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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天     伏藏师txt下载     伏藏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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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偷突遭杀戮

    引子:xī zàng镇魔图

    唐卡也称唐嘎、唐喀,是藏文音译,特指用彩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轴画。它是藏族文化中一种独具特sè的绘画艺术形式,题材广广泛,内容涉及xī zàng民族的历史、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等诸多领域,被历史学家尊称为“藏民族的百科全书”。

    中国大陆现存的传世唐卡大都是藏传佛教和苯教作品,其中有两幅名为《xī zàng镇魔图》的唐卡,尤其引起了历史学家们的关注。

    该唐卡是xī zàng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在整理罗布林卡文物时发现的,大小一致,内容相同。唐卡的画面高152.4厘米,宽73厘米。图中,魔女**仰卧,双脚微曲,右臂上举,手腕下垂;左臂上抬,手腕弯过头顶。身上有山有水,脉络清晰,全身各处修建了许多大小寺庙,其中包括传为公元七世纪修建的镇肢、再镇肢等十二镇魔神庙。

    《xī zàng镇魔图》的内容来自于吐蕃王松赞干布、唐朝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联手在拉萨修建寺庙镇压地底女魔的久远传说,但在罗布林卡文物发掘之后,另一则传言也渐渐浮出水面——

    当年,文成公主入藏时,其主要目的并非联姻,而是以此为契机,带领当时的“瓦岗寨三千伏魔师”镇杀女魔,为天下消除“女皇参政、月华蔽rì”的大祸。入藏后,瓦岗寨伏魔师与xī zàng、尼泊尔、印度、锡金、泰国等地的得道高僧一起,奉献自身骨血,共同绘制了具有无上法力的“xī zàng镇魔骷髅唐卡”,把女魔永久地镇压于xī zàng布达拉宫山底。

    骷髅唐卡是藏地不传之秘,随着“镇魔”结束,该技艺也湮没于历史长河中。

    从藏传佛教的角度看,“镇魔”已经完成,xī zàng各地人民过上了文明开化的生活,但时至今rì,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由罗布林卡的《xī zàng镇魔图》入手,再度探寻“镇魔”真相,却有了震惊中外的巨大发现……

    第一章 小偷突遭杀戮

    阳光有些炫目,关文移动了一下位置,完全躲入檐下的yīn影里,松松地握着铅笔,在写生簿上快速地涂抹着。

    他画的,是扎什伦布寺的密宗院大殿飞檐与远处的尼sèrì山诸峰。灰sè的瓦,灰sè的草,以满山五颜六sè的经幡为背景,形成强烈的对比,更显出扎什伦布寺的古老宁静。

    在寺内,关文的心永远都是宁静淡泊的,如同大殿内外终年不熄的酥油灯,无论人来人往变换多少次,灯仍是灯,不为任何人而容颜更改。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由前院走过来的一队奇怪的人。他们既不是衣着鲜亮的游客,也不是满身尘土的朝圣者,更不是披着绛红僧袍的本寺修行者。

    这队人总共有十五名,无一例外,全都穿着宽大的黑sè风衣,风帽拉起,低低地遮住了额头。

    排在队伍末尾的那人经过关文身边时,忽然转过头瞥了他一眼。一瞬间,关文眼中仿佛有两颗星子突然炸开了,对方的眼神犀利明亮,带着一种极睿智、极敏锐的湛湛光芒。

    关文立刻判断出,那是一个容颜姣好、秀外慧中的年轻女子。他是画家,有着非同一般的观察力,自信不会看错。

    眼神交错的刹那,关文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轻轻触动,那女子的容颜看上去似曾相识,但在记忆中搜寻,却又渺然无踪。

    那队人鱼贯进入密宗院的灰sè木门,木门随即关闭,挡住了关文的视线。不过,他记住了对方身上的味道,那是极其淡雅的香水味,香远益清,并未被寺内空气中弥散的酥油味、檀香味盖住。

    关文走进强巴佛殿的时候,腋下夹着写生簿,两边耳朵上各夹着一支铅笔,眉头习惯xìng地皱着,正在构思角度,考虑怎样才能把黄昏中的强巴佛画得更为仁慈悲悯,画出那天下无双的巨大铜佛内心的复杂世界来。

    强巴佛就是汉地佛教的弥勒佛,在藏传佛教中,强巴佛是掌管未来的佛,所以深受信徒的崇敬。强巴佛殿,藏文叫做强巴康,由九世班禅曲吉尼玛于1914年主持修建。佛像高26.2米,肩宽11.5米,脚板长4.2米,手长3.2米,中指周长1.2米,耳长2.8 米,是世界上最高最大的铜塑佛像。

    关文一直认为,xī zàng各大庙宇中保留下来的佛像都是有其内心世界的。无论是铜佛、金佛、玉佛、木佛、石佛还是泥胎佛,最初的铸造过程中,都灌注了来自于铸造者的某种奇特的信仰、颂赞、祝祷在里面。作为一名画家,唯有透过佛像的表面深入探究其渺远的深层,才能UU小说传神,为千万佛像留下不朽的近影。

    强巴佛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人,垂着头,双手合十于胸前,正在虔诚地默祷。

    关文的心思全在铜佛上,根本没有看清那人是男是女,只是一门心思地仰头看着强巴佛的脸。

    在藏传佛教中,强巴佛是掌管未来的未来佛,所以很受信徒的重视,每天来此朝拜的人不计其数。对于这些人,关文已经熟视无睹了,所以他只沉浸在自己的jīng神世界里。

    如果不是那人骤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惊扰了他,他可能永远都不会侧过头去看对方一眼的。

    “唉……这么多年了,我苦苦寻觅、苦苦等待,终于在这里看到了黑暗世界中的一线微光,可是你总该给我多一些启示啊?不要让我再惶恐不安地徘徊在梦里……再多给我一些启示吧,哪怕是一个字、一幅画、一些声音……你不给我,却把我困在黑暗中……如果不能给我启示,就放了我吧,让我忘掉那些奇奇怪怪的事……”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大约在二十几岁的样子。

    关文侧过头,看到了女孩子左侧脸部的剪影。她有着瘦削的颧骨、挺直的鼻梁,立体感极强的人中和嘴唇以及一个尖刻秀气的下巴。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修长细密的睫毛一直在不安地跳动,显然内心正在经历痛苦的挣扎。

    “洗掉我内心那些痛苦记忆,那些是不属于我的,我只希望跟别人一样,能在夜晚安然入睡。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女孩子的声音颤抖起来。

    黄昏的山雾已经由寺外涌进来,聚集在殿外的空地上。

    天sè一暗下来,酥油灯的光就变亮了许多,寺院内外,到处可见一圈圈温暖的昏黄光晕。

    这是关文在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因为这种明与暗的交替对比,总能带给他一些懵懵懂懂的哲思。他虽然无法捕捉住心灵在刹那间的悸动,但却非常享受这一刻。

    他闭上眼,闻着空气中飘荡的酥油灯燃烧时发出的香味,耳边偶尔听到火焰中灯芯轻轻的爆裂声。

    “嗒嗒嗒嗒”,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进了强巴佛殿。

    关文没有睁眼,他的思想正飘在云端,灵魂也仿佛离开躯壳。

    “哎哟——”女孩子叫起来。

    关文睁眼,正看到一个穿着黑sè皮夹克的男人向殿外逃去,手里抓着一个黑sè的挎包。

    女孩子站起来,惊惶地叫着:“抢劫,有人抢我包!”

    关文不假思索,拔腿向外追。

    那男人的身手极其敏捷,关文追出殿门,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他茫然地在殿门外站住,不知道往哪边追。

    女孩子跑出来,没再叫,无奈地在关文身边站住,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小偷一般只要现金,挎包和里面的证件随手丢,有人捡到的话就会送到寺里的失物招领处去,别担心。”关文安慰那女孩子。

    女孩子点点头:“谢谢你。”

    关文苦笑:“别谢我,我又没帮到你什么。”

    他是画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看这情形,就算追到小偷,也拿不回挎包来。

    女孩子摇摇头:“你能帮我追出来,已经很感激了。”

    她活动了一下右臂,脸上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倒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低叫。

    “怎么了?”关文问。

    “挎包刚刚背在肩上,小偷拽断背带的时候用了很大力气,现在我的右肩很痛,整条右臂都不敢动,像是连根断掉了一样,好痛……哎哟好痛……”女孩子向后退了一步,倚在一根大柱子上。

    关文皱眉,有点手足无措。

    女孩子慢慢地动了动右臂,哎哟连声,痛得直掉眼泪。

    “你还能不能走路?我送你去医院?”他问。

    医院就在扎什伦布寺大门内右侧,本身便是一座古sè古香的寺庙式建筑。

    女孩子摇摇头,扯到痛处,又是一阵哎哟:“我动不了……我一点都动不了……”

    关文又皱了皱眉,放下写生簿,但却不敢冒然走上去搀扶女孩子,毕竟是萍水相逢,瓜田李下,他得避嫌才是。

    “关文。”有人从大殿拐角处走出来,脚步轻快,身着绛红sè的僧袍。

    关文抬头,松了口气:“巴桑师父,你来得正巧——”

    浓眉大眼的年轻僧人走到台阶下,仰面向上,上下打量着女孩子。

    “巴桑师父,你来得正好,这位小姐刚刚被人抢包,右臂受了伤,疼得不能动。你是都吉上师的得意弟子,jīng通医术——”

    不等关文说完,僧人便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并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女孩子的右肩轻按了两下。

    女孩子又哎哟了两声,显然痛得厉害。

    “是严重的关节脱臼加上筋络扭伤,有些麻烦,不过我师父就在白塔那边——小姐,你能不能站起来走?”僧人的汉语说得非常流利。

    女孩子再次摇头:“我半边身体没有知觉了,一动都不敢动。”

    僧人叹了口气:“没办法,那我只能去请师父过来了。”

    关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因为年轻僧人巴桑降措的师父都吉上师全名都吉群佩,自修医术四十年,是扎什伦布寺一带首屈一指的名医。

    “小偷太可恶了,等会儿抽出空,我把他的模样画下来,交到寺院民管会那里去。只要他再露面,就一定被抓住……”关文自言自语。

    巴桑降措后退一步,对女孩子说:“请忍耐几分钟,我这就去请师父。”

    女孩子点点头:“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下了台阶,巴桑降措又回头望着关文:“尽快画下小偷的样子,对方下手那么狠,不赶紧抓捕,不知道还要坑害多少人。”

    关文点头,掀开写生簿,略微思索了几秒钟,随即下笔,只用了半分钟,就把那个穿着皮夹克、牛仔裤、旅游鞋的汉族小偷画出来。小偷的头发很短,圆脸、小眼睛、薄嘴唇,左边耳垂上还挂着一颗小小的珊瑚珠。

    他把写生簿展示给女孩子看:“小姐,你认识他吗?”

    女孩子忍着痛,认真地看了几眼,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像有点印象,我到达rì喀则的这几天,在城里城外都见过他。”

    关文低头看着写生簿,铅笔笔尖停在小偷抓着挎包的那只手手背上。

    他似乎看见那只手上有着某种纹身,但只是一瞥之间的事,他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至于细节,无法看清。

    很快,瘦削jīng干的都吉上师便赶来了,但他只是一个人,巴桑降措并没跟在后面。

    都吉上师上了台阶,先观察了女孩子的伤势,然后右手握住女孩子的肘部,左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会有点痛,忍住。”都吉上师说。

    女孩子倒吸了一口气,紧紧地咬住下唇。

    “关文,你亲眼看到了抢包事件?”都吉上师回头,一脸严肃。

    关文点点头,把写生簿立起来给对方看。

    都吉上师冷冷地说:“扎什伦布寺的治安一向都没什么问题,近三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在寺内发生抢包事件。巴桑说的时候,我根本都不相信。”

    关文能够理解都吉上师的心情,身为扎什伦布寺的僧人,对于寺庙的声誉看得比xìng命还重要。

    “千真万确,我画下的,就是小偷抢包逃走的样子。”关文郑重地说。

    都吉上师冷笑:“世间的万千纠葛,都是前有因、后有果的。如果那人只是跟这位小姐有矛盾,目标只是她,就不能称之为小偷了。”

    女孩子开口:“我不认识他,根本不认识,怎么会有矛盾?”

    都吉上师的双手突然一拉、一掀、一顿,不等女孩子痛呼出声,枯瘦如鸟爪的右手便沿着女孩子的肩头、上臂、手肘、小臂、腕部、手掌、指尖一路捋下去,而后撒手后退,拍打了两下手掌,低声说:“好了。”

    “啊——啊……”女孩子猛地大叫起来。

    “已经好了,过了今晚就不会痛了。”都吉上师抖了抖僧袍,不悦地摇头,“连这点痛都受不了,还怎么敢千里迢迢到xī zàng来旅游?”

    女孩子连叫了七八声,蓦地跳起来,躲到柱子后面去,仅露出左臂向前指着:“看他,快看他……”

    其实关文早就看见了踉踉跄跄闪出大殿拐角的那个人,他是倒退着过来的,右手捂着脖子,左手垂着,手腕上缠着一条黑sè的带子,女孩子丢失的挎包就在地上拖拉着。

    都吉上师回头,脸sè一变。

    “他就是抢包的小偷。”关文低声说。

    女孩子急促地闪出柱子,跑到关文身后来,而都吉上师则展开双臂,把两人全都挡在后面。

    小偷倒退了二十多步后,脚后跟磕到地面上铺着的青灰sè页岩,险些跌倒,借势转身,变成了面对三人的情势。

    “你是什么人?”都吉上师厉声问。

    小偷放开了捂着脖子的手,他的喉结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chéng rén拇指粗细的血洞。

    关文吓了一跳,写生簿落地。

    “青……龙……”小偷叫出了两个字,嘴里、鼻子里一起冒血,但他没有叫出第三声便仰面倒地,双脚无力地蹬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女孩子吓坏了,双手抱着关文的胳膊,指甲几乎要隔着夹克衫掐到他的肉里去。

第二章 都吉上师之死

    民管会的人很快赶到,先对着小偷的尸体拍照保存证据。

    作为目击证人,关文、都吉上师、女孩子都被要求做了详细的讯问笔录。

    现在,关文知道那女孩子名叫宝铃,是香港来的舞蹈家。不过,笔录归笔录,没有人知道小偷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又是被谁杀死的。

    “我的包里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一把钥匙。”检查了自己的挎包后,宝铃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

    “是什么钥匙?”民管会负责治安的扎西拉姆队长问。

    “是一把白铜铸造的古代钥匙,本来放在这里面——”宝铃拿起一个黑sè的丝绒袋子,底朝天翻过来,里面空空如也。袋子约三寸长、一寸宽,看来那钥匙也不会太大。

    扎西拉姆皱眉:“小偷从抢包到死亡前后不到半小时,挎包就在他手上,难道有人黑吃黑,把那钥匙抢走了?可是,宝铃小姐,如果他们要抢你的东西,早在rì喀则城里就能找机会动手了,何必要赶到寺里来费事?”

    宝铃急了,大声反问:“你是在指责我故意说谎吗?”

    民管会的其他人赶紧一边打圆场,一边把扎西拉姆先推开。

    关文走到小偷身边,仔细观察小偷右手手背上的纹身,原来是一条盘成一团的青sè小龙。他站起身,把写生簿里的那幅画扯下来,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小偷死了,他的画也就没用了。

    都吉上师也走过来,低头看着尸体。

    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渐淡了,剩下的,仍旧是在扎什伦布寺存在了百年长存的酥油灯味道。在xī zàng,任何事物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消失,唯有佛号、经幡、酥油灯和千万佛像永存。

    “关文,到我房里去,有事问你。”都吉上师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关文一怔,刚要转头,都吉上师立刻发出jǐng告:“别回头,别出声,我先走,你几分钟后跟过来。”

    都吉上师的僧舍在白塔南面,关文知道地点,但未经邀请,从未进去过。

    关文不明白都吉上师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神神秘秘的,但对方是寺里的医药权威,德高望重,既然吩咐了,自己只能照做。

    都吉上师刚离开,宝铃就走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民管会的办事员次仁贡木。

    “你们守着,我搜搜他身上,如果没有什么白铜钥匙,这件事就只能先告一段落了。”次仁贡木说。

    宝铃咬着嘴唇,固执地坚持:“钥匙原先就在挎包里,如果不在他身上,就是被他的同伙带走了。”

    次仁贡木小声嘟哝:“同伙?哪里有什么同伙?你一定是看小说看多了……这里是扎什伦布寺,是朝圣的地方。这只是意外……”

    关文想抽身离开,被宝铃一把拉住。

    “这里没我什么事,我只看到他抢包,没见过钥匙。”他苦笑着解释。

    “关先生,我刚刚听民管会的人说你是一个很好的画家,能够画出别人心里想到的事。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帮我画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就在我脑子里……”宝铃急促地说。

    关文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很好的画家”,但他在扎什伦布寺待了一年多,绘画技艺的确突飞猛进了很多,画任何事物都能表达出独特的神韵。

    “好的,我们可以明天再联络。”他看得出,在都吉上师的神妙医治下,宝铃的伤痛已经消除九成,自己能够照顾自己了。

    “可是,我到哪里去找你呢?”宝铃又问。

    关文在写生簿上匆匆写了个地址,扯下来交到宝铃手上。

    这时,次仁贡木已经蹲在小偷身边,开始翻对方的上衣口袋,这也就吸引了宝铃的注意力。

    关文赶紧抽身离开,向南边走。

    他跟都吉上师交往不多,不知道这次对方有什么要紧事,所以脚下越走越急,恨不能一步跨到僧舍去。

    扎什伦布寺是依山而建的,寺内道路铺满了就地取材的页岩,并不是十分平坦。有几次,关文差点被绊倒,累得气喘吁吁的。

    刚过了白塔,四周突然响起了激烈的狗叫声。起初大约有二三十只狗一起叫,接着附近的狗全都加入,到了最后竟然有几百只狗同时在狂吠,声音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在这藏地古寺殿宇之上来回盘旋着。

    关文停步,靠着墙喘息,心里急慌慌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对面,就是高耸的白塔。暮sè笼罩之中,白塔昂然屹立,如白衣巨人般挺拔。平rì里关文走过白塔,能够感受到它的圣洁,但现在,他脑子里空空的,心怦怦跳,总觉得四周暗处仿佛隐藏着不知名的獠牙怪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冲出来择人而噬。

    狗叫声持续了至少五分钟,终于慢慢平息。

    关文抹了把汗,继续向僧舍那边去。

    没走几步,巴桑降措从右侧岔路上急匆匆地走过来。

    “关文,你去哪里?”巴桑降措问。

    关文没有防备,脱口而出:“都吉上师要我过去谈事。”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因为当时都吉上师吩咐他跟过来时声音很小,明显是不想让第三者得知。

    所幸,巴桑降措没有追问下去,亮了亮手里的一册经书:“正好,我也要去见师父还书,一起走吧。”

    关文点头,两个人并肩向前走。

    “刚刚的狗叫有点吓人啊,对吧?”巴桑降措问。

    关文点头:“是啊,寺院外那么多放生狗,一只叫,几百只跟着叫,没办法。”

    巴桑降措笑起来:“我们是男人,肯定不怕狗,可那位宝铃小姐就不一样了。女孩子嘛,总是怕这怕那的,一个小小的关节脱臼就疼得她走不动了,真是有点好笑呢!”

