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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要离刺荆轲     我要做门阀txt下载     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零一节 奇怪的李禹

    张越的视力,现在自然是极强极强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那人远在一百多步外,还隔着天梁宫里的一些植物枝叶。

    但张越依然将他的样子,看的清清楚楚。

    “李禹?”张越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家伙。

    上次张越在博望苑还与他打了一个照面,自然不会认错。

    “李禹怎么跑到建章宫,还来了天梁宫这边?”张越抿了抿嘴唇,心里面满是狐疑。

    这天梁宫和饴荡宫都是在建章宫的西北方向,既不跟未央宫搭界,也没有与玉堂、蓬莱阁这种核心建筑群相连。

    这李禹跑这里来做什么?

    望着李禹人影消失的方向,张越眉头微微皱起来,从路径上来看,李禹所去的地方,大约是天梁宫和饴荡宫之南的鼓簧宫。

    鼓簧宫呢其实就是建章宫的乐师们起居、游玩与共同探讨艺术的地方。

    “看他这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肯定有问题!”张越心里想着,就跟了上去。

    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

    悄悄的尾随着李禹,跟着他穿过宫阙回廊,始终保持着一个一百多步的距离,这样张越能看到李禹,而李禹除非特别警惕来自身后的窥伺,不然几乎不可能发现张越。

    这样跟了大约一刻钟,张越就见到李禹进了一个似乎是偏殿的建筑群,里面好像有人在等他。

    张越就更加好奇起来。

    此地已经属于鼓簧宫的范围了,李禹跑来这里,见的是谁?难道说,李禹先生喜欢音乐,爱好诗歌,特地来此会见友人,讨论鼓瑟罄簧琴,二十五铉的妙用?

    那还不如说他是来这里学外语的呢!

    张越便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凉亭,坐在栏杆上,翘着二郎腿,等着李禹出来。

    约莫过了两刻钟左右,张越都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终于李禹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野里。

    张越立刻起身,轻声笑道:“我倒要看看,李禹来这里见的是谁?”

    对于张越来说,李禹此人身上有很多谜团。

    他的行为也一直很有意思。

    张越循路而去,走了大约五十步,就直接与李禹撞上了。

    “李公……”张越笑眯眯的拱手拜道:“李公不在博望苑享福,怎么来鼓簧宫了?”

    李禹却是被吓了一跳,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见着张越的神色,面色尴尬的回礼拜道:“原来是张侍中……”

    “下官来鼓簧宫只是随便走走、看看,散散心……”

    “哦……”张越笑着答道:“晚辈也是在随便走走……若李公不弃,你我同行可否?”

    李禹闻言,连忙低头拱手婉拒道:“改日吧,下官还得马上回一趟博望苑……”

    “哦……”张越微笑着点点头,他方才分明看到,李禹的脸色在某个瞬间白的有些粲然。

    显然是被吓的。

    那么问题来了?

    他来此见的是谁?

    为何被自己撞上后,却如此慌张?

    怀着这样的好奇心,张越来到鼓簧宫之中,找到了负责鼓簧宫大小事务的鼓簧宫监,随口问道:“今日可有什么贵人来鼓簧宫视事?”

    对方也不疑有他,面对张越的询问,更不敢隐瞒,拜道:“回禀侍中足下:今日案例乃是御府令苏公巡查乐府事宜的例日……”

    “哦……”张越闻言,脸上的笑容犹如今日的阳光一般明媚。

    如今的汉御府令乃是由中官担任的。

    而这个中官,姓苏名文,正是当今天子身边的红人,最得宠的大宦官之一。

    同时也是太子据最大的敌人!

    李禹作为太子据的小舅子兼宠臣,却在太子据最大的敌人例巡事务之时,悄咪咪的跑来鼓簧宫。

    要说他们两个没有碰面?

    张越是不信的。

    但问题是李禹有什么理由来鼓簧宫私下会见苏文?

    “这李禹难道还想再去和猛虎厮杀一番?”张越在心里冷笑着说道。

    当初,李禹年轻的时候,可能你想象不到,他的名声还在李陵之上。

    当时,他甚至就是李氏家族最受期待的明日之星!

    据说当年李禹勇不可当,能举千斤之鼎,有生撕虎豹之勇。

    而且,还被很多汉家老将誉为未来的战将。

    但,历史总是充满戏剧性。

    二十余年后,李禹非但没有成为被人们期待的勇将、猛将,反而成为了主和派,拿着乃祖乃父的威名,作为自己的资本和筹码。

    也不知道,李广在坟墓里有没有哭泣?

    李敢是否后悔当年没有把他射到墙上?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张越穿越这几个月来,已经不止一次风闻到李禹与匈奴有勾结,陇右李氏暗中在向匈奴走私某些商品的传闻和八卦。

    历史上,李禹被处死的罪名,就是勾结匈奴,私通外敌。

    虽然后来被证明是诬陷,没有证据,因而被平反。

    但那是宣帝的事情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一个真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所有的史书的叙述内容,都是为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和意识形态而服务。

    所以,历史必须尊重当政者!

    是非黑白这种东西,小孩子才会较真。

    成年人则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是否受到威胁。

    正所谓空穴未必无风。

    李禹和匈奴有没有联系?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讲真,张越觉得杀一个李禹,还没有必要捏造罪证。

    赵构可以用莫须有杀了岳飞,后世的教科书也可以明目张胆的提问‘同学们,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呢?’

    就是当代,张汤也完美的上演了一个‘腹诽’的案例。

    当权者想杀人,需要罪证吗?不需要!

    自由心证即可!

    所以,张越心里面,有一个大大的疑问。

    当然了,李禹有没有和匈奴有联系,这种事情不需要他来操心。

    自有执金吾来处理。

    既然执金吾都没有查这个事情,那就说明,哪怕有问题也不大。

    顶多就是通了几封信,问了问匈奴那边的兄弟的近况。

    或许可能悄悄的卖了点东西去匈奴赚钱。

    但,跟匈奴走私的又不止一个李家,只要不是将铁器和汉军的军械卖去匈奴,执金吾也懒得管。

    真正让张越感兴趣和好奇的是李禹是怎么从主战派,从一个热血少年,一个勇不可当的年轻将领,变成现在这个鸟样的?

第三百零二节 煽风点火(1)

    想着李禹的转变经历,张越就笑的更浓郁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轻身离开鼓簧宫,走回自己所住的小楼。

    刚刚走到家门口,张越就看到了韩说带着人,站在一个阁楼前,看样子是在等他,而且等了好一会了。

    “光禄勋……”张越挤出一个笑容,迎上前去,道:“久未相见,真是令下官想念啊……”

    当然是很想念的啦!

    张越记得,上次韩说带着马家兄弟,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可谓威风凛凛。

    话里话外,更是一派高高在上的模样,以为自己是蝼蚁。

    但现在呢?

    当初,韩说所依仗的左臂右膀们。

    江充死在了自己眼前,那位不可一世的直指绣衣使者被执金吾的强弩射成了马蜂窝,鲜血流了一地。

    曾经威风八面的马家兄弟,现在更是如丧家之犬。

    张越可是听说了,他们兄弟现在连进宫都得要人带,不然就是私闯宫闱,要掉脑袋的。

    当然了,张越知道,韩说看上去是损失惨重,但实则他本人依旧毫发无损,他依旧是汉家九卿光禄勋,大权在握。

    至少地位是比他这个侍中领新丰令要高的。

    韩说看着张越,心里面恨得牙咬咬的。

    特别是想起了江充,就是死在此人之手,韩说就恨不得活吞了眼前的这个家伙。

    然而……

    韩说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了。

    一个多月前,他还可以在这个宫廷新人面前耀武扬威,指手画脚,甚至视其为蝼蚁,发出威胁。

    但在现在,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地位。

    更用江充、马家兄弟甚至一位婕妤的名位,作为垫脚石,树立了自身的权柄。

    哪怕是长安城里,张蚩尤之名如今也是如雷贯耳,威风八面。

    这样的一个新贵,不可力敌!

    作为老牌贵族,数代幸贵的真正名门之后。

    韩说这一生,见过无数比眼前这个年轻人还要威风和风光的幸臣。

    五利将军栾大风光之时,尚卫长公主,身挂五个将军印绶,在长安城中连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也要忌惮三分,退让三分。

    但结果呢?

    一朝骗局揭露,就是尸首分离,连卫长公主也救不了他。

    他还见过终军。

    那可是真正的大魔王,真正的学霸!

    其才学无双,其义气冲霄。

    没有任何根基,也不需要任何人提拔和赏识。

    只是靠着才学和义气,一入长安便搅动八方风浪,冲击着汉家学术界和思想界。

    许多名士鸿儒,在他面前,犹如学生一样诺诺而不敢言。

    大儒徐偃,名比董仲舒,在《春秋》之上造诣无人可及。

    御史大夫张汤想要致法于徐偃,百般诡计和诘难都用上了。

    却被徐偃用春秋大义一一化解。

    但遇到终军,一句‘王者无外’,一句‘枉尺直寻’,就甘愿伏法,引颈就戮。

    而那一年,终军年不过十八。

    经此一事,终军声名鹊起,震慑宇内。

    他的言行,甚至可以影响军国大事当年天子改元元狩,就是因终军之言。

    更可怕的是,这个年轻人不止学问无双,义气无双,胆略也是无双。

    出使匈奴,人人以为是死路。

    终军却迎难而上,上书说:“军无横草之功,得列宿卫,食禄五年,边境时有风警之事,臣宜被坚执锐,当矢石,启前行!驽下不习金戈之事,今闻将遣匈奴使者,臣愿尽精厉气,奉佐明使,画吉凶于单于之前!”

    当时,韩说也在宣室殿之中,亲耳听到和看到了那个年轻侍中官的义气与豪迈。只觉得头皮发麻,热血沸腾,恨不能为其先锋,做其门下走狗,驱策以成天下大事!

    那一次终军请缨为使,被天子所婉拒。

    然而,过了一年后,元鼎四年,南越有事。

    终军再次请缨宣室殿,俯身长拜,奏道:“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

    天子批准了,终军带上国书,拿上天子亲手交给的长缨,持着节旄,带上使团毅然南下。

    他成功了南越王赵胡在他的说服下,请为汉臣,朝觐长安,宣布内附。

    但他也失败了!

    不愿内附的南越王国吕嘉等贵族联合军队,发动政变。

    终军死于乱军之中。

    终军之死,让韩说看清了这个世界。

    学识不敌权势,才能不敌力量,义气不敌利益。

    故大丈夫不可以无权!不可以无钱!更不可以无力!数十年来,韩说依循于此,步步高升,而那些曾经风光的人,一个个下狱的下狱,死的死。

    自元光以来,那些大人物,那些英雄,那些豪杰,那些大丈夫们现在在哪里?

    大司马冠军侯暴卒塞外,大将军长平侯死于病榻。

    御史大夫张汤,自杀于牢狱之中。

    平津献候公孙弘一生清廉,死后甚至连陪葬品里都没有黄金冥器,其子公孙度为山阳太守,依旧清廉,结果却为人构陷身死国除!

    汲黯汲长卿,心忧万民,却死在淮阴。

    御史大夫儿宽,用政清平,心系天下,日日夜夜忙碌不停,连休沐日都在官衙办公。

    结果不过九年就累死了!

    而活下来的,却都是这些英雄豪杰在世之时看不上、瞧不上、鄙夷的人物。

    如丞相公孙贺父子。

    如他韩说。

    如当年终军活着的时候,连终军一根指头都比不上的夏侯始昌!

    所以……

    这个世界,英雄豪杰早死,而营营苟且之人独活。

    而且活的很好,很舒服!

    就像他,论军功,不要说去和霍去病卫青相比,就连这两位麾下任意一个大将都完爆自己。

    但……

    现在他是光禄勋,手握重权,家訾无算,家里邯郸歌姬,西南奴成群,甚至还有从乐浪买来的朝鲜**可以亵玩。

    而那些人呢?

    譬如路博德,连回长安,得到一个名誉的荣退都不可得。

    望着眼前这个看似风光,看似骄傲的年轻人。

    韩说其实很想对他说一句:“年轻人,我见过比你优秀十倍的人,也见过比你得宠百倍的人,但他们都死了……”

    但,韩说生生的将这个冲动抑制住,他走上前去,来到张越身前,微微拱手,笑道:“侍中足下,本候也是甚为想念,故此闻之侍中归京,特地在此等候,恭迎大驾!”

第三百零三节 煽风点火(2)

    “岂敢劳光禄勋大驾?”张越皮笑肉不笑,一脸僵硬的道:“光禄勋但有吩咐,一纸拜帖即刻召之,何必亲自劳驾至此?下官可担不起!”

    话虽说的谦卑,但实际上,哪怕连三岁孩子都听得出来,张越话中的讥讽之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韩说被噎得也是一楞,他想起起来了,上次仿佛这个张子重说过什么来着?

    哦,记起来来!

    “当初,辕固生初见平津献候于朝堂之上,对曰:公孙子,勿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

    “君候可知,平津献候初闻于此,内心作何观感?”

