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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要离刺荆轲     我要做门阀txt下载     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八十二节 剧变(1)

    大雪从天而降,不过一夜,整个世界便已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www.uu234.ccUU小说

    张越一早起来,就出城视察河湟地区的建设情况。

    乘着马车,踏雪而出,一路向西,到得下午,便来到了湟水河畔。

    这时的湟河已经结冰。

    坚实的厚冰,将湟河两岸连接起来,通向西海高原的道路,已变成坦途。

    而这湟河岸边,也成为了一个热闹非凡的秘密榷市。

    从长安而来的贵族公子哥们,在这河岸边沿岸扎下营垒。

    他们带着粮食、布帛、盐巴、茶叶、铁器、陶器以及大司农那里搞来的齐鲁小瓦罐,在营帐前插着棋子,安排着家臣。

    一有从西海那边来的羌人靠近,这些人就和见到了财神爷一样,立刻靠上前去嘘寒问暖。

    然后连哄带骗的,将这些羌人忽悠进自己的营帐内。

    接下来,就是交易了。

    西海高原所产的东西,他们都收!

    牦牛、羊毛、羊绒、羊皮、羊角……乃至于虫草、狗头金、玉石。

    当然,交易的大头,还是人口。

    自从封养羌与牢姐羌卖了自己的盟友,带了大批粮食、货物回去后。

    西海高原上的诸羌一下子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发现了一座大金矿!

    于是,疯狂的开始在高原上抓人。

    先零羌等其他诸羌,瞬间倒了大霉。

    无数寨子被人连锅端,老弱妇孺,都用绳子捆起来,往河湟送。

    一个妇孺,可换十石麦豆,一个孩子也能换三石。

    若是青壮,起码是十五石起。

    羌人们都快疯了!

    因为过去他们哪怕累死累活,一年下来也未必能收获十石麦豆的粮食。

    更不提,还可以换其他必需品。

    尤其是可以让母婴平安生产的‘神药’!

    于是,他们发了疯一般的到处抓人。

    甚至将魔爪伸向了他们的邻居以前井水不犯河水的氐人。

    天水、金城地区的氐人,瞬间倒了大霉。

    这些山沟沟里,还在原始氏族社会下的部族,那里敌得过疯起来的羌人?

    大批大批的边缘部族被洗劫一空,敢反抗的全杀了,剩下的统统绑起来送过湟水。

    除了抢劫外,羌人中的聪明人,还开辟出了第二条道路,那就是给长安来的贵族公子哥们的庄园充当打手、监工以及帮佣。

    纨绔子们对于这些送上门来的狗腿子,来者不拒。

    在使用之后,更是眉开眼笑。

    因为他们发现,在用了这些羌人后,庄园的建设和开发效率与速度大大提升!

    事实证明,以夷制夷,确实很好用!

    张越在湟水河岸边巡视了一圈。

    见到交易市场欣欣向荣,汉羌民族大团结,河湟两岸一片其乐融融,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民族团结的芬芳味道。

    当即笑颜逐开,念头通达。

    于是,便亲切的召见了几位羌人豪酋,勉励他们为汉羌交流、融合继续做贡献,发挥自己的长处,不要辜负时代,辜负天子。

    又召见了霍禹等汉家开发方的代表,鼓励他们不畏艰难,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半个字的人口买卖与暗示。

    但闻者却无不知道,这位鹰杨将军在告诉他们:加大力度!

    出了事,有他来顶着,不要怕不要怂。

    要多快好省的加速建设,争取将河湟建设为新关中,河西的河洛。

    第二天,张越便开始视察各地的庄园建设情况。

    只是粗略的看了一遍,他就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

    因为现在河湟开发,虽然刚刚起步。

    多数庄园,还在忙着起地基,建立屋舍和仓库。

    大片的土地,也只是刚刚划下边界,还没有来得及开垦。

    不过,情况却在向着让他惊喜的方向发展。

    数万战俘,以及陆陆续续抓捕的月氏叛逆、余孽,还有从羌人那里购入的劳动力。

    使得这河湟开发,根本不缺劳动力。

    而在羌人监工的皮鞭与毒打,以及每日两餐供应的麦豆饭的激励下,农奴的建设效率与工作热情高涨。

    不过半月,就已经有人开始感激他们的主人了没办法,过去,羌人在西海高原上过的可是比彘狗还要凄惨的日子。

    尤其是下层的无戈们,每一个月能吃饱肚子的日子,屈指可数。

    在西海高原冻土上,他们的生活,根本不如在河湟的庄园。

    因为,实际上在西海高原的大多数羌人无戈,就是其豪酋的奴隶!

    无戈在羌人的语言里,便是奴隶之意。

    换而言之,他们只是从豪酋的奴隶,变成了汉人的奴隶罢了。

    而偏偏,汉室乃是一个发达封建社会。

    社会文明程度,远高于羌人所处的原始氏族社会与奴隶社会接替的社会。

    一个最明显的对比就是在汉室,纵然是奴婢也有人权,主人擅杀奴婢,官府会追究责任,甚至以谋杀罪对其提起公室告。

    而西海的羌人无戈们,在他们的豪酋面前,毫无人权。

    甚至会被沦为祭祀祖先和神明的祭品。

    此外,汉家贵族,通常将自己的奴婢视为自己的私人财产。

    而西海羌人豪酋,则将他们的无戈视为消耗品。

    这两者,又不相同。

    对于财产,尤其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财产,大部分人都会珍惜、爱护。

    不会故意破坏和损毁,甚至会保护和照顾。

    于是,多数庄园里的羌人农奴的生活水平,甚至得到了大大提升!

    现在,他们可以住在用茅草、木头以及夯土建起来的房子里,可以睡在用秸秆、干草铺成的床铺里。

    只要认真工作,便能吃到麦豆、野菜煮成的饭食。

    虽然这种食物,在内郡一般是喂给牲畜吃的。

    但对羌人农奴们来说,这已经是珍馐了。

    在西海高原上,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吃到这样的食物?

    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吃爰剑们吃剩下的骨头以及冻土里的腐肉和草根。

    而且,现在,他们的汉朝主人,甚至会给他们治病,天气太冷的话,还会让他们休息。

    尤其是妇女与孩子,更是会得到优待!

    他们甚至享有一定特权!

    譬如,可以提前下工,可以多吃一点东西,可以住在比较干净的屋舍内,可以与其他男奴隔离。

    这简直就是……

    无比仁慈慷慨的主人啊!

    于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激增。

    现在,像霍禹这种比较慷慨的主人,每次回庄园,甚至会得到上下奴婢跪在道路两侧的尊崇礼仪!

    这使得霍禹等人,有时候都会在心里面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仁德?

    乃是古代君子转世?

    张越在河湟视察了几天,感觉非常满意。

    于是,在离开前,他召集了各家代表,在黄河与湟水交际的一处汉军烽燧台内开会。

    在会上,张越鼓励和赞扬了各家‘忠贞为国’‘不辞辛苦’的精神。

    然后表示‘吾将为诸君向陛下请功,向诸君长辈报喜’。

    这立刻就让这些长安来的公子哥们兴奋不已,纷纷表示自己会再接再厉,绝不辜负鹰杨将军的期望,绝不辜负和天子与天下的殷殷期盼。

    自河湟返回令居的时候,已经到了延和二年的冬十月初三。

    刚刚回城,韩央就拿着一封公文来报告:“将军,长安有司派来的官员,已经抵达……”

    “他们带来了数百具曲辕犁以及锄头、镰刀、耙头等农具数千件!”

    “嗯!”张越点点头,道:“请范校尉先安置他们,待明日吾备酒设宴,为其接风洗尘!”

    在来河湟前,张越便和公孙遗、上官桀等人议定了长安支援河湟建设的方案。

    其中就包括了官员,特别是技术官员的数量。

    按照计划,少府会在一年内陆续支援河湟五百名官员,太仆支援擅长畜牧的人才三百人。

    而其他有司,也将各自支援两百到五百左右的官僚。

    而这些,应该就是第一批被派来河湟的官员了。

    张越从韩央手里接过那份公文,扫了一眼,和他想象的一样,这些官员大部分是四十岁以上,秩比在两百石以下的低级官员。

    换而言之,其实这些人是长安有司各署里的不得意者,被上面的大人物当成垃圾丢过来的。

    这也正常,河西河湟这种地方,除了那些没有人要,甚至被人嫌弃的官员,那个肯来呢?

    也就只有这些人,才可能被发配流放而来。

    不过,河湟这里也没什么挑肥拣瘦的资格。

    而且,对张越来说,他并不在乎质量,在这种新开发的地方,只要是人,只要可用,就行了,别的真的没什么奢望!

    正要将公文交还给韩央,忽然,范明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将军……将军……”他带着几个人,几乎是连跑带爬的过来:“西域急报!西域急报!”

    张越立刻转过身,迎上前去,问道:“可是贰师将军的战报!”

    “正是!”范明友将一份代表着紧急的文书,递到张越面前:“将军您自己看吧!”

    张越拿到手中,只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忍不住骂道:“李广利!你这个白痴!”

    文书很简短。

    只有几十个字。

    但每一个字都让张越恨不得飞去西域,将李广利抓起来,吊在墙头上抽!

第一千零八十三节 剧变(2)

    辛卯(十九)贰师兵进渠犁,克之,北虏遁逃,追之,及至天山北,虏贼李陵伏兵其中,骤然发难,贰师将兵与之战,三日不休,乃还师渠犁……

    看着这些文字,张越握紧了拳头!

    虽然,文书上没说战果,也没谈损失。www.uu234.cc

    但张越用屁股都能猜到,李广利恐怕栽了一个大跟头,而且损失不小!

    否则,哪怕只是平手,这战报上也该罗列种种数据来吹嘘和宣传了。

    就像上次,李广利奇袭匈奴辎重,缴获大批牲畜,俘虏大批匈奴人的时候,那战报和公文,真的是吹上了天。

    将李广利与李哆等将帅描绘成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奇谋妙策频出的大英雄。

    似乎大汉的新军神,已在冉冉升起。

    而现在,李广利拿下了尉黎,却没有吹战绩,进行洗脑……

    这要不是栽了个大跟头,而且可能是无法掩盖的大跟头,李广利和他的部下会不吹?

    张越甚至都不需要去看资料去调查,他也能猜到李广利大概犯下了那些错误?

    首先,骄傲自大是一定的。

    若非自大到一定程度,他又岂会在拿下渠犁城后,在这样的季节冒险追击匈奴人?

    其次,他的部队肯定脱节了!

    若是按照长安的部署,步步推进,左右抱团,就算李陵玩出花来,也将对汉军的主力无可奈何。

    只有在汉军前后脱节,甚至是前锋也出现了严重脱节的情况。

    加上被匈奴人埋伏,才可能出现问题。

    说起来,也是搞笑!

    自元鼎之后,汉军在战场上遇到的几乎所有挫折与败绩,都离不开骄傲自大之下的轻敌冒进,然后进入匈奴的埋伏圈而所致。

    赵破奴败于匈河如是,李陵折戟浚稽山如是,现在李广利又可能重蹈覆辙。

    真的印证了那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从来没有学到过教训!

    用后世的话来说,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

    一次又一次的掉进同一个坑。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李广利……完蛋了!”

    若其果真被李陵占了便宜,消息一旦传回长安,以张越对当今天子的了解来看,这位陛下压根就不会再给李广利机会了!

    等待李广利和他的部曲的恐怕是狂风骤雨!

    想到这里,张越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他猛然回头,看向韩央对她道:“韩令吏,马上去军营中传我将令,命令全军立刻进入战备!”

    “马喂饱,刀擦亮,检查所有军械,特别是马蹄铁!”

    “告诉续相如和辛武灵,随时做好应对特殊情况的准备!”

    他不得不防一手,李广利独走的风险!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很小。

    不止是因为王莽在李广利身边钳制,更不止是因为这个季节,李广利的大军必须在暴风雪来临撤回楼兰。

    更因为,李广利的大军成分复杂。

    除了他的本部精锐外,尚有并州各郡的郡兵。

    这些人可不会跟着李广利造反。

    而且,哪怕是其本部之中,也未必全部会听从李广利的将令!

    看着韩央策马前往军营,张越扭头对范明友道:“范校尉,请校尉马上组织信使,持我令符,往武威、休屠及敦煌、酒泉诸郡,与诸郡校尉、都尉联络,命其召集民兵,以备不测!”

    此来河湟,张越除负有河湟全权外,天子还授权给他‘节制并州,宣抚河西、都督内外军事’之权,更有紧急时刻从权的特权。

    在理论上,张越可以随时接管包括北地、安定、九原、朔方在内的整个并州军政大权,并拥有对辖区内的所有两千石以下、关内侯之下的官员贵族的处置权。

    范明友闻言,立刻就领命而去。

    张越则看着范明友的身影,叹了口气:“但愿李广利还能有理智!”

    他可不想,在这样的严寒天气中,冒着风雪,跨越几千里去给李广利擦屁股!

    倒不是他怕,而是不想他麾下和李广利麾下的年轻战士们无谓的流血牺牲!

    ………………………………………………

    而在此时,渠犁城中的气氛,相当微妙。

    李广利将自己关在尉黎的旧王宫中,已经整整三日了。

    三日来,他每天都在纠结与痛苦之中度过,过去的十余日,对他来说,简直如同噩梦。

    让他从高山之巅,直接跌落到了无边地狱!

    就在十天前,他率军挥师渠犁城下,与匈奴激战。

    打的匈奴人哭爹喊娘,丢盔弃甲。

    不过半天,大军便势如破竹,攻入渠犁城内。

    阵斩了匈奴好几个大当户,甚至还擒获了匈奴日逐王先贤惮的两个居次与好几个叔父。

    渠犁王、危须王这种小虾米,更是统统被汉军所碾碎。

    仅仅是在渠犁周围,汉军便斩首四千余,俘虏一万。

    匈奴的主帅李陵,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带着残部丢下渠犁城的守军与城中堆积如山的粮草与城外十几万头牲畜,向着天山北麓逃窜,企图逃回天山以南。

    现在想想,李广利知道,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匈奴人在渠犁附近,除了李陵的一万骑兵外,剩下的不是西域的仆从军便是不知道从哪里骗来的别部炮灰。

    只是,当时,李广利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毕其功于一役,擒杀李陵甚至先贤惮的诱惑,让他失去了冷静。

    于是,在渠犁城还未彻底拿下的时候,便先派了骑兵追击。

    第二天,又亲自率领居延都尉与贰师军的轻骑,展开了对李陵的追杀。

    自渠犁向西,一路追逐到天山脚下的山峦之中。

    结果……

    匈奴人早已经在当地集结了他们的所有力量!

    至少三万精锐,埋伏在密林与峡谷中。

    待得李广利率领他的部队进入包围圈,便忽然杀出。

    这些匈奴人,放弃了战马,改而利用强弓在密林的掩护下,不断射杀汉军骑兵。

    哪怕李广利率领的都是汉军精锐,也在措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

    好在,汉军有着丰富的经验。

    甚至不需要李广利下令,在遭袭的当时,各部骑兵立刻就做出了反应。

    他们以队为单位,借助战马、战车的掩护,用随身携带的角弓与弩机与匈奴人展开对射。

    同时,还有人组织骑兵开战反击。

    一度,汉军与匈奴人在天山脚下延绵数十里长的雪地之中,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甚至压制住了匈奴人。

    然而……

    气候,帮了匈奴人的大忙。

    当天晚上,战事稍歇,忽降大雪,气温直线跌落,汉军哪怕做了无数措施,甚至学着匈奴人,在雪地里挖雪为穴来避寒。

    但,冻伤冻死者,依然比比皆是。

    甚至严寒天气带来的死伤数量,已经超过了白天战斗的损失。

    更要命的是,因为缺乏预防,大批战马被冻死,这使得李广利的部队的机动与作战能力大打折扣!

    反观匈奴方面,虽然严寒的天气,同样给了他们重创。

    但,他们本身就比汉军更适应这样的天气。

    而且,他们早有准备,在密林和峡谷里建了大量的御寒设施,准备了相当多数量的燃料以及用来驱寒的马奶酒。

    所以,第二天匈奴军队依然可以有组织的对汉军进行进攻。

    而李广利的部队,却只能一边抵抗,一边聚拢起来,等待援军。

    但关键时刻,一支不过三千多人的乌孙骑兵的出现,让李广利几乎绝望!

    他一度以为,乌孙人和匈奴人联手了。

    而若是那样的话,对他来说,简直是噩梦!

    因为,乌孙起码可以动员出三万以上的骑兵参加!

    好在,乌孙骑兵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有那三千多人。

    所以,李广利还能坚持下来。

    但,却也付出惨痛代价!

    又一天的激战后,贰师军死伤了超过一半,居延都尉的三个校尉部更是彻底丧失了作战能力。

    几乎所有战马,都被冻死、冻伤,没有了继续作战之力。

    携带的箭矢与干粮也快要被吃光了。

    当时,李广利甚至都想要拔剑自刎了。

    好在,关键时刻,后续援军终于赶来。

    而在汉军援军赶来的情况下,匈奴人也就见好就收,逐步与汉军脱离接触,消失在密林与雪海之中。

    等到解围,李广利回头一统计死伤。

    一口鲜血就从喉咙里喷了出来。

    此役,他的王牌,多年追随他南征北战的贰师军,战死、冻死三千有余,居延都尉战死、冻死超过两千!

    而剩下的军队,几乎人人带伤。

    超过一半以上的士兵,永远的失去一根或者几根手指、脚趾,很多人的耳朵都被冻掉了。

    贰师军永远的失去了它七成的战马!

    居延都尉也至少损失了六成战马!

    这意味着什么?

    李广利太清楚不过了!

    他赖以为骄傲和依仗的王牌精锐,现在已经宣告丧失战斗力。

    这事情只要传到长安……

    后果不堪设想!

    只需要参考当初李陵兵败浚稽山的前后故事,李广利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当今天子……

    那可是出了名的薄情寡义啊!

    别说是他这样的小舅子了。

    哪怕是他的阿姊,那位当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号称‘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李夫人,临终之际也要想尽办法,阻止天子去见她!

    为什么?

    因为,他的阿姊太明白太了解当今天子了。

    那就是一个颜狗!

    而且是只会惦记和喜欢漂亮女人的颜狗!

    女人一般没了姿色,便会弃之如敝履!

    就像金屋藏娇的陈皇后,也如那些年曾经呼风唤雨过的卫皇后、王夫人、大李夫人……

    漂亮可爱的时候,含在嘴里怕坏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予取予求,无所不应。

    然而一旦年老色衰,那从前的恩宠,马上就会消失的干干净净。

    更麻烦的是,只要有一点事情不如他的意,那他马上就会翻脸。

    从前的宠妃,将在短短数日之中,知道什么叫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然后就迅速的坠入深渊之中!

    女人如此!

    大臣也是差不多的模式。

    故而,一回渠犁,李广利就将自己关了起来。

    一半是自责!

    毕竟,贰师军与居延都尉的骑兵,都是他亲自训练和带出来的。

    有着深厚感情,现在一下子就损失大半,剩下的也都成了半残疾。

    良心上他根本无法接受。

    而另一半就是恐惧!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面临的情况!

    虽然看上去,现在他这个贰师将军在战略上大获全胜。

    不止超额完成了战前的任务夺回轮台,击退匈奴之敌,更是连克龟兹、尉黎,跃马天山之北,将整个天山北道纳入了汉军的控制。

    然而,这最后的挫折,却可能将一切成果葬送。

    李广利很清楚,若战损数据传回长安。

    暴怒的天子,恐怕会将他生撕!

    而天下舆论,亦会汹涌而来。

    谁叫他只是‘不过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长’的关系户呢?

    谁叫他从未真正证明过自己,却霸占了帝国最高军事将领十余年之久呢?

    天下苦李已久,只等一个宣泄的口子了。

    将自己关在这渠犁王宫之中,李广利想了三天三夜。

    他终于想清楚了一个事情,那就是他想要继续活下去,甚至继续留在正治的舞台上,那么他便需要得到一个人的支持。

    那个人就是张子重!

    现在,全世界,唯一能救他的,也只有那个张子重了。

    可是……

    对方凭什么救他?

