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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节度全文阅读

作者:丹东大米汤     天下节度txt下载     天下节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7不喜

    吕润性倒是对马宣华的突然出现并不以为意,自顾对王自生笑道:“不说便不说,大哥你这张嘴倒是越发严实了。你这招是从朱公那里学来的,久闻他马夺槊,百不失一,想不到你竟然学会了,这回路正好有时间,我也学学!”

    王自生正指挥手下将马宣华送回舱内,听到吕润性的话语,脸色大变道:“万万不可,为人君者,当驾御英雄,驱使群贤,岂有披坚持锐,与阵前效匹夫之勇的道理,这等‘夺槊’乃是死中求生之技,手眼稍微有点不到的,便丢了性命。你若学了这等技艺,持技而行,若有万一之祸,我可担当不起。”王自生说到这里,不待吕润性再开口请求,肃容道:“莫说学这躲槊之技,便是今日你我比武之事,若让家父知晓,那一顿军棍是跑不脱的,你可莫要害我!”吕润性见状,虽然有些扫兴,但也知道王自生所言乃是正理,只得作罢。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吕、王二人便起锚渡江,顺流而下,向建邺驶去。吕润性早早起了,来到船首,看着大江两岸的景色,此时已是寒冬腊月,但江东天气相较于淮还是要暖和的多,许多树木还没有落叶,远远望去还是大片的绿色,其间不时出现农舍村落,加唱着渔歌穿行于岸边芦苇港汊中的鱼舟夫子,正是一副太平年间景象,相较于淮一片荒凉,农夫介胄而耕的景象,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下。

    “这里景致不错呀!”

    吕润性正感慨自己这些年在淮练兵打仗,都快忘了天下间还有这等太平之地。却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却是昨夜里那名端丽女子,拱了拱手笑道:“的确,芦苇荡中,渔歌唱晓,正是美景,在下见过小娘子了!”

    “好一个渔歌唱晓!”马宣华闻言眼睛不由得一亮,她下打量眼前之人,只见来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穿了一件酱色圆袍,生的肩宽背阔,容貌虽然并非生的十分俊美,但双眉如剑,虽然站在摇摆不定的船,但腰挺背直,便好似一根钢钉钉在甲板一般,整个人给人一种英挺异常的感觉。马宣华心口没来由的一热,微微垂下双眼,敛衽福了一福道:“小女子昨夜失言,还望见谅。却不知郎君下?”

    吕润性昂首笑道:“不敢,某家姓吕名润性,家父便是当今吴王!”

    “吕润性?吴王?”对方的回答就好像一盆冷水泼在马宣华的头,将本来还有些热络的心气浇的冰凉。马宣华脸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冷声道:“原来是吴王太子,奴家见过殿下了!”

    吕润性一愣,对面那女子行礼虽恭敬,但话语中拒人千里之外的那股子敌意便是个傻子也能感觉的到。对方态度的突然转变让他一下子尴尬了起来,整日里在军营厮混的吕润性并没有多少和女子相处的经验,他下意识的抓了抓后脑勺,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来:“不敢动问小娘子家门?”

    “奴家家世卑微,不敢辱没郎君尊耳!”马宣华冰冷应答了一句,一直保持着双目低垂,脸色如水的状态,两人间的气氛就好似这寒冬腊月的江水一般,冰冷刺骨。

    “公子,公子!”一阵呼喊声传来,却是王自生的声音,马宣华冷笑了一声道:“王将军有事,奴家便先告退了!”说罢便对吕润性敛衽福了一福,转身下舱去了,吕润性不知所措的看着马宣华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由得闪现过一个念头:“女人真是世界最奇怪的动物!”

    王自生得甲板,只见吕润性正若有所思的站在船首,大声笑道:“公子起得倒早,昨夜里睡得可好,看您这模样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某家能有什么心事,在军中每日里都是这么早起来查岗练兵,时间到了不起来也睡不着。”吕润性说到这里,皱眉问道:“大哥可记得昨夜那女子,她到底是什么人呀?”

    王自生闻言一愣,却不回答吕润性的问题,皱眉反问道:“公子怎的又提起她了?莫非有什么变故?”

    “那到不是。”吕润性笑道,于是便将方才在船首碰到马宣华,两人本来相谈甚欢,可说出自己身份之后,马宣华又态度突变的事情原委一一向王自生说明,最后吕润性苦笑道:“这女子到底是谁,怎的一听说我的身份便这般模样,莫非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了她自己还不知道?”

    王自生听完了吕润性的叙述,心下已经明白了,他稍一思忖,苦笑道:“也罢,反正渡江之后到建邺最多也就两日的路程了,说与公子你听也没什么妨碍。公子你有所不知,这女子便是楚王马殷之女,大王包围潭州后,与楚国议和,马殷作为人质被押送往建邺,此女便随同而来。她知道了公子的身份,自然没什么好颜色。”

    “原来如此,那倒是情理之中了!”吕润性这才恍然大悟,蹉叹了两声后突然叹道:“若是这般说来,这女子可以留在湖南了,她此番来建邺乃是因为舍不得老父才跟着来的?”

    “不错,依照和议,只需马殷一人即可,这女子是主动要求前来的。”

    吕润性听到这里,笑道:“这般说来,此女倒是个纯孝之人,她若是留在湖南,必然少不了她的一份尊荣富贵,却要跟着老父来敌人巢穴中当人质。其行当真让人钦佩!”

    “公子所言不错,不过这等末法之世,善者未必善终,恶者未必果报。在下能做的也就是一路善待些,其他的也做不了什么了。”

    吕润性听了王自生的话,脸也不禁露出恻然之色,。的确正如王自生所言,当时的乱世之中,旧有的是非善恶的标准已经荡然无存,至君王重臣,下至黎民百姓,内心深处都感觉到没有依靠,吕润性也不例外。他虽然身为吕方嫡子,吴国未来的主人,但在这个事情也比王自生多做不了什么。最后也只能慨叹了一声,转身下舱去了。

    马宣华一路回到舱中,猛的一下带舱门,她此时心里有气,手的劲便大了些,舱门与门框猛撞在一起,发出沉重的响声,两旁的哨兵赶忙过来察看,更惹得马宣华生气,厉声喝道:“要看便进来看,何必在外间鬼鬼祟祟的。”

    那两个哨兵见舱中没有异样,便缩回头去,并不与马宣华争吵。舱中的仆妇都是些粗使妇人,并无马宣华的贴身婢女,见她这般模样,也不敢前劝慰,马宣华心中气苦,站在那边禁不住双目垂泪。

    这时,里屋传来马殷的声音:“华儿,出什么事了吗?”

    马宣华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摔门惊动了里间休息的马殷,连忙擦干脸的眼泪,急声道:“没事!”

    里间静了一下,随即便听到马殷问道:“没事?那你怎么哭了,快进来让我看看?”原来方才马宣化回答时急了点,竟然带出了哭音,让马殷听出来了。

    “真的没事!您这是刚才听差了!”马宣华顿时急了,她这一路虽然心中不畅,但还是尽量强颜欢笑,想要让老父心情好点,免得牵连了病势,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纰漏。

    “快进来让我看看,你若是不进来,我便自己出来了!”马殷的声音变的急促起来,依稀还可以听到侍女劝阻他不要起身的声音。马宣华没奈何,只得一边擦干净脸的泪痕,一边强挤出一丝笑容,走进里间,对正要起身的马殷笑道:“阿耶,孩儿这不是好好的吗?您可千万要小心身子,感染了风寒可不是好说的!”

    马殷顺从的躺了下去,他的目光扫过女儿的脸庞,马宣华下意识的垂下眼睑,避免和父亲的目光相交,马殷慨叹了一声,对屋中的侍女道:“你们先出去!”待到屋中只剩下他们母女二人之后,马殷低声问道:“碰到什么事情了,莫不是船那个王将军给你难堪了。”

    “不是!”马宣华摇了摇头,沉默一会儿之后低声答道:“没有人给我难堪,只是心里不痛快,过一会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马殷见状,知道女儿不会和自己说出实情,他也不好继续问下去,便低声道:“宣华,你若是熬不住,到了建邺后便回湖南去,吕方看重的而是我,想必也不会不允的。”

38崔珂

    建邺,燕子矶。!。位于建邺城北,乃是直渎山东北的一支,山石直立江面之,三面临空,宛如燕子展翅欲飞,是以得名,是当地重要的渡口。吕方建都于建邺之后,建邺人口迅速增长,临近建邺的燕子矶的也变得繁盛起来,商人就在四周建设了不少茶铺酒肆,货栈旅社,久而久之,竟然发展成了一个集市。官府也在此地设立了一个巡检司,派遣了一名巡检领了十名弓手,维持秩序,收取厘金,那巡检姓那名五,乃是个军中老卒,丹阳时便投了军,也算得从龙之辈,在义兴一战中右手断了三根指头,无法再弯弓应战,便被安置到了这里当了巡检,不但每月都可从官府领到钱米,逢年过节还能从周边商户得到些孝敬,在退伍老兵中日子过得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这天那五吃了早饭,便依照往日的习惯,领了手下弓手在所辖区域内巡逻,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位子十分优厚,有不少人眼红的很,若是出了纰漏,被借故夺了去,再想找到这样一个位子可就难了,是以他虽然年岁已大,精力已经衰颓,但处事还是勤谨的很,每日早晚两次巡逻雷打不动。

    那五在集市中转了两圈,便觉得有些疲累,正准备回去休息。这时远处来了一行人马,正往燕子矶这边赶来,那五见了,脸色立即大变,对手下弓手们呵斥道:“快去开道,有贵人来了!”

    那几个弓手虽然不知事情原委,但也知道这那五的来历,在吕方军中资格甚老,军中不少已经做到营指挥使,都虞候的将佐在资历也不及他,否则也轮不到这等美差,他既然说是贵人,定然是了不得的人物,赶忙将道路两旁呵斥行人商户,清理违禁之物,让出道路来。那五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赶到那行人马身前,敛衽下拜道:“小子那五,拜见大将军!”

    那为首之人正是吕雄,这些年来他积功已经升至检校侍中,银青光禄大夫、侍卫亲军步兵司都虞候,遥领浙西观察使,吕方出兵之时,他便留守建邺,在吕氏一族之中,官职最高之人便是他了,当年那五也曾在他麾下当过都头,吕雄依稀还记得他的形容,笑道:“这不是那五吗?你在这里过得还好?你已不是在军中,无须如此大礼,且起来!”

    那五见吕雄还记得自己,脸满是喜色,行完了礼方才爬起身来,恭声道:“小人这几年来在这巡检司过得还不错,有劳大将军挂念了!大将军此番来是要来接人,请稍待片刻,让下人们将闲杂人等赶开了,免得有不开眼的冲撞了大驾!”

    吕雄看了看身后的马车,又看了看前面乱哄哄的集市,他自己倒也罢了,身后车中人却是清贵的很,冲撞不得,便笑道:“也好,便劳烦你了!”

    那五得了吕雄的话,赶忙抖擞精神,驱赶手下弓手回头清理路面,不过片刻功夫,那集市两旁的商户行人一个个跪伏在地,当中空出一条路面来,那五回到吕雄身旁,谀笑道:“让大将军久等了!”

    吕雄满意的点了点头,用手中皮鞭轻轻的抽打了一下那五的肩膀,笑道“小子手脚还挺麻利的嘛!”便打马向前行去,那五赶忙在一旁带路。

    马车中,坐着两个华衣妇人,年长的一个满头华发,已经年过五旬,却是吕方的正妻、吴国王后吕淑娴,只听见其笑着对剩下那人说:“算来你也有四五年未曾见过润性了。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了!”

    “王后殿下,您不也有四五年未曾见过他了吗?倒好似说的只有我未曾见过一般!”车中答话那女子,年方二八,生的肤如凝脂,发黑如漆,是个少见的美人,尤其是那一对眼睛,宛如点漆一般,便是未语也带了几分狡黠的笑意,端的是可爱之极。

    “你这孩子生得好一张利口,当真不知崔家诗礼传家,怎的生出了你这个精灵鬼!”吕淑娴爱怜的抚摸了那女子的右手,笑道:“待会润性下船时,你可要也下车来,还就就在车?”

    听到吕淑娴的问话,那少女白皙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便好似白瓷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一般,好看之极。她稍一思忖,抬头答道:“还是下车,我带帘帽便是,夫人下车,我呆在车,与礼不符!”

    “好,好!”吕淑娴听了少女的回答,喜得双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原来这与吕淑娴同车的少女姓崔名珂,乃是博陵崔氏二房族女。这博陵崔氏自汉迄唐蜚声延誉,甚盛益兴,与清河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并为千年旧族,号称五姓七族,贵盛莫比。崔姓也被百姓称为“宰相之姓”,民间有“崔家丑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却愁”的俗语。黄巢之乱后,博陵崔氏势力留在北方基本被摧毁,崔珂之父只得带着族人逃亡江南,吕方得知后便将其简拔为润州刺史,以借用其清望和影响,吕淑娴在一次游宴时见到崔珂,觉得此女不但美丽可爱,而且受过良好的家学渊源,受过良好的礼法训练,这在吕吴以武人为主的将吏家庭中是十分罕见的,是一个适合成为吕润性的妻子,这次她带崔珂来接吕润性,就有让两人对对眼的意思。

    吕、崔二人正在车中说话,车外突然传来两下轻敲声,接着便听到吕雄低沉的声音:“禀告夫人,殿下的船已经靠岸了。”

    “那好!你且去告诉他一声我来了!”吕淑娴答道,她回头看了崔珂一眼,笑道:“崔小娘子的事情,你也可以先给他提点一下。”

    “夫人!”饶是崔珂受过多年的礼法训练,此时也不禁脸色绯红,娇嗔起来。

    随着一阵轻微的震动,船考了栈桥。水手们开始用绳索捆紧栈桥的木桩,抛下船锚,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以后,船舷搭了两具跳板,旅程终于结束了。

    “这就是建邺吗?”马宣华走甲板,用一种有点迷惘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景色,一座突出的岩山深入江面,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巨大栈桥,在这座岩山,一条条栈桥深入江中,面停泊着一条条船只,这巨大的规模,显示出这里平日里的繁盛,在更远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高大的城墙,和一座座高耸发亮的塔顶。可此时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用最崇高的礼节迎接着某个人的到来。

    “检校侍中,银青光禄大夫、侍卫亲军步兵司都虞候,浙西观察使吕雄,恭候殿下回京!”一个声音打破了马宣华的遐想,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一介俘虏,在此之后生死都仰于别人鼻息的可怜人,这么隆重的欢迎仪式自然不是为了她准备的。

    “叔父何必如此多礼!”马宣华身后传来一个的声音,她下意识的回过头,只见那个英挺的少年走了过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仿佛整个人都要透出亮来。马宣华下意识的让到一边,只见吕润性快步走下船来,将跪拜在地的吕雄搀扶起来,依稀可以听到吕润性的抱怨声:“叔父如此多礼,折煞侄儿了!”

    吕雄却不起身,硬是将大礼参拜完毕之后才站起身来,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虽年长你几岁,但君臣之隔,宛如天限,大王百年之后,殿下便是九五之尊,下之礼岂可轻废。我这般做也是为了让其他人看看,若不如此,岂能立威!”

    吕润性听吕雄这般说,只得答道:“那小侄只能谢过叔父的苦心了!”

    “那就好!”吕雄笑道:“只要能把这吕家江山成铁打的,莫说磕几个头,便是要把某家这项人头砍了去,也没二话说!”吕雄说到这里,刚才还一直很严肃的表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笑道:“夫人也来接你了,通行的还有崔家那女孩儿!你快过去!”

    吕润性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脸现出一丝扭捏来,他也曾见过一两次崔珂,不过那都是十二三岁的事情了,与崔家联姻之事,他过去也有所耳闻,但这般正式的提出来,还是第一次。

    “快过去,别让夫人久等!”吕雄笑道:“崔家家世清贵是不必说了的,那女孩儿听说也是深懂礼法,不像朝中那些将吏家里的小姐,只怕泥腿杆子都还没洗干净,依某家看,这样的女孩儿,才能配得咱们吴国太子。”

    吕润性蒙头蒙脑的应了一声,便快步向那车辆走去。他走到车门前,躬身行礼道:“儿臣拜见阿娘!”

    随着一声轻响,车门被推开了,一名戴着帘帽的少女扶着吕淑娴走下了车,由于帘帽的阻拦,吕润性只能看到少女下巴优美的曲线,帘帽垂下的轻纱后,一双美丽的眼睛也在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站的笔挺的腰板,明亮的眼睛,虽然穿着圆领袍服,但依然看得出外衣下魁梧有力的体魄,那双粗糙有力的手掌应该可以制服最强悍的骏马,拉开两石的强弓?眼前这个少年虽然和诗中描述的那些博雅多闻的状元翰林们完全不同,但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崔珂的脸感觉到一阵温热,此时她不禁庆幸自己戴了帘帽。

    “你这几年在寿州那边也辛苦了,这次回来就好生歇息一段时日!”吕淑娴笑着拍了拍一旁的崔珂,笑道:“这是崔润州的女儿,你们俩小时候便见过了,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了!”