    再听现在这些话,韩说感觉有些牙疼。

    但偏偏发作不得,只能笑道:“侍中足下言重了!”

    “本官虽为天子拜为光禄勋,以掌宫廷门户及百官议论,但也不及侍中天子近臣,长孙辅佐之臣啊……岂敢召?侍中不罪,已是万幸……”

    张越听着,知道韩说在向自己示威。

    示的是什么?

    权力!

    光禄勋的权力!

    汉家九卿之中排名第一的光禄勋的威权!

    在汉季,最威风的莫过于执金吾,因为执金吾秉承来自皇帝的意志,可以处置任何人。

    但最风光的却是光禄勋!

    因为光禄勋几乎什么事情都可以管。

    它既能够在民政上发言,也可以在军事上出声,甚至还可以弹劾官吏、提出国家政策。

    更可怕的是光禄勋还是直接负责‘訾算选郎’事务和‘赎买制度’的机构。

    有权又有钱。

    号称汉室九卿中权力最大,油水最多,但压力相对最小的。

    一般汉家天子,都会用自己最喜欢的大臣来当光禄勋。

    当做福利和犒劳来奖赏这些臣子。

    像是先帝宠臣周仁就在先帝朝时长期担任郎中令(光禄勋前身)。

    已故的许多名臣,也都曾经出任过光禄勋(郎中令)。

    只是……

    张越横了这人一眼,你光禄勋牛逼,难道还能管得到我?

    有本事,你韩说组织几个谏大夫弹劾哥啊!

    正好,张越也看韩说不顺眼很久了。

    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和理由,不好强行撕逼。

    韩说却只是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拜道:“本候今日特地来此,是要告诉侍中阁下一个天大的消息……”

    “嗯?”张越微微皱眉,问道:“光禄勋有事不妨直言!”

    韩说要说的事情,张越不知道是什么?

    但有一点很清楚听听就可以了,绝对不要去信。

    就像玩狼人杀,狼人的发言,是一个字都信不得的。

    谁信谁输!

    而韩说,早就在张越这里标狼了。

    韩说轻轻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说道:“侍中可知,太子洗马、舍人李禹,欲求为侍中……”

    “嗯?”张越闻言不置可否。

    李禹想谋求为侍中官的事情,张越刚刚回宫就有所耳闻了。

    毕竟,拢共就三个侍中的位置,而侍中的地位又非常关键。

    李禹想谋求侍中位置不奇怪,他不谋求侍中位置才奇怪呢!

    “可是,侍中可知,李禹一定当不了这个侍中官……”韩说轻笑着说道:“因为,奉车都尉绝对不会同意!”

    “当年……”韩说轻轻的用只有他和张越才听得清楚的音调,低声在张越耳边说出了一个大秘密:“当年,奉车都尉担任侍中,于建章宫中与李洗马发生了冲突……”

    “两人拔剑决斗,欲分生死……”

    “陛下闻之,怒,下李禹兽圈,命其与虎斗……”

    “故此,李洗马想当这个侍中官,都要疯掉了……”

    “而奉车都尉绝对不会愿意看到李洗马当上侍中……”

    韩说微笑着抬头,看着一脸错愕的张越,笑道:“如此,侍中可知道了?”

    张越听着,表面上虽然震惊万分,但内心却是笑的前仆后仰。

    或许对于韩说来说,这是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没有几个人能知道的秘闻。

    但对于张越来说,这却不过是一条记载在史书上的文字而已。

    当然韩说也算是给张越解开了一个疑惑。

    张越回溯的史书上并未记载那位与李禹生隙,进而被天子勒令李禹下虎圈与猛虎生死相博的‘贵人侍中’的名字。

    而韩说则直接给出了对方是谁的答案奉车都尉故侍中未来的汉大将军、大司马、平陆候、凌烟阁功臣之首。

    汉代伊尹、周公霍光!

    而也正是那次虎圈搏杀事件后,李禹就变了。

    从一个热血少年,勇猛的年轻人,变成一个贪财好利,胆怯懦弱的小人。

    甚至不敢为李陵宗族收尸,为天下人耻笑。

    据说连陇右当地的很多军功家族、将门也都因此看不起李禹。

    不过……

    张越笑着看向韩说,问道:“光禄勋特地来此就是为了告诉下官此事吗?”

    “让光禄勋失望了……”

    “下官一心效忠天子,心无旁骛,对于此种纷争,下官一点兴趣也没有!”

    韩说所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张越不知道。

    但他特地跑来这里,把这个秘密,这个连长安八卦党也探究不到的宫廷秘闻,甚至连史书也不敢记录的太详细的绝密之事告诉自己。

    他肯定没有安什么好心!

    说不定此事就是一个陷阱!

    一块可能抹了蜂蜜的毒肉。

    “侍中真的不关心这个事情吗?”韩说眯着眼睛,微笑着,盯着张越的脸庞,轻笑道:“不知道侍中足下可知道,今天李禹李洗马去鼓簧宫见御府令苏文,想要和苏文交换某些条件,换取苏文在天子面前为其说好话……”

    “侍中固然对陛下忠心耿耿,可万一……”

    韩说轻声笑着,犹如毒蛇吐信,图穷匕见。

    “万一他们是要对侍中不利呢?”

    张越抬起头,看着韩说,笑容满面,如春光灿烂,今天自己貌似在鼓簧宫确实看到了李禹和苏文有交集!

    但是……

    韩说应该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情。

    所以,他将这个事情告诉自己,一定准备好了,能让自己得知此事的方法和途径。

    换言之,韩说在给自己编织一个大网……

    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腰间,**着剑柄,看着韩说,轻轻一拜:“那未知光禄勋可有能教我者?”

    想给哥织网?

    呵呵……

第三百零四节 ‘君子’之怒

    望着韩说消失在远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越活动了一下筋骨,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韩说终究是没有回答他的那个问题。

    当然,其实也不需要回答了。

    韩说已经将他想要张越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张越,剩下的……

    “大约就是让我相信了?”张越眨着眼睛,在心里想着。

    这可真是好算计呐!

    可惜……

    张越根本就没有信韩说的哪怕一个字!

    他当然知道,韩说告诉自己的事情,大部分是真的,甚至可能全是真的。

    但对方目的不纯,所说的事情,自然不能信。

    不过……

    “我岂能任人摆布?”张越负着手,对自己说道。

    在汉室,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若被人算计,而不报复,就会让其他人知道这里有个老实人,大家快来欺负他!

    至于宽宏大量和不计前嫌这种事情,汉人自然也是会做的。

    譬如,当年淮阴候韩信,衣锦还乡,遇到那个曾经令他受胯下之辱的游侠,却高抬贵手,只是吓唬了一下对方,就放过了他。

    又譬如当初韩安国被下诏狱,被狱卒田甲羞辱,于是留下死灰复燃的典故。

    后来韩安国起复,回到诏狱,召见那位狱卒。

    却并未加罪,只是炫耀了一下自身地位,让他瑟瑟发抖。

    又有名臣朱买臣,曾被原配发妻嫌弃,一脚踹出门外。

    但当他衣锦还乡,身挂郡守印绶,再见原配,却也没有恶言相向,甚至以车载之,赐给了钱财。

    然而,这所有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高位之人与底层之间。

    这也算是汉代社会的一个潜规则了。

    公卿列侯们,也不会傻到自降身价,去和泥腿子们计较。

    但相同阶级的仇怨,却经常需要以鲜血来清算。

    卫青被李敢打伤,霍去病一箭射之。

    朱买臣、严助为张汤辱之,于是构陷陷害,致使张汤下狱。

    张汤也不客气,干脆自杀,用自己的命来给自己证明清白,顺手将所有仇敌拉下去陪葬。

    而在这以前,张汤对于自己的政敌,也素来是毫不手软。

    大农颜异只是非议了一下张汤的施政,就被以腹诽罪名处死。

    即使是学术界,也是如此。

    胡毋生生前与董仲舒在学术上起了纷争,两人相争,于是胡毋生弟子公孙弘当了丞相,就将董仲舒赶去江都国。

    所以……

    按照当代的传统。

    张越知道,应该反击!

    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不管韩说在玩什么花样只要能让他手忙脚乱,自然一切阴谋诡计都要落空。

    那该怎么反击呢?

    或者说,韩说最怕的是什么?

    “看来,我该去一趟执金吾衙门,催问一下江充案的审查进度了!”张越轻轻笑着。

    江充案,在现在就是韩说的死穴。

    回溯了历史的张越很清楚,韩说和江充的关系是何等亲密。

    两人既是好基友,也是好啪友,更是政治上的盟友。

    查江充就一定能查到韩说身上。

    而作为江充行刺的对象,张越有一万个理由,要求执金吾加快审查,查清真相。

    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个事情上说他不对!

    想着此事,张越就回到了自己的小楼。

    一进门,就有一个小宦官来报:“侍中,方才天梁宫监万安派人为侍中送来了一些奇木与花草,敢问侍中如何安置?”

    “都搬到书房,用花盆养着……”张越听了,心情终于开朗了起来,随口吩咐下去。

    “对了,侍中,方才长孙派人来请侍中今夜往博望苑一聚……”这宦官领命,刚走到门口就又回头说道。

    “知道了……”张越点点头。

    他与刘进回城后,就在武库一带分别。

    他自是要来见天子,而刘进自然要去见他爹。

    算算时间,刘进也是该来通知他过去了。

    太子据刚刚从郁夷回来,张越也正好借此问一下郁夷旱灾的情况,以及水车的使用情况。

    回溯了历史的他知道,接下来数十年,汉家旱灾频发。

    水车这种器械,算是目前为止,汉室所能依仗的最大抗旱利器!

    …………………………………………………………

    博望苑。

    草木繁盛,景色如昔。

    只是,君子们的心情,却没有往常那样欢快了。

    太子从郁夷回来已经三四天了。

    但是……

    到今天为止,他都没有下令召开经宴,与大家谈论经义,纵论道德。

    相反,有消息传说,太子回来后,一直在召见一些曾经在博望苑不怎么受重视,曾经在太子系被冷落的官吏。

    譬如说,京兆尹于己衍就已经四次被召见,问询民政之事。

    还有太子舍人方其,因为善于农事,颇通《神农》之术,而在过去被大家嘲笑是‘方子迟’居然不嘴炮,反而去研究农业,这不是樊须吗?

    但,在最近两天,这个过去默默无闻的官吏却已经被接见七次之多。

    有时甚至是夜里也被叫去询问农事,甚至谈到天亮!

    秉烛夜谈啊!

    无数人想要得到的待遇和荣誉,却被一个从前看不起的人轻易得到!

    君子们现在是真急了。

    再这么下去,哪怕未来太子即位,大家恐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都怪那个张子重!”无数人想到这里就咬牙切齿,愤恨不平。

    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捅出了郁夷之事。

    郑全、李循等君子,又何必自杀?

    大家又何必跟着太子,在郁夷晒太阳?

    好多君子,曾经娇嫩的皮肤,竟然出现了污点!

    现在,连太子都不讲道德、仁义,反而去关心什么农事和民生,关心起小民负担和租税了。

    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太子难道忘记了,孔子当年说过的话吗?

    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讲的多好啊!

    君王只要做一个好人,一个明君就行了。

    天下之事,自然安康太平。

    其他一切,皆是末技,不值得关心。

    想着这些,君子们内心的怒火,就如火山一样炙热、翻滚。

    但他们又不敢去与那个张子重正面刚。

    因为一定刚不过!

    人家可是别号张蚩尤,连公主的脸也敢抽,连婕妤也敢得罪的主!

    博望苑里的儒生们,过去连江充都可以骑在头上肆意羞辱,却不敢还击。

    现在哪里还有胆子去挑衅一个干掉了江充的更可怕的新贵?

    不过……

    “听说毛诗学派的年轻俊杰延年公子已过华阴……”有人悄悄提议:“不若,我等去与延年公子说一下这个张子重的残忍、暴虐和不德之事,请延年公子鞭笞之!”

    立刻,无数人附和,觉得这个提议真是太棒了!

    毛诗学派的能量可不小!

    若这位延年公子与那张子重起了矛盾,两人结下仇怨。

    那么,就算延年公子不敌张蚩尤,却也可以打了小的,引出老的。

    乃师贯长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在燕赵一带,贯长卿的影响力,已经可以与过去韩诗学派的鸿儒韩婴相媲美了。

    而燕赵地区,自古多慷慨激昂之士。

    若延年公子在长安被人欺负了,燕赵豪杰安能熟视无睹?

    大家正慷慨激昂的谋划着、计划着如何挑动延年公子去和那个张蚩尤打对台戏。

    忽然,一个官吏从门外走进来,对正在热切议论和商量的众人道:“家上命下官来通知诸公:今夜良辰,特设宴于博望苑,于君等共饮之……”

    大家立刻欢呼起来,许多人热泪盈眶:“家上果然没有忘记吾等啊……”

    却听着那人道:“此外,侍中官领新丰令张子重将应家上邀请,列席其中……”

    大家的脸色立刻僵硬起来。

    张蚩尤要来?