    关文也笑,因为他记起了宝铃逼着民管会的人还她白铜钥匙的事。他不得不承认,宝铃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子,虽然在负伤、痛哭之后,五官依旧jīng致美丽,可见她到扎什伦布寺来之前,是素颜朝天,本sè无妆。

    来扎什伦布寺朝拜、参观的女孩子虽多,但像宝铃那么美的,却是万里无一。

    想到宝铃,他不自觉地连叹了两口气,前一声是赞叹,后一声是惆怅。于他而言,再美的女孩子也是过眼云烟,在扎什伦布寺待不过一两天、一两周,然后就离开,此生不会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

    “叹什么气啊?”巴桑降措问。

    关文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是——”

    骤然间,他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不寻常味道,心里突然一紧,倏地停步。

    前面就是僧舍,转过拐角就到都吉上师的房间了。

    巴桑降措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断地抽着鼻子。

    “是血腥气——巴桑,我闻到了血腥气!”关文叫出声来。

    巴桑降措疑惑地反问:“怎么会有血腥气?”

    关文愣了几秒钟,突然向前飞奔。过了拐角,他一眼就看见都吉上师房间的门半开着,一只手臂搁在门槛上,五指张开,仿佛要抓住什么。

    他停下来,屏住呼吸,梦游一样一步一步向前走。

    巴桑降措比他反应要快,飞奔到门口,一把推开门,随即大叫:“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关文脑子里像捣了一团浆糊似的,一步一挨到了门口,靠着门框向里看。

    都吉上师俯卧在门槛内,身子下面一大滩血,左手捂着喉咙,右手向外伸着。很明显,他已经死了,这种诡异而徒劳的动作是他临终前极力挣扎而留下的。

    巴桑降措连喊了几声,都吉上师都没有回应。

    “你守着这里,我去叫人!”他倒退着出门,向南面的民管会方向飞奔而去。

    关文定了定神,用力站稳,向屋里望着。

    都吉上师房间里的布置非常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靠墙角的地方,是一个松木板搭起来的简易书架,共有两层,上面摆满了各种医学书籍。桌上也摆着许多书,每一本都是摊开的,用青石块磨成的镇纸左右压着。

    据关文所知,都吉上师足不出寺,除了看病看书、参禅悟经,几乎不跟别人来往,不可能惹上什么仇家。看屋内陈设,其人又清贫之至,更不可能因为劫财而受袭。

    “爹玛(藏语:伏藏)……爹玛……”都吉上师的身子动了动,急促地喘气,含糊不清地叫了两声。

    关文俯身,握住都吉上师前伸的那只手:“上师,我是关文,你要告诉我什么?别急,巴桑已经去找人了,我们这就把你送到医院去!”

    “巴桑……”都吉上师的声音越来越轻,被关文握住的手也渐渐冷了。

    关文叫了几声,确认都吉上师真的已经过世了,不觉有些黯然。一小时前,他们还在弥勒佛殿那边交谈,一小时后就yīn阳永隔了。这种人世间的生死意外,来得实在是太快了,令人难以置信。

    民管会的人很快到达现场,全都面露难sè。

    先是小偷,后是都吉上师,扎什伦布寺一晚上发生两起离奇血案,令民管会的人大感头痛。两名死者的伤口都是喉结上,形成了一个拇指粗的血洞。近年来,民管会很少遇到此类诡异事件,没有案例可循。

    关文如实地回答了一切,从都吉上师在弥勒佛殿前的低声吩咐讲到路上听到的奇怪狗叫声,事无巨细,全都一一详述。

    巴桑降措的话与关文相互佐证,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民管会的人登记结束后,有人把都吉上师的尸体抬走。

    作为都吉上师的弟子,巴桑降措亲自动手,把书桌收拾干净。他的动作异常缓慢,悲伤之情,溢于言表。事实上,寺里所有的人对都吉上师的死都很伤感,因为那是一个医术高超、普济众生的好人,寺里寺外的人都曾得到过他的妙手救治。

    “关文,你先回去吧,师父的后事会有专职人员处理,跟你关系不大。”巴桑降措说。

    关文嗫嚅着问:“都吉上师最后提到伏藏的事,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巴桑降措摇头:“我不知道,从未听师父提起过。关文,你确定最后听到的话是‘爹玛’而不是别的什么?”

    关文点点头:“千真万确。”他在扎什伦布寺待了这么久,对于当地僧人的藏语发音相当熟悉,况且都吉上师当时的语速很慢,所以自信绝不会听错。

    “你先去吧,如果民管会的人有需要,我会让他们去你的住所。”他说。

    关文答应一声,走出了僧舍。

第三章 血井红水

    关文是不属于扎什伦布寺的,他只是一个画家,由山东济南来到寺中边看边画,只是出于一种对xī zàng寺庙艺术的热爱。

    他的住所,是寺外几吉朗卡路上的一家家庭旅馆,旅馆在路南,紧挨着xī zàng刚坚唐卡绘画艺术中心。

    几吉朗卡路上的路灯已经亮了,路南的餐厅灯火辉煌,迎接着全世界各地来的游客们。餐厅门口,则停满了饱经风霜的自驾游客们的越野车。

    这段路关文已经走了上千次,但从未如现在这样心情沉重。他突然很想喝酒,或是找个人聊聊,把心里的郁闷全都倾诉出来。可是,在扎什伦布寺,他举目无亲,除了寺里的僧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坐下来聊天的。

    “喂,你……等一下……”有人在路边招呼他。

    关文扭头,看到的是拎着挎包、拖着行李箱的宝铃。

    “是你?伤好了吧?”关文有点喜出望外。

    夜风大了,宝铃的长发飘飞起来,遮住了半边脸。她的样子,让关文联想到敦煌壁画里的飞天。

    “还行,能坚持。这边的旅店都住满了,请问你一下,近处还有没有稍微干净点、清静点的住所?”宝铃有些狼狈。

    关文想了想,指着家庭旅馆方向:“我住的是一家藏民自己开的家庭旅馆,还不错,你要不要看看?”

    宝铃点头:“多谢,如果方便的话,请帮把手,我的行李实在太重了。”

    关文走过去,把挎包和行李箱都接过来,两人并肩向东走。

    家庭旅馆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藏民夫妇开的,男的叫曲松坚,女的叫格桑。他们家共有两间北屋、三间东屋,还有一个石墙围成的小院。

    关文租住的是东屋其中一间,另外两间空着,有桌有床,收拾得非常干净。

    宝铃选了与关文相邻的一间,放下行李后,苦笑着向关文道谢:“没想到今天发生了这样的怪事,到现在心还在怦怦乱跳。有空的话,我们聊几句?”

    关文点头:“这里提供晚餐,我们可以到隔壁一边进餐一边聊。”

    东屋的第三间就是餐厅,条件比较简陋,只是一张圆形的大餐桌,再加几个木凳。

    格桑准备好了晚餐,一盆羊肉炖土豆,一盘木耳拌黄瓜,还有一大碗西红柿蛋花汤。

    “有酒吗?”宝铃问。

    格桑拿来了一瓶青稞酒和两个酒杯,然后关门出去。

    两人连干了三杯,庆祝今晚萍水相逢的缘分,很快就聊到了弥勒佛殿前的小偷被杀事件。

    “如果我知道有人觊觎那把钥匙,就不会独自一个人出城了,应该等我的同伴高翔赶来会合,然后一起行动。他是川藏线上的自驾游行家,身手很好,经验丰富,应付几个小毛贼不在话下。要知道,那钥匙对我非常重要,比生命都重要。如果没有钥匙,我也不会到扎什伦布寺来,但是丢了钥匙,我来这里也没用了……”一提到钥匙,宝铃的情绪立刻变得激动又沮丧。

    关文劝慰:“现在后悔也没用,民管会的人会继续调查,也许很快就有消息了。”

    宝铃摇头:“指着他们找钥匙,几乎没什么希望了。他们又不是jǐng察,平时除了维持秩序,别的什么都不会干。我已经打电话给高翔,要他找人帮忙。不出意外的话,他明天太阳落山前就能赶到。”

    看得出,高翔在宝铃心目中的分量很重。

    关文低头喝酒,心头有着微微的怅惘。他从前在寺里遇到过很多长发飘飘的女孩子,有人请他帮忙拍照,有人请他帮着画像,有人请他当免费导游。对于那些毫无报酬的请求,他都微笑着一一做到。他相信,无论那些女孩子当时笑得多么灿烂,都会在离开寺门后转头就忘掉他。于她们而言,他这个人就像扎什伦布寺里到处可见的壁画、经幡、酥油灯甚至是地上铺着的页岩那样,已经成了寺庙的一部分,不值得单独记住。

    再或者,在扎什伦布寺,关文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粒平凡微尘。

    “那把钥匙想必很贵重吧?”他问。

    宝铃连叹三声,yù言又止:“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详细聊。高翔说,只要钥匙还在rì喀则,他就有办法找回来。”

    一提到高翔的名字,宝铃眼中就有了笑意,这更令关文心底郁闷重重。

    “说说你自己吧?”宝铃问。

    关文有些恍惚:“什么?说我自己?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一名画家,从山东济南来,在这里一年多了,每天都去寺里练习画佛像……”

    他的经历的确乏善可陈,没有惊心动魄的经历,也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

    宝铃笑了:“我是说寺里僧人提到的画画的事。”

    关文苦笑:“是吗?只是画画而已,我是画家,那是我的职业。”

    灯影中,宝铃的脸颊被青稞酒染得微微晕红,有着美好波浪造型的浅栗sè长发也被理顺,乖巧地伏到肩后去。

    “他们说,你能画出别人心中的想法,别人说什么,你就能画出什么,是吗?”

    关文摇头:“哪有那么神?”

    宝铃一笑:“太谦虚了,刚刚我在你房间里看到那么多作品,全都是关于扎什伦布寺的,每一张都很传神,可见画技的确高超。”

    关文苦笑:“惭愧,那些都是不成熟的写生稿子。要想画出寺里佛像的神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我时常为此而苦恼呢。”

    两人低头喝酒,忽然有了话不投机之感。关文意识到,宝铃不断地将话题往“画画”上引,必有所图。

    瓶中的酒喝掉了一半,关文渐渐有了醉意。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是曲松坚的声音:“关先生,请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关文带着醉意开门,曲松坚和格桑并排站在屋檐下,都穿着厚厚的羊皮袄,佝偻着身子,脸sè有些不大对。

    曲松坚拉着关文的手向外走,格桑即可带上门。

    “什么事?还搞得神神秘秘的?”关文有些好笑。

    一直走到院门口,曲松坚才松手,低声问:“关先生,你带来的那位客人有点不对劲。”

    夜寒风劲,关文没穿外套,在风口里打了个寒颤。他隐约听到,隔壁的唐卡艺术中心后院里有非同寻常的动静。

    “什么意思?”关文有些诧异。

    “寺里传出消息来,她身上带着不祥之气,两个人因她被杀。我不敢留她在这里了,谁知道她会带来什么灾难?关先生,外面的旅店肯定还有没关门的,等会儿你赶紧送她走吧,别害死我们。”跟在后面的格桑说。

    关文又气又笑:“寺里的事跟她没关系,她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朝拜者。”

    曲松坚拉下脸来:“关先生,你不好意思开口的话,我就叫格桑去说。”

    格桑颤声说:“不不,我不敢去。”

    院外的暗处,有人突然憋不住,猛地咳了一声。

    关文吓了一跳,那人走出黑暗,站在曲松坚身边,原来是艺术中心的老板勒白旺杰。平时,两人经常讨论切磋绘画方面的事情。

    “关文,不好意思,我在这里站了一阵了,实在没办法才请曲松坚找你。”勒白旺杰搓着手说。

    关文更加诧异:“大家有事直说好吗?”

    勒白旺杰忧心忡忡地向曲松坚家的东屋望了望,苦着脸说:“那个女的刚来,我这边的水井就出大问题了。”

    关文问:“什么大问题?怎么可能跟宝铃小姐有关系?”

    勒白旺杰不再解释,拉着关文进艺术中心的后院。

    那个后院里原先有一口深井,水质极佳,甘洌甜美,据说与雪山深处的万年冰泉一脉相通。扎什伦布寺一带已经吃上了从rì喀则水厂引过来的自来水,但管道水质与该井的井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根本无法相比。

    那口井的直径有两米,井壁是用页岩砌成,井口边还围着一圈古式石栏。

    此时,有三个年轻人围在井边,都是艺术中心的员工。

    “我听见你带那女的进曲松坚家,当时我正要打第二桶水,水桶刚刚放下井。水打上来,就是那样子——”勒白旺杰指着井边四个水桶中的第二个,“那根本不是水,而是血。”

    关文吃了一惊,走到水桶边。果然,铁桶里的水颜sè殷红,异常浑浊,并带有淡淡的血腥味。除了第一只桶,剩余的两只,也全都装满了红sè的血水。

    “怎么会这样?这跟宝铃有什么关系?”关文虽然惊诧,但却不像勒白旺杰、曲松坚、格桑等人一般迷信。

    “寺里的人说,那女的带来了不祥,血井就是大难将至的征兆。”勒白旺杰说。

    关文愣了愣,倒掉一桶水,拎着桶到了井栏边,扣上井绳,把水桶扔下井。他不信勒白旺杰的话,必须亲自打一桶水看看。

    井很深,水桶下落一阵后,才传回桶底与水面碰击时发出的“砰”的一声。井绳湿漉漉、凉飕飕的,令关文心里很不舒服。

    “关先生,没用的,我刚才把手电筒绑在井绳上坠下去,看到下面的水全都红了。”一个年轻人提醒。

    “那种情形,像是有一次我看见餐馆里宰了一半的公羚羊逃跑……失足掉进井里,把一井水都染红了……”另一个年轻人补充。

    关文又打了个寒颤,低头拔井绳。

    水桶提上来,年轻人揿亮手电筒,向桶中照着。果然,井水血红,怵目惊心。

第四章 镇魔

    “也许只是受了某种污染,不要多虑,宝铃小姐是个普通的朝拜者,跟每天涌入扎什伦布寺的游客没什么不同。”关文解释,但曲松坚和格桑脸上的怀疑越来越明显,态度也越来越坚决。

    “寺里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为rì喀则的乡民们作过大贡献的神医,我们虽然没办法查找凶手,但总要做点什么。关文,你是汉族人,根本不懂藏族人的规矩。我们这里只欢迎朋友,不欢迎敌人。”勒白旺杰说。

    关文要过年轻人拿着的手电筒,把井绳做了两个活结,套住手电筒,慢慢地坠入井里。

    那口井约十米深,井壁上爬满了墨绿sè的青苔。手电筒的光柱接近水面时,关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井水微微动荡着,不再是清冽澄澈的藏地泉水,却变成了浑浊不堪的红sè血水。

    “怎么会这样?”关文低声问。

    其余人都趴在井栏上向下望,谁都不说话,只听见每个人嘴里倒吸凉气的咝咝声。

    关文拎着井绳绕井口一圈,借着电筒光搜索井壁。其实,井壁一切正常,发生异常的只是井水。

    勒白旺杰短暂地接了个电话,连“啊”了几声,然后告诉关文:“有人说,扎什伦布寺西面的七八口泉水井都出了问题,这些事弄不好都跟那女人、跟寺里的血案有联系。关文,那女人不干净,我看你还是别惹事了,把她赶走算了。”

    关文抬起头,看见几个人的脸都变得煞白,眼睛里全都闪烁着惊惧。

    他收回了手电筒,交还年轻人。

    “这么晚了,至少得容她过一夜吧?我再说一句,寺里的两次血案我都在场。如果说第一次死人跟宝铃有关系的话还勉强说得过去,至于第二次,都吉上师是在白塔南面的僧舍遇害的,那时候宝铃还在弥勒佛殿,怎么能扯上她?”他轻轻地说。

    勒白旺杰甩手长叹:“年轻人,你是不是被美sè迷住了,才变得这么固执?”

    关文笑了笑:“我没有。”

    宝铃的确长得很美,但他并非因为对她有什么想法才带她回来的,只是出于道义为她介绍住处而已。更何况,井水异变的原因多种多样,不可能跟邪魔鬼祟扯上关系。

    勒白旺杰指了指北面的大画室:“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关文扭头告诉曲松坚:“我用xìng命担保,宝铃小姐是个正常人。”

    他跟勒白旺杰进了那间超过一百平米的空阔画室,巨大的松木桌案上,平铺着一幅画到一半的唐卡。

    勒白旺杰走到桌前,敲了敲那幅唐卡:“关文,看看。”

    那是一幅《xī zàng镇魔图》的描摹版本,画面中的魔女只完成颈部以下的大半身。

    “井水异变的时候,我正画到这里。去年的时候,我见过那个女的,她来过扎什伦布寺好几次了,有时在寺里的各大佛殿徘徊,有时在寺外的山路、民居游荡,跟普通的游客绝对不一样。”勒白旺杰说。

    关文不明白勒白旺杰到底要表达什么,只有静静听着。

    “我有一次发现了一件怪事,寺外的放生狗一见到那女的,就夹着尾巴远远避开,一副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勒白旺杰又说。

    关文淡淡地问:“你跟踪她?”

    勒白旺杰不好意思地搔着脖根讪笑:“我……我不是跟踪,只是很少见到她那么出众的女孩子,而且是单身一个人,有点好奇……或者像你一样,怕她遇上什么需要援手的事……”

    勒白旺杰今年四十岁,单身,长相过得去,又是颇具才华的藏族艺术家,有这种自作多情的想法很容易理解。

    关文点点头:“继续说吧。”

    勒白旺杰收起笑容:“你知道,扎什伦布寺外有那么多放生狗,有的温顺,有的凶悍,我生怕她遭到恶犬的攻击,就远远地跟着。那次是在寺院西南角的墙外面,她刚走上一个向西的斜坡,一条两米长的黑毛杂种狗迎面飞奔过来,也不叫,张着嘴,龇着牙,那种恶狠狠的架势连我看了都心寒。我向那边跑,一边从地上拾了一块石头,准备英雄救美。”

    关文拍拍勒白旺杰的肩,笑着说:“你是个好人,我明白。”

    rì喀则一带民风淳朴,即使是素昧平生的人,都会在别人需要帮助时挺身而出,绝不会漠然地袖手旁观。

    勒白旺杰忽然苦笑:“可惜,我没救成,那条狗到了宝铃五步远的地方,突然惨叫一声,就地打了个滚儿,然后夹着尾巴哀嚎着退到墙角去。我愣了,远远地看着,满头雾水,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我知道,藏地的狗普遍具有藏獒的基因,外表普通,骨子里凶悍,只有在遇到特别可怕的事物时,才会表现得那样。可是,当时那条斜坡上只有宝铃一个人,旁边的门窗都紧闭着。所以,黑狗退避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宝铃身上藏着令它万分惧怕的东西——”

    关文插嘴问:“令它万分惧怕的东西?是什么?”