    吕润性僵硬的对崔珂躬身行礼,道:“润性见过世妹!”

    马宣华站在船头甲板,水手们正忙着装卸货物,在这之后,他们才会最后下船。她静静的看着远处马车旁吕润性正和那两个女子说些什么,虽然由于距离太远,马宣华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她还是感觉得到他们既快乐又幸福,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都在以他们为中心而转动,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马宣华第一次真正感觉到悲凉和痛楚,她知道自己永远的失去了某些东西,而且再也找不回来了。

    “孩子,你看到什么了,怎么哭了!”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惊醒了她,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眼泪从她光洁的脸颊滑落下来,已经将她胸前的衣襟打湿了好大一片。马宣华赶忙擦干净脸的泪痕,对被两名仆妇抬到自己身旁的老父强装出笑容:“阿耶,我没哭,真的没哭,只是这里风大,眼睛里进了沙子,才这样的!”

    马殷看了看女儿,并没有揭穿她蹩脚的谎言,摇了摇头叹道:“唉!我看你还是想办法回去,这为人俘虏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呀!”

    “不,我不回去!”马宣华摇了摇头,她来到马殷指着江岸的景色,道:“阿耶你看看这建邺的景色多好呀!六朝古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以前都只能在里面看到,现在都可以亲眼看到了,比潭州好多了,我偏不回去,要留在这里!”说到最后,马宣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泪不禁又夺眶而出。

    这里韦伯首先感谢那位发现王自生年龄问题的读者,说实话,我写到后来有些糊涂了,重要的角色还好,像是王自生这种配角的年纪就有些糊涂了,这位读者真的好细心,看来我应该学学怎么做人物卡,不然时间一长,写到后面就忘了前面。幸好王自生的年纪问题也不太影响情节的

39夜宿

    聚宝山,雨花台,位于建邺城南,聚宝门外,因岗遍布五彩斑斓的石子,又称聚宝山。&&南朝梁武帝时期,佛教盛行,高僧云光法师在此设坛讲经,感动苍,落花如雨,雨花台由此得名。由于此地正好位处建邺城南的制高点,可以俯瞰城内,所以吴军在岗顶屯扎了五百人,立岩砦坚守,岗松柏森森,虽然此时已是寒冬腊月,但松柏之姿,遇冰雪尤翠,较之其他山头冬日里草木凋敝的景象,别有一番景致。

    当时已是傍晚时分,雨花台下官道回城的车马行人纷纷加快脚步,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城中,否则若是被关在城外,那可得在城外呆一宿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当时吕吴多年对外征战,对百姓盘剥征调极多,市井颇为不李靖,尤其是这国都建邺,因为吕方在派高奉天相水土,查检地形之后,将城址向南迁移,前依聚宝山,后枕鸡笼山,东望钟山。西带石头城,舍弃了当时已经荒废了的六朝宫城旧址。将秦淮河两岸繁荣的商业区包入城中,以秦淮河为护城河,大加扩建,城墙由今天的通济门开始,一路经由聚宝门、三山门、石城门,清凉门。然后折向东,至竹桥向南,经玄津桥,复成桥,大中桥直到通济门,共长二十五里五十四步,城墙高三丈,顶端宽两丈五尺,可供十余人并行,共有城门八座。城墙的西南两面以外秦淮河为护城河,东面则另外开掘城壕,连通东吴时开掘的东渠青溪,北面的护城河则经过现在的太平桥、浮桥、通贤桥、北门桥、向西顺干河沿,五台山北麓,连乌龙潭,西出汇合外秦淮河流入长江。城内的宫城位居建邺城内中心偏北,四周环绕水道以为防卫,城内以水道串联各个部分,即可以运送物质,也可以作为防御时的沟渠。整个建城耗用民力极为巨大,自从吕方吞并淮南之后,便开始勘探准备,天佑九年开始动工以来,每年从淮南、江东征发的民夫就不下十万,每年死于功役的民夫就有近万人,就算是这样,到了天佑十四年的冬天,建邺城的建设也只是粗具规模,城内外许多还没有完工的部分还可以看到大队的民夫在辛苦劳作。许多民夫承受不了这样辛苦的压迫,不得已逃入山林为盗,所以虽然这雨花台位处吕吴的统治中心区域,城外的治安到了也说不好。

    随着一阵马蹄声,远处的官道赶来一队骑士,看他们的装束打扮和鞍旁悬挂的麂子、山雉,应该是前往山间行猎的贵少。道的行人赶忙小心的让开道路,若是被人马带到了,也都只有打落牙和血吞了。

    吕润性骑在马,整个身躯本能的随着胯下战马的起伏而起伏,手中并没有控缰绳,只是用两腿驱赶着坐骑,就能让坐骑按照自己的心意的速度前进,显然他的骑术经过这些年在军中的练习已经相当娴熟了。

    “殿下这几年在军前历练,果然弓马之术更加娴熟了!”不远处一名身着绯衣少年笑道,他看着吕润性身后驮马的那头灰色公鹿眼中流露出艳羡的表情,当日下午他们行猎时碰到这头公鹿,矫健异常,十余人围追堵截,却被那头公鹿东突西跃,奈何不得,眼看就要逃出重围,却被吕润性从后边赶来,一箭贯颅,当即毙命。

    吕润性身旁一个年岁大些的青年骑士赶忙结果口去:“十九郎那是自然,殿下可是在寿州领军,那梁国铁骑,何等厉害,也不是殿下的对手,岂是我等射些狐兔练出微末小技可以比拟的!”那青年骑士话音刚落,四周便传来一阵应和声,谀词如潮,若是按他们所说的,只怕是养由基再世,李将军复生,也不是吕润性的对手了。

    “十五郎谬赞了!”吕润性闻言赶忙逊谢道:“今日那鹿已经被大伙儿赶的疲了,我不过是捡了个便宜罢了,哪里当得起这般说法,我这射法在军中也不过是中人罢了,若是让军中善射之士听了,还不让他们笑掉大牙!”原来这行人皆是吴国贵戚子弟,有些还是吕氏族中之人,吕润性回到建邺后,闲来无事,他本是吕方的嫡子,百年之后,这偌大一个吴国便是他的,往日里在寿州倒也罢了,如今回到建邺,这些贵戚子弟还不是如同苍蝇碰到蜜糖一般围拢过来。一开始是宴饮歌舞,却发现吕润性在军中历练成了一个刚毅简朴的性格,对这些奢靡的玩意儿并不喜欢。那些贵戚便换了个名义,以不忘武事为名请他出外行猎,这才一同出来。

    那青年骑士是个极精明之人,听到吕润性这般推辞,心中暗想莫不是吕润性的意思是说自己身为一国储君,以为射箭不过一小道,不喜别人在这个方面称赞他过重。他连忙换了由头小道:“殿下所言甚是,您乃一国储君,圣人云‘君子不器’,您要考虑的乃是军国大事,这等射猎小事,有我等爪牙为之即可,今日之事,偶尔为之即可,如何值得一赞!”

    众人听了,心中不由得大骂自己愚钝,竟然没有发觉殿下的心思,将马屁拍到了马腿,口中赶忙应和,可怜吴国刚刚建国不久,贵戚多半是粗鄙武人,其子弟若说枪槊弓弩倒也还罢了,这等溜须拍马的口舌功夫,着实单调的很,翻来覆去也就是一句“殿下圣明”!

    吕润性听了众人的一片谀词,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在军中呆久了,一日不动弹一番便觉得浑身难受,所以他这几日在府中闲居,便浑身发痒,一得到打猎的邀请,便欣欣然带了数名护卫随从来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境地,不由得暗自发誓,下次若是再接到他们打猎的邀请,打死也不来了。

    正当此时,天色渐渐阴沉了起来,眼见得天乌云席卷而来,好歹吴国建国不久,一众贵戚子弟还没来得及被养成草包,对野外生活十分熟悉,那十五郎看了看天色,赶忙对吕润性说道:“殿下,看这天色,雨就要落下来了,这里离城门还有十余里路,我记得西边有座废弃的寺,赶紧的话也就半盏茶的功夫,不如我们先去避一避雨,明早再进城!”

    吕润性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胯下的坐骑,已经驰骋了半日,已经颇为疲惫了,心中颇为疼惜战马,便点了点,笑道:“也好,好些日子没有在外野宿,倒还有些想念,劳烦十五郎在前带路了!”

    众人听吕润性这般说,赶忙齐声表示自己也是这般,倒把吕润性弄得哭笑不得。那十五郎赶忙抖擞精神,打马在前带路,一行人随后而去,行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一座废寺出现在众人眼前,此时已经有些细雨丝落下来了,众人赶忙进得寺庙,刚刚安置好自己的马匹,便听到一阵大风卷来,带起黄豆粒大小的雨滴落下来,顿时天地间泛起一阵白雾。

    吕润性看了看外间的大雨,转身对十五郎笑道:“今日倒是十五郎立下一功了,否则我等半道只怕便被这雨淋成了个落汤鸡,这冬雨落在身,滋味可是难受的很!”

    那十五郎得到吕润性的称赞,心中固然大喜,面却是连忙逊谢。这寺庙中灰尘满地,殿中佛像也大多破损,看来已经废弃多日了。随从们赶忙打扫地面,将携带的地毯用具布置好,供主休息,几个动作快的,已经到殿后去看看有无干燥的木柴和水源,好清洗猎物准备晚的饭食了。

    吕润性站在殿前,正饶有兴趣的借着火光看着一块石碑的铭文。突然,他感觉到石碑后一道灰影闪动,本能后向后一退,反手拔出腰间佩刀,厉声喝道:“什么人?”吕润性话音刚落,只见石碑后的右边厢房窗口一闪,一个人影跳了出来,冒着向寺外逃去。

    吕润性这般一喝,散落在四边的随从闻声立刻赶了过来,看到吕润性无恙方才松了口气,护卫首领赶忙询问道:“殿下,怎么呢?”

    吕润性笑道:“没什么,方才有一个人从那边跳出窗来,向寺外逃走了。”

    那首领皱眉道:“殿下可有看清是什么装束?”

    吕润性摇了摇头:“那倒未曾看清,天色甚暗,又有大雨,那人行动甚快,实在是看不清!”

    那首领立刻喊来两名手下,喝令他们立即骑马追出去,看看是否能查出什么线索来。吕润性笑道:“罢了,应该是躲避在这寺庙中的浮浪,看到我们这么多人持刀带弓的,便逃走了。外面这么大雨,天色又黑,出去也肯定找不到了!”

    那首领听了吕润性的话,觉得有理,便沉声道:“殿下所言甚是,不过今夜在外宿营,您千金之躯,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还是小心防备为。”

    吕润性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护卫首领得到吕润性的同意后,立即将众人分派开来,布置勤务。吕吴建国不久,便是贵戚子弟,也尚未养成那等骄纵之气,加他们又一心想在储君面前显露本事,是以对于那护卫首领的命令毫无怨言。于是数十人便依照军中夜宿之法,轮流起身站岗,将那大殿守卫的水泄不通。

40盗马贼上

    一夜无事,次日天刚蒙蒙亮吕润性便依照军中习惯起来,准备到院中去松松筋骨。他刚刚下得堂来便看到护卫首领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脸满是焦虑之色,便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禀告殿下,外间有五匹马不见了!”

    “马不见了?”吕润性微微吃了一惊,他们这些马匹个个体型高大,在少马的江南显眼的很,无处藏匿,而且都是军马,在身都烙有标记,盗贼便是偷了去也无处转卖。

    “莫非昨夜里没有拴紧缰绳,马儿惊走了?”吕润性问道。

    护卫首领摇了摇头,从怀中拿出一段缰绳,指着那光滑的断口处答道““应该不是的,你看这缰绳断口处十分整齐,应该是有人用利器割断的,若是被马匹挣脱或者风雨吹断决计不会这么整齐。”

    “不错!”吕润性仔细察看了那段缰绳,同意了护卫首领的判断,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在吕吴的心腹区域,自己的战马被偷走了,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盗马贼肯定会留下痕迹,立即吹号召集所有人,尾随追击,定然要将这些恶贼生擒活捉!”吕润性将手中的那段缰绳往对方手里一扔,一边发出命令,一边快步向堂下的自己坐骑走去。

    “殿下!”那护卫首领一边尾随着主,一边急声劝谏道:“如今敌方情况不明,殿下千金之躯,岂可亲临危境,不如让末将领人追踪,殿下前往聚宝岗兵营发兵,才是万安之策!”

    吕润性一面从自己驮马的背包中翻出头盔和胸甲,一面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答道:“无妨,贼子定然人数不多,否则昨夜风雨大作,也很难行动,再说现在雨还没挺,若是耽搁了,只怕痕迹会被雨水冲毁,那边麻烦了。”说到这里,吕润性小心翼翼的从背囊中取出下了弦的角弓,确认其依旧保持良好的状态之后,转身对手下笑道:“就算盗贼人数不少,凭你们这八个人,难道还不能护得我齐全?”

    护卫首领看着吕润性满含笑意的目光,胸中立即充满了勇气,躬身答道:“便是遇到千军万马,末将也能护得殿下周全!”说罢便快步向外间走去,很快,一声响亮的号角声便从外间传了进来。

    这些贵戚子弟几乎都是军营中长大的,听到号角声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但还立即拿起武器往寺庙大殿前赶来,不过数息功夫,所有人便集中完毕。吕润性满意的看了看静寂无声的众人,跳战马,高声道:“所有人立即装束马,随某家出发,追踪盗马贼!”

    “喏!”众人齐声应和,立即收拾起来,不过半盏茶功夫,数十骑便从寺门出鱼贯而出,沿着丢失马匹的痕迹而去。

    一行人沿着马蹄痕迹走了一个多时辰,发现道路越发曲折,到了后来干脆已经是山间的小路,若非路的马蹄痕迹越来越清晰,吕润性还以为自己找错了,毕竟再往前面走就是深山了,这些战马在那里的用处还不如几头好点的驴子。身后那些贵戚子弟却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若非这次领头的是吕润性,只怕就有人要出来说话了,饶是如此,行列中还是有些人窃窃私语起来。

    “噤声!”最前面的那个护卫首领突然滚下马鞍,右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行军的行列立刻停了下来,山间小道间除了轻微的风声和偶尔的鸟鸣声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声响,显得格外静谧。

    “殿下你请看那边!”护卫首领走到吕润性身旁,右手指向右方,吕润性朝他指向的方向望去,只见雨后蔚蓝色的天空中有着数道烟柱缓缓升起,显然不远处就有人家了。

    “殿下请看。”护卫首领指了指脚下的山路,正好延伸向烟柱升起的地方:“盗马贼应该有经过那地方,说不定那里就是他们的巢穴!”

    “很好!”吕润性点了点头,他转过身来对众人下令道:“所有人下马,给马匹喂料,准备应战!”下完命令后,他笑着对护卫头目道:“咱俩去看看这盗马贼到底是何等面目。”

    十名骑士行走在山路,在他们身后,则是十余名披甲持刀的军汉,在山路两侧的稀疏树林中,则是二十余名未曾披甲的弓箭手。吕润性的计划很简单,先用骑兵冲开缺口,步卒尾随其后,两翼的弓箭手担任掩护的任务,侦查的人已经将大概的情况报回来了:前面升起炊烟的地方是一个非常简陋,从面积来看应该可以容纳百余户人家,有简单的壕沟和矮墙,但没有望楼或者箭塔,壕沟也没有吊桥,吕润性觉得面对这样简陋的工事,勇猛果决的行动比充分的准备更为适合。

    “开始!”随着吕润性的低沉的命令声,骑士们开始驱动自己的坐骑,一开始是缓慢的对步,随着战马速度逐渐加快,跟随在骑兵之后的披甲士卒们开始大声呐喊起来,鼓噪声惊动了寨里的人们,开始有人惊惶的爬墙头,疯狂的挥舞着手臂,对寨内同伴发出惊呼声。

    吕润性轻轻的用大腿夹了一下坐骑,训练有素的坐骑的步伐变得平稳了起来。他娴熟的取出三支羽箭,搭一支弦,剩下两只则分别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中指和食指之间,接着大腿微微用力,让屁股微微悬空,拉满角弓,瞄准了约莫二十步外正在寨墙正大声呐喊的汉子,松开了弓弦。羽箭准确的射穿了目标的右胸,吕润性并没有看自己是否射中了目标,只是像过去千百次练习中那样的弯弓搭箭,瞄准下一个目标射去。

    战斗进行的比吕润性预料的还要顺利得多,还没等尾随骑士的步卒冲进寨子里,战斗就结束了。四五十条衣衫褴褛的汉子东一堆西一堆的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看着眼前这些骑着高头大马,几乎武装到牙齿的袭击者,这让那些临时充当弓箭手和步卒的贵戚子弟非常失望,毕竟他们还希望多斩首几级,能够在吕润性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武。

    吕润性跳下战马,目光扫过地的尸体,死者面孔朝地倒在地,一条深深的伤口出现在脖子,泛白的肌肉向两边翻开,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断裂的颈骨,整个颈部以一种很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此人是被敌人从背后追来一刀砍中要害而死的。吕润性伸腿将尸体翻了过来,衣襟松开了,露出了枯瘦的躯干和鼓出的小腹,一根用火烤硬了一端的尖木棒露了出来,显然这就是他的武器。

    “什么山贼,这分明是一群饥民!”吕润性皱了皱眉头,转身对紧随在身后的护卫首领说道,屠杀几乎没有反抗之力的饥民的让他感觉很糟糕。“我记得这两年江东都是大熟呀,怎么会有这些饥民?”