    许多人只感觉有些头晕。

    上次张蚩尤来了一趟博望苑,然后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嗯……

    郑全、李循等连第二天的太阳都没有见到……

第三百零五节 平易近人张子重

    夜幕徐徐降临,张越乘着宫车,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长安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刻,夕阳西下,覆盎门巨大的城门,投影于渭河之上,河水粼粼,宫车从鲁班桥上驶过,张越特地探头打量了一番这座传说是鲁班入秦所造的机械桥。

    可惜,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或许日后,我可以派遣工匠来此学习一下……”张越在心里想着。

    技术要发展,除了创新,也要注意学习和研究原有工艺。

    特别是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巩固基础和强化技能,比任何创新都有用!

    旁的不说,若是汉室工匠可以找回那些失落的秦代技巧,也足以让社会生产力前进一大步!

    宫车继续前行,穿过广袤的原野。

    远方的太学建筑群的影子,就已经映入眼帘。

    张越望着太学的那些熟悉的建筑群,也是唏嘘万分。

    想当初,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态度来此的。

    那时候他那里想得到自己有今天?

    “明日我当来太学走一遭……”张越在心里想着。

    他也必须来一趟太学了。

    瑾瑜木们的‘肥料’已经消耗殆尽,再不来太学打秋风,它们就要挨饿了!

    由奢入俭难!

    张越可不敢保证,要是瑾瑜木们挨了饿,空间会不会给他一些什么惩戒?

    况且,没有‘肥料’就没有玉果,没有玉果就培育不了各种粮种。

    宫车的速度很快,不过片刻就来到了太学门口。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驾车的马夫,点起了悬挂在宫车前的两盏油灯,算是作为标记和标识免得有些不开眼的家伙,跑来拦截宫车。

    这年头关中也不太平了!

    所以,地方官和地方的民兵、郡兵,看到有人夜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抓。

    而且,方法简单粗暴,不讲道理。

    由于汉室民间持械比例很高,所以这些乡亭的军人,经常神经过敏。

    若不挂个标识,被人射成马蜂窝也不是不可能。

    这两盏油灯刚刚挂上,就听到身后有马车的声音传来。

    一辆双马并排拉动的马车,从张越所乘宫车身边掠过。

    见到马车上挂起来的宫灯,那辆马车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停了下来。

    “下官京兆尹于己衍,恭问侍中领新丰令张公安……”远远的,那马车上传来一个惊恐的声音:“无心冲撞侍中虎驾,还望侍中海涵!”

    ………………………………

    于己衍现在已经被吓尿了。

    他刚刚在京兆尹办完今天的公事,然后就赶在长安城城门关闭前,出了城门,直奔博望苑去赴宴。

    所以催促车夫催促的有些急了。

    谁知道……

    竟出了这种事情!

    超车了啊!

    虽然夜色已经渐暗,但对方马车上挂起来的宫灯,却毋庸置疑的表明了身份在今天,在此地,在这去博望苑的路上,除了那位侍中领新丰令张蚩尤张子重外,还能有谁?

    或许,那些大佬可以不怕这位侍中官。

    但他于己衍只是一个京兆尹罢了。

    只是一个小虾米,小不点。

    朝议的时候,都是站在后面的,天子不点名,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而对方呢?

    可是张蚩尤!

    连阳石主的脸,说打就打了!

    阳石主还无可奈何!

    而他于己衍在阳石主面前,却如奴仆一般,只能卑躬屈膝,希望这个姑奶奶别给自己出难题。

    所以,现在于己衍感觉自己的小腿肚子都在发抖。

    超车啊!超张蚩尤的车啊!

    于己衍瑟瑟发抖,想到了很多悲惨的事情。

    在汉室,做错事不要紧,因为还可以挽救。

    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在于己衍的认知中,那位侍中官,可从来不是什么宽宏大量,胸襟宽大的人。

    相反,此人睚眦必报,大得公羊学派‘大复仇思想’的真谛。

    属于那种‘十年前你打了哥一巴掌,现在哥砍你双手,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主!

    那些现在还在执金吾船狱衙门里哀嚎和挣扎的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连堂堂丞相长孙,曾经在长安城里呼风唤雨的真正二世祖公孙柔,现在都还被关着!

    而其后这个侍中遇刺,非但没有掉一根毛,反而反杀了全部刺客,甚至顺藤摸瓜,连江充这样的煞星也被他宰了。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于己衍就连滚带爬的,颤抖着身子,下了马车,走到张越面前,长身拜道:“请侍中宽恕则个,下官以后再也不敢了……”

    于己衍记得很清楚,大约在四年前,公孙柔驾车前往长杨宫,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地方县令急着去处理某事,所以马车从这位公子哥的车前超越。

    结果,被公孙柔追上,堵在驰道上,揍了个体无完肤。

    事后这个县令竟被放为键为郡都尉!

    键为郡那是什么地方?

    巴蜀之西南,群山之中,蛮夷之地!

    去了的人,能囫囵着回来就不错了!

    而现在,自己超了把公孙柔关进牢狱的张蚩尤的车……

    万一对方暴怒,在天子面前说自己坏话,以于己衍的了解来看,若这个侍中官去天子面前告自己的状。

    那他就得收拾好包袱去珠崖甚至詹耳报道了。

    起码也是交趾郡!

    想着交趾的丛林,他就浑身上下打了个冷战。

    据说那地方又热又湿,交通不便,还没有什么文化氛围。

    “阁下是?”张越却很好奇的看着这个看上去似乎应该是两千石的官吏,问道:“吾不记得吾什么时候与阁下结仇了……”

    “下官京兆尹……”于己衍长身拱手,拜道:“因情急往博望苑,无意中超了侍中的车,自知死罪,万望侍中阁下海涵!”

    “哦……”张越理了理衣襟,走下马车,郑重的扶起对方,道:“原来是京兆官当面……”

    他脸色也微微有些尴尬。

    这京兆尹理论上应该是他的上司虽然在地位上,他比京兆尹高多了。

    但上司终究是上司。

    再弱鸡的也是上司。

    这要传出去,天下人还不得说他张子重跋扈嚣张,恃宠而骄?

    况且……

    看着这个京兆尹瑟瑟发抖的样子,张越撇了撇嘴,道:“京兆尹不必惶恐,本官素来平易近人,没有什么坏脾气……”

    于己衍却更加恐惧了!

    平易近人?

    公开得罪你的人,现在都已经惨不忍睹好不好!

    正当你张蚩尤的别号是乱喊的?

第三百零六节 傀儡

    张越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京兆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知不觉,我也已经有了王八之气?成为了他人眼里的大魔王了啊……”他悠悠叹了一声。

    曾几何时,他还担忧过京兆尹会胡乱指挥。

    现在看来……

    只要京兆尹还是眼前这个人,京兆尹衙门就不可能成为他的对手。

    说不定,过个两年,等他在新丰打开了局面,都能以新丰令指挥京兆尹的事务了。

    这不是开玩笑,而是曾经发生在汉室的事实。

    张汤、义纵、王温舒,都干过以小御大的事情。

    特别是张汤,担任廷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对御史大夫和丞相的事务指手画脚了。

    谁不听他的,就去死!

    这样想着,眼前的这个京兆尹就变得可爱了起来。

    “京兆尹可是欲往博望苑?”张越笑着问道。

    “然……”于己衍深深的俯首,拜道:“下官受家上之命,往博望苑赴宴……”

    张越点点头,于己衍的履历是极为清楚的。

    他是卫青提拔起来的官员,与太子的关系极为密切。

    在张越回溯的历史上,巫蛊之祸中江充等人首先拿下的就是这个京兆尹于己衍。

    如今看来,江充等人的选择非常明智。

    于己衍生性谨慎、胆小,是最合适的试探目标。

    除掉他既可以试探太子的反应,也能试探天子的承受力。

    更妙的是说不定还没有副作用。

    这么老实胆小的人,不欺负他欺负谁?

    而于己衍的这个性格,在张越这里也成为了香饽饽。

    还有比这样的老实人更好的傀儡人选吗?

    张越很清楚自己的长处,那就是年轻,但也同样知道自己最大的短板,还是年轻!

    因为年轻,他的未来可以多姿多彩,至少有空间的帮助,熬死现在所有的对手甚至是朋友,轻轻松松。

    只要能活着,活在政坛上,活在长安。

    哪怕他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混吃等死,下限也是一个万石君!(万石君石奋就是靠熬,熬死了所有人,最终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开国元老、四朝元勋,于是就莫名其妙成为了国家重臣……)

    但相同的,因为太年轻,很多事情,是他现在很难去做的。

    他可以在新丰随便玩,随便实验。

    但出了新丰,想要插手其他地方,就会遇到各种阻力。

    除非他能和霍去病一样,立下盖世之功,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

    不然,谁会去听一个和自己儿子一般大小的年轻人的指挥?

    而于己衍的价值,就在这里了。

    若能控制于己衍,使之成为自己的傀儡。

    那么,整个京兆尹治下的二十一县,岂不是就可以成为他的地盘了?

    当然了,要做到这个地步,张越还要做一些工作。

    但至少,有了一个完美的开端!

    这样想着,张越就笑着对于己衍道:“本官也受邀,往朝太子,不如京兆尹与我同车?”

    于己衍闻言,吓得浑身发抖,连忙道:“下官安敢与侍中公同车?愿附骥尾!”

    张越闻言,眼睛一亮,心里赞了一句:“上道!”

    他要的就是于己衍这个态度。

    仔细想想,其实于己衍担任京兆尹这些年来,政绩还算中规中矩。

    虽然他没有让京兆尹各县变好,但至少没有让他们变得更坏!

    这说明这个官僚还是有操守的!

    最起码,他还是有些是非廉耻之心。

    这样的人,若是利用好了,就是双赢!

    张越也不与他客气、客套,笑着道:“既然京兆尹坚持,那吾也不好强求……”

    于己衍闻言,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总算是过关了。

    至少没有让这个张蚩尤找到为难和打击自己的地方。

    真是太一保佑啊!

    于己衍觉得,自己以后还是离新丰事务,离这个侍中越远越好。

    最好,连接触都不要有!

    毕竟,这种骤然显贵,又春风得意的年轻人,指不定什么时候脾气上来了,就要拿人立威!

    在他数十年的宦海生涯里,见过无数的例子。

    包括,当年他的上司咸宣。

    ………………………………

    两刻钟后,张越的宫车抵达了博望苑的门口。

    此时,博望苑中已是华灯初上。

    宫阙门口燃着几个火把,一队汉军士兵,昂首挺胸,站在门口。

    在理论上来说,博望苑也是属于汉室皇室宫阙园林,也算是禁苑。

    所以负责保卫博望苑的汉军也是属于北军的禁军。

    执行的也是等同于未央宫的警备级别。

    只不过,进入博望苑需要的不是宫籍,而是太子的许可。

    所以,见到陌生宫车,立刻有军士上前,朗声问道:“来者何人?”

    “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奉家上之诏,特来赴宴……”为张越驱车的车夫朗声回答,同时将太子送的请帖递了过去。

    “原来是张侍中……”那军士闻言,立刻挥手,让人打开大门:“请……”

    然后,跟着张越的车的于己衍也到了。

    所有的军士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画面。

    京兆尹于己衍的马车,跟在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的车后……

    从前,长安城里有很多好事之徒,都在猜测这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履任后,若见了京兆尹,到底是京兆伊指挥新丰令?还是侍中官号令京兆尹?

    如今看来,不用猜了。

    侍中官牢牢占据了主动和优势,还让京兆尹俯首称臣,甚至附骥尾后,像个小媳妇一般。

    在张汤、王温舒、咸宣之后,又一个开始玩起代理人政治的巨头似乎正在冉冉升起。

    于己衍此刻才想起来了。

    似乎,好像,大概,自己主动要求附骥尾后是个糟糕的主意。

    恐怕到明天早上,整个长安城都会知道京兆尹于己衍不要脸,主动低头给张蚩尤当了门下走狗!

    不然他为何愿意附骥尾后?

    于己衍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一片灰暗。

    虽然说,在汉室官场上,给一个年轻新贵当傀儡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相反,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意味着可以借助那个新贵的资源和能力,不断的上进。

    躺着就可以升官,只要乖乖听话,甚至可以一望九卿乃至于三公!

    只是……

    于己衍发誓,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给对方当傀儡啊!

    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得罪,也不敢得罪,更加不愿得罪对方罢了!

第三百零七节 祖传绝技

    张越没有理会他人异样和叹服的眼光,乘着宫车径直驶入博望苑之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夜的博望苑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

    一进来张越就察觉到了。

    虽然这太子苑囿依旧喧哗热闹,但隐隐约约张越又感觉到了有些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一时间还真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似乎有东西发生了变化。

    宫车在博望苑内部的一处门廊前停了下来,负责今日迎接宾客的官吏立刻迎上前来,拱手拜道:“奉家上令,太子舍人张贺恭迎贵宾!”

    张越闻言,连忙走下宫车,上前拜道:“毅岂敢当大兄之礼?不胜惶恐之至!”

