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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要离刺荆轲     我要做门阀txt下载     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四十一节 领袖(1)

    董越领着张越,入座位于左侧下首的位置。

    这个位置很敏感。

    因为在其左手,就是公羊学派大儒褚大,其右手就是另一位董仲舒的入室弟子赢公,同时也是如今声势渐长的公羊学派治学派的领袖。

    而其身后,则站立着一位位年轻学者。

    皆是天下郡国中的公羊精英。

    等于是众星拱月,衬托着坐在中间的张越。

    不啻于宣告天下这就是我们的未来!

    公羊学派的下一代共主,公羊思想未来的领导者!

    而张越更是连丝毫迟疑与谦让都没有,径直坐了上去。

    这让无数的其他公羊山头的学者见了,内心吃味无比。

    董系的行为,本来就已经很招人恨了。

    张越的表现,更是连遮羞布都不要。

    很多的其他公羊系山头的名士与大儒互相看了看,每一个人内心都清楚,倘若自己不出声,那么就等于默认。

    未来,所有人都将不得不臣服。

    可是,却又没有那个胆子站起来质疑与对抗。

    因为……

    人的名,树的影,张蚩尤的威名,谁不知晓?

    而且,很多人都怀疑,就算起来反抗,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谷梁与左传的前车之鉴,可没有人会忘记!

    就在这时,左侧的席位上,一个年轻的人影,忽然起身,捻起衣角,趋步而前。

    无数人的视线立刻投注过来。

    “是夏侯公子!”有认识的人低声惊呼。

    “夏侯先生要出手吗?”更多的人,互相看了看,眼中露出喜色。

    尤其是其他儒家学派的代表,纷纷面带笑容,礼貌而不失幽默的笑了起来:“想不到,还能看到公羊学派祸起萧墙之日!”

    “也对……”

    “自董江都辞世,夏侯始昌就以公羊共主自居……如何能忍耐,这张蚩尤抢班夺权?”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自儒家独尊,儒门内部的硝烟就没有一日止歇过。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让天下都来围观。

    譬如,公孙弘放董仲舒于江都,还有吕步舒奉旨训师。

    那可真的是让全天下都看了一场好戏!

    作为霸主的公羊学派,更是在当时颜面扫地,狼狈不已。

    如今……

    又要开始新的演出了吗?

    无数人期待不已。

    那年轻人盯着无数人的压力与视线,走到张越身前,微微拱手,作揖而拜,用着浓厚的鲁地口音道:“宁阳夏侯胜,见过侍中公……”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张越,问道:“侍中国家大臣,社稷股肱,何故在此?”

    “今日,本是诸子之会,侍中身为国家大臣,理当退避三舍,以显侍中重教礼文之心!”

    在场诸子听着,都是点点头,纷纷附和:“夏侯公子所谓极是!”

    “自董江都以来,显宦者不论书,论书者不仕宦……”

    “侍中公虽然高才,也不能坏了规矩啊……”

    这倒是一个事实。

    自儒家独尊,便有了这样的风气。

    治世者不会干预学术,立志于学术之路的人,也不会轻易参与政治。

    董仲舒就一辈子都在治学。

    其门徒弟子里,像吾丘寿王、吕步舒、殷忠这样的入仕高官,就鲜少在学术层面上发表意见。

    所以,渐渐的,就形成了潜规则。

    想要话语权,想要当领袖,就不能为国家政事官,不能参与主持具体事务。

    因为,如是学术领袖为国家高官,很多人担心,会影响到公正与公平,更有可能玷污纯洁的思想舆论。

    而国家大臣,也会注意,不去刻意影响和插手学术界的事情,免得引发天下人的反弹。

    张越却是充耳不闻,只是微笑着。

    “侍中何故发笑?”夏侯胜盯着张越,问道:“是在下说错了吗?”

    “我劝足下多看书……”张越摇头道:“莫要在此贻笑天下……”

    “嗯?”夏侯胜不解:“敢请教侍中……”

    内心却是蹭蹭的火了起来!

    叫我多看书?

    吾四岁发蒙,六岁便通《论语》十二岁治《公羊》十六岁学《易》,然后读诵《尚书》《诗经》,二十二岁便开始游学天下,与天下郡国英杰交往,所过之处,无人不服。

    连叔祖父,也要夸赞,说:能承我衣钵者,必子长(夏侯胜表字)。

    故而,夏侯胜是骄傲的。

    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上能指教他的人已经不多。

    肯定不包括眼前这个张蚩尤!

    故而,连看张越的眼神,都有些鄙夷了。

    在夏侯胜看来,这个权贵,虽然有些能耐,但他过线了!

    自董江都迄今,儒家各派,还没有谁是既身居高位,又掌舆论之喉舌的。

    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个儒生,呵呵的笑了笑,道:“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做学问吗?”

    “周公、仲尼,及三代先王,有说过这样的话?”

    “治学的目的,乃为治国,是为匡扶天下,是为造福社稷……”

    “可不是为了,让君等在此高谈阔论,却无益天下……”

    “是故,仲尼曰:圣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

    “故能垂于青史,为万世祭祀者,三王五帝,伊尹周公、子产管仲者!”

    “是故礼曰: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

    “先贤与先王,何时说过,治学不治国这种话?”张越直视着夏侯胜,挥手道:“小儿辈,且先退下,多读书,不要好读书不求甚解!”

    说完这些话,张越神清气爽,内心成就感爆棚。

    眼前此人,张越自然知道,他就是未来的尚书系巨头,大夏侯学派的创始人。

    虽然目前,他还没有发育完全,不是那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儒,只能算是一个儒家的俊杰青年。

    但这种骑在未来巨头头上,指点江山的感觉,依然很爽!

    这就好比重生文里的主角,将杰克马当小弟训一般。

    但夏侯胜却没有丝毫退缩,他直直的看着张越,强自辨道:“好叫侍中知道,此乃数十年来,天下固认之规则!”

    “胡临淄(胡毋生)、韩燕蓟(韩婴)、董江都、辕西安(辕固生,齐郡西安人),皆遵而循之,侍中岂能毁历代先贤、鸿儒之制?”

    “如此,吾恐天下笑之!”

    其他儒生,也都跟着起哄:“是极!是极!数十年来天下皆公认如此……”

    张越看着,摇了摇头,内心叹息了几声。

    儒家独尊,这才几十年呐,这个曾经奋发、激昂、向上的学派,就已经沦落至斯了!

    想当初,先帝时,辕固生与黄老学派的黄生,君前辩论,汤武革命、武王伐纣的正确与否时,据理力争。

    坚持汤武革命顺天应人,武王伐纣,吊民伐罪,乃是最正确不过的大义。

    直面黄老霸权时,更是寸步不让,步步紧逼,即使被窦太后丢下兽圈,也不改本色。

    更有楚国大儒申公,在建元新政时,被恭迎到长安。

    面对毛躁的天子和激进的大臣,明知道自己说的话,别人听不进去,也坚持劝谏天子:“为政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元光之交时,在黄老学派的大臣贵族们,全部主和,统统主张‘莫如和亲便’,不敢开战,害怕开战,畏惧战争的时候。

    还是儒生们,力挺开战。

    高举大复仇的旗帜,以‘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为法理,全力支持国家开战。

    即使马邑之谋失败,也不改其意。

    而现在呢?

    张越扫视着在场的儒生们。

    现在,独尊儒术的国家政策,养肥了这些博带羽冠的士大夫们。

    他们已经忘记了当年被秦始皇追的东躲西藏的日子。

    更忘记了,孔子、孟子、荀子等人曾经矢志追求的理想。

    一个个,都已经吃的红光满面,大腹便便。

    就连公羊学派,都有很多人,沉迷于文章诗赋之中,张口仁义,闭口道德,独独忘记了公羊的根本更化与革新!

    董仲舒以三统论为包装,提出的革命性理论,更是已经变成了很多人的口号。

    窃譬之琴瑟之调,甚者必解弦而更张之……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

    连清末的维新党人,都要捡起来,当成自己纲领的思想,在现在,却已经很少人谈及了。

    很多人,更愿意去谈谶讳,玩‘灾异’。

    因为这样省力,而且更容易传播。

    在未来,连治学派的赢公门徒们,都玩上了谶讳,迷信其中。

    整个学术界,越发保守、越趋顽固。

    自是之后,所有的名士、大儒,基本上都是以灾异起家,以谶讳闻名。

    就像眼前的这个夏侯胜,也像在此殿中的无数人。

    想到这里,张越就站起身来,冷笑着发问:“天下人的规矩?”

    “谁定的?”

    “天下人又是谁?”

    “汝能代表天下人?”

    “或者是说,汝觉得自己超越了周公、孔子与三代先王?”

    张越提起腰间的嫖姚剑,步步趋前,如泰山一样,俯视着夏侯胜,道:“若按照汝之说辞,昔年仲尼便不该周游列国!”

    “应该在家著书立学!”

    “若是如此,仲尼还能作《春秋》?”

    “自古以来,吾未闻闭门造车,出门能合辙者!”

    “更不闻,居于家中,可知天下事,能为万世师者!”

    “尔等口口声声天下,何曾为天下做过半分有益之事?”

    锵!

    张越拔出腰间的嫖姚剑,持剑而立,傲然道:“吾今日始知,孔子当年何以诛少正卯!”

    “盖异端邪说,有甚于暴政!”

    “暴政不过残民,邪说残心去智!”

    夏侯胜被张越一连串的攻击,打的心神动摇,特别是当张越抽剑而出时,他才终于想起来。

    眼前的此人,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天子近臣,是在长安城里可止小儿夜啼的张蚩尤!

    是自崛起以来,脚踩无数骸骨,踩着谷梁和左传上位的张蚩尤!

    传说中,兵主门徒,额间生目的张蚩尤!

    连丞相、九卿、诸侯王、外戚都栽在他手里!

    与这样的人直面,他连一个指头都招架不起。

    哪怕是拔剑杀之,也没有人敢放半个屁!

    但……

    夏侯胜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倔强了起来。

    他迎着张越的目光,顶着无穷压力,顽强的辩解:“那阁下,又为天下做了何事?”

    在他想来,这张蚩尤再牛逼,也不过是仗着权势,依仗着天子宠爱胡作非为而已。

    岂能有什么作为?

    然而,当他这句话出口,他忽然发现,整个大殿,一片寂静。

    无数人都低下头来。

    而在张蚩尤身后的公羊士子们,却都露出了笑容。

    “张侍中治政,岂是汝可以揣测的?”一个自信而骄傲的声音,在诸生之中响起来。

    一个身着儒袍的年轻人,走出人群,昂首道:“吾乃赢公门徒,如今为新丰县县衙书吏龚遂……”

    “自去岁九月,奉师命从于张侍中,耳闻目濡,躬学治政之事,迄今虽不过三月,然张侍中在吾眼中,已可与古之子产、管仲相提并论!”

    “孔子曰:圣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

    “张侍中治新丰,不足一岁,便已去残胜暴!”

    “今新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躬耕于乡野,乐于田园!”

    “此乃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龚遂说完,就朝张越深深俯首:“为侍中下吏数月,下官深感侍中治政之学,浩瀚无穷,此生愿随侍中,建小康,兴太平,至死不渝,九死不悔!”

    龚遂之后,又有人出列,昂首道:“吾乃太学贡禹……”

    “吾乃太学王吉……”

    “吾乃太学杨增……”

    一个个太学生,不断出列,足足十余人,每一个人都是名声鹊起,关中有名的人物!

    尤其是贡禹、王吉,更是夏侯胜也耳闻已久,仰慕的俊杰。

    然而,此时,他们却全部一脸崇拜,满脸热忱的看着那个张蚩尤。

    言语之中,将新丰、临潼的变化,娓娓道来。

    特别是贡禹所言的新丰临渭乡的变化,让夏侯胜听得毛骨悚然。

    一个人口近万的乡亭,在八个月以前,有七成的人都是佃户。

    无数人衣衫褴褛,饥寒交迫。

    但现在……

    整个临渭乡已经基本实现了,家家有三十亩之地,一亩之宅,种一桑,有半亩葵,养一母彘、两鸭一鹅的愿景。

    未来三年内,新丰全境就有可能实现当初孟子的愿景了。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仅仅只是此事,便令无数人眼露光明,内心震撼不已!

    特别是公羊学派的董系的儒生们,像是赢公、褚大的门徒们,都已是心旷神怡,难以自持!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详细的了解到新丰的情况。

    而情况的美妙,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之外!

    很多人都在心里想着:“三年践孟子之愿,岂不是说……小康可期?太平有望?!”

    这个念头一起,他们就无法按捺了。

    便连谶讳派等其他别系,都是面色潮红。

    哪怕是夏侯胜都是失魂落魄,怅然若失。

    没办法!

    对春秋系的儒生们来说,致太平是永恒的愿景。

    特别是,当这些人想起了曾经在长安城一度沸沸扬扬的三世理论的描述。

    这一刻,名为理想与信念之物,在无数人心头沸腾。

    激进的人,已经忍不住高呼起来:“张子!张子!请受我一拜!”

    接着,是太学诸生,也高呼起来:“张子!张子!受吾等一拜!”

    然后就连董越、褚大、赢公,也都起来。

    无数人环绕着张越,如众星环绕。

    “张子……”董越上前拱手。

    褚大与赢公,紧随其后。

    最后,其他旁系的公羊儒生,甚至连诗经博士们,也都围了上来。

    于是每一个人都知道。

    新王登基了!

    公羊学派,从今天开始,有了新的核心!

    夏侯胜,失魂落魄的看着这一切。

    犹豫片刻后,他也不得不低下头颅,膜拜新的领袖:“张子!”

第八百四十二节 领袖(2)

    太学的动静,自然瞒不了人。

    很快就传到了长安城中。

    “这竖子……”韩说闻之,差点砸了手里的宝玉。

    公羊诸子,众星拱月,口赞:张子。

    这等于是说,那张子重未来将会执掌整个公羊学派的牛耳?

    而在一般情况下,公羊领袖,就是儒门领袖!

    谁敢不服?

    那就等着挨揍吧!

    公羊的霸权,可不是只靠天子的喜爱。

    更是来自于天下州郡的公羊之士!

    自董仲舒广川立学,胡毋生授书临淄以来,公羊学派的人数,就一直冠绝天下。

    错非一直以来,公羊内部纷争不休。

    激进派、理想派、治学派、谶讳派,各自为政。

    而法家、黄老、名家甚至墨家的残余力量,也混杂其中。

    叫其施展不开手脚,处处受制。

    这天下早已经被公羊思想一统了!

    如今,张子重入主,虽然不可能马上就统合起来。

    但,未来数十年,天下文坛,受制于其的姿态,几乎不可更改了。

    万一,他再立下不世武勋……

    那便是……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便是未来的天子,恐怕也要在其面前低头!

    想到这里,韩说就只觉得心烦气躁,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是恨张子重。

    而是恨自己!

    他也曾热血沸腾,也曾满怀理想。

    也曾矢志致君尧舜上!

    可是,现实让他撞的头破血流,让他无语哽咽。

    于是,便弃而舍之,做起了曾经最痛恨的人。

    结果发现,官越坐越大,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财富越来越多。

    女子、黄金、美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那张子重,与他一般。

    年少成名,满腔热血,矢志于理想。

    他本期待着,这个人和他一样,堕落为泥,和光同尘。

    然而……

    现实却给他了一巴掌。

    张子重向他证明了,不必跪着,也可以成功!

    这是对他一生的完全否定与彻底羞辱!

    无数个日夜以来,韩说都在做噩梦。

    他梦到在梦中,他的大兄,策马而来,甲胄鲜明,刚毅如旧,一双眸子,更是闪烁着让他害怕的光芒。

    “吾弟,今匈奴已灭否?”大兄骑在马上,低声问着:“当初的誓言,可实现了?”

    他无言以对,羞愧难耐。

    他甚至不敢说话。

    因为他怕大兄知道,他,韩说,曾经与大兄立誓,要做汉家的南仲与管仲的弓高候子孙,却堕落到了靠着打压前线有功将士,靠着盘剥光禄勋的官吏敛财,靠着与人联盟,暗地里阴谋作乱的小人。

    那样的话,九泉之下,大兄恐怕不会瞑目!

    更让韩说胆颤的是,他还梦到了很久很久没有梦到的终军。

    “韩兄啊韩兄,当初出使南越前,兄曾言归来之日,必与吾携手北伐,立功于大漠之中……”提着自己脑袋,任由鲜血滴下的终军,一步步从血海向他走来,那无法瞑目的眼瞳,使劲的睁着,血与泪就从眼眶留下,如珠如玉“如今,韩兄可愿与吾,北伐大漠?”

    在终军身后的血海里,当初随他南下,平定南越吕嘉之乱的英灵们,奋力挣扎着,要爬出血海。

    “将军!将军!”

    无数人呐喊着,朝他而来。

    当他恐惧着想要逃离,转过身去的时候,却看到了那铺天盖地的战船,顺江而下,在当头战舰的甲板上,一个年轻的将军,意气风发的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扫平叛逆,一统江山,兴盛汉室,就在今日!”

    那将军的面目,格外清晰,格外清楚。

    正是他二十余年前的汉横海将军、龙额侯韩说!

    不是现在的光禄勋韩说!

    梦醒时分,韩说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而现在,他觉得,梦魇离自己又近了一步。

    今天晚上怕是又要梦见大兄和终军,还有那些无数的曾在他麾下舍生忘死,奋力作战,力竭而亡的英灵们。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韩兴、韩文兄弟,手舞足蹈的闯入门中,欢天喜地的拜道:“张侍中在太学为公羊诸生共尊张子!”

    “父亲大人,还请快快入宫,去向陛下请求,让央妹配为南陵主之姊妹啊……”

    “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啊!”

    韩说看着这两个傻儿子,微微握紧了手里的宝玉,脸色凝重,冷哼着道:“小儿辈休要胡闹!”

    “吾乃弓高候之孙,安可做此羞事!”

    “快快去读书!”韩说跺脚训斥道:“休要再提此事!”

    韩兴与韩文面面相窥,难以理解自己父亲的脑回路。

    在他们看来,没有比偶像更适合娶自己的宝贝妹妹的人了!

    也只有偶像,才配得上自家那位美貌动人,博学多才的胞妹!

    “大人……”韩兴拜道:“您再考虑考虑……”

    “窈窕淑女,需君子才能配之……”

    “央妹自幼孤苦,望大人怜之……”

    韩说闻言,猛然转身,道:“不知所谓!”便扬长而去,留下韩兴兄弟莫名其妙。

    “父亲吃错药了?”韩兴非常不解。

    “大概是吧……”韩文点头道:“且不管父亲了,吾等入宫,去见大兄,请大兄拿主意!”

    韩兴闻言,点头道:“长兄如父,大兄自也做得主!”

    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老父亲不同意也得同意!

    再说,如今胞妹除了偶像,谁还敢娶?

    兄弟俩于是兴冲冲的出门,准备驱车去往建章宫。

    结果,却被负责管理马车的家臣告知:“主公方才已经吩咐,令吾等备车,准备往建章宫去……”

    “二位少主也要去建章宫?”

    “到底发生了何事?”

    两兄弟听着,满脸不可思议。

    根本不知道,老父亲这是要闹哪样?

