刀,毕竟他之前不是在奔波厮杀就是在老实养伤,少有机会这样无忧无虑地夯实根基。
阿嵬则日日在山中呼啸奔跑,已成了这方圆数十里内的霸主,虎豹豺狼也要避其锋芒,不敢轻易招惹。
只是它偶尔也会带点儿小伤回来,明显是吃了亏,二爷惊奇之余说要给它报仇雪恨,这夯货却极爱面子,死活不愿带着二爷去寻仇。
阿嵬的态度让刘屠狗懒得再管,任由它隔三差五消失一会儿,然后或是得意洋洋得胜归来,或是带着些伤口灰溜溜地回山修养。
忽忽一月过去,山中天气转暖,竟有了些春日的气息。
日上三竿,结束了清晨的修炼之后,刘屠狗骑白马出山,杨雄戟扛着大戟紧随其后。
“二哥,日后你要是开宗立派,俺岂不是掌门师弟副宗主?”
这些日子里,刘屠狗给这厮旁敲侧击去不少无关紧要的秘密,两人说话时也亲热随性了许多。
“屁,就你这熊样也想做二当家?哦错了,说你熊样还是太抬举你了,瞧瞧你现在这张瘦长马脸,哪里还有当日教训剑州游侠儿、横戟堵门时的风采了?”
阿嵬不乐意了,一声闷哼,自鼻孔喷出两条长长的白气。
说起来这夯货自从吞了那页不知来历的无情纸,不仅汗液变成了血红色,修为也是涨得飞快,隐隐有些要迈步练气中境的意思。
刘屠狗后来曾以灵气仔细探查了阿嵬的经脉骨骼,除了一股极诡异阴寒的灵气在它体内运转,并没发现其他异常,彷佛那页纸已经被消化成粪便排出体外了。
“二哥,你看俺这么威猛的跟班竟然连头坐骑都没有,出去了丢的可是你的脸。”
“啰嗦,你看你人是瘦了,可还扛了杆大铁戟呢,除非是成了妖的,否则哪匹凡马驮得动你?你当阿嵬这样的神驹是大白菜不成,要不……咱先买头牛凑合着骑?”
没等杨雄戟出言反对,阿嵬反倒突然愉悦兴奋地嘶鸣一声,撒开蹄子换了一个方向狂奔。
二爷心知有异,也不阻止,只是回头喊了一声:“快跟上,若是二哥我没料错,你这厮的机缘到了!”
用了将近一个月,杨雄戟完成了初步筑基,虽然看上去仍有些憔悴虚弱,其实已经称得上脱胎换骨。
如今别说是如当初进山时那般扛戟登山,就是让他荷戟满大山奔跑也并不太为难。他听见刘屠狗的招呼,虽然不明就里,脚步早已下意识地跟上。
有好处可捞的时候,杨雄戟这厮绝不会落后于人。
一口气跑出十里,荒山野岭之中的一条小溪涧内,二人一马真的见到了一头牛。
那是一头百无聊赖的青牛,在才复苏解冻不久的溪水边上卧着,尾巴在身上胡乱抽打。
它一身青皮油光水滑,肌肉虬结,头上是一对黑漆漆的牛角,牛角尖泛着铁器般的森冷寒芒。
见到不请自来的二人一马,确切的说是见到白马阿嵬,青牛警惕地站了起来,一边后退,一边将头上铁角对准了阿嵬。
原本见到阿嵬的目标真的是一头牛,杨雄戟的马脸顿时一垮,刘屠狗还有些幸灾乐祸。可等这青牛起身后,二人均是眼前一亮。
那对铁角还在其次,这青牛四腿颀长,身量之高大竟不下于高头骏马,更难得的是体态匀称,并无一般牛类的臃肿之感。
“咦,这牛通体青色,唯独四蹄却是一片雪白,当真有些神异。若非头上长角,我险些以为这就是书上所说的踏雪青骢马了。”
杨雄戟多少还有些书生意气,盯着青牛猛看的同时还不忘引经据典。
二爷咧嘴一笑,道:“屁!你看它满嘴的尖牙,哪里还能以牛马论?”
杨雄戟突然反应过来,狞笑道:“管它是兽是妖,能当坐骑就好!”
他将铁戟向前一按,戟尖对准长了四只白色蹄子的青牛妖,暴喝一声,悍然踏步前冲!
“昂!”
青牛妖不甘示弱,微微将牛角调整方向,迈动粗壮长腿凶狠地迎面撞击而来。
咚咚咚!只这一个势大力沉的腾跃冲击,它的四只蹄子就在地上刨出了两列深坑。
牛角与铁戟瞬间撞击在一起,铿!声如金铁交击才能发出的轰鸣!
铁戟尖刺两侧的月牙薄刃被牛角挡住,竟不能将其削断。
青牛妖挨了一下戟击,吃疼之下愤怒地一甩头,却也没能将勾住牛角的月牙薄刃甩脱。
戟与角一时难以分开,就这么一僵持,一人一妖转而都打算在力量上将对方压倒,立刻你来我往地开始了毫无花巧的角力。
刘屠狗看出来了,这青牛妖虽然凶蛮,但只是堪堪筑基大成,还没有真正摸到练气的门径,境界只比当初给二爷贡献了一件皮裤的那头百年黑狼高出一点儿,与刚刚踏足练气的杨雄戟几乎不相伯仲,却远远逊色于阿嵬。
这么一来,青牛妖有强蛮的身躯和一对铁角,杨雄戟初步懂得运使灵气又有兵器之利,大家算是半斤八两。
昂!青牛妖低喝一声,牛眼圆睁,肌肉如岩石般块块隆起,猛烈发力!
在这紧要关头,二爷突然出声问道:“雄戟啊,你这坐骑到手之后可得有个响亮的名字,不如就叫阿青如何?”
杨雄戟面色涨得更红,额头青筋暴跳,死命从牙缝里挤出十几个字。
“屁!起的什么破名字,叫啥俺早就想好了!”
他咬牙切齿道:“就叫它……雪蹄绿螭兽!”
第七章 杨雄戟骑牛出山
“雪蹄绿螭兽”猛烈前扑,杨雄戟却突然撤力,几乎带了这畜生一个跟头。
他顺势改顶为挑,硬生生将一颗狰狞头颅掀向空中,雪蹄绿螭兽前腿骤然离地,慌乱之下向前乱踢。
杨雄戟哈哈大笑,狠命往寒铁长钺戟的戟杆底端一踹,立刻入地数寸,牢牢钉在地上。
他松开手,大步流星扑到雪蹄绿螭兽身前,一个矮身让过两条乱蹬的前腿,一肩膀撞上这畜生柔软的腹部,疼得它昂昂直叫。
杨雄戟不依不饶,探手抱住雪蹄绿螭兽的肚腹,全身用力向前猛扑。
蓬!
大戟仍斜斜插在原地,一人一兽却抱在一起摔入溪水之中,雪蹄绿螭兽背部着地,砸起无数水花。
杨雄戟竟是将雪蹄绿螭兽整个儿翻了个身!