    “这个?”护卫首领的脸色变得奇怪起来,仿佛有什么话想要说出口又不敢说似地。看到他这般模样,吕润性心情变得十分糟糕起来,叱呵道:“有什么话就快说,这般吞吞吐吐的作甚!”

    吕润性的嗓门很大,寨子中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吕润性和一旁的护卫首领身。护卫首领见状只得低声道:“禀告殿下,这两年的确江东大熟,但大王对外年年用兵,对内则是大兴土木,淮南、江东百姓征调负担极重,便是风调雨顺的年景,百姓也就是粗安而已,若是稍微碰到点不顺的。”说到这里,那护卫首领便闭口不言了,但语中未竟之意却是明白得很。

    吕润性脸色变得惨白起来:“不会?这里离建邺城不过二十里的路程,我记得父王曾经说过淮南东西两道、江东、江西赋税皆调运城中,光是城外裕丰、常平二仓积谷便不下两百万石,足够十万军数年之用,又岂会缺粮?”

    “这个,这个!”那护卫首领脸满是为难之色,低声道:“小人不过是一介武人,见识短浅,这等军国之事,殿下还是莫要为难小人了!”

    吕润性目光紧盯着手下的双眼,那护卫首领低下头去,两旁的护卫们也有意无意的将目光闪开,避开吕润性逼人的目光。正当此时,一旁突然有人大声喊道:“他们不敢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吕润性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说话的却是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是寨子俘虏中的一员,那汉子看到吕润性朝自己这边看过来,不但毫不畏惧,反而毫不示弱的对视,目光中满是挑衅之意。

    那汉子一旁的一名贵戚子弟见他居然胆敢站对吕润性说话,顿时大怒,前一鞭便抽在对方脸,怒声喝道:“大胆,你这狗一般的东西,也敢与殿下站着说话,还不给我跪下!”

    那汉子脸挨了一鞭,顿时皮开肉绽,渗出一条血痕来。他却硬气的很,不但不下跪,反而怒目盯着那鞭打他的贵戚子弟。那贵戚子弟见状大怒,正要拔刀杀人立威,却听到吕润性沉声喝道:“退下,让他说话!”连忙躬身退下。

    吕润性前一步,打量了一会那说话汉子,沉声道:“你说为什么并不缺粮,却又这么多饥民?只要你说的有理,我不但不怪你,还免了你的盗马之罪!“

    “那个要你免罪!”那汉子冷哼了一声,高声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那吴王吕方,他年年征兵征粮,对外打仗,还大修宫室。强壮汉子不是被抓去当兵就是被抓去修城,挖河,留下孩子女人在家里挨饿。庄稼人辛辛苦苦种出一斗谷子来,他就要拿去九升,宁可把老百姓一个个饿死,也要拿人都舍不得吃的谷子用来喂马;我们饿的实在没办法了,才拿回我们自己谷子喂大的马充饥。你说我是盗马贼,我说你们一个个都是大盗贼,那个自称吴王吕方便是你们的头目,是最大的盗贼!”

    那欢子这一席话说出来,场中立刻静了下来,无论是趴在地的流民还是四周围观的护卫们都被他胆大妄为的话语惊呆了,不少贵戚子弟睁大眼睛,长大最大,呆呆的看着那个衣衫褴褛,脸尤带一记鞭痕的汉子,连发怒都忘了。

    “殿下,殿下!找到战马了!”那个十五郎一边高声喊着,一边跑了过来,他跑过来时神情兴奋,一时间竟然没有发现众人的一样。十五郎跑到吕润性身旁,躬身拜了一拜,道:“五匹战马有三匹还在,就在寨子后面的林子里吃草。剩下两匹竟然被这些混蛋宰了吃肉,肉还都在锅里没熟。”说到这里,那十五郎转身对趴在地的流民厉声喝道:“你们这些‘一钱汉‘,便是全部打杀了也换不来一匹战马,待会我定要把你们一个个吊死在树!”

41盗马贼下

    “住口!”吕润性一声低喝,打算那十五郎的骂声,十五郎虽然还不知道原委,但看吕润性脸色不善,赶忙闭嘴退到一旁。!。吕润性走到那盗马汉子面前,沉声道:“你们到底是何方人氏,为何在这里屯聚。”

    那汉子早已置自己生死于度外,见吕润性发问,便昂然答道:“某是和州人氏,去年被征发到这里修筑宫城,监工催逼的紧,饭食又多是陈谷,不少人饥寒而死,受逼不过才与同乡逃了出来,不敢回家牵连了家人,只得躲在山中苟活着。”

    吕润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转身走到自己坐骑旁,翻身马,一旁的护卫首领见状,赶忙迎了去,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吕润性的的命令声:“某家先回城里去了,你将这些人带回去,好生看护,莫要责罚!”

    “末将知晓了!”那护卫首领躬身领命,还没等他抬起头来,吕润性便猛抽了一下马屁股,绝尘而去。那护卫首领见状,赶忙招来数名手下跟去护卫,自己去执行命令不提。

    吕润性进得城内,便径直前往母亲吕淑娴住处,他身份特殊,也无需侍卫女官为他通传,立即便有人引领他入宫,吕润性走过一段游廊,离得堂还有十余步远,便听到传来一阵说笑声,显然堂除了吕淑娴以外还有其他人,吕润性在堂下稍一犹豫,还是大步堂,躬身行礼道:“孩儿见过阿娘!”

    吕淑娴斜倚在锦榻,与坐在一旁的崔珂执手谈心,正说的开心。这屋内通了地龙,虽已是寒冬腊月,气温暖和异常,便如同四月晚春一般,那崔珂人只穿了一件夹衫,被暖气一熏,更显得雪肤红晕,娇美异常。她见吕润性得堂来,赶忙红着脸站起身来想要敛衽行礼,却被吕淑娴一把扯住了,笑道:“罢了罢了,这等内室之间,这礼数便免了!大郎,快将外衣去了,这屋内暖和的很!”

    崔珂没奈何,可还是微微的对吕润性福了一福,道:“奴家见过殿下!”让一旁的吕淑娴看在眼里,喜在心。她已经年过五十,所选的夫君眼看就是九五之尊,宗族繁盛,虽然未曾给吕方产下一子,但所过继的儿子也英武仁孝,即将继承大统,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她都已经得到。如果这世还有一点什么让她念念不忘的,那就是还没有看到儿子娶妻生子,子孙绵延。她看到崔珂这样一个家世、容貌、德行都无可挑剔女子,早就当成了自家儿媳看待,怎么看怎么都喜欢。

    吕润性依照母亲的要求,解下外袍甲胄,早有婢女呈锦垫让其坐下。吕淑娴看了看英武的儿子,又看了看崔珂,心里说不出的开心,笑问道:“大郎,某听说你昨日出城打猎去了,收获可好?”

    吕润性听到母亲的问话,立刻想起了方才在流民寨中遇到的一幕,不由得脸色立刻阴沉了起来,崔珂在一旁见了,还以为是吕润性此次出猎不顺,没有打到什么猎物,便笑着劝解道:“夫人,奴家听说这出猎之事,多半是凭运气的,今年冬天气候甚暖,山中食物不少,不少鸟兽都在深山之中,无须下山觅食,殿下固然弓马精熟,只怕也难打到什么猎物!”

    吕润性闻言感激的看了崔珂一眼,笑道:“阿娘,孩儿此次倒也打了些鸟兽,待会伴当们回城了自当挑些好的送来您这儿。只是——”说到这里,吕润性脸现出为难之色,看了一旁的崔珂一眼,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将先前在寨中所见的那些事情在崔珂面前说出来。

    崔珂是何等精明之人,见吕润性这般模样,立刻变回过意来,起身行礼道:“这宫中后院奴家还是第一次来,想要下去游览一番,还望娘娘恩准!”

    吕淑娴此时也看出吕润性未曾出口之事应该干系颇大,便笑着点了点头,对身后的中年女官下令道:“也好,胡常侍,你且带崔小娘子在附近转转,莫要走远了!”

    待到那女官和崔珂都下堂去了,吕淑娴转过脸来,此时堂只有吕淑娴、吕润性母子二人,她便笑着喊着儿子的乳名道:“虎头,你看为母的眼光如何,这孩子模样、家世、礼数都是没话说了,更不要说这般乖巧,正是你的良配!”

    吕润性闻言一愣,旋即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恭声答道:“阿娘看中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孩儿自然是满意的?”

    吕淑娴见吕润性态度虽然恭顺的很,但明显注意力不在此事,便柔声问道:“方才你脸颇有不愉,莫非是路看到了什么事情让你不开心了?”

    吕润性点了点头,此时堂没有外人,他便从昨夜打猎归来遇雨说起,将不得已夜宿废寺、清晨发现战马被盗、追踪遇匪、破寨擒贼诸事叙说明白,一直到那汉子直斥吕方为盗贼为止,说到这里,吕润性停止叙述,双目直视着母亲的双眼。等着吕淑娴的问答。

    吕淑娴并没有立即回答儿子的问题,低头喝了一口茶,反问道:“那大郎你以为如何?”

    吕润性稍一犹豫,还是鼓足了勇气,沉声答道:“那厮虽然无礼,但言语间也有几分道理。孩儿记得太宗曾有言‘君犹舟,民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父王这些年对外年年用兵,对内又大兴土木,百姓受盘剥甚重,只怕时日久了,有不忍言之祸呀!”

    吕淑娴听完儿子说完这一番话,脸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好一个‘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想不到数年不见,我家的虎头也长大了,好,好,好!你有这个心思,任之百年之后也不用担心后继无人了!”说到这里,吕淑娴不待吕润性逊谢,突然脸色一整,道:“只是你可知道,这天下间有君王之仁还有小人之仁,两者之间可是大有不同的。”

    “君王之仁?小人之仁?”吕润性闻言不由得愣住了,他一下子被这两个从未听闻过的名词给弄糊涂了,只得问道:“孩儿愚钝,还望阿娘开解!”

    “这小人之仁倒也简单,无非是在家孝敬父母,兄弟恭,爱妻怜子,节俭度日,在外与邻里善,努力耕作,遵守法纪。而君王之仁却大有不同,须知这君王执掌天下大权,则须为天下长远计,而小人往往庸碌短视,昧于眼前小利而不做远计,若是君王耽于小仁小义,那岂不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反而害了他们!”吕淑娴说到这里,见儿子脸露出不解之色,便笑道:“比如你父亲用兵打仗,当年我等在淮时,盗贼横行,百姓不得安堵,无论是哪一家打过来,都要对当地百姓烧杀抢掠一番。幸好有你父亲兴起义兵,扫平群雄,如今虽然赋税劳役重点,可比起当年那般‘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简直是天地下了。可只要用兵就肯定要收粮征夫,更不要说杀人了,若是按小人之仁所言,你父亲就什么都不做,呆在家里当个田舍汉,只怕现在江淮间还是你杀我,我杀你,三日一小仗,五日一大仗,哪里还有今日气象?”

    “阿娘所言有理!只是——”吕润性听到这里,虽然在母亲话语中找不出什么破绽来,可还是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吕淑娴看出儿子心中的犹豫,道:“你出生时夫君已经当了一州刺史,不曾见过在淮时的乱离景象。明明外面有大片的荒地,庄子里也没粮食吃,可就是不敢去开辟,因为离庄子远了一旦碰到盗匪袭击,便来不及逃回来。刚刚一开春,庄子外面便是成群结队破庄子抢粮食的流民,若不杀个你死我活,便没法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安生吃到肚子里去。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天底下最重要的就是秩序,让老百姓能够安心种地、这样所有人才能有饭吃,有了饭吃才能谈什么仁义道德,离开了这个谈什么仁义道德都是虚的。”

    听到这里,吕润性已经被吕淑娴口中所叙述的景象触动了脑中的回忆,他在担任寿州观察使时,也曾看到后梁与吕吴边界的缓冲区,数十里甚至百余里毫无人烟,这一切都证明吕淑娴方才所说道理的正确性。

    “阿娘说的是,孩儿受教了!”吕润性向母亲拜谢道:“父亲连年征战,致一方太平,的确是仁义之举,只是这大兴土木,兴建建邺城之事,是否可以先缓一缓,待到兵事完结之后,再建设不迟。”

    吕淑娴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堂前,手指城外东南方向问道:“大郎,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吕润性走到吕淑娴身旁,向母亲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吕淑娴手指的方向远处有一个土丘,在烟气笼罩之下,一时间也看不太清楚,他仔细的搜索了一会脑中的记忆,不确定的答道:“孩儿愚钝,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母亲手指东南方向,那边应该是南朝台城旧址。”

    “不错!”吕淑娴点了点头,她转过身来,道:“今日某便再考校大郎你一个问题,为何你父王要弃已有根基的杭州不要,迁都建邺,重新建城于此地?”

    吕润性搜索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沉声答道:“杭州虽有重江之险对北方有长江和钱塘江两道障碍,但偏处一隅,运河狭隘,大船不得并行。若要经略荆襄,混一宇内,远不及建邺。其地前据大江,南连重岭,凭高据深,形势独胜。西引荆楚之固,东集吴会之粟,经营四方,此为根本。其地舟车便利,无艰阻之虞;田野沃饶,则有展舒之藉。在东南言地利者,自不能舍此而他及也。”

    “不错,兵要地理之,你倒是花了不少功夫!”吕淑娴笑道:“用兵之道我是不明白的,但这建邺乃根本之地,四方财赋,商贾大户聚集此地,若不兴建城郭,如有变乱,当以何拒守?你用兵多年,应当知道两军相争,胜负无常,若无城郭,胜则罢了,若是败了便是一败涂地的下场。你父王用兵数国,运转千里,岂能不深固根本的?”说到这里,吕淑娴指了指远处的南朝台城遗址,继续说道:“南朝城池狭小,随固但百姓商贾皆居城外,侯景之乱时,百姓死伤极多,是以南方积弱,终为北朝所灭。如今南方户口胜与南北朝时十倍,若不兴建大城,若敌军来袭,城外的百姓资财岂不是尽数落入敌手?”这吕淑娴虽为女流,但见识深远,朝中无人敢以女流相视,吕方出兵远征之时,时常将权柄相交,以为居守之人,这一番话说下来,听得吕润性大汗淋漓,惭愧无地,便好似面对父亲的责骂一般。

42父子上

    吕淑娴见状,安慰了儿子几句,笑道:“不过待到吕郎回来后,你还是将今日所见之事说与他听听!”

    吕润性闻言不由得诧异道:“这又是为何呢?父王事务何等繁多,孩儿岂可拿自己的愚见去劳烦他?”

    吕淑娴笑道:“虎头你这可就错了,这基业是你老子的,可说到底也要传给你的。为人君者最怕的就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还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将世间万事看的太简单了,这等人十个有十个要亡国的,不但害了自家,还害了天下百姓。不管你这次见解是对是错,但能从小事中看到祸患的端倪来,并反求诸己,就凭这点谦瑾的性子,便是个保家之人。你父亲知道了,肯定高兴坏了,只怕连饭都要多吃一碗了,又如何算是劳烦他?”吕淑娴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笑道:“再说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啊?”吕润性正低头受教,突然听到吕淑娴这般说,不由得讶然问道:“阿娘怎的又这么说?”

    “这为政之道便如同那鼓琴一般,不可将弦太松了,否则会弹不出声音来;但也不可绷的太紧了,否则就会崩断了。你父王外用大军,内兴功业自然有他的道理,但若是对百姓刻剥太狠,激起了民变,那也是不行的。如今大江以南已经大半平定,北方群雄角逐正酣,正好息民停役,坐以观畔。只是好事也要用正确的办法来做才对,天下间尽有把好事做坏了的愚人!”

    吕润性听到这里,已经全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恭声下拜道:“待到父王返京之后,孩儿定当向父王好生学习这为政之道!”