    ………………………………

    而此时,建章宫里,已经比朝会时还要热闹了。

    无数贵戚与勋臣,纷纷聚集于此,连丞相刘屈也亲自来了。

    太学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们无法安坐了。

    “这张子重,是该得到些教训了!”很多人都说:“真叫如此嚣张下去,将来,安有吾等之地?”

    在他们看来,太学发生的事情,就是一个警讯:真叫其得逞了,以后大家就都别混了。

    一个掌握了学术,还拥有兵权的权贵。

    比卫霍还要恐怖!

    刘屈更是不愿见到这个情况出现。

    因为,那意味着他的姻亲李广利,将很难压制那个侍中官的崛起!

    然而……

    “诸位都回去吧……”天子的近臣,大宦官郭穰走到台阶上,朗声道:“陛下已知诸位来意,然则陛下不愿与诸位相见……”

    “这…………”刘屈迟疑片刻,上前问道:“陛下难道不知太学之事?”

    “陛下自然知道……”郭穰瞥着眼睛,对刘屈道:“丞相难道以为,陛下会是那种能被人蒙蔽的人?”

    “天子圣明,明见万里!”郭穰语带三关的提醒起刘屈来:“且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丞相莫要自误!”

    “不敢!”刘屈连忙低头:“陛下圣明,吾岂敢非议?”

    “只是……”刘屈上前,将一块宝玉塞到郭穰手里,压低声音,恳求道:“吾素来愚钝,难明圣意,还请郭公指点一二……”

    “嘿嘿……”郭穰摸了摸手心的那块美玉,想了想,对刘屈耳畔道:“在陛下眼中,张子重譬如霍去病……”

    “丞相以为,陛下会觉得大司马骠骑将军才华太多而有忌惮?”

    刘屈听着,满脸的不可思议。

    天子居然将张子重与霍去病对等?

    这……怎么可能?!

    霍去病,可是天子亲手抚养和教育长大的,彼此感情,如父如师。

    所以视为子侄。

    那张子重何德何能?

    但……

    刘屈猛然想了起来,似乎,好像那张子重与霍去病,还真有许多相同的地方。

    都是天子发现的,都是天子培养的,都是天子一步步的扶持起来。

    而且,两者都从未让这位陛下失望过……

    “多谢郭公……”刘屈浑身一战,立刻低头:“今日指教,来日必有厚报!”

第八百四十三节 茂陵

    延和二年,春正月二十五(庚申)。

    茂陵东北园区。

    一早,此地道路就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有太常官员,派人在路面上洒了水。

    茂陵令与茂陵尉,更是带着上下官吏,早早的等候在了园区门口。

    而整个茂陵的百姓,也都闻风而动,将园区外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不过,到底是茂陵,民众与别处不一般。

    基本上,人人都是新衣高冠,就连锦绣绸缎,也不罕见。

    道路两侧,更是停满了马车。

    甚至还有着两辆新丰制造的价值千金的宝车,停在路边。

    其装饰着的黄金珠玉,尽显华贵、富态。

    让其他所有马车,立刻相形见绌,黯淡无光。

    袁广国坐在车内舒适、宽敞的床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简,静静的阅读着。

    “主公,张侍中与诸生,已出长安,正向茂陵而来……”一个家臣策马而至,到袁广国车前拜道。

    “知道了……”袁广国点点头,道:“吩咐下去,做好恭迎张子的准备,务必不可有半分纰漏!”

    “遵诺!”家臣恭身退下。

    袁广国则放下书简,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爱子,脸上浮出笑容道:“吾儿,此番张侍中来茂陵,务必要请侍中来我袁林做客啊……”

    袁常闻言,却是摇头,道:“儿子不敢保证……”

    袁广国听着,脸色一变,但又不好发作。

    若是旁人,拿了他袁广国那么多好处,是不敢不听取和接受他的一些‘意见’的。

    即使三公九卿,也要讲基本法的,对吧?

    但是,那个人却不一样。

    袁家是为他的事情,出了很多很多钱。

    还为他捧场了无数投资。

    然而……

    没有一样是没有回报的!

    当初,承揽下的债券,现在已经成为了关中无数富豪与权贵争相抢购的硬通货。

    愿意溢价接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因为,人们发现,新丰的财政,完全偿还得起这些借款。

    而出借的资金,又给他本人和家族,带来了无数正面名声。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说他袁广国为富不仁了。

    恰恰相反,他袁广国在舆论的眼里,形象非常光明。

    甚至有人以‘儒商’称之。

    这带来的好处,无穷无尽。

    首先,第一点就是,现在袁家的生意与商铺,再没有什么不开眼的人敢上门打秋风了。

    甚至还有地方官府,请袁家去当地做生意。

    然后,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今岁新年,天子例行遣使慰问关中三老、元老和名流时,破天荒的派了使者顺路到了他家进行了慰问,还赐给了礼物。

    虽然很少,只是一石酒、半石肉和布帛各三匹而已。

    但这显露出来的政治意味,却是让袁广国做梦都想笑出来。

    当初,他前后花费了价值数万万的黄金、绢布,将武功爵买到了第九级的执戎,天子也没派人来慰问。

    现在,只是随便拿了几千万出来,天子就派人来慰问了。

    这其中的落差,让袁广国感叹万千!

    更不提,当年买武功爵,那是将钱向外泼。

    如今的债券,却还在升值……

    而当初投资新丰的工坊,如今更是袁氏最重要的现金奶牛。

    所以,当新丰推出价值千金的马车时,袁广国想都不想,马上让人去订购没办法,他心里面也慌啊。

    就怕这条金大腿不带他玩了。

    想到这里,袁广国就忍不住露出笑容,对袁常道:“我儿,坐下……”

    袁常看了看自己老爹,试探着坐了下来。

    看着这个儿子,袁广国也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道:“吾儿啊,你可知晓,我袁家是如何富贵的?”

    “儿子隐约听说过……”袁常答道:“仿佛是当年大宛战争,父亲承揽了贰师将军的战利品销售……”

    “确实如此!”袁广国道:“当初,贰师将军初伐大宛失利,大军退回敦煌,随军商贾纷纷借故四散……”

    袁广国回忆起当初的情况,不由得就带上了几分自得与骄傲:“而独为父知,贰师将军必定再征宛,且必定得胜!”

    “故而不仅未离大军,反而加大投入!”

    “果不其然,贰师将军终破大宛,获其宝马、财宝而归!”

    “为父靠为大军将士,出售缴获所得,一夕赚得数万万!”

    “只是,之后贰师将军功成名就,自用其宗族为贾,贩其缴获,为父才退回茂陵,以经商为业!”

    袁常听着,有些明白,自己老爹要说什么了?

    只是……

    他看着老父亲,忍不住问道:“大人,吾家如今,早已不靠那军售为业了,吾家财富,也不靠那军售了啊!”

    “糊涂!”袁广国怒道:“钱多有什么用?”

    “那槐市周氏,自先帝迄今,富贵数代,家訾十万万,富比诸侯王,然而一朝惹怒天子,立时灰灰!”

    “这世间,有钱,一无是处!”

    “且不闻,关中有谚语曰:以末致富,用本守之,以武一切?”

    “有钱算什么?!”

    “能赚钱又有什么用?”

    袁广国语重心长的道:“若不能接近权力,靠拢权力,不过水中花而已……”

    “而天下最长久,最可靠的权力,便是军功!”

    “因大政有变更,朝臣有升贬,而军功永存!”

    汉家开国迄今,百五十年,加上前朝秦国两百余年。

    军功始终是最坚挺、最可靠与最强大的权力。

    是财富中的黄金,布帛里的锦缎,香料中的胡椒。

    只要不蠢,人人都会想靠近、接近,并为付出一切!

    “我儿……”袁广国看着自己的独子,低沉着道:“汝师将使乌恒,为父希望,汝能跟随左右,侍奉在前,奔走在后……”

    袁常目光怔怔,终于还是拗不过父亲,点头道:“小子愿意尝试,只是不敢言成功……”

    ……………………………………

    “茂陵将至!”张越掀开车帘,极目远眺。

    远方,浩瀚而庄严的茂陵景象,就已经映入眼帘。

    茂陵是汉家在关中的第二大城市与第一大人口聚集区。

    茂陵人口,甚至高于长安仅仅是其常居人口,就多达三十万之众,这还未计算茂陵的少府工匠、刑徒与军人、官吏。

    故而,茂陵邑的规模,不下长安城。

    拥有两百三十一闾,几近八万户!

    其中,一半以上的户口,都是中产以上的家庭。

    百万、千万、万万家訾之户,数不胜数。

    故而,茂陵也因此成为了天下最富裕的城市。

    但,与其西部的茂陵园一比,茂陵邑就渺小的如蝼蚁。

    自建元二年,选址茂陵开始,这个伟大的工程就已经持续了四十五年,并还将继续修建下去。

    以至于,张越抬眼,就能看到,那矗立在远方的茂陵。

    汉家自高帝以来,历代天子陵,都是高十二丈,但独有当今天子茂陵的主陵,高十四丈。

    远远的看去,就像一座真正的山陵一样。

    张越缓缓的呼出一口气,在心中摇了摇头。

    老刘家从高帝开始,就大力投资帝陵,以达到‘强本弱末’的政策目的。

    同时,因为汉家盛行的‘侍死如奉生’思想,故而帝陵通常不惜血本。

    自建元以来,汉家岁入,有三分之一是投资在茂陵之中!

    四十余年来,累计投资在茂陵的资金,甚至超过了汉匈战争的总支出。

    所以,难怪元帝玩不起祖宗的陵邑制度,只能废弃了。

    未来,若刘进即位,以其性格,大约也不会玩这种劳民伤财还得罪人的陵邑制度了。

    “我得想个办法,在未来保留下迁陵之制……”张越心里暗想着。

    陵邑制度,耗费巨大,一般人真的玩不起,也不要玩。

    但迁陵制度,却是福泽百代,造福天下的良政!

    可以这么说,西汉王朝前中期,社会矛盾能够缓解,人民还能忍耐的根本原因,就是这迁陵制度。

    刘家皇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将天下豪强、富商、贵族强制迁徙到帝陵。

    使得地方根本不可能形成足以与官府抗衡的乡贤势力。

    地方官遇到搞不定的人,塞进迁陵名单就可以了。

    今天茂陵的三十万人口,九成以上,都是从天下州郡迁陵而来的富商豪强贵族家庭。

    “若帝陵工程缩水,迁陵制度肯定会废弃……”张越在心里盘算着:“我必须想个办法,给迁陵制度换个名称……”

    可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什么好主意。

    毕竟,迁陵制度,乃是绝妙的创造。

    打着的是为天子守陵的大旗,谁不愿意,谁就是不忠!

    可换一个名头,就没有这么给力了。

    更将失去强制性的法理来源。

    心中想着这个事情,马车就已经驶到了茂陵园的大门前。

    早已经等候在此迎接的茂陵邑官员们,一拥而上,纷纷拜道:“下官等恭迎侍中公,恭迎诸位先生!”

    左近,无数围观群众,则都纷纷伸长了脖子,将视线聚焦过来。

    人人都想要,目睹传说中额间生目,连伤寒也能祛除、消灭的张蚩尤。

    而在众人的注视下,张越提起腰间的嫖姚剑,走下马车。

    于是,立刻引发了无穷议论。

    “张蚩尤怎么没有三头六臂?”有稚童不解的问着长辈:“阿耶你骗人!”

    “那是因为,张蚩尤如今没有发怒,收了神通啊……”长辈尴尬的解释起来:“若是张蚩尤发怒,额间神目睁开,自然三头六臂,鬼神辟易……”

    说到这里,连他们自己也开始相信这个说法了。

    长安的消息,是不会骗人的。

    侍中张子重,神威盖世,天下无敌,更是无数人亲眼见过的事情。

    如此人物,当然不会随随便便的展现神威喽。

    而更多的人,却是互相议论着,满眼困惑。

    侍中张子重,怎么看着文文静静的,满脸和气,不像是传说中的样子啊?

    反倒是,和个文人差不多,看上去弱不禁风的。

    虽然有俗语说,人不可貌相。

    但这张子重也太不能貌相了吧?

    不过,茂陵的游侠儿,却都激动了起来,朝着张越,大声的呐喊起来:“张侍中公侯万代!”

    对于游侠儿们来说,义气最大!

    而张越曾救过他们的大哥朱安世,这就等于是救了他们!

    ………………

    张越自然听到了人民的议论和游侠们的呐喊。

    不过,他充耳不闻,保持着微笑,为汉臣,面对人民的议论甚至是当面责骂,而面不改色,这是基本功。

    连这个都受不了,就不要来当官了!

    等到董越、褚大、赢公等人渐次下车后,张越就迎上前去,与众人汇合。

    然后在茂陵邑与茂陵官员的簇拥下,从茂陵园的大门,进入陵区。

    “董师之冢,在茂陵东北之南侧……”褚大拄着拐杖,一边走,一边与张越介绍着:“太初元年,董师辞世,天子恩泽,准许董师陪葬茂陵……”

    “此乃无上荣耀!汉家文士,独董师一人获此殊荣……”

    张越听着,点点头。

    在后世,董仲舒墓被人们认为是在长安城南的下马陵。

    连辞海和辞源也犯了这个错误。

    然而,穿越后,张越才知,董仲舒的墓冢,是在茂陵之内,与后人以为的董仲舒墓离了几十里。

    这中间的误会,恐怕是在无数岁月之中,以讹传讹造成的。

    不过……

    就在这时,所有人忽然停下脚步。

    站立到了路边以避让前方而来的一支队伍。

    上百名白发苍苍,拄着拐杖,或在年轻人搀扶下,缓缓走在道路中的老人,在一支军队的保护下,从远方而来。

    “这些是来给冠军景恒侯上香祭祀的老兵……”望着这支队伍,远远离去,董越低声道:“冠军景恒侯绝嗣,故每岁都有从天下郡国而来的老兵,来此为景恒侯上寿……”

    张越听着,肃然起敬,又深感震撼。

    “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依然活着……”

    “冠军景恒侯,会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张越沉声道:“但愿百年之后,吾尸骸虽朽,却还能有人记得吾的名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起来。

    文人追求的终极梦想,也正是这个。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都是追求万世不灭,永垂不朽。

    而霍去病,显然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第八百四十四节 知耻之士

    继续向前,霍去病与卫青的陵冢,便映入眼帘。

    霍去病陵在东,卫青陵在西。

    大汉帝国的双子星,就这样长眠在这青山绿水之中。

    霍陵像祁连山,高达数丈,宛如真正的山陵。

    冢前神道两侧,立有无数石雕、浮刻,最著名的当属哪怕在后世也是赫赫有名的马踏匈奴雕像。

    可惜,张越无缘亲眼一见,只能在陵区外远远眺望,低头致敬。

    而卫青陵在西,冢如庐山,比霍陵要高个两丈左右,其上松柏如葱,香火炽烈。

    陵前神道两侧,同样列了无数石雕、浮雕,描述和赞美着这位大汉大将军、长平烈候生前的功业。

    只是……

    卫青可能永远都想不到,两千年后,只是因为经济原因,其与霍陵的待遇便有了天壤之别。

    霍去病陵在博物馆内,因为完整保存了大量的西汉雕像,更因为有那著名的马踏匈奴石雕,可以为博物馆提供大量的创收,所以被妥善保存和照料。

    而一墙之隔的卫青陵,却因为历经战乱与时光侵袭,神道石雕与浮雕尽毁。

    在博物馆眼中,成为了‘鸡肋’。

    于是便任由其风吹日晒,甚至被无知游客亵渎。

    卫青陵的坟冢,甚至经常能看到无数垃圾与塑料,还有那不知历史的游客,在冢前大小便。

    尽管有崇拜卫青的志愿者,组织了志愿队伍,进行维护和清理。

    然而,这位曾经保卫了国家,保护了人民的龙城飞将的坟冢,却还是遭受了种种羞辱与亵渎,志愿者队伍疲于奔命,顾不暇接。

    也不知,卫青若九泉之下有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待我得胜归来,再来祭奠两位将军神灵……”张越望着这两座如今依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神圣肃穆的将军冢,在内心许下承诺。

    而董越等人,也在经过霍去病陵与卫青陵时,鞠躬致敬,以示尊崇。

    走过霍、卫陵冢,一直向南大约数百步。

    又一座陵冢便出现在眼前。

    冢高三丈有余,封土之上,依照汉代制度,由巨石覆盖,其间栽有松柏,远远的看着郁郁葱葱。

    董越看着,立时激动起来。

    赢公与褚大,更是泪流满面。

    “大人……”

    “老师……”

    “不孝子孙(弟子),再拜大人(老师)神灵……”

    其他随行的儒生,也都是低头自哀。

    张越也是面带尊崇,鞠躬致敬。

    董仲舒是真正的大儒!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汉代少有的真儒了!

    其一生,淡泊名利,醉心教育,在其手中,公羊学派与公羊思想臻于极盛。

    若摒弃谶讳、灾异之说,那么其倡导与提倡的思想与学术,大都都是健康、积极、向上的。

    且多数是有利于国家、人民的。

    在其主导下,公平与公正,篆刻进了公羊思想的骨髓之中,成为了核心理念。

    在公羊学者眼中,倘若人民遭遇不公,而国家与司法不能维护其利益,那么,人民就有权拿起武器,自己讨还公道。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成为两汉社会的主流声音。

    所以,两汉之间,才会出现那么多的英雄豪杰。

    这与后世的腐儒,真的是有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对这样一位大儒,张越自然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董先生……”张越在心里说道:“数十年前,您以天人三策,行大一统之法,欲用天人感应而制衡君权,企图将皇权关进笼子里……”

    “晚辈不得不告诉您,您的图谋,必然失败!”

    “历史已经证明,虚无缥缈的天,关不住皇权!”

    连大怂的皇权,都不怵所谓的天变、灾异。

    遇到灾害,象征性的发个罪己诏就算了结了。

    其他王朝,更是将天人感应,当成了擦屁股的纸,有用就拿来用,没用就丢一边。

    “晚辈不才,愿为皇权,编织一个牢固的笼子!”

    “书云: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经济,人民的生活水平,晚辈以为,比天人感应更可靠!”

    心中想着这些,张越就跟着董越等人,从陵前的青石小路,进入了董陵之中。

    汉人讲究侍死如奉生。

    先人魂魄,在九泉之下,要与阳世一般。

    故而董陵神道两侧的石像与石雕,皆是以读书的文人,持简的士人为主。

    在神道的尽头,立有一块石碑。

    其上书云:汉博士故江都王相故胶西王太傅董子仲舒之陵。

    随行而来的下人,将三牲祭品,陈列到陵前。

    董越与褚大、赢公,各自上前,跪到石碑前,有人将早已经写好的祭文摊开,沉声念了起来:“唯汉延和二年春正月庚申,岁在庚寅……”

    ………………………………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漠南草原上。

    一骑东来,背插令旗。

    所过之处,无数部族、部落,纷纷避道,战战兢兢的看着这代表着汉朝信使的骑兵。

    “为什么我们要如此畏惧这区区的汉骑?”有部族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问着部落的酋长。

    “汉朝神威,谁敢不惧?”酋长答道:“而且,汉人于我乌恒有大恩呢!”