    扪心自问,李广利觉得,若是换位相处,对方落到自己这样的遭遇。

    恐怕自己能不落井下石,狠踩一脚就已经是古之君子,有孔子之风,孟子之贤!

    所以……

    必须拿一个东西来换对方的支持和背书。

    那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一个已经爵为英候,食邑七千户,官居鹰扬将军,左白旄右黄钺,同时身兼太孙、天子近臣的权贵?

    李广利很清楚,对那样的人物来说,财富、女人,都已是浮云。

    甚至连权势,都无所谓了。

    他和自己,以及其他所有有正治野心的大人物一样,需求的东西只有一个正治诉求。

    想明白这一点后,李广利便走出了渠犁王宫。

    他叫来自己的亲信心腹李哆,与之密议一番后,李哆便心事重重的带着数十名轻骑自渠犁疾驰而归。

第一千零八十三节 剧变(3)

    焉奢国,西域最著名的山地王国。

    其国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是匈奴僮仆都尉驻所以及日逐王大纛的春夏所在之地。

    刚刚从天山北麓的尉犁战场撤回来的匈奴军队,牵着马匹,有些颓废的走在道路上。

    无数伤兵,更是凄凄惨惨的跟在队伍后面。

    但,匈奴贵族们却都是笑开了花。

    特别是先贤惮,他此刻简直是春风得意,快活的不得了。

    虽然,此战他贸然出击,在战术和战略上都是一败涂地。

    不仅仅损失了他的本部与别部一半以上的牲畜,更前后丢掉了超过一万的兵力。

    至少有三万匹战马,折损在战场上。

    阵亡的骨都侯一类的中高级贵族,更是多达数十人。

    可谓是元气大伤!

    而战果,却不过是拔掉了汉朝的轮台塞,然而旋即就连本带利的全部还了回去。

    如今更是彻底失去了对天山北道的控制。

    现在,整个天山北麓,已是汉人的天下。

    短时间内,他和他的部族休想再插手过去。

    龟兹、尉黎,更是注定失去!

    而且,很可能还会丢掉整个白龙堆,失去对蒲昌海的控制。

    要不是最后一战,通过埋伏,借助天时地利,挽回了些面子。

    不然此战之后,他就得考虑怎么个死法了。

    但,也正是因此,先贤惮第一次确信无疑匈奴单于的宝座已是非他莫属!

    整个王庭内外,都将再无人可以与他争锋!

    因为,匈奴的四大氏族也好,孪氏也罢,其本质都是慕强。

    谁强支持谁!

    毋庸置疑,这一战,他和他的军队,虽然看上去一败涂地。

    可是……

    在正面战场上以一己之力硬刚了汉朝的主力兵团,还能狠狠咬下一块肉,这对整个匈奴来说,都是一针强心剂!

    更会使得他先贤惮的名声与威望,在匈奴国内攀升到顶点。

    特别是在和狐鹿姑对比后,傻子都该知道只有日逐王左贤王才能救匈奴!

    与之相比,这一战损失的牲畜、人口以及土地,就无足轻重了。

    毕竟,西域本来就不是匈奴的土地。

    龟兹、尉黎,不过是两个奴隶而已。

    在先贤惮看来,显然,那些此战损失的军队以及仆从炮灰,能够为他的单于大业而死,真的是‘死得其所’,哪怕做鬼也该‘含笑九泉’。

    更是这些人的荣幸,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咳咳咳……

    先贤惮忍不住开始咳嗽起来。

    他在天山脚下的严寒雪夜中,没有能抵御住低温的侵袭,染上了风寒,迄今未愈。

    这无疑是一个隐患。

    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

    这个年纪,在汉朝或许很年轻,然而在匈奴,特别是孪氏中,这个年纪却已经是贵族最后的黄金岁月了。

    自尹稚斜单于后,匈奴经历了乌维、儿单于、句犁湖、且侯、狐鹿姑等五代单于。

    平均每代单于在位时间少于五年,平均寿命不足三十岁。

    像是先贤惮的父亲,甚至连二十五岁生日都没能过完就撒手人寰。

    而如今的狐鹿姑,只比先贤惮大两岁,却已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想到这里,先贤惮便忍不住愁上心来。

    他可不想和句犁湖单于一般,刚刚即位,便死在了单于之位上。

    这样想着,先贤惮就忍不住嫉妒起了汉朝的那个老皇帝。

    据说,那位老皇帝今年已经七十三岁,却依旧健康无比,前两年甚至还生了个儿子!

    而他已经熬死了七位匈奴单于!

    这简直……

    “坚昆王……”先贤惮忍不住让人叫来李陵,问道:“本屠奢听说,汉朝有益寿延年之术,强劲健体之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李陵闻言,笑了起来,答道:“不敢瞒屠奢,确实如此!”

    “臣之祖,乃是老子……”他不动声色的提醒对方。

    果不其然,先贤惮立刻就想起了听说过的李陵的背景!

    汉朝有名的古代大贤和孔子齐名的老子苗裔,祖上更是世代官宦,其直系祖辈更在秦代为大将!

    乃是真正的豪门!

    血统尊贵到连孪氏都自愧不如,让且侯单于主动将爱女下嫁。

    更是在右校王之外,直接将坚昆国作为嫁妆送给他。

    使得李陵成为了百年来,匈奴第一个拥有自己领地和部族以及军队的汉朝降将!

    上一个有这样待遇的人,还得追溯到冒顿单于时期的汉燕王卢绾。

    于是,先贤惮立刻就正色的对李陵道:“大王既是老子之后,必有益寿延年之妙术,还请大王赐教……”

    说完,先贤惮就对李陵正色一拜,态度非常尊敬。

    李陵看着,在心里嗤笑不已,甚至有些酸涩。

    “先贤惮今年才二十八岁,比我还小好几岁,却在想着如何益寿延年……”

    “这孪氏,真的是一代比一代烂啊!”

    “若其上位,恐怕匈奴必定败亡其手!”

    但嘴上,李陵却春风满面,一脸微笑的答应了下来。

    于是,接下来数日,李陵一边为先贤惮讲解益寿延年之术基本上都照抄的他听说过的方士之语。

    什么阴阳五行,什么养气修身之法。

    听得先贤惮如痴如醉,几乎沉迷其中。

    而在另一方面,李陵利用先贤惮对他的信任,以及他在先贤惮部将之中积累的威信,一点一滴的慢慢经营着他的势力。

    更借机将几个对他有敌意和提防的先贤惮大将,发配去了近海甚至是蒲类诸国。

    于是,在大军还未抵达焉奢国都员渠城之前,李陵便初步的拉拢了数百名贵族。

    更彻底掌握了先贤惮身边的武装力量。

    等到大军抵达员渠城近郊的时候,李陵甚至连先贤惮的王帐禁卫,也拉拢、控制和收买了大半。

    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李陵内心的魔鬼,就蠢蠢欲动起来。

    而先贤惮,也在他的控制下,开始恶化起来。

    短短数日,就从比较严重的风寒,发展到发烧、头疼。

    匈奴人简单原始的巫医,根本无法处理这种病症,只能惊慌失措的跳大神,举行仪式,向天神与万物祷告,更以奴隶祭祀。

    李陵更是在其中煽风点火,表面反对,暗地里支持和怂恿萨满祭司们。

    于是,先贤惮的病情迅速恶化。

    现在更是直接发展到了鼻涕横流,浑身疼痛,咳嗦不止,反复发烧,甚至战栗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李陵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于是,在一次服侍完先贤惮吃完药,趁其休息的空当,李陵趁机上前拜道:“屠奢,臣有一言,虽知不当,却也不能不说……”

    “古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今屠奢缠绵病榻,大军上下军心动荡,臣恐万一屠奢不幸,屠奢大业恐怕……”

    先贤惮卧在病榻上,他脑子和身体,本就已经差不多成了白纸,没有什么思维和思考能力。

    更要命的是,从前他身边忠于他的臣子,基本上都已经被李陵用各种借口支开甚至直接流放去了近海、蒲类诸国,乃至于危须等地。

    现在,在他身边的,要嘛是李陵的人,要嘛是对此毫无感觉的人。

    加之,他想了想,李陵说的很对!

    他病成这个样子,真的得好好考虑一下后世,安排一下未来了。

    于是,他看着李陵,有些感动的道:“坚昆王真乃忠臣也!”

    “本屠奢过去多有错怪……”

    “我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得好好考虑考虑了……”

    他仔细想了想,然后接着道:“我这一生生了十几个子女,但多数夭折,如今只有四子都隆奇或许可堪大任……”

    “只是……都隆奇年纪太小,恐怕难以服众啊!”

    “实在不行,或许只能去请我的堂弟,右谷蠡王屠耆来此了……”说到这里,先贤惮就忍不住叹息起来。

    虽然匈奴人有兄终弟及、叔侄相继的传统。

    但,讲真没有几个人愿意那样做。

    毕竟,人都是自私的!

    李陵听着,那里肯让屠耆来此摘桃子?

    那位右谷蠡王屠耆,李陵认识,甚至还很熟悉。

    此人,乃是句犁湖单于之后,更重要的是年富力强,而且不笨!

    于是,李陵便跪下来,哭着道:“屠奢,这怎么使得?”

    “若右谷蠡王来,屠奢诸子如何自处?屠奢的大业又岂不是要旁落他人之手?”

    “臣死都不会从命!”

    “臣只会忠于屠奢的血脉!也只会听从屠奢血脉之命!”

    在帐中的其他匈奴贵族见到这个情况,也都纷纷跪下来,磕头说道:“主人!主人!奴婢们也是如此,除了主人的血脉,其他任何人都不行,都不可能得到奴婢们的忠心!”

    先贤惮看着这个情况,真的是又感动又感慨,于是道:“坚昆王……还有诸位,都是我的忠臣!”

    “有坚昆王与诸位在,本屠奢此生无憾!”

    于是,他道:“既然坚昆王与诸位贵人都认为非我的血脉不足以继承大业……”

    “那么,便去将都隆奇抱来吧!”

    半个时辰后,一个不过三岁的小孩子,被抱到了先贤惮面前。

    先贤惮没有接过这个孩子,只是让人将其抱到自己榻前,然后对李陵道:“坚昆王,请大王背负我子……”

    他想了想,道:“就像汉朝的周公背负成王一样!”

    李陵闻言,内心喜不自胜,但表面上却是一副悲伤不已的样子,他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将对着一切依然一无所知的都隆奇抱起来,然后背到自己背上,站起来看向其他所有人。

    先贤惮看着这个场景,欣慰不已,他勉励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的道:“都隆奇,将为我这世子,万一我不幸回归圣山,都隆奇就继承我的穹庐、牲畜、奴隶和军队!”

    在场的匈奴贵族纷纷跪下来,对着都隆奇磕头再拜:“奴才们拜见小屠奢!”

    先贤惮又道:“若是万一……在都隆奇没有成年骑马之前,坚昆王为摄政!”

    先贤惮大声的说道:“就如周公一样……”

    李陵听着,狂喜不已。

    他想要的东西,终于拿到手里了。

    现在……

    先贤惮,已经没有价值了。

    但表面上,他却哭的稀里哗啦,和孩子一样,背着都隆奇,跪到先贤惮面前发誓:“屠奢放心,臣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必定辅佐小屠奢,光大屠奢的大业,中兴匈奴!”

    先贤惮听着,终于放下了芥蒂,躺在塌上睡了下来。

    而李陵则背着都隆奇,带着见证此事的贵族们,走出穹庐,举起孪氏的龙旗,走向大军。

    一路上,无数贵族、奴隶纷纷跪下来,趴到雪地两侧,向李陵以及他背上背着的都隆奇磕头,宣誓效忠。

    连一点反对声浪都没有出现!

    于是,李陵兵不血刃,成为了匈奴日逐王本部与别部的实际控制者。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使!

    在掌握和控制了兵权后,李陵立刻以先贤惮的名义,发布命令,召集西域诸国国王,宣布了先贤惮的命令。

    西域诸国国王,本来就已经为李陵所折服,如今有了先贤惮的背书,自是立刻纳头就拜。

    紧接着,李陵又以先贤惮的名义,派出使者,前往近海、蒲类诸国。

    将那些之前被他赶走的人,贬为奴隶,甚至直接处死!

    做完这一切后,李陵才带着匈奴军队,进入焉奢国都员渠城。

    接着,就是一场盛大的演技秀。

    在员渠城中,李陵白天背着都隆奇,拿着龙旗,处理和安置上上下下的伤兵,奖赏有功的贵族,提拔有功之士。

    更请来许多萨满祭司,为先贤惮日夜祈福。

    他不止一次的脱掉自己的衣服,光着膀子,哭着喊着请求萨满祭司们向天神祷告,请让他来用他的性命来交换屠奢健康。

    先贤惮的部将和贵族们,何曾见过这种场景?

    当即就为李陵的忠诚所感动,便是先贤惮,听说了之后,更是感叹道:“坚昆王真忠臣也!都隆奇托付给他,我放心!”

    于是,便放下了最后的警惕与戒备。

    而这,正是李陵所想要的!

    几天后,延和二年冬十月十二,匈奴左贤王先贤惮病卒于员渠城,遗命其子都隆奇即位,以坚昆王李陵为摄政王。

第一千零八十四节 权衡(1)

    长安的冬天,分外的难熬。UU小说

    入冬之后,就一直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所以,长安城内的炭炉与煤球,最近卖的非常好。

    大大小小的煤球工坊赚的盘满钵满。

    而靠着炭炉的温度,长安城的八卦党,非但没有和往年一样在这个季节消沉,反而变得比从前更活跃。

    在酒肆、街坊和闾里中,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一边烤火一边温酒吃菜的吃瓜群众们,纷纷开始了自己的键盘正治局之旅,人人都有化身当朝九卿的潜力。

    “听说了吗?贰师不听张蚩尤之言,轻敌冒进,吃了个大亏!”

    “可不是……俺舅舅的表叔在光禄勋做事,私底下听光禄勋的诸位明公暗地里议论,天子震怒非常,要拿贰师将军开刀!”

    “这么严重啊……”

    “当然!丧师之罪,从来不轻,更不提贰师还有矫诏不从这等大罪,此番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喽!”

    “……”

    宫阙之中,私底下的议论与猜测,比民间更多。

    特别是天子改变了内侍制度后,使得禁宫之中可以传出来的声音更少。

    这在保护了皇室**的同时,也加剧了流言与议论的传播力度吃瓜群众最喜欢的就是脑补了!

    便如现在,因为始终没有人得到过来自禁内的准确消息。

    于是,未央宫、长信宫、建章宫,上上下下的宫女宦官们,只要闲下来就会猜测和脑补天子可能的举措。

    各种流言蜚语,在宫阙内外喧嚣不已。

    丞相刘屈就在一天内听到三十八个来自宫阙之中的不同版本的流言。

    这让这位大汉丞相一日三惊,寝食难安。

    因为无论那个版本,最终指向的结果对他和他的姻亲而言,都是极端不利的!

    特别是有些版本中,有人声称,天子已经决定最终解决整个李广利集团。

    而且,说的有鼻子有眼,由不得刘屈不担心。

    这使得刘屈不得不每天入宫,面见天子,以寻求解决方案。

    可惜,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都无法从天子嘴里得到任何一个他想要听到的字。

    虽然心里明白,这是帝王心术。

    乃是君王用以控制臣下的方法之一。

    天子未必就真的下了决心,要彻底颠覆当前的朝局。

    然而,明白归明白,刘屈却不能不害怕,不能不恐惧。

    因,他不敢不害怕,而且他确实怕了。

    登上过云霄的人,怎么舍得下来?

    和往常一般,刘屈照例一早就来到了宫阙下,等待宫门开启。

    灰蒙蒙的雨雾中,气温低的有些吓人。

    哪怕带了炉子,放在马车里烤火,刘屈也依然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

    漫长的等待,让他手脚冰冷、麻木。

    “丞相……”雨雾中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靠到刘屈的马车旁,从对方马车中传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您又来入宫了?”

    刘屈掀开车帘,侧头看去,道:“执金吾为何也这么早?”

    坐在对面马车中的贵族掀开车帘,看了过来,正是如今已迁为执金吾的韩说。

    韩说侧目看着刘屈,笑了起来,拱手道:“下官奉诏入宫,不想却遇到了丞相……”

    刘屈听着,立刻问道:“陛下唤执金吾入宫是?”

    韩说笑而不语的摇摇头,然后放下车帘。

    刘屈见了,脸色一变,心里忍不住暗骂起来:“太猖狂了!”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韩说确实有狂的起来的筹码。

    汉家公卿数十家,食禄秩比两千者无数。

    然而,迄今为止,唯一一个第二代里能有人才的,就是韩说家族了。

    其子韩文如今已是雁门太守了。

    这是汉家公卿子弟里,第一个担任太守的。

    而且,政绩斐然,风评良好,受到雁门上下称颂。

    其名声在长安都有耳闻。

    这也就算了!

    关键,韩说的爱女韩央,如今在那张子重身边!

    这就不得了了!

    现在,傻子都知道,在贰师将军李广利受挫西域之后,那位鹰杨将军已经在事实上成为了帝**方的最高将帅。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其威权恐怕会凌驾于满朝文武之上,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有一个女儿在其身边,对韩氏来说,等于未来三五十年,都有了依凭。

    不止刘屈,长安城内谁不是羡慕嫉妒恨呢?

    韩说却是没有再理会刘屈了,他挥手吩咐:“继续驱车,入宫!”

    “诺!”赶车的车夫立刻应了一声,挥起马鞭就赶着马车向前。

    而此时,一个坐在韩说对面的男子,却是抬起了头,对韩说道:“主公如此,臣恐丞相或会记恨在心……”

    “记恨就记恨好了……”韩说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哪怕刘屈此番可以涉险过关,也不过是一个蹩脚丞相,恐怕还不如当年的牧丘恬候!”

    帝国历史上有三位泥塑丞相。

    牧丘恬候石庆以无可争议的优势,勇夺第一名的头衔!

    想当初,石庆为相的时候,其在政务上根本没有任何插嘴的地方!

    以至于连石庆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多次请辞,但都被天子强行按下来。

    彼时,年富力强的天子,需要一个石庆那样的傀儡丞相来当挡箭牌。

    但现在……

    已是垂垂老矣的天子,需要的再非傀儡,而是一个真正可以帮他做事的人。

    换而言之,在韩说看来,刘屈的宰相之旅,已经抵达终点。

    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被掳夺、贬斥甚至问罪,不过是天子还没有最终想好罢了。

    可以这么说,李广利回师之日,就是刘屈罢相之时!

    故而,对韩说而言,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以后恐怕就找不到像现在这样,可以肆意羞辱和打击一位大汉丞相的机会了。

    ……………………

    刘屈直勾勾的看着韩说的马车,消失在雨雾中,进入那扇朱红色的宫门之内。

    良久,他终于叹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吾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感受了!”

    就在月前,韩说见他还得赔笑脸,还得小心翼翼的说话。

    甚至需要将他的意见,作为执金吾内部的行事方针。

    然而现在,却是**裸的开始公然羞辱与挑衅他了。

    可惜,他却只能生生忍着,甚至不能回击。

    回击就是给对方机会,让其获得一个借口。

    更可能触怒天子,使得那位陛下觉得自己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不过,这个仇,刘屈却是记了下来。

    “若无能度过这一关……”他握着拳头,在心里发誓:“今日之事,必百倍偿还!”

    …………………………

    令居塞内,张越等到了确凿的消息。

    贰师将军李广利已经班师,他除了在龟兹的都延与尉黎的渠犁以及轮台等要地留下部分防御力量外,主力已经开始陆续从西域回撤。

    第一批骑兵甚至已经撤入了楼兰境内。

    这让张越终于放下了心里的石头,同时也对李广利有所改观。

    他最怕的事情,莫过于李广利和历史上一般,昏了头,孤注一掷的率军在冬季的暴风雪之中继续进军。

    那,张越就不得不插手此事,去将汉军带回河西了。

    还好,李广利现在还没有被逼到绝路。

    而跟着这个消息,一起抵达令居的,还有一个熟人李广利的副将兼绝对心腹李哆。

    李哆的来意,张越不需要去见就明白。

    无非是来交易的。

    交易内容也是显而易见的大抵应该和李广利目前的困境有关。

    左右无非不过是想要利用张越的影响力,甚至借助张越的力量来度过他们面临的难关。

    讲道理,张越也仔细想过与李广利结盟。

    显而易见的,若能借此机会,与李广利联盟,好处是毋庸置疑的!