    勒白旺杰低声说:“也许是恶灵,也许是别的什么脏东西,也许是鬼魂。”

    外面的风突然紧了,门窗玻璃被风鼓动,一起簌簌颤抖着。

    关文摊开手,耸耸肩:“可是,她一切正常,你不也都看到了?”

    勒白旺杰摇头:“我们只是肉眼凡胎,看到的仅是人的表面,谁能看透她的灵魂?”

    关文也摇头:“勒白,你可能是看佛经太多了,脑子钻进去退步出来了。宝铃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朝拜者,不要胡乱猜疑好不好?”

    勒白旺杰急了,拉开桌案下的抽屉,拿出一个画夹,啪地一下翻开,扔在关文面前。

    关文低头看,画夹里夹着十几张速写草稿,最上面一张,正是仰面躺着的魔女,即《xī zàng镇魔图》的主角。他注意到,魔女的脖子以下部分都是正常的,但她的头却与正宗的《xī zàng镇魔图》不同。仔细看看,竟然就是宝铃的样子。

    关文吃了一惊,翻翻下面,所有魔女的的头全都是宝铃。也就是说,在勒白旺杰的构思中,已经把宝铃等同于昔rì被吐蕃的“一王二后”成功镇压的魔女。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勒白旺杰一字一顿地说:“她、就、是、魔、女。”

    关文后退一步,用力摇头:“别乱说,想什么呢你?”

    勒白旺杰吸了吸鼻子,低声重复:“她就是魔女,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才会有这种速写构思。至于这幅唐卡,我耽误了大半年都没画完,就是因为无法将魔女的头部画上去。只要下笔,画得肯定就是宝铃的五官模样。”

    关文望着勒白旺杰,脑子里乱纷纷的,仔细梳理了一阵,才说:“勒白,你想得太多、走火入魔了。宝铃是人,跟魔女没有任何关系。”

    勒白旺杰低声回答:“我们俩都口说无凭,我已经安排人通过电话了解山上的泉水井情况。如果所有井水都变红,可能就是典籍中说的魔女复活之rì,对于藏地来说,那可就是大灾难了。”

    与《xī zàng镇魔图》有关联的藏地传说是这样:公元七世纪,唐朝文成公主和尼泊尔尺尊公主先后同藏王松赞干布联姻,分别从本国带来释迦牟尼佛像等佛物。文成公主依据中原的《八十种五行算观察法》推敲观察,知道xī zàng的地形俨若罗刹魔女仰卧,拉萨卧塘湖即女魔的心血,三山乃魔女的心窍和脉络,绕木齐(小昭寺)为龙神所居,鲁浦(药王山东崖下的查拉鲁浦)为黑恶龙栖息地,达瓦泽独干毒树下是鬼魅及非人所居处,东南的一处地势,状如大象上阵等等。于是,尺尊公主依照文成公主的安排,以山羊驼土,填平卧塘湖,在其上建大昭寺,供奉佛像,镇住魔女心骨。经过综合治理,使拉萨具足了八吉祥之相。然后着手在卫藏四茹修建镇魔十二寺,镇住魔女四肢关节,被称为“十二神庙”,此即镇压魔女的“十二不移之钉”。

    最早,藏文史籍中虽然不乏藏王松赞干布修建十二镇魔寺的记载,但是没有见过女魔的形象。几年前,xī zàng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在整理罗布林卡文物时,发现两幅《xī zàng镇魔图》的唐卡,每一幅的画面高152.4厘米、宽73厘米。图中的魔女**仰卧,右臂上举,手腕下垂;左臂上抬,手腕弯过头顶。其身上有山有水,脉络清晰,全身各处标注着大小寺庙,其中包括传为公元七世纪修建的镇肢、再镇肢等十二镇魔神庙。

    眼下,勒白旺杰画的,就是以上《xī zàng镇魔图》的翻版。

    “勒白,我只能这样告诉你,井水变红与宝铃没有任何关系。”关文很坚决地说,“至于你,要将《xī zàng镇魔图》的唐卡画成什么样都是你自己的事,不要跟别人扯上关系。我们平时是画艺切磋的同行,但这并不表示我会盲从你的观点,对一个无辜的朝拜者妄加猜测。”

    他向外走,三名年轻人正鱼贯进来。

    “宝铃去参观过的泉水井大概有十五口,现在其中的十二口已经发生异变。寺里还没有新消息传来,但寺外的人都恐慌起来了。”一个年轻人报告。

    勒白旺杰跺了跺脚:“关文,你听到了吗?宝铃真的是不知什么来历的妖孽,不赶她走,会出大事的。”

    关文不理他,径直出了大画室,回曲松坚的院子里。

第五章 老刀与赤赞

    曲松坚和格桑没回北屋,就在院子中间相互搀扶站着。

    餐厅里的灯仍然亮着,透过玻璃窗,他能看到宝铃双手支着下巴等候的侧影。

    “没事,回去睡吧。”关文说。

    “可是,我们真的很怕。关先生,你不赶她走,我们只能把你们一起赶走。我们老了,就想平平安安地过完剩下的rì子,没有别的要求,你走吧,你们一起走吧。”曲松坚说。

    关文知道那个老头子非常固执,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他想了想,摇头苦笑:“我去跟宝铃说说,到附近的旅馆再想想办法。”

    相处那么久,他知道他们俩也是老实人,胆小怕事,实在没必要累及无辜。

    曲松坚夫妇退开,关文走进屋内。

    “出什么事了?去了那么久?”宝铃问。灯光下,她两颊上的红晕已经悄悄退去了。

    关文盯着对方的脸,无论如何都没法像勒白旺杰那样,将对方与魔女拼合成同一个人。宝铃是实实在在的美女,外表、衣着、妆扮都跟魔女相隔十万八千里。

    “井水发红,好像是水源被污染了,老百姓有点恐慌。”关文说。

    “环境保护实在是太重要了,否则纯净雪域很快就要变成朝拜者的噩梦了。”宝铃说。

    “你怕不怕狗?”关文突兀地问,因为他想到了勒白旺杰讲过的异常事件。

    宝铃一笑,马上摇头:“怎么可能呢?小狗最可爱了。”

    关文向外面指了指:“不是小狗,而是成年大狗,很凶悍的那种。”

    宝铃点头:“有点怕,但你在这里,不是会保护我吗?”

    关文叹了口气说:“咱们可能得搬出去,因为……因为在这里,你是不受欢迎的。”

    宝铃有些诧异:“什么?我不受欢迎?那对藏族老夫妻不是挺和气的吗?”

    关文摇头:“他们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不过都是无稽之谈,别多问了。”

    宝铃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低声说:“其实我也听过一些,但请相信我,我是无辜的,来这里毫无恶意,只是寻梦罢了。梦寻不到,却惹上了那么多麻烦,还得连累你。”

    关文问:“你也听到过流言?”

    宝铃点头:“对,他们说我身上有不祥之气,会给扎什伦布寺带来灾难。不过,都是些寺外的藏民在传,寺内的僧人从未说过。”

    关文苦笑:“没办法,在藏民眼中,外地来的朝拜者或多或少都有些思想问题,因为他们很少试着了解藏地以外的人,更关注于内心的信仰。唯有如此,雪域藏地才能保持其淳朴而独特的民风,不是吗?”

    这种独特的“封闭、不开化”,正是藏地保持其纯洁xìng的必要条件,关文入藏后,已经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惟其如此,他才不想让曲松坚夫妇为难。

    宝铃想了想,慢慢起身,惨然一笑:“我回去收拾行李——其实不用收拾,箱子根本就没打开过。”

    两人走出餐厅,院子外面忽然有两个人并肩而来。

    “兄弟,借问一声,这里是曲松坚的家吗?”来客中的平头黑脸中年人客气地问。

    关文点头,两人已经径直跨进院子,打量着宝铃的脸。

    中年人忽然松了口气,碰了碰身边光头年轻人的手臂,彼此交换了一个眼sè。

    “主人在北屋。”关文横跨一步,挡住宝铃。

    “兄弟别误会,我再请问一声,这位是不是宝铃小姐?我们是高翔的朋友,受他委托,赶来照顾宝铃小姐。”中年人立刻解释。

    年轻人没说话,从斜跨的背包里拿出一部卫星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然后越过关文,递到宝铃手上。

    电话通了,宝铃听到对方的声音,立刻变得欣喜异常:“高翔?”

    关文识趣地往旁边退开,免得听到不该听的话。

    宝铃连“哦”了几声,最后道了“谢谢”,然后收线。

    “我是老刀,他叫赤赞,都是高翔的好朋友。钥匙的事,我已经请人去追查,很快就有结果。高翔大概在三天后赶到,我们两个的任务,就是三天内保证你的安全。”中年人笑着说。

    宝铃微笑着道谢:“谢谢你们,不过我和我的朋友、这位关先生正要另找住处,因为本院的主人并不欢迎我们。”

    老刀笑嘻嘻地向赤赞点了点下巴,赤赞会意地向北屋走去。

    “我这位兄弟是本地人,很擅于跟老乡们沟通。他出马,没有谈不妥的事情,宝铃小姐请放心。没请教,这位关先生是你的朋友吗?怎么高翔在电话里没提过?”老刀的眼光一转,落在关文脸上。

    宝铃点头:“没错,是我的朋友,一位相当出名的画家。”

    老刀的浓黑眉毛跳了跳:“我记起来了,关先生的大号是关文对不对?扎什伦布寺内外有名的画家,很多游客都知道你名字,有些还是慕名而来,专程请你画像的对不对?”

    关文心情复杂,没心思客套,只是低声回答:“过奖了。”

    既然宝铃有电话里那位高翔打点照顾,他基本可以放手了,以免被别人误会。

    不到五分钟,赤赞带着曲松坚夫妇出来,向老刀点点头。

    “大叔,我朋友是不是可以继续在你这里住下去了?”老刀问。

    曲松坚连连点头:“可以可以,住多久都可以。”

    老刀笑着说:“不会打扰你们太久的,最长也不超过一星期。我刚刚看过,似乎没空房间给我们住了,你就把吃饭的那间里打个地铺,我们住那里就行。”

    关文暗自佩服老刀的眼力,进了这院子仅仅五分钟,就通过目测了解了全部情况。

    曲松坚和格桑忙碌起来,从北屋里抱出狗皮褥子、被子、床单之类的,忙着去餐厅布置地铺。

    老刀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关文,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眼中时不时地shè出两道寒光,仿若两把尖刀似的,果真人如其名。

    “关先生,明天一早能不能帮我画一些东西?”宝铃苦笑着,右手食指轻轻戳着自己的太阳穴。很显然,她是要借助关文的神笔,将自己的梦境描绘出来。

    “当然可以。”关文回答。与人为善、助人为乐一直是他愿意做的事,更何况今晚发生了那么多事,如果能给宝铃一些关心和爱护,他求之不得。

    “多谢,多谢。”宝铃脸上的苦笑更重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颧骨上投下两片小小的yīn影。

    那一刻,关文的心被轻轻刺痛了一下,仿佛她是一株极其纤弱的植物,暴露于骄阳或者风霜之下,需要有人走近,用全部的生命和爱恋去呵护它一生一世。

    “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急不得的,就像一大堆绳结盘扣,越解越乱,挣扎不得。其实,世间的人并非每一个都有亚历山大的智慧,能够拔出战刀,一斩纷纭乱象。宝铃小姐,如果你心中那困惑积累太深无法自解的话,可以求助于扎什伦布寺内的诸位高僧大德,他们修行多年,对那些思想上的痼疾看得真真切切,也许能够帮你。”关文说着,情不自禁地向宝铃那边移动了一步。

    老刀霍地向前探身,隔在关文与宝铃之间,冷冷地面向关文。

    “太晚了,关先生,你该休息去了。这里的事,我和赤赞就能搞定,请放心。”老刀眼中shè出凛冽的寒光,刺得关文一时间不能对视。

    “那是最好的了。”他说。

    “那就请吧。”老刀咄咄逼人,不肯放过关文。

    关文向宝铃点点头,然后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

    老刀慢慢地跟进来,反手关门,盯着关文。

    “还有什么事?”关文强忍不快。

    老刀眯缝着眼环顾室内,压低声音说:“关先生,宝铃小姐是高翔的女朋友,高翔又是我的好朋友,所以在我和赤赞眼皮底下,别做任何过界的事,也别企图制造任何艳遇。我是很讲道理的,但我的兄弟赤赞却有些难办。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两个,左手是钱,右手是刀,想干就干,很少考虑后果。关先生,给我个面子,未来三天别让我为难,好不好?”

    他用力搓着手掌,掌心里的老茧发出难听之极的嚓嚓声。

    关文直视着老刀的脸,冷笑一声:“威胁我?”

    他异常反感老刀这种“防患于未然”的做法。他是文人,不懂武功,但却有一身傲骨,不惧怕别人的威胁。

    “你说呢?”老刀同样冷笑着反问。

    两人对视着,屋内空气变得异样紧张。

    关文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他看得出,老刀和赤赞都是江湖人物,行事没有道理可讲。这种情况下,硬碰硬的话自己只会吃亏。

    “请放心,我只是个画家。”关文忍住一口气说。

    老刀抬手在关文肩上拍了拍,松了口气:“谢谢兄弟。我说了,高翔是我朋友,我不能容忍别人给我朋友戴绿帽子。”

    关文哼了一声:“你倒是挺肯为朋友着想啊!放心,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老刀笑嘻嘻地向外退,点着头笑:“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办多了。”

    被老刀一搅和,关文胸口像是堵了块破棉絮,耿耿作痛。

    他关灯躺下,翻来覆去好一阵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弥勒佛殿前小偷被杀事件,一会儿又看到奄奄一息的都吉上师,一会儿又记起井底翻腾的恐怖血水。当然,他不会忘记宝铃的邀约,明早起来,将平心静气地帮她画出心中的困惑。

    蓦地,他的耳边响起一阵沉闷的号角声,那声音持续了约半分钟,并且是连响三次,无数男人的喊叫声随即响起来:“冲啊——杀啊——冲啊——杀啊……”喊杀声背后,还有战马飞驰时的马蹄声,刀枪对格时的叮当声。这许多种声音汇集在一起,变成了一道巨大的洪流,冲击着他的耳膜。

    在声音激荡的时段内,他的眼前没有任何幻影,只能听见声音,急得浑身冒汗但又睁不开眼。

    突然间,他的眼睁开了,却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床上,窗外已经是阳光满眼。

    “那是什么?是噩梦吗?听声音又好像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我怎么会梦到这些东西?难道真的是因为宝铃的缘故?”他的思想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最后忍不住摇头,“瞎想什么呢?宝铃绝对不是藏民们说的那种人。”

    他走出房间,看见赤赞正坐在宝铃门口的台阶上。

    “早。”他向赤赞打招呼。

    赤赞抬了抬眼皮,点点头,算是还礼,但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第六章 大美女宝铃

    院门口,勒白旺杰探头探脑地向周边张望,关文便走了出去。

    “井水恢复正常了,我过来是想看看,那个女的被赶走了吗?”勒白旺杰说。

    关文摇头:“没走,我早说过,井水跟她没关系。”

    勒白旺杰长叹:“我起初也半信半疑的,可是别人都这么说,我也只能这么说。现在好了,寺外所有的泉水井都正常了,谣言不攻自破。”

    关文抬起手,在勒白旺杰的左胸口上点了点,笑着问:“谣言没了,你的心魔呢?去了吗?”

    勒白旺杰想了想,郑重其事地摇头。

    “心魔不除,以后必定还会回来。我劝你呀,多读读寺里免费出借的佛经,多去听听高僧大德们的教诲,很快就会没事了。看你,只顾着卖画赚钱,都忘记了这是在扎什伦布寺外了,多少钱能买得回心灵的宁静?”关文说。

    勒白旺杰笑起来:“不是我光想着赚钱,谁能像你一样,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想,简直成了扎什伦布寺的影子,从早到晚都赖在那里。”

    “关先生早。”宝铃出现在门口,向关文打招呼。

    她换了一件白皮风衣,乌黑的长发散开着披拂在肩膀上,姿态洒脱,像一朵chūn天里的蒲公英。

    “真是太美了,真是——太美了!”勒白旺杰忍不住低声赞叹,“真是像仙女一样,如果我能娶到她,就算把扎什伦布寺里的藏宝库全给我也不换。”

    他脸上现出如痴如醉的深情,双眼直勾勾地向宝铃望着,完全忘记了关文的存在。

    “关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画画?”宝铃又问。

    关文还没回答,勒白旺杰已经越过他向宝铃走去:“我也是画家,小姐要画什么,我都能帮忙。隔壁就是我的画室,请过来……”

    猛然间,赤赞从台阶上弹跳起来,横掠三米,双脚一前一后踹在勒白旺杰胸口。

    勒白旺杰闷哼了一声,向后倒退了七八步在,一屁股摔倒在地。

    赤赞落地,随即大步跟进,一脚踩住了勒白旺杰的脑袋。

    “喂,手下留情!”关文最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

    宝铃也跑下台阶,双手去推赤赞,嘴里喊着:“别动手,别打人,快放开他!”

    赤赞稳稳地站着,脸sè木然,如同一尊毫无生机的雕塑。他的出手又快又狠,可见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了。

    “赤赞,算了。”老刀从院外慢悠悠地踱进来,倒背双手,看着眼前混乱的情景。

    他不看赤赞,也不看倒地的勒白旺杰,而是直盯关文:“关先生,没办法,为朋友帮忙嘛,就得赤胆忠心,不能有一秒钟的放松。这家伙对宝铃小姐出言不敬,必须得小小地教训他一下,否则人人都以为宝铃小姐是好欺负的。”

    “快放开他,快叫他拿开脚!”宝铃带着哭音叫。

    老刀仍然不急,继续向关文解释:“赤赞的老家在喜马拉雅山脉深处,从小父母双亡,跟着雪山狼群一起长大。所以,他生命中只有极小一部分人xìng,剩下的,全都是狼xìng。如果我不喊停他,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他伸出脚尖在勒白旺杰屁股上踢了踢,“赤赞会把他撕成碎片,你信不信?”

    关文明白了,这不过是“杀鸡儆猴”的一场戏。勒白旺杰是送上门来的“鸡”,而自己就是那只被jǐng告的“猴”。

    他点点头:“我信,不过请先放开我的朋友,他对宝铃小姐没恶意的。”

    老刀笑着打了个唿哨,赤赞便慢慢地收回脚。

    “抱歉啊,原来是一场误会。”老刀弯腰,拖着勒白旺杰的右臂拉他起身。

    宝铃赶紧取出纸巾,替勒白旺杰擦脸上和头发上的尘土,一边连声致歉。

    关文没再说话,转身回房间,找出一叠绘图纸,拿起一张,夹在三腿画架上。他憎恶老刀、赤赞的凶暴,但自己却没办法反抗。这种寻常的打架斗殴jǐng察是不会管的,只要不闹出重残或是人命,就算报jǐng也没用。

    他取出小刀削铅笔,慢慢地调整情绪,让自己进入平时的画画状态。既然宝铃有求,他就会全力以赴,不让对方失望。

    很快,宝铃就过来敲门:“关先生,可以进来吗?”