    半个月后,建邺王宫。两只描金镂空龙首暖炉里,撒满了龙涎香的木炭静静的燃烧着,散发出一阵阵暖暖的香气,虽然外面还是刻骨的春寒,但房间内却又是暖和又是舒适。里充满了舒适而又暖和的气氛。一张用精美的山鸟刺绣图装饰的屏风放置在室中,将房间分隔为内外两个部分。

    吕方斜躺在矮榻,双目微闭。外间的灯光透过屏风淡淡的照在他的侧脸。也许是光线的原因,此时他的脸色显得分外惨白。即使在睡梦中,吕方脸的肌肉不时有些抽搐,双手的也不时握紧松开,好似在睡梦中他也在和敌人争斗,显然即使在梦中他也并不安稳。突然,吕方猛的坐起身来,额头满是汗珠,目光中满是惊吓之意。

    屏风外间夜里当值的两名婢女听到里间动静,赶忙入内察看,看到吕方这般模样,赶忙取来热茶和毛巾,吕方喝了两口热茶,又擦去了额头的冷汗,才觉得好了点,挥手让那两名婢女退下,躺下想要再睡一会儿,可一闭双眼,方才梦中的图景便在眼前不断闪现,怎么也睡不着,只得爬起身来,披外袍,走到桌旁,随手挑亮油灯,拿起几案的一份摊开的奏折,轻声诵读了起来。

    “依臣所闻,国皆以农为根本。夫天下万物,无有根枯而叶昌,本瘦而末肥者。圣人有云:治国之道,当不扰民为先。不扰则民静,民静则不误农时,不误农时则民有积蓄,再晓以礼义,使之知下之分,明廉耻之义,以此攻之,天下有何人能当之?今陛下不法先王之道,以独断为智,攻伐为能,外用虎狼之将,大兴师旅,攻伐不断;内用聚敛之臣,大兴城池楼台。百姓穷苦困乏,丰年糠菜不饱,饥年则老弱填于沟壑,强者啸聚为盗。长此以往,臣恐有不忍言之事。”

    吕方念到这里,脸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目光越过剩下的文字,直接落到了最后的落款处,只见用端正的柳体楷写着十个字:“臣润州刺史崔含之具闻”。

    “好一个崔含之,家风果然刚正,倒是没有辱没博陵崔家的名头!”吕方随手将那封奏折重新收好,放回案首,他心里明白,这封奏折能够到这里,也代表了留守建邺的高奉天和骆知详两位重臣的意思,否则自己在外用兵这么长时间,朝中政务多半都是由这两人处置,若是他们两人不赞同,又如何会让这样一份奏折来到自己的案头。这么看来,自己这些年来连年用兵,国事已经严重到一定地步了。

    “不过那又如何?”吕方脸突然又现出刚愎之色,南方百姓再怎么过的差,也远远胜过北方后梁、河东那些地方,更不要说自己百战百胜,精兵在手,这等乱世之中,只有先平定四方,才能与民休息,否则你减兵休役,只不过是替别人做嫁衣罢了。想到这里,吕方又将那奏折取出打开,拿起毛笔在砚台中舔了舔,正要写下批语,突然又悬腕停住了,转念道:“这崔含之名望甚高,也颇有才略,治理润州三年来成绩非凡,倒是个人才,这谏也是出自忠心。若是驳下了,只怕朝中那些看他青云直的不满之人会趁机攻伐于他,倒不是惜才之道。淑娴还说他那个女儿很是不错,是润性孩儿的良配。留中不发便是了!”想到这里,吕方便将那奏折重新折好,放到一旁架标着留中不发的木格中。

    吕方做完这一切,本待榻重新睡一会儿,这是外间传来一阵更鼓声,侧耳细听已经是五更时分。再过一会儿天边大亮了。他便索性换外衣,走出屋外,取了佩刀,舞了两路刀,只觉得身渐渐暖和起来,额头渗出津津的汗来,便将兵器丢到一旁,早有内侍送毛巾来,吕方一边擦汗,一边问道:“施公公,今日有何安排。”

    施树德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此时的他已经满头白发,脸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时间的河流也在他的身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他听到吕方的问话,赶忙快步前,低声道:“夫人昨日遣人来说,润性殿下午会来求见。”

    吕方闻言笑道:“喔!是润性那孩子呀!那好,我且去梳洗一番,若是他来了,便立刻通传进来,让他在房中等候!”

    吕润性坐在房中,想起马就要见到已经多年未见的父亲。心中不禁有些

    忐忑。虽然他与吕方乃是骨肉之亲,但俗话说‘天家无父子”,若说世间亲情最淡的地方便是宫廷之内,这点在唐朝表现的更为分明,从开国时“玄武门之变”算起,整个唐代正常父子相继的不会超过一个手掌之数。吕家虽然因为兴起草莽之中,还没有来得及形成那种层家庭中的那种冷漠、以权谋利害为先的父子关系,但吕润性想起自己即将与父亲说的话,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大郎!”

    吕润性正在那里思忖着,门口处突然传来人声,他赶忙站起身来,对进门来的吕方躬身下拜道:“孩儿拜见大家!”

    “罢了,罢了!”吕方抢前扶住吕润性,仔细的下打量了一会儿子,突然拍了拍对方结实的臂膀,大声笑道:“短短数年未见,雏鹰就长成了一只雄鹰了!好!好!不愧是我吕任之的儿子。我们父子二人同心协力,天下间事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吕润性见父亲如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笑道:“孩儿这里先恭贺大家击破马楚,生掳马殷,成就大功!”

    “那又算得什么,我民力户口数倍与马殷,若非顾忌粱贼在北,早已平定了他,如今朱温早死,其诸子皆弱,平定楚地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罢了。”吕方满不在乎的拍了拍一旁的胡床,示意吕润性坐下,笑道:“倒是你在寿州不战而退梁军,着实难得!难得的很!”

    吕润性听到父亲连番夸赞,脸色不由得涨红起来,赶忙逊谢道:“孩儿这点微末本事,如何及的大人,还请大家多多提点。”

    吕方听到这里,脸色突变道:“你这话倒是不错,某今日是要好生提点一下你这小子。”

    吕润性闻言一愣,他也不知道为何吕方突然一下子变了脸,赶忙起身逊谢道:“孩儿敢请大家指点。”

    吕方点了点头,沉声道:“某听说你在寿州时得知下蔡将叛,便亲领精兵,连夜冒雨行军,击破叛军,斩杀贼首,将百姓迁回淮南,又毁掉下蔡此城,可有此事?”

    “正是,还请大家提点!”

    “你在此事,用兵果决,进退有节,虽然有些行险,但也符合兵法的‘奇正相间’,也是兵法的正道,便是孙吴在你这个位置,只怕也是这般行事!不过——”吕方说到这里,语意突然一变,厉声道:“你现在不但是寿州主将,已为方面之任,还是一国储君,若有个万一,战局尚可弥补,大位又有何人可以继承?我这些年来含辛茹苦到头来岂不是一场空,你这般做可是大大的不孝!”

43父子下

    吕方这番声色具厉的训斥立即弄得吕润性跪伏在地,连声逊谢。吕方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还年轻,最忌讳的便是倚仗血气之勇,切切记住一句话,你老子我拼死厮杀半生可不是为了让你也这样拼下去,懂了吗?”

    “儿臣定当谨遵大家教导!”

    “起来!”

    吕润性爬起身来,忐忑不安的看了看吕方的脸色,确定父亲此时的心情还不错,便小心的咳嗽了一声,将自己那日在寺庙中所见所闻悉数说于吕方听。吕方听罢了,微微皱了皱眉头,突然问道:“某听说崔润州有个女儿不错,你回来可曾见过?”

    吕润性突然被问道这个,脸突然变得涨红起来,旋即期期艾艾的答道:“孩儿回家时崔家小娘曾经与阿娘同来,再就是几天前我来看望阿娘时遇到一次,一起吃了次晚饭。”

    “哦,除了这两次就再未曾见过了?”

    “没有,大家为何这般问?”吕润性被吕方突然这般连续发问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

    “哦,没什么!”吕方在确认儿子的劝谏和方才看过的崔含之的奏折没有直接联系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作为一个人主者,是非常忌讳手下利用身边人影响自己的决定的。想到这里,吕方笑道:“也没什么,你母亲应该和你说过了,她对那崔家小娘颇为满意,想要订下这门亲事,你也见过两次了,意下如何呀!”

    吕润性哪里想得到吕方心中的那些心事,羞红着脸答道:“崔家娘子端庄秀丽,家学渊源,孩儿没有什么意见。”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过两日便选一吉日遣人到崔家去求亲,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呀!”吕方大声笑道,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至于你说的那件事情,某也知道这些年来连年用兵,百姓劳苦,也曾想过减兵息役,与民休息,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吕润性听到这里,他自出生以来,双目所见,耳中所闻的都是父亲的英明神武,在内心深处从没有一个想过父亲会犯错的念头,听到吕方说也要与民休息,更是觉得自己方才所说不过是浅陋所见,赶忙应答道:“大人明鉴万里,自然非孩儿所能比拟。”

    吕方坐回矮榻,紧盯着儿子的双眼:“其原因有二,第一,方今天下,豪杰并起,若吾减兵息役,与民休息,那何来钱粮养兵,豪杰散去,不可复集,若有机会,岂不痛惜?其二,我今日若施仁政,天下百姓也只会念我的好,不会念你的好,可以为父百战而得的威望,又何须这些好处,不如将这好事留给你做,换得民心。”

    “这个?”吕润性听到这里,不由得如坠五里雾中。吕方见他这茫然模样,笑道:“某都想好了,你这次回来。过段时间便去岳州,准备攻略荆襄,积累班底威望。待到平定荆襄之后,我便立你为世子,我领兵在外之时,你便在建邺监国。那时你便可将诸项苛政一一废除,俗话说‘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百姓困乏已久,只要稍有善行,必然大加拥戴于你。”

    吕润性听到这里,才明白吕方的用意是要自己来承担恶名,而将废除恶政的善行让自己来做,好换取美名,不由得感激涕零,伏地哭诉道:“万万不可,儿臣岂能将污名留于大人,美名归己,行此等不孝之举!”

    “起来,起来!”吕方见儿子如此,也不禁动了感情,双手扶起吕润性,沉声道:“要想救得这等乱世,不但要有人做好事,还要有人做坏事。我在位之时,天下人畏我敬我,便是有行逆之心,却也不敢。你就不同了,恩义未结,威信未立,却将权柄交在你手中,便如同三岁小儿,持重宝而过闹市一般,最是危险不过。此等善政不让让你来做,还让我来做不成?至于身后毁誉,只要继位之人是我吕家男儿,也不会让那些酸儒在史写的太难看的。”

    建邺城,宫城,南衙,政事堂。建邺城的部局在相当大方面是模仿大唐长安城,皇城位于作为行政中枢的政事堂位处的宫城之南,京中百姓便也将其称作“南衙”。院墙的青苔早已吸足了雨水,不断有水滴落下来,落在青砖铺就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院子里,静寂的仿佛时间都已经停滞了。

    “里面还没有传出来什么消息吗?”高奉天专心的看着眼前的茶盏,仿佛那句话不是从他口里出来的一般。

    “没有,那个姓施的老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嘴严的就跟一块臭石头一般,什么东西落到他肚子里,烂了也出不来。”陈允答道,他丑陋的面容带了一丝讥诮的笑容,道:“怎么了,你都是文官之首了,难道还需要耍这等小手腕,拨弄崔家那个呆子去当这探路石?”

    “呵呵!”高奉天轻笑了两声,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对方话语里的讥诮之意,他揭开茶盏盖,一股沁人的香气渐渐弥漫在这静室之中,他惬意的深深吸了口气,赞道:“好茶,好茶!”

    “哼!老狐狸!”陈允不屑的冷哼了一声,这时外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高奉天好整以暇的放下茶杯,沉声道:“有什么事?”

    “禀告相公,吕大将军亲至崔润州府,代大王向其求亲!”

    “什么?”陈允霍的一下站起身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失态了,他恼怒的低下头,脸转而露出释然的笑容——几案那茶盏已经歪倒了,高奉天这个老对手的衣袖已经满是茶渍。

    首信坊,崔宅门前,这座吕方赐给崔家的宅邸门前,早已是一片热闹,虽然早已是大门早已关,但无数双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眼睛还是紧盯着门口的那个崔字。千年来的高门果然不同呀,渡江而来便蒙大王赐给宅邸,然后便直接任为镇海军推衙,几轮迁转下来便到了润州刺史这个天下州郡中一等一的肥缺。本来还听说那厮奏折中言辞颇利,以为他要倒个大霉了,却没想到宫中一片平静,便好似石沉大海一般,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来,倒让那些存着看热闹心态的旁人们好不惶急。却没想到几天后,竟然吕大将军亲至府,要为世子向崔家的小娘子求亲,这让那些旁人们心中如何不想猫爪挠一般难受,不少酸话也说出口了。

    “娘的,老子在丹阳时便从龙了,怎的这与天家结亲的好事没轮到咱家呀!”

    “呸!你还只是丹阳,老子可是濠州时就跟着陛下吃粮当兵了,要怨就怨没生个好女儿!”

    “是呀,年头不同了,那时候陛下要的是挽弓扎枪的好汉子,现在要的是门第高,会耍笔杆子的酸生,有啥法子!”

    但是在那些目光更远,看的更深的人们眼里,将这次看似突兀的联姻和崔含之的那封奏折内容还有他的特殊身份联系起来一看,其中包涵的意思就更多了。这些目光深远的人们此时都在认真的思考着,大王如此行动代表着什么。

    崔府,明堂,崔含之站在阶前,静静的看着堂下的那棵槐树,微风微微带起他颔下的三缕长须,加那修眉长目,端鼻方口。这个高门子弟的确生得了一副好皮囊。

    “父亲!”随着一声轻呼,崔含之转过身来,女儿崔珂站在自己面前,手捧着一件夹袍,低声道:“外间风大,您还是披这个,免得着凉了!”

    “好!”崔含之闻言一笑,接过女儿呈的夹袄穿,崔珂站在一旁,突然低声道:“父亲请见谅,孩儿给你惹麻烦了!”

    “喔?”崔含之停住穿衣的动作,笑道:“这有何麻烦的?与天家联姻,多少人求之不得,恨不得也生个好女儿,怎的在你嘴里成了麻烦?”

    崔珂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低声道:“崔家在吕吴并无根基,骤得富贵,为众人所忌,只怕非福是祸!”

    “嗯!”崔含之看女儿的目光越发温柔了起来,低声道:“你见过两次世子,以为如何?”

    “刚毅武勇,仁孝下士,乃是少见的英才!”崔珂听到父亲的问话,毫不犹豫的答道。

    “这么说,珂儿你愿意嫁给他了!”

    崔珂闻言,脸色立刻变得绯红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功夫,她才缓慢而又坚决的点了两下头。

    “那便是了。”崔含之的声音低沉,仿佛是在说服自己:“世子仁孝下士,若是辅佐得人,便是江南之福。崔某岂可为了一门祸福,避道而行?”

44订婚

    建邺宫城北面,崇化坊。相较于建邺城中其他地方的坊墙,崇化坊的坊墙要高的多,坊里的烟火气也要清冷许多,原因很简单,建城之初此地便被规划为囚禁有罪官员,宫女的地方,马殷父女便住在这崇化坊中。

    马宣华正百无聊赖的坐在窗前,数着院中槐树到底有几只鸟巢。这时宫城方向传来一阵钟鼓声,她不禁好奇的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刚刚出得院门,便有一名青衣仆妇前拦住,敛衽拜了拜,道:“小娘子请止步,若要外出请先得到典吏的同意。”

    马宣华皱了皱眉头,脸升起一股怒气,可还是停住脚步,原来她与马殷被安置在此处之后,身边仆役便被尽数替换了,变成了本地人,而且若要出坊便要得到这崇化坊中典吏的允许,除了衣食优待些,简直就和囚犯无异。但马宣华也知道如今情势不同,只得强忍下胸中怒气,答道:“某不过想出院外溜溜腿罢了,又不出坊,就不用劳烦典吏的同意了!”

    那仆妇倨傲的笑了笑:“若只是在坊里溜溜腿,那倒也无妨,便让小人陪陪娘子!”

    马宣华冷哼了一声,走出院外,那仆妇尾随其后,一副明白着要贴身监视的模样。马宣华在坊里转了两圈,只听到那钟鼓声越来越清楚,依稀可以听出是喜庆时的雅乐,不由得心中生疑,难道是吕吴宫中有什么紧要人物办大喜事不成?想到这里,她便向身后的那仆妇问道:“吴王宫中好生热闹,可是有什么喜事?”

    “自然有喜事!”那仆妇闻言满脸都是喜色:“今日正是大王世子定亲的日子,自然要热闹一番。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待到娶亲之日,只怕场面还要大十倍还不止呢!”

    “大王世子?定亲?”马宣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仆妇口中说的正是吕润性,一想到那天船偶遇的英挺男子就要定亲,她心中便不由得一痛,随即自失的一笑,人家是大国世子,又和自己这个亡虏之女有什么干系,说不定人家早就不记得曾经见过自己这个人了。可马宣华虽然心里这么想,嘴还是不受控制的问道:“那是谁家的姑娘,有这般福气?”

    “自然是一等一的门户!”那青衣仆妇得意洋洋的赞道:“博陵崔家的女儿,便是与天家联姻也不辱没了。不过话说回来,吴王称帝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那仆妇自顾着说下去,可马宣华只听到“博陵崔家”四个字便只觉得耳边一聋,对方后面说的什么便全然听不进去了,她本能的想到了那天在船看到的那个帘帽女子,她一定就是那个“博陵崔家”的女儿!马宣华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没有崩溃,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道:“我累了,回去休息了!”