    张贺是张安世的长兄,而张越要称张安世一声‘大兄’,大兄的大兄,自然是老大哥。

    “原来是侍中大驾光临……”张贺笑着道:“家上早已扫榻相迎,期待已久……”

    说着就领着张越进了内门。

    对于张贺来说,或者整个太子系的有识之士而言。

    现在笼络好张越,已是重中之重!

    在过去十余年,太子和他们已经吃够了没有一个在天子身边的自己的人苦楚!

    他们更是无比清醒的明白一个真理若天子身边的人,全是敌视太子或者装聋作哑的人。

    那太子的位置还能稳固吗?

    只是可惜,认知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

    博望苑里,敌视和仇视这个年轻的侍中官的人多如牛毛。

    所以张贺是真的怕,那些猪队友,把一个好好的自己人逼成了敌人。

    他们又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

    驸马都尉金日,在很久以前,其实对太子还算友好和亲近。

    但就是博望苑中的某些人,总爱拿他的出身说事,动不动就说什么‘休屠余孽、夷狄孺子’,在自己的转圜下,金日都忍了。

    但……

    有一天,有一个不知道真傻还是假傻的混蛋,居然写了一篇文章,暗讽金日的生母在匈奴的时候不检点。

    更让人错愕的是,很快这篇写的也就一般般的文章,居然被金日知道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金日侍母极孝,他也一直自我标榜是大孝子。

    太子之臣居然辱及其母?!太子却只是将之除名,逐出博望苑?!

    这只能被他以为是太子授意!

    从此这位一度亲近太子的天子重臣,疏远了太子。

    甚至连逢年过节,也不再去东宫拜谒,只是派了一个庶子去问礼。

    张贺又能有什么办法?

    有时候,张贺也感觉很累,想着是不是干脆不管这些事情了。

    他爹留下的遗泽,非常非常多。

    多到他和张安世两个人,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无论将来是谁上台,都不能亏待他们!

    原因很简单当今天子诸王,除了刚刚出生不过一年多的刘弗陵,其他三王,包括已故的齐怀王刘闳,统统都是他老爹张汤代君所立。

    包括这几位大王的元服、封国和册封诏书,皆是他老爹亲自选择的。

    这是张氏至高的荣誉!

    也是张氏的底蕴所在!

    未来,无论是哪一系上台,作为张汤之子的他们,都一定会被恩赏,被重用!

    但……

    他终究还是没忍心。

    太子对他不薄,几如国士,推心置腹,信任有加。

    他不能也不敢背弃太子。

    想着这些往事,张贺就带着张越,穿过了一个个阁楼,来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殿前,然后他便提起绶带,轻身对张越微微恭身,走到殿门口,大声宣礼:“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觐见太子!”

    殿内,十余名训练有素的赞礼官立刻呼应:“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觐见太子!”

    声音洪亮,通传整个大殿,让即使处于歌舞与琴瑟之中的士大夫们也能听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啪嗒!

    在这瞬间,许多原本还谈笑风生的士大夫脸上的笑容凝固起来。

    他们依然还记得,就在一个多月前,就在这博望苑里发生的事情。

    很多人甚至还记得很清楚,太子家令郑全自缢被发现时的模样。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舌头伸的长长的,脖子都被白绫箍成了青紫色。

    在他自缢的卧室的案几上,放着一封谢罪书……

    很多人想到这里,就感觉小腿肚子都在发抖。

    似乎,好像,大概,张蚩尤来一次博望苑,谷梁君子们就要蒙受一次打击和损失。

    如今在场的人,甚至还有就是上次被aoe扫到,被迫宣布‘闭门思过’的人。

    咯咯咯……

    有人因为恐惧,连牙齿都在战栗。

    更多的人,则悄悄的将身子向后挪了挪。

    没办法,事实已经证明,在长安的谷梁君子们,绑在一起也打不过那个张子重。

    而且,对方也不是没有人。

    想车轮战?

    太学的那帮肌肉男,闻风而至。

    如何打的过?

    几十年了,谷梁学派就没有打赢过公羊!

    一次也没有!

    如今,甚至被一个连公羊学子都不是的黄老学派的弃徒,用《春秋》大义抽脸。

    上次被打的那一巴掌的掌印,现在都还留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的厉害……

    谷梁君子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绝对不傻,也不会蠢到明知道会被打脸,还送脸上门。

    那就不是对付仇敌了,而是给对方送名声。

    没办法,只好启用儒生们的祖传绝技精神胜利神功,很多谷梁学者们宣称:张子重不过佞幸罢了,能得意一时,不能得意一世!

    更有人宣称谷梁被其所挫,不是因为谷梁学者们学问不精,而是因为这张子重是小人,吾等君子落了他的算计,也是无可奈何,非战之罪!但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所以胜利必将属于正义,必将属于吾辈君子。

    未来青史之上,这个小人、佞臣必定遗臭万年。

    甚至还有人举了当年孟子与许行的故事来佐证这一论据。

    孟子当年与许行辩论,虽然吃了亏,但是……最后胜利的笑的最后的难道是许行?

    所以啊!

    大家只要等着坐看这张子重自取灭亡就可以了,犯不着和他这样的无耻小人、饶舌之人逞口舌之利!

    等将来太子登基,有的是法子收拾和处置他!

第三百零八节 恼羞成怒

    张越走进殿中,拿着眼睛,从左右两侧一位位羽冠锦纶的士大夫身上扫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的记忆力本来就还不错,如今有了空间辅助,更是强大到只要愿意,就能记下每一个他曾经见过的人。

    所以,只是随便扫了几眼,张越就发现,在坐的‘老朋友’还真是不少!

    当然,也有不少新面孔。

    看着这些人,张越露出如春天般温暖的微笑,走到殿中,对着坐于上首的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拜道:“微臣敬问家上、殿下安……”

    “张侍中请起……”太子刘据笑着起身,走下台阶,亲自走到张越面前,将之扶起来,道:“这次郁夷之事,多亏爱卿劝谏,方才没有酿成大祸,孤为郁夷、雍县及整个岐山百姓谢卿……”

    这次往郁夷救灾,他真是大开眼界。

    郁夷县不过两三千户在册庶民,人口不过一万多,甚至比不上长安城附近的一个乡邑的人口。

    但郁夷士绅们的贪婪和穷凶极恶,却是他过去读史之时,所未见的。

    恐怕也就只有传说中的桀纣在位之时的那些残民之官,才能与之媲美一二。

    而郁夷百姓在这些人的压迫和剥削下,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当他抵达郁夷时,那里已是一个人间地狱。

    几乎所有乡亭的土地,都已经开裂。

    每天都有无数人绝望的自杀。

    甚至出现了阖家服毒自杀的例子。

    刘据抵达之时,郁夷全县已经被愤怒、绝望和恐惧所笼罩。

    就差两个人和一句话,整个郁夷就要爆炸!

    幸亏,他去了,也幸亏,有眼前的这个年轻侍中官,更幸亏郁夷县的县令还算爱民,竭尽全力的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调集了粮食和力量和救灾。

    不然……

    刘据已经不敢想象这后果了!

    一定是身败名裂,臭名昭著,青史之上,他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而听着太子的话,殿中无数士大夫,顿时就只感觉自己被人用大棒锤在了脑袋上,晕乎乎的,有些疼。

    不少人甚至感到了名为羞愧的神色,悄悄的低下头。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在当世,士大夫们的价值观很有意思,他们依然秉持了一些战国遗风。

    ‘忠’的解释也是依然‘尽心为忠’。

    既然是太子之臣,拿的是太子的俸禄,就应该为太子办事。

    若不能尽职尽责,就是不忠。

    而郁夷的问题,现在全部暴露了,没有丝毫可以隐瞒的可能性。

    于是,以士大夫们的价值观和视角来看,他们这些太子之臣,已然统统落入了‘不忠’的深渊之中。

    若按照公羊学派的理解,则是已然‘坠堕诸渊’,死后将蒙‘春秋之诛’。

    史官会在他们所有人的盖棺定论里加一句‘事太子,不忠’。

    如他们是公羊学派的人,现在已经可以举剑自刎,用鲜血来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以此祈求天地和君王的原谅。

    当然,他们不是公羊之士,倒还不用遭受来自内心和灵魂上的日夜拷问。

    但‘忠孝’方面出了问题,却已经是事实了。

    对于一个儒生,甚至可以这么说对于任何一个自诩为‘士人’的汉人来说,忠孝观出了问题,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尤其是对于谷梁学派而言,不是忠臣,那就一定是逆贼!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要是换了其他人,出了这种问题,发生了这种事情。

    他们都知道,自己此刻必然早已经拍案而起,提剑而出,来到了那人家门口。

    脾气儒雅一点的,只会在他家门口唱挽歌,催促他赶快自杀。

    脾气暴躁一点的话,那就会堵他家门,将他的罪名和罪证公之于众。

    然后召集乡党、乡贤,鸣鼓而击之。

    这种事情,他们中有不少人曾经做过。

    套路熟悉的很。

    譬如,一个多月前,郑全就是这样不得不自杀的。

    门口围了一堆大声唱挽歌的人,谁敢不死?谁又能不死?

    但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很多人都发现……

    自古艰难唯一死啊!

    特别是,很多人都想起了郑全的死状和死后的凄惨。

    郑全的死状,现在就萦绕在他们的脑海里,让他们不寒而栗。

    但更让人恐惧的却是郑全死后的恐怖!

    因为是有罪自杀,所以,郑氏不敢将他的棺椁葬入宗族的陵园,更不敢在宗祀里祭祀他的神主牌,令其与祖先同在,享受香火血食。

    只能另外为他选了一块荒山,匆匆下葬。

    因为是戴罪而死,所以没有陪葬品。

    甚至,只是简单的裹了一张席子,就抬入棺椁中。

    入葬前,必须将他的头发散开,反过来遮住脸颊,以示无颜见祖宗与历代先王、先师于九泉之下。

    更让人恐惧的是郑全的坟茔,不敢起冢,只好由其子为其立碑做计,其墓碑铭曰:不忠之臣、故太子家令郑某之墓。

    连名讳也不敢署,极有可能,等郑全之子这一代后,连他的名字也要消散在世界。

    不会有人记得他,哪怕是他的直系子孙后代。

    他唯一能显示存在的地方,就是史官UU小说记录的那一笔:延和元年夏太子家令郑全有罪自杀。

    而这就是春秋之诛!

    不是刑罚,但却悬在所有士大夫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谷梁学派虽然不是公羊学派,但终究也是春秋学派。

    《春秋》是他们共同的源头。

    而史书之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孔子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是故,现在他们的内心真是纠结、矛盾、惭愧、羞愧等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

    对于自身的羞愧和本身‘不忠’事实的耻辱,令他们心如刀割,而郑全、李循等人死后的凄惨模样和悲惨经历,则刺痛着他们。

    并将他们的内心的耻辱、愤怒、恐惧和恐怖,糅合到一起。

    最终变成了力量,变成了仇恨!

    “都怪你!”不止一个人压低了声音,用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的看着那个站在殿中,被太子亲切的扶起来的侍中官身上。

    在他们看来,自己有可能落入‘不忠’的深渊,甚至将蒙春秋之诛。

    都是这个侍中官带来的。

    要不是他多管闲事,郁夷的事情就不会揭露于世人之前,大家也不用受‘不忠’之耻,蒙春秋之诛!

    不过就是饿死、吊死几个泥腿子嘛?

    你犯的着如此赶尽杀绝?不留情面?

    在这些人看来,即使退一万步,纵然郁夷的事情酿成大祸,变成民变,他们也完全可以从容调集军队进剿,整个岐山原加起来也就十几二十万人口,哪怕全反,也不过是大军一击之事。

    而若是如此,所有的证据都将泯灭于战火之中。

    更紧要的是,所有的罪责,都和他们无关了。

    因为,到那个时候,承担罪责的就是太子了!

    如此想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的侍中官,就成为了很多人的仇敌。

    必先除之而后快,甚至不惜代价也要除掉的死敌!

    甚至还有人认为,只要除掉这个人,自己的罪责就可以解脱了。

    虽然这种逻辑看上去很怪,很难自圆其说。

    但,现在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

    张越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太子。

    张越记得一个多月前,他在博望苑见到刘据的时候,这位汉太子还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微胖,笑起来有些富态的中年男人。

    但现在,他却明显的消瘦了。

    眼角也出现了明显的皱纹和黑眼圈。

    看来坊间的传闻没有夸大,这位大汉太子在郁夷救灾,确实是日以继夜,甚至身先士卒。

    据说为了救灾和帮助郁夷以及岐山原一带的受灾百姓,这位太子殿下连博望苑的存粮也全部调光了。

    他甚至将自己的妃嫔们的用度也都减少了一半,将钱拿来给灾民买种子、架水车。

    正是在这位太子的亲自督促和监督下,郁夷和周围地区的旱灾得到了极大缓解。

    许多受灾严重的地区,被免除了今年和明年的所有徭役赋税。

    听说还有两百多个在旱灾中失去了双亲的孤儿被他接到了上林苑,安置在博望苑附近的官社里。

    灾情在他介入后,迅速被削减。

    只是……

    张越心里面有不少疑问。

    旱灾看上去是过去了,水两岸也架起了大量水车,日夜不停的汲水灌溉农田。

    但已经造成的损失却是不可挽回了。

    现在补种粟米也完全来不及。

    那么今年冬天,郁夷百姓和周围重灾区的农民怎么办?