    “若无汉朝,你们恐怕连活命都是一个奢望!”

    二十年前的乌恒,只是白山黑水之间渔猎的小族。

    人丁加起来,不过数万。

    部族上下,全靠渔猎所得果腹。

    一到秋冬季节,全族就要挨饿。

    还要忍受匈奴人的盘剥与打压,每年都要献上珍贵的牲畜,以换取匈奴人的慈悲。

    即使这样,乌恒人也常常要被匈奴的贵人欺辱和折磨。

    很多人受不了,逃入乌丸山中,与山川为伴,为猛虎为邻。

    直到那一天,汉朝骑兵从东而来。

    那个骑在在战马上的少年将军,将他的威严与神圣,照入每一个乌恒人的内心,让乌恒人战战兢兢,匍匐在其马蹄前。

    然后,他将公平与仁德,带给了乌恒人。

    更将乌恒人从寒苦的乌丸山,带到了这温暖的漠南。

    将这肥沃的草场与乐园,赐予了乌恒人。

    自那以后,乌恒人就成为了他的走狗、鹰犬。

    为其鞍前马后,效死于戈壁沙漠之中。

    想到这里,酋长就心怀感恩,又带着些畏惧的道:“汉朝是神明一样的国家啊,富裕而强盛,伟大如天上的日月,汉人更是比苍鹰与白狼还要强盛的族群……”

    “十个乌恒的勇士,也打不过一个汉朝的小兵……”

    “我们能够居住在这里,全靠了汉朝人的仁慈与慷慨,你们年轻,不知道这些,但一定要记住,绝对不能得罪汉朝人!”

    年轻人们听着,却是不以为意。

    甚至有人嘴角溢出冷笑,在心里说道:“哥哥(乌恒人将首领称为哥哥)老了,怕是老糊涂了!”

    “汉朝人有什么好怕的?”

    “我曾在放牧时,遇到过汉朝的骑兵,与他们接触过……”

    “这些所谓的天兵,与乌恒勇士相比,只是兵器精良,身材高大一些而已……”

    “但若论勇武,这些汉人不如我乌恒勇士!”

    望着那汉骑远去,这年轻人在心里说道:“等哥哥老死,我当了首领,必定不会让族人在汉人面前这样怯懦!”

    汉骑一路向北,从一个个部族奔驰而过。

    途中,不断换马,终于抵达了漠南的明珠,曾经的匈奴右贤王王帐所在之地南池。

    巍巍南池,碧波无穷,水草丰盛。

    哪怕如今只是早春,也隐隐有着绿意出现。

    有青草冒头,更有候鸟飞来,落在已经开始化冰的湖面上。

    这里是汉护乌恒校尉的治所。

    同时也是乌恒九部头人在冬季聚会之地。

    “长安天子有诏!”骑士落马下地,高高举起手里的一个密封竹筒,直入营垒中。

    当他到来,营中立刻想起了鼓声。

    “呜……”

    更有士兵,吹响了召集乌恒九部贵族来此的号角。

    而骑士则充耳不闻,直入中军营帐。

    护乌恒校尉的上下将官,早已经甲胄齐备,在此等候了。

    “天子诏:护乌恒校尉臣杨永,不能护朕钦使,致有此失,即刻回京述职!”

    “罪臣永谨奉诏……”一个大约四十余岁的将官闻言,浑身虚脱了一般,瘫软在地,又似解脱了一样,长出一口气,恭身拜道。

    “护乌恒校尉,更为护乌恒都尉,将军司马玄,为都尉,他如故!”使者却是接着念道:“护乌恒都尉上下佐官,原地候命,待司马玄之令!”

    “罪将等谨受命!”十余军官,纷纷俯首,人人心中,却都如寒霜一样冷冽。

    使者在自己辖区被刺,更惊扰圣躬,使天子忧心,最紧要的是,幕后黑手居然还逃之夭夭了!

    这是大罪!

    更是莫大的耻辱!

    在这过去的半个多月,整个护乌恒校尉上下,都是不安与惶恐。

    如今,天子诏书,宣布升格整个护乌恒校尉为护乌恒都尉。

    这在这些将官耳中,相当于告诉他们我们全班都没有用,统统是废物,有负君恩!

    不然天子何必升格官署制度,甚至派遣大将来此坐镇?

    若不能戴罪立功,很显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将终身蒙羞,甚至可能会祸及子孙。

    日后,子孙想要为将时,说不定就会被人拿这个当借口来阻止当年某某父辈为护乌恒校尉xx,天子钦使任立政于其辖区遇刺,xx却连半点办法也没有,甚至事后还不以为耻,不思戴罪立功,报偿君父,如今某某居然还有脸来这里?

    只是想到这里,人人都是浑身一颤,将手指深深的掐进手心,掐皮了厚厚的老茧,掐进皮肉之中。

    耻辱,必须用血才能洗掉!

    勾践受辱,卧薪尝胆,于是三千越甲可吞吾。

    襄公九世之前的祖先,为纪候谗言所杀,身死鼎烹,九世之后,襄公灭纪国社稷,为先君复仇!

    对汉人来说,祖先的记忆和故事,是如此的鲜明!

    以至于,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深知耻辱两字是何等的沉重。

    而雪耻,更是所有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自己受辱,都要尽可能报复。

    何况连累君父为之担忧?

    “敢问使者,陛下可是令司马将军来此主持调查?”有将官问道。

    “非也!”骑士答道:“圣天子对此另有安排……”

    众人听着,更加不安。

    连轻车将军司马玄,都不是主使……

    大家到底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啊?

    长安天子又该是何等震怒?

    众人纷纷俯首再拜:“敢问使者,可知圣意究竟如何?”

    “吾闻天子圣意,欲命侍中领新丰令,太孙家令、钦命京畿除疫大使,张公讳毅为天使,持节、建节、全权乌恒大使!”

    “张子重?!”本来已经不关心乌恒事务的杨永惊呼。

    “张蚩尤!”帐中将官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骑士。

    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充满着震撼!

    哪怕是远在漠南,他们也听说过一些长安的事情。

    知道长安崛起了一个全新的权贵,据说乃是留候之后,文武双全,备受天子宠爱。

    如今,听着那骑士所述,更是让人惊惧不已。

    只是听着对方头衔,大家就知道,这位侍中公与传说中的地位,真的相差不多啊!

    太孙家令,更是闻所未闻之事。

    而其持节、建节、全权乌恒大使的派遣,更是意味着,其已经获得了全部的特权。

    拥有了自由处置所有相关事务的大权!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天子居然派出了这样的亲近大臣、心腹来此。

    “罪将罪孽深重,不敢望再见天颜……”杨永忽然面朝长安方向,叩首再拜:“罪将闻之:主辱臣死,今罪将之罪,无可恕悠,独死而已!”

    说完,他便拔剑自刎。

    没有任何人阻拦。

    因为这是游戏规则。

    惊动天子,派遣这样规格的大臣,在汉代的官员们看来,只有一个意思:尔等何不速死?

    其他将官看着在地上挣扎,抽搐的杨永,每一个人内心都如堕冰窟。

    人人都知道,这一次没有人有退路了!

    必须在那位侍中到来之前,为他做好一切。

    将幕后黑手与那些与之勾结的人,统统揪出来!

    不然……

    若等其持节而至,开始调查的时候。

    每一个人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第八百四十五节 膨胀的乌恒

    很快,乌恒九部中的六部头人,先后来到了帐中。

    他们先是看着,那在地上已经停止了挣扎的杨永尸首,人人惊惧。

    对乌恒人来说,除了那已经内迁到了上郡、上谷与渔阳居住的三部外,其他六部都是受制于汉护乌恒校尉的。

    护乌恒校尉,对他们来说,就是太上皇!

    现在,太上皇却死在这里。

    而其他护乌恒校尉的将官,都是一脸惊惧与忧愁。

    “诸位哥哥,怎么回事?”一位乌恒贵人问道。

    “杨公自知罪孽深重,自裁谢罪了……”有人悠悠的说着。

    自杀是汉家大将最不愿意接受与做的事情。

    马革裹尸才是每一个军人的最终理想。

    特别是有罪自杀,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做。

    因为,这样做了以后,史书上只会记录:延和二年春正月,护乌恒校尉永有罪,自杀。

    其曾经的一切功勋与功劳,都会被这一句话抹掉。

    只留下永恒的罪与耻,彪于青史之中。

    更会给子孙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黑点。

    自有汉以来,自杀的大将,其子孙最后多半都改姓了。

    就是因为承受不起这种压力。

    乌恒贵人们听着,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也无法了解,汉人的思维方式与脑回路。

    “长安天子,已经下诏,诏以护乌恒校尉为护乌恒都尉,轻车将军司马公,将为首任都尉……”旧护乌恒校尉司马彭万年悠悠的道:“天子遣使,侍中张公,大约也在准备启程了……”

    “尔等乌恒各部贵人,旧日如何,吾等可以不计较……”

    “但这一次!”彭万年盯着那些穿着羊皮、狼皮袄子,戴着毡帽的乌恒贵人们,恶狠狠的道:“尔等必须全力配合吾等,不然,钦使一到,天子震怒,休怪乌恒全族,化为齑粉!”

    护乌恒校尉,原本只是汉家战略版图上的一个偏僻角落。

    朝廷的意思,本来也只是让护乌恒校尉,镇压乌恒各部,防止乌恒人与匈奴人勾结,同时让乌恒人做好汉家长城屏障的工作。

    主战场是在居延、九原的长城西线。

    但现在,因为任立政遇刺,乌恒就暴露在长安天子眼中。

    一个不好,天子震怒,果真遣大军来伐。

    乌恒六部,固然统统要被碾碎。

    他们这些将官,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会沦为杨永一般的下场!

    春秋罪人无名号,为盗也!

    只是想着这一句话,每一个将官都握紧了拳头。

    乌恒六部的首领与贵族们看着,嘴上当然应承的很好。

    但内心,却都是冷笑连连。

    “汉朝人也未免太自大了……”出了营垒,就有人冷笑着,用乌恒话说道:“真把我当汉朝人的狗了!?”

    “我又不是那赤落、玄林、服匿三部的蛮子!”

    乌恒九部,有三部在当年跟随那个男人,奋勇作战,立下无数功勋,于是在论功行赏时,这三部头人恳求内附,为那个男人答允。

    于是被安排在了上谷、渔阳与上郡长城的脚下,过上了半游牧半农耕的生活。

    这就是赤落、玄林、服匿三部。

    其中赤落部迁入了渔阳塞下,玄林部居于上谷塞下,服匿则居于上郡狼猛塞下。

    自内迁后,汉人教他们种植作物,给他们建起了屋舍。

    而这三部也从此与在塞外的六部,渐行渐远。

    到得今天,汉朝的长水校尉里的乌恒义从,基本都是从这三部之中遴选了。

    而他们,也渐渐学会了汉人的礼仪,风俗。

    据说,部落里甚至有人还成为了汉朝人里的读书人,学会了许多文字,甚至懂得兵法、地理。

    而留在塞外的六部,则依旧逐水草而居,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随着时间流逝,彼此越来越生疏。

    到得如今,塞外六部和塞下三部,不像同族,反倒像是仇寇了。

    塞外六部指责塞下三部背弃传统,不敬神明,而塞下三部嘲笑塞外六部,粗鄙野蛮,被发左衽,乃是蛮子。

    尤其是因为塞下三部,几乎全部垄断了与汉朝商人的榷市、汉天子的赏赐以及选拔为汉义从的资格。

    更是激化了彼此的矛盾。

    不患寡而患不均,从来如此。

    游牧民族也是一样!

    凭什么别人吃香喝辣,我们要吃沙子,逐水草,过的如此艰苦?

    “哥哥……”一个年轻的乌恒贵族,策马追上来,道:“听说汉朝这次要派他们皇帝的亲信大臣,亲自来此……我们是不是多少做点样子啊?”

    “做什么做?”那首领不屑的冷哼:“现在,又不是老家伙活着的时候了!”

    “我,伟大的太阳之子,呼嗜屠各,才不怕什么汉朝人!”

    “上次,不也是来了一个汉朝皇帝的亲信嘛,一样是所谓的侍中……”

    “见了我,还不是要好好说话?”

    最近十余年,随着汉匈主战场西移。

    乌恒人在幕南,已经休养生息了十几年了。

    无论是汉,还是匈奴,都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于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愈发膨胀。

    “可是……”年轻贵族却还是忍不住劝道:“哥哥,除了我们之外,可还有三部头人,是那种顽固的老头子啊……”

    “这些老头子,都被当年那个汉朝人吓破了胆子,都是以为汉朝是神明一样的国家的顽固……”

    “若是他们出力了……”

    呼嗜屠各听着,脸色冷冽,扬鞭骂道:“这些老家伙,怎么还不死?!”

    乌恒的塞外六部,最近十余年,到了换班的时候。

    老酋长们纷纷病逝,而年轻一辈不断上台。

    野心勃勃如呼嗜屠各这样的人,虎视眈眈的观察着局势,想要制造混乱,趁乱而起,统一漠南。

    只是,还是有老人,没有死完。

    这些老家伙,平时抢牧场的时候,倒是胆子很大,不怕开战。

    可是一旦涉及汉人,就怯懦如鼠。

    他们都被当年的那个汉朝的骠骑将军吓破了胆,宁可去和匈奴人死斗,也不敢对汉人弯弓,更不提龇牙了。

    想到这里,呼嗜屠各就转过身去,看向那个年轻人,对他道:“匈奴的那个什么右贤王,你不是和他有联系吗?再去联系他,让他再带人来,再杀一个汉使……”

    “我就不信了……”呼嗜屠各冷笑着道:“汉朝人真敢发兵!”

    “必须让汉朝人知道,漠南的事情,我说了算,乌恒人说了算!”

第八百四十六节 别离(1)

    春雷炸响,大雨倾盆而下,顷刻间就将整个世界卷入雨雾之中。

    西元前的乡村,更是瞬间安宁下来。

    除了轰隆的春雷与滴吧滴吧的雨水声外,整个世界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坐在自家庄园的凉亭下,张越望着庄园外川流不息的长水河,笑了起来:“好雨知时节啊!这场春雨来的及时,今岁父老春耕无忧也!”

    “全赖二郎福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张越对面,笑吟吟的说着:“错非二郎在长安贵幸,长水父老安有今日?”

    张越听着,笑而不语。

    但心里如何不知道,这是太常卿在照顾他这个侍中的乡党。

    取消了过去所有摊派给长水乡的苛捐杂税,让长水乡人民一夜之间,减负n倍。

    这也是,多数汉室重臣享有的隐形福利了。

    某地只要出一个两千石以上的大员,当地的苛捐杂税,一秒全消。

    这还是张越现在官阶还不高的缘故。

    若是将来做到三公九卿了,整个南陵都会没有苛捐杂税。

    这就是汉代为何会出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成语的社会背景。

    因为,现实真的发生过无数次类似故事了。

    培养出一个九卿级的重臣,那么只要其一日不倒,乡党就一日不用为苛捐杂税和摊派担忧。

    也没有什么傻瓜,敢摊派一个有九卿级别的大臣为乡党的农民。

    万一,这个泥腿子不要命了,上吊或者投河,然后其遗孀哭哭啼啼去长安告状。

    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谁又可以承担一个九卿的怒火?

    汉家百年,连主父偃这种‘吾日暮,故倒行逆施’的残暴之人,都不能不顾忌乡党,要拿钱出来接济和打发,何况其他人?

    老人看着张越的神色,笑呵呵的道:“二郎难得回乡,不如在长水乡多居几日,也好叫父老子弟,都来拜谒,感念恩德……”

    张越听着,摇摇头,笑道:“老大人言重了!”

    “吾生于此,长于此,父老恩德,永世难偿!”

    “无论小子走去何方,去到何地,小子魂魄永念长水!”

    “只是……”张越起身拜道:“小子此番回乡,乃是奉圣命来调长水校尉,国事紧急,就不与父老子弟叙旧了,待功成回乡,再来拜谒老大人及父老,届时必与父老痛饮三日,不醉不归!”

    老人听着,也早知是这么个情况,就笑着道:“二郎既然国事在身,老朽不敢强留……”

    “不过,老朽闻诗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二郎既有君命要务,何不带上几位长水子弟?”

    张越闻言,道:“小子久在长安,不知父老英雄,敢请老大人推荐!”

    老人闻言,暗自点头,但他知道分寸,更明白,眼前这个年轻权贵能在自己面前以弟子礼执之。

    不过是因为自己乃是这长水乡三老,而且,还曾教过这权贵几日,算是他的半个蒙师。

    这两重身份加在一起,才能让自己在其面前,得到如此待遇。

    但……

    这脸面,都是互相给的。

    若自己糊涂了,不识好歹,不知分寸,推荐一批酒囊饭袋与关系户过去。

    恐怕,不止一个人都不会被取用,或者即使取用了,也只是随便安排个闲职。

    更将从此,失去在其面前的荣遇。

    甚至说不定,从此都不可能再见到对方了。

    这种捡了五铢钱丢黄金的事情,他可不会做。

    再说了……

    老人清楚,长水乡所有阶级的未来与子弟们的前途,其实都与眼前这个长水乡百年才走出的权贵息息相关。

    只有对方越来越好,大家,包括自己的家族与子孙才会越来越好。

    故而老者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摒弃了自家的那几个年轻人,对张越道:“老朽虽然老眼昏花,行将朽木,不过,乡中豪杰,却也有所耳闻!”

    “东亭的郭四郎,年二十四,鞍马娴熟,已是取得光禄勋的骑士之衔!”

    张越听着点点头,骑士?!这看着似乎像是西方中世纪的贵族头衔。

    但其实,这是汉室的发明。

    汉家文人读书,可以举孝廉、贤良,农民种田种的好,可以举力田。

    而武人子弟与军功贵族子弟、边塞豪强子弟,则可以举骑士、材官。

    这同样是一条入仕途径,更是一条康庄大道!

    翻开汉书、史记,你可以找到无数名臣大将,都是骑士、材官出身。

    譬如李广、李蔡、赵充国、赵破奴、公孙贺、公孙敖等等……

    一般来说,边塞多骑士,内郡多材官。

    在政治地位上,骑士、材官不比孝廉、贤良、方正、力田低。

    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还要高一些。

    汉律之中,就有着:三老、北地骑士,比山东复的记录。

    山东复是什么?

    当年跟着高帝刘邦,打天下的山东老兄弟。

    就是汉家的老红军、老八路。

    而骑士、材官,只要得取,就可以获得比照从龙元勋的政治地位。

    这可是比孝廉还要优越的政治待遇。

    依照刘邦制度,山东老兄弟们拥有列市贾肆不租,出入官邸节第,行驰道中等等特权。

    长水乡居然能出一个有骑士功名的人才,真的很不错!

    以张越所知,骑士、材官的名额每年都是有限的。

    像是去年关中的骑士、材官,才不过一百人的名额!

    长水乡居然有人抢下其中之一!

    此人,肯定是有真才实学的!

    这就好像后世,通过高考,考进北大清华的,必然没有弱渣!

    每一个人都是挤下了无数竞争对手,走过了那条独木桥的天之骄子!

    就听着老人道:“此外,放马亭的黄大郎,善望风之术,可辩方向!”