    首先,张越将获得一个良好的开端。

    至少可以省去他数年的经营时间,完全可以顺利的接掌河西,接掌整个对匈奴作战的事务。

    李广利在河西经营十余年,势力盘根错节,而且掌握着大量的第一手对匈奴的资料。

    这些资料里,包含了无数他所急需的西域地理、水文、人文以及漠北道路、山川、河流的情报。

    这些东西,无疑都是非常宝贵的。

    更是需要时间和精力来搜集的。

    其次,便是一旦张-李联盟达成,那么至少在未来数年,张越都不需要再担心朝堂内有人扯他后腿。

    只是……

    值不值得?

    能不能做到呢?

    这两个问题,张越一直在思考,所以也就借故一直没有去见李哆。

    想了差不多三天,张越才算有了些决心。

    但依然不够坚定。

    毕竟,李广利这次这个跟头栽的实在有些大。

    丧师之罪,加上先前的矫诏、软禁天子使者,几乎可以让其毫无翻身的余地。

    哪怕极力争取,最多也不过是得到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而已。

    要知道,现在盯上李广利的,可不仅仅是他过去的仇人了。

    现在的李广利集团,就像一头海洋中的受伤流血的鲸鱼。

    围绕在其周围,想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毕竟,李广利集团,可是关系着上上下下,数百名两千石,千余名千石,上百个关内侯、封君,十几个列侯的位置。

    只要其倒下去,这些位子就空出来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绝人仕途,就是刨人祖坟了!

    张越很清楚,他要是这么做了。

    很可能几乎是马上,就会为他招来一大波暗中的仇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奇怪,这就好比后世两个国家打仗,结果第三国强势介入,中止战争。

    但通常不是第三国受到尊敬,他得到的通常只有仇恨!

    现在也是一般,张越很清楚,他若介入此事,拉李广利一把。

    很大可能他只会得到李广利一方虚假而廉价的好感,却极有可能让那些等着吃李广利集团腐肉的家伙恨之入骨。

    总的来说,是得不偿失。

    更麻烦的是,这个事情还充满了忌讳与禁忌。

    毕竟,李广利做的可不仅仅是轻敌冒进。

    已经显示出来的情报表明,李广利为了军功,先是对天子诏书阳奉阴违,搞得范明友与他的护羌校尉上下愤恨不平。

    接下来,又为了引诱匈奴入套,间接导致轮台失陷。

    最后更是接连犯下矫诏、忤逆天子,乃至于软禁钦使等大罪!

    想要洗地,空间很小,而且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天子误会。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两个军方大将联盟?

    长安天子睡觉的时候,能睡踏实?

    当初,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都不敢搞这种事情。

    卫霍集团发展到中期,就已经是斗争多于合作了。

    甚至发展到针锋相对,一度你死我活。

    这不止是利益相争,也有正治考量。

    然而,即使有这么多的禁忌与难处。

    张越却依然发现,似乎拉李广利一把,得利要更多一些。

    和其他人不一样。

    其他人,需要处心积虑的经营人脉,维护关系,千方百计的维持一个好名声,尽可能的减少仇人,增加盟友。

    但张越现在却已经到了迫切的需要一批仇人的地步。

    不然的话,继续发展下去,张越感觉自己很可能会被皇权所忌。

    当年,连瓒候萧何都需要自污。

    何况是张越?

    换而言之,其实仅仅是为了招仇树敌这一点,他也该去拉李广利一把。

    其次就是拉李广利一把,可以稳定朝局,避免政局动荡。

    要知道,一旦李广利集团骤然倒塌,这个权倾朝野十余年的超级势力一崩盘,必将引发连锁反应。

    去年公孙贺父子倒台,引发的动荡,到现在都还未完全停止呢!

    公孙贺父子这样的废物,都能有这样大的影响力,李广利集团若忽然垮台,正坛上的暴风恐怕会刮上好几年。

    说不定还会引发一场巨大的争斗就像历史上,李广利集团倒台后的风波一样。

    张越可一点都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

    与之相比,他宁愿李广利和他的集团继续留在这个舞台上。

    还是那个理由比起熟悉的敌人,陌生的朋友更致命!

    至少李广利集团的目标是可控和可见的。

    这就是正治。

    没有对错,只有利益。

    没有原则,只有得失。

    不过,想明白归想明白,张越依然是忌惮的,谨慎的和小心的。

    在没有确定之前,他选择沉默。

第一千零八十五节 权衡(2)

    张越可以冷处理。www.uu234.ccwww.uu234.cc

    李哆却等不了了!

    贰师军和居延都尉的损失,是绝瞒不了太久的。

    只要大军一回玉门关,全天下都会知道李广利祸国殃民,而他们这些李广利的嫡系部将,更将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沦为棋子,永无出头之日!

    只要想想大宛战争结束后的事情,李哆就能知道,这次的风潮会有多大了!

    大宛战争结束时,不过是大军有一部分还留在西域,都能被人造谣李广利不怜士卒,归者十不足一。

    更传出了大宛一战,汉军死者五万余的惊天谎言整个大宛战争,前后四年,汉军投入的总兵力,也就不过四万余……

    换言之,在大宛战争中参战的汉军士兵,平均每一个人死了不止一次。

    如今,汉军真的损兵折将了。

    传回长安,恐怕就不止是不怜士卒了。

    说不定,一个当代马服子的名头马上就能安上来。

    而整个汉军上下,恐怕都得在长安人嘴里平均死个三五次。

    这不奇怪!

    当年,天山战役的时候,长安就曾有流言说李广利大军战死三万多……

    可问题是,当时李广利麾下统共也就三万骑其中有一万,还是负责后勤辎重的后卫骑兵……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汹涌的民意,将推动朝堂,对此事采取一刀切的政策。

    那时,不止将主李广利将下场凄惨。

    李哆自己这样的心腹亲信,难逃一劫。

    最可怕的,恐怕是连底层的士卒也将被牵连。

    甚至战死、牺牲者,统统被污名化。

    他们的牺牲将白白浪费。

    不会有抚恤,不会有优待,其遗孀父母子女,统统将活在他人的白眼之中。

    更要命的是,恐怕连已有的战功,都可能不会有兑现的时候。

    这样的恐怖未来,绝不是脑补。

    历史上,已出现了许多次!

    譬如吕后长兄悼武王吕泽,辅佐高帝,平定天下,军功在诸功臣中名列前三,可与韩信、萧何媲美的大人物、军事领袖。

    但是,在现在有几个人知道吕泽?

    其部将,又有几个人在史书上留名了?

    吕泽前车之鉴,如此明显,李哆怎能不恐惧?!

    所以,在令居这几日,他是疯狂的结交朋友,想尽办法的探听消息,拉好感。

    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可能是白费功夫,然而这却是他唯一的办法了!

    终于,在等待了数日后,李哆得到了通知:鹰杨将军于护羌校尉官邸设宴款待李公。

    这让李哆既紧张又兴奋。

    便连忙开始打扮,做好准备。

    等到晚上的时候,一个官员来通知:“李公,鹰杨将军有请!”

    李哆于是连忙戴上冠帽,系上绶带,跟上来者,前往护羌校尉官邸。

    此时,天已经黑了。

    北风呼啸在令居塞中,刺骨的寒风,让李哆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望着眼前的黑夜,他不由得忐忑起来。

    他知道,此行将决定他与他的将主以及部下等十几万人的荣辱存亡。

    因为……

    现在的局势下,唯一有可能并有能力救他们的,就是那位鹰杨将军了!

    其他人都不行!

    在忐忑中,李哆走入护羌校尉官邸。

    一进大门,熊熊燃烧的篝火盆便映入眼帘。

    几盏油灯挂在墙壁上,将官邸的院落照的犹如白昼一般光明。

    李哆知道,这些油灯中燃烧的是大司农的海官衙门的最新特产来自大洋,名为鲸的巨兽油脂所提炼的灯油。

    传说,最初大司农的海官衙门,捕得那些巨兽,提炼了油脂后,并不知道用途。

    还是经过那位鹰杨将军指点,方才如梦初醒。

    于是,这些油脂被用来照明、润滑以及保养军械。

    结果效果好的出奇,就是现在连长安宫阙之中的宫灯与贵族家庭的日常照明,也开始弃桐油而取鲸油。

    不过,鲸油价格昂贵。

    一桶便直数千钱,只有真正的顶级贵族与豪商才能用之每日照明。

    一般的贵族、两千石,便只能买个几桶,专门用于书房照明。

    想着这些事情,李哆便不由得感慨起来:“张鹰扬,真不愧留候之后啊!”

    “进可决胜万里,退能运筹帷幄,文可亩产七石,武能封狼居胥!”

    可惜,这样的人物,与他和其将主生于一个同一个时代。

    而且,对方现在正如日初生,朝气蓬勃,而己方却已然腐朽堕落,垂垂老矣,再不能饭。

    不然,也不用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居然只能向一个年轻新贵哀求,恳求对方出手相助。

    这样想着,李哆内心就忍不住哀伤起来。

    因为他明白,今天之后,无论事情的结果是怎样?

    结局都只有一个鹰杨将军独自威武,而贰师系跌落云端,再也不可能作为一个强大到足可影响国策的势力而单独存在了。

    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变成一个二流势力,苟延残喘罢了。

    “李公请!”引领的官员,推开一扇门,对李哆拱手道:“将军已久候明公多时矣!”

    李哆点点头,提起绶带,跨过门槛,进入里面。

    一进其中,李哆就感觉到浑身都温暖了起来。

    室内的温度,恍如初夏。

    几盏鲸油灯,将这其中,映照的宛如百日。

    他微微抬头,便见到了那位久别的年轻人,如今的大汉英候、鹰杨将军,帝国最高秩比最高的常设将军。

    天子所赐的白旄黄钺,便放在其身侧。

    但偏偏,这位鹰杨将军,却生了一副书生模样。

    看上去文质彬彬,肤白、体态修长,似乎风一吹可能就要栽倒。

    但李哆知道,这些都是表象!

    他眼前的这位,是真正的猛兽。

    披着人皮的怪物!

    手碎长戟,生撕虎豹,都只是这位过去的事迹。

    现在,这位是真正的千人敌、万人敌。

    是一人灭一军的bug!

    其北征之战上,有无数人亲眼目睹过他的恐怖形态。

    无论乌恒还是匈奴,在他面前都如草鸡瓦狗,被他生生撕碎!

    更曾在参合坡,上演了一人破百骑的壮举!

    简直不是人!

    漠南草原的乌恒人,都将其视为真正的兵主在世,是神明一般的人物。

    李哆听说,如今,在幕南诸部,张蚩尤三个字,堪比仙神。

    其香火祭祀,甚至遍布了整个漠南草原,还发展到了扶余、丁零、匈奴诸部之中,连西域都能见到祭祀和信奉这位的匈奴贵族!

    李哆就曾亲手从一个匈奴贵族的穹庐,搜到了一个泥塑的‘汉兵主张蚩尤之神像’的祭台。

    据俘虏所言,这位汉家大将,现在已经是匈奴人眼中的魔神。

    其业务范围,更是已经从战争,扩展到了守护牲畜、保佑母婴等职责。

    尤其是母婴守护的业务,使得其在匈奴国中,影响力不断泛滥。

    上至贵族,下至奴隶,都有信奉和供奉之人。

    传说,连孪氏都有贵族在悄悄供奉和祭祀……

    在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李哆当时的表情就和日了狗一样。

    如今,正面看着这位匈奴人嘴里的魔神,乌恒人眼里的救世主,汉家军民嘴中的军神。

    李哆不知道为何,心中忽然产生了奇怪的念头:“若世无张子重,如今这世界又将是个什么样子?”

    “是更好?还是更坏?”

    答案,他已经有了。

    所以,他上前长身一拜,恭敬无比的拜道:“末将李哆,拜见鹰杨将军!”

    “李公免礼!”端坐于上首的那位年轻权贵,微微一笑,和当初一样轻声笑道:“一别多日,却不想能在令居与李公再相逢!”

    “请李公向贰师将军转达本将的问候!”

    李哆连忙再拜:“将军厚爱,末将必定转达!”

    “请坐……”对方笑着起身,走上前来,扶着李哆,坐入席中,然后又命左右端来酒水点心,然后招呼起来:“令居苦寒,不如长安,只好略备薄酒,款待明公,还望明公不要介意!”

    “岂敢!”李哆连忙举起酒樽敬道:“能得将军不弃,亲自招待,末将感恩戴德!”

    于是便将手里的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

    “贰师将军近来可好?”张越笑眯眯的看着李哆问道。

    李哆闻言,立刻顺杆说道:“不敢欺瞒将军,贰师将军近来有些不顺……”

    “此伐匈奴日逐王先贤惮,虽则夺其辎重,将之逐出天山以北,然而……”李哆小心的选择着措辞:“却不意为叛徒李少卿所设计,于天山脚下略有挫折……”

    “索性战前的战略基本达成,故而贰师将军特命末将来此向将军足下汇报……”

    “汇报?”张越眯着眼睛,满含笑意。

    “然也!”李哆却是直起腰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将军如今为鹰杨将军,秩比中两千石,天子钦赐左白旄右黄钺,为诸将之首,天下之帅,贰师将军亦天子臣,闻将军在此,安敢不遣使来告?”

    这个马屁,真的是拍的整个官衙内外的张越部将舒服无比。

    许多人甚至飘飘欲仙起来。

    毕竟,来者可是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得力助手,左膀右臂,更代表着李广利亲自来此。

    他居然能伏低做小,将姿态放低到这个程度。

    真的很了不起!

    许多人一下子就对李哆和李广利产生了好感了。

    当然,这种好感对两个不同的势力来说,廉价的如同长安花街柳巷之中的妓女的笑容。

    只要愿意,分分钟都可以翻脸不认人。

    但,至少在此刻,大家都很高兴。

    特别是续相如和辛武灵,更是忍不住微微抿起嘴唇来。

    连李广利都低头了?

    那岂不是说明,自家立刻就要起飞?

    未来之天下,必是自家的天下!

    张越却只是笑了笑,道:“贰师将军太折煞鄙人了!”

    “请李公转告将军:天子之臣,无有高低贵贱,皆为陛下社稷而效命而已!”

    心里面,张越和镜子一样清楚。

    李哆现在之所以跪舔,不过是想他出手拉一把李广利。

    然而……

    没有点实际的好处,凭什么让他出手?

    还是那句话正治没有对错,没有原则,只有利益得失!

    作为一个派系的首领,张越对此有足够清晰的认知。

    为了防止自己膨胀,他现在甚至命韩央每天早晚提醒他一遍:张子重,你不是一个人!你身系数十百万人荣辱生死!若为一时之快而肆意妄为,汝一人之伤也就罢了,牵连无辜士民,波及数十百万人,于心何安?!

    这样做的效果非常明显!

    张越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情,特别是对外的事情的时候,都会斟酌再三,仔细思量。

    因他清楚,他必须做到毫无差错!

    也决不能因自己的好恶,而影响大局!

    铁憨憨似的,只顾自己,受伤的必定是他的家人、朋友、部将与追随者。

    就如现在,哪怕他有心拉一把李广利来平衡朝局,稳定正局。

    但是,若没有足够的让他满意的好处。

    李广利有多远滚多远!

    大不了,不过是等李广利垮台的时候,去捡漏罢了。

    又不是没见过人捡漏!

    大毛崩了的时候,兔子捡漏的姿势,就是教科书级别的示范!

    李哆是个聪明人,听着张越的话,立刻秒懂了其中的意思。

    对此,李哆毫不意外。

    他甚至狂喜了起来!

    榷市上最怕的不是有人漫天开价,而是无人问津。

    有人开价,就意味着有达成交易的可能性!

    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欢喜,李哆再次上前一步,拜道:“将军,贰师将军此番命末将前来,特地给将军带来了一件礼物……”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条缠起来的圆筒,然后放到地上,打开其封装,露出藏在里面的事物数十张长达七尺以上,宽一尺五寸的白纸。

    李哆将这些白纸捧在手中,呈递到张越面前,说道:“将军请看,此乃贰师将军命末将所献之西域地理、河川并漠北地理山峦图……”

    “此外,西域诸国王室简报及其国土、人口、胜兵也各有所述!”

    张越听着,立刻郑重的接过这些白纸,脸上欣喜若狂,一边看一边赞道:“贰师将军真是有心了!有心了!知吾好历史地理,便以如此重礼相送,请明公待转达感谢之意!”

    这些地图、文字与情报,不止是地理、情报。

    更代表一种仪式李广利在用这些东西告诉张越:只要大兄弟可以拉我这一把,那么西域、漠北的种种一切,俺都愿双手奉上!

    而这正是张越想要的态度!

    救你可以!

    但,地盘得给我!

第一千零八十五节 壮怀激烈

    李广利既然表明了态度和诚意。www.uu234.ccwww.uu234.cc

    张越自也不能不回馈一下,他命人收起那些白纸,然后对李哆道:“贰师将军困于天山之事,吾亦有所耳闻……”

    李哆马上竖起耳朵,认真的听了起来。

    就听那位鹰杨将军道:“这样,待贰师班师,吾亲往休屠泽以迎!”

    休屠泽,是河西地区的大泽。

    其位于武威郡郡治所在武威东北,狐奴水注入其中,形成了一个影响方圆数百里的湿地沼泽地区。

    更重要的是,休屠泽在胭脂山以西,而众所周知的一个地理常识是整个河西,按照水系划分,可以分为弱水流域、狐奴水流域、籍端水流域。

    而按山川划分,则可以分为祁连山地区、合黎山地区、龙首山地区、乌鞘岭地区。

    休屠泽,刚好位于这两个划分体系的核心!

    狐奴水自东而来注入其中,而其西向流出的水,又注入弱水流域。

    其东部的高地为合黎山山脉,其西部的山川则是龙首山。

    龙首山东部,有一段突出的山脉,其山川向北走,横切整个河西地区,这就是著名的胭脂山。

    匈奴人曾经最重要的经济山川之一。

    而休屠泽向北望就可以看到胭脂山。

    故而,休屠泽自古就是东西交流的咽喉要塞。

    是控扼河西的战略要地!

    张骞西使,曾从此地经过。

    霍去病伐河西,亦将此地作为其攻击的战略目标。

    匈奴人更清楚其重要性,曾在此布置了一个强大的部族休屠。

    又在休屠以西,命浑邪王守备弱水。

    并在两地建立了城市。

    汉得河西后,在休屠故地建立了武威郡,又在其南方,合黎山与龙首山的南部,建立了张掖郡。

    所谓武威,字面意思,张掖亦如是。

    以武威之,为国张掖。

    故而,哪怕是现在,休屠泽以及其附近的姑臧城,依然是汉家在河西的统治核心,更是联系整个河西的交通枢纽,大动脉所在。

    无论是河西的驿道,还是从驰道延伸而来的汉官道,都在其境内交汇。

    此地更是汉军西进或者东撤的主要通道。

    同时,还是汉室在河西最大的移民聚集区与农垦基地。

    整个休屠泽地区,至少有两万户移民以及数十万亩垦地。

    乃是河西的明珠!

    故而,张越的表态,等于告诉李哆我将亲自去休屠泽与李广利举行首领会谈,协商进一步的事宜!

    这确实是一个积极信号。

    表明了这位鹰杨将军的诚意我愿意拉李广利一把。

    自然,剩下的就是开价和还价的问题了。

    只要两边都不跳,懂得取舍,交易达成几乎是板上钉钉!

    但是……

    李哆却根本等不及了。

    因他知道,如今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重要!

    一旦事件在长安发酵,并引发天下舆论讨论,那么,恐怕天王老子都救不了李广利和他的部下。

    所以,李哆试探着道:“将军,天子重臣,国家肱骨,能否请将军向陛下进言一二河西之事?”

    “嗯?”张越笑着问道:“河西何事?”

    李哆叹了口气,无奈的道:“将军有所不知,河西新郡,历代以来移民除免三年田税外,其他刍、算赋皆不能免……”

    “而河西之土,产出贫瘠,人口稀少,百姓苦此久矣!”