    等吃完了救灾粮,他们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根据常识,大灾后必有大疫,旱灾虽然不像水灾,会出现大规模的传染病,可也不得不防民众感染鼠疫的风险。

    只是这种问题,张越现在也不好问,只好有机会私底下向刘据提出来。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被刘据领着,走到一侧:“张侍中,孤要向侍中与诸公介绍一下……”

    他指着一个坐在左侧,一直在低着头的官吏面前,道:“此郁夷令王君!”

    “此番郁夷旱灾,孤幸先得张侍中之谏,得晓灾情,又幸得遇王县令,施政得体,尽心竭力,保民安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刘据感慨的说着。

    那官吏闻言立刻出列,对着刘据和张越拜道:“微臣不敢当家上缪赞,不过尽忠职守,以报家上与陛下!”

    张越看着这个官吏,他大约三十来岁,长着一张国字脸,身高大约七尺,体型不是很健壮,看上去似乎是齐人?因为他的冠帽有着明显齐鲁地区的特征。

    出于礼貌,张越对此人拱手一拜,问道:“未知王县令尊讳?”

    对方连忙拜道:“下官郁夷令王沂,敬拜侍中公!”

    “王沂?!”张越看着他,问道:“右辅都尉王?是阁下的?”

    “是家兄……”对方恭身说道。

    张越忽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出来。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么,王?将来会成为汉室巨头。

    并在昭帝时期拜相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事实上上王?拜相是因为霍光需要,所以他只是一个傀儡。

    关键在于,王?这一脉传承的很久。

    在西汉末年,王家有个女人嫁给一个姓王的年轻人。

    这个人名声很大,也很有贤名。

    他就是王莽,西汉末年的疑似穿越者……

    “济南王氏家族,素有贤名啊……”张越笑着打了个哈哈,却让王沂听的有些难受,连忙道:“侍中可能记错了,臣家素来微寒,不过有地百三十亩而已……”

    他可不敢和济南名士扯上任何关系。

    因为……

    全天下都知道,济南郡的名士,就是豪强。

    而且是名声最臭的哪一种因为贪婪,济南郡的豪强,曾成功的将全郡七成以上人口,变成了自家的奴婢。

    由此引发了整个士林的口诛笔伐,随之导致了十年前现任御史大夫暴胜之持节南下,镇压齐鲁,杀了个人头滚滚。

    自那以后,出生济南的士人,都会拼命撇清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名士、豪强之子。

    哪怕家有良田千顷,也必须表明自己家里真的没有什么钱,最多也就有一百三十亩地。

    这个梗的影响很大,以至于数十年后贡禹上表给元帝,也要说:臣家真的只有一百三十亩地啊,臣来上任还是卖了家里的牛和地,才凑够了路费的,陛下您要信我啊!

    当然,贡禹确实很清贫也很廉洁。

    他也可能确实只有一百三十亩地。

    但他一点也不穷!

    人家的好基友王吉,从指缝漏一点出来,就够他开销的了。

    王吉有钱到什么地步?

    他现在在新丰担任临渭乡游徼,上任还没有一个月,就已经自己掏腰包,把路给修好了。

    牛逼吧!

    你只需要知道,王吉的老爹和哥哥,都是蜀郡的铁官,你就能明白,他的钱哪里来的了!

    张越、王沂和太子谈笑风生。

    一句句话,落在左右两侧的谷梁士子耳朵里,就像鞭子,在鞭笞着他们的身心,让他们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仇恨和怒火,也在羞愧和恐惧的助燃下,越发高涨,渐渐不可控制!

第三百零九节 碾压(1)

    就在这时,京兆尹于己衍终于姗姗来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臣京兆尹于己衍,敬拜家上、殿下,及诸位明公……”于己衍走到殿中,深深一拜,然后他发现好像气氛有些不太对劲的样子。

    但他也不敢深究,在得到刘据许可后,才施施然的在一个文士的引领下,坐到右侧的一个位置上。

    然后,他就发现了,自己两边的两位往日里在这太子宴席上最是风光和得意的文士,一副咬牙切齿,怒火冲天的模样。

    “文君、陈公……”于己衍小声的问道:“两位这是怎么了?”

    “佞臣小人……”往日在博望苑里素来以温良如玉闻名的年轻俊杰,当代汉家诗赋家中的后起之秀文斌咬着牙齿,低声道:“吾今日始知,何以赵高能亡秦!佞臣小人,祸乱家国,贻害之深,竟至于斯!”

    另一位素以提携后进而闻名的家陈盛也道:“确实如此!古之佞臣,如易牙之辈,连恒公也能蛊惑,从前吾还以为只是史家夸大之词,现在看来,史家诚不欺我也!”

    于己衍听着,吓了一跳,连忙把头缩起来,再不敢接话。

    指责张蚩尤为佞臣?

    这是一巴掌打了当今、太子、长孙的脸啊!

    这些话要是落到当今的耳朵里,恐怕这两位君子,都得去诏狱里走一遭了……

    他于己衍可没有这个胆子掺和进来!

    于己衍的沉默和退缩,立刻就引起他左右两位君子的不满。

    “京兆尹可是怕了?”文斌马上就质问起来,这也一直是谷梁君子们的拿手好戏。

    在过去,在博望苑里,若有人被他们这么一逼,十之**都不得不附和他们的说法。

    至于少数不肯附和的?

    那自然立刻就会被打成‘奸臣一党’‘贼子小人’,予以批斗和整治。

    所以,文斌的语气也和过去一般嚣张无二。

    于己衍闻言,吓得赶忙将身子向后退了退,不打算理会。

    这种事情,谁理谁煞笔。

    于己衍的退缩,助长了文斌的气焰。

    今天晚上,他已经憋屈的太久太久了。

    太子和那个张子重,还有那个郁夷令谈笑风生,压根就没有理过自己和其他过去在类似晚宴上风光无限的文学之士。

    更恐怖的是,他们谈的内容,大多数是他这样的文学家听不懂的东西。

    什么地方上百姓的日常啊,什么基层事务的处置啊。

    这些东西就像天书一般,让他无所适从。

    若太子以后取士,不再用文学来评判,反而和当今一样,以治政安民的政绩来评判。

    那他怎么办?

    这以后还怎么混?

    已故的大文豪司马相如,才学无双,所作诗赋大气磅礴,引领了汉家文风。

    但其至死,做的最高官职,也只是一个中郎将建节使,秩比大约六百石……

    就这还是因为他持节安抚西南夷而得到的差遣。

    司马相如都是如此,更何况他们?

    只是想着这样的未来,文斌就觉得恐怖无比。

    殿中那个与太子谈笑风生的侍中官他不敢得罪,也没有胆量去挑衅。

    但眼前这个京兆尹,明显就很好欺负了。

    于是,文斌拍案而起,对于己衍怒道:“足下身为国家两千石,食天子俸禄,受陛下之托,以治京兆万民,何以见恶不除,遇善不扬?岂非愧对祖宗?愧对天子?”

    于己衍听着,顿时就坐不住了。

    俗话说得好,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更何况他还是京兆尹!

    堂堂的两千石,三辅大臣!

    他是老实胆小,但也还没有怂到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还不还嘴。更别提这个指责他的人,只是一个年纪跟他儿子差不多的年轻人了。

    于己衍立刻怒道:“放肆,竟敢咆哮于吾!本官行事,何须向尔等解释?”

    这还是念在这里是博望苑,是谷梁文人的主场。

    你要换了一个场景,于己衍说不定就已经命人抓人了!

    咆哮两千石,哪怕是读书人,纵然是公卿子弟,也完全可以用鞭子好好教育一顿。

    甚至,直接处死也不是不可能。

    在汉家官场,人人都知道,两千石不可轻视,辱及两千石,必有代价!

    也就只有这博望苑里的文人,被太子惯坏了,才会觉得自己可以无视这些规则。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于己衍也很清楚因为他是太子系的。

    所以,这个文斌才根本不怕。

    若他于己衍不是太子系的人,这个文斌那里有这个胆量,敢在他面前嚣张?

    想当年,江充不过是一个区区的直指绣衣使者,就敢于进博望苑抓人。

    那时,整个博望苑上下的文人都是噤若寒蝉,连一个敢出来阻拦的也没有!

    也如现在,这些文人,不敢去和那位侍中官刚,就把气撒到自己头上来了。

    老实人怎么了?

    老实人得罪你们了?

    于己衍将牙齿咬得嘎嘎的响。

    而到了这个时候,此处的动静,再也遮掩不住了。

    就连在十几步外,正和张越、王沂谈的开心不已的刘据也注意到了。

    他微微回头,有些不喜的问道:“怎么回事?”

    立刻就有着随侍在殿中的宦官上前报告:“启奏家上,因京兆尹与文学士文斌有所间隙,故而争执……”

    刘据一听,脸就拉了下去。

    今天是他特意召集自己的嫡系准备介绍给张越,顺便磨合和抚平各自矛盾才开的这个宴会。

    这人都还没有到齐呢,就给他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加上经过郁夷这事后,他对于谷梁学派的众人的怨念已经是很大了。

    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是假如郁夷之事最终酿成民变。

    他这个太子就是第一责任人和主要罪责的承担人。

    但问题是,刘据知道自己从来不清楚下面的事情。

    也就是说,假如他没有及时发现郁夷的问题,那他就是给下面的人背了黑锅了。

    自古以来,刘据只听说给臣子给君父背黑锅的。

    从未有闻君父不得不给臣子背黑锅的。

    换言之,他差点就成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给臣子背锅的太子了。

    这太可怕了!

    也太恐怖了!

    这要成真了,他就是天字第一号笑柄。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算是再宽厚,再宽仁,也忍不了,也不能忍了。

第三百一十节 碾压(2)

    刘据当时就将脸拉了下去,沉声道:“以区区宾客,咆哮于国家两千石?成何体统!”

    这次郁夷之行,除了让刘据见识到了自己过去所信任的‘君子们’造成的后果之外,让他最恐惧,则莫过于整个太子系的分崩离析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以前,刘据还从未想过,自己会和现在这样无力。

    自出生以来,他就一直是一帆风顺。

    他的保护者和羽翼之多,超乎想象。

    仅仅是舅父长平烈候留下来的旧部,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强大集团。

    但这次郁夷之行,却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力量,早已经今非昔比。

    在经过十余年的浪费和辜负后,舅父留给他的力量和党羽不断失望而去,有力之人士,几乎尽丧之!

    不仅仅是在军方,他没有任何人心。

    他的命令,甚至还不如右扶风王?的命令有效。

    地方上的将校,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怀疑。

    就连在文官系统,他的力量也已经损失殆尽。

    九卿之中,仅有一个表哥公孙敬声看似是他的人,但实则却是一个根本指望不上的纨绔子。

    而其他人,最多只是中立派。

    而像光禄勋、宗正卿、大鸿胪这样的关键位置上的臣子,竟全是看他不顺眼或者干脆敌视他的人。

    如今他这个太子,真正能掌握和影响的,竟只有区区一个博望苑和东宫以及太仆和少府的部分事务。

    就这还多亏了皇后,才勉强维系住了,守住了这些权益。

    这让他浑身上下都出了一身冷汗。

    舅父的遗泽,已经消耗殆尽。

    而仅剩的几个依旧忠诚于他的官吏,也大都风烛残年,命不久矣。

    独有京兆尹于己衍、京辅都尉如候

    军队里,几乎没有支持和喜欢他的人了。

    朝堂上,仇敌遍地。

    管钱袋子的大司农和管律法的廷尉卿以及管人事的光禄勋,居然都是不喜欢乃至于敌视他的大臣!

    而真正支持和拥护他的,就只有一个京兆尹于己衍和一个京辅都尉如候李善以及其他十余个千石官员。

    看似风光和强大的太子系,实则已经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这让刘据感到了恐惧。

    恐惧让他不得不改变!

    而于己衍的地位,在他眼里自然是急速攀升。

    甚至已经上升到了特别重要的位置。

    而从前他所爱的文学之士的地位则飞速下降,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一个群体。

    但文斌等人,却是措不及防,震惊万分。

    在过去,太子何曾对他们发过怒?

    哪怕做错了事情,也最多只是劝诫几句。

    像现在这样的指责和呵斥,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家上……”文斌立刻就跪下来,战栗着说道:“臣失礼了……”

    在他旁边的陈盛也跪下来说道:“家上息怒,文君大约是喝多了,故而失态……”

    他抬起头,看了看于己衍,然后道:“且,京兆尹也有些过敏,这才导致了文君失仪……”

    这也是他们这些文学之士的习惯了。

    将责任推卸给别人,从而令自己处于比较有利的位置。

    刘据听了,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他看向于己衍,问道:“京兆尹,究竟是何事?以至于公动怒?”