这还没完,这厮不等这被摔得有些昏沉的畜生反抗,抢先一个伏身虎扑,两只蒲扇般的大手牢牢攥住了雪蹄绿螭兽的两只铁角,奋力一扭,将这畜生的牛鼻子浸入冰凉的溪水。
雪蹄绿螭兽又惊又怒,四蹄狠命地扑腾,却因为脖颈连带颈椎被制住,怎么也无法翻身。
认真观战的阿嵬很是有些兴奋,咧着大嘴,露出了鲜红的牙床。
想必这些日子给它添了许多伤口的,正是眼前这头雪蹄绿螭兽,虽然阿嵬的境界要远远高出这头牛类小妖,可对方天生一对铁角,自然占了极大的便宜,让吃过亏的阿嵬忌惮不已。
本来颇为好面子的白马只想着日后再来寻仇,直到听说二爷要给杨雄戟买头牛当坐骑,才灵机一动干脆公报私仇。如此不但立了功报了仇,还不会被二爷和杨大个子这厮嘲笑,当真是两全其美。
杨雄戟死命按住雪蹄绿螭兽的硕大头颅,一人一兽僵持了总有半个时辰,期间雪蹄绿螭兽几度突然发力将牛鼻子拱出水面,才险之又险没被淹死,却始终没能挣脱一直严阵以待的杨大个子。
雪蹄绿螭兽终于服软,再不挣扎,口中发出哞哞的柔顺叫声。
杨雄戟汗湿重衣,一个翻身跌进溪水之中,任由冰凉溪水浸透他的全身。
雪蹄绿螭兽终于能翻身站起,低头伸出牛舌在杨雄戟的脸上舔了舔,竟是极其温驯的模样。
杨雄戟哈哈一笑,有气无力地道:“二哥,小弟这头坐骑威猛不?”
刘屠狗看得挺过瘾,闻言嗤笑道:“你这厮明明平日里奸猾狡诈,做起事来却怎么总爱蛮干硬来?”
“奸猾狡诈,他人便不能害我,力所能及,又何须那许多的筹谋算计?”
杨雄戟从溪水里爬起来,抖了抖头上的水珠,抬腿轻轻踢了身旁的雪蹄绿螭兽一脚,又指了指自家的肚子,道:“斗了这半晌,饿了!”
雪蹄绿螭兽既已成妖,自然通了灵性,牛眼眨了眨,已经明白过来。它低低地叫了一声,转身朝溪涧外奔去。
它在与阿嵬擦肩而过时猛地一个停顿,作出要攻击的模样。阿嵬一惊,猛地往旁边一蹿,却发现雪蹄绿螭兽只是虚晃一枪,随后就昂昂叫着跑远了。
阿嵬羞恼之极,刚要赶上去找回场子,就被刘屠狗一巴掌拍在马头上,只好不甘心地停下了脚步。
正午时分,溪涧中的背风处升起了篝火,杨雄戟脱得赤条条的,将湿衣架起来烤火。
刘屠狗握着屠灭刀干起了老本行,在用心对付一只山羊。
带进山来的调料几乎用尽,幸好雪蹄绿螭兽不知从哪里搞到一个巨大蜂窝,蜂浆甜美,烤肉时涂抹上,正好去除羊肉的膻腥味儿。
这样聪慧强悍的骑兽,当真是便宜杨雄戟这厮了。
“二哥,果真要去幽州先登卫?”
“咋了,瞧不上?”
杨雄戟看看时刻,拽过寒铁长钺戟抱在怀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割过去,将连心血涂抹在戟刺和月牙薄刃上,手法十分自然熟练。
他边涂边摇头道:“若非北边突然大乱让朝廷措手不及,边军也不可能破例放开口子就地征兵,新起的营头成色如何谁也不敢说,先登卫反倒要更加货真价实。”
刘屠狗笑道:“那就是名头太臭,让你这个曾经的读书人不喜?”
他知道立志从军的杨雄戟并不喜欢被提及昔日读书人的身份,是以总爱拿这个揶揄他。
这厮果然不乐意了,撇嘴道:“二哥你这就不厚道了,什么喜不喜的,俺这样被开革出族的孤魂野鬼,哪里还能挑三拣四?虽说这支凶名在外的卫军是出了名的易入难出,也基本绝了上进之路,可俺本就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至于些许危险,俺还怕这个?”
刘屠狗开始烤肉,涂了蜂蜜的羊腿香气四溢,毫不意外地吸引了阿嵬和雪蹄绿螭兽的注意,立在不远处虎视眈眈。
二爷眼睛盯着羊腿,嘴上漫不经心地应道:“那就是觉得幽州不好喽?”
杨雄戟嗅了一口弥漫在空气中的肉香味儿,更觉饥肠辘辘:“虽说幽州需要直面黒狄中最为强大的贺兰王帐,但州内军民向来勇于公战,比起更好私斗的剑州要强出太多,幽州总兵霍师度、朔方将军常兆清也都是当朝名将,确实是从军的好去处。只不过……”
“只不过坏就坏在两位军方大员都是名将?”刘屠狗眸光一闪,接口道。拜慕容春晓所赐,二爷对于庙堂人物之间的那些破事儿有着极为敏锐的直觉。
杨雄戟对于二爷的一点就透颇为惊异,随即这惊异就转化为了某种欣喜的情绪,他开怀道:“不愧是俺二哥,心智与武功俱足,即便是入了先登卫,也定然有出头之日。”
“才说不为升官发财,没说几句话就原形毕露了。”刘屠狗鄙视道。
不着寸缕的杨雄戟嘿嘿一笑,长身而起,豪气干云道:“二哥,俺如今可也算学成文武艺、慨然出深山的大侠士、大豪杰?”
“大侠士大豪杰有骑牛的?”
二爷指了指不远处眼巴巴盯着烤肉的雪蹄绿螭兽,不屑道:“你给它起的名字再唬人,那不还是头牛么?”
杨雄戟闻言居然很是入神地思索了片刻,才突然坏笑道:“骑牛就骑牛,他日咱兄弟二人名留青史,上头该是这么写的……”
只听这厮豪气干云道:“某年月日,北边大乱,刘屠狗并杨雄戟慨然出山,一骑白马,一骑青牛,牛马出而天下平!”
刘屠狗将目光从羊腿上移开,抬头看了一眼光着腚的杨雄戟,咧嘴一笑。
他只说了一个字:“屁!”