    “愿将军为民做主,向陛下进言,请免河西百姓算赋、刍及他杂税!”

    这个事情,过去一直是由李广利来推动的。

    是李广利控制和主管河西四郡以及对外事务的最重要象征之一!

    想想看,一个将军,却在为百姓民生问题发声,而且,常常能得到天子赞同,减免当年赋税、徭役。

    试问若是这样,这位将军哪怕没有河西四郡的名义官职,又有何妨?

    他在实际上和事实上,确实会是河西的主宰!

    这个办法,更是最快速、最简单,最容易让百姓和官员知道河西到底谁说了算?

    如今,李哆亲口请求张越取代李广利去向天子请求、并争取得到天子批准。

    这意味着什么?

    太清楚不过了!

    只是听着这个话,续相如和辛武灵都已是笑的满面红光。

    而其他在场部将,更是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河西四郡,虽然人口稀少,寒苦贫瘠。

    然而,其地位却是高于天下郡国,乃是汉家第一等的军国政区。

    这么说吧,河西四郡,任意一个太守、郡尉,都有入朝为九卿佐官甚至直接担任九卿的潜力、资格。

    居延都尉、姑臧令、张掖威、遮虏校尉这样的重要职务,甚至是由至少超过其实际官职秩比的大将、名臣所担任。

    譬如李广利,便以贰师将军兼任了居延都尉。

    而上一任的居延都尉,更是霍去病六虎将之一的路博德!

    张越听着,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假作震惊,道:“河西民生,竟惨苦至斯?吾实未曾料也!必上表陛下,以谈此事!”

    这个事情,几乎是只要他上表请求就必定批准的。

    因为河西的田税、算赋、徭役等等税收,朝堂本来就没指望真的能收上来多少。

    事实上,留着这些项目而不直接取消,正是一种统治艺术一方面,通过间隔的减税来稳定统治,收拢民心,鼓励移民,另一方面,又通过低烈度的税收政策来潜移默化的强化统治基础。

    李哆却是痛苦的心脏都在破碎,但却又不得不赔笑道:“将军仁厚,末将谨代河西百姓谢之!”

    说着就脱下冠帽,恭恭敬敬的一礼。

    这一礼,他行的很慢,很痛苦。

    因他明白,这一礼后,他与李广利以及无数同袍、同僚,十余年的经营与建设,统统都将成为眼前这位的嫁衣。

    他们的努力,他们的汗水,从此将无人提及。

    河西四郡,从现在起,正式换了主人。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谁叫他们搞砸了?

    谁让他们有求于对方?

    而且,这是唯一的生机和生路。

    李哆甚至不得不承认,即使如此,他和李广利以及其他人都得欠下眼前这位鹰杨将军一个大大的很可能此生都很难偿还的人情!

    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可不是轻易能偿还的了的!

    …………………………

    张越目送着李哆那悲呛孤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霸王末日,猛虎暮年,不过如此!”

    李广利集团,不久前还是帝国第一档的超级势力。

    其部将遍及朝野,其势力渗入到方方面面。

    麾下精锐精骑五万,更领有对外征伐大权,仅仅是列侯,其便有十余位,关内侯、封君、两千石数以百计,千石无可计数。

    然而,一个眨眼的功夫,这个曾经的巨无霸,便迅速坠落。

    如今更是不得不断尾求生,放弃其起家和根本,来换一线生机。

    亲眼目睹和见证这一事件,作为另一极,张越怎能不感慨,如何不感叹?

    这让张越意识到,什么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也让他内心产生了危机感和急迫感。

    于是,他回忆起了去年夏天,在骊乡的长水河边的那个黄昏,自己当时的心情与心境。

    “这世上……靠山山倒,靠人人倒……”

    “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身!”

    “故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

    “独有自身就是武则天,方能主宰命运,控扼咽喉,甚至养小白脸……”

    想到这里,张越眼中闪现过一丝不明的精芒。

    经过这个事情,张越已经彻底醒悟了一个事实他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且拥有不受任何外力影响的能力!

    这世界,治世之能臣,从来层出不穷。

    管仲之佐齐恒公,孙武、伍子胥之佐吴王夫差,李斯之佐秦始皇,萧何之佐高帝,张苍之佐太宗……

    未来更有无数英雄豪杰,通过辅佐雄主明君而留名青史。

    然而,事实证明,这些英雄豪杰,并非总是能如意。

    所谓君臣相得,差不多只存在于话本小说戏剧之中。

    事实上,君臣总是在摩擦与对抗之中。

    旁的不说,汉代名相,奠定了文景之治的北平文侯张苍就晚景惨淡。

    至于武将?

    负面例子就更多了。

    远的有孙武、吴起,近的有韩信周勃周亚夫。

    未来更是有着岳武穆岳爷爷这样的悲剧英雄!

    张越很清楚,当地位和权势到了他这个地位,未来的道路,已经窄到了一定程度,而且必然会越来越窄!

    尤其是,当他的军功越来越多后,打下的地盘越来越多之后。

    朝堂上的忌惮、诋毁、猜忌与打压、限制,必然接踵而来。

    现在可能看不出来,但等到匈奴败亡,西域易主。

    必然到来!

    古人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是而已。

    当然,他早有预算,想过扩大战场,扩大战争。

    通过不断远征和掠夺,来不断减少风险。

    然而,到现在,在今天,张越已经明白和醒悟了。

    他那样做,不过是饮鸩止渴,不过是减缓那一天的到来!

    但在事实上,那一天必然到来!

    就和宇宙必然走向熵增,并最终步入大破灭。

    这不是人的个人意志可以扭转和转变的。

    毕竟,连阿斗都知道,不能让诸葛亮过的太舒服,得想办法撤后腿,不然,自己等于一个傀儡!

    而没有君王会愿意当傀儡!

    当今天子,或许不会介意。

    但太子呢?

    刘据会眼睁睁看着张越这个他老爹的宠臣,他儿子的辅佐大臣,取整个国家的军政大权,让他做一个泥塑雕像?

    刘据之后,上位的刘进,在他即位为帝后,还能不能忍受他曾经的‘朋友、左右亲信’,继续执掌国家大权,甚至为他规划和制定内外大政?

    就算他们愿意。

    朝堂上的节奏大师和野心家难道就甘心了?

    他们不会造谣,不会搞事情吗?

    周公恐惧流言之时,镐京的成王内心是怎么想的?成王是否真的和史书上一般,对周公无限孺慕和敬重?这个,没有人知道,但张越却知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的另外一个可能的真相太甲杀伊尹!

    至于诸葛亮出祁山之日,成都的阿斗,在心里面想什么?恒温三次北伐,尽心竭力,结果又是什么?

    史书上和故事里,都有着答案。

    身为穿越者,知道了这些事情,又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与正治的黑暗龌龊。

    张越真的很难再傻白甜的自我催眠。

    他明白,也清楚,自己必须拥有能力。

    拥有在面对十二面金牌的时候,可以无视其乱命,甚至拨乱反正的能力。

    拥有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掌握自身命运的力量!

    这并非野心作祟,也不是想要当王莽、曹操。

    而是……

    一种基于自我防御的心理下的本能反应。

    想到这里,张越就看向左右,轻声道:“诸公,诸君!”

    “河西及河湟,将成为吾与诸君、诸公以及诸将士的家……”

    “未来数载,请诸公、诸君,与吾同心协力,共建大业!”

    众人闻言,全部起身,在续相如与辛武灵的带领下起身拜道:“愿从将军,效忠天子,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张越听着,点点头,道:“得诸公之佐,河西、河湟,必为塞外秦中,塞西河洛!”

    只是……

    他扫了一眼眼前的这些人。

    有年轻的贵族子弟,有意气风发的寒门之后,也有世代将门之子。

    有他亲自提拔、培养和看着成长起来的。

    亦有听说他名声,抛弃所有追随而来的。

    更多的,则是由国家分配而来的。

    无论哪一种,在现在来说,都是精英、人才。

    可是……

    以后呢?

    将来呢?

    旁的不说,上次回师长安,张越可是亲眼看到了他曾看好的年轻将领和优秀军官是如何堕落的?

    他们又是怎样在花街柳巷,醉生梦死的。

    若这个情况持续,张越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些人会变成累赘和负担。

    到那时,他和他的势力,也将变成像李广利集团那样的军功机器。

    休说改变世界,引领变革。

    恐怕连张越都要无可避免的成为一个腐朽堕落,没有进取之心的官僚贵族。

    那样,对这个世界有何益处?

    穿越这一回,有那么大一个金手指,岂不是成为了笑话?!

    所以,张越站起身来,看着众人,忽然郑重的道:“有一言,吾说在前头……”

    “吾有大志,欲兴太平而建小康,佐天子而治齐三代,令万邦来朝,天下咸服!”

    “故而,吾走的可能会有些快……”

    “诸公若不能跟上吾的脚步……”

    “吾是不会停下来等的!”

第一千零八十八节 绝望

    半个月后,积雪已经铺满河西的山川,河流、湖泊都已经被冻结。www.uu234.ccUU小说

    牧民们,开始赶着他们的牲畜转场从河西走廊,向更温暖的河朔地区进发,前往阴山脚下寻求庇护。

    这是河西牧民一年中最重要的迁徙时间!

    上百万牲畜,被无数人驱赶着,沿着冻结的河道,向着南方进发。

    他们会用一个月时间,跨越一千多里的道路,最终抵达阴山,并在那里度过整个寒冬与早春,于第二年的晚春回归。

    参与这场伟大迁徙的,基本都是辉渠、休屠等族的牧民。

    汉家在河西修筑和建设的驿道以及驿站,为他们的迁徙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令他们可以免于迷途,免于在野外遇险。

    故而,这些部族都是铁杆的亲汉派。

    大鸿胪的属国都尉的主力,就是由河西内附部族组成。

    随着这些牧民离开,河西一下子就显得有些空荡荡。

    山川之中,再也见不到放牧的牧民与他们的牲畜群。

    只剩下了定居于此的移民与熟羌。

    张越带着鹰扬旅,策马走在驿道上,鼎盛的军容,让沿途百姓纷纷侧目。

    接近休屠泽附近的姑臧城时,更是引发了轰动!

    没办法,鹰扬旅是当代最拉风的骑兵!

    几乎不可能有这支骑兵,在外型和卖相上更出色的骑兵了。

    全军一千五百骑,全部是优中选优后的精锐!

    身高不低于七尺,体重不少于三百汉斤,人人装备了适合骑兵的皮甲。

    这支皮甲是以海官衙门所捕获的鲸鱼皮硝制后制成,轻便而坚韧。

    装备的马刀,更是雪亮锋利。

    这样一支军队,以作战状态散开,行走在驿道上,雄性荷尔蒙爆棚,自然立刻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毕竟,这是一个推崇大丈夫,审美主流强调阳刚与勇武的时代。

    当鹰扬旅抵近姑臧城时,李广利率着他的亲兵亲自出迎。

    “来者可是鹰扬将军张公讳毅?”李广利远远的就大声问道。

    “正是!”张越高声答道:“敢问尊驾是?”

    “鄙野嘉人李广利,见过鹰杨将军!”李广利高声作答。

    两人这一唱一和,便在表面上消弭了‘国家大将私会’的嫌疑。

    传到长安,别人也没办法将这个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毕竟,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军回师,途径休屠泽的姑臧城,乃是情理之中。

    而鹰杨将军张子重,虽然天子诏命,只是让其主持河湟事务,但同时诏书中明确规定了其拥有‘节制并州诸郡’的权柄。

    既然如此,鹰杨将军率军出巡河西,履行义务,也是正常的很。

    再则,汉家大将,冬季演兵,烽火逐塞,磨砺士卒,更是惯例与传统。

    这属于一种正常的擦边球。

    不过,这样的擦边球也只能打到这个地步了。

    无论是张越,还是李广利,都明白,他们必须始终暴露在公众视线之中,绝不能有任何私下密会行为。

    更不可以在此停留太久。

    否则,那就不是擦边球了,而是坐视‘大将私联’。

    这可不是什么小罪!

    上纲上线一点,直接就可以扣一个‘反汉反刘阴谋集团’的帽子。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特别是对李广利来说!

    所以,李广利没有贸然接近,只是远远望着张越,照本宣科的道:“将军率军而来,所为何事?”

    “巡行河西,监督不法,惩戒豪强!”张越昂着头,义正言辞的说道。

    “哦……”李广利恍然大悟,拱手道:“将军高义,吾实敬佩!”

    于是,他道:“吾早有闻河西豪强不法之事,官吏贪赃之行,若将军需要,吾愿提供些线索……”

    “有劳海西候!”张越马上拱手还礼。

    于是,李广利挥挥手,立刻有人策马上前,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被封在竹筒内的信件呈递到张越手里。

    张越接到手中,没有急于打开,事实上也不需要打开。

    因为这竹筒和其中肯定没有一个字是关于之前的议论的。

    李广利送这个东西过来,本身就是一个隐喻你的条件我基本同意。

    张越也不会贪心的坐地起价,他拿起竹筒,对李广利再拱手,然后调转马头,对左右道:“走!去敦煌!”

    李广利既已放手,那么,张越自然想要立刻对整个河西宣誓主权。

    就像非洲草原上的雄狮一样,前往边界,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告诉河西四郡与西域及匈奴你们换爸爸了,不服来曹!

    而,再没有比敦煌更适合做这样的事情的地方了!

    ………………………………

    漠北王庭在这个严冬,悄然回到了匈奴人北遁后传统的过冬场所位于余吾水中游,燕然山北麓的山峡。

    这里,在匈奴人中被称作‘且渠赫斯’,意为‘温暖的山谷’。

    事实上也是如此。

    高大险峻的燕然山,将寒风与冰雪拦截。

    山峡四面的密林,又将敌人遮蔽在外。

    山陵里的野兽飞鸟资源,又能给匈奴人提供大量蛋白质。

    使得此地,可以成为匈奴王庭,特别是其贵族的妇女与婴儿在冬天的最佳庇护所。

    就像过去,匈奴人会在冬季将王庭迁徙到河朔的阴山脚下一般。

    只是,如今的且渠赫斯却并不太平。

    单于狐鹿姑的病,在入冬越发严重。

    现在,他甚至已经整整数日没有出帐视事。

    忠于狐鹿姑的王庭骑兵,将其王帐保护的严严实实。

    除了狐鹿姑的几个亲信外,无人知晓其身体的具体情况。

    这使得王庭内外,风起云涌。

    四大氏族、母阏氏-屠奢萨满、狐鹿姑系,三方势力围绕着王庭控制,开始角力。

    只是,现在还有所克制,还没有最终撕破脸!

    但,人人皆知,一旦狐鹿姑咽气。

    这个单于庭内外的矛盾与冲突,就会马上引爆!

    届时,恐怕将是一场空前的内讧!

    四大氏族、孪氏,新兴的母阏氏与屠奢萨满,三方将展开殊死厮杀!

    恐怕只有一个胜利者,可以活下来,并拥有一切。

    没办法!

    过去的几个月,单于庭内外的矛盾,被各种因素无限放大。

    尤其是狐鹿姑为了自保,主动靠拢屠奢萨满与母阏氏。

    这使得后者名正言顺的开始在匈奴各部之中传播、宣扬自己的信念与教义。

    在各部萨满祭司的配合下,后者的影响力如野火燎原一般,迅速席卷大漠。

    而四大氏族与孪氏的贵族,对此非常不满,他们一方面派人联络先贤惮,另一方面主动的组织人马,驱逐和打击屠奢萨满的势力,扶持新的萨满祭司,驱逐那些不听话和不如他们意的老祭司。

    甚至假神之名,处死了不少信奉屠奢萨满的牧民乃至于萨满祭司!

    屠奢萨满方,自是对此极为不满。

    被信仰和屠奢萨满的神迹所洗脑和征服的底层牧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始反抗他们的主人。

    武力对抗,甚至暴力斗争的事件层出不穷。

    那位屠奢萨满,更是多次公开表态,宣扬着‘信神者,忠于天神之教者,死后将登临天神之国,与日月同在……’‘为神而死,必将受神眷顾’‘神爱世人,譬如天地爱护生灵’,诸如此类的言论,刺激的那些底层的愚昧奴隶与牧民,和打了鸡血一样冲动,不断的打起屠奢萨满与天神的旗号,猛烈冲击和动摇四大氏族、孪氏在部族之中的统治基础,大有要将权力从世俗的贵族,拿到代表神权的萨满祭司们手里。

    贵族们怎么忍得了?

    于是,入冬后,打压、限制甚至**屠奢萨满信众的事情不断发生。

    直到如今,两者已是势若水火,有你无我!

    当狐鹿姑病重,并可能随时去世的消息传开。

    相关各方,立刻就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密切关注此事。

    同时,秣兵历马,召集兵力,聚拢力量,随时准备干翻对方。

    没办法,两者的矛盾,现在已不可调和!

    孪氏和四大氏族们,为了保住权力和地位,而屠奢萨满与他的萨满祭司们,则是为了抢班夺权,不想再当背景板和路人。

    双方都开始大量聚集兵力。

    不过,四大氏族和孪氏到底底蕴深厚,势力强大。

    他们的兵马,显然更强更精锐。

    反观屠奢萨满方,看上去是召集和聚拢了不少人。

    可惜,大多数是牧民甚至是奴隶。

    战斗力拍马也不及贵族们。

    错非是忠于狐鹿姑的王庭骑兵以及卫律掌握的李陵所部,一直没有表态,甚至隐隐表现出偏帮屠奢萨满的意思。

    恐怕现在,匈奴的内战已经打响!

    可是……

    “这又和没有内战有什么区别?”卫律登临且渠赫斯附近的一个山丘,披着狐裘,看着已然剑拔弩张的各方,叹息着:“这一次的内乱,恐怕难以善终喽!”

    卫律很清楚,这一次的内乱和从前的内讧不同!

    完全不同!

    从前本质上是一个集团内部的两派人,因为利益和分配问题,或者单纯只是脑子坏掉了,才开始的。

    但这一次,却是两个完全相反的集团之间的争斗。

    而且,这一次,将匈奴数十个部族的中下层,甚至奴隶们也卷入了进来。

    一旦真正开战,整个匈奴恐怕就要彻底割裂,上下矛盾完全激发,可能没有祢和的可能性。

    无论哪一方胜利,作为失败方的另一边都不会甘心。

    再也不会是过去那样,消灭掉失败方的贵族,就算结束。

    不过,比起这个,卫律更关心另外一个新发现的变化。

    “已经确认了吗?”卫律问着他身边的亲信。

    “回禀大王,基本确认了……”那人低声道:“孪氏的几个大王,包括右谷蠡王、右贤王等,与兰氏的兰衍之等人,在暗中开始宣扬那位的神迹,宣传其能庇护母婴,保护牲畜的神效!”

    卫律听着,闭上眼睛:“那些人疯了吗?”

    “连这样的事情都敢做!”

    “他们就不怕……下一次张蚩尤领兵而来,整个匈奴都没人敢对抗?”

    亲信听着,只能低头不语。

    卫律却是自顾自的叹息起来:“唉……”

    他现在真的很想飞去西域,去将现在王庭内外的复杂情况告诉李陵,让李陵早日归来,主持大局!

    因为,现在的情况,真的真的已经棘手到让他束手无策的地步!

    特别是这个全新的发现,让卫律毛骨悚然,夜不能寐!

    四大氏族与孪氏内部的一些贵族,甚至是重要人物。

    譬如那位右谷蠡王屠耆,为了对抗日益猖狂、肆虐和泛滥的屠奢萨满信仰,在尝试了种种努力都失败后,将矛头瞄向了整个匈奴最凶恶的敌人那位在今年夏天,将整个匈奴的尊严都按在地上摩擦的汉朝权贵张子重身上。

    他们将在漠南广泛存在的‘张蚩尤’‘张兵主’传说,主动引入漠北,并大肆宣扬开来。

    由此渐渐培养出了一个可与屠奢萨满信仰抗衡的全新传说!

    一个战神下凡,同时拥有守护母婴,庇护牲畜,保佑牧草兴盛的汉朝人。

    而匈奴人,素来有慕强的传统。

    在贵族们的纵容下,本来就已经有人崇拜和信仰的张蚩尤信仰,瞬间在四大氏族与孪氏的部族之中泛滥开来。

    一下子竟然就遏制住了原本气势汹汹的屠奢萨满信仰。

    甚至在某些地方,反击成功!