    关文开门,宝铃满脸歉意地站在外面,一照面就先鞠躬:“实在对不起,高翔的朋友实在太无礼了,出手又那么重。我已经把那位画家先生送回去休息,又留下了一些钱,请他拿去看医生。”

    这次冲突的善后工作她已经做到最好了,关文无话可说。

    “他身体应该没事的,本地藏民的身体大多健康敦实,就像公路上拉车的牦牛一般。我已经答应他会负责到底的,所有看病和营养的费用全部承担。而且,我已经告诉老刀和赤赞,再这么没有礼貌,就请他们离开。”宝铃又说。

    关文点头:“只要他们不再惹事就好了,勒白旺杰是个好人,不会赖上你的。”

    “我——可以进来吗?”宝铃问。

    关文退后一步,示意宝铃进来。

    宝铃先道了谢,才慢慢地迈步进来。

    关文向外看,老刀正抱着胳膊在院子里踱步,赤赞则依旧坐在宝铃的门前台阶上。

    “有他们在,你真的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这其实是好事。”关文后退关门,由衷地说。

    宝铃苦笑:“我已经在电话里埋怨高翔一顿了,大家在xī zàng旅行,最重要的是低调内敛,千万别招惹是非。况且,你那位画家朋友根本没做什么,只是要帮我画画。等到高翔来了,我会带他一起去向你朋友道歉的。”

    关文摇摇头,轻轻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咱们不再提它,开始做正事吧。”

    他摊开写生簿,握住铅笔,静静地听宝铃的叙述。

    宝铃清了清嗓子,侧着头,不看关文,眼神转向窗外:“我的梦很长,从小到大,它一直跟随着我,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逼真。我常常想,这到底是一件梦中发生的事呢,还是一件真实发生在我的生活中又被我选择xìng失忆的事?我经常会迷失在这个梦和眼前的现实之间,思想无法调和,反而被剥离为两股绳。梦更真实,真实更梦幻……”

    如果换了其他人,一听这段开场白就会变得焦躁起来,而关文却不是这样的。在扎什伦布寺里,他接触到的游客、朝圣者、僧侣在叙述自己心中的想法时,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宝铃这种似是而非、似真似幻、亦真亦幻的语气。他见过太多此类例子,早就达到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境界。

    “宝铃小姐,‘庄生晓梦迷蝴蝶’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人非人,蝶非蝶,人亦蝶,蝶亦人,非常玄奇,用寻常理论是解释不通的。庄子的《齐物论》与李商隐的《锦瑟》两篇都只是说出了事情的表象而非本质,所有人进入你这种状态时,全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不过,你不要急,只需按照那个梦产生的时间轴开始说就可以了,从最初有记忆起,一直到我们谈话的前一刻止。”关文回答。

    宝铃再次苦笑:“怪就怪在这个梦的起源上,我是从三岁起有记忆的,那时候我住在香港圣基道儿童院,每天清晨比其她女童都醒得早,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回忆自己的梦境。圣基道儿童院是于1935年由已故圣公会何明华会督创办的,座落于新界大埔道。儿童院的四周都是大树,树上架着无数鸟窝,直到现在,我一闭眼就能回忆起chūn夏秋冬四季鸟儿们不同的鸣叫声。其实,每一个梦都是在鸟鸣声里醒来的——关先生,我这样说会不会太啰嗦?”

    关文摇头,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作为一个画家,他必须全部听完对方的故事,才能明了对方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最初,我梦见的是一座古老而破旧的寺庙,它依山而建,房屋殿宇零零落落的,晦暗破败,好像是很久很久都没有修缮过了。我就在那寺庙里,每天挑水、砍柴、扫地、诵经,跟其余的十几个年轻僧人干着同样的工作。有一天,我在扫地时不专心,误入一处陌生的院落。那个院落的地面上铺着的不是普通青石板,而是一块一块刻满了经文的厚重石碑。我一路扫过去,被半尺厚的尘土覆盖的经文一行行露出来。我看见那些经文,就变得满心欢喜,使劲地挥舞扫帚,越干越起劲,直到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宝铃转回头,望着关文,“我的名字不是宝铃,而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至少有十几个音节的古怪名字。”

    关文“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宝铃咬着唇说:“我抬起头,看到院子尽头的屋檐下,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矮小老僧,他正向我招手。我向前走,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一轮圆月就挂在头顶。每走一步,我的影子就在石板上跳跃着。等我到了他面前,他说,你终于来了,轮回了那么久,你终于还是来了。他向我伸出手,那双手也瘦得皮包骨头,颜sè苍白,像是玉石雕成的。我问他是谁,他瞪大了失神的眼睛望着我,脸sè忽然变得悲痛万分,问我是不是真的已经不认识他了。我当然不认识他,就轻轻摇头。那一瞬间……我忘不了那一瞬间发生的事,他的头发和皮肉骤然变成了随风而散的黑灰,只剩一架灰白sè的骨骼立在檐下,骨骼的双臂还保持着向我伸出的动作。我尖叫一声,踉跄后退,手里的扫帚下意识地胡乱挥舞着。不知道是我打到了他还是风的缘故,那骨骼一下子倒了,哗啦一声,散为碎片。我连声尖叫着,转身向外跑,几步就出了院子,回到了之前扫地的位置。我回头看,那陌生的院落就像坟冢里的烧过的纸钱灰那样,一段段、一片片随山风起舞,渐渐消失在透明的空气之中……”

第七章 困扰宝铃二十年的梦靥

    这段叙述有点诡异恐怖,所以宝铃的脸sè渐渐变了,身体也下意识地瑟缩起来。

    关文问:“你的意思是,你在幼儿时期就一直做这样的梦?可是我们都知道,三岁的孩子还没开始从外界接受知识,不管是文字编辑能力还是图像辨析能力,都相当差。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带着前世的记忆出生,刚刚描述的,全都是前世发生过的事。”

    关于“带前世记忆降生”这种事,古今中外全都有过,人证物证齐全,有相当一部分人笃信不已。因为很多诡异事件,除了用这种理论解释外,毫无别解。

    宝铃点头:“没错,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香港yīn阳师的情况,在我向儿童院的老师讲了这件事以后,儿童院的院长请来了当时香港最厉害的yīn阳师家族掌门邵武华,专门替我做了一场法事。法事结束时,他找院长私聊,我在门背后偷听。他说,我的身上藏着一只道行深不可测的暗鬼,要除暗鬼,必须得找到我的亲生父母,取他们的四时之血混合,再选择一年中至阳至盛至刚至正的好rì子做法,也许能救我一命。院长犯了难,因为我是被遗弃的孤儿,当时的襁褓中连个纸片都没有,根本没办法找到我的父母。于是,这件事就放下了。”

    关文微笑着问:“你的意思,那只传说中的暗鬼至今还在你身体里?”

    他听过一些香港yīn阳师的传说,但那是非常玄妙的东西,隔行如隔山,真实与否,不敢妄论。

    宝铃点头:“对,没错。邵大师说过,暗鬼与天地rì月同寿,不除去,将会永远地留在我身体里。”

    关文用笔尖戳着纸面,渐渐地把一张纸戳成了麻子脸。这是他努力思考时的惯xìng动作,麻点越多,脑子里的构思脉络就越清楚。

    “还有个奇怪之处——”宝铃指着门外,“我梦到的那古老寺庙概貌跟扎什伦布寺有点相像,但那只是感觉,毕竟眼下的扎什伦布寺建设得辉煌宏大,殿宇气势跟拉萨的几大寺院平起平坐,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我梦中的,只是枯山瘦水外加几座陈旧晦暗的老殿,况且也没有这么多朝圣者络绎不绝地赶来拜谒。”

    关文皱眉:“当真?”

    宝铃重重地点头:“没错,我来扎什伦布寺数次了,每一次初到和离开时,当晚就会重复做同样的梦。那些情节仿佛就在眼前,每次梦醒,我都恨不得立刻起来进寺里去,去找到那个陈旧的院落,看看梦里的情形。可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今rì之扎什伦布寺经过数次整修后,处处翻新,连殿宇间的通道都重新铺砌过,每次来,都有新的变化,我又怎么可能找到那地方?”

    关文又是一惊,忽然想起,刚刚见到宝铃时她在弥勒佛殿里深深叩拜的那一幕。在藏地,朝圣者的来路、经历、想法千差万别,而宝铃此刻的心事,大概跟所有朝圣者都截然不同。别人只是朝拜祈福,而她则是为了寻根。

    “你的意思是——”关文yù言又止。

    宝铃接下去:“我的意思是,噩梦里遇到的一切,就是在扎什伦布寺的某个年代发生的。这些,也许是我前世仅存的记忆吧。为了解开噩梦,我其实已经无数次拜访过养大我的儿童院数位院长、主任、管事,甚至是老资格的清洁工、花匠、看门人,取得了大量文字资料。只是,资料中可供追寻的线索一条都没有。我只能到这里来,按照梦的指引苦苦追索。”

    既然是儿童院,收养的基本都是弃婴,父母很少留下婴儿的讯息,想要追根溯源,比登天还难。

    她之所以现在有求于关文,必定是因为追寻之事杳无希望,才会把最终的赌注押在关文身上。

    “你应该看过许多心理医生,是吧?”关文试探着问。

    宝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看过,也做过脑电图分析和心理安抚引导,但却毫无效果。我几乎已经试过了所有手段,一切无效无解,才会重新回到这里来。”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不过那只是第一个梦,对吧?请继续说下去。”关文有礼貌地提醒。

    “好的。”宝铃羞涩地一笑,“我太啰嗦了,抱歉。”

    关文起身给宝铃倒水:“我完全理解,噩梦给一个人的震撼与伤害,是外人永远都无法理解的。”

    宝铃问:“关先生也做过噩梦吗?”

    关文愣了愣神,摇摇头:“不,我很少做噩梦,刚刚由你的事联想到昔rì教我画画的恩师,他也常常做噩梦。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再做梦了,因为他已经离世,长眠地下了。”

    仔细想想,他自己的确极少做噩梦,或许是每天进寺画画、心无旁骛的缘故。藏地的寺庙永远给人以安全感,越靠近它们,一个人的心就越平静,最终静如止水,淡若清茶,所以每晚睡得踏踏实实,无梦困扰。

    宝铃的第二个梦是这样的:“我看到了一场大战争,发生在清朝的某个时段里,因为进攻的一方全都穿着清朝军队的服饰,抵抗者则穿着藏族衣服。双方兵力悬殊,清朝军队很快就击溃了藏族人的防线,零落后退,并不断遭到围攻杀戮。我是在很远的山头上看到这一切的,我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骑着白马的男人。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王子,英俊帅气,智慧超群。我们跋山涉水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去一个寺院拜谒,求取佛陀真经回国,让我们的国家人民有真正的信仰,可是前路已经变成了战场,我们不知何去何从,只能停在那里。这个梦很短,但战争中的残酷杀戮场面,还是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在这段话的结尾,关文注意到宝铃的眼睛不住眨动,脸部表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作为一名能够画出别人内心世界来的特殊画家,关文立刻意识到,宝铃正在努力地隐瞒着什么。换句话说,关于第二个梦,宝铃的叙述中有撒谎的成分。

    “后来呢?还有什么?在巨大的战争面前,你们能独善其身吗?我们都知道,站争就是一个巨大的熔炉,谁若靠近,终将会被卷入吸入,成为炮灰。”关文追问。

    宝铃又红了红脸,轻轻点头:“那是梦,不是真实的。”

    “就是这样?到这里就结束了吗?”关文轻轻追问。明知宝铃撒谎,但他却不愿揭破,要给她留一些面子和余地。

    宝铃点点头:“对。”

    关文叹气:“这个梦太短暂了,而且零散分散,于我们的绘制图画一事无补。”他迟迟没有下笔,因为他觉得以上两个梦,并未真正地触动他的心灵。

    如果画家自己都没有被感动,又怎么能画出使对方感动的作品来?

    他在指尖上转动着铅笔,沉吟着问:“宝铃小姐,在你所有的梦里,有没有特别激动或是特别恐惧的部分?你先说那些,看能不能打动我。”

    “激动?恐惧?”宝铃苦笑起来,“既然是噩梦,怎么会不激动、不恐惧?”

    关文摇头:“同为恐惧,有小惊吓、大惊吓、大惊骇、大惊惧、大恐怖等等不同层次,真正让人无法承受的恐惧,则是寂静无声的,往往在那种巨大恐惧面前,人类的听觉、视觉、嗅觉等等一切感官全都失去了控制,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

    他明显感觉到,在第二个梦里,宝铃故意隐藏了重要的部分,而那些她不愿向外人提及的,正是令她感到不舒服抑或是恐惧害怕的段落。

    战争直接带来杀戮和死亡,在交战中,人的生命并不比秋天的茅草更值钱。

    “我不知道,或许噩梦来临的次数太多,我已经疲倦并麻木了,所以无法说清哪个部分让我更恐惧一些。”宝铃回答。

    关文轻戳着那张纸,似有意似无意地说:“我读过很多历史,清朝军队继承了关外游牧民族的彪悍狠辣,一旦开战,则瞬间化为虎狼之师,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在他们的战马铁蹄与钢刀之下,几乎不留活口。我猜,在梦里你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形,是吗?那些东西,跟我们素rì看的电影情节相同吗?我的意思是,你是真的在梦的潜意识里看到了大战争,还是因为看过类似电影而不知不觉将某些情节代入梦里了呢?”

    宝铃沉思了一阵,摇摇头:“我说了,那梦很短,我并没注意到战争有多残酷。”

    刚刚说到这里,外面有人轻轻敲门。

    关文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一身绛红sè僧袍的巴桑降措。

    “是巴桑师父啊,有什么事?”关文问。

    巴桑降措手里拎着一个黑sè的布袋,里面的东西把布袋撑出八个角来,应该是个盒子。

    “关文,可以进去说吗?”巴桑降措问。

    “什么事?”关文退了一步,请他进来。

    巴桑降措见到宝铃,并没有太吃惊,只是仓促地点点头:“又见面了,不过现在我有事跟关文说,能不能请你回避一下?”他的脸上极其严肃,完全没有了平时笑嘻嘻的模样,并且对宝铃的态度也非常生硬。想必他一路来得很急,满头满脸都是豆粒大的汗珠,鼻孔里呼呼喷气,喘息也变得毫无章法。

    宝铃很宽容地笑了笑,起身向外走。

    其实按照她刚刚叙述的那些内容,尚不足以供关文下笔。要想画出别人的梦中世界,是个jīng细而费神的活儿,必须得找到下笔点才能开始。如果这件事凡是个画家就能做到的话,宝铃也不必求到关文这里来了。

    “宝铃小姐,等我这边的事忙完,再通知你。”关文说。

    宝铃点点头,快步出门。

第八章 密宗院树大师的邀约

    还没等宝铃走远,巴桑降措就把布袋摆在桌子上,解开袋口的绳扣,从里面取出一个一尺长、半尺宽、一寸高的黑sè木盒子。

    然后,巴桑降措回手关门,指着木盒子:“关文,这是密宗院的树大师要我送来的,他嘱咐过,什么都不必说,你只要打开盒子就明白。”

    “树大师?”关文吃了一惊。

    巴桑降措这时才来得及擦把汗,极其郑重地点头:“没错,就是树大师,那个自幼闭关、从未出世过的树大师。人们已经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只用他院落里的那棵大树命名。他找你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其实我以为,他根本就没出过那座闭关修炼的院门,毕生都把自己闭锁在那里,恍如囚徒一般。”

    关于树大师,关文初到扎什伦布寺时就听说过了,那是一个怪人,甘心情愿把自己闭锁在密宗院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那院中种着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古树,树干直径三米,树根贴着地面绕树生长,几乎爬满了整个院子。

    在汉字中,一口一木变成“困”字,树大师居住的地方,正是这个字。

    不管是游客、朝圣者还是扎什伦布寺上下的僧侣,都没有愿意去搭理树大师的,生怕染上不知名的霉运。久而久之,大家都忘记了密宗院旁还有那么一个“怪人”。

    盒子顶上,用火钳烫着一棵树的形状标记。因为年代久远,烫过的位置已经由最初的焦黑sè变成了淡淡的灰sè。

    关文拨开盒盖上的白铜挂钩,慢慢掀起盖子,一股陈年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令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巴桑降措心急,探过头来向盒子里看。

    盒子内里衬着一层红sè的丝绸,同样因岁月蹉跎而有大红sè变为红褐sè。一块不规则椭圆形的木牌平放在盒子里,最宽处约两寸,窄的地方约一寸半多。

    “这是什么?”关文苦笑。

    “是呀,这是什么?树大师难道在打哑谜?”巴桑降措也愣住。

    关文取出木牌,平放在桌上。木牌应该是截取了一段树干做成的,上面的年轮痕迹非常清晰,共有十五圈,则代表该木牌截取下来时,正好是十五年树龄。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块不到半寸厚的木牌,并未发现它本身有什么奇特之处,只能把纳闷的目光投向巴桑降措:“树大师真的说过,我打开盒子就会明白一切?”

    巴桑降措笃定地点头:“没错,他亲口告诉我的,并且说过,只要你看过盒子,就会跟我走的。”

    关文越发奇怪:“跟你走?去哪里?”

    巴桑降措回答:“去密宗院见他。”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中间环节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树大师的话没有应验。特别是关文,心里纳闷之极,又把木牌看了十几遍,也找不到秘密所在。他没见过树大师,当然也就不会因这样一块木牌而赶去寺里,毕竟宝铃还在等着他帮忙。

    “我想一定是搞错了。”关文摇摇头,把木牌放回去,再关上木盒。

    巴桑降措也有些泄气,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拭满脸的汗。

    “不如你回去问问树大师,盒子到底是要送给谁的?我不能冒领别人的东西,让你背黑锅。”关文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巴桑降措迟疑了几分钟,忽然问:“关文,我怀疑一件事……树大师让我把盒子送来给你,或许是因为他觉得你是一名伏藏师。”

    关文立刻摇头:“怎么可能?”