    “长水亭的王家昆仲,则素有勇名,可为二郎帷幄之侍……”

    “…………”老人一连推荐了好几个人。

    张越听着,点头道:“既然是大人所举,必皆英杰,小子这便派人前去迎娉!”

    老人闻言,非常开心,但嘴上却是道:“二郎乃是长水乡飞出的凤凰,霍骠骑一般的人物,长水父老,皆以为二郎效命而自豪,这几个小子能得二郎抬举,必定欢喜不已!”

    张越跟着笑了起来。

    陪着老人,说了一会话,张越才告辞,叫来下人,服侍这老人入张府客房歇息。

    张越自己则走到了庄园的主宅之中。

    宅院中,传来了嫂嫂的声音:“叔叔要远行,尔等都需麻利些手脚,快些为叔叔备好旅途所用之物……”

    张越推开门,就见到了十几个下人,在一个嫂嫂督促下,正在忙着将一罐罐已经腌制好的肉酱,装入一种小巧的陶瓷瓮里。

    这种肉酱,乃是灞上原百姓的最爱。

    其以灞上原的灞两水及其支流中的小鱼小虾为原料,佐以自家所种的豆子,用去年家里酿的黄酒和之,再加入各种灞上原山陵的野菜、茱萸,最后密封于瓮中,经过半月发酵后所得。

    乃是灞上原的南陵与霸陵百姓,从小的记忆。

    更是很多人,远行时必备的物产。

    因为,当你离家千里、万里,这时能让你与家乡产生联系的,只有这些带着浓郁家乡特色与家乡伟大的酱料。

    在饭食之中,放上一小勺,便能让味蕾充满了家乡的山水与风土之味。

    纵然远隔万里,依然可与家乡桑梓在梦中相见。

    张越看着这个场景,却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初,原主与亡兄远行前,嫂嫂为兄弟两人准备肉酱时的场景。

    那日与今日,几乎没有差别。

    唯一不同的时,当日,嫂嫂是亲自动手,将两小罐肉酱小心翼翼的装入陶瓷的小瓮里。

    而今天,她可以安坐一侧。

    但眼中却依旧与当年一般,充满了不安与担忧。

    “嫂嫂……”张越上前,拜道:“您去歇息吧,这些事情自有下人来做……”

    嫂嫂摇摇头,对张越笑道:“叔叔不知,老人们都说,这肉酱是有味道的,须得亲人亲自看着装入瓮罐,这味道才不会散逸……”

    张越听着,感动不已,叩首拜道:“嫂嫂养育之恩,抚养之恩,毅此生不忘!”

    嫂嫂闻之,却是笑了起来:“叔叔又在说傻话了!”

    “至亲之间,何须如此?”

    张越听着,只是再叩首而拜,道:“嫂嫂在家,还望保重身体,小弟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必有捷报回传!”

    嫂嫂看着张越,却是笑道:“叔叔休要做此妇人之态!”

    “大丈夫生于世,自当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家中诸事,叔叔都莫要忧心,妾身会与少夫、文儿商议、决定……”

    “叔叔丈夫,只管去追求自身的功业就好了!”

    张越听着,再拜起身:“嫂嫂教训的是!”

    “且请嫂嫂在家静候,毅必立不世之功,取万里之疆而归!”

    今天,已经是二月初了。

    距离他在董陵之前,在公羊董系诸生见证下,向董仲舒神主牌执弟子礼,献上束十条腊肉为祭,正式成为公羊门徒,已经过去了六七日。

    在那以后,张越就回了一趟建章宫,好好的伺候了天子三日。

    然后就带着淳于文回到了长水乡,一方面是要回乡祭祖,祈祷祖先保佑。

    另一方面,则是长水乡诸事都要处置。

    尤其是长水校尉的征调之事。

    如今,此事已经交给了续相如去办。

    昨日,续相如来报,长水校尉上下,已经做好了出征准备。

    张越留在关中的日子,进入了倒计时。

    明天一早,他就要回转长安,准备去建章宫陛辞。

    也正是因此,那位长水乡三老王申,才会在今日明明天气将要下雨时,不顾恶劣天气,亲自驱车来访。

    …………………………………………

    大雨到下午时,终于停歇下来。

    长水乡三老王申就提出要辞别。

    张越自然不肯,好说歹说,将这位父老中的代表慰留下来。

    同时,派出下人,前去迎娉王申所推荐的那几位乡党里的人才。

    自己则来到了后宅,召见了田禾、李苗兄弟。

    这半年来,田禾兄弟随张越在长安,打理家宅,而李苗四兄弟则留在长水乡,照料庄园和亭中的图书馆。

    虽然,袁常等人会时不时的来帮忙,且嫂嫂的那几个闺蜜也会派家臣过来帮衬。

    但田李兄弟确实是辛苦了。

    这个张越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

    如今,他将要前往乌恒,开始自己的伟业。

    当然,也要对田李兄弟论功行赏!

    很快,田李兄弟就来到了张越面前,恭身拜道:“田禾(李苗)率诸弟拜见主公!”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六个年轻人。

    想起了当初他们的父亲将他们带到自己面前时,依旧恍如昨日。

    从贫寒到今日的富贵,很多东西都变了。

    但这六人忠心却始终不改!

    张越甚至曾私底下叫人测试过这几兄弟。

    黄金、女人和官爵,都不能让他们动心。

    当然了……

    张越也知道,人心是受不得太严格的测试的。

    所以,他做的那几个测试,都只是浅尝即止。

    譬如,故意在家里的案头上,放下麟趾金,好几天都不去管。

    也譬如,故意让他们去处置几个犯错的侍女,然后就不管后续,隔了半个月才假装想起来,问他们结果。

    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让人察觉到测试的存在。

    也可以避免万一测试出问题,而引起尴尬。

    但所有测试的结果,最终都证明了这六人的忠心。

    随便放在床头,假意‘忘记’的麟趾金,在第二天被他们呈递到了面前。

    送给他们去处置的犯错婢女,最终都是依照张越定下的规矩处理,处理结果还建了文档,放到了张越本人的案头。

    如今,这六个家臣是张越最放心的人。

    “我将奉诏远行,尔等应该已经都知道了……”张越轻声道:“尔等父祖,与我之父祖,有世代之交,而尔等素来忠心侍奉,故而我欲赏之!”

    “尔两家兄弟,各出一人,随我远征!”

    田李兄弟闻言,狂喜不已,跟随主公远征,那可是可以立功的机会啊!

    家臣虽然卑下,但也不是没有富贵的可能。

    这跟随主公征战,就是少数的家臣名正言顺的富贵的机会!

    只是……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就各自谦让起来。

    哥哥觉得应该让弟弟去,而弟弟以为哥哥们素来辛苦,应该让兄长去。

    张越见着,却是不去调解,只是道:“尔等自己决定,明日一早,将结果报告与我就可以了!”

第八百四十七节 别离(2)

    第二天,一大早,田李兄弟就将结果禀报了张越。

    两家不约而同的,都选择将机会让给了幼弟。

    张越却并不意外。

    因为,这是诸夏民族的传统。

    张越在后世,也曾经亲眼见过和听说过无数类似的事情。

    贫寒的农家子弟家庭的哥哥/姐姐,将上学/入厂的机会让给弟弟/妹妹,自己则背起行囊,远走广东,踏上艰苦而漫长的打工生涯。

    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自己打工收入所得,用于支持弟妹的学业。

    张越的一个朋友,就曾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只是……

    后世的那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经常让好人受难,恶人逍遥。

    好人没好报,甚至渐渐成为社会新闻。

    张越那位朋友就不幸遇到了白眼狼,他千辛万苦培养出去的弟弟,最后连门都不肯让他进,生怕他去借钱。

    穿越前,张越最后见到那个朋友时,他在家乡开了一个废品回收站,每天与妻子起早贪黑的工作着,只为了让他们的孩子,能够接受最好的教育,考上好学校,不必重蹈自己的覆辙。

    可是……

    彼时,素质教育浪潮袭来……

    想到这里,张越就叹了口气。

    为田李两家感到庆幸,因为,现在是汉室。

    所以,他们的付出,必定会得到回报。

    盖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乃是汉季社会的基本道德观。

    所以,张越也就没嗦了。

    直接让田水、李池回去准备行囊。

    田李两家自然是兴高采烈的去给两个幼子置办行囊了。

    到得中午,长水乡三老王申推荐的长水豪杰,来到了张家园林。

    一共是五人,都生得很高大,身高至少七尺以上,四肢孔武有力,一看就是那种汉代标准的‘丈夫’‘豪杰’。

    这些人见了张越,都很激动,纷纷拜道:“粗鄙野人,拜见侍中公!”

    “都是同乡,不必拘礼!”张越笑着上前,将他们扶起来。

    对于乡党,张越一直不惮以最大善意来对待。

    除了这个时代,乡党意识浓烈外,最大的缘故是张越很清楚,两汉间的乡党的力量有多么牛逼!?

    刘邦、项羽的旧事不提,在未来,直到三国,乡党都是任何有志于天下的英雄、枭雄的第一助力!

    就连大魔导师阿秀哥,也要依仗南阳子弟兵来打天下!

    云台二十八将中,南阳子弟占了三分之一还要多!

    其中包括了邓禹吴汉这样的猛将!

    故而,在乡党面前,张越永远保持着亲和与笑容。

    但这五人,却是感激不已,纷纷道:“明公厚爱,吾等无以为报,唯效死而已!”

    汉代社会,依然浓郁着厚厚的‘士为知己死’之风。

    而很显然,张越如此亲和,厚遇,在这些年轻人看来,已经是值得效死了。

    更不提,他们本来就很崇拜这个同乡。

    张越看着,笑道:“诸君言重了!”

    却是等于接受他们的效忠!

    在这个时代,乡党是最适合培养和扶持的对象。

    从前,张越一则没有时间,二则没有机会。

    如今,有了时机,当然要抓住了。

    “未知君等名讳?”张越笑着问道。

    五人互相看了看,其中四人就自动退下,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顶在前头。

    “长水乡郭戎拜见侍中公!”年轻人纳头拜道:“愿为明公驱策!”

    张越一听,就知道这位大概就是王申所谓的‘东亭郭四郎’,也就是长水乡里现在唯一的一个骑士了。

    便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在心中满意的点点头。

    汉家骑士、材官的选拔,是有一个无比严苛的程序的。

    其严苛程度,甚至比孝廉、贤良的选拔还要复杂。

    除了要检验被举者的身高、体重、骑术、战术外,还要考核其各种兵甲的使用。

    而且,每年被选为骑士、材官的人,都必须接受一次复核。

    复核中发现不合格的话,是会被清退的。

    《汉书。赵广汉传》中就记载了赵广汉指使他的属下,陷害一个叫苏贤的骑士的过程。

    因而惹恼了苏贤之父,上书宣帝,最终导致赵广汉被诛。

    从这里就可以知道,骑士们的素养与政治身份都很高。

    高到出了问题,能直接呈递君前!

    而这位郭戎,确实有着大将胚子。

    身高起码七尺五寸,四肢健壮,尤其是一双手臂,非常粗壮,只是扫了一眼,张越就知道,他拉五石弓是没有问题的。

    甚至说不定可以独力操作大黄弩!

    这样的人,一旦有足够的作战经验和指挥经验。

    假以时日,肯定可以独当一面!

    “郭君果然豪杰!”张越上前扶起他,满脸欣赏的赞道:“能得郭君之助,吾之幸也!”

    郭戎诚惶诚恐的道:“明公抬爱,某愧不敢当!”

    “请容某为明公介绍……”

    郭戎退后一步,向张越介绍其他四人,将这四人的姓名、长处都详细的说了一遍。

    放马亭的黄延年,家族世代都是猎户,从小就在灞上原的山陵,与长辈捕猎,所以箭术很厉害,而且还掌握了在野外和深山辨识方向、寻找水源与探寻道路的技能。

    据说其曾经单人匹马,进入秦岭深山之中,独自生存了一个月之久!

    这就很了不起了!

    要知道在后世,就算有着各种高科技手段,接受了严格训练的荒野冒险家,也未必可以独自在如今有着无数猛兽与毒虫的秦岭里生存一个月!

    长水亭的王安、王远昆仲,则是乌恒义从之后,虽然到了他们这一代,已经彻底汉化。

    但祖上的技能却没有忘记,特别是骑术与马上格斗很强,据说可以一挑三。

    最后就是一个戴着獬豸冠的法家士子,名叫邓爽,长水乡乙亭人,熟悉军法,对汉家军法倒背如流,本来他打算去居延投军,但听说了张越将要出使乌恒后就特意留了下来,本是打算自己随军的,哪成想还能遇到乡党礼聘,立刻就来了。

    张越与他们互相认识了一番,立刻心花怒放。

    这五个乡党都是人才啊!

    事实上,这正是自秦以来,诸夏基层教育的成果。

    因为重视蒙学,推崇三老教育制度。

    所以,使得很多地方,都能储备一批优秀人才。

    只要时机合适,遇到一个优秀的大佬统帅,自然都能成才。

    这就好比刘邦在沛县当亭长的时候,萧何、曹参、樊哙,谁知道他们是谁?

    但,当他们跟着刘邦打天下后,经过大量战争练手,发育起来后,每一个人都可以凯尔世界了。

    ……………………………………

    当天中午,张越自是在庄园设宴招待郭戎等人。

    吃完午宴,刚刚送走郭戎等人,让他们回家做好准备,续相如就来了。

    如今,续相如已经是张越的副使兼任长水校尉。

    这是天子最新的任命!

    长水校尉,别看兵不多,也就一千多人。

    但,却是秩比两千石的高官。

    所以,续相如很感恩,这几天一直呆在长水校尉大营,熟悉上下事务,为开拔做好准备。

    而长水校尉,本就与张越关系很亲密,故而续相如虽然是空降,但却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很快就接受了整个长水校尉大营,还与上下将官都熟悉了起来。

    “侍中公,长水校尉全军,已经可以出征了!”续相如信心满满的报告道:“只是,营中将佐,皆殷切期盼,侍中能去营中训话、勉励……”

    张越一听,就笑了起来:“什么出征?”

    “乌恒,亦是天子臣,此番只是出使、宣慰而已!”

    对乌恒,并不需要大动刀兵,一个有汉家驻军,且深受汉军影响和羁绊,还一盘散沙的部族,何须用出征这个字眼?

    而且,长水校尉基本都是由乌恒义从组成。

    即使这些人,或许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乌恒人了。

    但贸然用一个‘征’字终究不美。

    乌恒不是敌人!

    至少现在还不是!

    既然如此,那就不应该将其推到对立面去!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对于统一战线的相关理论与文章,当然是背的滚瓜烂熟的。

    续相如听着,连忙低头道:“侍中说的是……”

    “不过……”张越笑道:“也确实是需要去与长水校尉将校见一见了……”

    长水校尉,是汉家精锐,也是他此番最为依仗的利剑!

    自然需要与全军将士们见个面,打个招呼。

    当然,根本还是许下承诺!

    当兵打仗,多数人当然是为了发财、富贵、光宗耀祖。

    这就和文人读书是为了货与帝王家,求得功名一般。

    其他什么道义、光荣、使命,对于多数人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吸引力。

    甚至连听都听不懂!

    所以,司马镶且说: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利也!

    张越自然也懂!

    好在,他也确实为长水校尉的将士们,准备了一块大蛋糕。

    足够让他们每一个人今夜失眠,为之辗转反侧,为之念念不忘,为之兴奋难耐!

    于是,在续相如的陪同下,当天黄昏时分,张越来到了位于长水河南岸的长水校尉大营。

第八百四十八节 蚩尤化胡(1)

    长水校尉大营,与张家庄园相距不远。

    渡过长水河,向南走上三百余步,就能看见那座肃杀的军营。

    旌旗飞舞,战旗飘扬。

    策马从寨墙下走过,张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寨墙的材质,啧啧称奇。

    因为,长水校尉大营的寨墙,不是想象中的夯土墙壁。

    而是用泥沙、卢苇、秸秆等混合起来,以竹木为骨架搭建起来的。

    续相如在旁看着,见张越好奇这寨墙,就解释道:“长水校尉虽然常年屯驻内郡,然而,历年有事,皆需援边,而边塞战事的胜败,有些时候,取决于筑墙速度……”

    “故而,包括长水校尉在内的北军六校尉及其他内郡精锐之军营、塞城,皆以边塞筑墙法而筑,且是一年一换新……”

    “如此以确保,若能决胜,可迅速在当地筑墙,乃至于筑城!”

    张越听着,也是想了起来,后世人们常说万里长城万里长城。

    但那却一般都是代指明长城。

    很少有人知道,有一个明长城规模要大数倍之多的汉长城。

    汉长城与后世长城,最大的不同,就是多了一条从河套向西,一直深入到西域,长达数千里的长城段。

    张越曾经一直很好奇,汉家是如何在西元前的技术条件下,做到仅仅几十年,就把长城从河套的秦长城旧址上,一路延伸到居延,甚至还有空在河西走廊,构筑一条面向羌人的城塞防御系统的?

    现在,听续相如一说,他才知道。

    原来,汉军也会兼职基建狂魔啊!

    这长城是大军打到哪修到哪?

    仔细回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元朔二年,卫青收复河南地,当年便‘复缮秦故时蒙恬所塞,因河而固’,连九原城这样废弃百年的要塞,都被汉人从无到有,以闪电般的速度修葺。

    更夸张的还是高阙要塞。

    作为秦长城曾经的核心与坚城,高阙塞在匈奴手里一百五十年,经历风吹日晒,卫青奇袭河南,收复之时,这座曾经的坚城已经摇摇欲坠。

    所以,连匈奴人也没有想过凭借高阙之险固守待援,而是亡命狂奔。

    结果,一年后,匈奴右贤王率领其王庭主力十万骑兵来攻河南,妄图重夺河套这一战略要地。

    然后……

    十万匈奴骑兵,在高阙塞下碰了个头破血流……

    从此以后,匈奴人再没有出现在河套。

    因为,矗立北河之畔的高阙塞,是他们不可能攻陷的坚城!

    一年时间,就修复高阙要塞,使之重现光荣!

    这在西元前,堪称非人!

    修复完秦故长城防御系统后,汉家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朔方开发计划。

    在十年间,移民三十万,将整个河套全部吞进肚子里,彻底消化。

    刚刚消化河套,饱嗝都没有来得及打。

    太初三年,又命令光禄勋徐自为,沿着阴山向北,修建新的长城,这条长城从五原塞向北,呈四十二度展开,一直延伸至庐(今阿尔泰山南麓)。

    而在同时,汉军已经在河西,筑城修墙十余年。

    当这条长城竣工,于是河西防御系统也被纳入了长城防御。

    这还不算什么!

    关键是,汉军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大宛战争后,汉室又在轮台屯田,修建了又一个城塞防御系统。

    若有朝一日,可以解决侧翼威胁,将匈奴人逐出天山以南的话。

    说不定,轮台也会修建一道与居延相连的长城,将汉家的疆域延伸到西域。

    如今,看着这长水校尉的寨墙,张越算是明白了,为何汉家能在西元前,当起这基建狂魔的角色了。

    盖因,这种用秸秆芦苇沙石夯筑的塞防工程,修建起来,速度会非常快!