    等到卫律注意和发现这个情况的时候,情况已经无法控制了。

    四大氏族与孪氏本部、别部的底层,有大半牧民与奴隶都在供奉和祭祀那位张蚩尤。

    甚至有很多人同时供奉与祭祀屠奢萨满、张蚩尤的情况。

    卫律,自然知道那些家伙这样做的缘故不是他们不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而是权衡之后的无奈选择若败于张蚩尤,他们或许依然可以保有地位、特权,说不定还能过的更好尤其是这些人里的亲汉派们。

    而若败于屠奢萨满……

    必定死全家,说不定死了连筋骨与血肉都将沦为后者发泄的工具!

    在这样的情况下,贵族们自然用脚投票,做出了选择。

    而且,随着矛盾激化与局势恶化,这个情况必将愈演愈烈。

    最终,演变成一场空前绝后的大乱斗!

    匈奴本土的萨满祭司们,将和信仰汉朝的兵主座下张蚩尤的贵族与其信众展开殊死搏杀!

    只是想着这个未来,卫律就有些绝望!

第一千零八十九节 匈奴剧变(1)

    龙旗之下,匈奴的单于王帐,巍巍矗立。UU小说

    作为单于的穹庐,自是非比寻常!

    仅仅是大小,就相当于数十个寻常穹庐那么大!

    可以同时容纳超过两百人与会其中,甚至还能有空间在其中藏下百余人的武士。

    自冒顿单于以来,这顶穹庐,便一直是匈奴历代单于的居所。

    无论他们去那里,都会带着它同行。

    它也见证了数位单于的即位与离世,见证了无数血雨腥风的往事。

    现在,它的主人,虚弱无比的躺在榻上,望着他面前的人。

    “坚昆王,还没有回来吗?”狐鹿姑低声呢喃着问道。

    “回禀大单于,应该快了……”一个贵族哭着说道:“坚昆王很快就能回来,请大单于撑住!”

    狐鹿姑听着,却是摇了摇头:“不用安慰我了……”

    “坚昆王……大约是赶不及回来了……”

    现在,恐怕浚稽山已经被积雪所封堵住了吧?

    即使李陵敢冒着被困死在暴风雪中的危险赶回来,并顺利穿越这个季节危险无比的浚稽山山脉,私渠比海,也将成为他的梦魇!

    哪怕是最有经验的牧民,也不敢在这个季节,擅闯被暴风雨与极寒低温天气统治的私渠比海。

    故而,狐鹿姑很清楚,他根本撑不到李陵回来的时候。

    他必须对自己的身后事,进行部署了。

    “屠耆……”狐鹿姑看向自己的堂弟,朝他招招手,道:“你到我面前来!”

    一直矗立在侧的右谷蠡王屠耆听着,有些傻傻呆呆的上前,跪下来道:“大单于,您有什么吩咐?”

    在内心,屠耆却是很不理解。

    他和狐鹿姑虽然是堂兄弟,然而,先贤惮也是狐鹿姑的堂弟!

    事实上,屠耆和狐鹿姑并不是很合得来。

    作为右谷蠡王,单于继承序列靠前的高阶贵族,屠耆在过去数年一直是狐鹿姑的打压对象与目标。

    特别是最近几个月,狐鹿姑恨不得将屠耆往死里整,为了打压和限制屠耆,狐鹿姑甚至偏帮着那位屠奢萨满。

    然而今天,狐鹿姑却忽然派人来传召屠耆来此。

    屠耆心里面不害怕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错非,狐鹿姑承诺准许屠耆带上他的亲卫队来此,并公开了传召屠耆的命令。

    再借屠耆几个胆子,他也是不敢来此的万一来了,却回不去了怎么办?

    狐鹿姑却是没有管那么多,他挣扎着起来,看着屠耆,道:“汉人有句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此确实是至理名言!”

    “现在,我大匈奴内忧外患,风波不绝,而我却又……”

    狐鹿姑看着屠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有力气继续说道:“现在,左屠奢先贤惮远在西域,且面临着汉朝大军压迫,一时半刻恐怕无非赶回来即位……”

    “我担心,若一旦我不幸……国中恐怕将要永无安宁……”

    “所以……”狐鹿姑望着眼前的堂弟,郑重的说道:“屠耆!冒顿大单于的子嗣,句犁湖单于的血脉,你是否愿意,接过我的担子,去向天地起誓,向祖宗宣誓,成为我大匈奴的新一任撑犁孤涂呢?”

    屠耆听到这里,猛然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单于?

    谁不想当呢?!

    更何况,他屠耆确实有着那个实力!

    他本部有一个万骑,于王离开前,又将其部族交托给他,使得他得到了于王留下的万骑兵力。

    只要再联合四大氏族中一个或者两个,就有资格和实力坐稳这单于之位。

    更不提,如今狐鹿姑亲口提出,要让他继承单于之位。

    这就等于,他将得到狐鹿姑的遗产那两万多精锐的王庭骑兵。

    有了这个力量支持,加上单于的遗命,他不需要四大氏族的支持,也有能力坐稳这单于之位了!

    只是,在这个草原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代价的!

    哪怕是水,也需要东西来交换。

    屠耆明白,狐鹿姑肯定也需要他付出些什么?

    于是,他低头叩首,拜道:“伟大的撑犁孤涂啊,我自然愿意继承您的荣光,只是,我需要怎么做,才能像您一样伟大呢?”

    狐鹿姑撑着身体,笑了一声:“屠耆啊,我的兄弟,你应该知道怎么做的……”

    屠耆低着头,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这位单于,始终关心和挂记的是他的儿子,以及他未来的地位。

    而在匈奴,兄终弟及,叔死侄替,是有传统的。

    想了想,屠耆毫不犹豫的跪到狐鹿姑面前起誓:“伟大的撑犁孤涂,我愿向天地与日月及万物之灵起誓:我死之后,必以您的血脉继嗣,若违此誓,我必被万物抛弃,为日月诅咒,生生世世,沉沦于烈火与利刃的地狱之中,子子孙孙都将永受此咒!”

    说着这位右谷蠡王便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柄小刀,然后当着狐鹿姑的面,用刀狠狠的在自己的脸颊上割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鲜血立刻从割开的血肉之中流淌出来,顺着脸颊流入脖子和胸膛。

    而屠耆更是疼的眼角都有些狰狞,泪水在眼眶之中打转。

    这是匈奴人最郑重,也是最严格的誓言。

    在传统上来说,经此仪式立下的誓言,不可违背,违者必将受所有人围攻!

    盖这不仅仅是对天地神明以及祖先祖灵的誓言,更是以本人灵魂起誓的誓言。

    在草原上,一个连天地万物以及先祖祖灵加上自己的灵魂的誓言都可以违背的人,是不可能再得到其他人的效忠与信任的了。

    当年,且侯单于,尚且都只能等着先贤惮的父亲去世,方敢打个擦边球,找了个借口,将先贤惮流放西域,这才立起了狐鹿姑。

    即使如此,为了堵住各部贵族的嘴,且侯单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先贤惮慢慢控制西域,并在今天变成一个尾大不掉的势力,成为匈奴内部的不稳定因素。

    甚至可以这么认为假如不是这样,可能如今的匈奴,绝不会沦落至斯。

    所以,狐鹿姑看着屠耆,他认真的道:“右谷蠡王屠耆,我伟大的天地之子,日月眷顾的撑犁孤涂,以天地日月所赋予我的权力,在此立你为左屠奢,为我的继承人!”

    …………………………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队轻骑,踏雪而来,出现在了卫律面前。

    “大王!”为首的贵族,来到卫律面前,翻身下马,跪下来拜道:“臣幸不辱命!”

    卫律见了此人,脸上的阴霾,立刻一扫而光,他急忙上前,扶起来者,道:“王贤弟此行辛苦了!”

    此人正是奉卫律之命,秘密前往西域,联络李陵的王竞。

    卫律带着王竞,走到附近的一个隐秘穹庐,命人屏退左右,建立起隔离带,然后他立刻就急不可耐的问道:“李少卿怎么说的?”

    “坚昆王,与大王的想法一样……”王竞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而且,立刻就开始了实施!”

    “臣在穿越蒲类诸国时,听闻了坚昆王与汉朝贰师将军在天山北麓激战的消息……”

    “据说,坚昆王虽然不得不率军撤出尉黎,但却也给了李广利一个狠狠的教训!”

    “善!”卫律听到这里,马上就笑了起来:“若果真如此,吾之大业,成算又多了几成!”

    在今年夏天以前,卫律满脑子还是辅佐狐鹿姑,中兴匈奴,好狠狠的打汉朝那个老皇帝的脸。

    然而,随着那位汉朝新贵北伐,他与整个匈奴一败涂地之后。

    卫律的想法,就已经完全变了。

    特别是,在他亲眼目睹了狐鹿姑、屠奢萨满、四大氏族与孪氏之间的骚操作后,从前的热血已彻底冷却!

    因为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匈奴人的内部,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

    乱也就罢了,关键无论是哪一方的表现,都可以用‘残虐’与‘蠢笨’来形容。

    卫律翻遍了他所知的一切记忆与史书,都找不到比现在的匈奴内部更糟糕的例子了。

    特别是四大氏族与孪氏内部的某些家伙,为了对抗那屠奢萨满的信仰侵袭,连自己的死敌也能拿出来做文章的事情,让卫律彻底死心了。

    这些匈奴人,已经没救了!

    若他们再这样玩下去,别说什么中兴匈奴了。

    恐怕明年今日,匈奴,作为一个统一的体系,将不复存在!

    各方都要打出猪脑子,而且,这种内战一旦开始,就将永无宁日!

    而匈奴本身就不是汉朝的对手,再搞这种内讧,不是自杀吗?

    卫律不信,四大氏族与孪氏、狐鹿姑甚至那位屠奢萨满不清楚继续这样下去的结果。

    但他们偏偏就没有任何人肯让步!

    这样的匈奴,那里还有什么希望?

    当这个念头诞生,卫律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挽回。

    而是一个恐怖的想法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我来当家做主?

    当这个想法出现,卫律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因为他发现,比起匈奴现在的那些弱渣,毫无战略眼光和远见的白痴。

    他无疑才是真正的雄主!

    能屈能伸,有兵有权。

    更重要的是手中还有着筹码狐鹿姑的几个儿子,都在他和李陵手下。

    狭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周公做得,齐恒公做得,他和李陵就做不得了?

    唯一让他担心的是李陵要是没想开,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但现在,事实告诉他李陵与他一般,英雄所见略同!

    这让卫律兴奋无比!

    有了李陵的支持,计划便可以继续下去了!

    卫律正要和王竞仔细询问西域的事情,这时,帐外有人悄声道:“大王,大王,大事不好了,王帐中有人来报,单于正召见右谷蠡王屠耆,欲立屠耆为左屠奢!”

    卫律闻言,眼睛瞪的大大的,脸色马上就涨红起来,良久,他才吐出一句话:“狐鹿姑,你居然敢造反?!”

    毋庸置疑,狐鹿姑的这一手,完全出乎了卫律的意料之外。

    甚至,可以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之外。

    右谷蠡王屠耆?

    那可是在过去和先贤惮一般的刺头,乃是孪氏内部与狐鹿姑素来不合的代表人物,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

    不过,此人过去,势单力薄,也就是那位屠奢萨满崛起后,才有资本和狐鹿姑叫板。

    如今,狐鹿姑却忽然与之合流,更要立那位为左屠奢?!

    一旦此事成行,卫律很清楚,后果是什么?

    他在帐中来回踱着步,脑中无数想法闪现,最终,他咬着牙齿,对王竞道:“王贤弟,辛苦你一趟,请你去面见母阏氏,告知单于现在的情况!”

    “遵命!”王竞听着,马上就拜道:“臣这就去办!”

    目送着王竞远去的背影,卫律想了想,掀开帐门,走了出去,对矗立在帐外的亲信心腹们说道:“你们立刻去通知在各部之中的汉官、秦官,请他们将此事,尽可能的让更多人知晓,特别是四大氏族的宗种与贵种!”

    “另外,马上去通知,所有坚昆骑兵与丁零骑兵,命令他们随时待命!”

    将这些事情都吩咐下去,卫律攥着拳头,恶狠狠的骂道:“狐鹿姑,既然你不仁,则休怪我不义了!”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会逐步的利用狐鹿姑的病情,慢慢的完成对王庭主力的渗透和影响,借助李陵在王庭的影响力,在狐鹿姑病逝之后,立刻控制王庭,隐秘其死讯,然后通知李陵,让先贤惮赶来漠北。

    等先贤惮带人赶到,再联合内外的势力,将之变成一个傀儡。

    甚至,用某种手段,让其‘暴卒’。

    于是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拥立一位幼主,假单于之命而行摄政之实!

    却不想,狐鹿姑忽然来这么一手。

    完全打乱了卫律的计划,卫律自然不是老实人,不肯傻傻的让狐鹿姑白白摘了桃子,当了黄毛。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引爆当前的矛盾,以寻求一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机会!

    然而,卫律永远不会想到,他引爆的不止是他所看到的矛盾。

    而是匈奴自尹稚斜以来,沉淀和积攒了三十多年的重重矛盾!

    那些曾经被一代代匈奴单于和贵族,处心积虑掩盖与隐藏的矛盾。

    但现在,在新变量屠奢萨满的刺激下以及去年的惨败的打击下,这些矛盾,再也无法隐藏了!

    它们就像黄石火山下的熔岩,正沸腾着,随时准备冲破地壳,改变和重塑整个漠北!

第一千零九十节 匈奴剧变(2)

    “……%&¥**¥#……”

    莫名的吟唱声,低低的回荡于山谷之中。

    穹庐内,烟雾缭绕。

    数十名萨满祭司们,围成一团,手持着各色法器,嘴里念念有声。

    被他们拱卫在中心的,是一个坐在蒲团上的干瘦老人。

    这老人闭着眼睛,手里拿着一个头骨制成的法器,他不停的摩挲着头骨上的水银层。

    忽然,他睁开眼睛,看向四方。

    所有萨满祭司马上就停下来,将头贴到地上,一边膜拜,一边高喊:“伟大的屠奢萨满,天神的使者,日与月的代行者,万物之灵所眷顾的屠奢!请您给与您的信徒与子民以启示吧!”

    这时,穹庐被人掀开。

    在这穹庐之外,为白雪所覆盖的山谷之中,数不清的匈奴人,已经跪满了山谷的每一片雪地,甚至每一块石头。

    这些虔诚的信徒,一边膜拜,一边高呼着:“伟大的屠奢萨满啊,您是天神的使者,日与月的代行者……”

    盘膝坐在蒲团上的屠奢萨满,扫视了一圈周围,忽然猛地站起身来。

    他的身子,则如同一株被狂风吹飞的小草一样,疯狂的摆动和颤动起来。

    围观的萨满祭司们,看到这个情况,立刻狂热起来。

    而在穹庐外的信徒,则彻底陷入了疯狂。

    “天神显圣了!天神显圣了!”

    “日与月之神啊,看看您的子民吧……”

    无数人喊着叫着,膜拜着,将头不断的磕向地面,磕的雪花四溅,甚至把头都磕破,也不管不顾!

    因,这样的场面,出现的很少。

    但每一次出现,都必将指引新的道路,或拯救无数生命,或避开莫大危险!

    譬如,数月前,汉朝的那个魔神,率军而来,彼时天神显圣,附体于屠奢萨满身上,使得屠奢萨满可以只带数千人,便安然夺回圣山与龙城。

    又如,当初狐鹿姑单于率军归来,漠北内外,都流传着单于要清洗屠奢萨满,杀光所有信奉其的信徒。

    然而,天神再次显圣,附体屠奢萨满,使得率军而来的狐鹿姑单于,不敢举兵相攻,甚至亲自来请教屠奢萨满。

    又如月余前,有数千名信徒,驱赶牲畜,自余吾水而来时,天神再次显圣,通过屠奢萨满之口,命其改道。

    果不其然,这支队伍刚刚改道,他们原本计划要走的地方,发生了极为强烈的雪崩。

    数百名不听屠奢萨满警告与告诫的牧民、贵族与他们的牲畜,全部被活埋!

    有了这些先例,所有的信徒,都对这位受到天神、日与月与万物之灵所垂青,传说已活了足足一百二十多岁,见证了老上单于时代的伟大使者,顶礼膜拜,虔信不已。

    如今,天神再次通过屠奢萨满显圣。

    谁不激动?

    谁不兴奋?

    谁不疯狂?

    所有的眼睛,立刻全部聚焦在那个干干瘦瘦的屠奢萨满身上。

    “我的子民,我眷顾的人啊……”摇摇晃晃的屠奢萨满,忽然用一个极为怪异的腔调,声带里仿佛两块木头在摩擦一般:“黑暗将来!”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恐起来。

    无数人面面相觑,紧张不已。

    而被天神所‘附体’的屠奢萨满,却舞动着身躯,依旧用着那怪异难听的腔调,低沉着道:“它会在撑犁孤涂归天后到来,被黑暗所控制的邪魔,会害死撑犁孤涂,然后将黑暗、恐怖与邪异,撒遍整个世界!”

    说完最后一个字,屠奢萨满战栗与摆动的身体,仿佛失去了力气,软绵绵的栽倒在地。

    几个萨满祭司立刻爬着向前,扶起后者,将其搀扶到蒲团上。

    此时,屠奢萨满才真正的睁开眼睛,望向众人,问道:“天神刚刚降临了吗?”

    周围的萨满祭司们纷纷含着泪点头。

    有人问道:“伟大的屠奢萨满啊,刚刚天神启示说,有黑暗邪魔将要降临……?

    “它还会害死伟大的撑犁孤涂……”

    “您是否看到了那黑暗邪魔的真面目?”

    屠奢萨满巍颤颤的在他人搀扶下,站起身来,低声叹道:“我看到了……”

    “血与火在沸腾,草原上的大地,横亘着无数灾厄……”

    “就连燕然山的精灵,都因这恐怖的灾难而痛哭!”

    所有听到他的话的萨满祭司,都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伟大的屠奢萨满啊,我们该如何制止那黑暗邪魔?”

    屠奢萨满摇了摇头,道:“没有办法!”

    “邪魔一旦得逞,那么,除了天神最虔诚的信徒外,整个世界无人可以幸免于难!”

    “最终的最终,天神将从圣山走下,用烈焰与洪水,将整个世界都清洗干净,然后命的虔诚信徒,在这个被清洗的世界中重新繁衍……”

    他昂起头,道:“除非,有人可以在邪魔得逞之前,在控制草原之前,打断的作为!”

    此言一出,顿时,全场的人都高声大叫起来:“杀邪魔,杀邪魔!”

    毕竟,按照屠奢萨满过去所言的所谓‘虔诚信徒’的标准,在场的人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因为,所谓的‘虔诚信徒’,不止是祭拜和祭祀天神与日月万物那么简单。

    更要求,信徒完全尊奉并且不可有丝毫质疑。

    且必须完全无条件的信奉和遵守天神使者的教导。

    并不得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简单的来说,就是一切遵从屠奢萨满,哪怕屠奢萨满让自己去死,也要毫不犹豫的抹脖子。

    更得将其一切,包括生命、财产、妻女、子嗣,统统奉献出来。

    于是,在狂热的宗教气氛中,整个山谷,旋即变成了兵营。

    数不清的武器,被人分发了下去。

    虽然大多数,都是些木矛、石锤一类的简单武器。

    但,也有大量的青铜武器,被发到了青壮手中。

    更有上万匹马,准备就绪。

    若这个时候,有聪明人的话,就应该会发现端倪,察觉不妙。

    可惜,此刻,这里已经尽数为狂热的信徒所占据。

    哪怕有那么几个聪明人,也发不出声,更不敢发声!

    于是,这支队伍浩浩荡荡的在萨满祭司们的率领下,涌向且渠赫斯的南方,那单于王帐所在之地。

    ………………………………

    几乎是在同时,另外一侧的呼衍氏营地中。

    呼衍氏族当代的族长,匈奴的左大将呼衍也在点兵聚将。

    两千多骑兵已然就绪。

    在他面前列着长队。

    这是他在仓促间所能组织和动员的最大力量了!