    只有跟藏地寺庙、活佛、禅宗、密宗、佛像有某种思想关联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伏藏师,他从山东济南来,血缘关系中没有一点藏族血统,怎么可能轻易与“伏藏”扯上关系?无论树大师是何用意,他都不愿误导巴桑降措,以免耽误对方的时间。

    巴桑降措长叹:“我只是猜测而已,猜错的话,你别在意。”

    在藏地,“伏藏”和“伏藏师”的传闻、实例一直没有断过,近代几大伏藏师曾为藏传佛教挖掘出了数以百计的失传经典经书,这些都有人证、物证。假如真的是一名伏藏师,那将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才对。

    “为什么要这样想?”关文问。

    就在他要将木盒装入袋子里时,掌心里忽然感受到木盒的轻微震动,仿佛盒子里有一种奇特的力量正在膨胀开来。刹那间,他的脑子里猛地一热,有种醉酒后的眩晕感。

    “巴桑……我觉得……”他浑身一软,盒子脱手跌在桌子上,发出啪地一声响。

    沉思中的巴桑降措吃了一惊,赶紧按住盒子,责怪脱口而出:“关文,你也太不小心了,树大师郑重其事地安排我把木盒送过来,千叮咛万嘱咐要交给你本人,可你却如此不重视,实在是太过分了。”

    关文后退一步,双手那种酸麻感渐渐退去。

    “我刚才觉得盒子里好像起了某种变化,再打开它,再研究研究那木牌。”他说。

    巴桑降措沉下脸,没听关文的话,而是把木盒装进袋子里:“据说,树大师一直都在等着某个伏藏师的到来,他的生命已经如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化为飞灰。我听说,他是依靠那棵古树的力量活着,寺里的师父们都说,树死人死,人亡树亡,他和树的生命已经融为一体了。既然你不是他说的伏藏师,那就算了,我把木盒给他送回去。寺里发生了太多事,所有管事的师父忙得焦头烂额的,已经没人在乎伏藏师的事了。”

    关文没再强求,下意识地追问:“寺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不方便的话,我明天就别到寺里去观摩写生了。”

    巴桑降措叹了口气:“的确又有一件怪事发生,都吉上师的遗体不见了。”

    这次轮到关文大吃一惊,忍不住骇然:“不见了?怎么回事?”

    巴桑降措把袋子口系上,慢慢解释:“都吉上师的遗体本来停放在他住的僧舍里,等待寺里的高僧及寺外的乡镇干部到齐后召开追悼会。你也知道,都吉上师用他的jīng湛医术惠泽四周乡民,很多人自发地向寺里赶,要最后再看一次上师的遗容。所以,寺里跟民管会的人商量后,暂时把上师留在自己房间里,门口派了两个僧人值夜点灯,确保上师的魂灵不会随风离散。可是,今早起来,僧人才发现,床上的毛毯下只剩一颗褐sè的鹅卵石,上师的遗体已经消失。”

    关文立刻想到:“是不是上师虹化而去了?”

    在藏地十大不解之谜中,“虹化”现象是非常令人费解的。简单说,所谓“虹化”,就是得道高僧去世时,不是简单的生命结束,而是jīng神连带着**化作长虹飞去,只留下或多或少的佛舍利。他们离开这世界的方式方法,从物理学、生物学、现代科学角度根本无法解释。设若都吉上师也“虹化”而去,外面的低级僧人当然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僧人们找遍了寺里,也没有下落。其实仔细想想,上师已经过世,就那么一具肉身,能去了哪里?”巴桑降措苦笑,拎起袋子,准备回转。

    门突然被推开,老刀和赤赞并排出现在门口。

    “给我。”赤赞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指着巴桑降措手里的袋子。

    “什么?”巴桑降措没听明白。他是扎什伦布寺里的僧人,从来没见过乡民对僧侣如此无礼。按照通常的习惯,朝圣者、乡民见到寺里的人,都会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因为在这些人眼中,僧侣是佛祖的侍奉者,是最接近佛祖的人,理应受到尊重。

    老刀笑着解释:“我们想看看袋子里的东西,方便吗?”

    巴桑降措冷笑,把袋子按在桌子上:“你们想看?还是死了那条心吧。”

    赤赞大步向前走,当他走到巴桑降措三步范围内时,两人突然电光火石般交手,在大约五秒钟的时间内,各出了五招。很显然,赤赞没占到便宜,当他踉跄后退时,鼻孔中慢慢流出鲜血来。不过,老刀相当yīn险狡猾,从斜刺里杀到巴桑降措身边,一只手插在上衣怀里,应该是握着一把枪,枪口对准了巴桑降措的心口。

    “别乱动,我的枪会走火。”老刀坏笑着说。

    “这是在扎什伦布寺外几百米的地方,你敢如此撒野吗?”巴桑降措有些恼火,但只是动口,却不动手。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老刀低声笑着,一把从巴桑降措手里夺下袋子,抛给赤赞,“打开它,看里面有什么?”

    赤赞打开袋子,又掀开木盒,捧给老刀看。

    “怎么?就一块木牌?”老刀有些不解。

    关文看见,在木牌的年轮线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蠕动着。他定了定神,集中注意力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只褐sè的蚜虫。

    “虫子?”关文有些吃惊。

    “虫子!”老刀也发现了这一奇怪现象,单手捏起木牌看。

    虫子最早像小米粒那么大,但当它打开身体时,关文才发现,虫子约半寸长,身体下面长着无数对脚,如同一条枯瘦到极点的红头蜈蚣。很快,它伸展开身体,在木牌上慢慢游走着。

    虫子虽然古怪,但毕竟只是虫子,老刀看不出什么端倪,有点扫兴,就把木牌放回盒子里,向后撤退,示意赤赞把木盒还给巴桑降措。

    “不好意思啊,我想可能是一场误会,不过我没有恶意的,口袋里根本没有枪,只是用手指比划的。”老刀满脸笑嘻嘻的,厚颜无耻地解释着,并且撩起衣襟给巴桑降措和关文看。

    赤赞把木盒放在桌上,也向外走。

    “别在这里惹事,这也就是碰上我好说话,如果碰上寺里负责安保的僧人,你们就有大麻烦了。”巴桑降措发出jǐng告。

    老刀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道谢:“多谢兄弟指点,保证下不为例。”

    这人不愧是老江湖、老油条,竟然跟寺里僧侣称兄道弟起来,毫不觉得拗口。

第九章 密宗院树洞

    关文不想过问老刀的事,仔细地盯着虫子,追逐着虫子爬经的路线。他很快意识到,虫子正在用身体写一些什么,但虫子一直在木牌上游走,处于动态模式,他始终无法理清头绪。

    “这一定是树大师养的虫子,虫子一定能告诉你什么!”巴桑降措在旁催促。

    关文渐渐看明白了:“它写的是两个字——镇魔。”

    巴桑降措低头看了一阵,也看懂了:“没错,就是那两个字。一定是树大师把某种法力加诸于虫子身上,特地赶来通知你一些事。

    关文头也不抬地问:“通知我?为什么?”

    巴桑降措苦笑:“关文,你听我说。据我所知,每年寺庙都会选举出最有希望、最具慧根的僧人,去聆听寺内百年高僧们的教诲。经过几周的闭关教导后,年轻僧人出关,抛开佛经书籍和练习册,而是直接参与‘辩经’,能者上,愚者下。如果能在辩经中成功,将被认定是下一代中的佼佼者,直接进入本寺的人才储备计划行列。你是画家,在扎什伦布寺一年多,已经跟寺庙融为一体……”

    关文摇摇头:“巴桑,你想得太多了。”

    巴桑降措叹了口气回答:“我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已经感动了苍天,苍天才会垂下手谕,给你机会,让你后半生能够登堂入室,进入藏传佛教的最高境界。”言语之间,他对关文充满了羡慕。

    关文再次摇头:“谢谢你的祝福,我的理想,是做一个深入人类心灵秘境的画家,还没有那种成为佛教传承者的野望。”

    忽然间,虫子停止游走,蜷缩身子,又恢复了原先的米粒状,嵌入木牌的天然缝隙里。

    “真的是神奇变化啊——”关文凝视着木牌的年轮线。不过,虫子仅有一只,其它的凹槽或缝隙里都空空的,没有任何附着物。

    “跟我去见树大师吧。”巴桑降措催促。

    关文点头:“好。”

    对于那个传说中的足不出户的树大师,他也是充满了好奇,今rì有机会拜谒,毕竟是难得的机缘。

    走出房间后,关文看到赤赞还坐在宝铃门口,老刀又不见了。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巴桑降措忍不住问。

    关文回答:“都是宝铃小姐的朋友的朋友,怕她在这里出事,赶来保护。”

    他不喜欢老刀,自然也就对宝铃说过几次的高翔耿耿于怀。物以类聚,能跟老刀这种人成为朋友的,也不会是善类。

    “我刚刚看到你桌上摊开了纸,是要帮对方画画吗?”巴桑降措关切地问。

    关文回答:“不一定,宝铃小姐的叙述东一头西一头的,我还没有抓到头绪。这些事,等回来再说吧。”

    事实上,他对自己很有信心,相信自己一定能画出宝铃想要的。

    两人出门,并肩向扎什伦布寺的大门走。

    街上,各地来的朝圣者渐渐多起来,但每个人的目光都虔诚地望着寺院方向,专心致志地或行走,或跪拜,根本不会注意旁人。真正的朝圣者远道而来,其心中只有“朝圣”二字,外界其它事物,全都被摒弃一空,甚至连吃饭、睡觉这种人的生理需要都变得可有可无了。

    关文能够理解朝圣者的心情,因为他从山东济南赶来扎什伦布寺之初,也是带着“朝圣”的心情。

    “关文,你的绘画技艺是怎么学成的?”巴桑降措随口问。

    关文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一直参加绘画培训班,直到最后考入山东省美术学院,先学的是国画,后学的是西洋画技法。毕业后,我个人建立了绘画工作室,卖画为生。”

    他的经历相当简单,等于是毕业即失业,处于zì yóu职业的状态。

    “可是,我见过很多画家,没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通过简单的勾勒,画出人的内心世界。还记得吗?你刚刚到寺里时,曾经给都吉上师画过一幅画,那幅画就挂在上师的僧舍里,名字叫《冰洞冥想图》,对不对?”巴桑降措又问。

    关文想了想,点点头:“没错。”

    他记得那幅铅笔速写,是在去年夏天完成的,当时正是扎什伦布寺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巴桑降措突然长叹:“你真的能画出都吉上师的内心世界吗?什么时候方便,也给我画一幅?”

    关文不禁苦笑:“其实,说穿了吧,那些画只能针对于心事重重的人。心理学家说过,心事是可以写在脸上的,我只不过是察言观sè,从对方脸上得到启发,然后才深入其内心世界。你还这么年轻,前途似锦,光明远大,怎么会有心事?”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到了寺院门口。

    忽然,寺庙深处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钟声,是短暂干脆的“当当当当”,而非平rì晨钟暮鼓时的“咚嗡、咚嗡”声。

    巴桑降措站住,双手遮在耳朵上,谛听钟声,脸sè立刻变了:“共十五响,这是一种jǐng示信号,可能寺里有大事发生了。快走,我先送你去树大师那里,然后回去听命。”

    他拖着关文的袖子,向密宗院方向飞奔。

    一路上,不断有面容苍老、步履蹒跚的老僧从各个禅堂、僧舍里冲出来。奇怪的是,这些人的行进方向跟巴桑降措、关文是一致的。

    “我们还是抄近路好了!”巴桑降措拉着关文大步向北,不绕道,而是连翻了三道矮墙,到了密宗院的东面。平时,寺里有规定,不得逾墙,非常时期也顾不得这些了。

    前面就是树大师住的院子,围墙和屋顶都已经颓败不堪,屋瓦残破缺失之处颇多。一棵粗大的古树突兀地从院墙里探出身子,枝桠粗大,无叶无果,光秃秃地指向天空。

    院门口,一个满脸皱纹、倦容难掩的老僧孤零零地倚门而立,仰面向上,望着湛蓝的天空。远远望过去,在关文眼中,老僧似乎是另一棵古树,与几乎要撑破院子的巨树一矮一高、一细一粗、一小一大遥相呼应着,正好符合绘画构图中的“由小及大、yīn阳比对”原则。

    “那是才旦达杰大师,树大师唯一的嫡传弟子,木盒就是他交给我的。”巴桑降措小声介绍。

    两人到了门口,才旦达杰的目光才从天边收回来,落在关文脸上。

    “大师,这位就是画家关先生。”巴桑降措恭恭敬敬地禀报。

    才旦达杰木然地看着关文,稍停,细长干枯的眉抖了抖。

    巴桑降措会意:“弟子告退。”

    他原路返回,把关文留在院外。

    “什么是画?人类为什么要画画?当我们看到一幅画时,观赏的是绘画者的心,还是绘画者画出的别人的心?山水画是否就是一山一水的心?花鸟鱼虫画,是否就是花鸟鱼虫的心?你画我,画出的是真的我?是你眼中的我还是我的内心世界……”才旦达杰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考问关文。

    他的脸是如此干瘪,以至于颧骨上完全没有一点多余的肉,只剩一层黄褐sè的皮肤,包裹着那两块高突的骨头。他的眼珠几乎是不会转动的,要改变视线方向时,只能扭转脖颈,用低头和抬头来代替普通人转眼珠的动作。通常这种情形,只会在潜伏水底的巨龟身上才能看到。

    “回答我。”隔了一阵,他又开口。

    关文只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才旦达杰的眉又动了动:“不知道?你不是一个画家吗?”

    关文叹气:“没错,正因为我是画家,才无法回答这些深奥的哲学问题。在画家眼中,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仅此而已。”

    才旦达杰的眉扬起来:“既如此,你怎么画下人的内心世界?”

    关文摇头:“我从来没说过要画人的内心世界,我画的,只是我看到的,那些事物就摆在那里。”

    “在哪里?”才旦达杰一路追问下去。

    “在你的眼睛里。”关文微笑起来。

    才旦达杰眼睛里忽然有了生气,脸上的皱纹也慢慢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

    此地距离密宗院还有两道高墙,急促的敲钟声再度传来,并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呢呢哝哝诵经声。听那声音,院子里已经聚集了百人以上。

    “你终于还是来了。”才旦达杰长出了一口气,眼角动了动,竟有一颗浑浊的泪珠滑落出来。

    他抬起左手拭泪,身子摇晃了两下。

    关文惊觉,对方竟然仅有左臂,右臂已经齐着肩头消失。

    “进来吧,不要管那边的事。”才旦达杰转身向门里走。

    关文跟进去,首先看到的就是那棵深植于院落正中的巨树。树的根部自然地分成两半,如人的双腿一样劈开,到了两人多高的位置,树干重新合二为一向天生长。于是,就在树干中间留下了一个天然的树洞,宽两米,进深三米,高度约三米出头。

    从树洞向里望,才是树大师居住的古老房子。那房子的木门木窗没有一个是完完整整的,全都七零八落,如同一座小小的废墟。

    “到这边来。”才旦达杰在树洞里停步。

    关文鼻子里闻到浓烈的朽木气息,空气中飘来各种各样的味道,他隐约辨别出有香烛味、酥油味、鸟粪味、枯叶味……如果不是巴桑降措和才旦达杰指引,他就算从门前经过,也不一定会折转进来。

    进了树洞,光线突然变暗,他有些小小的不适应。

    “我其实一直都在盼着你来……盼了很多年。我一直以为这一轮回中等不到你了……谁知机缘巧合,你终于出现了,真是一件……最值得庆贺的事啊!你说呢?是不是?”才旦达杰的声调变了,原本就苍老低沉,此时变得更加虚弱沉迷,仿佛大病缠身的人在说话,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歇歇,才能继续下去。

    “大师,请恕我直言,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召唤我到这里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关文说。

    才旦达杰一动不动地直立着,树洞与外面亮度对比明显,是以关文只能看见他的剪影,却看不清他的脸。

    “这里是你的归宿啊你忘了吗?”才旦达杰说。

    关文摇头,表示自己既不明白也不认同这句话。

    才旦达杰忽然念了一段藏语的经文,约有二十几句之多。

    关文的藏语水平一般,闭上眼,仔细倾听,才勉强拼凑出那经文的意思,原来是讲述《尸毗王舍身救鸽》的故事。

    “我念这些佛经,你想起那些事来了吗?”才旦达杰问。

    关文摇头,坦然回答:“大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树大师用木牌召唤我过来的,他在哪里?”

    他本以为,树大师一定在树洞后面的屋子里,才旦达杰在树洞中向他发出诘问,只不过是对自己的考验。

    “我就在这里啊。”才旦达杰回答。

    关文怔住,脑子连转了几转,才反应过来:“你……你就是树大师吗?”

    按他此刻的理解,“树大师”不过是外界给予院落主人的别称,既然主人是藏传佛教高僧,就一定有本名。所以才旦达杰就是树大师,那两个名字实际指的是一个人。

    “我当然是,不过你另外一些事还是猜错了,我是我,他是他,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里原本应该有十二个人,现在……只留下十个位置,其中一个是他的……另外一个就是你的。”才旦达杰又说。

    关文有些糊涂:“你是你?他是他?那么你是谁?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呵呵呵呵,我一直都在这里。”才旦达杰笑起来。

第十章 才旦达杰大师

    关文环顾四周,目光渐渐适应了阳光下的黑暗。他此刻发现,树洞的左右两边各有六个凿好的长方形壁龛,一字排开,总共十二个。壁龛的表面被玻璃板封住,约一米长、半米宽、半米深。

    “大师,不要打哑谜了,时间宝贵。”他大声说。

    才旦达杰轻轻地笑起来:“年轻人,不要着急,所谓时间,不过是人类自欺欺人的一种计数工具。在这里,时间已经不重要了,山中方一rì,世上已千年。人生在世,如果不能做一些顶天立地的大事,那么活着和不活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关文摇头:“大师,我是来聆听教诲的,不要再捉弄我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凝视才旦达杰的脸。

    蓦地,他发现那声音响起时,才旦达杰的嘴唇并未噏动,脸部表情更是无比木然。

    “你很聪明,别人想一个问题的时间,你能想十个。别人UU小说无法表达的东西,你轻轻松松就画出来了,这很好,这很好……”那声音还在响着。

    关文悚然后退:“大师,你究竟在哪里?现身出来说话吧!”

    对面的才旦达杰不仅不开口,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人迹象。

    关文退得太快,后背一下子撞上了树身壁龛,肩胛骨撞得隐隐作痛。他回头看,壁龛里竟然平躺着一具尸体。按照龛的体积计算,里面仅仅能容得下五岁之前的儿童尸体,但他现在看到的,却是一具面容苍老、胡须拉碴的成年人的尸体。更为诡异的是,那尸体并没有立体起伏感,而是扁平如一只相框,连衣服在内,厚度绝对不超过一寸。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低叫,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起来,以为自己也陷入了不死不休的噩梦。

    “对啊,那是什么?你能看出来吗?”那声音问。

    关文咬着牙,努力克制着浑身的剧烈颤抖:“是一具微缩的尸体,怎么会这样?你到底是不是树大师,才旦达杰他又怎么了?”