    而且,原料可以就地取材。

    甚至,其坚固性能可能不比明清长城差。

    只是这种性质的长城,很难抵御风沙侵袭。

    故而,在后世汉长城能找到的,只是一些残垣断埂。

    续相如却是非常骄傲,对张越推销了起来:“侍中若欲经营漠南,最好也在漠南筑城……”

    “像居延塞那样的障塞,三月就可建成,虽然卖相差一点,但绝对好用!”

    “若配上壕沟、箭楼、储备足够的羊头石、渠答,只需五百人坚守,就足可抵御三千匈奴骑兵一月之围!”

    “像那范夫人城,十余年来易手七八次次,匈奴人毁之,我军收复后再重建,始终不改其固……”

    张越听着,看了看眼前的寨墙与防御体系,点了点头。

    这种简单、易建的城塞防御,明摆着就是在欺负匈奴人没有攻坚手段。

    匈奴人要攻克一座这样的营寨,怕是得拿命去填。

    然而,就算填下一座又有什么用呢?

    汉家仅仅是围绕居延塞,就有大型障塞五座,中小烽燧、障塞百余座。

    填完一座,还有上百个硬骨头!

    况且,李广利兵团虎视眈眈在外,只要匈奴人敢去,一旦被某个障塞缠住,那就都不要走了!

    除非匈奴人能想办法,在野战中歼灭汉军最大机动兵团李广利兵团。

    不然,他就不可能啃的动居延防御。

    不过,漠南就算了……

    漠南地广人稀,不可能建得起类似长城这样的严密防御系统。

    但是……

    可以考虑在漠南草原上,选择几个战略要地,兴建坚城要塞,作为经营和开发漠南的基地。

    当然,嘴上张越兴致勃勃的道:“续公所言,颇有道理,待吾仔细研究一番!”

    续相如听着,立刻兴高采烈了起来。

    历来军功之中,最重得土!

    若能在漠南,建立起一个规模不亚于居延、五原的防御系统。

    那么……

    他这个首倡者的功劳,怕是起码可以为自己增加食邑两千户以上了!

    还可以福泽子孙,懋衍后世!

    ……………………

    从寨墙下,来到辕门。

    早就等候在此的长水校尉上下军官们,立刻在校尉丞与军司马的率领下,迎了上来。

    “末将等恭迎侍中!”数十名将佐身穿甲胄,微微鞠躬,一时间,甲胄的叶片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

    张越立刻翻身下马,还礼道:“诸将免礼!”

    如今,他已经是天子钦命的正使,拥有了指挥、节制、处置长水校尉的权力。

    只差天子宣布,任命他为长水将军,成为名正言顺的将主了。

    但其实也相差不大。

    在续相如的引荐下,张越很快就基本将长水校尉的主要将官都认识了一遍,同时在脑海里调出这些将官的资料,给他们重新建了个档。

    于是,这长水校尉的军候以上军官的过往、性格、姓氏、籍贯,张越就了然于胸了。

    作为一个以乌恒义从为主要兵源的汉军禁卫野战骑兵部队。

    长水校尉的军官分布很有意思。

    在军候(曲)以上的军官里,只有三个是乌恒义从出身的军官,且这三人还都是担任副职为主。

    譬如,长水校尉的军司马叶破胡,以及左曲军候丞黄破奴。

    仅仅是从名字上,就能发现,这些乌恒义从出身的军官们的父辈,对他们曾经的出身,是多么的鄙夷与不齿。

    以至于,其子嗣名字,基本都是破奴、破胡、屠胡、杀奴一类。

    然而……

    即使如此,在正常情况下,这些人也要面临天花板。

    没有足够战功,是不可能担任正职的除非他们愿意下放去郡国,去郡兵部队任职,不然在野战部队,尤其是北军这样的禁卫中,很难担任正职。

    当然,有战功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汉家对于有功之士,素来一视同仁。

    只要战功足够多,别说乌恒人,匈奴人封侯拜将的,都有十几个!

    故而,这三个乌恒义从之中的精英,如今都是摩拳擦掌。

    与张越会面后,更是立刻拍着胸膛保证‘愿从侍中驱策,狗马先填沟壑,以报天子圣恩’。

    生怕张越嫌弃他们的出身,不愿带他们去立功。

    至于乌恒亲戚们?

    好吧……

    那是谁?

    谁他妈和这些夷狄是亲戚啊?

    这些人早在其父祖时,就已经内附,甚至定居到关中了。

    与在草原上的所谓‘乌恒人’真的不熟!

    就算是张越让他们去屠杀乌恒部族,鸡犬不留,恐怕他们都抢着去做。

    当然,张越是不会去做这种事情的。

    太low了,太掉逼格了!

    而除了这三个乌恒义从之后外,剩下的军官,基本全部都是根正苗红的汉家贵族子弟。

    不过,也有一个意外。

    担任长水校尉丞的刘诩,是匈奴人。

    而且是匈奴王族,孪氏之后!

    这可就稀奇了!

    活着的孪氏?还是在汉军禁军担任高阶军官的孪氏?

    比后世的滚滚还让人好奇啊。

    刘也知如此,见着张越的神色,立刻就表明态度,道:“侍中,末将乃是汉长水校尉丞,非是匈奴夷狄也!”

    “末将生父,为汉公主之后,明晓大义,于元狩六年,归义中国,天子钦赐刘氏,还望侍中明察!”

    “将军不要激动……”张越连忙安抚刘:“本官没有半分看轻将军之意,甚至对将军满怀敬意!”

    刘这才平静下来,但嘴上依然道:“侍中明鉴,末将此生早已立志,愿为天子,诛灭匈奴,剪除稽粥氏暴政!”

    张越道:“将军之志,吾必上禀天子!”

    刘终于露出笑容,拜道:“侍中大恩,末将无以为报,愿为侍中爪牙、鹰犬!”

    张越立刻扶起他,道:“皆是为国效命,谈不上报效不报效……”

    心里面对刘却是有了些好感了。

    因为,脑海中的档案告诉他,刘确实是一个人才。

    他在担任长水校尉丞以前,曾经在多支汉家禁军任职。

    出任过射声校尉的左军候军正(军法官)、越骑校尉的后军候丞、屯骑校尉的军司马,历任各职都得称赞,一直以来兢兢业业,在北军之中也算很有名了。

    只是,因为没有军功,所以突破不了汉家给归义胡人设置的天花板(不能担任正职)。

    不然,北军六校尉里,肯定有他一席之地!

    对于胡人不能担任正职这个潜规则,张越虽然不是很支持,但也不反对。

    存在即合理嘛。

    毕竟,汉家也吃过二五仔的亏了。

    赵信、卫律,都是汉家培养的归义胡人。

    结果呢。

    一个教了匈奴龟缩神功,让匈奴人收缩漠北,与汉消耗的战略。

    一个则将汉家的兵法、文化与其他先进制度带去了匈奴,让匈奴人学会了战略、战术,甚至还懂得招降纳叛。

    所以,对胡人有所警惕,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这样排挤和人为制造障碍,其实很不利于民族融合的。

    就像这刘等人,虽然看似让他们表现的很忠顺。

    但心里面呢?

    他们会不会在心里告诉自己其实我与汉人不一样呢?

    这很不利于同化,更不利于团结。

    在张越看来,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不要强调和告诉这些人他们的身世,更不要主动去提醒他们。

    诸夏民族与中国文明足够强大!

    只要不去人为制造隔阂,人为的提醒和强调。

    那么,今天还会有虽然居于长安,但依然胡服异装的胡商吗?

    当然了,现在张越不主政,不在其位不谋其职。

    与众人都寒暄、认识了一遍后,张越就在他们的簇拥下,进入长水大营。

    大营校场内,已经站满了将士,人人甲胄齐备,等待张越检视

    续相如则在一旁介绍了起来:“侍中公,长水校尉,下辖有左右乌恒义从曲与前后宣曲胡骑曲,如今皆已在,整戈待发,等候侍中训话!”

    张越听着点点头,长水校尉,虽然是以乌恒义从为主,但也掺杂了大量其他各族义从军人。

    屯长在长水乡的,就是长水乌恒义从。

    而在距离长水乡百里外的宣曲河,还屯驻了宣曲胡骑。

    宣曲胡骑,主要是以匈奴、义渠、月氏、林胡等族义从构成。

    战斗力也很强悍,只是没有乌恒义从那么有名而已。

    张越打量着校场中的汉家精锐。

    虽然名为乌恒义从、宣曲胡骑。

    但实则,这支军队身上,已经看不到半分胡气。

    人人都是冠带蓄发,衣襟右,裹腿连衣。

    若不是别人告诉张越,他说不定都不知道,这支军队是以各族义从为主构成的胡骑部队。

    微微出了一口气,张越在续相如等人的簇拥下,登上将台,然后回过头来,正视着在自己眼前,以密集队列,严整列队的汉家精锐。

第八百四十九节 蚩尤化胡(2)

    站在将台上,张越居高临下,望着宽阔的校场中,那矗立的两千将士。

    他越步上前,提起腰间的嫖姚剑。

    立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而动。

    作为霍骠骑的佩剑,这柄传奇的宝剑,近来在关中又开始为人们所熟知。

    因为,张蚩尤拿着它,寸步不离身。

    故而,人人都知道,那是嫖姚剑。

    而一想起嫖姚剑,人们就难免想起当初那位十七岁功冠全军,十九岁横推河西,二十岁天下无敌的传奇。

    那位汉家历史上,甚至是整个诸夏历史最富传奇的名将!

    而张越的年轻,又让无数人遐想不已,浮想连连。

    于是,所以将士都抬起头,无数眼神聚焦在那一人一剑之上。

    “诸君……”张越扬声说着,让音波扩散到整个校场上,甚至回荡在营垒间:“吾乃南陵长水乡子弟张子重,受陛下之命,将与诸君,共使于幕南……”

    “从小,吾就常常听闻,乡中老人、长辈曰:长水义从,义盖云天,宣曲胡骑,当代英豪……”

    士兵们听着,都是面带得意、骄傲。

    作为北军六校尉之一,长水校尉下辖的将佐,自然都是真正的精兵强将!

    心气也都是很高的。

    自诩,便是虎贲、羽林、期门,也不是对手。

    如今,听着张越赞誉,更是感觉良好。

    “只是……”张越却是忽然话锋一转:“自渐渐年长,吾内心便有所疑惑……”

    台下将士闻之,立刻聚精会神。

    “既是义盖云天,何以称义从?既然为当代英豪,为何要称胡骑?”张越自问着,又像是对台下将士发问。

    “难道是君等衣冠礼仪,如夷狄?”

    “难道是君等未受中国教化,起居如夷狄?”

    台下将士们听到这里,纷纷思考了起来。

    我们哪里像夷狄了?

    即使是从边塞征召来的义从,哪怕是宣曲胡骑,其实也都是从汉化非常深的家庭选拔的。

    他们的家庭,可能依旧游牧,但再也不像过去了。

    礼仪、文化、风俗,都与从前大相径庭。

    至于穿着打扮与语言,更是与汉人没有差异了。

    至于那些父子接替为长水军士的人,那就更是没有任何胡气了。

    他们中很多人,出生在关中,长于关中。

    只是顶着一个乌恒义从、胡骑的名头而已。

    实则从小到大,与邻居家的孩子没有区别。

    都是四岁开蒙,八岁授书,十二岁学弓马……

    一样的喜欢蹴鞠,一样的爱在山陵之中嬉戏,甚至一样的少年艾慕,有着喜欢的女郎。

    那么为什么……

    我们会被称为义从?胡骑?

    只是因为我们的父祖,曾是胡人?

    每一个人内心,都生出了异样。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想要探究一个问题。

    就听着高台上的那位侍中官大声道:“中国,自古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仲尼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君等既明礼仪,知荣辱,安能称胡?”

    “此番,吾与诸君并行幕南……”张越不动声色的画出一个大饼:“假使君等始终如一,忠于职守,服从命令……”

    “归来之日,吾必上禀天子,为诸君除其胡籍!”

    “从此子子孙孙,皆为汉臣,世世代代,皆为诸夏!”

    轰!

    全场炸裂!

    在短暂的沉默后,山呼海啸一般的浪潮,立刻席卷而来。

    “愿为侍中效死!”

    “必为天子效死!”

    两千人齐声呐喊,足以让天摇地动,山川反侧。

    没办法!

    汉家户口本,在当代可能不如后世欧米的绿卡有吸引力。

    但也是各族人民,孜孜以求追求之物。

    尤其是这些归义士兵们,他们对汉家承认的狂热,是有目共睹的。

    而且,等级越高,越是如此。

    士兵们可能想到的还只是,如有一个汉家身份,成为汉人,从此子孙不必受歧视,自己也可以光明正大的与士人交流。

    但军官却都是狂喜。

    若能除胡籍,那么对他们限制的天花板就不复存在了。

    像刘这样的人才,就获得了青云直上的通道。

    更紧要的是,对所有人来说,哪怕抛弃现实的好处。

    仅仅是汉人这个身份,就足以让他们全家都欢喜。

    不知道多少人的父祖,为了成为一个汉人,花费了毕生的心血来追求!

    汉人,在很多人意识中,都是和高贵挂钩的。

    义从与胡骑们,虽然汉化很深。

    但依然不可避免的会受到旧日残留习俗的影响!

    而游牧民族,都是重视血统与种姓的。

    血统高贵的人,哪怕再落魄,也会让人尊重。

    就像是当年乌孙昆莫猎骄靡被其老仆带到冒顿面前,仅仅是因为猎骄靡是乌孙王子,冒顿就收其为义子。

    哪怕他连半头羊,一个兵也没有!

    乌恒人被霍去病从乌丸山带到幕南时,骤然富贵的乌恒贵族们,纷纷迎娶了旧日的匈奴阏氏们,哪怕有的女人,其实已经四五十岁了,也毫不在乎。

    只为借其血统、种姓来慑服族中。

    而在所有人的认知中,即使是匈奴人,也承认,汉人的血统高贵、神圣。

    匈奴人的军队,抓到了其他部族/国家的人,只会做一件事送他去萨满祭司那里,将其献祭给神明。

    但是……

    匈奴人抓到汉人时,哪怕是一个农民。

    也不会轻易伤害。

    汉匈百年战争,多次扣押汉使,但没有一次会无缘无故的诛杀汉使。

    为什么?

    因为匈奴人觉得,汉人的血统与他们一般高贵。

    甚至,有些匈奴人认为,自己的血统是远没有汉人高贵、神圣的。

    所以……

    这些贵族会高价购买汉家战俘,挑选其中俊朗、强壮之人,为自己的女儿丈夫。

    为的就是要借高贵的汉人血统,改良自身的卑微血统。

    这股风潮,如今连单于都被影响。

    所以,汉家将官们,只要投降的,几乎人手一位居次(公主)。

    李陵甚至娶了单于最喜欢的女儿……

    因而,可以想象,汉人身份,对这些士兵和将官们的吸引力有多大?

    仅仅只是为了这个,就已经有无数人愿意,舍生忘死来拼搏一把了。

    于是,张越简单而快速的收服了军心。

    其速度,甚至创造了历史记录!

    一刻钟不到,就让全军归心!

第八百五十节 呦呦鹿鸣(1)

    第二天,张越回转长安。

    刚刚到家,各位‘大兄’的家臣们,就纷至沓来。

    一张张请帖,摆满了张越的案头。

    霍光、金日、上官桀、暴胜之、赵充国乃至于商丘成、戴仁……甚至连丞相刘屈、光禄勋韩说也来凑热闹。

    全部都是准备为张越办一场欢送宴的。

    这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

    朝臣们,或许有不喜欢张越的。

    但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不表现出与‘侍中张子重关系莫逆’的人。

    概因,天子在盯着!

    谁敢不做个样子?

    当今天子,可是那种在路上看到道路不平,都会脑补:汝以为吾不复行此道?的人啊!

    不过,这却让张越有些为难了。

    这么多张请帖,貌似去了甲君家,就会冷落了乙君。

    而且……

    这么多场欢送宴,张越深感吃不消。

    即使他的胃吃得消,肝恐怕也hold不住!

    所以,在思虑过后,张越就叫来田苗,对他吩咐道:“汝且去诸公府邸,为我面告诸位兄长:承蒙明公厚爱,毅不胜感激,诚惶诚恐,乃于下月已亥,略备薄酒,扫榻俱帐,敬候明公大驾光临!”

    “诺!”田苗领命而去。

    张越本人则洗浴之后,换上朝服,驱车前往建章宫。

    接下来的时间,他都打算呆在宫中。

    一则是为乌恒事务做好最后的信息收集与资料整理,二则嘛……

    他将远离长安,至少是半年。

    这半年时间里,难保不会出现新的宠臣。

    所以呢……

    他得让天子记住,除了他张子重,没有人能令他益寿延年。

    必须要坐稳这‘汉宫养生专家’的位子。

    做到哪怕他不在长安,也不可能有人能动摇自身的地位与位置。

    故而,接下来数日,张越在宫中,除了看书和翻故纸堆,就是给天子制定种种养生之法。

    太极、五禽戏这种适合老年人锻炼的养生拳法,都写了五套,好叫天子轮着来。

    又制定了全新的春季食谱。

    灌输了一大堆来自后世的养生道理与说法给天子。

    让这位陛下听得心花怒放,不住点头,深以为然。

    不止如此,张越还抢了汤官令的差事,每天都换着花样给天子准备各种春季养生美食。

    什么鲫鱼豆腐汤、银耳莲子羹、猪肝汤……

    每顿都不带重样。

    天子自是食指大动,龙颜大悦。

    可惜……

    时间很快就到了二月初五。

    张越也要准备陛辞了。

    “张卿……”天子试探着问道:“要不,乌恒换一位大臣去好了……”

    “霍光、金日,都可以负担起责任来嘛……”

    听得侍卫帷幄的霍光,眼皮子狂跳不停。

    他去乌恒?

    自然是有信心,将事情办好,甚至办的超乎想象。

    他有这个能力!

    可是……

    离开长安,就意味着离开权力啊!

    更意味着他,无法靠隐藏在天子的身边,来规避其他方面的窥伺。

    对霍光而言,现在远未到他可以出山的时候。

    二十年来,霍光的字典里,就只有一句话:稳住,别浪!

    好在,张越的话,搭救了霍光。

    “回禀陛下,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陛前,此臣自幼之夙愿也!”张越低头拜道:“还请陛下明察!”

    天子听完,叹了口气,知道是栓不住这个张子重的!

    而且,他也怕,这张子重学神君,干脆不告而辞,那就亏大了。

    他可记得那天的那个梦!

    于是,只好道:“那卿记得速去速回……”

    想了想,他补充道:“若是乌恒诸部顽劣,卿不必思虑宽厚之事,以大罚齑之即可!”

    “《诗》有雷霆之怒,《易》有折首之赞!”

    “纵使粗暴一些,也没有关系的……”

    张越闻之,深深俯首:“臣谨奉诏!”

    多一个选择,总归不会是坏事!

    天子这才道:“那卿便去准备吧!”

    “明日,朕亲自在宣室殿,为卿践行!”