    不过没关系,他的使者已经出发了。

    两天内,方圆五百里内,所有忠于他的骑兵,都将赶来。

    “呼衍氏的勇士们!”呼衍举起手中的青铜铤,策马从自己的骑兵面前走过:“自从冒顿大单于鸣镝以来,呼衍氏就一直是伟大的撑犁孤涂最勇敢、最坚实的盾牌!”

    “现在,有人居然率兵挟持撑犁孤涂,想要自立为单于!”

    “骄傲的呼衍勇士,绝不能答应!”

    他挥舞着手里的兵器,大声下令:“今天,我,伟大的呼衍氏之长,且侯单于的左大都尉,句犁湖单于最骄傲的勇士,将率领你们,保卫撑犁孤涂,保卫大匈奴!”

    而在他面前,听着他宣言的呼衍氏贵族们,立刻就舞动手里的武器,带着他们的部下,狂呼起来:“主人,请您下令吧!”

    呼衍于是将青铜铤向前一指:“随我冲锋,保卫撑犁孤涂!”

    由是,呼衍骑兵像潮水一般,从营地之中倾斜而出。

    呼衍则静静的看着这个场面,脸色有些凝重。

    对他这个级别的匈奴高层,四大氏族的执掌者而言,什么保卫单于,保卫匈奴,都是废话。

    呼衍氏什么时候这么忠诚过了?

    当年,他们可是连如日中天的老上单于,也敢反的氏族!

    更不提现在的情况了。

    事实上,呼衍氏族在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只会忠于自己的利益,特别是族长,譬如说呼衍本人的利益。

    而很不幸,现在呼衍最怕的就是右谷蠡王屠耆登基!

    因为,在过去数月,呼衍与那位右谷蠡王,站在两个不同阵营内。

    呼衍是支持先贤惮的,而且是第一个派人去西域表忠,并公开在匈奴国内为其张目的顶级贵族!

    一旦屠耆战胜先贤惮,成为新单于。

    呼衍很清楚,等待他与他的嫡系的必将是残酷的血洗与镇压!

    就像那些匈奴过去的胜利者清洗失败者一样。

    为了不让自己被人清理,呼衍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当然,单独一个氏族,是无法撼动和动摇王庭的。

    这一点,呼衍很清楚。

    但妙就秒在,呼衍知道,要动手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兰氏、须卜氏甚至孪氏内部,不爽屠耆的一抓一大把!

    更重要的是呼衍如今有着大义名分在手保卫单于,保卫大匈奴,铲除反贼。

    ………………………………

    单于王帐中。

    狐鹿姑的生命,已然走到了终点。

    他在坚持完成了册封屠耆的仪式后,便已然虚脱。

    现在,更是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瞪着眼睛,看着这熟悉的穹庐,看着周围的人影,感觉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渐渐弥散。

    终于,他轻轻垂手来。

    心脏停止了挑动,呼吸也随之停止。

    “大单于!”屠耆立刻哭着扑上去。

    王帐中的贵族,也跟着哭了起来。

    好在,有人知道情况紧急,立刻上前劝说:“伟大的屠奢,请您立刻依照先单于的遗命,在单于面前即位,为匈奴大单于,受天地与日月及万物的祝福,成为所有引弓之民的主人!”

    屠耆听着,醒悟过来,但他还是哭着道:“此事我明白,但如今大单于刚逝,我怕若没有四大氏族与孪氏的长辈见证,未来恐没人服从……”

    “屠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那人劝道:“当初,冒顿大单于鸣镝夺位,可没有任何人见证啊!”

    “您现在该做的是,马上召集王庭所有骨都侯以上的贵人,请他们来此宣誓效忠!”

    “只要掌握王庭骑兵,便不怕外人质疑了!”

    屠耆听着,猛然醒悟。

    这草原上,确实如此!

    谁的拳头大而多,谁就有道理!

    冒顿杀父,尹稚斜杀兄,且侯单于放侄。

    谁曾说过闲话,起过歪主意?

    只要控制王庭,然后控制住孪氏的本部,那么,四大氏族再怎么反对也是无济于事!

    更可以找机会各个击破,或者干脆干掉那些反对者好了。

    只要**消灭了,还怕灵魂不灭?

    可惜,他还是慢了。

    刚刚做出决定,正要宣布召集王庭贵族。

    忽然,整个世界,沸腾了起来。

    数不清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紧接着,有人跌跌撞撞的慌忙闯入帐中,尖叫着道:“大单于,大单于,大事不好了!呼衍氏、须卜氏还有屠奢萨满,都反了……”

    然后,冲进来的这人,就看到了他的主人,匈奴单于狐鹿姑冰冷的尸体被屠耆抱在怀里,而无数人都围绕着屠耆。

    好像……

    好像一场大型刺杀政变现场就如传说中的四十年前,尹稚斜单于趁着军臣单于病重之际,趁着被军臣单于召见的机会,在王帐之中亲手勒死军臣单于的场面一般。

    于是,他瞬间失声,然后尖叫起来:“啊!!!!!!!!!”

    下一秒,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一柄长矛,从他胸口钻出,鲜血喷涌出来。

    一个贵族,从他身后出现,一脚踹开这人,然后看向屠耆,道:“大单于,请您现在马上在先单于面前即位,然后,由奴才们掩护您,带着单于王冠与宝剑撤离此地!”

    “请您离开后,马上去赵信城,以单于之名号召各部一同剿灭叛贼!”

    此人,正是屠耆的心腹,同时也是此番随屠耆来此的他的左大将陀兰。

    屠耆看到这个情况,只能用力的点点头,然后下令:“我将按照先单于的遗命,在此即位为匈奴撑犁孤涂,受天地日月眷顾的单于,万王之王,所有引弓之民的主人!”

    他捡起狐鹿姑掉在地上的王冠,然后自己戴到头上。

    于是,匈奴自老上单于以来,已经延绵百年之久的传统被打破了匈奴从此刻开始,出现第一个,没有在诸部首领与孪氏元老的见证下,举行拜日拜月仪式然后才即位的单于!

第一千零九十一节 长安(1)

    鹅毛大雪,足足下了整整一个晚上。www.uu234.cc

    当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整个长安城,仿佛变成了一个冰雪的世界。

    在建章宫内,蓬莱阁的湖泊,更是彻底冻结,变成了一个冰湖。

    站在蓬莱阁的阁楼上,穿着狐裘大衣,手上戴着一双精致的羊绒手套,天子俯视着整个宫阙。

    “王莽的奏疏,什么时候回来?”天子问着身后的郭穰。

    “启禀陛下,应该快了……”郭穰小心翼翼的回答。

    自贰师将军受挫天山的消息传回长安,天子的心情就变得相当糟糕和可怕。

    毕竟,在那之前,天子可是每天都在听好消息。

    不是今天贰师大军智取匈奴辎重,便是明日贰师精骑奇袭龟兹。

    战报上,更是吹出了花。

    贰师大军上下将校,乍一看不是韩信附体,便是孙武再世,简直是用兵如神,算无遗策!

    匈奴人在西域被他们打的满地找牙,那时候,朝堂内外,也都是一片欢快的气氛。

    丞相刘屈等贰师嫡系,更是每天都在拿鼻孔看人。

    天子本人,则是得意洋洋,深为自己的识人之明而自傲。

    结果,不过半个月就迅速反转!

    最开始,还只是传来‘贰师小挫’的消息。

    结果,最终的战报显示,这那里是什么小挫?

    贰师军、居延都尉,这两支河西的绝对精锐,战损数千,余者尽数被冻伤,几乎等同于全体退出汉军战斗序列。

    这也就算了,关键还让匈奴主力跑了!

    若跑掉的是匈奴王庭主力,那还情有可原,关键是跑掉的只是匈奴的西域部分。

    特别是,就在那之前,刘屈等人吹的太过,搞得长安城内外皆知:此番贰师将军所面对的不过是匈奴一部,以贰师之力,一指可杀。

    结果现在砰砰砰打脸。

    而当今天子,最要脸面!

    谁让他没面子,他便会让谁没脑袋!

    这是被无数事实证明过的,铁的规律!

    所以,这十余日来,长安城中风声鹤唳,刘屈等贰师系一日三惊,生怕哪天被缇骑冲进门抓去诏狱。

    而其他人,也是提心吊胆,生怕做错了什么事情,触了天子的霉头,被当成了泄愤工具。

    整个长安的气氛,都有些沉闷。

    便是郭穰这样的天子近臣,也只能小心翼翼的说话,不敢有丝毫的不谨慎。

    “陛下……”这时,阁楼下传来了张安世的声音:“鹰扬将军奏疏!”

    不一会,张安世便捧着一份用封泥封在竹筒之中的密报,走上阁楼,来到天子面前,躬身呈递。

    天子转过身来,看向张安世手里的密报,脸上终于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连语气都有些轻松起来:“张子重在河湟又有什么新发现?”

    这话听得郭穰与张安世都是面面相觑,心里面不免有些羡慕嫉妒恨。

    但同时却也在心中不得不佩服那位鹰杨将军!

    那位……

    真的是马屁界的王者啊!

    哪怕去了河湟,也能隔三差五搞事情,让天子隔着数千里发出会心笑容。

    譬如半月前,那位鹰杨将军遣人回京,送来些虫子模样的草根,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东西,却让天子龙颜大悦,直呼:若天下大臣皆如张子重,朕又有何犹?

    若那位张子重,仅仅只是会拍天子一人马屁,张安世和郭穰还不会太过忌惮。

    毕竟,当今天子已经老了。

    但关键是其还是太孙近臣,绝对心腹。

    同时,其还很会经营势力!

    其往河湟不过一个月,朝中大臣,便交口称赞,皆曰:鹰杨将军国之柱石,不愧留候之后,兴汉者必张也!

    这些人里,甚至还有着大批大批,从前很少在朝中发声,已经隐退,不问朝政的老臣、勋贵、外戚。

    甚至是过去,对其极为敌视与仇恨的人。

    为什么?

    答案是那位鹰杨将军去河湟,带走了数百家长安贵族、大臣、富商子弟。

    现在,这些家族,每隔数日,最多十日,便能收到一份由那位鹰杨将军官署发回来的报告。

    报告上会详细描述和介绍,其家族所占的庄园,所得奴婢,水土、开发情况、进度。

    除了这些外,报告上还会有预测来年收益数字。

    而这些东西,谁看了不喜欢呢?

    特别是那些已经隐退的元老大臣们,只是看着自己原本不过随便投下的几百金、千余金,现在大有变成一个每年稳定收益数十、数百万、甚至千万钱的聚宝盆。

    那个不欢喜,那个不高兴?

    而对财神爷,没有人恨得起来。

    由之,长安大臣赫然发现,鹰杨将军张子重虽然不在长安,但长安政事,却似乎离不开他。

    尤其是事关国家大策的事务,如背离那位鹰杨将军曾经的主张,便极有可能无法通过。

    甚至会被舆论骂死,骂到自闭!

    那些致仕老臣、元老勋臣,别的事情不会,阴阳怪气的说话、吐槽,可是很擅长的!

    而且,因为是老臣,故而说的话很有分量!

    至少在舆论看来是这样的。

    毕竟,尊老爱幼,乃是大汉帝国的普世价值,老人批评,年轻人除了受着,还能怎么办?

    越是如此,朝中大臣,对那位鹰杨将军就越发忌惮。

    尤其是在李广利集团眼看着就要扑街的当下,鹰扬系便显露了出来,成为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毕竟,国家的顶级资源与位置有限。

    而鹰扬系却极有可能在未来,轻而易举的占据其中的大半!

    肉都要被吃光了,饿的眼睛都要发绿的人,岂能不嫉妒,如何不仇恨?

    所以,长安市井之中,开始出现了那位鹰杨将军的黑料与八卦。

    虽然暂时看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情。

    看似也只是些无聊人士在瞎扯。

    但,其指向却几乎都直指那位鹰杨将军的人品、修养与私德。

    连当年,黄家的案子,都被人重新翻了出来,编了些料,有要将之往‘欺师灭祖’的方向引导的趋势。

    其他什么好色啊、强夺他人妻妾的料,也编出了不少。

    这种洗脑包,现在看上去没什么。

    然而一旦将来有需要,便随时可能成为攻击鹰杨将军的箭矢与利刃。

    在中国,人品与私德问题,可是最致命的攻击之一。

    甚至比公德有亏,还要可怕!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安世悄悄抬头,看向天子。

    却见天子的脸色,有些古怪。

    他赶忙低下头来,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同时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周遭的声响。

    良久,就听到天子忽然笑了起来:“这个张子重,还真是……油嘴滑舌啊!”

    天子扬着手里的密报,递给张安世,道:“尚书令也看看吧!”

    张安世连忙低头上前,跪下来接过天子递来的奏疏,然后摊在眼前,低声的念了起来:“鹰杨将军臣毅昧死再拜皇帝陛下:陛下厚爱,使臣毅持节行于河湟,宣抚并州诸郡,巡查地方,臣诚惶诚恐,纵暴骸中野无以报,唯鞠躬尽瘁,为陛下大业死而后已,岂敢唯他事以议?然则,臣曾侍奉帷幄之中,亲见陛下劳苦天下,怛惕不安,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此诚三王所不及,五帝所不能为也!与陛下之辛劳比,臣贱躯又有何惜?及至河湟,乃夙兴夜寐,心念陛下之嘱托,宣抚月氏、诸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宣陛下之教化于夷狄之中,播天子之仁德于荒服之外,于是,月氏诸部感激涕零,惭愧自伤,甘愿迁之于河湟偏僻之所,以自罚过往之所背叛之行,而诸羌之族,亦万里来降,贡其牛羊牲畜,以献陛下,臣于是于河湟之中,开垦田,建渠道,起沟壑,修道路,筑谷仓,有三千里之外之夷狄,感陛下之恩德,千里来助,有被发文身之徒,闻陛下之教,自愿来投,由之,河湟诸事初定,臣乃持节行于河西之中,睹民生之艰,见百姓之苦,悲从心来,哀自神出……臣昧死以奏,恳请陛下,宣仁德于河西,播雨露于山川……”

    念着这些文字,张安世脑子里只觉得怪异无比。

    他小心翼翼的放下奏疏,低着头,问道:“陛下,圣意是?”

    “小孩子长大啦,知道心疼百姓,忧心国事……”天子却是意味深长的道:“尚书令觉得呢?”

    张安世听着,心里面只有mmp三个字!

    小孩子?

    神特么小孩子!

    张子重张蚩尤要是小孩子,那自己岂非还在扎总角辫,甚至连话都不会讲了?

    然而……

    天大地大,天子最大,既然天子都说是小孩子了,那么张子重必须也只能是一个不谙世事,但满心赤诚的赤子。

    对于这样单纯的大臣,谁要是黑他,那肯定良心坏掉了,该去先贤陵前,负荆请罪,面壁思过!

    于是,张安世只好道:“鹰杨将军赤子之心,臣远远不及也!”

    “那就拟诏吧……”天子道:“河西生民多艰,朕实心有戚戚然,乃免今年河西租税,无出明岁徭役!”

    “臣谨诺!”张安世只好磕头再拜。

    心里面,张安世却是有无数的疑问。

    因为,他知道,这个事情过去都是李广利在负责,李广利在推动,李广利在请求的。

    如今,张子重却忽然冒出来,主动上书请求建议。

    若是此事没有得到李广利的同意,这就是越俎代庖,狗拿耗子!

    更会让天子以及朝臣都生出恶感来!

    可不会有人喜欢一个随随便便把手伸进不属于他的地盘的家伙!

    尤其是正坛上,规矩与传统的力量,大的不可想象!

    换而言之,只要张子重没有脑子坏掉,膨胀到以为自己可以单挑全世界了。

    那么这个事情必然是得到李广利同意的。

    而且,很有可能是李广利主动提出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李广利为什么会这样做?其目的何在?

    张安世都不需要想太多,就知道李广利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李广利,真的是运气好啊……”张安世忍不住在心里哀叹:“这样都能被他找到生路!”

    毋庸置疑的事情是现在天子已经同意按照张子重的建议,免去今年河西的租税以及明年河西的徭役、杂税。

    其潜台词,自然就是小孩子和李广利的交易,朕知道了,朕没有意见。

    错非如此,天子是不可能说那些话,更不可能特意用小孩子三个字的。

    而小孩子这三个字,简直用的太妙了!

    就像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杀李敢。

    然后天子轻飘飘的一句‘骠骑将军臣霍去病年少枉为,朕实心伤,乃罚其待罪漠南,无诏书不得回京!’一样秒。

    当时的李氏家族听到这个结论,心里面恐怕只有‘我去年买了个表’。

    李敢,陇西李氏的第三代佼佼者,家族的希望与未来。

    被人一箭射死,按照汉律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的铁律,霍去病起码也该是死罪!

    哪怕其功高当代,也得如此处置,哪怕是最低标准,也该以其冠军侯的侯爵与封国来抵罪,并降上三五级,从常设将军打回校尉,即使是做个样子,也得在长安抠脚面壁半年,才能有机会复出。

    但是……

    天子却一句‘霍去病年少枉为’轻飘飘的放过了。

    至于待罪漠南,更是等于**裸的告诉天下人莫挨朕的骠骑将军!

    无诏书不得回京的潜台词则是有诏书就可以回京了。

    当时的天下人和李家有多懵逼,张安世相信,这个事情传出去后,长安公卿就会有多懵逼!

    可惜,和当年一样,现在的公卿,对此将是无能为力!

    天子的意志,就是天条!

    天子要放李广利一马,谁能按着头继续打?

    更不提,李广利如今还有了那张子重的背书。

    可以预料,长安城里的那些太学生们,在知道这个事情后,恐怕会找各种角度给李广利洗地。

    说不定,能把人家洗的又白又嫩,变成一株清清白白的白莲花!

    想到这里,张安世就忍不住再次哀叹起来。

    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

    虽然他与那张子重私交不错,但,今天这个事情,真的让他很难不嫉妒,很难不骂娘!

    他侍奉天子二十余年,劳心劳力,却不及张子重满打满算的那几十天值班!

第一千零九十二节 长安(2)

    丞相刘屈走出宫门,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www.uu234.cc

    虽则如今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季节,但他依然感到,自己的后背内衣湿哒哒的。

    不过……

    “总算是过关了……”刘屈低着头,叹了口气:“虽然狼狈,但到底保住了丞相之位!”

    只要还是丞相,便一切皆有可能。

    更不必说,他还是宗室,有着天然的优势!

    即使不能和过去一般,起码也能保有不少权力。

    只是……

    “却不想,是张鹰扬救了我一命……”刘屈沉默着看向前方,那些越来越靠近的官员们,内心之中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

    被曾经假想的政敌所救?

    尴尬、难堪、庆幸……

    还有纠结、愤恨、心悸……

    种种情绪,不断闪现,让刘屈都不敢抬头看人。

    “丞相……”对面传来了大鸿胪商丘成的声音:“您面圣出宫拉?陛下有何训示?”

    刘屈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丝苦笑,道:“大鸿胪自去面圣,便知陛下的意思……”

    商丘成呵呵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带着他的僚属,径直向前走去。

    而这些人,在经过刘屈身边时,全部侧目以对,对刘屈投以注目礼。

    无数双眼睛,都在刘屈身上长久停顿。

    好奇、不屑、嗤笑……

    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神色。

    看的刘屈怒火中烧,偏偏发作不得,只能急急忙忙登上马车,匆匆忙忙的远离这是非之地。

    …………………………

    “咱们这位丞相澎候可真是运气好呀……”建章宫宫墙上,执金吾领卫尉事韩说调侃着道:“这都能保住相位,自陛下即位以来,澎候还是第一个可以在如此局势下,保住相位之人!”

    在韩说身侧,霍光远远的眺望着刘屈的马车远去,嘴角浮起一丝不为人所察的失望之色,嘴上却是轻松的说道:“书云:元首明哉,肱骨良哉!圣天子自有安排,我等臣子,唯俯首从命而已……”

    但语气之中,却已流露出了明显的不满。

    这也正常!

    汉家正坛,曾有两座大山,死死的压制着后起之秀的霍光集团的发展空间。

    这就是公孙贺父子一党、李广利集团!