    “啊?好!”仆妇意犹未尽的看了看马宣华的背影,她还没有把自己从别人口中打听到的那些关于博陵崔家的传闻全部说完呢,这让这个粗心的妇人有些沮丧,全然没有发觉监视对象的双肩在微微的颤抖。

    马宣华一走进屋内,立刻表示自己要睡一会,当房门在马宣华的背后关的同时,她立即扑倒在床,将脸埋入毯子里,痛哭起来。

    建邺城还没有从吴王世子突然与崔家定亲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便被接下来一连串的消息给惊呆了,世子吕润性刚刚定亲没多久,便被任命为岳州刺史、湖南、武昌两道制置使,西北行营都统;在平定湖南一役中立下大功的钟延规则被任命为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西北行营副都统,粮料使;而刚刚与天家结亲的崔含之则被迁入中枢,加了中舍人衔头。对于前面两项任命,几乎所有人的判断都很一致——世子即将主持经略荆襄的战事,而钟延规则镇抚新近占领的湖南八个州,同时担任为大军主持后勤的差使。但是对于最后一项任命的判断,就大相径庭了:有人认为崔含之本就门第高贵,又与天家结亲,正好趁这个机会入中枢,典机密,前途不可限量;但还有人认为中舍人这个官职吕吴以前并没有安置,原先中舍人参与机密,起草诏的职权其实是由高奉天所在的幕府诸曹和陈允的枢密院来分掌的,高、陈二人的资格和潜势力远远高过崔含之,就算崔含之被任命了这个衔头,可未必能从这两个大佬手中分出一杯羹去,只怕大王的本意是拿这个清贵的衔头给亲家,顺便点缀一下圣朝景象。但是那些知道的更多,看的更远的人们从这个任命中却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崔含之要求减兵停役,休养生息,这是和大王这些年来方略是截然相反的,大王对于奏折不置可否,留中不发,但却将崔含之调入中枢,参与机密,这难道是要改弦易张的前兆?再联系起与崔家的联姻,世子掌管游军事大权这系列行动,众人纷纷感觉到圣心莫测,天佑十五年初春的建邺城,就好像城外江边的芦苇一般,随风飘荡,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将会倒向哪边。

    潭州,楚王宫,这座马氏的旧宅已经换了新主人,在权力的驱使下,本来有些破损的宫室已经被装点一新,被重新涂过一遍的墙壁红的发亮,就好像此时府中的气氛一般。

    “恭喜将军!”

    “贺喜将军!”

    每一个人的脸都堆满了笑容,每一张嘴都喷射出各种各样的谀词,这一切的中心就是坐在首座的那个人——新任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西北行营副都统,粮料使钟延规。

    一名青衣文吏高声笑道:“将军此次当了副都统,粮料使,这都统可是吴王世子,这分明是吴王将自己的继承人放到将军身旁,让将军扶一把,有此可见将军圣眷之隆,只怕满朝文武,无一人能及呀!”

    “不错!”

    “正是!”

    那青衣文吏的谀词激起了一片附和声,在这个时候,故作清醒是招人恨的,只有“花花轿子大家抬”,才是为官之道。钟延规倒还清醒得很,他摆了摆手,笑道:“这话可过头了,什么满朝文武圣眷没人能及我,这可是要害我呀!”

    那青衣文吏闻言有些紧张,他正想着如何巧妙的转过话头,摆脱这种窘境,却听到钟延规接下来的话:“不过方才于先生有句话没说错,大王让我当这粮料使,的确是圣眷颇隆。眼下明摆着就要用兵荆襄了。俗话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些年仗打下来,江西,江东、淮西的老百姓都快吃草了,大王让我这个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来当粮料使,明摆着就是让我从湖南这边解决粮饷问题,让那边喘喘气。来,来,来!你们说说,这粮草问题该怎么解决呀?”

    钟延规话音刚落,屋内顿时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开口。原因很简单,固然江西、江东、淮西这些吴国治下的百姓已经被压榨的快要吃草了,可就在他们治下的那八州土地,双方十余万大军刚刚你来我往杀了个不亦乐乎,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征粮征饷,那简直和百姓口里挖粮食没啥区别。

    钟延规看到手下都不开口,倒也不着恼,突然,他指了指方才那个说话声音最大的那个青衣文吏,笑道:“于先生,你就先来说说!”

    那青衣文吏此时不由得大骂自己方才为何那么大声,引得钟延规的注意,惹来了麻烦。他咬了咬牙,字斟字酌的答道:“小人见识浅薄,若有说的不当的地方还请将军见谅。以小人所见,湖南百姓虽然相较江西、淮百姓要好些,但这些年的仗打下来,也是积蓄不多。而且与荆南交恶之后,茶叶无法北运,不少茶农已经困顿不已,将军若要加征粮税,只怕,只怕——”那青衣文吏看了看钟延规的脸色,一咬牙道:“只怕会激起民变!”

    “嗯!”钟延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那于姓文吏本是楚地旧人,对当地情况比较了解,因此被留用下来,他见钟延规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逆言发火,鼓起勇气继续说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湖南与江东,江西不同,开化未久,许多地方百姓还不过是刀耕火种,一亩所收去掉种子不过七八斗,家中并不多少积蓄。而且罢兵之后,不少楚军士卒无家可归,便啸聚山林,或者投入蛮夷间,若是激起民变,内外交攻,只怕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够了!”突然一声断喝截断了于姓文吏的叙说。只见钟延规满脸铁青的怒视着对方,沉声喝道:“你不过是一介亡虏,本将军看你还有点用处,留你一条性命,你居然还敢大声说话了。实话跟你说,征粮征税这是军令!那些家伙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要是敢多话的,便让他们来问问老子的刀利不利!”说到这里,钟延规一刀将面前几案桌角斩落。已经瘫软在地的那于姓文吏见状,不禁打了个寒颤,闭口不语。

45茶市上

    对于湖南的百姓来说,天佑十五年的春天绝对不是一个好年头,绵延多年的吴楚战争终于已经结束,但压在他们肩膀的各种负担并没有减轻,恰恰相反,盐税,丁口税,甲兵钱,茶税,转运钱等一笔又一笔杂税不断的落在百姓们的身,这些可怜人们绝望的发现,和平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们松一口气,反而让未来变得像黑铁一般沉重,没有一丝亮色-

    潭州,湘江茶市。一排排船只停满了岸边的浅水区,几乎练成了一片,如今正是春茶市的季节,这些船里几乎都装满了湘茶,几乎每艘船的吃水都很深,不少船水线离甲板不过一尺多的距离。依照往年的规律,这些船的春茶将被潭州的茶商统一收购之后,转装到大船,然后沿湘江,洞庭湖,进入长江,运到江陵,然后由北方的商人收购交易,转运到全国各地,无论是湖南当地的茶农、商人,还是江陵的高季兴政权,都从中获利甚丰。

    正是清晨时分,一个个睡眼迷惺的人们走出船舱,往江中倾倒着昨夜的脏水,妇人们则在清洗着蔬菜和米,准备着当天的早饭,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在船边玩耍着,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世界的那些悲伤和愁苦仿佛是绝缘的,哪怕是一块漂浮在水面的老菜叶,一根芦苇,都能给他们带来无尽的快乐。

    孩子们的欢笑也感染了船的大人们,船户们一边吃着早饭,一面兴奋憧憬着自己舱中茶叶到底可以卖出一个什么样的好价钱,能够从中挣多少。这些运送茶叶的船户有少量是运送自家出产的茶叶,但大部分都是以水为生的流户,船也就是他们的家,每年春秋两季去各个出产茶叶的小镇村落,收购烘制好的茶叶,运到潭州茶市来转卖,然后运回各个乡镇村落所需的杂货物品,从中牟利。战争的结束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消息,虽然赋税并没有减少,但平安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利好,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变卖了田产,筹集了进茶的资金,想要搏一把,换得一个光明的未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头已经渐渐高了起来,玩的有些疲惫的孩子们开始回到自己家的船中,停泊区也渐渐的安静了下来。但岸却嘈杂了起来,不时有些零散商贩喊叫着收购茶叶的价格,那些有意出售的船户则招呼一声,那商贩便船鉴别品质,讨价还价,付款买货。但是绝大部分船户并没有理会这些喊价的商贩,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不过是些小商户罢了,拥有的资金和能出的价码都很有限,这里数百条船的万余石茶叶绝大部分都是出售给潭州城内的最大的三家大茶商的。依照以往的惯例,这三家大茶商至少要到下午才回来人验茶收购,出卖给这些小商贩不过是那些大茶商不愿收购的劣质茶叶罢了。

    果然,到了正午时分,岸来了一行人,离得还有百余步,离岸近的十几条茶船便将跳板搭了岸,几个老成的汉子离得远远的便对着那行人拱手行礼,那行人中为首的是个骑在骡子的青袍汉子,四十出头的年纪,长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脸无语便带了三分笑容,天生就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边走边拱手向船回礼,正是潭州三家最大的茶商成泰记的当主,成仁泰。

    这成仁泰到了岸边,甩缰跳下骡背,早有下人将骡子牵到一旁。成仁泰对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笑道:“今天潭州茶市便由小可来验茶定价。琐事颇多,来迟了,怠慢之处,请列位担待。”

    船顿时传来一叠声的“不敢”声,这些人哪个不知道这成仁泰成大户眼力精,本钱厚,不要说在潭州,便是在湖南,在江南都是数得的大茶商,每年在江陵的大行市中都做下数十万贯的大生意。这些年吴楚两国战事连绵,荆南的高季兴站在了马楚一边,这成大户借了势头,联合楚地其他茶商,竟然慢慢将吴茶挤出了江陵这个南来北往的大市场。吴军破楚之后,世人本来都以为他要倒大霉了,可看他现在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还犹胜往昔,让人不得不对这厮钻营的功夫佩服三分。

    成仁泰三步两步得一条茶船,早有人送矮榻几案,他也不谦让,昂然坐下,舟人赶忙呈茶叶样品。成仁泰拆开包装,凑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思忖,船旁人赶忙屏住鼻息,唯恐打扰了他。片刻之后,成仁泰睁开双眼,沉声道:“取器具来!”

    从人赶忙将茶具摆开了,早有人将备好的沸水放到一旁,成仁泰从怀中取出银刀,从茶饼切了一小块,仿佛茶具中磨碎,冲入沸水,调制茶汤,先是闭目闻了闻茶香,然后看了看茶汤色泽,最后的抿了一口茶汤,品味了片刻,成仁泰抬头道:“三品!”随后他转头对身后两名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笑道:“二位也来品品,免得成某口鼻失聪,坏了咱们潭州茶人的名声!”

    那两人闻言赶忙摆手笑道:“这可是说笑了,再您这大家面前,咱俩这点微末计量如何还敢卖弄,您只管说话便是,我们二人绝没有半个‘不’字!”

    成仁泰听到这里,笑道:“也好,咱家今日便托大了!”原来这潭州茶市根据茶叶好坏,分为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为“一二三”三个等次,各个品次各有不同的价格,那成仁泰方才便是品鉴第一个茶商的价格。于是各船的茶商流水般送样品来,成仁泰凝神一一品鉴之后,报出品级来,果然他这茶叶的功夫十分了得,过了约莫两个时辰,眼看日头已经西沉,附近数十条送检的茶船的样品一一品鉴完毕,却连一人对结果不服的都没有。

    成仁泰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擦了擦渗出了些油汗的额头,笑道:“今日便到这里,剩下的明日再说,验过了的各位,明日午便有挑夫前来卸货,请准备好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船那些茶船船主们对了对颜色,一个老成的走出行来笑道:“成东家开了金口,我们还有什么话说,明天早咱们自当将茶货准备好了,绝无问题。只是劳问一句,今年的茶价可否说一声,小的们知道了,也好有个准备!”

    “该打!”成仁泰闻言拍了一下脑门,笑道:“瞧咱家这猪脑子,竟然将这事给忘了,还劳得列位开口问,来人呀!还不将今年的茶价拿出来给列位看看。”

    成仁泰话音刚落,身后便走出两名仆人来,他们双手抬着一块刷白了的木板,面用木炭写着些文字数字,正是各种品级茶叶对应的价格。

    众船主看到这木板的价格,本来满是笑容的脸色顿时僵硬下来,后面看不清楚木板内容的和认不得字的纷纷开口询问,船一下子满是私语声。成仁泰却还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看着茶船主人们在那里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才说话那船主转过身来,对成仁泰唱了个肥诺,颤声问道:“敢问成东家一句,这木板写的可是今年的茶价?”

    那边不待成仁泰答话,站在身后的一人抢答道:“不是茶价还能是什么,你这伧夫,难道成东家还能诓骗你们不成!”

    成仁泰摆了摆手,拦住身后同伴的嘲骂:“不错,正是今年的茶价,我成仁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非有什么不对的吗?”

    那船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起来,急道:“敢问东家一句,这去年的茶价品三等一担也有四十贯,为何今年却只有五贯,连去年最烂的下品茶都不到。要知道这等价格,不要说本钱,就连我们往返的税钱,人工只怕都不够呀!”

    那船主话音未落,身后的茶船主人纷纷应和道:“不错,本以为拼死拼活划到潭州来,想要买个好价钱,结果却落得这个下场,咱们这生意可是拿自家本钱开的,不行,不行!”

    成仁泰面对这对面数十个茶船主人的抱怨喝骂声,脸色却是丝毫不变,还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待到骂声渐渐歇了下来,他抬了抬手,笑道:“列位说自己的生意是拿自家本钱开的,亏不得。却何尝想到我们成泰记的生意也是拿自己本钱开的,如何亏得呢?”

    对面的船主们听到成仁泰这般说,纷纷大怒,有个性急的前道:“谁不知道你们成泰记将这些茶叶分装一下,运到江陵去便少数是翻一番的价,却在这里哄我们,这等黑心钱你们也要挣,只怕落下肚子去拉稀!”

    成仁泰闻言却不恼怒,笑道:“这位兄台说的是往年的行情,却不知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大吴屯兵岳州,眼看就要进攻江陵,这里的茶叶哪里还有办法送到江陵茶市去。我们出这个价,也是担了莫大的风险。这样,看在列位多年老生意朋的份,某家拼着自家这些年的老脸皮,品和中品的茶价再加一成,买不买就看列位自己的了!”

    成仁泰这番话便好似一块落入平静水潭的石头,激起了千层浪花,这些茶船主人虽然比那些埋头种田的农夫见识要广博不少,但江陵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了,至于吴军占领潭州之后,对于茶价的影响对于他们来说更是无法理解的东西。他们只知道自己一下子从幸福的顶端坠落下来,落入了破产的绝望境地。

46茶市中

    成仁泰见众茶商这般模样,站起身来,轻击了两下手掌,身后的伴当捧了一叠事先制作好的文来,他取了一张递给一个船主,让众人传阅,只见那文已经写好了各项买卖条款,只有买卖双方、茶叶品级、数量、价格各项还空白着等待填写,显然这成仁泰事先早就准备好了。待到众人看清了,成仁泰对众人拱了拱手笑道:“列位,若是没其他意见的,便请在这里画押,某家现在这里说清楚了:今日画押的某家方才说的在品和中品茶价加一成只是今日有效,过了今天便不算数了!”

    成仁泰话音刚落,对面人群中便是一片哗然。茶市中转运往北方的茶叶更是占了八成以。若是照这位成东家所说的,今年的江陵茶市不收湘茶,只怕潭州城内的茶叶价格便会跌的惨不忍睹,自己若是不卖给他,还能卖给谁呢?可这位成东家的价码也是在太过刻薄了。众人正左右为难间,一个脾气火爆的怒道:“我随便找几个小商贩,拼却麻烦点,零散买了便是,也总比卖给你们价码高些!”

    成仁泰听了,却并不回答,只是笑笑,便转过身去,向船下走去。早有一旁的伴当笑答道:“穷措大,好叫你知道,这江陵茶市不收湘茶的消息乃是我家主人刚刚得到的,午那些小商贩还不知情才来收茶,现在往江陵的船行已经不再接受拖运茶叶的生意,只怕这消息已经传遍满城了,你们若能再卖出一两茶去,我胡三便随你姓!”正在说话间,岸跑来一群人来,几个眼力好的已经看出其中有几个依稀正是午卖茶的小茶商,看他们神色惶急的模样,只怕方才那人所说的并非假话,众船主脸色不禁黯然。

    那答话伴当将摆开几案,将手中的契摊开了,准备好笔墨,对面前那船主大声道:“你可要买,若是不买,便让开来,莫要挡了别人!”

    那船主是个长大汉子,双目红肿,满脸都是风霜之色,显然这一路也吃了不少苦头。站在几案前呆呆的看着文,双肩颤抖,半响说不出话来。那伴当看的不耐烦,索性扯过那船主的右手,将大拇指在印泥一压,猛的在文一按,便拿起文往那船主怀中一塞,便要应付下一个人。那船主手指一碰到文,立刻醒过来,看了看自己右手拇指的红迹,又看了看文殷红色的指印,偌大一个汉字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那伴当听到哭声,顿时怒道:“哭啥,倒好似是咱们商号欺负你一般,还不快赶开去,莫要妨碍了生意。”

    于是,众船主一个个鱼贯过来画押,虽然人人心中不忿,但正如那成仁泰所说的,这茶叶不卖给他们还能卖给谁呢?若是屯在手,这茶叶不能吃,也不能喝,还要担着风险和丢失的各种花费。再说他们这些船还是第一波,随着春茶渐渐市,后面的茶船还会一**赶过来,只怕那时候这个价格都卖不出去了。家乡的田地,欠下的款项还指靠着这卖茶钱呢?船主们画罢了押,一担担茶叶也被随后而来的挑夫搬下船去,换来或多或少的钱帛,一条条空荡荡的茶船浮了起来,就好像那些船主的心一般。

    码头旁的一条画舫,装饰华丽,宽敞的客舱中不过坐了四五人,在首座的正是成仁泰,每个人身旁都陪坐着一名或两名艳姬,面前的几案都是珍肴罗列,可最多也不过动了一两筷子,显然席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为了吃喝。

    从画舫望去。只见岸的搬运茶叶的挑夫越来越多,不断壮大,显然不得已接受潭州三大茶行苛刻价格的船主越来越多。宴席中人看在眼里,不由得喜在心里。一个黑脸胖子忍不住举起酒杯,对成仁泰大声笑道:“成家东主,某今日算是服了你了,略施小计,便将这帮子穷措大压服的半点办法都没有,茶价压得这般低,你可真是陶朱公再世呀!”说到这里,那胖子一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将空杯底朝众人露了一下,一把抱住身旁的艳姬,仰天大笑起来。

    “是呀!”