第八章 戾气深重
“时来天地皆同力,俺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杨雄戟肩扛铁戟、骑着脊背宽阔没有鞍却仍旧平稳的雪蹄绿螭兽,对身骑白马并肩而行的刘屠狗道。
刘屠狗瞥了志得意满的杨雄戟一眼,寻思是不是也如大哥教训自己那般给这厮好好上一课。
两人离了那片山林,重新拐回官道,优哉游哉往东北方向行了大半个月。
这一路上杨雄戟的坐骑极其惹眼,却因他肩上那杆一看就十分沉重的铁戟,虽也有壮着胆子问价的,却始终并没有不开眼的人意图强抢。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两人进入幽州辖境才有了变化。
“二哥,这些人遮遮掩掩地跟了一路,今天格外肆无忌惮,俺估摸着是快动手了。”
刘屠狗点了点头,无所谓地道:“想来是幽州的地头蛇,进了家门就有些肆无忌惮。不过只要不是宗师,我就不会出手,你自求多福吧。”
杨雄戟如同一个弃妇般看了二爷一眼,幽怨道:“原本只要二哥小露一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蟊贼肯定知难而退,如今俺武艺未成能发不能收,说不得只好尽数打杀了。真要论起来,虽然是俺动的手,这些可怜人却都是因你而死。”
对于这厮的诛心之言,刘屠狗不为所动,冷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武艺未成?如今有人送上门来试刀还不情不愿想着挑肥拣瘦,看似是为他人着想的仁心,其实愚不可及!这些人你不杀难道留下害人么,可不是谁遇上他们都能全身而退的。你若是还存有半分伪善的念头,不如趁早滚回家读圣贤书去!”
杨雄戟一愣,突然发现一直以来都习惯用刀说话的二哥竟还有几分辩才,他笑道:“孔圣人也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岂非与二哥的教训不谋而合?俺还看啥圣贤书哇,全听二哥的就是了。”
这厮的马屁拍得响亮,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还暗讽二哥草菅人命,可见他从来也不是个秉性善良之人。
刘屠狗咧嘴一笑,轻声道:“似乎出来时随身带了一卷南史氏秘藏的《圣章》来着,放在哪儿了呢?”
杨雄戟顿时两眼放光,当下提戟在手,掉转牛头,边跑边扯开喉咙喊道:“哪家不开眼的蟊贼,敢打你杨爷爷的主意?滚过来受死!”
他纵牛冲向的是一支小型的车队,仅有三辆马车和十几骑护卫,像是大户人家出行时的队伍。
见到杨雄戟主动捅破了窗户纸,那十几骑护卫毫不犹豫地各自亮出寒光闪闪的兵刃,分散开冲杀而来。
双方很快就撞在一起,杨雄戟狞笑着挥动大戟一个横扫,瞬间就将对方打头的两人击飞。两个倒霉蛋鲜血喷溅,身体尚未落地就已成了温热的尸体。
缓缓跟进的刘屠狗摇了摇头,杨雄戟这厮只是一味仗着力大来欺人,实在浪费了手中那柄可刺可割变化无穷的凶兵。
他移开目光,整个人向前方腾跃而起,在阿嵬背上轻轻蹬踏,一步就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
屠灭刀当空向下轻轻一划,甩出一道铁青色的刀气。
这道刀气长短粗细均不出众,也无骇人的声势,看不出有多大威力。
打头的马车车厢中有人暴喝出声:“尊驾何人,为何无故出手?”
伴随这着这一声质问,车厢的木顶轰然破碎,一个包裹在昏黄色罡衣内的汉子冲天而起,挥刀硬扛铁青色刀气。他身上罡衣乃是铁甲的样式,看上去十分不俗。
刘屠狗咧嘴一笑,刀尖向着那汉子一指,铁青色刀气上瞬间布满暗红色的纹理,摇身一变竟然化作了一只巨大的虎爪。
练气大成的汉子本就是硬着头皮想撞散这道看上去威力并不算大的刀气,之后再想办法脱身,骤遭此变,不由地大惊失色。
他才要说话,下一刻就被那只巨爪罩住,作声不得。
刘屠狗毫不犹豫轻轻挥刀,那只刀气虎爪的爪尖便向着掌心狠狠一攥。
咯吱!
奇异渗人的声音响起,有嫣红的血液从虎爪掌心流出,在半空中形成了几道红色的珠帘。
虎爪在数息后消散,几大块分辨不出形状的残肢自空中跌落,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在这几息之内,对方十几骑护卫只来得及发起一次冲锋,只此一个回合便被杨雄戟杀了小半。
残余**人正要回马再战,却见到这么个恐怖景象,立刻斗志全消,愣在了原地,连逃跑都不敢。
他们可没把握从一名宗师手中逃得性命。
一位练气中期的护卫跳下马背双膝跪下,额头触地恭敬道:“尊上恕罪!还望看在……”
他还没说完,就被二爷打断:“别忙着用后台靠山压人,爷们不是幽州人,谁都不认得。”
刘屠狗扫了片刻间就跪了一地的几人一眼,轻声道:“想活命也容易,杀了这个把戟当大铁棍使的白痴就行,他的坐骑也归你们。若是杀不了,就全都去死好了。”
原本已经停手的杨雄戟幽怨地看了一眼二爷,双腿一夹雪蹄绿螭兽,猛地一个前冲斜刺,将那个仍然以头触地之人生生钉死。
其他几人顾不上犹豫,连滚带爬逃离铁戟的攻击范围,隔得远的立刻上马,缓缓将杨雄戟包围起来。
不理会场中再起的厮杀,刘屠狗转身走向后面两辆马车,一一用刀挑开车帘,里面都是空空如也。
他撇撇嘴,回身观战。
杨雄戟正将寒铁长钺戟抡了一个半圆,把围攻他的几人尽数逼开,怒吼一声道:“凭啥不能把大戟当铁棍来使?”
这厮身上被人不轻不重地割了几刀,满身鲜血却仍旧能活蹦乱跳,厮杀之余不忘反驳刘屠狗几句。
刘二爷闻言哈哈大笑,道:“当然能,只要杀得了人就好。只不过仅仅能狠下心肠杀人再有几分蛮力可做不到大杀四方。遇上比你修为高比你招式妙的对手咋办?”
杨雄戟一个凶狠竖劈,用月牙薄刃将一名护卫切成两半,回答道:“招式不行就练,修为不高就多放血,还能咋地?”
二爷点头道:“知道为啥二哥吃饱了撑的传你功法么,教你一个乖,为的正是你胸中那股不平之气,你可要养好喽,若是消磨了,这辈子别想灵感。”
杨雄戟闻言狞笑道:“俺啥都没有,唯独戾气深重,要做那惊世之鸣!”
第九章 何谓礼崩乐坏
(最近太忙,更新乏力,剧情推进缓慢,思路也一再被各种事务打断,写的痛苦,断章断的各种无节操,大家不爽,这收藏也就一直在掉,确实是让许多书友失望了,俺只能说声抱歉。这本书发端于我的自娱自乐,却意外有好多人喜欢,会一直坚持写下去的,大家先耐心养着,我也会调整好心态认真写。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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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算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刘屠狗闻言暗笑,只是这片刻功夫,场中对方已被这厮杀得只剩一人,二爷忙开口道:“别都杀了啊,留个活口!”
杨雄戟闻言,铁戟急忙转向,月牙薄刃掠过那人面门,削掉了对方的发髻。
刘屠狗笑道:“爷问你答,可以活命。”
那人忙跃下马背,披头散发、扑通跪倒:“小人不敢有半句欺瞒。”
“藏在马车里的那个死鬼是什么人?”