    于己衍闻言,也不客气,长身拜道:“回禀家上,臣方才落座,见两位文学士面有愠色,便多嘴问了一句……谁知道……”

    他是胆小老实没错,但也绝不至于被人逼到墙角,还不懂反击。

    说着他就原原本本的将事情说了出来,张越听了,真是蛋疼不已。

    “难道我有mt的潜质?”他挠了挠头,有些无奈。

    但脸上却已经是怒火沸腾,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被人说自己是佞幸,还拿来和赵高、易牙对比,若不反击,等于坐实了、承认了别人的指责。

    自己受污蔑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这个事情要是被当今天子听到了,知道了。

    那就麻烦大了!

    你被人说是易牙、赵高,却不还口?

    是不是心里面觉得朕是晚年的齐恒公和秦始皇啊???

    朕养你这个废物有何用?养条狗都还知道,有陌生人来了,要龇牙咧嘴,吼吼几声呢!

    于是,张越立刻对刘据拜道:“臣受人诋毁,污蔑!请家上为臣做主!”

    “臣自出仕以来,自问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心,受命天子,辅佐长孙殿下,兢兢业业、战战兢兢,夙兴夜寐,不敢或忘,不料却遭人诋毁、污蔑!”

    “其愿家上明察之!”

    刘据闻言,看了看张越,又看了看于己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宾客文斌、陈盛,私下诽谤议论国家重臣,又咆哮两千石,凌迫京兆尹,孤实无德不能用之,其逐博望苑,去其宫籍,交付有司论罪!”

    “啊!”全场寂静,全场震惊!

    就连于己衍也是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太子,仿佛是第一天认识。

    没办法,过去二十多年,谁见过这个太子如此‘重责’其麾下的文学之士和君子之士了?

    曾经有人贪污受贿,败坏法纪,证据确凿,最终却是‘赠百金,以愧其心’。

    又有人打着太子的旗号,私放囚犯,责罚就更轻了,只是微不足道的‘罚铜五十斤’。

    而这一次,是博望苑中有史以来最重的惩罚逐出博望苑,去其宫籍也就算了,还要交付有司论罪!

    文斌和陈盛更是一脸错愕和苍白。

    交付有司论罪?????

    有司是谁?廷尉!

    他们虽然不懂法律,但也明白,诽谤侍中,非议国家重臣,这本身就是大罪。

    咆哮两千石凌迫京兆尹,更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两罪相加,若是京兆尹和那个张蚩尤随便对廷尉说一句‘望明公秉公而断,缘法而裁’就可能要牵连家人。

    跟着他们一起死不至于。

    但宗族上下不得入仕为官,却是板上钉钉。

    “家上恕罪!”陈盛第一时间就磕头求饶。

    “家上饶恕!”文斌也是吓得手足无措,慌忙顿首。

    而殿中其他文学之士和谷梁学派的人,此刻也是兔死狐悲,纷纷出列,为两人求情说道:“请家上暂息雷霆之怒,从轻发落……”

    甚至还有老者对张越说道:“张侍中,文斌、陈盛固然有得罪侍中之处,然他们两人本心并无恶意,只是食言而已……老朽闻之,君子有宽恕之才,望侍中宽仁大度,不计前嫌……”

第三百一十一节 碾压(3)

    随着这个老者的话出口,其他人立刻纷纷附和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纷纷一口一个‘宽恕乃君子之行’,动不动就说什么‘不计前嫌,先贤之道’。

    同时,立刻就有人去通知在博望苑中休憩没有来参会的江升,希望这位太子之师能赶过来力挽狂澜。

    听着这些人的求情和劝说。

    不止刘据,连刘进也有些心软了。

    只是,张越和于己衍不松口,他们也不能轻易宽恕。

    毕竟,君子一诺千金,成王一叶封桐,作为上位者,最大的忌讳就是朝令夕改。

    “张侍中……”刘进轻轻的拉了拉张越的袖子,轻声道:“侍中不如就饶恕了这两人吧……反正他们也伤害不了侍中……”

    张越闻言,回过头看了一眼刘进,微微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对刘进道:“殿下可知道何为恕?合为仁恕?”

    “嗯?”刘进一时愣住了,就连刘据也是不明所以。

    恕、仁恕这两个词语,他们日常经常接触,书本上也多有类似的形容。

    只是,要去追本溯源,却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先贤对这两个词语的定义了。

    就听着张越说道:“子贡曾问于孔子:有一言可以行终生者乎?孔子曰: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孟子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但恕的标准和要求,两位先贤皆未予以准确阐述,然臣博览百家之书,于贾长沙的著作之中看到了一个解释:恕者,以己量人而已……”

    “以臣看来,这大约是比较接近孔孟观点的解释了……”

    他看着刘进,又看着那文斌、陈盛,笑着道:“恕者以己……”他指着自己,然后又指着文斌、陈盛道:“量人……”

    “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两位做到了吗?”张越笑着道:“若两位没有做到,何求于我之恕?岂非本末倒转,令阴阳失衡,大义颠倒,长此以往,国之不国也!”

    “如子贡赎人,不取其金,孔子哀而叹: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之不赎人矣!取其金则不损其行,不取其金则不赎人矣,而子路拯溺得牛,孔子乐而赞之:鲁人必拯溺者矣!”

    “臣虽非儒生,亦素以为善!”

    不得不说,孔子和孟子就是个锅,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往里面塞。

    别说什么在后世被扭曲的不成样子的所谓‘以德报怨’了。

    单单就是仁恕和宽恕这两个词语,早就被后世腐儒和犬儒们玩坏了。

    对敌人讲什么宽恕、仁恕呢?

    对外人讲什么仁义道德呢?

    若孔子真的有灵魂存在,恐怕他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了。

    若他真的有知,恐怕早已经从坟墓里爬出来,将他的那些不肖子孙全部怼死在墙上了。

    要知道,孔夫子和最初的儒家,嘴炮归嘴炮。

    但他们可是正儿百家的愤青啊!

    最初的中国朴素的诸夏民族主义,就是在孔子和他的门徒之中出现的。

    华夷之辨和天下观,也是儒生们最初提出和提倡的。

    哪怕是现在,公羊学派和一部分的思孟学派、谷梁学派的儒生,也依然秉持了这些观念。

    最多就是认知不同,立场不同罢了。

    张越继续说道:“至于不计前嫌,固为君子之行,然则……”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问道:“不计前嫌,典出齐恒公之用管夷吾!”

    “恒公于管夷吾不计前嫌,重用而信之,乃因管夷吾胸有天下之韬略,能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是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夏之将倾,功及万世的大贤才!”

    “臣尝读《谷梁春秋》,闻谷梁子曰:齐人者,齐侯也。其曰人,何也?爱齐侯乎山戎也。其爱之何也?桓内无因国,外无从诸侯,而越千里之险北伐山戎,危之也。则非之乎?善之也。”

    这一刻张越化身为学霸,对于各种典故,闭着眼睛信手拈来:“而公羊春秋亦赞曰:南夷北狄交,中国不绝如线,桓公攘夷狄而救中国!”

    “故恒公不计前嫌,春秋大之,青史大之!”

    “可是……”张越笑了:“眼前两人,何德何能,可以让吾‘不计前嫌’乎?”

    “假令其佐一国,放其治,五年而观之,可能令百姓安居乐业,可能令国家风调雨顺?”张越轻声问着,又自顾自的答道:“不能!”

    “假令其治一郡,其能令境内盗匪绝境,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不能!”

    “令其治一县,可能令民安生,约束豪强,教化士民,教训士卒?”

    “不能!”

    “纵令其治一亭,其可能令百姓富足安乐,民皆温饱,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还是不能!”

    “既然如此,我岂敢对彼等‘宽恕’、‘不计前嫌’?如此岂非亵渎先贤伤人伦之道,坏社稷之法,乱先帝之制,令纲常离乱,国无宁日?”

    张越一口气说完,然后横着眼睛,看着众人,问道:“公等以为如何?”

    众人哑口无言。

    在今天以前,没有人能想到,张越居然连《谷梁春秋》也有涉猎,也熟悉无比,对于谷梁春秋的了解,居然也达到了这样的深度!

    这简直不是人!

    是大魔王!

    人人瞠目结舌,就连自以为对张越已经很了解的刘进,也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仿佛是第一次认识。

    “张爱卿什么时候连《谷梁春秋》的造诣也到了这个地步了?”刘进在心里暗想。

    讲老实话,张越所摘的谷梁春秋的话,其实很多人都读过,但是能像张越这样信手拈来,还不假思索的将这个理论和公羊学派的理念黏合在一起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所以,才会如此震撼。

    不止是他们,连在殿门口,刚刚走到此地的江升,也是呼吸急促,难以自抑。

    在今天以前,还从未有人尝试过,将《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的理念糅合起来表述。

    这个侍中官是第一个,至少在江升的认知中是如此。

    前所未有的震撼感袭上心头,让这个谷梁学派的巨头如遭雷击。

    连江升都是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堪了!

    若这是一个网络游戏,张越必然能看到,在面板上一片片的鲜红的数字飘起来。

    全是碾压伤害!

第三百一十二节 公无渡河(1)

    张越望着众人,他早就打算找个机会,开始自己的学阀之旅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掌握经典和经义的解释权,这是很重要和很关键的事情!

    而要得到这个力量,他就不仅仅需要公羊学派的合作和协力,还要打服谷梁学派、压服毛诗、齐诗、韩诗,让思孟学派低头。

    这无疑是一个艰难而困难之事。

    旁的不说,自孟子之后,儒家各自为政,相互为敌,已经几百年了。

    各家学说,不说南辕北辙,但自相矛盾的地方多如牛毛。

    讲老实话,公羊学派和谷梁学派的分歧还是最少的。

    至少,你若是将一个公羊儒生和一个谷梁儒生关在一起,他们两个最多天天斗嘴,甚至可能斗着斗着就变成了朋友。

    但你若将齐诗派和韩诗派以及毛诗派的弟子关在一起,不出一年,你肯定能发现里面早已经打成一团,三个人全部遍体鳞伤。

    学派之间的斗争,就是如斯恐怖!

    就如历史上,西汉晚年,公羊学派和谷梁学派互相争斗,甚至差点让黄老学派复辟成功了!

    这样的闹剧,几乎就是北洋内讧,让张勋复辟的翻版。

    为了让对手去死,宁肯拉一个人出来搞事。

    但张越还是只能去做。

    因为,他不做这个事情,假如让其他人做了。

    那他就会很被动!

    况且,将来,他要远征万里,真的没空也没有什么功夫回来调解学派之间的分歧和龌龊,更不想被人拖了后腿。

    而最好和最安全的办法,自然莫过于,在儒家各派系之中,成为一个类似太宗皇帝时期的伏生以及先帝时期的鲁申公那样的精神领袖。

    但此事却是极难极难。

    张越对此心知肚明。

    旁的不说,这博望苑里的谷梁儒生,就没有几个扶得上墙的。

    指望他们能成为有用之才,还不如自己去选几个孩子从小培养,等他们成才了再让他们去抢班夺权。

    原因嘛也很简单。

    这博望苑里的谷梁儒生,已是沉疴在身,积重难返。

    他们已经是废物了,无药可救了!

    所以,张越也从未指望过,能让他们服气。

    只是将他们视为刷声望和名声的垫脚石。

    事实上,他们也挺好刷的。

    ………………………………

    此时,门口的江升,也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出来,也只能出来了。

    若今天他避战不出,整个博望苑的儒生就都要被这个张子重击溃了。

    人心一散,就什么都没了。

    故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挥了挥手,在两个孙辈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了进来,来到殿中,对着刘据和刘进微微拱手,拜道:“老臣拜见家上、殿下……”

    刘据闻言,看向这位自己素来尊崇和尊敬的老师,叹道:“老师年迈,今晚不该来的……”

    江升来此的意图和目的,刘据心知肚明。

    若在以往,他还能看在这位老师的面子,偏袒和照顾一下谷梁儒生们。

    但现在,他自己都危在旦夕,已经没有功夫和精力再顾忌于此了。

    刘据又不傻,他的死敌江充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甚至连自己的命也要进来,就想杀死这个十四年来第一个亲近他的侍中官。

    他怎么可能蠢到做出让这样的人不满和感到委屈的事情?

    那不是自毁长城,自取灭亡吗?

    江升也是无奈,苦笑一声,拜道:“老臣不得不来……”

    事实上,郁夷之行后,江升也明白了,自己和自己的门徒们要夹起尾巴,忍耐几年。

    就像当初,狄山之事,整个谷梁学派立刻缩起来闭门读书,再不出头,等到风声过后才再次出现在人们眼前。

    就是为保存自身,免得撞到枪口。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出来了。

    再不出来,稳住军心,公羊学派就可能借着今天的事情,在思想、舆论和博望苑中对谷梁学派发起全面进攻。

    这一次可不会有什么董仲舒高抬贵手了。

    吃了上次的亏,公羊学派大约是要赶尽杀绝,不留余地的。

    最起码他和他的门徒,会被逐出长安。

    若是如此,那他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和心血,就全都为他人做嫁衣了。

    谷梁学派不止要丢掉太子,还会丢掉长孙,甚至是全部的未来!