    “正是,咱们今年搭成泰记的快船,只怕获利较之往年要多数倍,当真是托了成东家的福了!”

    这舱中数人便是潭州城中最大三家商行核心成员,他们一想起即将获得的巨大利润,便只觉得浑身下说不出的舒坦,反正好听的话也不用本钱,一堆堆的谀词便送了过去。那成仁泰只是笑着应承,目光流动,却带着几分讽刺的笑意。

    这一众商贾正应酬间,一条小船靠了来,却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奉行,对众人唱了一个罗圈揖,沉声道:“禀告列位东家,已经有定下了两千余担茶,天色已晚了,是到今日为止,还是点灯连夜收茶?”

    舱中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成仁泰的脸,本来这三大商行在潭州城中也只是鼎足而三的地位,这成仁泰也诸东家中只是较有威望的一个,但此次收茶的策略都是他一人的计谋,大获成功之后,不知不觉间舱中竟然形成了唯成仁泰马首是瞻的局面。

    成仁泰咳嗽了一声,答道:“连夜收茶,吩咐下去,大伙儿加把力气,谨慎些,莫要出了差错,今日事了了,成某亏待不了大家。”

    “喏,那小人先退下了!”那奉行躬身对舱中众人拜了一拜,便转身退回小船去了。待到那小船走远了,方才那黑脸胖子突然竖起大拇指高声赞道:“高,果然是高招,纸包不住火,只要从北边的客商过来,成东家这个江陵闭市的假消息便被戳破了,那时这些穷措大肯定不愿以低价卖茶,这时候多收一分便是多赚一分。成东家果然高呀!”

    舱中众人闻言纷纷齐声赞赏,成仁泰身旁的艳姬也不住劝酒。可那成仁泰却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只是喝酒吃菜,待到赞赏声渐渐停息下来了,成仁泰突然笑道:“列位都以为成某今日说了谎话,其实某家当真是个实诚人。”

    舱中众人听了成仁泰的话,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不由得齐声笑起来,他身旁的艳姬更是笑得喘不过起来,一边搂住成仁泰的脖子,一边娇嗔道:“成东家连奴家的心肝都哄了去,还说自己是实诚人,奴家不依!”

    众人见状纷纷起哄,成仁泰也不推辞,只是和那艳姬喝酒亲热,浑似放心享乐一般,正当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桨声,转眼之间,一条气喘吁吁的汉子冲进舱来,在那黑胖汉子身旁附耳低语起来,那黑胖汉子刚听了两句,脸酒意立刻便去了,目光清明了起来,

    “都别喝了!”随着一声断喝,舱中的喧闹立刻停了下来,十余道惊诧的目光集中到那个黑脸胖子脸,只见那厮那张黑脸早已变成了紫色,便好似一块猪肝,正咬牙切齿的盯着成仁泰,好似要把对方切成十七八块一般。

    “成仁泰,你方才说的江陵今年闭市的消息是真的?”

    成仁泰好整以暇的在自己怀中的艳姬脸亲了一口,笑道:“自然是真的,某方才不是刚刚说自己是个实诚人,又怎么会说假话呢?”

    那黑脸胖子破口大骂道:“我操你成家十八代祖宗,你知道江陵茶市闭市还压价收那么多茶叶进来,你这混球到底藏了什么心肝呀!”

    舱中众人本已有了三四分酒意,到了此时才搞明白到底是什么回事,有个年纪大点的立刻就两眼翻白倒了下去,剩下几个不是脸色苍白,满脸冒汗的靠壁坐下,就是指着成仁泰破口大骂起来。

    成仁泰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对方的手指头都要戳到他的鼻尖了,他还是饶有兴趣的品味着杯中美酒,倒把那几个骂人的气得手足冰凉,若非他们手中没有刀剑,只怕早就把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砍成七八块丢到江里去喂鱼了。那个黑脸胖子心思灵敏点,转头就要出舱让艄公靠岸,想要停止收茶,也好尽量减少些损失。成仁泰见状笑道:“曲东家还是莫要急着岸了,某家只是说江陵今年闭市不收湘茶,又没说成某没有办法将这些茶买到北方去。”

    成仁泰话音刚刚落地,那黑脸曲姓茶商立即僵在那边,舱中也立刻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目光惴惴的看着成仁泰,仿佛这个中年胖子的脸一下子能长出一朵花来一般。

    成仁泰轻击双掌,高声道:“来人,快将列位面前的席面重新整治了,杯中酒换了,今日我要和列位痛饮一番,不醉不归!”舱外侍应的仆役听了,连忙进来清理,新菜酒水便如流水般运了进来,不过片刻功夫,舱中便又焕然一新。成仁泰举起手中酒杯,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笑道:“成某这杯祝在座的各位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47茶市下

    画舫众人见状,只得拱手饮了杯中酒,那黑脸胖子却不饮酒,将手中就被面前几案重重一顿,冷声道:“只怕这运往北方售茶的渠道也只是掌握在成东家一人手?”

    其实舱中之人个个都是极精明的,,只不过方才为眼前的巨利所惑,才被这成仁泰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时被那黑脸胖子一提醒,众人便立刻回过神来,看成仁泰的目光便立刻不同了起来。

    “曲东家果然灵醒的很!”成仁泰却好似没有听出那黑脸胖子话中的骨头,笑着赞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封制作的十分精致的卷轴来,放在几案,却是白麻纸告身,笑道:“好叫列位知晓,某家三日前已得钟观察任命,为府中推衙,勾当茶马诸事,有权与北方梁国进行茶叶回易,大吴所辖的湖南八州的茶叶贸易之权皆是成某的范围,列位以为如何呀?”

    听了成仁泰这番话,舱中众人脸色立刻变得精彩了起来。原来这回易便是古时“贸易”之意,虽说吴粱如今交恶,正常的茶叶贸易不能继续进行,但双方的交易需求并没有随之消失,所以往往会有大量的地下的走私贸易出现,由于走私贸易要冒着遇到双方军队和盗匪的危险,所以其中蕴含的利润也是极高。而这回易就是由官府支持的走私贸易,自然是大赚特赚的。舱中人都是做老了生意的,岂有想不通这些关节的,在众人眼里,那放在几案这薄薄一纸告身,便好似闪着金光一般,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

    “原来成东家搭了钟观察这条线,如今已是官身了,曲某这里先恭喜了!”那黑脸胖子反应颇快,第一个起身对成仁泰拜了一拜,笑道:“既然如此,这单生意如何分利,还请成东家示下,小人绝无二话!”

    那黑脸胖子一这般开口,众人立刻反应过来,这成仁泰既然已是官身,又靠了钟延规这等大山,这茶叶生意的话事权便在他的手了,若是惹得他有半点不快,只要在钟延规耳边随便说两句不是,便是抄家灭族之祸。想到这里,舱中顿时一片赞同附和之声。

    成仁泰此时已经占尽了优势,态度却显得分外谦恭,起身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笑道:“不敢,不敢,这示下这话可不敢。其实今日成某请列位来,却是有个诺大的生意,自家本钱不够,想要与大伙儿一起来合伙!”

    那黑脸胖子此时脸早就笑成了一朵花,抢先答道:“成东家说笑了,就凭你这勾当茶马诸事的差使,这茶叶生意便是一文钱不出,潭州城中赶来合伙的商贾还不是山载海量。今日叫咱们这几个不成器的,还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抬举咱们,咱们可不能不识好歹呀!”这黑脸胖子害怕自己方才那几句话冲撞了成仁泰,惹来祸患,赶紧拼命的拍马屁,拉情分。

    成仁泰笑道:“曲东家说笑了,不过这茶叶生意虽大,某家却还没看在眼里,我方才所说的那桩需要列位帮忙的生意乃是另外一桩。”

    舱中顿时静了下来,这些大商人在今天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了,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谁也不敢去接这个话茬,毕竟他们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个成东家即将说出口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范围了。

    成仁泰环顾了众人一眼,做了个示意婢女仆役出去的手势,待到舱中只剩下一众商人,才笑着买了个关子:“曲东家且说说,从古至今谁才是天下第一大商人?”

    那黑脸胖子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个,从古至今的商人可是太多了,小人见识短浅的很,倒还当真不知道!”

    “以在下所见,从古至今天下第一大商人便是那战国时的吕不韦!”

    “吕不韦?”舱中每一个商人的眼中都闪过一丝异彩。“吕不韦”这三个字对这些追逐什一之利的商人来说有着一种奇异的魅力,这个男人也许不是有史以来最富有的商人,但的确是最“大”的商人,因为他买卖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个国王,一个国家。

    这时有人问道:“成东家你提到这吕不韦作甚,难道和你这桩生意有啥关系不成?”

    成仁泰闻言笑道:“不错,成某虽然不才,但也想效法先贤,做一桩大买卖!”

    成仁泰话音刚落,只听得咯噔一响,却是一个商人被吓的碰倒了几案的酒壶,酒水从壶口汩汩的流了出来。

    成仁泰却根本没有发觉道众人脸的惊惧,自顾狂热的说了下去:“列位想想,天下间最好做的生意莫过于做官家的生意,我们做这茶叶生意,不但要担心路各种事故,还要担心货物多寡,价格波动,获利也是有限,若能插手盐铁买卖,那才是大利所在呀!”

    众商人听了成仁泰这番话,不由得纷纷催促快说,早将方才的惊吓抛到脑后去了,原来自古以来,天下生意中获利最厚的便无非盐铁两宗,但汉武开疆之后,国用空乏,武帝便将盐铁收为官营,课以重税,成为政府的一大财源,后世皆效法其政。商人们虽然对其垂涎不已,但还是畏惧国法,不敢插手,这时听成仁泰说有办法插手这盐铁的买卖,自然立刻将各种担心抛到一旁,耸动起来。

    成仁泰双手轻轻下压,示意众人停止催促,笑道:“列位,当今大吴国最大的是谁呀?”

    “自然是吴王吕方啦!”一个口快的抢道。

    “那二十年后呢?”

    人丛中稍静一会,便有人沉声答道:“吴王已经年过五旬,若是不出意外,那时当权之人应该是当今世子!”

    “不错!”成仁泰笑道:“列位都知道这吴王世子如今驻节岳州,即将西向攻取荆襄,这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耗用的资财更是如流水一般。钟观察兼了行营粮料使一职,咱们若能将这凑饷的差使办好了,搭了吴王世子这条线,待到世子登基之后,从这盐铁生意中分一杯羹想必也不难!”

    画舫中众人听了成仁泰这一番谋划,不由得齐声称赞对方深谋远虑,非自己所能及。成仁泰见状赶忙趁热打铁,开始商议了众人所出的钱财舟船份额以及各自获利的份额。不过小半个时辰,众人便议定了,所获的利润中八成缴充作军饷,剩下两成中成仁泰抽取半成,其余的由众人按照所处股份均分。为了行事方便,成仁泰还取了几份空白告身给予众商贾,填自己的姓氏即可。虽然今年众人所得的利润份额较之往年少了不少,但也压低了茶叶的收购价格,利润丰厚了不少,有了官府的支持,就可以打击很多其他的竞争对手,从这般说来,获利只会更多,更不要说搭吴王世子这条线所能获得的长远回报,更是巨大,一想到这里,众商贾虽然未曾喝多少酒,也觉得浑身下熏熏然,说不出的快意。成仁泰见状,拍手将外间的舞姬重新召入舱中,一时间舱中歌声笑语,远远望去便好似人间仙境一般。

    潭州楚王旧宫,观察使府中,灯火通明,钟延规端坐当中中,两厢两名属吏正拿着一叠文高声通报,钟延规身旁的几案一名文吏正埋头记录计算,过了约莫半响功夫,那两名属吏通报完毕,负责记录的文吏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文档呈送到钟延规面前,早有亲兵接过文,呈送到钟延规面前,钟延规懒洋洋的看了看文末尾的数字,问道:“嗯?粮十五万石,钱二十万贯,布十一万四千段。这些就是七州拿得出的东西?”

    “正是,还有些杂物牲口没有折入,不过也多不了多少。”那文吏低着头,下巴几乎都要贴到胸口了,颤抖着声音答道:“这七州历经战乱,百姓流离了不少,实在是穷苦之极,须得修养生息数年,方得当得起使君征遣——”

    “够了!”钟延规一声厉喝打断了那文吏的报告,他站起身来,绕着那文士一圈,口中沉声道:“世子在岳州有大军十万,每日光消耗的军粮便有千石,你就拿这点东西跟我说交差?嗯?还说要休养生息数年?嗯?”

    钟延规的声音并不凶恶,但停在那文吏耳中却与鬼怪的声音无异,每听到一个“嗯?”字,那文吏身形便矮了三分,到了最后那文吏膝盖一软,已经跪伏在地连连叩首,连恳求的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正当此时,外间突然有人通传道:“使君,成泰记的掌柜在府外求见!”

    钟仁规看了瘫软在地的文吏,冷哼了一声道:“废物,还不快滚到一边去候着,莫要碍了某家的事情。”

    那文吏闻言便如蒙大赦一般,赶紧磕了两个头,快步倒退到一旁。钟仁规坐回自己位置,理了理自己身衣服,沉声道:“宣成掌柜进来!”

49生意经

    成仁泰得堂来,对钟延规敛衽下拜道:“草民拜见钟使君!”

    “起来!”钟仁规笑道:“你现在也是官身了,这个草民还是不要再提了!”

    成仁泰连忙拜谢道:“在下口误,望使君见谅!”此时的他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全无不久前在画舫中那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来人,成先生忙了一天,辛苦的很,看个坐!”

    随着钟延规的命令声,堂下仆役搬了一张矮榻来,放在成仁泰身旁,成仁泰赶忙躬身谢过了,才小心的在矮榻跪坐好了,便听到钟仁规问道:“钟先生,事情进行的如何了?”

    “托使君的福,到现在为止还顺利的很!”成仁泰答罢,从袖中取出一份文,双手呈道:“这是今日的详情札子,收了多少茶,成本多少,未来的收益如何分配等等都记在面,还请使君察看!”

    钟延规听到这里,立即便有了兴趣,急道:“哦?快快呈来!”早有亲随前接过文转呈来,钟延规接过文,转到灯烛下细看,只见面一栏拦整整齐齐的写着各个条目的数目,他的目光滑过这些条目,最后停止在预期收益条目的数字,抬头问道:“两万三千贯?今日有这么多收入?”

    “正是,若是在下计算的不错,今日所收的茶叶转卖出去之后,扣除各项花费和成本,应有两万三千贯收入!”当谈论到自己擅长的方面,成仁泰的紧张逐渐消失了,他开始根据文的条目向钟延规一项项汇报,但对方的注意力明显已经被方才那个惊人的数字所吸引,根本没有听清楚成仁泰后面的汇报。

    钟延规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打断了成仁泰的叙说:“好了,不用说了,成先生,你的意思是以后我每天都能收到两万三千贯,是吗?”

    钟延规的问话让成仁泰的额头立刻又渗出了一层汗珠,他赶忙解释道:“并非如此,使君请听小人解释,这两万三千贯乃是卖茶后,再购买北货回买的收益,还要扣除商家的那一份,剩下的才是缴官家的那一份。而且这春茶季节也只有十余天,过了这十余天,便不再有茶可以收购,并非天天都有这么多收入的。”

    钟延规皱着眉头听完了对方的解释,显然成仁泰的这些解释对于他来说很难以理解,过了约莫半响功夫,他才开口问道:“那这些钱里商家要占几成?官府又能占几成?”

    成仁泰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珠,小心的伸出了两个指头,恭声答道:“小的们占两成半,剩下的都是官府的,这收茶转卖,风险极大,这两成半利已是极低的了,还望使君明鉴。”

    “两成半?”钟延规挑了挑眉头,仿佛在计算自己从这项生意中可以获利多少。下首的成仁泰看着钟延规的脸色,他这时拿出来的这文却是另外写的,比和那些商家商讨时的标准多要了半成,以为预备退步之用,若是能够谈成了,便是落入自己囊中的好处,只是不知这钟使君到底是何脾气,想到这里,成仁泰只觉得胸口跳得厉害,一颗心几欲从嗓子眼里钻出来。

    终于,钟延规一拍面前几案,道:“也好,两成半就两成半,皇帝也不差饿兵,让你们这些商贾办事情总要给些好处。不过本将军先把丑话说在前面,若到时候没有现钱拿出来,可是要军法从事的呀!”