“回爷的话,我家老爷是幽州大旗门的外门二执事,偶然见到了这位爷所骑的异兽,就想着或买或抢弄到手,好献给门主做进身之礼。”
刘屠狗看向杨雄什么戟,问道:“你可知道这个大旗门什么来路?”
杨雄戟摇摇头道:“俺只知道是幽州绿林一座大宗门,具体如何就不清楚了。”
他将铁戟的月牙薄刃贴在跪地之人的脖颈上,一边儿轻轻摩挲一边儿问道:“可也是大旗门的弟子?你来跟爷们儿说说!”
那人忙道:“小人等只是那死鬼雇佣的打手帮闲,他只是外门里靠前的执事,无权支使门中弟子。这大旗门乃是幽州最大的武道宗门之一,功法霸道,行事酷烈,据说创派祖师曾是军中的猛将,边军常年轮换不敢说,与本地郡军却是多有勾连,势力极大。”
刘屠狗眸光一闪,接口问道:“门中修为最高者是谁?”
“自然是本代门主张宝太张老爷子,是已成名数十年的宗师,修为深不可测。”
“那位创派祖师呢?”
那人不解道:“大旗门创派总也有小二百年了,那祖师怎么可能还在?”
刘二爷有些无奈,知道这种小角色不可能知道更多,点点头道:“瞧你言语清楚、谈吐不俗,就这么死了不免可惜,滚吧!”
那人如蒙大赦,连马也不敢再骑,扭头飞也似地跑了。
杨雄戟看了刘屠狗一眼,见二哥微微摇头,半是忧虑半是松了口气,道:“二哥,咱们才进幽州就得罪了这么一条地头蛇,就算入了边军,只怕以后多少会有些麻烦。”
他嘴上这样说,脸上神色却并不是太在乎,不知道是没心没肺还是因为即将背靠边军这颗大树而有恃无恐。
“屁!二爷就不信一个练气能代表得了整家宗门,再说区区一个连神通都没有的宗门算哪头蒜?要说最大,咱们要投奔的边军才是,就算不是总瓢把子,也是最顶尖儿的山寨。”
杨雄戟初涉修行,并不清楚神通大宗师的威能,自然不知道二哥有多么大言不惭,反倒是对他最后一句话兴致盎然,问道:“哎?此话怎讲?虽说官匪一家,可官就是官、匪就是匪,怎么能混为一谈?”
刘二爷老神在在、侃侃而谈:“不管是哪片山头,自然是拳头最大的说了算,周天之下,可不就是天子拳头最大,大周境内,朝廷的律法哪个敢不遵?”
杨雄戟脸上浮现出混杂着惊骇与欣喜的神色,他是一点就透又有些离经叛道的聪明人,顿悟道:“二哥是说,朝廷才是最大的山寨,天子是大当家的,律法就是最大的规矩?”
他自幼熟读经史,一旦打破了心中禁忌,立刻就想到了更多:“律法是约束上下臣民的,一旦失去了作用,立刻就要礼崩乐坏,即便不会改朝换代,也定然有一场泼天大乱。公西少主在天水险些被人明目张胆地刺杀,当真是开了一个坏头啊……”
刘屠狗不禁扭头打量了扛铁戟骑妖兽的昂藏大汉一眼,有点儿不相信这番话是从这个更愿意打打杀杀的夯货嘴里说出来的,二爷可不会忧国忧民地想得这么深远。
他只是高深莫测地点点头,顺着杨雄戟的思路道:“没错,失去了律法约束,朝廷也只不过是个大一点儿的土匪窝罢了!”
杨雄戟罕见地沉默了,闷声不吭地走了半晌,才开口道:“若真是又一场百年祸劫,某当持此戟诛杀奸邪、戡平乱世,绝不使南奔之事重演!”
声音不大,字字如铁。
刘屠狗看着他,突然想到:“这厮有如此心意在胸,人品又是极奸猾极不要脸,该能在边军这座大山寨里做出好大一番事业吧?”
于是他飞起一脚,将杨雄戟硕大的身躯踹下牛背,冷笑道:“什么时候能行走坐卧随意观想,什么时候再骑在牛背上装大爷!”
英雄了得的杨雄戟幽怨地看了一眼二哥,又故意看着自己身上刚刚止血的小伤口不言不语,如同一个受了公婆气却敢怒不敢言的小媳妇儿。
可惜白马背上那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不为所动,他也只好识时务地忍气吞声。
杨雄戟眯着眼睛缓步而行,才走出十几步就口鼻流血。
他举起袖子抹了一把,脚步不停,只是速度更加缓慢。
又走了七八步,他猛地站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刘屠狗赶上来,一刀背拍在杨雄戟的肩膀。
杨雄戟只觉一道极磅礴极温润的灵气流入经脉,周身暖洋洋的很是舒服,自家散乱的灵气也被收束住,避免了走火入魔的危险。
他才要道谢,不料那道灵气陡然一变,竟然锋锐如刀,扭曲游动着往他周身皮肉骨骼里钻去。
杨雄戟一张白脸瞬间雪白,失去了全部血色,条条青筋剧烈跳动,大汗如雨下。
他的嘴唇无意识地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刘屠狗忍住丹田气海之中的空虚之感,深吸一口气后咧嘴笑道:“我刚才心急了些,咱们还是循序渐进的好。不想疼死的话就集中心力观想!”
他一提杨雄戟的衣领,抬手把这个可怜汉子扔回了牛背。
杨雄戟跟死了一样,趴在牛背上一动不动。
刘屠狗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谁让他没有教徒弟的经验呢,原本以为这厮的资质比自家要强来着。
杨雄戟突然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如同一个从宿醉中醒来的酒鬼,张嘴吐出一口黑色的淤血,虚弱地咬牙切齿道:“要被二哥你害死了,走路观想俺就不说啥了,这些如刀般的灵气是怎么回事儿,跟活的一样,俺炼化不了。”
刘屠狗一愣,不确定道:“这是二哥加了疗伤灵气的心刀气,杀不了人,却能锻体。哎?是了,你不是宗师,怕是化解不了其中蕴藏的那一丝神意。”
杨雄戟欲哭无泪,虚弱道:“那咋办,俺岂不是要日日夜夜受这凌迟之苦?”
“放心吧,时间一长自然就消散了,你就拿筋骨血肉做磨刀石好了,过些时日自然就知道其中的妙处。”
杨雄戟闻言咬牙道:“幸亏这些刀气磨一点儿少一点儿不能自我壮大,否则俺不是只有自戕一条路了?”
刘屠狗眼睛一亮:“着啊,我怎么没想到!”