    ……………………………………………………

    出了温室殿,张越就直接回家,开始为今夜的宴会做准备。

    只是,当他到家的时候,他才想起来。

    貌似好像,自己并无举办这汉家贵族宴会的经验啊!

    田苗也不像懂这个的样子。

    这就尴尬了。

    要知道,汉家贵族宴会的细节和礼仪,可比后世西方欧陆的贵族还要繁琐!

    礼仪之邦嘛!

    没办法,张越只好准备让人去上官桀府邸求救。

    但,刚刚进门,田苗就来报告:“主公,杨孙氏求见……”

    “杨孙氏?”张越内心,立刻浮现出了那位一身素白,婀娜妖娆的美寡妇,那确实是一个妙人儿,也确实是一个聪明至极的女人!

    连嫂嫂都说,杨孙妇不简单!

    “她来做何事?”张越皱着眉头问道。

    上次杨孙氏献来梧候藏图,张越投桃报李,将新丰扩建工程交于了杨家。

    按说,已经两清了啊!

    “不知……”田苗恭身问道:“要不,臣下将之打发走?”

    “不必了……”张越摆摆手,道:“去叫她来见我吧……”

    正好,张越缺一个为他处置宴会诸事的帮手。

    杨孙氏来的正好!

    片刻后,杨孙氏就迈着婀娜的步子,走到了张越面前,俏生生的拜道:“妾杨孙氏,见过侍中公……谨祝侍中富贵长乐……”

    “夫人客气……”张越挥手道:“请安坐……”

    杨孙氏闻言,盈盈再拜,不经意间让张越瞥到了一抹新垂桐子般的风光。

    “好凶!”张越心中赞道。

    没办法,今天杨孙氏虽然依旧一身素服,但却衣裳样式,却是汉家仕女们最爱的曲裾深衣。

    这种衣裳,相比衣,最大的不同就是胸前衣襟是对衽的。

    敲一下黑板!

    后世霓虹的和服,就是从汉代流行的曲裾深衣的基础上改进的,其最初的名字叫吴服,是三国时东吴传过去的。

    所以,张越不可避免的联想到了很多东西……

    不得不说,发明曲裾深衣的那位,真的是人才啊!

    杨孙氏自然发现了张越的神色,她俏脸微红的连忙起身,悄悄的拿手,紧了紧衣襟,坐到客席上。

    “夫人今日来访,可是新丰城扩建遇到了问题?”张越不动声色的问道。

    “回禀侍中,新丰扩建一事,县丞陈公非常配合,并无什么问题……”杨孙氏低头答道,但心里面却已经一团乱麻,芳心如鹿。

    这件曲裾深衣,她本是不愿穿的。

    她其实最喜欢的衣裳,还是保守的童容(又称帷裳,汉代妇女服饰的一种,以宽大著称)。

    只是……

    活在世界上,很不容易。

    特别是像她这样的女子,更加艰苦。

    如今,霍显已经功成名就,连面都不肯见她了。

    杨家没有了保护伞,哪怕就是接了新丰的事情,也撑不了多久的。

    况且,张蚩尤将要远行了。

    没有了他镇压,长安城里那些觊觎杨家财富,觊觎她的美色的恶狼,恐怕都会扑上来,将她与杨氏撕碎!

    故而,她只能来此。

    不过,杨孙氏很聪明。

    她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就像过去,霍显可以容忍她在长安城里散播一些什么‘霍奉车与杨孙氏’的绯闻、传说。

    但绝不会容许她真的到霍光床榻上去服侍。

    若果真是那样的话,恐怕,现在等候她的必是毒酒一杯。

    同样的道理,这位张蚩尤的侍妾们,怕也不大可能接受和认可她。

    “那夫人今日来是?”

    听着那位侍中的问题,杨孙氏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立刻道:“妾今日冒昧登门,乃是闻说侍中将欲远行,故而特地来此,恭听侍中吩咐……”

    这就是她今日来的目的。

    不求抱上张家大腿,只求一个张蚩尤的吩咐。

    这样,哪怕蚩尤在外,长安宵小,等闲也不敢动她。

    张越一听,就乐了,道:“夫人来的正好,今日吾欲设宴款待长安诸公,却不知长安贵族宴会礼仪及他事,夫人若是可以,还请为我主持……”

    杨孙氏闻言,一双美眸不可思议的闪动起来,整个人瞬间像焕发了活力般,竟露出一个少女般的雀跃声:“若侍中不弃,妾身万死不辞!”

    能为张蚩尤操办宴会?!

    这是天上掉馅饼啊!

    旁的不说,今日之后,整个长安,都将知道,她杨孙氏曾为张蚩尤操办了一场与同僚大臣之间的宴会!

    这可是真正的虎皮啊!

    有此虎皮,近乎没有人敢再对她和杨氏产业起什么心思了!

    说不定……

    张越见着,却是微微一楞,为杨孙氏这瞬间绽放的光彩而微微失神。

    这很正常。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男人对美人的欣赏,就如同科学家对于真理的追求,艺术家对于美好的向往。

    此乃根深蒂固,不可逆转的天性本能。

    不过呢,欣赏归欣赏,张越还是很有分寸的。

    到了他这个地位,讲句老实话,女色已经渐渐的退居其次了。

    想让他见色起意,做一些没节草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了,若有妹子,主动脱光光了,那他也不介意来上一发。

    所以,张越起身,对杨孙氏郑重一拜:“那便有劳夫人费心了!”

第八百五十一节 呦呦鹿鸣(2)

    夜幕徐徐降临,张府彻底变成了一个为了宴会而存在的宅邸。

    一个个下人、侍女往来于回廊中。

    一个个厨师在后院厨房忙碌着。

    数十名歌姬,在后院的厢房中,做着准备。

    数十件乐器,也从杨府搬来,放置在张府客厅后的屏风,十几位乐师已经就绪。

    而杨孙氏,则像女主人一般,居中指挥、协调着一切。

    所有事情,在她的指挥下,井然有序。

    张越见着,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次宴会,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更是让他明白,汉家贵族宴会,究竟有多么费钱!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那些歌姬、乐师和厨子,便是张越卖了自己,大约都凑不齐养活他们的钱……

    “居长安,大不易啊!”张越不禁感叹。

    同时他也很好奇,那几个喜欢隔三差五就举办宴会,而且一次就邀请数十上百勋贵大臣的家族,是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的代价的?

    怕是,这些所谓的宴会,只是一个幌子吧。

    内心这样想着,张越就带着人,到了门口,准备迎接宾客。

    刚刚入夜,第一位客人,就已经乘车而来。

    “侍中公……”于己衍远远的就从马车上走下来,带着几个捧着礼盒的家臣,来到张越面前,恭身拜道:“下官闻说侍中将要远行,特来为侍中公践行,愿侍中旗开得胜,大展宏图!”

    “多谢于公!”张越上前扶起于己衍,道:“还请于公入内……”

    于己衍再拜,道:“区区薄礼,谨为侍中践行……”

    家臣们就捧着礼盒,送到了张越身后的下人手中。

    张越见着,连忙笑道:“于公费心了……”

    却是毫不客气的收下了对方的礼物。

    于己衍见了欢天喜地,跟过年一样开心,哼着小曲,带着家臣,在田苗引领下,进了张府。

    张越看着于己衍的背影,心里面已经是有了计较。

    明日陛辞,或许可以在君前给他说几句好话。

    至少,先稳住于己衍的京兆尹之位,待自己回京,再做其他打算!

    于己衍之后,来的客人,却是有些意外。

    “侍中安好……”光禄勋韩说从马车上走下来,脸色有些古板,看上去皮笑肉不笑的,让张越看着有些发。

    不知道韩说是吃错了什么药?

    按说,这位光禄勋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笑面虎。

    当面一套,背后一刀,说的就是他了。

    便是给他戴了原谅帽,他也不该是这样啊?

    倒是,跟着韩说来的两个小年轻,见着张越,立刻就满眼放光,上前拜道:“韩文、韩兴,拜见侍中公,愿明公公侯万代!”

    说着,两兄弟就一使眼色,便有家臣献上两个礼盒。

    其中一个,格外惹人注意。

    因为,那是一个铜匣。

    汉家器物,以铜为匣,非常罕见!

    因为,铜是很宝贵的。

    除了黄金,铜就是最坚挺的金属。

    甚至,某些成色好的黄铜,还可以用来制造伪金。

    “此乃舍妹为侍中准备的礼物……”韩兴凑上来,献宝一样的介绍着那个铜匣:“上次蒙侍中不弃,亲为出手,舍妹感激非常,故而命我兄弟,带来此礼,万望侍中珍重……”

    张越听着,感觉有些怪。

    按说,上次自己是帮了忙,对方送礼感谢也是应该。

    只是……

    珍重是什么鬼?

    搞得好像我成了负心汉一样?

    张越挠挠头,但还是收了下来,道:“为我多谢细君美意!”

    韩兴立刻高兴的顿首拜道:“侍中谢意,小子一定转告舍妹……”

    一旁的韩说,脸色更黑了。

    哼哧一声,道:“张侍中,还请自爱……”

    张越楞了,自爱什么?

    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当面问,便呵呵笑了笑,道:“光禄勋教诲,在下必定谨记在心……”

    “哼!”韩说一挥袖子,便踏步向前,不想再与这个家伙多说了。

    韩文、韩兴见状,连忙对张越告罪拜道:“家父近来多有抑郁,还望侍中见谅……”

    抑郁?

    张越不是很了解,也不觉得韩说像是会得抑郁的样子。

    只是,这门面还是要的。

    所以点点头,道:“无妨,两位公子,请吧!”

    将韩说父子,送入府中后,没过多久,前方便有着一大队马车,轰隆而来。

    张越赶紧迎上前去。

    却是霍光、金日、上官桀、桑弘羊、暴胜之、张安世等人联袂而至。

    这些就都是张越的‘好朋友’了。

    “承蒙诸位兄长不弃,小弟深感荣幸……”张越笑着恭身拜道。

    “贤弟客气了……”众人上前,还了一礼,金日就走上前来,对张越道:“贤弟此番为国事远行,吾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深感惭愧,故而,准备了些薄礼,还请贤弟万勿推辞……”

    说着,十几个家臣,就从他们身后走出来,人人都捧着大大小小的礼盒。

    甚至还有人抬来了一个大箱子。

    金日上前打开,露出装在里面的东西,却是一套汉家顶级的鱼鳞甲和一件铁胄。

    而且和一般的将官所穿的鱼鳞甲不同。

    这套甲胄,在叶片之间,镶嵌了金片。

    这就有些太奢侈了!

    而且,太显眼了。

    不过……

    张越很喜欢!

    其实,天子也赐给了他三套甲胄。

    只是都是些标准的将官用甲胄,不似这副,穿在身上,能让所有人都知道,甲胄的主人是谁?

    此行,还真的需要这样一套的甲胄!

    张越于是,受宠若惊的谢道:“兄长美意,小子无以为报!”

    金日听着,笑了起来,道:“贤弟喜欢就好!”

    霍光等人,也都是一脸笑意。

    他们与张越之间的关系,现在已经差不多是政治盟友了。

    如今,张越正式踏上征途,对他们来说,更是绝好的消息。

    因为这表明,张越从此不会和他们竞争了。

    这偌大的朝堂,也终于有了他们施展的空间。

    不然,若张越留在长安的话……

    就像上次议论治河,所有的事情,都会被这个能干而且得宠的贤弟给抢了!

    这可真的不好受!

    令人收下各位大兄的礼物,张越又亲自将兄长们,送入府邸,交代田苗好生伺候,才回来继续迎宾。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一个个宾客,纷至沓来。

    基本都是长安九卿、列侯一流。

    当然,也有宫廷宦官,派人送来礼物。

    就连卫皇后都派人送来了五百金,这也是惯例了,每逢大将出征,皇后都会派人送来赏赐。

    只不过,张越得到的礼金有些多。

    甚至可以比拟当初霍去病出征时所获的赏赐了。

    张越自然是诚惶诚恐,感谢了一番。

    当夜幕彻底降下,星星闪耀之时。

    丞相刘屈,终于姗姗来迟。

    他几乎就像掐着表一样,在时限到来之前,来到了张府。

    “侍中……”刘屈走下马车,来到张越面前,对张越微微颔首,然后道:“幕南之事,就拜托侍中了!”

    张越一看,连忙拜道:“丞相嘱托,敢不铭记?”

    却是差不多明白了,刘屈不会入府。

    这也正常,他是丞相!

    自庄青翟后,汉家权力最大的丞相!

    矢志要与公孙弘比肩的丞相,自然要端架子,摆谱。

    而且……

    他的姻亲是李广利,注定不太可能会和张越有什么亲密关系或者密切联系。

    讲真,刘屈不给张越下绊子,张越就已经非常感激了。

    刘屈却是做足了功夫,对张越拜道:“吾本欲今夜与君不醉不归,奈何丞相府琐事缠身,就不打扰侍中了……”

    张越连忙拜道:“丞相能来,已经是看得起鄙人了……”

    “嗯……”刘屈看着张越,忽然说道:“其实,海西候很欣赏侍中呢……”

    “贰师将军,鄙人素来敬重!”张越答道:“国事艰难,君知,我知,将军亦知!”

    自太初迄今,若无李广利,坐镇居延,与匈奴对峙。

    情况恐怕会很糟糕!

    因为,这十余年来,汉家将官陷入了青黄不接之中。

    新生代,远未成长起来。

    而老一代的名将,则都已经凋零。

    从大宛战争,至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以及其他大小战争,李广利虽然表现的没有卫青霍去病那么耀眼。

    但平心而论,也能称得上一声优秀了。

    数十万人的大兵团决战,能指挥有度,进退有方。

    胜不冒进,败不溃退,并在公孙贺父子把马政搞得一塌糊涂,汉家骑兵严重缺马的这些岁月里,始终保持对匈奴的压力和战略进攻能力。

    讲真,若不是卫青霍去病,珠玉在前。

    李广利怕是早已经名动天下了。

    然而……

    卫青、霍去病的光芒,遮盖了一切。

    人们根本不想去考虑其他问题,只会想‘大将军、大司马若在,匈奴人安敢猖狂?’。

    可是整个中国历史上,几个人能比肩卫青霍去病呢?

    不过是陈庆之、刘寄奴、李卫公、岳武穆等聊聊数人而已。

    所以,张越现在也感觉很有压力。

    卫青霍去病珠玉在前,他只要表现的稍有逊色,恐怕就会被人以为是水货,看做废物。

    说不定,今日李广利承受的攻仵、压力与议论,就全要到他身上来了。

    刘屈看着张越,沉默良久之后,道:“侍中且自行吧……”

    这句话一语双关,张越懂,刘屈也知道张越懂。

    所以,他只是微微拱手,再拜道:“吾便告辞了!”

    “丞相慢走……”张越长身再拜。

第八百五十二节 宏图大志

    望着刘屈的马车,消失在幽静的街道尽头,张越微微翘起嘴唇,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李广利必定会将他视作一个竞争对手,甚至是敌人!

    “那便来吧……”张越摩拳擦掌:“比试一下吧!”

    他很期待,未来与李广利之间的竞赛。

    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砰的跳动着。

    李广利,确实是一个好对手!

    只有超越他,才能证明自己,可以接近卫青霍去病的成就。

    “主公……”田苗上前低声道:“诸宾客都在等待呢……”

    “知道了……”张越回过身来,露出笑容:“正要与诸公欢宴!”

    便提起绶带,走向客厅。

    此时,整个建文君府邸,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不夜城。

    一座座连枝灯,不要钱一样的,照耀着府中的每一个角落。

    厨房中,一口口大鼎内,装满了各色肉食。

    炉火在鼎下燃烧,将一块块的牛肉、羊肉,一只只鸡鸭,烹煮的香气四溢。

    上百坛美酒,已经被开封。

    侍女们往来穿梭,将这些美酒,端入客厅。

    客厅内,歌姬们在丝竹琴瑟声中翩翩起舞。

    有清丽的声音隐隐传来:“鱼丽于,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正是《诗》之《鱼丽》。

    张越听着,非常满意,对在一侧的杨孙氏拱手道:“辛苦夫人了……”

    “不辛苦……”杨孙氏俏脸微红,看不出半分疲惫,反而兴奋非常:“能为侍中效命,妾身幸甚!”

    今天,她在张府,见到了无数公卿列侯。

    虽然没有去打招呼,也没有人与她说话。

    但她确信,很多人都看到了她。

    这就足够了!

    长安城中,现在谁不知道,张蚩尤因为看上了光禄勋韩说之女,于是为了横刀夺爱,介入了宫廷之事,竟致使长平侯卫伉远走居延!

    更迫使其子卫延年毁婚约,从而坐收美人。

    连堂堂外戚,皇后的亲侄孙,与之争女人,尚且要在其淫威下臣服,更连累乃父流放居延。

    这长安城里,哪个还有胆子觊觎张蚩尤的女人?

    哪怕只是,和他沾边,有绯闻流出的女人,也是没人敢碰!

    不然,那就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了!

    张越看着这个俏寡妇的样子,却是啧啧称奇。

    “这女人,还真是天生的女强人啊……”

    “若是生在后世,保不齐就是一个叱咤政商的名媛……”

    可惜,生在这个时代,又没有投胎到刘家,就只能勉强自保了。

    不过,对张越来说,有这么一个漂亮女人,在家里操办上下,面子上也挺好看,故而也就随这小妇人自己乐呵了。

    便提起绶带,步入客厅之中。

    “侍中公……”官阶与地位低于张越的来宾纷纷起身恭迎。

    就连那些其实在地位上来说,不比张越的官员、贵族,也都跟着起身,举杯致意。

    也就是霍光、金日、张安世、暴胜之、上官桀这样的‘老朋友’与同僚们,才能安坐于席位上。

    纵然如此,他们也都微微欠身,以示对主人家的尊敬。

    张越微笑着一一与来宾来打招呼。

    然后,走到主席前,拍了拍手,歌舞立刻止歇。

    歌姬们纷纷停下动作,对着张越盈盈一拜,然后屈身后退,退到屏风后。

    张越则端起一个酒樽,面朝来宾,举杯致敬:“承蒙诸位兄长、同僚、友人不弃,大驾光临,小子诚惶诚恐,如履薄冰,谨以此杯,敬诸公!”

    然后便一饮而尽,将酒樽倒扣到案几上。

    众人纷纷起身,拿起酒樽,对张越举杯道:“敬侍中!”

    便纷纷掩袖而饮。

    张越则坐到主席上,让侍女给自己再倒满一樽,举杯再致意:“今夜良辰,嘉宾毕至,小子幸甚,与诸公再满饮此樽!”

    屏风后的乐师们,立刻就心领神会,奏起了《鹿鸣》之乐。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张越举着酒杯,一边唱着,一边向众人致敬。

    宾客自然纷纷和了起来:“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一时间,客厅内外,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一曲唱罢,歌姬复来,宴会重新恢复了活泼、欢快。

    作为主人,张越自是端着酒樽,一席一席,挨个的过去敬酒。

    饮完一酌,再说些话,或是感谢,或是致意。

    当然了,也不可能每一席都真的敬酒。

    像是那些来混个脸熟的列侯、官员,自然是浅尝即止,做个样子就可以了。

    他们也不会在意,对很多人来说,能与张越说上话,就已经是突破了。

    至于关系亲密的同僚或者欲要笼络的官员,张越自然是愿意与他们多喝几杯,交流一下感情。

    特别是类似京兆尹于己衍、公车署长王安这样的人时,张越更是特地与他们多说了几句话,给了些鼓励、勉励。

    听得这两人兴奋不已,就差没有纳头就拜,口称大佬了。

    只是,敬到韩说面前时,张越却有些尴尬了。

    因为韩说见面就摆了三大杯,推到张越面前,道:“侍中请满饮此三樽!”