    成仁泰闻言赶忙躬身下拜道:“那是自然,自然!”他小心的抬起头来,看了看钟延规的神色,感觉到对方心情颇为不错,才恭声道:“这回易之事若想顺遂,还有两桩要紧的,须得使君出手!”

    “说!”

    “这买卖若想赚钱,就得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小的感情使君发出文,禁止潭州其他零散商户收购茶叶,并加强路的盘查,防止有不法之徒,私自出售茶叶给北商,从中取利!”

    钟延规笑道:“这有何难,我立即发出文,让各路官府巡检严加防备,若有私贩茶叶之徒,当即处斩,妻小没入官府为奴!”

    成仁泰闻言大喜,赶忙跪伏在地,连声道:“小人恭谢使君!”

    岳州,此时已是四月天了,和煦的暖风一阵阵从南方吹来,鸟儿在林间发出清脆的鸣叫声,田野间已经被一片可爱的绿色所覆盖着,其间点缀着一个个村落,看着这一切,让人很难想象就在一年前,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决定整个南国命运的战役。

    岳州城,这座连接洞庭湖和长江的名城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从城墙望去,从城西南的洞庭湖到北面的大江,连绵二十里的江岸都是相连的营寨,水面樯橹如林,长帆蔽日,其间艨艟斗舰穿行如飞,不时有枪炮声传来,好一副肃杀景象。

    “大王以如此强兵属于殿下,破江陵,取襄阳不过反掌事耳。末将这里先恭喜了。”城楼吕宏凯指着远处的景色,对身旁的吕润性笑道,脸满是骄矜之色。

    吕润性的脸却颇有忧戚之色,苦笑道:“二十三郎,你眼里是虎狼之兵,可在我眼里却是一个个耗费钱粮的无底洞,光是三司之兵便有十营之多,加其他水路军士,不下十万之众,日废千金。这叫我如何不忧心呀!”吕润性口中的三司之兵便是吕方所精炼的新军,因为新军直属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三司所辖,所以有三司之军的称呼,以当时吴国国力之强,悉数如今也不过45营而已,以每营三千计,也不过十三万有余而已。除掉宿卫建邺、东京即杭州,因为在建邺的东面所以当时吴国一般称其为东京以和建邺区别二京,以及屯扎两淮前线要点以外,这十个营几乎就是吴国所有的最大野战兵团了,如非吕润性乃是吕方的骨肉至亲,其他人是绝对不可能被授以如此大权的。

    吕宏凯点了点头,答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大军屯扎此地,时日长久,图耗粮饷,糜烂士气。何不乘夏水将生,以奇兵攻打江陵呢?”

    吕润性看了看四周,走到一个僻静处道:“非我不欲速战,只是这江陵北面并无险要可守,固然易取也易失,我若取江陵,必进取襄阳,据方城之限方得自守,那襄阳乃粱之大镇,必与我全力相争。但我们如今军食未足,火药、被服也都储备不够。若是战事持久起来,只恐有所不支呀!”

    吕宏凯听到这里,不由得点了点头,正如吕润性所说的,自古江陵、襄阳二地水土相通,并无名山大河相限,虽为二城,实为一地。尤其是对于南方来说,要想守住江陵,唯一的办法就是夺取襄阳然后凭借襄阳北面的山地和汉水作为屏障,才能够稳固的把握。所以吕润性拒绝了吕宏凯通过奇兵夺取江陵的建议,而采用先囤积军资,通过大规模野战消灭了梁军主力,经略荆襄全境的方略。

    吕润性看了看城外的情况,回过头来笑道:“也罢,这边也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一起去码头那边的,看看仓库里面有多少积蓄了,这才是决定一切的东西。”

    吕宏凯闻言笑道:“殿下所言甚是!”于是两人便说笑着下得城来,一行人出了城门,向不远处的一个码头行去。

    隐矶,于岳州城东北,矶南对江北彭城矶。二矶夹江而立,乃是吕吴水军的重要基地,由于地形险要,适宜防御,加土质坚硬,干燥。吴军在此地修建了一个十余个大窖,以存放从各地转运来的粮食、武器,军资。如果有一个人从高空俯瞰下去,便可以看到无数只大小船只沿着各条水道不断向这里驶来,装卸完载运的各种货物后,又离去,这里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吸血虫一般,趴在富庶的江南大地,无厌的吮吸着大量的养料。

    随着一声沉重的咯吱声,沉重的木门被数名士卒推开了,里面立刻传出一股夹杂着谷物香气的尘土味道,吕润性本能在鼻端摆了摆手,拂去尘土,走进门内,随着他的双眼逐渐适应仓内昏暗的光线,他依稀可以看见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坑,脚下有一个台阶,沿着这台阶可以到坑底去。吕润性沿着台阶向下走了两步,脚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仿佛踩在沙堆一般。

    “殿下小心了,这窖已经装的快要满了,您脚下已经是谷子了,莫要跌倒了。”面传来一阵喊叫声,随着话语声,一阵火光照亮了吕润性眼前,只见他的面前已是一座微微隆起的小丘,足有五六丈高,方圆百余丈,而这座小丘竟然全部是谷物组成的。

    吕润性后退了两步,重新走了台阶,对身后的校尉问道:“这个窖里有多少粮食?”

    那校尉显然是已经做足了功课,躬身拜了一拜,方才如数家珍一般答道:“这一窖方圆百余丈,深六丈有奇,装满后可储粮一万二千石,以一丁每日食粮三升算,可供一万大军四十日之食。”

    韦伯看到有位读者指责主角不搞工业化,让手下百姓受苦,我只想说工业化对于底层来说可不是什么福音,早期工业化的工人生活水准普遍低于农民这是常识,“羊吃人”不是笑话。日本明治维新时候农民的生活水平远远低于中国农民,只不过工业革命以后的日本政府镇压能力更高了,才没有被推翻。

50深谋

    吕润性点了点头,问道:“此地这般粮窖共有多少,看管如何,如今已经快到雨季,可会霉烂腐坏?”

    “这隐矶这般粮窖共有五十座,如今已经填满了三十七口。那校尉说到这里,走下台阶俯身抓了一把谷粒来,呈送到吕润性面前道:“殿下请看,这谷物粒粒干燥,小人建造粮窖之时皆精心选择土质干燥,坚硬之处,再用炭火烧烤,再铺石灰木炭等吸湿气之物,在这些面才是粮食,绝无霉烂腐坏之虞!”

    吕润性接过谷粒凑到鼻端闻了闻,果然干燥清香,并无霉烂谷物的那种味道。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将手中谷物丢回仓中,笑道:“甚好,你实心办事,此番平定荆南之后,功劳簿少不了你的!”那校尉听到世子这般夸赞,赶忙俯身拜谢。吕润性查看了会四周情形,便出得仓来,举目望去,远处的江面,成队的船只等待着靠岸,装卸货物,岸搬运货物的车辆塞满了道路,人呼马鸣声连成了一片,便是数里之外也能听得清楚。吕润性不禁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对身旁的吕宏凯低声道:“看来我回去后必须修与父王,要尽早发兵,否则十万大军驻扎在外,空耗粮饷,怕是苦了百姓。”

    吕宏凯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军资十分只有三分是来自江西、江北诸州,倒有七分是来自新的湖南八州,吾国百姓今年已经休养好多了,若是各军撤回所在州郡,只怕负担反倒重了些。”

    吕润性闻言脸色微变,叱道:“二十三郎说的什么胡话,这八州之地既然已经归属我大吴,自然便是吾之子民,岂可还以仇敌相视?”

    吕宏凯闻言,赶忙躬身拜谢,其实他的想法在吴军中颇有代表性,毕竟吴楚二国已经打了五六年的仗,虽然现在战事已经结束,这八州也割让给了吴国,但之间积累的仇恨绝非短时间可以消去,吴军将吏自然有将税赋增加到敌国百姓身,以减少家乡中的父兄子弟负担的想法。吕润性也知道这种想法在军中十分普遍,短时间也消除不了,只得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建邺,吴王宫。虽然已经是暮春时节,但屋中还是点着一个火盆,吕方斜倚在榻,正懒洋洋的翻看着一本,他大腿盖了一层薄毯,一名婢女跪在榻旁,正小心的替他捶着膝盖。这时,施树德引领着一名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进得屋来,却是中舍人崔含之。吕方见崔含之进得屋来,半坐起身子笑道:“亲家翁,某前两日翻看《左传》,有些不解之处,久闻博陵崔家家学渊源,尤通经史,便请您前来讲解一番,今日这私室之中,便不叙君臣之礼了!施公公,快替崔先生准备坐处。”

    施树德赶忙吩咐内侍搬来胡床,崔含之却依旧向吕方行罢了礼,方才跪坐在胡床之,正襟危坐道:“据下臣所知,人君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这天地之间万物,无有能逃出这个‘礼’字的,既然今日大王招臣来讲解这圣人之,虽然处于私室之中,又岂在其外?臣下又岂可不依礼而行?”

    吕方听的崔含之这番话,虽然心中有些不喜,但也知道这是此人抓住机会劝谏自己,言行举止都要符合“礼数”的要求,只得坐起身来,示意那替自己捶腿的婢女退下,笑道:“某家常年征战,身都有旧疾,一到天气变化的时候,膝盖双腿便酸痛不已,示意才让人捶捶,也舒服点。”

    崔含之见吕方接受了自己的谏言,也不再多言,便和吕方讲述起《左传》来,这《左传》全名为《春秋左氏传》,相传为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乃是儒家十三经之一。虽然其为儒家经典之一,但其中大量记述了春秋时期各国之间政治军事斗争史实,其中细密精微之处非内行人所不能知,所以后世有人认为该的作者并非左丘明,而是战国时的著名兵法家吴起。吕方自己就曾经花了很多时间研习,从中获益良多。

    崔含之刚刚讲述了一会,便暗自心惊。据他所知,眼前此人据说出身草莽,,年少时应该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年长之后年年戎马倥偬,只怕也没有多少剩余的精力花在经传之中。这从他平日的举止言谈之中也看得出来。但在与其交谈中,却感觉到吕方在言谈中不时有发前人所未发的新颖观点,这些观点粗粗听起来有些离经叛道,但仔细一想却是独辟蹊径,将圣人之言发扬光大。须知中国古代儒生绝非像现代人想象的那般食古不化,每当面对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他们并不会死抱着已经不合时宜的旧东西不放,而是将那些经典搬出来重新写一篇适宜新环境的注解,然后把这个新注解当做圣人的训示,所以中国古代儒家经典屈指可数,但后世的大儒们的各种注解却是汗牛充栋,甚至对同一本的不同注解意思截然相反也是大有人在的。但这些东西若是出自一个饱学硕儒之口倒也说得过去,若是出自眼前这个拿刀多过拿笔的武夫口里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想到这里,崔含之投向吕方的目光就有些惊疑不定了。

    “大概是圣人天授!”崔含之暗自思忖了良久,总算得出了一个让自己能够勉强接受的结论。毕竟乱世之中,龙蛇泛起,若是非常之人,也做不得这非常之事了,自己若以常理拘之,只怕是自取其辱。正当崔含之在心中计较,施树德从外间进来,走到吕方身旁,双手呈一份帛,低声禀告道:“大家,世子有信来了!”

    “哦?”吕方闻言接过信,也不避讳崔含之,随手从一旁取出银刀拆开信便看。一旁的崔含之起身正要告退,吕方却笑道:“时候不早了,崔卿家便留下陪某一同用膳!”

    崔含之正要推辞,却看到一旁的施树德向他使了个眼色,微微一愣便躬身道:“既然如此,微臣便失礼了!”

    说话间,吕方已经将信看的差不多了,笑道:“润性这孩子到底还是嫩了点,耐性不够,眼光也不够,看来还要打磨几年,老夫才能放心把这基业交给他。”

    崔含之知道此时自己十言不如一默,还是不接口待变是策。果然吕方将信递了过来,笑道:“便劳烦崔先生替我回一封。”说罢吕方站起身来,在室中徘徊了几遍,突然停住脚步沉声道:“吾儿,汝之信吾已收看,吾与汝母体皆康健,勿忧。汝言集十万之军而顿兵不战,靡费军饷,疲敝百姓,欲速取荆襄。某以为不然。自古用兵之道,以曲为直者,似远反近。粱乃当世大国,荆襄乃其重镇,汝若径直取之,彼必以倾国之师相争,若野战求胜,胜负无常。今吾以汝集兵游,待夏水方生,某便领淮之众入淮泗之水,横行淮北,作进取青徐状。彼国建都汴宋,吾兵锋直逼其腹心之地,彼悉众御我,荆襄之地必然空虚,汝再以大众临之,岂非事半而功倍?彼若悉众来援,汝便坚壁而守,以逸击劳,何忧不胜?岂不远远胜过急于兴师,求侥幸之胜?”

    吕方话音刚落,崔含之也抄写完毕,他也是晓得厉害之人,投向吕方的目光已经满是钦佩之意。原来吕方的敌国粱建都汴京,也就是今天的开封,位于河南省东南部,地处平原,河流纵横,水陆交通方便,本可以通过运河与淮河相通。朱温当年建都与此地就是因为此地虽然无险可守,但各处交通方便,便与转运粮秣养兵。那运河虽然由于多年无人清淤,不少地方已经不能通航大船了,但如果在夏秋涨水期,还是可以通行大船的。如果按照吕方方才在心中所说的,吕吴乘着夏天雨季的时候,亲领大军由运河入淮水,利用吕吴在水军的优势转运军队,以逸待劳,通过泗水等运河直逼青徐,由于汴京无险可守,粱国必然会京师震动,如果不想迁都的话,粱王便只有抽调中枢机动兵力迎敌,这时吕润性再出兵进取荆襄,必能事半功倍。即使之后梁军来援,经过吕方那番折腾,军队反复动员之后,也一定疲敝削弱很多。吕吴之后再与对方决战,胜算便大了很多。

    吕方从崔含之手中接过信,仔细又检查了一遍,不由得赞道:“崔卿家好妙手。便是柳公复生,也不过如此了,这般妙笔叫某家怎生舍得送出去。罢了,罢了,树德,你且来再抄一遍,将崔卿家这张裱装一下,留在房中闲时玩赏!”

    “不敢劳烦施公公了!”崔含之笑道:“某家再抄写一份便是,这封便留于大王便是!”言罢,崔含之便回到几案旁,也不待旁人复述,便一挥而就,吕方拿起一看,竟然与方才所写的一字不差,不由得惊叹道:“某久闻世间有人过目不忘,想不到今日竟能亲见!”

    崔含之躬身答道:“此乃小道罢了,大王谬赞了,只是此计虽妙,却于百姓极苦。”

    吕方闻言一愣,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昂声道:“崔卿家所言甚是,然如今乃乱世,若不以雷霆手段,如何行得菩萨心肠,且苦吾民十载,自当还他们一个清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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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杨刘1

    时间如同流水流畅,广袤的江淮大地的谷穗渐渐低下了头,转眼便是唐天佑十五年公元91年的六月了,一群群的农人开始收割自己的夏粮。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传播开来:在多年平静之后,吴国开始动员大军,准备南征了。

    郓州,东阿县,杨刘城。浩荡的黄河经由洛阳之后一路向东,将广袤的中原大地分割为河南、河北两地,自乾化五年公元915年河东军趁魏博分镇之机,攻入魏博镇之后,虽然梁军与之鏖战,战局颇有反复,但到了唐天佑十五年公元91年六月的时候,不但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已经基本为河东军所控制,而且河东军还屡次渡河袭掠位于河南梁国州郡,为了限制河东军强大的骑兵,梁军不得已掘开了汴京以北的部分黄河河堤,从而人为造成了大片的沼泽地,但这并没有能抵御住河东铁骑的脚步,就在天佑十五年年初,河东李存勖乘黄河封冻之机,从朝城渡河,大掠郓、濮二州之后,退回河北。由于杨刘乃是黄河下游重要的渡口,李存勖退回河北之后,还是留下部分兵力坚守此城,作为下一次进攻的桥头堡。随即粱之大将河阳节度使、北面行营排陈使谢彦章将兵数万围攻杨刘城。河东李存勖得知之后,随即自领铁骑由魏州来援,谢彦章知己方多为步卒,在这野外平旷之地不足以与河东铁骑相抗衡,便于高地立垒,并掘开部分黄河的堤坝,使之弥浸数里。河东兵不得进,于是两军便在杨刘城外相持数月。

    一叶轻舟从河面飘过,一名身披铁甲的青年男子站在船首,皱眉打量着远方河堤的粱军营寨,不时还弓下身子伸手探入水中,感觉河水的流速。眼见得这轻舟离对岸的梁军营寨的距离越来越近了,这时一人从船尾走了过来,躬身禀告道:“大王,让船掉头,再下去就离粱贼营寨太近了,只恐被弓弩所伤。”

    “无妨!若是有箭矢飞来,正好替我们遮遮这日头,也凉快些!”那青年男子抬头笑道,只见其高鼻深目,生的十分俊秀,满脸皆是风霜之色,正是河东晋王李存勖。李存勖脸都是满不在乎的笑容,浑然没把对岸的数万梁军当回事,他笑着拍了拍一旁的扶栏,对身后的侍从喝道:“不要说了,快替我取杆长枪来!”