杨雄戟一个激灵,赶紧闭嘴闭眼装死。
感受到这厮周身隐隐散发出来的锋锐之意,二爷嘴角悄然上翘,信马由缰,向东而去。
第十章 大旗门先礼后兵
刘屠狗与杨雄戟一路追赶着冬天向北退去的足迹,又被春天温暖的气息追赶。
两人所选的路线远远地绕过了幽州中部的繁华地界,一路上并没有看到太多人烟,入眼处俱是刚刚解冻还残留着些许积雪的原野。
不同于那座夹在白戎黑狄大周三家交界的“剑林”,大兵云集的幽州才是传统意义上的边地军州,并不适合普通江湖门派生长。
毕竟占山为王、走私贩盐之类的活计,边军郡军自己就干了,至多扶植几个听话的帮派就好,哪里容得外人分一杯羹?
是以那次无惊也无险的拼杀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也无人再来搅扰,但两人心里都明白,既然留下了活口,就一定会事发,不过是早些晚些的区别罢了。
尽管如此,两个家伙从未因一时的意气用事而生出半分后悔,自家的小命儿固然容不得挥霍,胸中戾气更加忍受不了欺瞒,人生不得任情恣意,压抑苟活还不如立刻死了来得痛快。
这种默契,让两个家伙看彼此时都觉顺眼了许多。
终于,在一个薄云蔽日、光线惨白的黄昏,刘屠狗看见了朔方城。
空旷的草原上才刚刚露出一丝绿意,一条小河从远处蜿蜒而过,河水明亮,如一柄弧度极大的软剑。
眼前这座严整高耸的石头城却没有傍水而建,而是伫立在一个高出四野的山丘上。
斜斜向南的城墙在五百丈上下,城头多设箭楼暸口,青色的筑城石头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显得有些阴暗,透着肃杀的气息。
这就是朔方,周人楔入北方草原最深处的尖刀,朔方将军的帅帐,英雄用武之地。
刘屠狗轻笑道:“走,从军去!”
两人催动坐骑向着那座青色的小城奔驰而去,黄昏湿冷的微风吹在脸上,胸中却只觉畅快已极。
城门渐近,已经可以看见城头林立的旗帜枪戟,火把熊熊,却在墙根儿下投下一片阴影。
城门几乎合拢,只留下可通行一骑的空隙。
刘屠狗的脸色忽地郑重起来,他已经看见,城门前立着一位体格魁梧的白发老者,一头白发打理地一丝不苟,梳成了一个简单的圆形发髻,身上穿的是大周军中最最普通的半身铁甲,磨损严重甲光暗淡,唯独系甲的红绳鲜艳夺目,像燃烧的火焰。
他站得笔直,给人立地生根之感,双手托了一只碗捧在胸前,脚下地面上则插了一柄钢刀。
阿嵬很有灵性地放缓脚步,脸上露出忌惮之色。
头回如此靠近人族城郭的雪蹄绿螭兽则是不管不顾朝前走,被见机极快的杨雄戟扳住头上铁角,极不情愿地停下了脚步。
老者见状笑道:“小崽子们只当这牛妖是奇货可居,却不知真正的龙驹从来不能全看形体。”
二爷咧嘴笑道:“张宝太?”
如此人物,此时此地,刘屠狗能想到的人屈指可数,也只能是刚刚结下梁子的大旗门主。
老者笑道:“正是老朽,看到尊驾,想不服老都难。”
杀大旗门外门二执事时,二爷显露了剑气化形的修为,妥妥的灵感境大高手,偏偏又极嚣张地留下了活口,大旗门若是想找回场子,除去靠着人多势众围杀,就只能由同为宗师的门主亲自出手。
杨雄戟也反应过来,瞪着眼不知死活道:“我说一路上没动静呢,感情儿在此守株待兔呢,怎么着,又是酒又是刀,老家伙这是要先礼后兵?”
张宝太哈哈一笑,他举起手中酒碗,盯着刘屠狗的眼睛道:“这一碗接风酒,还请尊驾赏脸。”
这位白发老兵痞嘴里说的极客气,手上动作却全然不是一回事,话音才落,他已经一脚狠狠跺在地上,整个人保持着托碗的姿势向上腾起,周身气息厚重沉凝,罡衣罩体却含而不露,径直撞向刘屠狗。
赫然是大周军中盛行不衰的通臂拳法,霸王举鼎!
这一拳出其不意倒在其次,关键是化用巧妙却又不含一丝烟火气,杨雄戟或许看不出门道,刘屠狗可看得极清楚,那只碗上剑光剑气均不显,却蕴含着一股极其纯粹凝练的神意,威力绝不可小觑。
当日鲁绝哀仅凭刀意就摧山裂谷,虽说张宝太这一拳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已经有了一丝雏形,老一辈宗师靠着岁月千锤百炼的高深境界显露无遗。
刘屠狗哈哈一笑,双腿一夹马腹,阿嵬立刻迈步低头,将刘屠狗暴露在张宝太眼前。
他探手就是一爪,却不是惯于硬碰硬的病虎探爪,手掌以极快的速度攥紧后又松开,掌心蓦地绽开一朵血红色的海棠花儿。
娇艳的花瓣儿韧性十足,稳稳托住了沉重如大鼎的酒碗。
虽然因为有了霸道纯粹的心刀,无法再修炼《乙木诀》中种心根的法门,但触类旁通,以刀气观想织就一朵血海棠并不如何为难。那半朵儿沉入刘屠狗灵感心湖的血花儿也当真不凡,观想出来一丝神韵竟有如此威力。
张宝太叫了一声好,突然撒手后撤,飘然落地后笑道:“好一手俊俏功夫!这碗酒你喝得。”
刘屠狗接住酒碗后翻身下马,轻笑道:“比不得张门主举重若轻,可将神意随意寄托,用评书里的话说,那可是摘花飞叶皆可伤人的高深境界。”
岁月锤炼了张宝太的技艺,也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他一张老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几乎以为刘屠狗是在恶意调侃,宗师高手论道哪有用评书戏言作比的?
可当他看到刘屠狗清澈的眸子,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叹息道:“二十多年前,老朽在阴山脚下遇到一位带了个孩童的道人,他说老朽此生无望神通,若想更进一步,只能另辟蹊径,或可在‘于无声处听惊雷’这几个字上下功夫,二十年来虽有所得,终究是资质浅陋,不得成就。”
刘屠狗赧颜一笑,罕见地谦虚道:“比起张门主意在气先,刘屠狗已经输了一筹,不是输在境界,而是输在想法。”
他端起手中酒碗一饮而尽,只觉甘冽无比,
张宝太笑眯眯地拱拱手道:“既然接下了大旗门的酒,大家便是朋友。之前恩怨,一笔勾销可好?”
二爷洒然一笑,这个老头子虽说一大把年纪仍然绿林气十足,玩些非友即敌的把戏,终究还愿意讲理,哪怕讲的是看谁拳头大的歪理。
他忍不住问道:“这天下哪有这么多一笑泯恩仇的皆大欢喜,若是和解不成,拳头又没对方硬,张门主的大旗门又会如何应对?”