    张越听着,面色有些不快,若不是场合不对,他就要拂袖而去。

    只是考虑到,自己就要离开长安,不想临走了还要搞一个大新闻,才强自忍住,抓起那三樽酒就一饮而尽,然后对韩说一拜,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开。

    惹得左右,都是满眼疑虑。

    客厅内无数人议论纷纷。

    “光禄勋与张蚩尤不是莫逆之交吗?”

    “不是传说,光禄勋甚至连爱女,也要送去宫中,为南陵主的滕妾之嫁?”

    “这是什么情况?”

    就连霍光都被惊动,特意在张越近前敬酒之时问道:“贤弟怎么与光禄勋有嫌隙?”

    “兄长不知?”张越问道:“小弟入宫第一天,光禄勋便领着马家兄弟,在小弟面前威胁恐吓……”

    这个霍光当然知道!

    但问题是……

    现在长安城里不是都传说,光禄勋与张子重是在演戏?

    只是……

    想了想,霍光就明智的没有再问下去了。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一个人也都有着自己的盘算。

    他有,金日有,张子重也肯定有。

    所以,霍光当时就赶紧岔开话题,笑眯眯的问道:“贤弟与那杨孙氏可是……?”

    张越拿着酒樽,不怀好意的看了眼霍光。

    霍光一见,立刻道:“贤弟莫要误会,愚兄早已经过了那慕艾风流的年纪……”

    “况且,吾此生都已不大可能轻易倾慕女子了……”

    对霍光而言,他对女人的所有欢喜与美好憧憬,都已经随着亡妻之死而逝去。

    哪怕是如今续弦的霍显,其实也是迫于礼法,迫于东闾氏的压力而选择的。

    错非如此,他此生都不会再碰女人了。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无女不欢,见色起意。

    有些人虽然爱好美人,但能把持得住。

    也有些人,从定结发之盟起,便以许下白首之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张越听着,连忙道歉:“误会兄长,我之不是,当自罚三杯!”

    便拿起酒樽,给自己倒满,当着霍光的面,连饮三大杯。

    霍光看着,没有阻止,待张越喝完,才道:“贤弟海量,愚兄也陪贤弟饮上几樽……”

    张越见着,忍不住沉默了起来。

    他如何不知,霍光其实是在找机会,借酒浇愁。

    只是……

    这情之一物,谁能参透?

    陷入情殇的男人,越是大丈夫,越是劝不动!

    越是英雄,一旦陷入,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帮他走出去。

    张越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没办法的。

    便只好陪着霍光喝了起来。

    好在,一旁的金日对霍光有足够的了解,见状便拉上张安世,走了过来,对霍光与张越拱手道:“两位在独饮,不叫吾等,好没意思……”

    接着,桑弘羊、上官桀、暴胜之也凑了过来。

    几人索性将几张案几,拼在一处,盘膝而坐,对饮而谈。

    倒也其乐融融。

    这一喝,便没了限制。

    西元前的酒类,喝的时候是没有感觉的。

    只是,随着一杯杯温酒下肚,人就开始恍惚起来。

    酒精刺激下,很多平时压抑的情感与拘束的心思也都放了开来。

    就连素来内敛的金日,也说了许多心里话,吐了许多苦水。

    张越更是打开了心扉,当着几位大兄的面,将内心的宏图大志,吐露了出来。

    “诸位兄长可知,这天下究竟有多大?”

    “禹贡之图,只是其中九牛一毛之壤也!”

    “域外,不止有康居、大夏、身毒……”

    “在康居之西,有大国曰:安息,其国广大,富饶,有胜兵五十万,藏有金银无算……安息之东有有大漠戈壁,常人以为其地不毛,然则在其地下,藏有人世间最大的财富,其色玄,其质如油,千年之后必为天下至宝!”

    “而在安息之西,有一大陆,其人自称为欧罗巴,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最是稀奇的,乃是其国之王,无有常人,皆简立贤者……”

    “愚弟此生之志,便是提兵百万安息中,跃马欧罗巴下第一城!”

    “取天下万国之黄金白银,而聚于中国!”

    “集**君主,皆臣于长安御阶,令万国来朝,天下称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更使后世子孙,可以随意自诩‘此土乃吾国自古以来神圣不可侵犯之神土……’!”

第八百五十三节 犯错误了

    曲终人散,张府内外,一片狼藉。

    喝的摇摇晃晃,张越却依旧还有着冷静。

    不似旁人,一旦喝醉就什么都忘记了。

    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能忘掉。

    只是酒精的力量,还是让他迷醉,有些晃晃悠悠,身子也感觉瘫软无力,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主公……”几个侍女上前,搀扶着他,想着后院走去。

    到的门口,却遇到了一身素服的杨孙氏。

    看着醉醺醺的张蚩尤,杨孙氏大起胆子来,走上前对那几个婢女道:“我来服侍侍中吧……”

    婢女们互相看了看,然后便有人明智的让出了位置。

    “好沉!”杨孙氏搀扶上这个年轻侍中的身子,心里面立刻就惊呼出声。

    别看张越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文弱书生。

    然而,只有那些与他亲自交手的人才会知道,这具身体中蕴藏着多大的能量与力气?

    在事实上来说,他只是看着文弱。

    实际上,他一点也不文弱。

    四肢都有着强劲结实发达的肌肉,腰腹更是没有半块赘肉,俱是强劲有力的肌肉。

    皮肤看似白皙细腻,实则坚硬如铁,甚至能手碎刀戟而不伤。

    所以,他的体重其实丝毫不逊色那些汉家大将!

    杨孙氏不明就里,差点就没有扶住。

    此时,亲自接触,她才醒觉。

    张蚩尤三个字,真的不是外人胡侃。

    那些传说,也很可能是真的。

    因为,哪怕是醉酒状态下,这个侍中官的肌肤也依旧坚硬,杨孙氏只觉得自己扶着的是一个滚烫的铁人。

    好似遇到了一座正在积蓄力量火山。

    其中喷薄的力量,让她心如鹿撞,芳心摇曳。

    扶着这个主宰自身命运,更可能主宰了无数人命运的年轻侍中。

    杨孙氏忽然羞愧起来:“我都已是残花败柳,岂敢望这等大丈夫?还是莫要做那念想了……”

    然后,内心之中,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强自争辩着:“当初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至今天下依然传颂着《凤求凰》,孙宛娘啊孙宛娘,你也未必比别人差……何必自贱?”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理,杨孙氏搀扶着张越,在张府下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后院的卧室。

    本想着,将这个侍中官丢到塌上,便任由其家里下人伺候好了。

    只是,在念头刚起的刹那,杨孙氏就看到了身边那几个侍女如狼似虎般的眼神。

    显然,她们已经摩拳擦掌,已经跃跃欲试。

    可是……

    在这些婢女的身姿与脸庞上打量了一圈后,杨孙氏内心深出了一个荒缪的让她自己都感到恐怖的念头:“就这等蒲柳之姿,也敢觊觎张蚩尤?”

    内心更是非常不甘。

    就好像小时候,有个喜欢的玩具,要被邻居家的阿姊抢走了一般。

    于是,杨孙氏什么都没有说,扶着张蚩尤,对婢女们吩咐道:“去烧些热水来,我要服侍侍中沐浴……”

    侍女们互相看了看,心里面都有些苦涩,但还是俯身道:“谨诺……”

    ……………………………………

    张越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些怪。

    他好似进入了一个类似第三人称的视角。

    他能感知外界,也能听到声音,甚至知道身在何方。

    只是……

    酒精作用下,他却没有半点控制自身的能力。

    只能任由自己被人摆布。

    这种感觉很不爽。

    哪怕,泡在了滚烫的浴桶中,感受到身躯,被一只柔夷轻轻擦拭,一股如兰似麝般好闻的香味,偶尔随着发丝,沁入鼻端。

    从来都是他摆布别人。

    何曾有人能摆布他?

    这种不受控制的情况,让他很不满,更让他知道,从此以后都不能再喝醉了。

    所以,当他被人搀扶着,穿上睡衣,送到床榻边,要为他盖上被褥时,张越轻轻用力,将身边的那个女人拥入被窝,压在她那丰腴多姿的身躯上,嗅着那种如兰似麝一样的香味。

    他知道,这种香料是从胭脂山上采下的花粉,经过工艺发酵而来的。

    在市面上价值不菲,素来只有贵族才用得起。

    耳畔,传来了一声熟悉的低呼。

    浅浅的哀求声,如泣如诉,让他心神摇动。

    只是听不清这妇人在讲什么,张越也不想去听,抬手在她那圆润光滑的翘臀上就是一掌:“别说话,陪我睡觉!”

    可能是被打怕了,也可能是畏惧,也或许是认命了,身下的女人,很快就停止了挣扎与骚动。

    一双柔夷,更是环抱上了张越的脖子。

    张越倒是有心,想要搞些事情。

    奈何,酒精的效力依然在。

    纵使身躯如火,也只能趴着。

    “谁说的酒后可以乱x来着?”张越内心吐槽:“乱一个试试看啊……”

    不过……

    他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叫酒后乱x。

    因为……

    只要有一个能动的,就可以了……

    有诗曰:裙松怕褪,被立银红喘未苏,谁消受,记阿候眠着,曾把郎呼。

    …………………………………………

    天色将明之时,张越睁开了眼睛。

    屋内依然红烛高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靡靡的味道。

    帷幕垂下,一个女子睡在自己身边。

    眼角似乎隐约有着泪痕,顺着烛光看去,菽发初匀,如天鹅般修长的秀颈脂凝如雪,鼻端仿佛依然残留着丝丝暗香,似麝若兰,让他回忆起了两三个时辰前的荒唐。

    再看着她罗衣半解的身子,似罗罗翠叶,新垂桐子,盈盈紫药,宛如莲叶一般,几乎没有男人能在这样的**面前把持得住。

    张越忍不住摇摇头,叹道:“我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啊……”

    好在,这是西元前的社会。

    若换在后世,怕是立刻就要天摇地动了。

    此时,那杨孙氏也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张越,然后就仿佛犯了错的学生一样,立刻就要起身,可是忽然她醒悟到了什么,秀眉微皱,停下了动作。

    张越见此,好像想起了什么,低头一看,却见斑斑红梅,沾染在被褥与裤子上。

    “你不是……?”张越满眼不可思议,无法相信的神色。

    “妾身……”杨孙氏蒙着头,低低说道:“嫁入杨氏家门时,亡夫已是四十有八,且有旧伤,早就不能……”

    说到这里,她从被窝里探出眼睛来,惶恐不安的看着张越,问道:“侍中该不会嫌弃妾身下贱吧……”

    “即使如此,能有今夜一夕之欢,妾便已是心满意足……”

    “若是太一庇佑,能得一子半女……妾身此生足矣……”

    张越听着,虽然知道,这女人多半是在演戏,在装,但还是忍不住被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打动,生出怜惜之心,上前抱住她的身子,搂着她的臻首,问道:“你以为吾是那种始乱终弃之人?”

    “就放心好了……”

    “今夜虽是意外,但即已是吾的女人,从今往后,我便不许容许其他男人染指!”

    这种霸气侧漏而又充满震撼力的话语,让杨孙氏听着真是芳心喜悦,难以自抑!

    她浅浅靠在张越怀里,没有半分从前在外人面前的端庄模样,倒像是张越曾经看过的动漫里的蠢萌女仆一般,又是骄傲,又是高兴的说道:“妾身蒲柳之姿,能与郎君有今夜之欢,便是心满意足了,不敢奢求什么承诺、名分,誓言,只愿常伴君侧……”

    “郎君是不知道,长安城中,以后不知有多少小娘细君夫人,会羡慕妾身呢!”

    张越听着,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羡慕?

    再联想起这女人之前说的话。

    一夕之欢……一子半女……此生足矣……

    换而言之……

    长安城有很多人觊觎我?

    托着腮帮子想了想,张越却不得不承认,还真有这个可能!

    因为……

    这个世道,你难道会以为只有男人开后宫?

    女人就不开了?

    刘氏帝姬们威武霸气,姑且不谈。

    长安城的其他贵族妇人的花边新闻与八卦,难道就少了?

    所以,不要以为只有男人会追逐美女。

    事实上,女人追逐美男,同样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想当初,先帝名臣直不疑,因为生得俊俏,让长安无数名媛贵妇倾心。

    在这些亲妈粉、妹妹粉等仰慕者的助攻下,直不疑官场之路,青云直上,从一个郎中迅速升为九卿。

    引得长安城里无数人吃味、嫉妒,于是就造谣说直不疑‘盗嫂’,想要彻底搞臭搞黑他。

    然而这些家伙忘记了一个事情直不疑没有兄长,连堂兄都没有一个。

    他家族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剩下的都是女儿!

    于是,尴尬非常,以至于史书都记下了这个故事。

    如今,张越虽然没有直不疑那般,只是靠脸就能做到九卿的颜值。

    但是他年轻啊!

    而且位高权重,又极富传奇。

    不过十八岁的侍中官,而且大权在握。

    只要想想就能知道,这对女人有着怎样的杀伤力了!

    更不提,如今长安城里,传的整个贵族小娘们人尽皆知的‘张子重实力宠女’‘怜香惜玉’等等传说。

    贵妇们想要完成一下挑战,年轻的贵族小娘、细君,芳心动摇。

    都是可以想象的事情。

    对比一下后世那些追小鲜肉的大妈小姐姐们,就可以知道,这绝非虚言,而是事实!

    但张越本人,却是一脸orz。

    睡人与被人睡,那是两种滋味!

第八百五十四节 离京

    未央宫中,钟鼓齐鸣,礼乐大奏。

    在百官的瞩目下,两位尚符玺郎,各自捧着一个长长的玉匣,来到君前,恭身呈递。

    天子见着,微微挥手,立刻便有宦官下去,接过玉匣,呈递天子御前。

    天子起身,抚摸着玉匣上的纹理,然后道:“侍中张子重听朕诏命!”

    早就已经等候在侧的张越连忙出列,顿首拜道:“臣毅恭闻圣命!”

    天子打开一个玉匣,取出藏于其中的宝物,拿在手中,低沉着声音,道:“古者圣王治世,号令天下,以用六节!山国以虎节,土国用人节,泽国用龙节,皆以金为之;道路用旌节,门关用符节,都鄙以管节,皆以竹为之……”

    “朕德薄,不能致远方,故无金节之用……”

    张越与群臣,听到这里,全部顿首再拜:“此臣等不能佐陛下定天下之罪也!”

    对于诸夏而言,所谓圣王的标准,从来都是统一的。

    尧舜禹,皆是治隆中国,泽及远方,有三千里外蛮夷来朝。

    有可以裁断一切的权力与威能。

    谁不听话,就打谁屁股,打完了对方还得专门遣使来谢罪、感激。

    感谢圣王爸爸教育及时,没有让儿子误入歧途,打的好,打得妙。

    故而,从这个角度来看,诸夏民族的圣王,在国际上必须具备世界宪兵的能力与资格。

    天子却没有太过感怀,只是继续道:“节,朕之信也,所谓信,国之权,社稷之基也!”

    拿着手中之物,天子持着,走下御阶,来到张越面前,然后,双手举起此物,向前平伸,郑重的拜道:“诗云: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节乃朕假社稷、宗庙之权,而授卿之物,卿持之,当念社稷、宗庙之重,而戒其骄、怒!”

    张越顿首拜道:“臣谨诺,万死以从陛下之志,达于远方!”

    天子却是伸手,解开了包裹着手中之物的布帛,露出了藏于其中的事物一柄以圆竹制成的长柄物体。

    表面光滑,牦尾三重依附其上,其色赤红,如火烈之焰。

    天子将之郑重的托付到张越手上,沉声训诫:“春秋祭仲行权,以保邦国社稷,卿持节在外,当记国家、天下之事,而戒其轻、慢!”

    “臣谨诺,万死以效陛下伟业,节在人在,节亡人亡!”

    天子向后招手,立刻有人将另一个玉匣,也捧到他面前,天子亲手打开,取出玉匣中的符信与印绶,然后郑重的交托给张越,道:“卿且去吧……”

    “幕南之事,朕尽托于君!”

    说到这里,天子就非常隆重的对张越长身一拜。

    张越诚惶诚恐,连忙叩首:“陛下厚爱,臣必万死以报!”

    然后,拿着符信与印绶,捧着节旄,恭身趋步,缓缓转身,走向远方。

    汉延和二年,春二月初六,食时三刻(大约9点45左右),汉侍中张子重授节,为全权乌恒建节使,出长安未央宫。

    ……………………………………

    几乎是相同时刻,万里之外的西域,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此时,冬雪渐渐融化,大地回春。

    冰川的雪水,从天山高处流来,滋润着沿河两岸。

    尹列水,和一百年前没有分别。

    延绵不绝的穹庐,从天山脚下,一直延伸到了远方。

    上百万头牛羊,聚集在这水土丰盛之地,啃食着刚刚长出来的嫩草,方圆数百里内,到处都是匈奴人的军帐。

    “先贤惮再次拒绝了来王庭向大单于问安的命令!”丁零王卫律走进一个穹庐之中,将一份写有文字的羊皮纸,丢到了案台上:“这个逆贼是在自寻死路!”

    过去半年,单于庭一边忙着集结兵力,向西域的日逐王先贤惮施压,一边则遣使沟通,希望对方能够低头,来到单于庭,向单于请安。

    当然,先贤惮要是敢来,恐怕就回不去了。

    至少,他的日逐王就不要做了。

    先贤惮显然也明白了这个事实,所以,一直推脱有病,不肯前来。

    迫于单于庭的军事压力,在冬天的时候勉强同意,派其世子来单于庭。

    很显然先贤惮是在以拖待变。

    单于庭,显然不可能让他再拖下去了。

    帐中的贵族们,纷纷聚拢起来,阅读着卫律带回来的文书。

    匈奴没有文字,所以干脆就以汉字为载体,记录历史、事件,传达命令。

    在这个过程中,赵信和卫律可谓是居功至伟。

    “丁零王!丁零王……”忽然帐外传来一个粗狂沙哑的声音,随后一个戴着毡帽,鼻孔上穿着一个巨大铜环的匈奴贵族,阔步而入:“大单于有请!”

    卫律看着那人,问道:“左大将,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惊动您亲自来请?”

    “急事!”戴着铜环的匈奴贵族,用着匈奴人惯有的腔调说道:“幕南那边出了问题……”

    “据从汉朝边塞探知的消息,汉使者任立政在幕南遇刺,如今已经身死……”

    “啊……”卫律满脸震撼:“怎会如此?是谁动的手?”