    那侍从见状,知道自己这主最是任性用气,勇敢到了一种鲁莽的地步,便是战阵之箭矢如雨,依然谈笑如常,不要说是自己,便是周德威那等心腹大将,也说服不得。只得转身回到舱中,随即取了一杆长枪双手送。李存勖伸手接过长枪,反手将枪头伸入水中,碰到河底后抽回长枪,只见枪杆河水浸湿的深度恰好一人高。李存勖凝神看了一会掌中长枪,摇头叹道:“梁军屯兵已久,却无丝毫动静,其将必非有战意,但欲阻水以老我师罢了。将乃军中之胆,其将如此,其士卒必然胆落,若涉水攻之。必能大破之!然水深无舟,徒呼奈何呀!”

    李存勖正摇头叹息,一旁的舟子见了,心中突然一动,鼓起勇气道:“大王,据小人所知,此段河道每月第二个朔日便会变浅,水深不过膝盖,便是妇人也能结伴渡河。”

    李存勖闻言大喜,随手从解下腰间玉坠,丢给那舟子,笑道:“若是当真如此,某自当重赏于汝!”

    那舟子赶忙俯身接过玉佩,还来不及细看,入手便是一片温润的感觉,心知必是贵重之物,不由得又惊又喜,连忙下跪拜谢道:“小人谢过大王厚赏,小人在这段河道讨生活已经数代了,决计没有差错,三日后便是那日子,小人自当亲自为大王指路。”

    那舟子正说话间,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却是一只羽箭从一旁划过,咚的一声钉在甲板,原来两人说话间,船只被水流所带动,离对岸的梁军营寨越来越近,梁军哨兵见了,纷纷弯弓张弩射来。那舟子见了,吓得手酥脚软,瘫在甲板抖得如筛糠一般,让李存勖见了大笑,一把将其拎了起来,照着屁股就是一脚,笑骂道:“还不快些操舟到对岸去,难道要某家替你摇船不成?”

    说了也怪,那舟子挨了李存勖一脚,手脚倒是不再酥软了,赶忙跑到船尾用力摇橹,那船儿本就离粱军营垒甚远,不过划了几下,便脱离了弓箭的射程,一支支箭矢纷纷落在船尾后的河面,倒好似在替李存勖他们送行一般。

    三日之后,数万河东兵列阵于河堤之,长矛如林,铁甲如云。李存勖站在军前,第一个走入河中,果然正如那舟子所言,当日的河水下降了许多,李存勖已经走入河中七八丈远,若在往日里,河水就算不没顶也已经淹到脖子处了,可当日却刚刚没过膝盖深,他转过身来,高声对岸的将士们大声喝道:“粱贼作恶多端,弑君逆行,天地不容。今彼欲借河水自顾,然天使河浅,假我等之手灭之。吾等以顺讨逆,何忧不胜?”

    岸的河东将士见状,无不以为这是天护佑李存勖,定要灭粱的征兆,齐声高呼万岁,无不争先涌入河水之中,列阵而行,向对岸的梁军大营涉水而去。

    对岸的梁军得知对岸的敌军动静,也早就在河堤列阵准备迎战,他们本以为敌军有舟船相助,却没想到河东军竟然就这般直接涉水而行,不由得齐声哄笑,不少人都以为敌军统帅都已经疯了,将这大河当做北方可以随便涉水而过的小河。可随着河东军的士卒逐渐进入河心,河水淹没的高度却始终没有超过大腿根部,梁军士卒开始骚动起来。对于这些从军钱没有什么知识的穷苦百姓来说,唯一能够解释眼前这种一场奇异景象的理由就是敌军获得了某种超自然力量的保佑,能够浮水而行,再想起起那些河东杂胡彪悍善战的传闻,梁军阵脚开始松动起来。

    梁军主将谢彦章自然不会像普通士卒那般愚昧无知,他很快就弄明白了原因,连忙对身旁的亲兵喝道:“传令下去,并非是河东贼会妖术,不过是河水变浅了。沙陀贼所长不过是骑兵罢了,今天他们舍骑就步来战,乃是自寻死路,我们居高临下,定能大获全胜。行伍中若有妄动着,一律处斩!”

    在梁军军官们的弹压和号令下,很快梁军阵中便恢复了秩序,一队队弓箭手开始前进到河岸边,拉满了弯弓,随着军官们的号令声,向河中的敌军射出了一排排利箭。随着羽箭的落下,河中的河东军不但有人倒入水中,中箭受伤者即使没有立刻死去,也会被河水淹死。但是军卒们看到身为一军之主的李存勖毫无畏惧的走在第一排,又鼓足了勇气,咬紧牙关忍受着头顶纷纷落下的羽箭,向对岸趟水前进。

    谢彦章看着河岸下不顾倒下的同伴,默默向河岸前进的河东军士卒,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对于和河东军打了数十年交道的他来说,最让他忌惮的倒并非敌军的骑兵优势倒也罢了,而是那股子渗入到骨髓里的蛮勇,多少次梁军对垒,河东军已经打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却能够咬牙坚持到最后,而梁军却往往在占尽优势的局面因为一点挫折而溃败千里,痛失大好局面,夹城之战是这样,柏乡之战也是这样,该不会今天还是这样?

    这时,一支划过谢彦章耳旁的羽箭将他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猛的摇了摇头,将那些不祥的念头赶出脑海之中,看到涉水渡河的敌军已经离河岸不过二十步了,高声下令道:“弓箭手退后,甲士前,不可让晋贼登河堤,后退一步者斩!”

    随着谢彦章的号令,梁军的弓箭手们向后退去,消失在梁军甲士行列的间隙中。这些控鹤军甲士的装备十分精良,手持十二尺长的枣木长槊,身的沉重铁甲反射中让人胆寒的冷光,比起他们来,猛扑来的河东军选锋的甲兵就要差远了,连规格形制都差异甚大,很多都是从梁军手中夺过来的,但这些凶悍的勇士们,刚一离开河水,便喊叫着扑了来。

    两军的第一阵接触充满了混乱,即使是最老练的将领也难以立刻判断出哪一方更占有优势。河东军的士卒们想要竭力打开面前这道人墙,登河堤;而梁军则恰恰相反,想要将眼前这些敌人赶下河去。不到两里长的河堤到处都是互相厮杀的人群,一块炕桌大小的土地在半盏茶功夫便易手了四五次,流出的鲜血足以灌溉十几次面的庄稼。

    李存勖猛的刺出长枪,锋利的枪刃刺穿了敌人的胸甲,没入了胸口。那个梁军军官绝望的抓住了枪杆,但鲜血立刻从口里涌了出来,他明亮的双眼很快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李存勖用力一拔长枪,想要对付下一个敌人,但他立刻恼火的发现自己刚才刺的太猛了,敌人的胸骨卡住了枪尖,一时间拔不出来了。他只得丢下长枪,拔出腰刀准备应付下一个家伙。

52杨刘2

    正当此时,一名侍卫从侧面猛冲前,一边挥刀挡住了正面的敌人,一边气喘吁吁的喊道:“大王,这里让我们来,指挥全军才是你的事!”

    李存勖被侍卫这般提醒,这才反应过来,他少时便随其父李克用征伐,弱冠便继承大业吗,于夹城一战大破梁军,其后东征西讨,沙陀铁骑所向无所不破,实在是当世顶尖的统帅。如果硬要说此人在军事指挥方面还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有时候求战**过于旺盛,以至于将自己置于一员勇将的地位,忘了自己大军统帅的本分。不过其一经手下侍卫提醒,便立刻清醒了过来,凭借良好的战场感觉,立刻对战况做出了冷静的判断:虽然现在还胜负未见,但面对占据了河堤地利的梁兵,被河水限制了骑兵冲击力的河东军是很难取得突破的,如果自己不趁着敌军还没有从己方的果决行动中清醒过来,主动撤退,那等待着自己的无疑是一场惨白。

    “传令下去,第一阵撤退,让对岸的第二阵前进,准备接应!”

    “喏!”一旁的传令兵立即飞快的奔忙开来,这下就看出河东军相对于梁军的巨大指挥优势了,由于李存勖身兼晋王和大军统帅两个身份,不存在下掣肘的问题,连续的胜利更加强了全军将兵对李存勖的命令正确的信任。反观梁国一方的粱末帝得位不正,本身又性格柔弱,无法慑服梁太祖朱温留下的老臣宿将,只得用自己的新近心腹加以节制,且不说这些新进臣子有无足够的才能统帅大军作战,只凭他们浅陋的资历就决定了他们没有足够的威望来慑服那些功绩累累的骄兵悍将,结果这种下相疑的军队碰到指挥高度统一的河东军自然连战连败了,而这一系列失败又加剧了统帅和将吏们之间的猜忌。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像方才李存勖这种敌前撤退的命令,各军稍不协调就会导致全军崩溃,但在河东军高度统一的指挥下,却完成的十分漂亮。

    “沙陀贼败了,败了!”

    当看到河东军向对岸退却,河堤的梁军发出一阵阵欢呼,大队的士卒冲下河堤,发起凶猛的追击。在梁军凶猛的冲击下,不断有掉队落单的河东士卒被吞没,当退到河心的时候,第二阵河东军赶了来,和第一阵汇合,回头迎击梁军,残酷的战斗又重新爆发了,大量的鲜血流入河水中,浑浊的河水渐渐变成了一种恶心的酱黄色。

    一名身材粗壮的将佐气喘吁吁的赶到李存勖身旁,他的右脸颊有一道刀伤,伤口的皮肉翻了过来,深可见骨,流出的鲜血已经将半张脸染的通红,看去分外可怖,嘶声喊道:“大王,这里太危险了,你先退后到堤去,这里有我们盯着就行!”

    “不行!”李存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部属的建议,河水淹过他的大腿,经过方才的激战,他的脸色有些惨白,不断有从他的身旁飞过,可他却好似没有感觉到一般,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不远处的战局。

    “传令下去,让牙兵半甲待命!”李存勖突然下令道,一旁亲兵赶忙传令下去,正当此时,阵型左面传来一阵骚动,却是那边又一股梁军援兵投入了战斗,压得对面的河东军步步后退,眼看就要垮下来了。

    李存勖的目光转向那个受创将佐,沉声道:“梁军甲胄齐全,负担沉重,若是占据河堤不下来,我也拿他们没啥办法,可他们弃了地利,披着铁甲到河里来和我们厮杀,便是自寻死路,三郎,你且领我旗下亲卫再去厮杀一番,只要再坚持半盏茶功夫,今日定能大破粱贼!”原来那将佐姓李名从珂,乃是河东大将李嗣源的从子,以为小字二十三,因此常被称为“阿三”、“三郎”,因为骁勇善战,此次便随李存勖出征,在亲军从马直中担任指挥使。

    “诺!”李从珂躬身领命,便转身涉水而去。

    在得到李从珂带领的援兵支援之后,梁军在左翼的攻势渐渐被遏止住了。随着战斗的持续,梁军开始渐渐吃不住劲了,淹过大腿的河水也带走了很多的热量,当那股子眼看胜利即将到来的兴奋劲头过去之后,梁军士卒渐渐感觉到他们身的铁甲显得分外沉重,不少人开始停住脚步,用长枪拄地,剧烈的喘息起来。

    “是时候了!”李存勖兴奋的挥舞了一下拳头,他鹰隼一般的眼睛发现这个敌军力竭的征兆,他转身喝道:“摇动大旗,让岸的牙兵进攻敌军的右翼!”

    看到河中的中军大旗摇动,早已憋足了劲头的河东牙兵兴奋的踢打坐骑的马腹,驱使着战马冲入河中,向梁军右翼冲去,只披了半甲的他们在马显得更外轻快,无数只马蹄溅起的水花飞入半空中,就好像被打碎的琼玉一般。

    随着隆隆的水花声,河东军牙兵的前锋出现在梁军的视线中,梁军的右翼和河东军的左翼同时发出一片喊叫声,只不过一方是绝望的,而另外一方是兴奋的。原来这队河东骑兵出击的路线颇有学问,他们是先赶到己方阵后,然后贴着己方左翼的边缘迂回,这样一来,梁军的视线就被对面的河东军给挡住了,一直到河东军的骑兵的前锋绕过了己方阵线的左端,梁军才发现这个恐怖的现实。

    河东军的牙兵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他们绕过梁军的右翼,狠狠的打击在敌军步卒的后背,梁军的都头和校尉们声嘶力竭的吼叫着,想要将部分士卒队形变换,好在自己右翼的侧后方重新形成一条战线,以敌军迂回骑兵的冲击。但已经晚了,正面的河东军看到己方的骑兵已经迂回成功,也奋起最后一点体力,向对面的敌军扑去。在两个方面的夹击下,整个梁军的右翼终于缓慢的,但不可逆转的崩溃了。越来越多的梁军士卒绝望的丢下手中的武器,解下盔甲,向河岸逃去。

    河堤,谢彦章脸色惨白,只不过半盏茶功夫之前,胜利还仿佛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可转眼之间,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仿佛都翻转过来了。河床成群的梁军士卒在逃跑中跌倒,他们身的沉重盔甲现在反而成为了他们丧命的原因——那使得已经精疲力竭的他们无力再爬起来而淹死在河中,在昏黄色的大河,满是褐紫色的梁军袍服,就好像一块一副拙劣的后现代油画。看到这一切,谢彦章不禁痛苦的闭了双眼。

    “将军,将军,快想想办法,不然败兵就要冲乱阵型了!”一阵疾呼让谢彦章重新睁开了双眼。只见成群的败兵已经登了河滩,正向河堤的梁军本阵冲来,后面的河东军追兵的速度并不快,显然他们打算裹挟着败兵冲垮敌军阵型,再一举获得全胜。

    就在这一瞬间,谢彦章的脑海中闪现过好几个念头,但就在下一瞬间他便下定了决定,沉声喝道:“传令下去,让败兵向两边退去,不得冲动阵型,违令者,格杀勿论!”

    数十个传令兵重复着谢彦章的命令,但是绝大部分梁军溃兵已经在恐怖中失去了理智,他们本能的将己方军阵当做最安全的所在,冲了来,当军吏看到警告无效之后,立即发出了放箭的命令。随着弩机的沉闷扳机声,一阵阵箭矢射了出来,将最前面的几排溃兵射倒在地,在**裸的死亡面前,溃兵们停住了脚步,绝望的惨叫声和怒骂声笼罩在河滩之。

    “谢彦章倒也还果决的很,在梁军中也算的是良将了!”李存勖站在河岸,冷笑道。他此时已经回到了河岸,一旁的侍从正在侍候他换干燥的衣服。虽然是六月天,但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被河风一吹,还是会生病的。李存勖换好了衣衫,跳战马,沉声道:“传令下去,点燃狼烟,让杨刘城中守军出城,夹击粱贼!”

    随着一股笔直的黑烟升天空,一直静默的杨刘城终于有了动静,城中的河东守军推开了城门,冲开了城外梁军的长围,大肆烧杀放火。这成了压倒梁军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谢彦章再也无法抵挡对岸河东军的猛攻了,带着败兵向己方的壁垒逃去,杨刘城外的旷野里,到处都是穿着褐色军袍的梁军尸首,辎重器械委遗如山,经此一战,梁军控鹤军,左右龙骧军精锐尽丧,虽然后来也有重建,但战力较之先前,早已不可以道里计了。

    “禀告大王,经过各部略计,此战我军共斩首八千九百余级,生俘敌校尉以七百余人,士卒一万四千余人,器械粮秣累积如山!”李从珂跪伏在地,高声向站在大旗下的晋王李存勖禀告,有些兴奋过度的他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失仪,今日一战,他陷阵十余次,屡破梁军,立功极大,所以才以一介指挥使却能够向晋王禀告战绩,可谓是莫大的殊荣。

    李存勖闻言颔首道:“甚好!经此一战,粱贼已丧胆矣,待我先经略兖、郓二州,平定山东,再回师向西,待到讨平逆贼,以酬先王之愿后,再与诸卿共享富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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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节度介绍:
作品卖点:节度使:唐代外臣之,掌总军旅,颛诛杀。赐双旌双节。行则建节、树六纛。反复无常的枭雄,流民,乱世,便是父子兄弟,都用尽一切手段互相厮杀的时代。主角由弱者变为强者,由勇士变为魔王。
6翔满身鲜血,箕踞而坐,指着吕方大骂道:“汝可知千万人死于你手,白天颂声震动天地,难道你夜里没听见万人切齿咒骂。死后定堕入无间地狱,只恨今日不能与汝俱亡。”
衣锦城中,钱缪宅外,大军云集,吕方对城头喊道:“钱王昔日围攻越州,可想有今日。”
钱缪答道:“某扫平乱贼,不过为王前驱而已。”
吕方看着满脸血污的徐温,叹道:“公昔与某为同殿之臣,若戮力勤王,无有私意,乌有今日乎?”
徐温曰:“英雄不两立,天亡仆以资公也。”天下节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下节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下节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