    那声音长叹:“我说过,我是。别害怕,我没有恶意的。”

    关文又退了一步,做好随时拔腿逃出的准备。

    “才旦达杰,你来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声音说。

    才旦达杰这时才脱离了僵直姿态,活动了一下手脚。那个过程,就像是一段影片从暂停状态重新开始播放一样。

    关文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但他总算还能撑得住,等才旦达杰开口解释这一切。

    “别怕。”才旦达杰说。

    “大师,这种时候,我还能怎么样?也许我不该来?”关文苦笑。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半小时前,他还跟宝铃在一起,静心讨论那些古怪的梦。可半小时后,他竟然深陷噩梦一般的真实环境中,面对十具微缩的平板尸体。

    才旦达杰叹了口气,走到壁龛前,先静默地思索了十几秒钟,才艰涩地开口:“你当然看得出,他们都已经是死人了。他们的遗体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人人都已经绝食辟谷几个月甚至一年,直到思想成熟而身体机能极度匮乏。在那种状态下,他们就可以轻易将思想无私地捐出去。”

    关文无法理解,只是连连苦笑,望着才旦达杰。

    由那些尸体的五官看,都应该是藏民。每一具尸体的眼珠全都深深凹陷,身体的任何一处都只剩皮包骨头。他们的骨头甚至都已经塌陷萎缩了,所以整个人才能变得那么薄。

    “他们是铭记历史的伏藏师,也是大公无私的奉献者。正是因为有他们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般的奉献jīng神,这棵古树才能艰难地活下来。在漫长的藏传佛教历史中,总有一些人物是扮演了悲剧角sè,用自己的死换来更多人的生,用决绝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给人类带来繁衍留存下去的希望。从某种角度说,伏藏师的一生,是为别人活着的,储存在他脑子里的秘密一天不揭示出来,他就一天不能真正为自己而活。你看,割肉的、舍身的那些英雄人物心里,何曾把自己当做一个简单的人?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时刻为大众献身,抛弃小我奔向大我,抛弃私利以飨大众……”

    才旦达杰越说下去,关文变得越是迷惑。

    他快速整理自己的思想,得到的却只是模模糊糊的结论:“才旦达杰是伏藏师?龛里死去的也是伏藏师?他们为了某件事,贡献了自己的身体,但这身体贡献给了谁?除了才旦达杰之外,树洞里还有一个人。如果那人就是传说中的树大师,他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出现……”

    “我也是伏藏师。”才旦达杰撩起虚垂的僧袍,向关文展示右肩上那个断木般的恐怖疤痕。

    关文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师,这条手臂是怎么失去的?”

    才旦达杰低头看着肌肉扭曲、皮肤皲裂的肩膊,对关文的问题充耳不闻,仿佛已经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密宗院那边的钟声又急促地响起来。

    钟声惊醒了才旦达杰,他放下僧袍,嘴角牵动了几下,慢慢地说:“是我自己砍下的。”

    关文无语,因为他无法想象需要多大的勇气,人才能自断一臂。

    “钟声响得那么急,难道天真的要塌下来吗?”才旦达杰自言自语地说。

    “我可不可以拜谒树大师?”关文低声问。

    才旦达杰摇摇头:“现在还不行,还不是时候。”

    关文皱眉,继续追问:“那什么时候才合适?我心里有一个大疑惑,想当面请教他。”

    才旦达杰再次摇头:“到了合适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关文怔了怔,突然抬头,长声高叫:“树大师,请回答我,天地万物之间,水与木,谁更重要?”

    没人回应,只有密宗院那边的钟声、诵经声、敲打法器声一阵阵传来。

    “水至柔至yīn,幽居地底,承载万事万物。若失去了水,木如何生存?我是替别人问的,请回答,水与木,谁更重要?”关文再次发问,但之前说过话的树大师毫无声息,仿佛早已经离去。

    院落空寂,关文的回声冲撞飘荡了一阵后,渐渐消失,没有激起任何反应。

    “谁更重要?在我看来,这问题本身就不重要。”才旦达杰的嘴唇动了动。

    “是你在说话,还是树大师在说话?”关文盯着对方的嘴。

    “是我。”才旦达杰一边说,一边转身向院里走,脱离树洞的yīn影,站在阳光之下。

    关文与对方相隔约十五步,但刹那间的感觉,两人像是已经远隔yīn阳三界。当才旦达杰越行越远时,他自己则在无尽的沉沦之内。

    “大师,等等我。”他叫了一声。

    才旦达杰在阳光下展开左臂,仰面向着天空,忽然撮着嘴唇,吹出一声尖锐悠长的口哨。随即,他抖动着僧袍飞旋起来,一边转一边笑:“我解脱了,我解脱了,我终于解脱了……”

    关文感到自己的心正在步步下沉,肩头也仿佛压上了一副千斤重担,令自己变得举步维艰。

    他向前迈了一步,空气中似乎存在看不见的阻力,在他身前身后交织缠绕着。

    嗡地一声,他的耳鼓中突然传来沉重悲凉的诵经声,那段经文,说的仍然是《尸毗王舍身救鸽》与《萨埵王子舍身饲虎》的故事。那声音不止是一人发出的,而是十几人同声齐诵,声音就来自那些贮存着微缩尸体的小小壁龛里。

    他转身看,壁龛里的尸体面容渐渐鲜活放大,唇齿舌头正在活动起来。

    关文大叫一声,拼命向前一挣,身体冲破无形的藩篱,到了才旦达杰身边。

    才旦达杰停止舞蹈,大步向前走,推门而入。

    关文跟进去,看见房间四壁、地面、房顶上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手绘图画。他是画家,只看了几秒钟,就明白这些都是绝顶高手用心绘制的作品,每一笔都带着直面心灵的厚重拷问。

    “好,好,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情不自禁地低叫出声,向侧面的一幅月下诵经图走近,但恍然发觉,自己脚下踩着的,却是另外一幅横穿地狱图。相隔不远,又是另外一幅笔画繁复、寓意深远的雪山鹰蛇搏杀图。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不够用了,踏出的一只脚悬在半空中,整个人都因这满室的瑰宝图画而意乱神迷,心里不停地叫着:“怎么会有这么多巨匠作品在这里?他们画的东西,我倾尽一生都画不出来。那我的画作还有什么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一早就知道,人类对于艺术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即便一个人再有天分,其成就总是会有尽头,总有无能为力的一天。他原本以为,自己夜以继rì地努力,就一定能有所成就,在千万画家中崭露头角,成为一代大师。最起码,进入这个房间前,他心底还有少许的自负,因为自己UU小说的确能够再现别人的心灵故事。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犹如井底之蛙,所见所识,不过是井口那一小块圆形的天空。

    那些画,全都使用了xī zàng传统唐卡的绘画颜料与绘制手法,但使用的画布,却直接是墙面、地面、房梁,大片五彩缤纷的颜料涂抹在粗粝的原始土、石、木材质上,呈现出另外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第十一章 骷髅唐卡

    传统的xī zàng唐卡在用sè上有独特的讲究,底sè施以重彩,大致用红、黑、蓝、金、银五种。每种颜sè,针对着不同的绘画题材。

    红sè多绘佛本生故事,风格富丽;黑sè多绘护法神、金刚等镇妖降魔的内容,并用金sè勾线,画面威严庄重;蓝sè多绘欢喜佛、胜乐金刚等题材,吉祥喜庆;金、银两sè,画面构图富贵典雅,sè彩运用单纯辉煌。

    自从来到扎什伦布寺之后,关文曾用了大量时间研究“唐卡”,并试着用自己学过的现代绘画理论来解构这种古老的xī zàng艺术。他阅读过很多前辈艺术家研究唐卡的文献资料,也经常进入唐卡作坊,亲眼观察制作唐卡的过程。不过,他所学、所见的唐卡艺术,跟这个房间里的画面比起来,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在这里,所有的颜料都是混合运用、任意泼洒的。有些画,用大量的黑sè来描绘人的五官与身体,与藏地人物或是佛经神像背道而驰;有些画,有大量金银颜料去突出魔怪的伟大灿烂,并在画面对比中,凸显魔怪的狰狞巨大并缩小神佛的身体结构比例,显然跟藏传佛教尊崇的“伏魔卫道”相悖。只是,所有的画作都表现出了巨大的“人xìng”,把人xìng中善恶、黑白、喜憎、乐忧全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混乱思绪中脱身出来,抬起的左脚和支撑的右脚全都麻了,脚心针刺一般酸痛。

    “你懂了吗?”才旦达杰昂然站在房间中心,独臂背在身后。

    “懂了什么?我该懂得什么?”关文觉得,自己的胸口胀闷得厉害,就像要出现高原反应一般,喘不动气,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

    “我说的,当然是这些骷髅唐卡的含义。”才旦达杰回答。

    关文抽身后退,弯腰敲打着麻痛的左腿。他的心沉甸甸的,完全失去了进入院落之前的轻松感。

    “如果将这些画完整地切割下来,连墙面一起剥下,运出xī zàng,绝对能卖个好价钱。其艺术价值,绝对不亚于全球著名的几大名画。知道它们为什么具有震撼心灵的力量吗?因为画下它们的人,是在用生命作画,每画下一笔,生命就燃尽一节。画完一幅画,画家就变成了外面壁龛里的活骷髅。你看到的,就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白。要想达到同样的境界,就得先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才旦达杰说。

    关文点头:“我明白,绝代的艺术作品中,往往被作者灌注了巨大的主观意识。唯有如此,笔锋画风才够强硬激昂,散发着动人的力量。”

    才旦达杰抚摸着近处的墙壁,面容惨淡:“作为画家,你肯定知道绘制唐卡需要什么样的特殊原料吧?”

    关文又点头:“知道。”

    他知道,唐卡颜料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即矿物、植物和动物的综合体。矿物质颜料用于底sè,植物颜料用于过渡,由浅入深;勾线的颜sè则是出自于动物或虫子身上的皮、壳。

    “那你知不知道,这里所有的唐卡使用的是什么颜料?”才旦达杰又问。

    关文蹲下来,抚摸着地面上最近处的一幅画。那幅画直接画在地面铺砌的青灰sè页岩上,从他指尖上传来的,是一阵阵刺骨的寒意。画的内容是大力金刚与魔怪在近处对峙,而一个穿着藏袍、披着白sè哈达的女子在远处观战。

    他摸到了哈达那一部分,顿时察觉,画者使用的并不是通常的白sè矿物颜料“嘎曰”,旁边的黄sè也没有采用通常的用硫磺和砒霜合成的矿物颜料黄信石。画的底sè,为红黄融合的一种肌肤颜sè,按照常理是由朱砂与黄信石调和而成,但那朱砂红sè却艳到极致,竟然与真人的皮肤颜sè相近,不知是添加了什么样的神奇成分。

    按照藏地画工千百年来传承的唐卡知识,所有矿物、植物、动物颜料跟藏地的土壤气候是最协调一致的,与著名的藏药一样,非常适合在藏地独特的环境中留存,sè泽明亮鲜艳,经久耐用,百年不变。

    “我不知道,但我看得出,这些颜料非常独特。”关文回答。

    “的确非常特殊,而且是独一无二的。“才旦达杰感慨地低语。

    关文突然问:“你的样子有了太大的改变,为什么?”

    进入树洞前,才旦达杰奄奄一息、jīng神萎靡,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可是现在,才旦达杰的眼睛里充满了灼灼的jīng光,动作、语速都加快了很多,浑身洋溢着高傲不群的领袖气息。

    “我说过,我已经解脱了。”才旦达杰大笑着回答。

    “什么?”关文大惑不解。

    才旦达杰再次扬起僧袍,看着自己的右肩,脸上浮现出既痛苦悲伤又欣喜若狂的表情:“我曾以为,自己的生命也会像一支火把一样,狂热燃烧之后,默默地化为灰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跟我来,我带你看一幅画,一幅我画的画。”

    他向关文招手,关文踌躇了一下,踮着脚尖进屋。

    才旦达杰向左侧的房间走进去,指着正面墙上的小半幅画,声音变得颤抖起来:“看这里,这就是付出一只胳膊换来的。”

    那幅画,画得是一个只有半边脸的女子。虽然只有半张脸,仅仅画出了一只眼睛、半边头发以及半张嘴角上扬的嘴巴,但关文已经立刻感受到了那女人的美丽。

    “真的是……太美了!太美了!”他的赞叹声脱口而出。

    “是吗?”才旦达杰抚摸着那女人的头发,语调深沉,似乎已经痴了。

    “面对这张画,我……我恨不能烧掉从前自己画的所有东西,然后搬到这里来,rì夜不停地学画,直到有能力将另外半边补足为止。大师,看到这半幅画,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关文诚心诚意地向着才旦达杰深鞠一躬。

    才旦达杰痴望着那女子的眼睛,良久才摇头叹息:“这将是一幅永远都不可能完成的画了,从前,我以为画出心里的梦,就能抛开一切尘世中的牵挂,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伏藏师的事业中去。我画了半张脸,断了一只手臂,然后换来今天的结局,一饮一啄,有还有报,已经结束了。我和她之间,就只有这半面之缘而已。从今天开始,我,才旦达杰又回来了,我还是从前的我,心头一盏佛灯不灭,不再做传承秘密的伏藏师,而是现实中展开镇魔大业的卫道者。”

    他的手掌从那幅画上抹过,随着灰尘粉末簌簌跌落,那女子的形象也一起消失了。

    不知怎地,在那女子的眼角眉梢,关文看到了宝铃的影子。

    粉末纷纷扬扬,关文鼻子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就在一吸一放之间,他闻出了那些粉末的异常之处,惊诧地问:“大师,这些颜料似乎是取材于人的身体……难道……难道它们竟然是由人的骨骼和皮肉炼化而成的?”

    这种发现,让他感受到更剧烈的震撼。

    才旦达杰回头,用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看着关文:“你觉察到了?”

    关文苦笑:“你先告诉我,在画这个女子时,你使用了人体颜料?”

    那些科班出身的普通画家,走的是传统正道,不可能接触“以本身骨肉为画”的秘密。关文从师父那里学到了这种知识,从未见过,更从未用过。

    “没错。”才旦达杰眼神痴迷地微笑起来,弯腰抄起一把粉末,在鼻端轻轻嗅着。

    关文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落在才旦达杰空空的右肩上。

    “真正的唐卡高手,全部身心只关注于眼底那一张画,心无旁骛,心脑皆空。为了完成那幅画,他连xìng命都可以舍弃。在藏地久远的唐卡历史中,不知有几千位能工巧匠,最后用自己的命给唐卡殉葬,他留下的最后一张唐卡,就被称为‘骷髅唐卡’,其jīng神价值与市场价值根本难以估算。据我所知,在中国大陆已经找不到真正的骷髅唐卡了,那些辗转流离于战火中的唐卡珍品早就被各国古董商据为己有,世代传藏。可是,他们并不知道,那些价值万金的骷髅唐卡上,附带着画工的灵魂,只会给收藏家带来莫名噩运……”

    “没错,没错,没错。”关文连叹了三声。

    就像宝刀、古玉、墓葬金器一样,那种被尊称为“骷髅唐卡”的东西,也是世世代代yīn魂不散的,带着某种特殊的力量,寻常人难以压制驾驭,最终被其葬送生命。

    “这个房间里的每一幅唐卡都是……”关文没在说下去,因为他从才旦达杰的眼睛里已经找到了答案。

    他是画家,也曾自诩要为追求画艺的巅峰而奋斗终生,但若是真的要他仿效唐卡高手那样“以本身骨肉为画”,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唐卡是藏地绘画艺术的标志,其中蕴含着xī zàng文化的jīng髓,绝不是一两幅画、十几种颜料就能概括的。除了那些可以看的、可以学的、可以模仿的表面线条,更多的,则是无法用言语来细细解释的玄妙意思。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呢——”才旦达杰轻轻地说。

    门外树洞之内,忽然有鸟鸣声响起。

    才旦达杰拇指一划,抠下了一块鸡蛋大的白泥墙皮,反手掷出去。墙皮在半空中划了个诡异的弧线,shè向门口右侧。

    “呃——”,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踏进来,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捂着嘴巴,俯身栽倒。

    关文看那人的衣着,不过是普通旅行观光客的打扮,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不过,观光客一般在寺院的前半部分活动,很少绕到密宗院这边来。怪的是,这人受伤虽重,却始终没有放声惨叫,而是紧紧地捂着嘴,拼命忍痛。

    “那只不过是个觊觎着扎什伦布寺秘密的贼。”才旦达杰说,“别管他,要变天了,还有更多大事等着我们去做呢——跟我来。”才旦达杰穿过另一道房门,走入一条倾斜通向地底的狭窄通道。

    “我们去哪里?”关文追随上去。

    “这是扎什伦布寺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我们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对得起半生世的修行。”才旦达杰步伐矫健,越走越快,关文几乎跟不上他。

第十二章 天鹫大师

    在幽暗的地道中,他的声音又响起来:“那天晚上,我从右臂放血,滴在黑陶大碗里,再配上朱砂。碗在火堆上烧着,碗里的血一次次沸腾,与胶水完美融合。我拆掉了一根骨头,慢慢地搅拌它们。朱砂粉末是我亲手研好的,一遍遍慢慢加,每次只加一点,然后搅啊搅啊,不敢有稍稍的闪失,因为一旦用力过大,调出的颜料sè泽就会浑浊。既然是画人物,则唐卡的底sè一定要加入人血,那些胶水也是用人的皮肤提前熬成。你大概知道,唐卡中的绘画用胶叫皮胶,调sè用胶叫是神胶,粘贴用胶是嘴胶。后两种的做法是把皮革放进瓦罐里熬成糊糊,自然冷却后使用。真好啊,那个晚上,月光像白银一般铺洒在扎什伦布寺的后山上。我一个人用一把小小的刀,割自己的皮,放自己的血,拆自己的骨,然后,用这些来画那个我爱她、她却不爱我的女人,制作这样的唐卡,是我对从前rì子的诀别,也是对从前朋友的诅咒……”

    关文听得毛骨悚然,四肢僵硬,脚下不住地磕磕绊绊。

    xī zàng被誉为西南天堂、亚洲净土,但关文一直都明白,在美丽纯净的自然风光之下,某些千年传承的民族工艺有着不为人者的残酷一面。才旦达杰说的骷髅唐卡,与至今仍然存在的xī zàng人皮鼓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一面极尽美妙,一面极尽悲惨,犹如将天堂中的天使与地狱中的撒旦完好地贴合在一起。

    外面那些唐卡够美艳、够震撼,足以勾魂夺魄,但才旦达杰讲述的故事,却够狠、够烈,足以吓得人魂飘魄散。

    “你怕了吗?”才旦达杰问。

    地道里渐渐地多了烟火香烛气息,诵经声、敲钟声也越来越近。

    “怕,但也不怕。心底无私,无忧无惧。”关文回答。

    “你果然很好。”才旦达杰幽幽地笑起来,“一年多了,很多人提起你的好,我起初也不信,但现在信了。”

    关文苦笑:“我不明白大师的意思。”

    才旦达杰回答:“你会明白的,不过不是现在。你到扎什伦布寺来,就是命运的安排。冥冥之中,藏地之神会把很多人、很多事捆绑在一起,做成层层叠叠的死扣。我想,你就是那个解开死扣的人。”

    移动中,关文隐约判断,他们的前进方向正是密宗院那边。果然,走了一段路后,钟声、诵经声就响在头顶上。

    接下来,他们走到了一个圆形的石室里,除了来时的通道,又有七条道路向四面八方伸展着。石室呈圆柱形,直径八米,高约十几米,如同一个深长的井筒,所有的烟、声音都从井口飘进来。

    关文仰头向上望,井筒尽头,是一盏倒垂的莲花形灯盏,盛放的花瓣向上翘曲九十度,每一片花瓣上都点着一盏火苗跳跃的酥油灯。

    “别出声,好好听着。”才旦达杰在关文耳边低语。

    诵经声里,有人突然开口,是一个尖细而高亢的男子声音:“你们传阅完了吗?扎什伦布寺这么多高僧,这么多智者,竟然没法将我们带来的谜题解开,把这幅唐卡完整地拼出来吗?既然如此,我还是把它带回尼泊尔去吧。寺院是你们的始祖留下的,但以你们现在的聪明才智,却不足以拥有它。更进一步说,这幅唐卡中蕴含的深奥意义,更不是你们所能参悟的。我们千里迢迢从印度过来,抱着那么大的希望与热情,可你们呢,却什么答案都给不出,真是可笑!扎什伦布寺的名气虽大,却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诵经声停了,空气中只剩下山风吹过窗棂缝隙是飒飒声。

    “那幅唐卡的历史太久远了,碎成几千片,等于是一个总额有几千片的拼图。在没有原图的情况下,任何人想要复原唐卡,都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我已经召集了扎什伦布寺所有修行五年以上的僧侣过来,都在我们盘坐静思。相信很快就要有结果了。天鹫大师,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一个苍老而迟缓的声音淡淡地回应第一个人。

    关文听此人的声音有些耳熟,皱着眉思索:“到底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呢?”