上了年纪、身板却依旧站得笔直的张宝太哈哈大笑:“自二百年前创派至今,大旗门能牢牢扎根幽州这块埋骨浸血之地,靠的从来都不是一团和气。老朽虽已是冢中枯骨,却也知道江湖二字,从来是旧泥生新草,半点不由人。”
他正色道:“大旗男儿江湖生江湖死,当生则生、当死则死!”
第十一章 道理要讲,恩仇要报
张宝太一番话慷慨激昂,流露出边地军州大帮派掌舵人的几分真颜色。
二爷眸子发亮,笑道:“张门主说的极是!刘屠狗平生最敬佩英雄好汉,既然如此,大旗门挑衅在先,拦截在后,发觉俺骨头太硬不好下口就想和气收场,江湖里可有这样的便宜事?”
杨雄戟恍然,怒道:“俺就说怎么觉着不对劲,凭啥要战要和都由你这老匹夫说了算?”
他不知不觉间被张宝太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就将自己摆在了后学晚辈的角度。这便是士族读书人的知见障了,从小在森严等级与圣贤书中耳濡目染,对于先贤前辈、大人长者太过信赖推崇,很容易被其影响自己的判断,即使是离经叛道的杨雄戟这厮也不能完全免俗。
张宝太闻言,也收起了前番的惺惺作态,眼中寒光闪动:“倒是小看二位了。既然阁下不想要这层一团和气的遮羞面皮,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老朽只问一句,要战要和?”
二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这样多爽利,大家都省心。不过是一个外门执事见财起意,犯不着两家拼个你死我活。我二人来朔方是要从军,不是来寻江湖朋友的晦气的。”
张宝太盯着刘屠狗看了半晌,突然笑道:“尊驾这样的人当了军头,对我们这些人怎么看都算不得好事,何止是晦气,简直是乌云盖顶。”
杨雄戟突然大喝一声:“和又不和,战又不战,絮絮叨叨的烦人不?”
刘屠狗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刘屠狗回礼!”
二爷猛地前冲,同时五指成爪攥住空碗缓缓向前轻推,一快一慢、一动一静,矛盾得让人想吐血。
张宝太面色凝重,抬脚一勾,伸手揽过地上钢刀,一手握住刀把,一手扶住刀身,刀尖向上,纯以刀面顶在了那只碗的边沿儿。
刘屠狗掌爪继续前伸,钢刀渐渐被压成了一个瞧着就十分危险的弧度。
张宝太血气上脸,面皮上泛起不正常的光泽,那只刚刚被他当作鼎来举的脆弱瓷碗仿佛一座会移动的大山,要碾碎他这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你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有如此厚重的神意?”
白发老兵痞惊骇莫名,被推得一连后退数丈,险些就要撞上城门。
城头上突然有人咳嗽一声,一名披甲人出现在城头,扬声道:“下面的人听了,即刻住手,否则以持械作乱论处!”
一直对城墙下的拼斗不闻不问的朔方城守军突然冒头插手,不用想也知道是蛇鼠一窝官匪勾结的戏码。
话音刚落,城下突然传来锵的一声大响,弯折到极致的钢刀猛然崩碎,四下乱射,甚至有一枚碎片飞上城墙,在青石垛口上划出一溜火星,吓得那名披甲人赶忙一缩脖子。
刘屠狗收回三分天柱神意,将瓷碗递到手无寸铁的张宝太面前,咧嘴一笑。
“二爷跟你们讲道理,你们跟二爷抡拳头,二爷才要掏刀子,你们又跟二爷讲道理?”
场中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张宝太接过瓷碗,光棍儿道:“道理要讲,恩仇要报,这是大旗门立身的规矩。阁下没打碎大旗门的碗,便是赏了天大的面子,老朽感佩。”
对着这个规矩气派都极大的倔老头子,刘屠狗当真有些哭笑不得,点头道:“我们二人要入先登卫,却只有一封军部荐书,不知大旗门可有门路?”
张宝太闻言,脸上露出一种极微妙极古怪的神情,却只是点点头道:“这个容易,明日就能办妥。如今天色已晚,大旗门忝为地主,不知可否聊表寸心?”
二爷大大咧咧一挥手,豪迈道:“正要与幽州豪杰亲近亲近。”
白发老兵痞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发自肺腑的笑容。一次寻常的试探演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固然是眼前这位麻衣少年行事出人意表,又何尝不是张宝太人老心不老的缘故?老头子事后细细想来,也觉得是十分难得的奇特体验,真要回回千篇一律,不免也太无趣了一些,这世上的妙人终究是少数。
他先是向城头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回身推开掩上大半的城门,解释道:“朔方位置特殊,不等天黑就会关闭四门,除去一个勾栏酒肆扎堆的城南坊市,宵禁均是极严。”
不知何时,夜色已浓,月光凉如水,城中灯火点点。
刘屠狗与张宝太并肩而行,下了牛的杨雄戟紧随其后,三人身后跟着一匹白马一头青牛,在不见普通行人往来的朔方城中漫步。
一队骑卒策马而过,对三人两骑视而不见。
沉默着走了半晌,张宝太开口道:“我不问两位因何要去先登卫那个鬼地方,说起军部荐书,虽然传说中只要肯花钱就能买到手,但其实不管是别有所图的过江龙还是真正走投无路的丧家犬,真正拿着荐书来朔方的人寥寥无几。”
刘屠狗眸光一闪,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因为太过引人注目?”
张宝太闻言,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不管名声如何不堪,先登卫始终是边军的先登卫,而边军也始终是天子的边军。”
杨雄戟对老头子的故作高深嗤之以鼻,不屑道:“真是如此,你老也就不会有这许多的特权了。”
张宝太笑笑,没有反驳,他看向刘屠狗,神色很是郑重:“朔方虽小,卧虎藏龙,阁下的年纪和境界太过惹眼,纵然有天大靠山,凡事还请三思而后行。”
天可怜见,二爷还真没啥不可告人的图谋,出兰陵以来,所行大多是随性而为,除了一个为将为侠的模糊志愿,就再也无牵无挂。
他可绝料不到,自己会在不知不觉间攒下这一身不俗修为,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从军的愿望当真无法顺顺当当实现了。
当个寻常军卒人家会觉得你别有用心,直接从符合修为的校尉甚至将军做起?任谁都知道是异想天开。这还如何与天下豪杰争锋?非得回去找老燕依附兰陵王,或是投在慕容阀之类的高姓大名门下做鹰犬么?
至于投个大宗门或者干脆自己开宗立派,二爷想都没想过,除非成就至今也没摸到门径的神通境界,变成鲁绝哀那样的非人,否则还及不上封侯拜将坐拥万夫来得威风煞气,没瞧见即便是西湖剑宫那样宗师都不值钱的圣地,一样要为敖莽这等权贵奔走?
刘屠狗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几乎压抑不住胸中喧沸的戾气,不由得咧嘴笑道:“除了杀你灭口,有啥办法可以请大旗门闭口不言?”