    别看公孙贺父子如今已经嗝屁扑街,但,当年,其父子可谓是一手遮天。

    其背靠太子,又有皇后为奥援,牢牢把控住了丞相府、太仆又与韩说等人联盟,将大半朝野势力压的死死的。

    后起之秀想要发展,想要建立势力,便要面对被其牢牢控制二十余年的朝堂。

    而李广利集团就更夸张了!

    其雄踞河西,控制帝国对外军事活动。

    更在朝堂上,建立起庞大的人脉网络,占据数不清的重要岗位。

    以至于霍光,只好去与上官桀、张安世、桑弘羊、暴胜之等人抱团取暖。

    然而,即使如此,也只能在夹缝中求存罢了。

    好不容易,公孙贺父子gg,有了发展空间,又等到了李广利集团崩盘,正准备大干一场,抢班夺权之际。

    那位曾经的小弟,却忽然出手,奶了一口李广利。

    还被奶活了!

    从这几日,天子诏书中的措辞,越发温柔、轻微就可以看得出来,李广利十之**,已然涉险过关。

    其惩罚最多不过可能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面壁思过,三省其身。

    而李广利集团,丢掉的只是一个河西与对外权力。

    其在朝野,依然控制着无数重要部门。

    其中就包括丞相府这一至关重要的机构!

    若仅仅只是如此,霍光还不至于生气。

    毕竟,他二十年都等了,不怕再等几年。

    李广利,经过此事,也不过是秋后蚂蚱,蹦和活跃不了多久了。

    对霍光而言,真正的麻烦在于受李广利集团变故,朝野势力洗牌的影响。

    现在,曾与他亲密无间的战友们,都有些要分道扬镳的意思。

    尤其是御史大夫暴胜之与大司农桑弘羊。

    这两人,一个在寻思着摘桃子,想等着李广利集团倒台后,上位丞相。

    另外一个则寻思着想要建立属于他本人的势力。

    不想再给外界留下‘大司农与xxx是好友至交,亲密无间’的印象。

    这是人之常情,物之自然。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

    没看到如今连上官桀、张安世,都有了些自己的小算盘了?

    所以,霍光和韩说悄悄走到一起也就可以理解了。

    正坛上的事情,总是这么的波云诡异,迷雾重重。

    “贰师将军还有十天,就能回朝了……”韩说忽然说道:“霍都尉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霍光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

    “令婿在令居做的不错啊……”韩说也不客气,索性挑明了:“其任护羌校尉也有四五年了吧?霍都尉何不考虑,为令婿争取一二?”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今,西域都护府之立,已是箭在弦上,西域都护府一建,自是不会独美天下……”

    “幕南都护府之筹备,怕也要提上日程了吧?”

    “令婿文武双全,若都尉愿意,应该可以拿下那幕南都护之职吧?”

    霍光听着,只是笑笑。

    幕南都护府首任都护,他女婿范明友,确实有能力也有资格竞争。

    同时也是最有希望赢得这一在如今帝**事、经济和正治版图上至关重要一个职务的人选之一。

    毕竟,范明友潜能不错,人品杰出,在令居数年,建功立业,连天子都夸赞过。

    而且,范明友还与那位鹰杨将军私交甚佳。

    是少数可与之把酒言欢的年轻将领!

    若范明友要出任幕南都护,鹰扬系是没有话说的。

    而若鹰扬系默许甚至赞同,那么这个任命便将没有任何障碍。

    只是……

    霍光看着韩说,问道:“那么依韩公之见,那护羌校尉,谁去继任最是合适?”

    这个问题一出,韩说顿时呵呵的笑了起来,赞道:“霍都尉真乃当代俊杰!”

    “犬子韩增,允文允武,若都尉不弃,愿毛遂自荐……”韩说脸不红心不跳的直接说道。

    霍光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再未答话。

    护羌校尉换幕南都护?

    乍一看,是他赚大了!

    可惜……

    如今谁不知晓,那河湟开发,乃是张子重张鹰扬亲自在抓的事情?

    参考一下去岁新丰亩产七石的大新闻,就可以知道明年河湟必然要大爆!

    而一旦如此,届时朝堂上分功劳,哪怕护羌校尉是头猪,都必能分润许多,沾上许多光。

    旁的不说,看看如今的新丰系的那些文官就可以知道了。

    从前,在长安无人知的陈万年,如今已是天下知名的名臣。

    从前,不过是郁夷一个小小的不入流的农稷官的赵过,现在更是天下有数的能吏,为士人百姓称颂的贤能。

    至于太学生们,更是在新丰镀了好大一层金。

    不过一年,就完成了其他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积累下的人脉、关系、名声。

    随便一个亭长、乡官,只要愿意,外出就是县尉、县令起步。

    而新丰各乡的蔷夫、游徼,乃至县衙有司的能吏,若是肯答应去外郡,至少是郡司马、主薄一级的大员!

    这些也就算了!

    关键是,这些人还都有着一层其他人,拼命想要却很难得到的‘名臣干吏’光环。

    只消看看桑弘羊的儿子桑钧,一年之内,从纨绔子、二代,成为了如今长安人口中的‘国之栋梁’,成为天子嘴里的‘社稷能臣’。

    便可以知道,一个好名声有多么重要了!

    可以这么说,好名声是成为九卿的关键。

    声名狼藉之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爬到九卿的高位上。

    故而,韩说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霍光岂会上当?

    然而,韩说却不死心,厚着脸面,继续说道:“都尉还是考虑考虑罢……”

    “幕南,如今已非旧日之夷狄荒漠之土,乃是一个金山银矿啊!”

    “其所产羊毛、羊绒,牛马牲畜,不过数月,便输入内郡价值超过十余万万之巨,而内郡输幕南之布帛、茶叶、盐铁、药材、粮食,亦累计价值数万万……”

    “令婿若为幕南都护,不消数载,便可为都尉经营出一大臂助,使都尉得一奥援!”

    “更可借机染指兵权,在军方拥有影响力!”

    “汉家之朝堂,自高帝以来若无军方之支持,则不能为相!都尉应该是清楚的……”

    霍光听着,心中有所松动。

    韩说说的确实是事实!

    自有汉以来,历代丞相,除了少数几个是天子扶起来的傀儡外,剩下的实权丞相不是军方大将,战功赫赫的功臣,便是与军方关系密切的能臣。

    而现在,随着天子老迈,旧的权力结构体系崩塌,新的权臣还在萌芽之中,除了那位鹰杨将军外,剩下的人,无不是百舸争流,各显手段,处心积虑的想要在未来的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

    至于霍光这样野心勃勃,想要在将来拥有自己舞台的人物,更是已经开始谋划着天子驾崩后的世界,并为之落子。

    显而易见,想要在未来,太子登基后,站稳脚跟。

    军权,特别是可以为他出头说话的军权,至关重要!

    而韩说所言,确实有道理!

    漠南,随着羊毛与牲畜贸易的兴盛,已经渐渐成为了帝国版图的重要一环。

    而且,其继续发展下去,有在将来自给自足的潜能!

    若霍系可以控制和掌握当地的资源,建立权威。

    那么,就有可能在未来,在得到鹰扬系默许后,登上帝国权力顶峰。

    而他霍光就有机会拜相,成为帝国的执掌者!

    考虑到太子性格软弱,极易被人影响,那么他霍光就有可能成为像国初的曹参那般的权相政令、法令自丞相出。

    只是……

    霍光抬头看向韩说,问道:“韩公如此苦心,所图的又是什么?”

    “韩文如今已是雁门太守,如今又欲以韩增为护羌校尉……”

    “明公所图甚大啊!”

    韩说听着,咧嘴一笑:“怎敢与都尉宏图大志相比?”

    “说,只是想守住这祖宗基业罢了!”

    韩文为雁门太守,韩增再为护羌校尉,自己的女儿韩央若有幸再给那位鹰杨将军生下几个儿子。

    那么,老韩家未来的地位就稳了。

    说不定,将来可能还有机会,窥伺丞相之位假如那位鹰杨将军不想入朝为相的话。

    而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届时,韩家便可以实现连续五代列侯的伟业!

    只是想想,韩说都觉得刺激!

    可惜,霍光根本不信韩说的话。

    因为,过去数十年的例子已经证明韩说的嘴,骗人的贵!

    就不谈别的了。

    那江充、苏文与马家兄弟还有阳时主,过去和韩说关系多好?

    特别是江充,传说和韩说还是同榻之交,据说一度如胶似漆。

    韩说甚至还曾将自己的爱妾送去给江充享用,只求江充一笑。

    但现在呢?

    江充、苏文、马家兄弟怕是骨头都烂掉了。

    而江充却反过头来,和那位曾经恨之入骨的张子重好的不得了。

    儿子成了人家的迷弟,女儿更是送到其身边,任由其享用!

    霍光岂敢信韩说?

    他可不想被这个家伙卖了!

    但,也不好直接拒绝,毕竟,韩说还是很有用的!

    旁的不说,他控制的执金吾与卫尉衙门,便是未来数年内,这长安城内最重要的机构。

    所以,霍光只好浅笑一声,道:“韩公请容我考虑考虑……”

    韩说笑道:“都尉慢慢考虑,某家不急……”

    心中却已是冷笑连连,暗道霍光胆小,根本没有乃兄霍去病一成的果决!

    ……………………

    玉门关。

    张越登上这座城塞的城头,远眺西域。

    只见风雪漫天,狂风呼啸。

    他伸出手,迎着风雪,满意无比的对左右道:“大丈夫,当如是哉!”

    李广利既去,这河西就是他的地盘了。

    而有了河西,西域自然是囊中之物。

    当然,现在,西域还吃不下,也吃不了。

    得慢慢来,先把河西这边的事情搞定,让河西拥有自给自足的能力,简单的来说,就是种田!

    时间不需要多!

    三年足矣!

    屯田三年,精修内功后,就可以进军西域。

第一千零九十三节 居延(1)

    居延塞,大汉帝国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

    几乎没有之一!

    它是如此雄伟壮观!

    以至于,隔着数十里,也能清楚的看到这个西元前人类最大最强要塞群的景观数十个堡垒,延绵成群,形成一道铁闸,将整个居延泽锁在其中!

    而这还仅仅只是居延塞的表像。UU小说www.uu234.cc

    欲一窥其全貌,就必须将视界再拉大数百里。

    那么就可以清晰的看到这个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规模最大、塞堡最多、布防区域最广、最强大、最可怕的要塞群汉居延要塞群!

    仅仅是主要塞群,就足足有七个之多!

    它们环绕着居延泽,像一把把大铁闸,将这个战略要地以及匈奴人从浚稽山方向突袭河西的道路全部锁死!

    以当前的技术条件来说,这个地球上,不可能有任何军队或者国家,可以攻陷这一要塞群!

    不需要看别的,只需要打开电脑,去网上查查,考古学家在居延地区发掘的汉代障塞遗迹数字,你就能知道,居延的规模庞大到什么地步了?仅仅只是用于标识发现的居延汉塞的编号,就从a排到了t。

    分布区域长达三百五十公里、宽度超过七十公里,遍及内蒙古额济纳旗、甘肃金塔。

    已发掘的要塞群,完全符合史书上的记载。

    其中最小的一个要塞群,都拥有至少十个以上的烽燧堡和三个以上的塞城。

    最大的卅井塞,拥有三条纵横交错的烽燧堡垒,大大小小的烽燧台、塞城、军堡数百个之多,以至于考古工作者为其作的简介文字加起来竟然有几十页之多!

    其中,历史名城、大塞无数。

    譬如黑城塞、遮虏塞,都是卅井塞的组成部分。

    而现在,张越眼前所见的,不过是居延要塞群中的中等塞群珍北塞,一条沿着弱水下游北岸布防的要塞群。

    全长不过二三十里,只有十几个烽燧台、塞城。

    即使如此,在张越眼中,这个要塞群,也依然壮观无比。

    高大的烽燧台,沿着弱水,矗立在其左岸,将沙漠与戈壁拦在其外界。

    而雄伟的塞城,则每隔三十里,必建一个。

    使得整个弱水,都被一道铜墙铁壁所封锁。

    确保了匈奴人要是发疯来攻,那么横渡了浚稽山与大漠的匈奴骑兵,绝对无法在这里轻易获得半点补给他们要嘛来撞这坚固的珍北塞,要嘛就渴死、饿死在戈壁与荒漠里。

    这是非常成熟的防御思路,在后世被沿用到明朝明朝的九边防御,也是沿袭的这个思路用要塞和烽燧,将水草圈起来,把戈壁与荒漠丢给敌人。

    不过不同的是,大汉帝国的居延塞,防御性质要弱于进攻性质。

    居延要塞群,在过去三十年里,其防御属性能发挥作用的次数不超过十次。

    而汉军以居延为基地,主动出击的次数,却多达上千次!

    大规模的出击次数,更是超过了十五次!

    和秦始皇建万里长城,不是为了防御匈奴、林胡、东胡,而是为了进攻一般。

    汉建居延塞与河西边墙,也是为了更好更快的打击西域、漠北方向的匈奴。

    所以,张越在这些烽燧、塞城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进攻意味浓厚的特征。

    譬如,宽大的道路、塞城前平坦的草原,以及围绕塞城与烽燧台之间密布的农田,甚至连塞城的城门与烽燧台之间的道路,都格外宽大。

    这些都是为了进攻而准备的,都是为了让大军可以更快的通过这些地方,打击匈奴而设计的!

    唯一让张越不太满意的是,绿化做的不够。

    珍北塞沿弱水下游而建,临河而立,但两岸的植被,因为人类活动与农业活动,而受到了很大打击。

    在不少地方,河堤两岸都是农田。

    这就有问题了。

    沿着珍北塞,继续向前,一天之后,就进入甲渠候塞的范围。

    这个要塞群,沿黑水西岸而建,东与珍北塞相连。

    在这里,情况更加严峻,为了发展农业生产,大批湿地都被开垦为农田,由要塞群的士兵负责种植,产出则作为军粮使用。

    而甲渠候要塞群,延绵上百里,需要供给数万军民。

    自然是压力极大,对环境的破坏也比较严重。

    这让张越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他自不是什么极端的环境保护者。

    在他眼里看来,环境是为人的需求、生存与发展而存在的。

    后世的那些小动保、极端环境保护者,在他眼里和傻13没有多大区别。

    但,环境破坏要是太严重,代价也是很惨痛的。

    旁的不说,如今的居延地区,可是河西之肺,《禹贡》颂曰:形如月生五日,后世的卫星遥感图像上看,古居延遗迹,仿佛一个人的肺一样,可惜,这个肺已然枯死了,变成了沙漠,只留下了一道道古河道与古湖泊的痕迹,而这些痕迹也将渐渐为沙漠所掩埋,最终消失不见。

    张越可不希望未来的事情重现。

    因为,一旦绿洲变沙漠,湖泊变戈壁,湿地成荒漠。

    那么现在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哪怕只是考虑到眼下,水土保持,对于农业开发和城塞也有着莫大好处至少,不必担心洪水泛滥或者干旱侵袭。

    故而,一路走,张越一路在心里构思着未来的居延绿化与植被计划。

    这些事情,对旁人可能是难题,但对张越却是小菜一碟。

    有着空间在手,反转不过覆手而已。

    唯一需要考虑的,大约就是如何行事、布局罢了。

    与环境相比,人的问题,显然更大!

    从珍北塞一路走来,直至这黑水河的甲渠候塞,张越一路所见,这居延防区如今一片萧瑟、悲凉。

    几乎家家戴孝,户户哀伤。

    “李广利真的给我留下了一个好大的烂摊子啊!”张越摇着头,感觉有些心累。

    天山北麓脚下那一战,看上去李广利不过折损三四千。

    但关键是,损失的皆是精锐,而且俱是这居延军民。

    特别是居延都尉的折损,太过惨烈了些!

    两千余人阵亡,余者尽数不同程度的冻伤。

    现在,李广利拍拍屁股,回了长安,而张越则成为了接盘侠。

    在他接过了河西四郡的地盘和势力的同时,也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贰师军与居延都尉的抚恤、赡养,伤残将士的安置,都得他来处置了。

    当然,张越也可以甩锅给李广利,让这些将士与遗孀去找李广利负责。

    但问题是,张越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只会有一个这些可怜人将无人过问。

    回了长安,自身难保的李广利,怎么有这么多资源和能力来照顾这些人?

    撑死了,最多救一下那些军候以上的军官。

    中下层的将士,统统将成为牺牲品。

    而这个例子一开,未来就好看了。

    想想看,若为国而死,为国战而负伤的人,却得不到抚恤、安置与照顾。

    下次战争,谁还肯为国效命,奋勇作战?

    怕是将变成孔子放逃犯后的鲁国人人怯于国战而勇于逃命。

    所以,这个盘,张越不接也得接!

    不仅得接下来,还得把事情处置好!

    不说让人无话可说,起码也得过得去,不能发生烈士遗孤、伤残将士因为活不下去而自杀的悲惨事情!

    那样的话,张越这个鹰杨将军恐怕要在河西四郡士民心中威风扫地,颜面尽失。

    但,这个事情想要做好,千难万难。

    资源、金钱、制度、政策,缺一不可。

    且涉及方方面面,牵涉到无数利益,一时间张越都有些毫无头绪,只能是一边走,一边观察,一边思虑。

第一千零九十四节 居延(2)

    沿着甲渠候塞一路向北,半天后就进入了汉居延的核心要塞群,同时也是居延城的所在卅井塞的黑城塞下。UU小说

    坚实的城墙,宽大的城门,密布城头之上的床弩、箭楼,无不昭示着这里的特殊。

    这里就是过去李广利的老巢,汉军在整个河西的军事重镇汉居延治所。

    居延都尉、贰师将军官署皆在此地。

    未来,鹰杨将军官署也将移师于此。

    概因,这里是距离汉匈战场前线最近的汉家城市。

    同时也是一个非常适合囤积重兵的地方。

    富饶的居延泽,延绵数百里,五条河流,汇聚于此,整个祁连山以西的水系的最终归宿,也都在这里。

    只是,如今,此地有些萧条。

    除了城楼上的士兵外,城塞冷冷清清的。

    张越直抵城下的时候,也只有一个校尉出来迎接。

    “末将黑城校尉郑敢拜见鹰杨将军!”这位黑城校尉郑敢,是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粗壮魁梧大汉,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脸黑的和泥炭一般的男子,只是,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精气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张越看着,眉头微微一皱。

    他意识到,问题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连黑城塞校尉这种级别的高级军官的士气与情绪,都受到如此大影响!

    恐怕,底层的士卒中,绝望的情绪,已然彻底蔓延开来了吧?

    故而,张越立刻就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了?

    撒钱!

    黄金开路,五铢钱为道,这是最有效也是最简单的办法。

    可惜,摸了摸了口袋,张越也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现在能动用的资金,连一千金都不足!

    鹰扬旅带来的,也最多不过百来金。

    而这居延的阵亡、受伤士卒的抚恤、赏赐和激励,需要的资金是一个天文数字。

    保守估计,要做到基本安置和抚恤,完成最基础的奖励,至少也要数万万金钱以及与之相当的财物、土地。

    而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大汉王朝,没有第二个势力。

    可惜,现在,朝堂诸公怕是连半点要做这个事情的兴趣也欠奉。

    毕竟,在这位大人物眼中,这居延的军民,与他们一毛钱干系都没有。

    李广利的屁股,凭什么叫他们来擦?

    至于天子?

    若没有人提醒他,并极力进言,劝说。

    他恐怕也会乐得假装不知道这个事情,能拖就拖。

    拖死了最好!

    这是高居庙堂之上的肉食者们的本能反应。

    除非搞出了乱子,否则,真的没有人会来关心,这些曾经的李广利死党的命运。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了。

    在大人物眼中,升斗小民,只是数据罢了。

    这不是张越自己脑补瞎猜,而是两世为人,亲眼所目睹的种种一切所知的事情。

    统治阶级,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但同时,它们也是最腐朽的!

    腐朽程度,与文明程度成正比。

    譬如,最坏的奴隶制也比最好的氏族制好。

    同样的道理,最坏的封建制,也比最好的奴隶制好。

    而最坏的资本主义,百倍强于最好的封建制度!