    他又看向张越,眼中满是惋惜和叹息。

    若此子是谷梁之士,该有多好!!!

    但随即江升就醒悟过来,他不可能是谷梁之士,甚至不可能成为谷梁的朋友。

    道理很简单他是主战派,从他的言行中,更能看出来,他是无比反感谷梁的主张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于是他知道了,今天之事,哪怕他不来,迟早有一天也会到来!

    在这一刻,江升有些恍惚。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他的前辈,他的师兄徐偃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光芒四射,意气风发,来到长安。

    那时整个谷梁学派在徐偃的带领下,蒸蒸日上,迎来一个短暂而光辉的黄金时代。

    徐偃甚至被拜为博士,成为了谷梁学派第一个被任命为博士的大儒。

    然而,有一天,徐偃迎来了一个他一生的对手。

    那个人也和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年轻,一样博学,一样的意气风发,甚至一样是侍中官。

    他的名字叫终军。

    一个曾如流星一样划破了天际,留下彩虹在史书上的人。

    而毫无疑问的,他的师兄徐偃在终军一败涂地。

    徐偃一生坚持和以为是真理的东西,被打的粉碎,被砸的稀烂。

    终于低头认罪,再拜而辞,引颈就戮。

    而今天,自己在垂暮之年,在人生的巅峰时刻,同样迎来一个相同的年轻人。

    这究竟是宿命还是上苍给与谷梁学派的考验?

    江升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他只能迎难而上,也必须迎难而上。

    这一次不再为了利益,也不再为了爵禄。

    只为了心中坚持的理念和自我的价值。

    不知为何,江升此刻心里浮现了一首他曾听人唱过的小歌。

    悲凉的曲调,在他内心莫名响起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第三百一十三节 公无渡河(2)

    “张侍中……”江升拄着拐杖,特意推开左右的家人的搀扶,来到张越面前,微微拱手道:“老朽在门外听得侍中之言,其言虽善,但老朽以为,其义过苛……”

    他看着在殿中已经是恐惧万分,丧掉了胆气的文斌与陈盛两人,嘴角微微抽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为自己的学派里,居然出现了这样的废渣而感到失望不已。

    再想着自己的对头,董仲舒门下教育出来那些弟子们,他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人比人可真是比不得!

    但,再气恼、再气愤,他却也只能帮着这两个家伙,先解脱了罪责,最起码不要送到廷尉那里去。

    若是这两个人被送给廷尉了……

    江升知道,整个谷梁学派都要颜面扫地,成为天下笑柄。

    公羊学派更是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到处宣传谷梁的这个丑事。

    要不了多久,天下人就会知道,谷梁的士人的嘴脸丑恶到什么地步了?

    这可真是太要命了!

    所以,江升也没办法,只能救他们。

    “且,侍中岂不闻,《春秋》之义,内不言战,以举其大者……”江升轻声道:“侍中为长孙辅佐大臣,而长孙,家上亲长子!文、陈两人,家上之臣也!其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如侍中致法于彼,徒伤《春秋》之义……”

    说完,他便语重心长的道:“其望侍中三思!”

    张越听了,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若换了从前,他大约是听不懂这位谷梁巨头所说的话。

    但现在嘛……

    之前一个多月,为了玉果,张越将近千卷书简喂了瑾瑜木。

    由此带来庞大的阅读量主要是他觉得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把手里的藏书和能找到的书简统统看了一遍,然后固化了下来。

    当然,这只是记住了这些文字。

    但理解什么的,却是不可能。

    虽然他还可以从后世大量回溯信息,加快解析速度。

    不过,没有名师指导,解析速度奇慢无比。

    但也差不多能有资格与当时大儒们说话了,不至于连对方说的是什么都听不懂!

    故张越知道,这位江升江公的话,其实是一个陷阱。

    所谓的《春秋》之义,内不言战,举其大者,典出《谷梁春秋》隐公十年,乃是谷梁学派思想的一个关键核心要略。

    这句话在最初其实只是表达《谷梁春秋》的作者对于孔子作春秋的标准的一个猜想。

    意思呢也很简单,就是《春秋》中孔子是将鲁国作为正统来写的,所以鲁国是内(诸夏的化身),既然是诸夏,那么就一定光辉伟大正义。

    而正义永不败。

    正义也永不欺凌无辜、残害弱小。

    所以呢,找遍春秋,你也找不到几次鲁国主动入侵他国,并攻占对方城市的记录。

    翻遍春秋,你也基本上找不到‘我师败绩’这四个字。

    但在隐公十年这条目录下,却罕见的出现了‘六月,壬戌,公败宋师于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的记载。

    谷梁子看到了,就私底下揣摩啊。

    大约就和战锤里的绿皮们的‘俺寻思着……’一样。(在事实上来说《公羊春秋》也差不多,都属于‘俺寻思着……’)

    于是就揣摩出了谷梁学派的一条核心理念。

    谷梁子是这么说的:内不言战,举其大者,取邑不日,此其日何也?不正其乘败人而深为利,取二邑,故谨而日之也。

    意思就是,春秋之中,永远正义的鲁国,这次做了一件不义之事,什么不义之事呢?趁火打劫了!

    劫的谁呢?宋国。

    当时,郑齐联军讨宋,鲁隐公瞧准机会,派兵伐宋,一个月内连取两城,大大的显示了一番鲁国的存在。

    而春秋之上,孔子则罕见的记录了这样的不义之举。

    所以谷梁子觉得这就是孔子告诉他这是可耻的行为啊,一定要警惕啊!

    本来,这其实也没什么。

    但架不住谷梁子‘俺寻思着……’以后,徒子徒孙也纷纷效仿,继续开动脑洞‘俺寻思着……’

    于是就寻思出了一条‘真理’。

    什么真理呢?

    你看啊,隐公好大喜功,却让鲁国从此踏入了内乱的深渊,公室从此永无宁日!

    所以,打仗是不对滴,世界需要和亲,需要爱。

    所以啊,要亲亲相隐,要和和美美,要相亲相爱,尤其要注重上下尊卑贵贱。

    所谓‘用贵治贱,用贤治不肖,不以乱治乱也’。

    泥腿子呢,永生永世当泥腿子就好了。

    国家大事嘛,让君子们来处理就可以了。

    同时,也由于鲁国公室的悲剧命运,所以呢谷梁学派又强调和注重君王的权力应该是无限大的。

    礼仪秩序尊卑,更是国家的命根子。

    这与《公羊学派》的观点,几乎就是南辕北辙。

    张越很清楚,自己只要点头认可了江升的话,几乎就等同于认可了后面那些‘俺寻思着……’的东西。

    说实话,谷梁学派其实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

    至少他的民本思想,算是儒家民本位思想的开端(其实真正的民本思想的开创者是杂家的吕不韦,这个做大死的家伙就曾经瞎说什么‘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这样胡说八道,精神错乱,需要杨教授治疗、矫正的傻话)。

    不过呢,以张越来看,至少在现在,至少在这长安城里的谷梁儒生,也不过是东林党一样的废柴,嘴里心怀天下万民,实则心里面大约是在念叨着‘用贵治贱,以贤治不肖,天地正义’,这也能解释得了这些渣渣为什么一嘴一个天下,一口一个苍生,实则是在将天下苍生往死里逼的真面目。

    对于这种类似三哥家的种姓制度的翻版的理念和思想,张越只想做一件事情抡起锤子,锤他一个稀巴烂!

    所以,张越听了,只是一笑,然后道:“江公大约忘记了……”

    “晚辈非儒生……”张越浅浅的笑着:“晚辈乃黄老之士,只是偶尔钻研一下儒家经典……”

    江升闻言目瞪口呆。

    到此刻他才想起来眼前这货,特么根本不是儒生!

第三百一十四节 尊尊亲亲

    “不过……”张越嘴角微微上翘,道:“《春秋》之义,哪怕是晚辈也是极为尊敬和佩服的……”

    文斌和陈盛两人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蚩尤又怎样?

    还不是得在吾辈君子的大义面前低头吧?

    哦嚯嚯!

    想想也是,这位张蚩尤,再怎么说,如今也是国家大臣,位高权重的肉食者。

    他将来大约也会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有子孙后代、亲戚朋友。

    怎么可能不认同谷梁的大义呢?

    谷梁提倡的,可都是保护和维护像他这样的高位者的利益的东西啊!

    其他人也都在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甚至还有人拿起了酒樽,为了自己倒满了一杯酒,等着庆祝这位张蚩尤,成为谷梁学派的一员。

    至少也是支持者!

    只有江升,脸色严肃起来,如临大敌。

    就听着张越轻笑着道:“只是,晚辈对于江公所说的事情,稍微有些不认同……”

    他越步向前,扫视着全场的众人,道:“谷梁子曰:内不言战,举其大者……恰好晚辈也读了一下《公羊春秋传》,知公羊亦曰:春秋于外大恶书,小恶不书,春秋于内,大恶不书小恶书……”

    “在这个方面,公羊与谷梁所言,极为吻合……”

    但也就吻合到这里,接下去的理解,完全南辕北辙。

    他眨着眼睛,问刘据和刘进:“敢问家上、殿下,何以孔子做春秋,要如此区别内外呢?”

    刘据听着若有所思。

    刘进则忍不住问道:“侍中以为,孔子何以如此?”

    张越闻言,笑着看向江升问道:“江公,隐公十年六月,鲁伐宋,取宋两城,春秋恶之,故记于史书,以春秋之诛鞭笞之,这一点江公可有异议?”

    江升听着,虽然知道这个问题似乎存在陷阱,但还是点头道:“侍中所言是也!隐公趁人之危,擅动刀兵,取宋两城,由此祸患无穷,公室从此无宁日,正因此事,导致公子挥借助战争专权,最终弑君,不仅令鲁国从此内乱不休,更令礼乐崩坏,八佾舞于庭,故孔子深恶之,乃记于春秋,警醒后人: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如欲令社稷久安,莫过于施德行仁,用尊尊亲亲之道,尚礼法纲常,如此天下咸安,无有兵革矣!”

    张越在旁边听着,虽然觉得江升完全就是胡说八道。

    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和气度的微笑着耐心听完。

    这是起码的礼貌,不能因为不同意别人的意见,就不让人说话。

    等听江升讲完,张越才道:“或许江公所言,也是部分原因吧……”

    “然而还是不能解释,孔子为何要‘于内大恶不书,小恶书,于外小恶不书大恶书’……”

    “这是为尊者讳……”江升轻声笑道,打算用自己丰富的知识量和阅读量来打败眼前这个年轻人,想他江升,自十八岁授业于鲁申公,学《尚书》其后专修《谷梁》迄今已经四五十年了,看过的书,车载斗量,读过的简牍,堆起来足可截断江河!

    眼前这个年轻人,哪怕再逆天,能比的过自己?

    他轻抚着胡须,微笑着道:“更是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尊尊亲亲无穷矣,圣人之道,浩瀚如海也!”

    “故《春秋》明其道,示其义,教化天下!”

    作为谷梁大师,嘴炮这种东西,理论这种事情,江升做起来还是很拿手的。

    不然,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

    张越听着,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轻声问道:“尊者何?亲者何?贤者何?”

    江升一楞,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着张越道:“尊者,尊王、尊诸夏、尊义也!”

    “亲者,亲天子、亲社稷、亲诸夏是也!”

    “贤者,贤大夫、贤宗庙、贤人民、贤中国是也!”

    “故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

    “而管子曰:夷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故河东太守季公讳布曾曰: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

    “由是观之,《春秋》之义,有内外之别!”

    “孔子之义,乃内诸夏而外夷狄!”

    张越微微笑着,对着刘据和刘进拜道:“于当世而言,所谓内不言战,举其大者,则当为书中国之小恶,而讳其大恶假如有的话!;而于夷狄,书其大恶,而不书其小恶!”

    “何以如此?盖尊尊亲亲,春秋之义!”

    “尊者,尊诸夏、天子、中国是也,故春秋王正月,大一统!”张越意气风发:“亲者亲中国,亲人民,故春秋讳内之恶!”

    “江公与诸位谷梁之士,却是格局小了,只念一家一县之事,只顾一地一时之得失,却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张越图穷匕见,拜道:“不知当世之变,不闻天下之事也!”

    张越的话,如同一记记猛拳打在了众人心中。

    江升更是听得神色变幻,脸色阴沉。

    其他人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撕碎。

    但终究没有人敢动手,甚至连动嘴也不敢,只能远远的看着,用满是怒火和仇恨的眼神盯着他。

    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个张蚩尤,他在挖谷梁学派的根基!

    看看他把春秋之义歪曲成什么了吧?

    尊尊亲亲,父父子子,变成了尊王尊义尊诸夏,亲中国、亲国家。

    而宗族父子礼法纲常,全都不见了。

    若是这样,谷梁学派,还是谷梁学派吗?