第十二章 朔方将军
没等张宝太回答,前方蓦地有一人开口道:“很简单,说服我。”
说话间三人一牛一马已经接近一座灯火辉煌的坊市。坊市被一扇巨大的木门和围墙阻隔内外,犹如一座城中城。
木门后隐约传来箫管歌舞之声,门前则是钢刀如林、铁衣如墙。
一众披甲人气息连成一体,宛如一道会呼吸的山岭。
刘屠狗停下脚步,看向当前一人,笑道:“尊驾是?”
“大周朔方将军,常兆清。”
大周边军的军制与禁军等同,精锐老兵为主的普通军卒之上,十骑为一什,设什长;十什为一旗,设百骑长;五旗五百人为一营,设校尉;两营千人为一卫,设封号校尉;六营三千人为一旅,设都统;三旅万人为一师,设将军或者封号将军。其中封号校尉、都统和封号将军并非常例,只在最精锐的军队里才有。
各将军互不统属,直接听命于天子。再往上则尽是虚衔,总理北四州平狄事的那位朱衣军机曹宪之,在被拜为战时才设的六师大夫之后才得以统带六师,代天子征伐。
而在这些数目本就不多的将军之中,出镇边地的封号将军无疑更为显赫,每座军州也只有一位,足可以与州牧总兵两位封疆大吏分庭抗礼。
想攀爬乃至坐稳封号将军的位置绝非易事,只看燕铁衣那等人物仍然只是一个校尉就可见一斑。
朔方将军常兆清中年模样,面白而脸瘦,眼睛不大,泛着幽深难测的点点寒芒,眉毛浅淡,却蓄了浓重的山羊胡。
他身量不高、肩窄若刀削,足登浅履,着一身三品以上才可穿着的绯红锦袍,却没有穿出几分煊赫富贵气势。若不是刚刚自报家门,简直比诏狱魏大更像一名刀笔吏。
刘屠狗才升起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辛酸感慨,转眼就见到朔方将军亲迎,当真有些啼笑皆非。可见二爷的境界攀升太快,根基又实在浅薄,仍然难脱市井狗屠的小家子气。
他笑道:“江湖传言实不可信,今后谁要再说先登卫什么牛鬼蛇神都收,刘屠狗头一个要啐他一脸吐沫。”
常兆清笑笑:“若不是朔方的池子够深,还真容不下小兄弟这等过江龙扑腾几下的。”
刘屠狗嘿嘿一乐:“我二人立志报国,还请将军收录。”
朔方将军目光炯炯,突然道:“慕容氏虽然势大,在幽州却无根基,先登校尉已经有人了。”
刘屠狗眼皮一跳,心中了然,慕容女魔头当真是阴魂不散,但此时此刻却由不得二爷不在心里说个谢字。
他脸上仍是一派从容,答道:“愿从军卒做起。”
“哦?这倒不像是高门大阀的做派,既然如此,本将只有一个章程,争权夺利可以,误了军国大事,难逃一个死字!”
刘屠狗咧嘴一笑:“俺省得。”
常兆清点点头,从锦袍袖口掏出一封信札,抬手一抛,轻飘飘飞到刘屠狗眼前。
二爷伸手接住,见信封上盖了朔方将军府的火漆,抬头看向常兆清。
“这种信札,我原本准备了两封,一封如实书写,委你暂领一营校尉之职,没有封号,也不是先登卫。另一封写的是你乃筑基巅峰修为,准你入先登卫当一名甲士什长。既然你愿意从军卒做起,便给你第二封,这位小兄弟也可一并前往。”
说罢,这位在朔方城稳坐头把交椅的军头拱了拱手,独自转身向着城中走去,那个方向比之他身后坊市,灯火明显暗淡了许多。
三人一起看着那个并不伟岸的背影踽踽独行,终于渐行渐远。
刘屠狗咧嘴一笑,与校尉之职失之交臂,哪怕只是常兆清红口白牙未必是真的戏谑之言,仍让他感到一丝遗憾和愤懑。人么,一旦心存侥幸,也就很容易生出这类患得患失的情绪。
好在二爷也非常人,一笑之间便将这种情绪尽数斩尽。
自常兆清现身后始终只听不说的张宝太松了一口气,抬手一引,笑道:“两位请!”
杨雄戟憋了半天,终于可以放开顾忌说话:“这就完了?”
“还想咋的,非要咱爷们儿跟朔方将军撕破脸当街械斗?”
“二哥你当真出身圣人门庭?其实你本名叫做慕容屠狗对不对?”
“屁!”刘屠狗一脚踹出,却被早有准备的杨雄戟这厮灵巧躲过。
被晾在一旁的张宝太轻咳一声,开口道:“老朽说句不当说的话,新任的先登校尉来头颇大,常将军肯让二位入先登卫,未必存了什么好心思,总归不会脱离鹬蚌相争的俗气套路。”
杨雄戟一瞪眼,狐疑道:“怎么,你这老匹夫竟不是老常的人?那他怎会许你在一旁与闻机密?”
老兵痞笑得意味深长,却并不开口。
刘屠狗懒得理会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抬腿往坊市中走去。
之前堵路的披甲人已经让开道路,防卫如此之严密的坊市在整个大周估计也是屈指可数。
张宝太边走边介绍道:“朔方是抗击幽州北部狄人的桥头堡,同时也是方圆千里南北货物的集散地,因而一样有着堪比中原大城的富贵旖旎光景。”
他将刘、杨二人引到一座占据绝好地段儿的三层楼阁前,笑道:“这便是朔方最负盛名的酒楼,大旗门做东,招待两位贵客。”
楼阁前两名跑堂打扮却绝无奴颜婢膝的汉子迎上前来,看了一眼白马与青牛,又看向张宝太,微微欠身道:“张老太爷,您看?”。
张宝太看向刘屠狗,二爷点点头道:“少许干草,酒肉管够,不需栓绳,你二人前面带路即可。”
两名汉子很好地掩饰住眼中的惊讶,转身引着这两头神骏坐骑离去,没有半句废话。
刘屠狗抬头打量起眼前这座楼阁,发觉并没有名字,只在檐下悬了几百柄形制阴柔的狭长钢刀,有些还被绸缎包裹住刀身,这哪里像酒楼,说是兵器铺子还差不多。
酒楼正门前两根廊柱上挂着一幅楹联:
“塞马、秋风、渭川西,一柄绣春一颗头。”
“杏花、春雨、湘水南,两处柔肠两世人。”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纵横意气、悲凉怅惘。
面对这副绝无俗气的楹联,杨雄戟默默读了两遍,抬手指点着几百柄寒光闪闪的长刀,转头问道:“莫非这些就是史书上昙花一现的绣春刀?”
张宝太点点头道:“背厚而锋薄,脊直而刃弯,长柄可双手持,马步利器、一刀断头,说的正是此刀。”
刘屠狗一咧嘴,笑着问道:“二爷读书少,这刀很有名么?”
第十三章 绣春衣冠风尘冢
老兵痞仰头望着那柄柄钢刀,感怀道:“有名的不是刀,而是用刀的人。二百年前铁骑西征,曾有一支偏师五千人强渡渭水。当时打头的便是幽州绣春卫左营,五百壮士口衔此刀,冒着箭雨操舟而渡,最终连同绣春校尉与左营校尉在内全营尽殁。”
“恩,这上联说的就是这件事吧?下联又所指何事?”