    “暂时还不知道……”左大将说:“但总归离不开留守幕北的那几个人……”

    卫律闻之,脸色阴沉的可怕。

    匈奴国内,虽然在漠北决战失败后,迫于压力,一度团结起来。

    但,自儿单于后,又陷于分裂。

    特别是现在,日逐王与单于庭纷争,将匈奴内部的矛盾放大到了极点。

    对很多单于庭的贵族来说,很显然,其实先贤惮才是合法的单于继承人!

    如今的狐鹿姑单于,只是一个卑鄙的篡位者。

    当然了,对匈奴来说,别说篡位了,就算是弑杀单于,也没有问题。

    只要你能表现的足够强力,足够优秀,带领匈奴走向胜利就可以了。

    伟大的冒顿大单于,就是弑父上位的。

    而关键就在这里了,如今的匈奴,被汉军封锁在了浚稽山以北、天山以西的区域。

    匈奴与汉,在白龙堆,在浚稽山,在天山,大小合战数十次,始终无法取得进展。

    所以,很多贵族心里面都觉得,或许可以试试换一个单于来看看。

    特别是现在,忠于单于庭的主力西迁至此,留守幕北的贵族们,自然心里面就活泛起来。

    破坏汉匈谈判这种事情,他们确实是做得出来的。

    “这些该死的贱种!”卫律恶狠狠的骂道:“我早就劝诫过大单于了,匈奴必须改革,以大一统之制而团结、约束上下……”

    如今,汉使遇刺而死。

    汉匈谈判,大约也会黄掉了。

    卫律很清楚,汉朝君臣的脑回路。

    长安的那些权贵,肯定会因此震怒不已。

    说不定……

    居延那边,马上就会有动作了。

    李广利可是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在天山或者浚稽山,再打一次国战!

    “丁零王慎言……”左大将低声道:“这些话若被四大氏族的听到,恐怕就不好了……”

    从尹稚斜单于时代开始,匈奴就陷入了改革、反改革的反复之中。

    支持单于改革的势力与保守势力,彼此消长。

    而四大氏族,就是匈奴国内最反对变革的派系。

    因为改革,就是在他们身上割肉。

    卫律听着,冷哼了一声:“这些蠹虫,比蝗虫还要贪婪!”

    “大单于叫我去,可是为了商议对策?”卫律问道。

    “不是……”左大将摇摇头,道:“大单于请您过去,乃是想要您亲自去幕北坐镇!”

    “嗯?”卫律疑惑着,看向对方。

    “细作报告,汉朝皇帝又派出了使者……”

    “这一次出使幕南的人,乃是丁零王的同乡,汉侍中张子重……”左大将将一份从汉朝边塞城市送来的简牍,递给卫律,道:“丁零王请看吧……”

    卫律接到手里,看了看,脸色沉寂下来,问道:“单于的意思是?”

    “大单于求贤若渴……”左大将笑道:“若丁零王可劝说此人来降,单于愿以女妻之,封为乌孙王,予万户邑落,授万骑!”

    “若其不愿……”

    “便要趁早扼杀!”

    “不惜一切代价!”

    “大匈奴绝不容许,再出现一个骠姚校尉!”说到这里,左大将和卫律都感觉脊背发凉。

    仿佛那个男人的眼睛,正在盯着他们。

    对于匈奴而言,二十余年的那些日子,简直是噩梦一样的日子。

    任何匈奴骑兵,即使是王庭最勇敢的武士,只要看到写着卫字和霍字的军旗,就能浑身丧胆,未战先怯。

    而杂牌部族,连直视那个男人的旗帜的胆量也没有!

    若非天神庇佑,那个男人早早夭亡。

    匈奴人如今怕是早已经亡国灭种!

    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在这里玩什么内讧争权?

    只是,卫律却是苦笑起来:“张子重的名声,我也有所耳闻……”

    “欲在幕南杀他,恐怕很难……”

    至于劝降这种事情……

    卫律知道,是不可能的。

    即使是他,当年错非穷途末路,也不会走上这条道路。

    “丁零王莫急……”左大将道:“大单于已经准许,我率呼揭万骑,与丁零王同行!”

    呼揭部,是匈奴王庭现在的王牌之一。

    在天山会战和余吾水会战之中成名的精锐主力。

    其作战方式,以悍不畏死著称。

    曾在正面,硬抗了一个汉军都尉部的冲击而不倒,这在匈奴无疑是一个奇迹!

    “若得呼揭万骑为助,我倒是有所把握!”卫律终于笑了起来。

    呼揭部,那可是一个满编的万骑啊!

    匈奴之万骑,本是冒顿首倡的军事制度,作为匈奴的基本作战单位而存在。

    一个万骑编制,从三千到九千不等。

    呼揭部,足足拥有六千五百骑,而且,皆是经历过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的精锐老兵为主。

    有了它的协助,别说去幕南突袭,杀一个汉朝使者了。

    便是再进一步,打下一座疏于防备的汉朝边城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如此一来,肯定会激怒汉朝。

    汉匈大战,一触即发。

    但……

    只要能杀掉那个可能会成长成为第二个骠姚校尉的汉朝新贵,那么一切就都值得了!

    ……………………………………

    长安,横门大道。

    此时,已是人山人海,喧哗鼎沸。

    数不清的人群,簇拥在街道两侧,人人伸长了脖子,望向未央宫宫门。

    执金吾与京兆伊的官兵,已经全体出动,维持秩序,但依旧有些捉襟见肘。

    所以,只能调动驻扎在武库的中垒校尉,参与协助维持。

    而在临街的阁楼上,一个个贵妇人、小娘,也都是美目带春,饱含着期待之色。

    午时一刻,未央宫宫门缓缓打开。

    在数百骑兵的簇拥下,一辆战车,缓缓驶出。

    一位年轻的贵族,手持节旄,身穿甲胄,矗立在车头。

    甲胄鲜明,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辉。

    一时间,无数人惊呼出声:“张蚩尤来了!”

    随着这惊呼,很多纨绔子弟,弹冠相庆:“张蚩尤终于要离京了!”

    甚至还有人泪流满面,感动无比。

    过去数个月,长安城的纨绔子们,真的是过着地狱一般的生活。

    连出门斗鸡走狗,都要小心,生怕撞到了张蚩尤手里。

    如今,这个大魔王终于要走了。

    谁不开心?

    他们的父祖,更加开心。

    “这张子重,最好一去不回!”有人祈祷着。

    此人在长安,不知道挡了多少人的财路与上进之路。

    他这一走,等于解开了封印,再也不用担心,会在伸手的时候,被其抓住小辫子了。

    但更多的人,却都是满眼崇拜,一脸神往的看着那矗立在战车上的年轻人,那个崇拜的传奇。

    “大丈夫当如是哉!”韩文兴奋的握拳:“将来,我也要如此威风凛凛的持节远征!”

    而在其身侧,一个身姿绝美的少女,微微抬头,瞪着美目,望着那从宫门而来的男子。

    看着他持着节旄,身着甲胄的样子。

    少女的心,陷入了迷醉之中。

    与她一般沉醉的,还有整个长安的贵妇与小娘。

    杨孙氏更是一脸幸福的望着,芳心如鹿。

    “这就是我的男人……”

    只有金日,脸色抽搐的看着,摇了摇头:“年轻人,总是如此的喜好炫耀……”

    因为,他认出来了,张子重身上的那套甲胄,正是自己昨日送去的礼物。

    但……

    他送甲胄,只是想让对方拿来收藏的。

    可不是叫他拿来在这里装x炫耀的。

第八百五十五节 糜烂的雁门(1)

    已是二月下旬,长城脚下,芳草碧连,青山如墨。

    成群的牛羊,无忧无虑的漫步在这人间天堂。

    几十个士兵,懒洋洋的横卧在草丛中,享受着暖阳的照晒。

    北部长城,已经二十年不见烽火。

    匈奴远遁,长剑空利。

    于是,曾经精锐的长城守军,现在已然沦落为二线部队。

    屯驻在句注的句注军,甚至已经十三年没有换装了。

    部队的军饷和国家下拨的器械费用,鬼都不知道去那里了。

    人们只知道,善无城的达官贵人们,一个个都是红光满面,大腹便便。

    高门豪宅之中,夜夜笙歌,酒池肉林。

    西域的胡姬、邯郸的歌姬、临淄的舞女,甚至是西南夷的奴。

    在那些显贵家中,应有尽有。

    至于边塞的障塞与军人?

    谁还记得?

    反正,上次校尉去善无城里要饷,结果就打发了十万个五铢钱和一千石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陈米。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赵如意叼着嘴里的草根,骂骂咧咧的嘟囔着。

    就在这时,一支车队,从远方的驰道而来,看样子是打算出塞的。

    赵如意立刻就来了精神,站了起来。

    “都起来,都起来,来商旅了!”赵如意兴奋的摩拳擦掌。

    障塞的士兵们,也都兴奋起来。

    对他们而言,要填饱肚子,就只能从过往商旅身上敲些油水了。

    可是,能出塞和敢出塞的,都是郡中豪强、贵族。

    要在这些人身上敲点东西出来,无疑难于登天。

    运气好,可能可以拿到些丝绢、铜钱,运气不好,说不定就只有几壶酒了。

    赵如意仔细打量着,那从远方驶来的车队。

    “是个新来的外乡商贾!”赵如意欢呼起来。

    整个障塞的士气,也立刻高涨。

    “快快去下拒马……”赵如意兴奋的下令。

    新来的外乡商贾……

    这可是难得的肥羊啊!

    若是这个商人,连个爵位和靠山也没有,那就更好了。

    就连士兵们,也是兴奋莫名。

    在这句注当兵,没有立功的机会,更得不到大人物的赏识。

    所有人都只是应付任务,句注军里如今甚至连日常的操演都已经好久没有举行了。

    许多士兵,甚至连兵器都已经生锈。

    人更是从**到骨头,都腐朽掉了。

    也就唯有这种能宰肥羊的时候,能让他们活跃起来,兴奋起来。

    很快,数十名守军就乱哄哄的拿着兵器,下了障塞,将拒马放到路边。

    “来者止步!”赵如意扶正自己头上戴着的铁胄,上前伸手呵斥:“吾乃大汉武周塞守尉!所有人等立刻下车,接受查核!”

    前方的车队,缓缓停下。

    车队不大,也就是几辆驼载着物资的牛车,簇拥着两辆马车。

    只是……

    比较奇怪的是,无论是驱车的车夫,还是随行的随从,看上去都是身强力壮的壮男。

    而且,人人都是背狭弓,腰带剑,神色傲然。

    “主公,武周塞到了……”一个青衣男子,来到一辆马车前,恭身致意着。

    就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哥,从马车中走下来,兴致勃勃的打量着前方的障塞与堡垒:“这就是武周塞啊!当初,军臣单于就是从这里跑掉的呀……”

    “回禀主公,正是此地!”

    “可惜……吾未生于其时,若其时吾在,军臣单于已然被擒!”年轻的公子哥乐呵呵的说着。

    赵如意听着,满脸愠色。

    “估计是外郡的纨绔子,又跑来采风了……”赵如意见着这个情况,心里面很是不爽。

    汉家的贵族公子哥们,最喜欢在年轻时,游历天下。

    这些家伙,通常轻车简从,带着亲信家臣,到处乱跑。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偏偏这些家伙,还很挑剔。

    食必粱肉,寝必高屋。

    去年,西河郡的某位列侯的公子,就去了高柳塞那边采风。

    在高柳塞住了一个月,吃光了当地守军整整一年的军饷!

    偏生,善无城的权贵们,还觉得他吃的好,吃的妙,吃的棒。

    亲自跑去拍马屁,送去女子、财帛。

    只是因为,其父在长安光禄勋任职,捏着很多人升迁的道路。

    却是苦了高柳塞的守军,据说到现在,当地的士兵都只能拿钱买粮吃。

    军饷什么的,更是半年没发了。

    想到这里,赵如意就只想着赶快打发掉这个贵族公子哥,让他不要留在武周塞了。

    他可不想,自己的同袍和高柳塞的同袍一般,连陈米都没得吃!

    “阁下是?”赵如意上前拱手问道。

    “哦……”那年轻的公子哥笑着上前,回礼道:“吾乃长安来的商人,闻说塞外皮毛生意很不错,就带来些盐、茶,想要出塞与夷人交易……换些皮毛回去,听说武周塞下,就住着一支夷人部族,所以……”

    “商人?”赵如意不太相信的看了看那公子哥,又扫了一眼这公子哥的随从们。

    长安来的商人?

    能有这样素质的随从?

    不过,赵如意也懒得计较这么多,既然对方自承是商人,那么……自己也就没必要生事,再说……

    商人好啊!

    商人可以拿点油水,填一下肚子。

    “既是商人,依律,吾当奉命核查汝等的路传、竹符以及货物……”赵如意沉声道:“若有违禁之物,一旦查出,国法之下,概不容赦!”

    年轻公子哥听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挥了挥手,一个随从立刻上前,将一块金饼塞到了赵如意手里。

    “还请阁下行个方便……”那随从低声笑着:“来日必当还有所报!”

    赵如意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金饼,估摸着有个半斤,便笑了起来,道:“过去吧!”

    同时,挥手让士兵们打开拒马,推开塞门。

    公子哥却是道:“出塞之事,倒是不急,未知守尉可否容我游览一下这武周塞?”

    赵如意神色古怪的看着对方,心里面思虑良久,看在黄金的面子上,他终于点头,道:“可以,但是,只能让阁下一人上塞……”

    “可!”公子哥笑眯眯的说道。

    于是,赵如意便朝他招招手,带着他,走上蜿蜒的石梯,一路攀爬向上,来到了障塞的塞城之顶。

    公子哥一登塞城,看上去非常兴奋。

    他摩挲着双手,眺望着远方的山川草原,俄尔就吟唱着道:“敕勒川,阴山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美!太美了!壮丽山河啊……”

    赵如意听着,脸色尴尬,道:“公子,此乃武周山,不是阴山……”

    “我知……”公子哥笑呵呵的道:“都是一样嘛,皆为我汉家山川,天下名塞之一……”

    “只是……”他眼睛从武周塞的各项设施上扫过,问道:“守尉足下,武周塞,乃汉家要塞之一,依律当有种种设施……”

    “如天田、羊头石、渠答、柃柱……”年轻人笑眯眯的问道:“以我观之,非但天田不见半分踪影,羊头石只有三个,渠答半个也无,柃柱连个木头也未有见……”

    “这要是上官检查,贵塞上下,皆当坐法下狱啊……”

    汉家障塞,有着一整套的严密制度。

    其中,规定了各障塞以其规模大小和险要不同,应当齐备各种守备设施。

    像所谓天田,其实就是布置在塞外一定面积内的沙面。

    依照制度,沙田要平整,且必须布置出一个相当大的面积,且必须每日三次监视和维护天田,保持其规模,记录其上变化。

    如此,守塞卫兵,就可以通过观察天田,而知敌人的踪迹,察觉是否有人曾经接近过障塞。

    相当于一个原始的早期预警机制。

    除此之外,天田还可以限制甚至阻隔,内奸、细作与敌人联系任何私自出塞的人,都必然在天田上留下足迹。

    故而,汉家对各地障塞的天田,要求相当严格。

    每一个障塞,都有一个用于记录每日天田情况的简牍,每隔十天,必须汇总上报,然后由上级再报告到上级,最终传递到长安兰台,由尚书台记录在案,当然很多时候,这些记录都只是一句话。

    至于羊头石,就是类似羊头大小,堆放在障塞塞顶的石头,用于攻击和抵御敌人。

    渠答是铁蒺藜、木蒺藜,埋设在道路与主要通道中,同样有明文规定。

    而柃柱则是另外一种早期预警手段,主要是在设置在灌木丛、小道、草丛之中,其基本形状是以绳索将两个或者多个木桩串在一起,在木柱上绑有铃铛。

    当有人或者大型生物,触动绳索,铃铛就会响起。

    而这武周塞内,除了三块看上去都已经和墙体黏在一起的羊头石外,就只有几捆看上去都要发霉了的薪柴被堆在一个烽燧孔里。

    塞城四周,别说天田了……

    连沙田的影子都找不到……

    赵如意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骂道:“上官?善无城里的上官,若还能记得武周塞,那可就谢天谢地了!”

    “不瞒公子,吾为武周尉,已是整整两年未见句注校尉本人来此巡查了……”

    可能是因为,这个年轻公子哥是长安来的,也可能是因为赵如意本身就有些话痨,总之赵如意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不断的吐槽着善无城里的达官贵人们。

    将各级将校,克扣军饷,贪墨军械费用,甚至把军队里的战马,当成挽马,拉去做买卖,统统都说了出来。

    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些事情,句注军上下谁不知道?

    不然,何以当年威名赫赫,天下有数的强军,会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有能力,有关系,想要更进一步的人,都已经想办法调走了。

    留下的不是混吃等死的人,就是没关系没门路,只能坐守当地的寒门、农家子弟。

    年轻公子哥听着,嘿然笑问:“怎么就没人去长安告状?”

    “怎么告?”赵如意嗤笑着:“雁门郡太守韦延年,曾是太子身边的大臣,其老师更是太子师,郡尉更是卫氏女婿,谁敢去告?”

    “数年前,马邑县尉范万年,就因为看不惯这些事情,一怒上告,结果被罢官去职,最后竟被人丢进枯井之中,活活饿死!”

    公子哥听着,默然片刻,然后道:“我听说,如今太子已经清除佞臣,欲要刷新政治,当今圣上更是有意建小康,兴太平之世,于是拜澎候刘屈为丞相,以故御史中丞,暴胜之公子为御史大夫,若阁下愿意,大可以此时上书,想必朝中公卿必有回应!”

    “呵呵……”赵如意冷笑了起来:“天高皇帝远,恐怕我还未至长安,家中父老便已遭毒手……”

    “再说了……”

    “这天下大事,离我太远了……”

    “似我这等小人物,能勉强温饱,养育妻儿,便已如愿!”

    “不去长安,不代表不能上告啊……”年轻公子哥却是谆谆善诱:“我听说,当今天子已经钦命侍中、建文君、领新丰令、太孙家令张子重为持节全权使者,出使漠南,代天理政,天子许其全权,便宜行事……”

    “使者很快就将抵临边塞,巡视边关,届时阁下若投书上告,说不定可以还句注军一个清白!”

    “我听说,当初句注军为太宗皇帝所建,专为备胡,曾于狼猛塞、武周塞、马邑塞、高柳塞,与匈奴血战四十年,代代出英雄,为天下敬仰!”

    “如今,二三蠹虫,祸乱塞防,有识之士,岂能安坐?”

    “呵呵……”赵如意听着,依然不为所动,摇头道:“长安又不是没派过大臣来巡边……”

    “每年都还有刺史部的官员,来到边塞巡视……”

    “甚至还有人亲眼像阁下这般,目睹过各塞的情况……”

    “但谁敢上报呢?”

    “这天下官员、权贵,不都是一样吗?”

    年轻公子哥听着,默然许久,才道:“总归有些人不一样……”

    “当初定襄糜烂,义纵奉诏守之,一日杀郡中豪强四百家,由之定襄大治!”

    “义太守今何在?”赵如意反问道。

    年轻公子哥听着,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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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中期,民生聊困,国势日衰。
无数士大夫名士,纷纷高呼:张生不出,奈天下何!?
于是,谚曰:张与刘,共天下。我要做门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要做门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