    不就变成和公羊学派那帮肌肉男一样,成天嚷嚷着‘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叫嚣着‘大义灭亲’,非要将国家、社稷的利益凌驾于宗族和个人之上。

    那还玩个蛋!

    大家可都是豪强子弟,哪一个不是家有良田千顷,奴婢数百?

    若认可了这个观点,岂非就没办法愉快的剥削了?

    只是……

    没有人敢反驳张越提出来的事情。

    因为……

    当今天子还活着!

    谁特么敢反驳这个张蚩尤提出来的新版尊尊亲亲?

    这要传到他耳朵里,怕不是得嘀咕‘你既然觉得尊尊亲亲,非尊王、尊宗庙,亲国家、亲朕,是不是想谋反咩?’。

    执金吾恐怕马上就要闻风而动,三百缇骑踏破家门,鸡犬不留了。

    ………………………………

    江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这个年轻人,和当年的终军一样难缠和博学。

    而且胆子更是大的可以!

    居然敢在这个年纪,就自己解释《春秋》之义。

    但仔细想想,这个年轻人,早就干过这种事情了当初,他还不是侍中,就敢拿着《春秋二十八义》去太学门口堵门。

    而且,还让他成功了!

    太学的董越,不止不怪罪他‘嚣张跋扈’‘打脸无情’,反而伸出了橄榄枝,把他爹的脸都丢光了!

    那时江升还嘲笑过董越呢,觉得这个老对手的儿子,简直是丢尽了士大夫的颜面。

    一个泥腿子都可以无视尊卑,跑到堂堂太学门口堵门,还风光而去,全身而退。

    这礼法秩序纲常,还怎么维系,董越这个太学博士还如何服众?

    但,江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堵门的泥腿子,从此一飞冲天,扶摇直上,迅速成为了当今的近臣和爱臣。

    董越非但名声没有丝毫受损,反而因此引来天下赞誉。

    人人都赞他是‘长者’,有‘先贤之风’。

    而自己的脸,却被不断抽打。

    有时候,江升也曾扪心自问过,自己是否太过于强调秩序等级和礼法纲常了。

    这些年来,连一个寒门弟子也没有收过。

    门徒全部都是来自豪门士绅,是不是有些不恰当?

    但他很快就将这些杂念摒弃了。

    谷梁学派,乃是依赖于大地主大商人和大贵族的支持,才能发展至今。

    而且,江升深信,谷梁的未来是光明的。

    盖因为,宗族的力量,一定会越来越大。

    只要紧紧依靠和依附于宗族之中,谷梁学派就一定能主政天下,将公羊踩在脚下!

    “年轻人……”江升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和忌惮,冷冷的道:“不要擅解经典,曲解经义,你说的话要有根据!”

    他不敢直接批驳张越的话,只能这样曲线救国。

    在他想来,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或许这个张子重对《公羊春秋》特别了解、熟悉。

    但他还能对《谷梁春秋》也了解和熟悉不成?

    然而……

    张越看着江升,嘴角微微一笑。

    江升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东汉之后,春秋三传,全部式微,只能抱团取暖。

    于是,三传在未来经历了一个大一统和大糅合的时期。

    早就有学者,将公羊和谷梁之说编在一起了。

    更要命的是,到了近代,为了救国救民,挽救时衰,那些仁人志士们,纷纷从公羊学派的思想出发,从而打造一套以公羊为主的经义系统。

    如魏源、谭嗣同、康有为,都是这个领域的大师。

    所以,江升现在的对手,根本就不是他张越。

    而是自何休之后,两千年历史中出现过的无数春秋大师。

    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含笑不语。

    魏源、龚自珍等人抚琴而叹。

    张越轻轻笑着,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轻轻笑道:“江公何以觉得,晚辈在擅解经典?又何以觉得,晚辈没有根据呢?”

    “孔子的态度和孔子在诸夏夷狄之间的倾向,不用晚辈再来说,江公也应该心里有数……”

    “若江公欲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那晚辈建议江公回去看一遍《诗经》!”

    江升听了,顿时哑口无言。

    孔子对夷狄的态度,从来都不需要怀疑和猜测。

    在这位儒家先师的思想里,夷狄永远是被贬斥和打压的对象。

    孔子编辑和整理《诗经》,删掉了很多他觉得不合适的篇幅。

    留下来了那些他觉得‘思无邪’的篇章。

    而在整个三百篇诗经之中,歌颂诸夏英雄抗击夷狄、打击夷狄、征服夷狄和毁灭夷狄的数不胜数。

    《春秋》之中,这种态度更是显而易见的。

    哪怕是谷梁学派也不得不承认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春秋内鲁而外诸侯,内诸夏而外夷狄,江公以为然否?”张越问道。

    江升闻言,拄着拐杖,想了片刻,最终不得不点头。

    “那春秋之义,尊王攘夷,江公可认同?”张越又问道。

    江升动了动嘴皮子,他知道,自己不该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这是个陷阱。

    但他不得不答,因为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而且,太子和长孙就在旁边看着,他要不答,或者回答说不是。

    明天,这博望苑里就要血流成河了。

    不用天子动手,愤怒的长安士民就能将整个博望苑的谷梁文人撕碎了!

    尊王攘夷你都敢说不是?

    你还是人吗?

    严重一点,上纲上线一点,都可以宣布开除他们出中国了。

    “然……”江升低着头,握着拐杖的手都在颤栗了。

    没办法,人家是侍中,是天子亲信,更是长孙辅佐大臣,连太子也很喜欢。

    可谓是集天家恩宠于一身,仅仅是这个地位,就使得他不敢用从前对付和敷衍公羊学派的办法来敷衍和对付了。

    但是……

    逼迫吾承认春秋内诸夏外夷狄又如何?

    强按着我的头,让我认可尊王攘夷乃春秋之义,又怎么样?

    当今天下,士人大夫不都是这样以为的吗?

    谷梁学派也从来没有说不认可,更从来没有说不承认。

    打擦边球这种事情,乃是一个文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特别是儒家,天生就会!

    不然韩非子也不会说:儒以文乱法了。

    张越嘴角微微上翘,他等的就是江升的这一句话!

    “既然江公也认同春秋之义,内诸夏外夷狄,尊王攘夷乃孔子之教……”张越长身而拜,道:“那晚辈恳请江公从此约束门徒,不要再鼓噪和亲,宣扬‘莫如和亲便’……”

    “此春秋之义也,尊尊亲亲之道!”

    “为天子讳,为中国讳,为诸夏讳,故请江公从此不要再议论和宣扬王师征伐夷狄藩国时的‘过激动作’……”

    你谷梁学派不是最擅长亲亲相隐吗?

    那到国家和民族的层面,是不是也要亲亲相隐?

    这一击,正中要害!

    暴击!

    伤害溢出!

第三百一十五节 ‘正义’无敌?(1)

    江升瞪着眼睛,看着张越,他自然知道张越话中所谓的‘过激举动’指的是什么?

    就连刘据闻言,脸色也有些尴尬和局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想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顺手屠掉了轮台王国,将这个王国从西域地图上彻底抹去。

    但,有一点必须明确在古代,尤其是先秦两汉时期‘屠’‘破’是混用的。

    其解释也是通行的多所诛杀。(后汉书作者范晔注解史记时曾经提到过这一点)

    意思是杀人杀的有些多。

    但基本上,杀的也都是上层的贵族和官吏。

    这是胜利方对失败方的惩罚和震慑行为。

    当然通常,杀戮有些过苛。

    基本上会清洗掉所有被标记的对象。

    但你要说不经甄别的对所有老弱妇孺进行大规模的屠戮,那就是造谣了。

    汉军是什么?

    王师!

    王师又是什么?

    通俗的解释,就是天子之师,正义之师。

    军纪虽然谈不上秋毫无犯,但也不至于要下作到靠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和妇孺来为自己脸上添光增彩。

    更别提杀俘不祥的思潮深入人心,没有那个傻蛋会去故意做这种事情。

    李广当年不过杀了几百个投降的羌人,就一直被内心的愧疚折磨。

    所以李广利屠轮台,其实只是杀光了整个轮台王国的中上层,然后将其下层的平民和战俘,送去居延修地球了。

    但问题是,当这个消息传回长安。

    谷梁学派立刻就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大肆宣扬李广利所部在轮台王国的‘暴行’。

    在朝野内外,搞出了非常大的声势。

    配合着这个声势,李广利所部被黑成了史上最差劲的军队。

    无数段子漫天飞舞,大宛战争在这些段子渲染后,在世人眼里成为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别说是其他人了,连张越都曾经差点被迷惑了,以为李广利在大宛真的打的一塌糊涂,完全就是个废物了呢!

    但,当他成为侍中,并且有资格阅览兰台的文牍后。

    他才发现……

    文人的笔杆子,还真是犀利啊!

    李广利所部,在整个两次大宛战争中,总计阵亡/受伤士卒一万余(史记数据),就能被他们用春秋笔法渲染成出塞数万,回到玉门关的却只有一万多……

    不知道的还以为汉军打一个大宛损失数万大军呢!

    此外,那几场汉军的挫折,更是被他们渲染的好像汉军在大宛遭遇了激烈的抵抗呢!

    但实际上,张越在看了那几场所谓的挫败的军报后,整个人都懵逼了……

    譬如说被儒生们渲染的绘声绘色,甚至还被史记记录的汉军王申生所部为大宛郁成王偷袭,全军覆没的那一战……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一战,王申生所部的主力是七百余汉军步卒加上三百多个大宛带路党……

    换言之,这场大宛战争中汉军的最大挫折,就是阵亡七百余人,丢了一个校尉部……

    结果,却被谷梁的儒生们说的好像汉军损失了上万大军一样凄惨……

    只能说,笔杆子杀人,确实是犀利无比!

    张越也正是看完了这些简牍后,才对谷梁学派彻底死心。

    这帮渣渣,除了会耍嘴皮子外,也就只剩下拖自己人后腿了!

    更可怕的是张越知道,若是谷梁学派上台了,以他们的尿性,恐怕会把史书改的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不合他们三观的,统统都要尊重他们的三观了。

    到时候,估计冒顿单于成为英雄,甚至出一个匈奴世家也未可知。

    对张越来说,这样的未来,太恶心了。

    ………………………………

    “张侍中大约是误解了……”江升缓缓开口,道:“吾辈谷梁之士,过去建言‘莫如和亲便’,乃是为天下苍生!”

    他正义凛然的道:“自元光以来,汉匈征战不休,你来我往,国家耗费钱粮巨资于远方异域之国,百姓负担日重,天下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于是盗匪并起,齐鲁之间,致有万人之匪!”

    “于是上苍乃警人君,于是灾异四起,水旱往返……”

    “故我辈求和亲,非为一己之私,乃为天下也!”

    “若汉匈弭兵,则不必有马口之赋,不必有告缗之事,不必有盐铁之专营,不必有平准均输,与民争利之苛政……”

    “如此四海咸安,天下和乐,岂不美哉?”

    在场的许多儒生听了,都是暗自点头,可不就是如此吗?

    我们辛辛苦苦,蒙受了无数委屈和诋毁,为的还不是天下苍生吗?

    他们中有很多人是真的相信,这个天下的问题,在于战争,只要战争结束,那么文景那样的太平盛世,老一辈的人嘴里所言的‘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盈露于外,**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乘牝者摈而不得会众’的时代很快就能来临。

    为了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生活,无数人汇聚在谷梁的旗帜下,高举‘亲亲相隐’‘以贵治贱’的大旗,要创立一个谷梁的盛世。

    而对于这个谷梁的盛世,谷梁学派的很多大儒都描述过。

    最让他们热血沸腾的莫过于江升当年描述的那个场景至治之极也,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举不失德,赏不失旧,阀阅之间,万民咸伏,君子之教及于四海八荒,天下万姓莫不尊而敬之!

    就像周武王建立宗周后那样,国家大臣和贵族勋臣,统统都是自己人。

    都是君子,都是士族。

    每一个家族对应一个固定的领域,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专心辅佐天子,牧养万民,教化天下。

    尊尊亲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全新的礼法制度下,所有人各司其职。

    到那时,谷梁的道义行于天下,仁德遍及四海。

    再收掉泥腿子的兵器弓弩,销为金人。

    甚至连他们的菜刀也收掉,只准五户用一把,还要登记在册!

    这样,大家就可以高枕无忧,子子孙孙富贵无穷尽。

    宗周靠着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有天下八百年。

    谷梁的这个宗周2.0版本的社会,怎么着也能维系一千年吧?

    想着这个事情,原本已经有些跌落的士气,再次振奋。

    人人都是抬头挺胸,望着殿中的那个侍中官。

    他们确信,自己必将获胜。

    因为……

    吾既正义!

    吾既仁义!

    吾道既天下道!

    你凭什么和正义为敌,又拿什么与仁义为敌?

    没有人能击败正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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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6219/ 第一时间欣赏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作者:要离刺荆轲所写的《我要做门阀》为转载作品,我要做门阀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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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中期,民生聊困,国势日衰。
无数士大夫名士,纷纷高呼:张生不出,奈天下何!?
于是,谚曰:张与刘,共天下。我要做门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要做门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