    蓦地,才旦达杰伸出食指,在关文背上写了几个汉字:“布达拉宫,大人物。”

    如醍醐灌顶般,关文一下子想起来,那个人正是来自布达拉宫的大人物。上次拉萨庆典rì时,该大人物曾经出现在广大民众面前,其威望、智慧都是一流的。

    关文点点头,才旦达杰又写:“印度,北方邦,天鹫。”

    据关文所知,天鹫大师的身份非常复杂,不但是印度著名的佛学研究家、作家、画家,而且是著名的收藏家、古董商。此人才智出众,被印度国民尊称为“一代绝世奇才”。

    “好啊好啊,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近二十四个小时了,再等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扎什伦布寺里没人能够拼合唐卡,那么你们就要退出大宝藏的研究与争夺,把这个秘密让出来,让天下有德有能者参悟。”声音尖细的天鹫大师又说。当他的声音越抬越高时,仿佛弦乐器发出的最高音符,刺得关文耳膜隐隐作痛,连带太阳穴也鼓胀难当。

    他后退了一步,靠在石墙上,抬起右手,使劲揉着自己的左胸,安抚心脏部位传来的痛楚。

    在中国古代的武学秘籍中,有通过声音杀人的“魔鼓传音”这种功夫。他觉得,天鹫大师的声音,已经具备了杀人的功能。如果是老年人且心脏有隐疾的,听到这种声音后,一定会支撑不住倒下。

    才旦达杰跟过来,用左掌心按住关文的头顶,逆时针缓慢揉搓。只揉了几秒钟,关文的心跳便恢复了正常,耳膜和太阳穴的异痛也消失了。

    “怦怦”,他感受到了才旦达杰的心跳声。

    “唐卡……天鹫大师收藏的古老唐卡碎片?拼合唐卡,就是拼合扎什伦布寺的大宝藏秘密?我已经隐居了那么久,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如果真的有人能具备拼合唐卡的能力,那么,大宝藏的秘密就要揭开了,更重要的是,古老的‘镇魔人’真的存在吗?这个世界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了,在这个关键时候,我要扮演的是什么角sè呢?我才旦达杰是不是应该破土而出,成为真正的藏传佛教大师……”

    关文进一步感受到了才旦达杰头脑中的想法,他的身体如同一块干燥至极的海绵,源源不断地从才旦达杰掌心里吸收到丝丝缕缕的思想,有时候能读到文字,有时候能听到声音,有时候脑海中浮起的直接是图画之类的对方的思想碎片。

    “舍身饲虎、割肉喂鹰……那么多大师都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变成火炬,照亮了人类前进的道路。今后也许更多人将追随他们,轻生而重义,用生命给藏传佛教殉葬。我不,我要找到大宝藏的源头,那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经‘轻生重义’过一次了,这回幡然醒悟,绝对不能重复从前错误的道路。我要重新回来,我要做我自己……”

    关文读到了才旦达杰头脑中一些自私的东西,他转过脸,立刻看到了对方眉心里浮现出巴掌大的一团黑气,眼中流露的,也不再是无私无畏的湛湛神光。

    渐渐的,才旦达杰掌心里涌出一丝凉意,经由关文的头盖骨、脖颈、胸口,慢慢进入关文心脏部位,并在反复的游移之后,定格于他的心脏正中。

    他伸手抚摸,隔着皮肤和骨肉,也能感受到那凉意的悍然存在。

    “那是……什么?”他有了不祥的预感,身体扭动,想要脱开才旦达杰的掌控。

    才旦达杰立刻收手,迅速地后退,头顶蒸腾着白茫茫的热气。

    “嘘——”才旦达杰示意关文噤声,但随即抬头向上望,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无比。

    “咦?你们还安排了高手躲在地下吗?”天鹫大师的声音传来。

    “没有,他们都在外面。”大人物回答。

    天鹫大师冷笑:“撒谎!我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了,快叫他上来吧。”

    “你上去,唐卡无法用眼力和手指拼凑,所有伏藏分布于不同伏藏师的脑海里,只有不同伏藏师之间的智慧、手指、功力、思想拼合,才是复原唐卡的唯一法门。记住,那个人就是你,能够画出人的思想的大画师……”才旦达杰在关文耳边急促地低语着。

    “可是,我……”关文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头脑中乱,刚刚感受到的来自才旦达杰的思想碎片瞬间离散,无法成形。

    “随机应变,了解大宝藏的秘密,承担拼合唐卡的任务,我会帮你,去吧——”才旦达杰抓住关文的胳膊,等待头顶的有重物移动的“哧啦”声传来时,突然将他向上一抛。

    关文的身子飞起来,冲出地下,只差一尺就撞到头顶的莲花吊灯,然后斜着下落,趔趄了几下,好不容易站稳。

    这是一间陌生的大殿,门窗全都被厚重的黑sè绒布遮住,外面的阳光一点都透不进来。大殿里点着几百支蜡烛、几百盏酥油灯,灯和蜡烛横向排列,把两队人隔开。

    他此刻是站在右边那一队人的阵营中,这边的地上摆着十二个陈旧的大蒲团,每个蒲团上都坐着一个苍老的僧人。他的目光急促一扫,就看见了坐在最里面的那个来自布达拉宫的大人物。

    “嘿,还说没有藏着援兵,他是谁?”左面阵营中,一个极高极瘦、鹰钩鼻、削肩膀的男人叫起来。听声音,看长相,关文判断那就是来自印度北方邦的天鹫大师。在他身后,一排蒲团上坐着的,是一群衣着、长相各异的异邦人。

    关文记得,自己曾见过他们,不过彼时他们全都穿着黑sè风衣,风帽遮脸,看不清本来面目。

    他用心搜索着与自己对视过的女子,心中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不过,蒲团交错,后面的人被前面的人挡住,他看不清那女人身在何处。

    大人物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天鹫大师,不要慌,不要急,请这个年轻人自己解释。”

    天鹫大师挥动着手臂大声冷笑:“解释不解释有什么关系?关键问题是你别再拖延时间了,外面那些人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看清楚唐卡碎片中蕴含的意义。别浪费时间了,把大宝藏交给我们是正事。”

    大人物摇摇头,摘下了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老花镜,用眼镜腿指了指关文:“年轻人,你从哪里来?到这里有什么事?”

    关文咬了咬牙,颤声回答:“我想来解释唐卡的事。”

    此言一出,大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一阵难堪的静默之后,天鹫大师陡地大声冷笑:“你想说什么?就凭你,能说出什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如此惊人,所有蜡烛、酥油灯的火苗一下子展开半尺长,向着关文这边猛扑过来。

    热浪灼人,瞬间烤得关文面如刀割,衣服与头发飒飒飘飞。

第十三章 五国十二寺藏传佛教智者大会

    从大人物与天鹫大师大师身份上,关文推断其余坐在蒲团上的也全都是极具身份的人物。其实,在这种场合下,本来没有他的说话余地,只是因为被才旦达杰一下子掷出来,他毫无防备,只能硬撑下去。

    “说吧。”天鹫大师向后退,在一个空着的蒲团上坐下。

    其他人各自的坐姿和神情不变,仿佛关文的出现无关痛痒,不比一粒扑进大殿里的浮尘重要多少。

    “年轻人,说吧,我很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有什么见解。”大人物说。

    这句话给了关文莫大的鼓舞,他想了想,努力调整思路,然后才开口:“我必须见到刚刚天鹫大师说的那些东西才能评论,而不能信口胡说。这是在藏传佛教的著名寺院里,每个人说每一句话,都要摸着自己的良心,秉持着敬畏谦卑的信念,说一个字就一个字,说十个字就十个字,谁也不敢妄言。”

    这其实是他的心里话,自到扎什伦布寺以来,每次进寺描摹佛像,他都是怀着这种心情。每一次,他看到外地不文明的游客随意丢弃垃圾或是在某些僻静处乱涂乱画,他都会跟着收拾干净,然后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涂鸦擦掉。

    举头三尺有神明,正是因为敬畏,他才心甘情愿地停留在这里,rì以继夜、孜孜不倦地提升着自己的画艺。

    天鹫大师哼了一声,满脸都是鄙夷不屑:“那些唐卡碎片是我运来供扎什伦布寺的智者们参悟的,你算什么东西?”

    关文报以微笑:“天鹫大师,你应该知道英雄不问出处,修行不分贵贱。佛经典籍上有无数智者败给贩夫走卒的例子,你都忘记了吗?”

    大人物微笑:“没错,很好。通知他们,把那些密封桶搬回来,展示给这个年轻人看。哦对了,年轻人,我记得你叫关文是不是?”

    关文点头:“是,我是。”

    大人物招招手:“你过来。”

    关文顺从地走过去,站在大人物身边,谦恭地弯下腰来。

    “关文,密封桶里是远古唐卡的碎片,据天鹫说,那些可以拼成传说中的《xī zàng镇魔图》,永久消灭藏地群山下的魔女,保卫藏区及周边国家的安宁。可是,每只桶里有两千多块碎片,三个桶加起来,近万块碎片,并且年代久远,颜sè混乱,就算使用最先进的科学技术,都无法还原。天鹫就是拿这个来要挟扎什伦布寺,声称解不开大宝藏的秘密,扎什伦布寺的僧人们就没有资格再占据着这里,应该把古寺让给天鹫带来的那些人,参悟修行,直到解开那秘密为止。那唐卡对藏传佛教非常重要,你确定自己已经想到办法了吗?”大人物把声音压到最低,悄悄地问。

    关文低声回答:“暂时还没有,我会见机行事。”

    大人物叹了口气,脸上立刻添了忧sè。

    他们的年龄与地位相差很多,但在这一瞬间,命运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成了同荣辱、共命运的战友,共同对抗天鹫大师的诘难。

    扎什伦布寺意为“吉祥须弥寺”,全名为“扎什伦布白吉德钦曲唐结勒南巴杰瓦林”,意为“吉祥须弥聚福殊胜诸方州”,在藏传佛教中的地位极高。它是xī zàngrì喀则地区最大的寺庙,为四世之后历代班禅驻锡之地,可与布达拉宫相媲美,与拉萨的“三大寺”甘丹寺、sè拉寺、哲蚌寺合称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四大寺”。以上的四大寺与青海的塔尔寺、甘肃的拉卜楞寺并列为格鲁派的“六大寺”。如今,扎什伦布寺是全国著名的六大黄教寺院之一,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

    这种研究并传承佛法的圣地,怎么可能让给天鹫大师这样的异邦人?

    “我试过,根本无法拼合碎片,连一点点头绪都没有。你看,在我身边坐着的,都是来自六大寺的著名智者,可他们也一筹莫展,连出手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就更不用提外面的人了。”

    大人物的愁郁影响到了关文的情绪,他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很快,门开了,三名高大的僧人各搬着一个高度一米、直径半米的银桶进来,并排放在关文面前,掀开盖子,然后又悄然退去。

    银桶里,塞满了形状各异的唐卡碎片,小的如邮票,大的如扑克牌。

    “天鹫大师说,这就是昔rì的《xī zàng镇魔图》真迹,若是能拼合它,就将获得‘镇魔’的秘密。但是,没有拼合前,谁知道这些碎片的真假?你试试看,也许能够有所收获呢?”大人物说。

    “看吧,快看吧!”天鹫大师在火光对面幸灾乐祸地叫着。

    碎片那么多,要想正确地对接拼合已经成了无法完成的使命。

    关文捏起一张碎片,上面只是一段黑sè的弧状线条,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留下的只有历史尘埃与织物霉味。他确信,就算是把全球最jīng明的拼图专家全都弄来,也没办法将三桶碎片复原为一张完整的唐卡。

    “你在想什么?我们都在等你发表高谈阔论呢!”天鹫大师幸灾乐祸地叫着。随即,他分别用印度语、泰国语、尼泊尔语、藏语向其他人解释。

    关文直起腰,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没有什么可谈论的,画作的本意,就是摒弃语言,直接用图画和视觉交流。我已经看到了结果,但却无法借助于文字让你知道。”

    天鹫大师高声冷笑:“呵呵,你在开玩笑吗?你不说,我们怎么明白?”

    关文也高声冷笑:“佛祖拈花一笑,众弟子不解其意,唯有迦叶尊者领悟其中深意。这一段,大师忘了吗?”

    那段典故出自于《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原文是:尔时大梵天王即引若干眷属来奉献世尊于金婆罗华,各各顶礼佛足,退坐一面。尔时世尊即拈奉献金sè婆罗华,瞬目扬眉,示诸大众,默然毋措。有迦叶破颜微笑。世尊言:“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即付嘱于汝。汝能护持,相续不断。”时迦叶奉佛敕,顶礼佛足退。

    “拈花一笑”与“不言而悟”,正是佛法传承的最高境界。在这里,关文自比“世尊”,而将天鹫大师比喻为连世尊脚下迦叶尊者都不如的冥顽不灵者。这比喻虽不恰当,却正好能压制对方的嚣张气焰。

    天鹫大师言语失当,被关文抢占了上风头,颇为恼火,单掌拍打地面,大声叫:“你不是扎什伦布寺的弟子,又不属于藏传佛教任何一家寺庙。今天的事,跟你没关系,还是赶紧滚蛋吧,别在这里捣乱,把自己小命都丢了!”

    大人物接过话题,沉声回应:“既然是参禅辩经,考较的就是每个人的天资智慧,与人的身份无关。我刚刚也在想《五灯会元?七佛?释迦牟尼佛》卷一中的一段话——‘世尊于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天鹫大师,你有没有想过,冥冥之中,上天就是要关文来解决我们的难题,由一个外人的智慧,对我们这些痴迷于参悟却无法参悟的修行者进行点化?”

    天鹫大师立刻大摇其头:“那不可能,连五国十二寺的智者都看不出什么?这家伙有什么办法?”

    事实上,面对这些唐卡碎片,关文心底似乎有一些感悟,但模模糊糊的,急切间无法聚拢,形成完整的理念。况且,在如此混乱的场景下,他的注意力根本无法凝聚。

    “我看得出,这并非完整的唐卡,光有碎片不够,唐卡上镶嵌的一些奇珍异宝都不见了。”关文抓起两把碎片,张开五指,任由碎片簌簌落回桶里。

    天鹫大师脸sè大变:“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奇珍异宝?”

    关文不看对方,而是俯下身子,专注地凝视碎片。在很多大块碎片的背面,他都能找到镶嵌珠宝时的胶水痕迹与缝线的针脚。在古代,胶水工艺比较落后,单纯用粘结技术的话,即便当时将珠宝与画布粘合得很牢,过不了几年,胶水风干脱落,珠宝也随之掉落。所以,工匠们通常是在珠宝上钻孔,再用极细的丝线采用“浮针法”缝在画布上。

    “我说什么,你都知道。”关文冷冷地回答。

    唐卡碎片来自于天鹫大师,珠宝的下落,自然只有对方知晓。

    “与他贴近,听他心声,用心交流。”才旦达杰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清清楚楚地传进关文的耳朵里。

    “你过来,我用心告诉你。”关文向着天鹫大师说。

    “嘿,过来就过来——”天鹫大师大步向前,猛地纵身跃起,跳过烛台和灯架,气势汹汹地站在关文面前。他给关文的感觉,就仿佛是一只在天空中翱翔滑行了很久的老鹰,瞄准目标俯冲,瞬间把目标杀掉或攫在掌中。

    “看着我的眼睛,我就能把自己想到的,全都告诉你。”关文说。

    天鹫大师死死盯住关文的脸,冷笑着,一字一句地说:“你最好想好了再说,这是五国十二寺所有大智者的聚会,不是你一个黄毛小子信口雌黄的地方。说错了话,我一个指头就能捺死你。够聪明的话,就赶快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两人相隔只有两尺,天鹫大师满身散发出来的霸气,逼得关文几乎不能直视。

    “其实你一直确信唐卡不能复原,但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复原它?你做不到的,别人也不可能做到,就像一碗水泼出去,你收不回来,又何必用这样的题目来诘难别人?这么做,是何居心呢?”关文低声问。

    “小子,我知道,你不是扎什伦布寺的人,够聪明的话快滚蛋吧,别给我捣乱!”天鹫大师又踏上一步,几乎与关文鼻尖碰鼻尖。

    关文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幅古怪的画面——天鹫大师站在一个宽阔的篮球场上,所有碎片被一张摊开,平铺在地上。他在不同碎片之间奔跑着,反复比较,反复拼凑,疯子一样时而仰面吼叫,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捶胸顿足,时而拍打头顶。就在天鹫大师对面的墙上,设置着一个巨大的电视屏幕,上面同步放映的,正是天鹫大师拼合碎片的过程。屏幕右上角,有着明显的时间很拼合步数的提示。

第十四章 唐卡碎片

    “八百四十一亿七千四百二十七万六千六百四十二步。”关文下意识地读出了那个数字。

    “什么?”天鹫大师一怔。

    “你太累了,一个人拼合那些,根本就是无法实现的。拼合那么多步数,换算成双足直线移动距离的话,已经太多了。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智有限,就算绞尽脑汁,又能做到什么程度?算了,放弃吧。”关文说。

    天鹫大师颤抖起来,后退一步,颤声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能看到那个数字?”