张宝太接着道:“湘戾王叛乱,糜烂湘州,正巧入卫京师的绣春卫右营南下平叛,在一名燕姓校尉的率领下抢先渡河,那名临危受命的校尉单骑冲阵、斩杀近千,绣春卫右营五百人紧随其后,顶住了叛军最猛烈的反扑,事后仅余残兵十一人,绣春卫就此除名。”
杨雄戟闻言也是叹息一声:“可怜宁清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刘屠狗没这许多感慨,看向张宝太问道:“既然绣春刀如此有名,如今更是连区区一间酒楼都能拿来做装饰,又为何说是昙花一现?”
“当时此刀乃是新制,只装备了绣春一卫且并未命名,结果绣春卫竟然很快全军覆没,这刀虽利,却再无人肯用,就此成为绝响。也有传闻说其中涉及朝堂争斗,具体因由到如今已经湮没于岁月风烟之中了。别看这些刀光亮如新,其实都是当年旧物,若是细看就能发现许多刀剑斩击而成的缺口。”
张宝太指着眼前数百柄刀,感叹道:“一千余英烈将士死在他乡,尸骨多数就地掩埋,有军中亲友的也是将骨灰各自运送还乡。唯有这几百柄不曾断折的绣春刀连同一些甲衣被送回幽州,原本是要立一座千人衣冠冢,不知为何不了了之,最终尽数给丢在武库中蒙尘。还是此间主人寻来,于十年前建了这座私下里被叫做绣春衣冠风尘冢的无名酒楼。幽州人尚武敬英雄,这座有些出格的酒楼不但没有门可罗雀,相反成为一个极有名气的所在,常有人一掷千金求一柄绣春刀而不可得。”
刘屠狗突然对眼前这座杀气腾腾的酒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杨雄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迈步而入。
酒楼内的陈设与屋檐下几百柄绣春刀如出一辙,堪称粗犷无匠气。
没有书画文玩一类附庸风雅的点缀,而是在正堂当中平放了一只巨鼓,宽阔的鼓面足可供数人在上起舞,巨鼓之外还立了一圈普通规格的铁鼓。
鼓后并不是惯常的酒楼柜台,而是一面巨大的木架。从地上延伸到天花板,见不到墙面。
木架上无数方形凹格内放了许多或完整或残缺的头盔兜鍪,木架前甚至还摆了一张香案,焚着一炉香火。
柜台设在东墙下,西面也是一个巨大木架,格子内摆满了大大小小贴了各色明目年份的酒坛,总算有了几分酒楼的样子。
大堂内此刻已坐满了人,推杯换盏、呼朋唤友,多是穿着火红袍子的军汉,还有些平头百姓以及少数容貌与周人迥异的胡商。
语浪嘈杂,热闹非凡。
只是在二爷一行人进门后,这声浪就渐渐的低了。不少见到张宝太的军汉恭敬起身,有些还想上来见礼,可一瞟张老太爷身边麻衣少年和扛戟大汉的跋扈气焰,就纷纷识趣止步。
掌柜的迎到门口,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亦是身躯笔直,拱手道:“张老太爷,三楼的英雄阁已经收拾妥当,请。”
张宝太斜睨他一眼,温和笑道:“听说公孙盟主也在朔方,却始终缘悭一面,可是瞧不起我这把老骨头?”
掌柜的脸色不变,答道:“东家说了,张老太爷一切花销都算他的,有一位才出师的舞剑娘子恰在楼内,正好一舞以飨贵客。”
张宝太闻言笑意更胜:“哦?只看这间小小酒楼,便知公孙盟主座下确有能人,总能别出机杼。”
他转向刘屠狗与杨雄戟,道:“两位想必听过北四州绿林公孙盟主的名头,他出身剑州,自然懂剑,随手创制的几套剑舞已是非同凡响,今日倒是有眼福了。”
刘屠狗当真烦了这个心眼儿多多尤其偏爱煽风点火的老兵痞,先前既然已经承了自己的相让之情,来这一出又是为何?既有那么点儿带着二爷这个愣头青过江龙来砸场子的意思,又似乎是要借公孙龙之势压人,一时还真看不透他意欲何为。
二爷倒没急着发作,他抬头看了看,一楼二楼上下打通,二楼沿着游廊栏杆被分成了十几个隔间,拉开门可以清晰看到大堂的景象。除了楼梯三楼的景象则根本看不到,那类私密雅间,本就不必经由大堂而入。
老兵痞进门前啥也没说,当真其心可诛!
见眼前这名麻衣少年突然咧嘴欢笑,老神在在的张宝太心中莫名一突。
只听二爷笑道:“咱们算啥英雄,我看二楼就挺好,那个舞剑娘子何不就在这面鼓上舞一曲,也好叫大家伙儿同乐?”
话音不大,但足够传遍只余窃窃私语的大堂,当下就有好事之徒叫道:“公子盛情,我等谢过!”
一时间欢声四起。
趁着这个工夫,杨雄戟捅了捅刘二哥,低声道:“咱们既然接了朔方将军的信札,就该有所取舍,总不能各方都讨喜。”
刘屠狗微微点头,心中恍然:“这是要投名状了。”
毕竟自家名义上算是慕容氏的棋子,与朔方将军及大旗门的首次接触也并不算融洽,若自己真是大门阀中人,早就应该有所表示、交割清楚,而不是什么立志报国的虚言。
也难怪常兆清交待两句扭头就走,张宝太不厌其烦再三试探。
细细想来,还是刘屠狗的心态一时间没有摆正,仍是之前穿州越县时的过客心境,说话做事并不太计较后果。
酒楼掌柜脸上变色,不冷不热道:“舞剑娘子算是东家的不记名弟子,并非寻常歌舞姬。”
张宝太还未开口,杨雄戟却已经先一步瞪眼。
这厮可不管掌柜的这话是冲着谁,听了对方狗眼看人低的言语立刻怒发冲冠,把大铁戟向下一压,刃尖与对方脖颈仅有一线之隔:“怎么着,当了婊/子还想着立牌坊?这是看不起谁?”
酒楼掌柜面色铁青,当下闭口不言。
到此话不投机,各方都有些骑虎难下,江湖中的意气之争大抵如此,起于微末,由鲜血浇灌,结成仇恨之果。
杨雄戟的愤怒自然是半真半假,刘屠狗也不怪他的自作主张,既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分量,被老兵痞试探之余,其实二爷也存了借机试试深浅的念头。
感觉到大堂中暗潮涌动,刘屠狗不由地轻笑道:“老张你这就不地道了,此类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一多,也难怪这境界上就止步不前。奈何二爷平生最不喜欢欠人情,今日也只好欺人一回。”
他又看向酒楼掌柜,歉然道:“我这兄弟有些鲁莽,但话糙理不糙,若能请动舞剑娘子一展绝技,自然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