    关文微笑起来:“我当然能看到,那就是我今天站在这里的原因。不过说真的,我很佩服你的毅力,普通人看到这么复杂的事,想都不想就会放弃,绝对不会像你一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是,这样做也是没有意义的,即使耗尽生命,得到的仍然是不完美的结局,有什么意思呢?当然,你已经脱离了那个思想的怪圈,好好地站在这里,证明你已经顿悟了,可喜可贺。”

    天鹫大师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右手捂住心口,左手按住后脑,身子不再挺拔直立,而是越来越佝偻,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去。

    对于关文而言,这种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些古怪画面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每次当他能够顺利地画出某一个人的梦境时,都是因为脑海中先有了画面,才会付诸于笔端,成就别人无法做到的奇迹。

    猛然间,天鹫大师狂乱地吼出了几句话,对面蒲团上跃起了两个面目黝黑的光头老僧,飞奔过来,一左一右把他搀住。

    急切间,两个老僧同时开口向关文吼叫,用的却是很不标准的尼泊尔语。

    关文听不懂那些话的意思,大人物立刻在他背后解释:“他们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能自诩能拼合远古唐卡?”

    关文摇头:“我没有说过那种话。”

    天鹫大师也叫起来,使用的是与老僧相同的语言。

    大人物解释:“天鹫大师说,你就是冰秋寒。”

    两个老僧同时大吼,声音比第一次更疯狂。

    大人物继续解释:“他们问,你是不是冰秋寒?”

    “冰秋寒?那是什么人?”关文摇头,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

    老僧还在吼叫,大人物继续解释:“他们说,世界上最伟大的唐卡画师冰秋寒已经死了,绝对不是你,你还那么年轻,冰秋寒至少应该有六十岁了。他们说得没错,那么久没有那个人的消息,他一定已经死在某个地方了,时至今rì,他的确切年龄应该是六十五岁了。”

    好几个人的话混在一起,再加上大人物的自言自语,一时间关文搞不清这些人要表达什么意思。

    “噢嚄——”对方阵营里有人发出一声沉雷般的吼叫声,虽只吼了一声,声浪却在大殿里激起了绵绵不绝的回音,一遍遍“噢嚄、噢嚄”地反复传递下去,殿内所有的蜡烛都经不起声浪的冲击,瞬间熄灭,只剩酥油灯的跃动光芒。

    “唵嘛呢叭咪吽——”大人物也沉声朗诵藏传佛教六字真言,以此来对抗彼方的狮子吼功。

    声未落,对方阵营里又有人双掌摩擦地面,发出一阵阵刺人耳鼓的“锵锵”声,如同两只无比巨大的铙钹在响。

    大人物这边,有人双拳擂地,发出震撼人心的“咚咚”声,节奏时快时慢,破坏着对方的铙钹声。

    “杀了他!”天鹫大师双臂一振,两名黑脸老僧凌空扑向关文,四只手臂张开,四只手掌二十根手指如同秃鹫露出的森森利爪。

    “唵嘛呢叭咪吽——”坐在大人物身边的一名僧人贴着地面俯冲过来,像一支绛红sè的箭,这只箭到了关文与黑脸老僧之间,突然向上展开,如一把扇面,无声无息地挡住关文。一展,一收,一退,那僧人又回到了蒲团上,安静得好似夏rì的蜻蜓离开荷叶又回到荷叶的那一瞬间,身法极轻妙,起伏又快到毫巅,只不过是普通人眼一花的当口。

    本来势如奔雷的两名黑脸老僧坠地,惨叫声还没出口,四只断腕处已经血喷如泉。

    关文感觉后背上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贴地而来,身不由己地后退,停在大人物身后。

    “放心,在这里,没人能伤得了你。”大人物面向天鹫大师,头也不回地说,“白摩诃,保护这年轻人。”

    刚刚斩杀对方四手的僧人无声地点点头,却既不看关文,也不看敌人,只是微微仰着头,凝望着大殿的屋顶。

    “结界,声杀,网锁,并图,孔斩……”对方阵营中,有人变换着各国语言,简短地下令布置。

    大人物深吸了一口气,后背弯曲如弓,双臂前伸如双箭,引而不发。

    “斩、斩、斩——”下令的人第二轮怒喝。

    “唵嘛呢——叭咪——吽!”大人物分三段大声朗诵六字大明咒,每一段出口,大殿里就涌起一阵狂乱暴烈的龙卷风,一出左边、而出右边、三出中间,三阵狂风过后,所有灯光一起熄灭,大殿里变得漆黑一片。

    关文耳中传来各种语言的喝骂声、诵经声,夹杂着刀剑兵器碰撞声、器物翻倒时的稀里哗啦声,甚至还有毒蛇吐信的嘶嘶声。十几次,有人从对面飞扑过来,锋利刀剑上带着的森森寒气,几乎就要刺到自己的身体了,但身边的白摩诃几度适时发动,随着铁器互格时的飞舞火星缭绕闪烁,对方的杀招消弭得无影无踪。

    后来,终于又一次,白摩诃没有挡住对方的进袭,一个身上带着微微香气的人潜入了关文身侧。可是,那人却没有出手,而是用汉语在关文耳边快速地说了五个字:“别惹火烧身!”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即便是在暗夜里叮叮当当的刀剑格斗声里,也显得异常清晰,异常动听。

    “你是谁?”关文快速地转脸,那人嘴角、鼻翼带着的微香的暖意,直扑到他唇上、脸上。凭直觉,那女子就是跟他对视过的人。

    “我是——”白摩诃的刀光袭来,那带着微香的人倏地远去,后面的话也不复听闻。

    “这也是噩梦,残酷杀戮的噩梦。”他闭上眼,不再看,也不再想,只把大殿里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当成是梦,忽而又想,“宝铃呢?她的梦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若真的画下她的梦,那梦里的容颜会不会为我而绽放呢?”

    动乱当前,生命危在旦夕,他的心思却一下子飘远了。想到宝铃,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浮出微笑,仿佛宝铃就在眼前。他只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才能去安慰宝铃,把她从焦虑忧郁中拯救出来。他忽然对当下的一切厌倦了,只想跳出战团,回家庭旅馆去。

    宝铃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其它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灯光又亮起来,大殿内多了四五十名僧人,把跟随天鹫大师的人紧紧地锁住,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只是,天鹫大师已经不在殿内。现场所有能被毁坏的东西已经支离破碎,近处的两根木柱上嵌着至少五把飞刀和十支短杆羽箭,地上铺着的石板也损坏了几十块,碎片满地都是,可见黑暗之中的战斗相当惨烈。

    大人物踏着满地狼藉,走到那群人面前,脸上殊无笑意,只有深深的悲悯:“尼泊尔巴格马提河古赫什瓦里庙月宫神沙大师,你也听信了天鹫的谣言,对莫须有的尼sèrì山大宝藏起了觊觎之心吗?”

    有人低下头,不敢跟大人物对视。

    “缅甸摩诃牟尼佛寺九蛇大师,你呢?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大人物又问,接着便又有人低下头,无言以对。

    当他走到被斩断双腕的两个黑脸老僧面前时,先吩咐两边的僧人:“给锡金国双鹿**寺的两位护法尊者上药包扎,他们只不过是受了天鹫大师的蛊惑,一时迷失本心。你们一定要记住,无论是xī zàng的大小寺庙还是境外印度、尼泊尔、不丹、锡金、缅甸这五国的十二大寺,我们都不是针锋相对的敌人,而是相濡以沫的朋友。佛门弟子求的是修行和修炼,绝对不要贪婪成xìng,掠夺成瘾,一定要戒除一个‘贪’字。”

    跟随天鹫大师的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相当尴尬。

    “带他们下去,好好招待。”大人物说。

    “喂,不要你假惺惺地做好人!”一名黑脸老僧叫起来。因为失血过多,他的黑脸已经变为蜡黄sè。

    “冰轮尊者,你有什么话说?”大人物问。

    黑脸老僧扬起头,用英文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大殿里的人都安静下来,静静地听着。跟随天鹫大师来的那些人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像是十分支持这位冰轮尊者的观点。

    关文听到,冰轮尊者数次提到“大宝藏、大智慧、大隐者”等词汇,最后的结语,意思大致是——“大宝藏是属于全部藏地寺庙的,不该被扎什伦布寺独吞。大宝藏并非秘密的全部,必须拿出来分享给五国十二寺的,还有传说中的大智慧。天鹫大师已经走遍北方邦,搜集到了全部唐卡碎片,并奉献出来,供五国十二寺做研究,那么扎什伦布寺也该做对等的事,把大宝藏的秘密共享给大家。大隐者一定存在,扎什伦布寺一定知道该隐者的修行之地,为什么一直隐藏,不肯吐露半句?如果扎什伦布寺一直这么做,那么五国十二寺就不会承认它在藏传佛教中的崇高地位。”

    冰轮尊者还没说完,另外一名黑脸老僧也插话进来:“获得大宝藏、大秘密,是为了造福藏地,造福天下。既然扎什伦布寺没有这种能力,那么为什么不让别人来做?岂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句俚语粗俗之极,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关注于大人物如何回答诘难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笑。

第十五章 大人物

    大人物挥手,有人送上用白瓷瓶装着的刀伤药,他亲自捏着棉棒,给两名老僧上药。

    “不要你假惺惺做好人……不要你装好人……”老僧的同伴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起来。

    大人物放下棉棒,深吸了一口气,一开口,立刻把吆喝声压了下去:“冰轮、光轮两位尊者说的,只不过是道听途说的传闻,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相佐证。哪一位大师能指出大宝藏、大智慧、大隐者的具体位置,我们马上就可以去挖掘搜寻,把这秘密公诸于众。可惜的是,现在不仅仅是扎什伦布寺,所有藏地寺庙中的智者,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踪,那怎么找?天鹫大师所谓的献出唐卡碎片一事,不过是要借用全部智者的智慧。他很明智,自知无力拼合唐卡,才带着这些碎片到处招摇。扎什伦布寺的存在,并非为了镇守宝藏,而是为了传播藏传佛教的信仰与力量。如果五国十二寺的智者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辩论佛法智慧,我们无上欢迎,但某些人若是为了私利、夺宝而来,我们也绝对不会软弱可欺、听之任之。我的话就这么多,大家养好伤、休息过后,请自行离去吧。”

    这些话并未令那些人臣服,每个人的眼中都流露出猜疑与不屑,只是都拿不出真凭实据,无法反驳大人物的话。

    大人物转向关文,“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关文摇头:“对不起,我还有别的事,能不能……”

    大人物也摇头:“不行,这件事太急,我从不勉强别人,但这次只能破例了。”

    关文还想说什么,白摩诃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拖着他跟在大人物后面。

    离开大殿,血腥味就淡了。刚才的一场恶战,恍如南柯一梦。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太阳西斜,密宗院的灰sè建筑向东投shè出狭长的影子。经过树大师的院门口时,门扉紧闭,院内静悄悄的,毫无人声。

    大人物停步,向院子上方露出的古树凝神望了一阵,忽然摇头叹息,之后加快脚步离开。

    关文对才旦达杰的行为相当不解,假如他真的想为扎什伦布寺做事的话,就应该一起冲入大殿,为大人物解围,而不是把关文抛出去,自己却置身事外。不过,现在大人物的危机已经解除,苛责才旦达杰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他牵挂的,则是院内房间里那些撼动人心的唐卡画面,就算不能粉身碎骨殉画,不能用自己血肉之躯描绘唐卡,可那些留下画作的高手本身拥有的创作技法,就足够他学十年八年的了。

    他是画家,见了高手作品,自然而然地就放心不下了。

    大人物在前面走着,渐渐的,有几个身材矫健、步伐轻快的年轻僧人从各处闪出来,从前后左右簇拥着大人物,一起向东,出了另外一个隐蔽的门口。一辆银灰sè的越野车早就停在那里,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大人物、关文、白摩诃上车,然后车子开动,离开了扎什伦布寺。

    车窗上挂着淡灰sè的布帘,遮住了外面的景物,具体车向哪里开,关文只能猜测了。

    “我给你个任务,保护关文,直到危机解除为止。”大人物向白摩诃说。

    车厢里光线黯淡,大人物的脸sè一直非常严峻,没有一时半刻的放松。

    白摩诃点头,不多说一个字。

    “你刚刚也听到了,他们提到了冰秋寒。你一定很奇怪,那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他们会把你误认为他?关文,这里面牵扯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如果不是天鹫大师带领五国十二寺的高手来诘难,或许我们都要忘记那个名字了。冰秋寒,冰秋寒……你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啊……”大人物闭上眼,眉睫轻轻颤抖着,嘴角偶尔牵动,仿佛已经沉浸在一段悲伤的回忆之中。

    车子连拐了几个弯,又经过一阵极其颠簸的道路,速度越来越快。关文明白了,车子正经过rì喀则的南郊,向着拉萨的方向飞奔。

    “我看过你的画,而且还派人去过扎什伦布寺,专门找到你求画,看你是否真的能画出别人心里的东西。说实话,你虽然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但要想达到冰秋寒的水准,还需要经过更多的磨练。再者,你画的是铅笔速写,笔画线条单薄无力,无法表现更深刻、直面人心的题材;而冰秋寒画的是唐卡,藏地千年以来,都是以那种形式传承思想、表达喜憎。两者的比较,一是长剑,一是开山斧,力量不同,能够达到的境界也不相同。你同意我说的话吗?”大人物问。

    关文简短地回答:“同意。”

    事实上,他早有过同样的感觉,能够欣赏他的画的,只有外地游客,而本地的僧侣和平民,对他的画并不感兴趣。这道理就像是藏民喜欢糌粑、nǎi茶、足玛、搅团、推、特等等独特食物,对外地流入的包子、馒头、油条、豆浆之类食物总有抗拒心理,永远不会列为家庭的主食。

    藏民喜爱唐卡,这是与生俱来的习惯,想要改变它,几乎是不可能的。

    “假如冰秋寒在,拼合那些唐卡碎片或许是可以做到的。”大人物继续说。

    “那个人如今在哪里?去世了吗?”关文问。

    “他走了。”大人物叹了口气,“在他的绘画技艺即将由大师级突飞猛进到神来之笔的关键时刻,一个最不该出现的女人光临扎什伦布寺,轻易地毁掉了冰秋寒的未来。他竟然抛下一切,突然离去了。我曾计划过,由冰秋寒担纲,培养更多擅于绘制唐卡的艺术家,把这种藏地的古老艺术传承下去,而不是任由它如象雄王朝、古格银眼一样毫无征兆地断崖式消失,令后人无法追寻。他一走,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寻找传说中《xī zàng镇魔图》的事也仓猝搁浅。我看到你,当年对冰秋寒的那种惜才之心又浮起来了,所以才带你回去看一些东西。放心,我依然不会勉强你,看过那些东西后,就让白摩诃送你回来。不过我想,你一定会被我讲的故事吸引住,思想境界发生天崩地裂般的***……”

    对于大人物讲的这些,关文很感兴趣。如果大人物能让他的画艺突飞猛进,成为与冰秋寒相提并论的高手,他就能毫不费力地画出宝铃的内心世界了。

    “关文,你又分神了,在想什么?”大人物jǐng觉地问。

    关文摇头:“没事,没想什么。”

    在他心里,宝铃是渺远而美丽的,只可远观,不能近玩。

    “我看不到你的心,但我能看到你的眼神。”大人物说。

    “什么?“关文收回心思。

    大人物向前探身,盯着关文的脸:“那种眼神,我也曾在冰秋寒眼中看到过。年轻人,如果你被**所迷,那么探索唐卡艺术至高境界的路就被割断了。任何艺术形式,如果不能做到专注、专一地去浸yín研究,最终必定一无所成。”

    他已经很老了,但眼光依旧犀利,仿佛一把刚刚磨砺一新的手术刀,轻易就将关文的心剖析得一清二楚。

    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之下,关文有一种即将窒息的窘迫感:“对不起,我的确分心了。在今天进入扎什伦布寺之前,我正在帮一位朋友画她的梦境。其实,我知道自己画艺中有相当严重的缺陷,如果前辈能不吝赐教,使我突破创作瓶颈,我将感激不尽。”

    大人物灰白的眉挑了挑,嘴角下垂,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能不能突破完全在你,我只是引路的那盏灯。至于脚下的路怎么走,不是完全在你吗?”

    关文点点头,深深叹息:“没错。不过,我会很努力的。一年前,我从山东济南来到扎什伦布寺,心里的唯一愿望就是提高绘画的水平,从未有过其它方面的任何奢望。”

    在他们的谈话过程中,车子已经进了拉萨市的外环路。

    大人物沉声吩咐司机:“去九号院。”

    车子在布达拉宫南面的一条街向左拐,向前走了一阵,进了一个有着四名保安、四名僧人肃立把门的大院。

    “到了,跟我来吧。”大人物说。

    司机开门,大人物下车,带着关文走向北面的一幢两层小楼。

    “告诉大家,各归其位,保持隐忍克制,不要跟任何五国十二寺的人发生冲突。佛法的事要用佛法的途径解决,而不是打打杀杀。”到了门口,他又回身向跟随的白摩诃低声吩咐。

    进了这个院子,大人物身上不自觉地就散发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孤傲气质,如同一代君王,行走于自己的王宫一般。

    白摩诃躬身退去,楼内楼外一片寂静,只剩头顶微风拂过树叶的飒飒声。

    “我要带你去看的,是……”大人物突然停步,摇晃了几下,身子倚在门框上。只隔了几秒钟,大人物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门口台阶下的草地。

    关文急忙取出纸巾,递到大人物手里。

    “我没事,我……没事,天鹫大师带来的是印度、尼泊尔、不丹、锡金、缅甸五国十二大寺最高明的智者,我用六字大明咒对抗尼泊尔神沙大师的狮吼功,用力过度,已经受了内伤。我想最大限度地折服他们,可是……没能完全成功……”大人物擦掉了唇边的血,脸sè晦暗,像是蒙上了一层尘灰。

    回忆起大殿内黑暗中的那场恶战,关文不禁心有余悸。如果没有白摩诃的保护,自己恐怕已经倒在飞刀与暗箭之下了。他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场战争中来,想要脱身,已经难上加难。

    “他们说的大宝藏真的存在吗?”关文问。

    藏地民间多有传言,即使是殿堂仅有三间、僧人仅有三个、占地仅有三丈见方的最贫穷寺庙,地底也可能埋有宝藏。因为按照古代藏族人的民俗习惯,人在临死之前,会把毕生珍藏的最贵重物品捐给寺庙,以表达自己对神佛的敬仰,渴望用这种达到极致的奉献行为感动神佛,转世来生有个好的归宿。寺庙方面,则大多修建口小肚子大的地窖式藏宝库,形如储蓄罐,入口狭窄到半尺见方,只能将宝藏投进去而无法攫取出来。久而久之,藏宝库内究竟有多少金银珠宝,永远都没人知道。

    虽然这样问,关文对宝藏没有丝毫的觊觎,他只是在感叹天鹫大师等人被宝藏迷惑,身为智者,却做出了种种不智之事。

    “有吗?没有吗?”大人物摇头叹息,“一切都是传言,皆不可信。相较于大宝藏,我更急于知道,大智者究竟在哪里?不过我带你到这里来,是要你认识‘瓦岗寨三千伏魔师’的遗物。世人只知道大唐文成公主、吐蕃王松赞干布、尼泊尔尺尊公主联手镇杀魔女的故事,xī zàng正史和野史中,却鲜有提及伏魔师的段落——”大人物勉强支撑着边走边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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