    只需要将工业革命时期伦敦、巴黎底层童工的悲惨,再乘以一百,大概就是当代底层农民的生活日常了。

    后世有句诗说的好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在这个时代,农民再怎么勤奋、努力、节省,一旦天灾**,甚至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动,就极有可能落得破产,卖儿卖女卖妻卖自己的下场!

    而汉家在居延,实行的是兵民一体。

    居延都尉、贰师军的将士,大部分都是定居于此的职业军人。

    他们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李广利出生入死,大部分人都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

    而是为了拿赏钱回家,喂养妻子父母。

    如今,他们舍生忘死的拼杀,却不能换来任何赏钱。

    他们的牺牲,他们的付出,都有被遗忘的可能。

    这对这些家庭而言,堪比最重量级的灾难。

    相当于关中大旱、河洛洪灾。

    若不改变这个局面,明年开春之时,居延,这一帝国在河西最重要的军事、经济、农业重镇,恐怕就会出现难民潮了。

    无数人会用脚投票来逃离这个地方。

    不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负担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张越在来前,就已经拿到了李广利方面交接的资料和各类档案。

    所以他知道,别看居延泽这数百里膏腴之地,物产富饶之所,就以为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与人民的生活很轻松了。

    事实上,恰恰相反!

    居延百姓的负担,冠绝天下!

    他们种的粮食,他们生产的布帛,他们制作的酱料,他们辛辛苦苦砍伐的柴禾,乃至于水里抓到的鱼,森林里猎获的禽兽!

    只要是有产出的,都将被居延官府剥削!

    而且,不是一般的剥削。

    他们的负担,是内郡农民的三倍以上!

    没为什么,因为这里是居延,汉家在河西的进攻基地,大汉精锐驻屯之所。

    这些百姓,不仅仅要养活自己,还得养活两万以上的脱产军人在此屯驻时的基本开销!

    而居延的常住百姓,即使算上军人,总人口也未超过二十万!

    换而言之,他们需要每十个人就供养一个士兵及其战马!

    虽然朝堂会调拨资源,丞相府、大司农,都会尽可能的将物资转运到此。

    但,从内郡转运物资,耗费太高了。

    若非战争期间,这种输血行为不会太多。

    当然,居延还可以指望河西四郡及河朔地区的补给。

    但……

    这些地方,本身产出就少,能养活自己,不麻烦朝堂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故而,居延军民,只能靠自己!

    自己种地,自己开垦荒地,自己开凿渠道,自己养活自己。

    在无尽的艰苦岁月中,生活在此的百姓,唯一可以指望的,只有一个东西军功!

    期望其丈夫、兄弟、子侄,在战争中异军突起,立下战功,然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将整个家族,从农民直接带飞为贵族。

    是故,居延就是一个大兵营。

    这里的人,只要男子,从六岁开始就会接触各种武器,并由其父母叔伯教授种种技战术。

    二十岁时,就可以尝试参军入伍。

    然后,用性命来换取军功、赏钱与爵位。

    过去,这条路子一直畅通。

    而且,年年都会出现一批幸运儿,带着其家族鸡犬升天,从此成为帝国的将官,至不济也能攒够足够的钱与爵位,让家人过上安逸的生活。

    即使是战死、负伤,也能拿到相当不斐,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可能等于十年甚至二十年收入的巨款。

    故而,过去二三十年,天下郡国之中,每年都有无数破产百姓、寒门家庭、游侠儿,拖家带口来到居延寻梦。

    这里生活虽苦,负担虽重。

    但这里是大汉帝国普通人最容易迁跃自身阶级的地方。

    但现在……

    这个循环被打破了!

    李广利兵败天山,由之造成连锁反应,导致李广利与他的嫡系,只能壁虎断尾,将整个河西都抛弃了,匆匆忙忙赶回长安去收拾残局。

    而河西四郡,包括这居延塞军民,统统成为了弃子。

    老实说,若无张越这个接盘侠恰到好处的出现,居延军民的命运,将是悲惨的。

    朝堂方面,可能会争斗不休,并持续数月甚至数年。

    在这段时间内,他们将会是大汉帝国的被遗忘者。

    不会有人关心他们,也不会有人关注他们。

    直到,一切争斗落幕,胜利者出来收拾残局。

    到那个时候,那位胜利者,可能会随便丢点东西出来收买人心。

    但在那之前,居延军民,将在绝望与痛苦中,度日如年。

    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话,而是事实!

    历史上,李广利兵败漠北后,居延、轮台,甚至整个河西,都成为了帝国的弃子。

    时间长达数年,直至昭帝登基,霍光掌权。

    在这个过程中,河西守军和西域汉军的境遇,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

    轮台都尉赖丹,被龟兹王所杀。

    楼兰王倒向匈奴。

    大宛王国脱离汉室控制。

    除了乌孙,因为有和匈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外,整个西域一夜变色。

    曾经人人惧怕的汉军、汉人、汉商,成为了西域各国可以随意欺凌、劫掠、杀戮的对象。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有了打算。

    他现在确实手里头没有资源,也没有带什么东西来。

    但有一个东西,他却可以现在就可以拿出来。

    那就是希望!

    以他鹰杨将军英候的身份,以他的战功和成就。

    他确实可以将希望重新带回来,让居延的颓废与凋敝消失。

    但问题是……

    在不知道长安动静和决定前,贸然这样做,万一最终被打脸?

    仔细想了想,张越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假如,居延汉军的抚恤、封赏的开销里,有一大半甚至全部都不需要朝堂买单呢?

    顺水人情,那个不知道做?

    而现在,张越知道,有一个冤大头,肯定愿意也必须给他买单。

    于是,他再看向眼前的郑敢,这个黑大个,在他眼里也变得可爱起来。

    “郑校尉,请校尉召集全城军民……”张越笑着道:“本将要话要说!”

    说这些的时候,张越的眼中,闪现着无比自信与从容。

第一千零九十五节 帝国主义(1)

    在一阵紧张的号角声中后,黑城塞的数千军民,聚集到了塞城之中的校场。UU小说UU小说

    这里是黑城塞军民过去聆听将军训导、天子诏命的地方。

    只是与曾经的兴奋与激动相比,如今的黑城塞军民,人人垂头丧气,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眼神涣散。

    与过去的情况形成了天壤之别。

    张越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叹息。

    曾几何时,居延就是大汉帝国最尚武的地方!

    百姓闻战而喜,闻和而丧。

    但现在……

    他们的心,伤了!

    于是就死了,哀大莫过于心死。

    这就是现在的居延军民的状况!

    付出了巨大代价,却没有得到回报,这就和农民辛辛苦苦劳作一整年,结果倒欠官府与地主三十年田税一样凄惨。

    一念及此,张越就上前一步,俯视着整个校场的军民。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拱手道:“诸位居延父老,吾乃英候张子重!”

    张越的全力一喊,自是极为震撼。

    经过强化后的声道所发出来的声波,几乎堪比狮虎咆哮,宛如雷霆一样,迅速的传遍这宽敞的校场。

    无数人纷纷抬头,看向了城楼。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身着甲胄,看上去清秀修长的年轻将军。

    错非是其自我介绍实在太过震撼,恐怕无人会有什么尊重之色。

    下一秒,整个校场内,立刻就嗡嗡嗡的议论起来。

    “英候?张蚩尤吗?”

    “张蚩尤不是传说三头六臂,额生神目吗?”

    无数不解、疑惑,酝酿于人们心头。

    但看着那位站在张越身侧的黑城校尉郑敢,他们才有所相信。

    只是,传说与现实的反差,确实有点大!

    看着城头上那位身形并不粗壮的年轻将军,许多人都有些狐疑。

    张越见着,呵呵一笑,再次扬声道:“吾奉天子诏,巡行河西,督查不法,陛下授我以白旄黄钺,节制并州上下,凡军国内政外务,皆在吾所辖之中!”

    “父老如有冤屈,尽可来告我!”

    “吾将于黑城塞中设衙,受八方冤屈!”

    此言一出,顿时便让无数人的眼睛立刻就红了起来。

    “将军!将军!吾等有冤啊……”数不清的人立刻就大叫着跪下来叩拜。

    其中,大多数都是伤兵、遗孀。

    而这黑城塞中的军官的眼睛,也在这一刻亮了起来。

    特别是那位黑城校尉郑敢,几乎是在刹那,就活了过来。

    作为高级军官,郑敢的正治敏感性,自是极高的。

    他很清楚,自己身旁这位鹰杨将军的话里,隐藏着的意思:那就是这位鹰杨将军要来接盘。

    他要接下李广利留下来的烂摊子。

    不然,就不会有那一句‘父老如有冤屈,尽可来告我’。

    表面上听,似乎只是巡查不法。

    但实则,却是挑明了干系大家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会上书天子,给大家说话的。

    这实在是难能可贵!

    更是雪中送炭啊!

    当下,郑敢就长身一拜,对张越拜道:“将军仁义,敢谨代这居延上下谢之!”

    居延二十万军民,若没有这位鹰杨将军到来,这个冬天恐怕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反正,郑敢在之前,都已然绝望了。

    他甚至都准备好了毒药,事不可为,便只能以身许国,也算偿报天子的恩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现在,这位鹰杨将军到来,还摆明车马,顿时便让他有种在落水之时得救的感觉。

    张越却只是微微一笑,便上前扶起郑敢,道:“校尉言重了……”

    …………………………

    接下来数日,张越便在这黑城塞内,设下官署,打起鹰杨将军的旗号,署理内外事务。

    前来诉苦、鸣冤者,络绎不绝。

    除黑城塞外,远近军民也纷纷来此,很快就扩大到了几乎整个居延塞军民。

    张越一边频繁接待来自的军民,一边整理着他们的文档。

    于是,便拿到了第一手详细资料。

    然后他将这些数据整理好,略作介绍,便命人快马飞报长安。

    同时,他有意无意的暗示甚至宣告居延军民他们的事情,鹰杨将军管定了。

    而且,该有的抚恤、赏赐、爵位,一点都不会少!

    有了他的保证,居延塞上下军心民心,一下子就稳定了起来。

    正常的军事训练,也得以开展起来。

    居延内外的大小将官,也开始正式接受和听从他的命令。

    虽然,他迄今依然没有得到天子正式诏书,拥有管辖河西上下,节制内外军事的权力。

    但,却也没有人计较这些事情。

    只是……

    张越也很清楚,一旦开春,朝堂的赏赐、抚恤未能正常下来。

    那么,居延军民的反噬,肯定会汹涌而来。

    好在,他已有了十足把握。

    当今天子必然同意他的计划!

    因为,没有人会拒绝一个不用自己掏钱包,还能解决问题的计划!

    所以,在居延局势稳定,他大权在握后,便开始发号施令。

    首先,就是重组居延都尉。

    天山一战,居延都尉与贰师军皆受重创。

    七成以上的士兵,被严寒冻伤,轻则失去几根手指、脚趾或者耳朵,重则丢了胳膊、大腿。

    这些人,自是再也无法执行正常的军事任务。

    所以,必须予以安置。

    然而……

    没有了手指、脚趾,甚至胳膊、大腿,他们还能正常做农活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哪怕是轻伤者,也无法与正常人一样。

    这亦是他们为人抛弃,甚至连李广利都不敢再管的缘故!

    上万伤残士兵的安置,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纵然李广利全盛时期,即使发动整个李广利集团的力量,恐怕也是吃力无比。

    何况是现在?

    朝堂亦然,一万甚至更多的伤兵,及其赏赐抚恤所需要的资源,不比一场大型战役少。

    在国库捉襟见肘的当下,是没有这么多资源与人力物力的。

    好在,张越还是有些小机灵的。

    他首先将重伤兵进行了安置他将这些人组织起来,编为居延教导校尉。

    让他们继续留在军中,作为教官,教授新兵军伍知识、阵列之法。

    这个事情,是相当适合他们的,也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工作。

    如此,这些人便可以继续留在军中,有军饷和俸禄,加上未来的抚恤、赏赐以及军人优待,养家糊口是没有问题的。

    而剩下的伤兵,张越则再次进行甄别。

    首先选出了伤势不重的伤兵,这些人基本都只失去了一根手指或者有几根手指、脚趾灵敏性不足。

    这些人自是继续从军没有问题。

    最多只需要做些康复训练,大抵就能和常人无异。

    不过,这些人的数量很少,反复甄别后也才有两千来人。

    张越就以他们为基础,对居延都尉进行重组。

    而剩下的伤兵,就有些尴尬了。

    他们的伤势既没有严重到彻底丧失劳动力,但继续从军或者进行正常生产生活,又远不如正常人。

    他们的安置,是最大的困难与难题所在。

    因为,他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庞大了,总人数高达七千!

    为了安置他们,张越也是头发都掉了许多,才勉强有了些想法。

    只是,还得等开春,才能知道结果。

    ……………………

    长安。

    贰师将军李广利与他的军队,终于回到了这座曾经让他们每次归来都兴奋莫名的城市。

    只是……

    这次归来,包括李广利在内的所有将帅,都是毫无颜面。

    他们,甚至没有举行任何庆典,甚至没有在白天入城。

    而是借着夜幕,悄悄的从章城门外,灰溜溜的进入长安城内。

    即使如此,当他们入城的刹那,整个长安的视线也迅速聚焦过来。

    “贰师将军,居然还有脸回来……”数不清的眼神,从李广利和他的部将身上扫过。

    对长安人来说,李广利这次真的是丢脸丢大了。

    举全国之精锐,对付匈奴一部,结果却是灰头土脸。

    更不提,在那之前数月,张蚩尤可是只带了几千人马就按着整个匈奴在地上摩擦。

    封狼居胥山,禅姑衍山,甚至还从容不迫的逼迫匈奴人交出了大量赎金与从前被俘被掳的汉家士民。

    反观李广利呢?

    简直是废物!

    讲真,要不是李广利是趁着夜幕入城,说不定还有臭鸡蛋和烂菜叶子会欢迎他。

    纵然如此,长安人的眼神,也让李广利难受无比。

    所以,他入城后,急匆匆的回了海西候府。

    并立刻闭门谢客,关紧大门。

    然而,李广利想要清静,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其入城的刹那,御史台的御史,就将雪花般的弹章,送到了天子面前。

    短短半个时辰内,天子就收到了上百封御史弹章。

    旋即,自丞相刘屈以下的三公九卿,纷纷跟进。

    没办法,这是李广利必然要面对的情况他身上的罪责太多,责任太大。

    讲真,错非是之前天子态度缓和了。

    否则此刻,李广利受到的就不止是这么点弹章了。

    弹章内容,也不会只集中在其‘轻敌冒进’‘丧师辱国’这种不会伤害到李广利性命的方面了。

    纵然如此,李广利闻讯后,也只能立刻驱车入宫,在宫门口负荆请罪,长跪不起。

    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天子没有立刻召见他,而是选择将李广利晾在建章宫的宫门口。

    这一晾,就是足足三天!

第一千零九十六节 帝国主义(2)

    在建章宫门口,常跪三日。www.uu234.ccwww.uu234.cc

    纵然李广利有着铁打一般的身子,也早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错非是宫里面的宦官和守门的军官,害怕堂堂贰师将军跪死、冻死在宫门口,惹来麻烦,悄悄的给李广利一些食物,甚至在半夜,给他一条狐裘取暖,要不是宫里面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些人的行为装作没看见。

    此刻李广利不是饿死,便是已经冻死了。

    即使如此,他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能撑到现在,全靠毅力在支持。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了李广利面前。

    “将军,陛下有诏,请将军入觐!”尚书令张安世走到李广利跟前,将一条厚实的狐裘大衣,披到李广利身上,又让人端来一碗姜汤水,让李广利饮下。

    喝下滚烫的姜汤水,李广利终于有了些生色,他对张安世一拜,苦笑着道:“多谢尚书令关照!”

    “将军言重了……”张安世看着李广利的模样,也忍不住起了些恻隐之心,想起自己父亲当年的遭遇,于是道:“好叫将军知晓,两个时辰前,鹰杨将军张子重的奏报,呈递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阅之,龙颜大悦,故命下官来此面诏将军!”

    “哦……”李广利听着,赶忙再谢道:“多谢明公提醒!”

    心里面忍不住猜测起来,那位鹰杨将军究竟在给天子的奏疏里讲了些什么事情?

    以至于天子竟然不过两个时辰,就想着要召见他了?

    但他不敢多问。

    因为,他知道,张安世提醒他是好心,而非义务。

    而且,张安世与他非亲非故,之前甚至还有些不愉快,能做到如此地步,真的是很难得了!

    自己也是今非昔比,不能再肆意的浪费和消耗自身为数不多的同僚好感了。

    所以,李广利只是默默跟上张安世的脚步,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狐裘大衣,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步走向熟悉的宫阙。

    大约两刻钟后,李广利复又见到了熟悉的温室殿。

    前面,张安世已推开殿门。

    李广利感觉到,宽敞的大殿上,无数眼神都聚集在他身上。

    与过去不同,曾经他在这里,接受到的唯有仰视与惧怕。

    而现在,这些人的眼神,肆无忌惮的在他身上打量,活像着西域荒原上饿极了的狼群发现一头落单的野马的情况。

    这些眼神,充满了敌意。

    要不是那高高的御座上,端坐着的身影存在,李广利怀疑,他们甚至可能会直接扑上来,将自己撕碎。

    这让李广利心中不由得生起了些悲凉激愤的情绪。

    转瞬,他就将这些情绪统统埋葬,丝毫也没有外泄出来。

    因他明白,那是取死之道!

    强如当年的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尚且需要在长安时,讨好与逢迎他姐姐李夫人。

    何况是他这个败军之将,丧师之帅?

    于是,他低着头,要多悲惨就有多悲惨的踉踉跄跄的走入殿中,来到天子御座之前的台阶下,长身俯首,以额贴地,三叩首拜道:“臣广利有负陛下重托,特来请罪!愿陛下罚之!”

    …………………………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天子,俯视着叩首于自己面前的李广利。

    心中无悲无喜,脸上无风无浪。

    仿佛跪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他曾器重的贰师将军,他的爱妃临终前托付的胞弟。

    倒像是一个路人。

    他微微开口,轻声道:“将军既然归来,那就请先坐下吧!”

    天子侧头吩咐了一声:“来人,给海西候赐座!”

    “诺!”便有尚书郎自御阶而下,将李广利请到一侧,为他铺好席位,道:“君候请上座……”便恭身退下。

    李广利看了看自己身周,然后千恩万谢的坐下来。

    因他所在位置,恰好位于太孙刘进身侧,在他对面的正是他的姻亲刘屈。

    坐席位置、排序,素来是帝国正坛上最重要的信号。

    而天子命他坐在此地,传递出来的信息,无疑相当之多。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天子没有放弃他!

    不然,此刻他应该在的地方,起码都是这殿中的边边角角。

    就如当年条候周亚夫触怒先帝后,先帝连刀叉都不给周亚夫准备,**裸的羞辱和打击这位功臣。

    于是,朝野大臣马上闻弦歌而知雅意,条候集团瞬间灰飞烟灭。

    现在,他还能坐在太孙殿下身边,这简直就是皇恩浩荡啊。

    于是,在坐下来后,李广利立刻就对身侧的刘进恭身再拜:“微臣拜见太孙殿下,殿下千秋万岁!”

    刘进听着,微微一笑,轻声道:“将军免礼!”

    内心却是爽的不行!

    过去李广利回京之时,何曾如此有礼数?

    不过,心中念头一转,刘进立刻就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神情。

    李广利算个p?

    他的大臣张子重,才是真正的牛逼!

    但李广利依然是诚惶诚恐的对刘进再拜首。

    这时,御座上的天子忽然开口问道:“海西候……卿来的正是时候……”

    “朕刚刚收到了鹰杨将军的奏疏,正要向海西候咨询……”

    李广利闻言,马上就起身,匍匐到殿中拜道:“陛下请说,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子微微一笑,对身侧的张安世道:“尚书令,将鹰杨将军的奏疏去给海西候拿去……”

    “诺!”张安世微微一躬身,然后从天子手里接过一纸奏疏,然后走下御阶,来到李广利身边,将之呈递到李广利手里。

    李广利接过来,对着天子再拜,道:“臣斗胆先览!”

    天子见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李广利这才敢将奏疏摊开来,低着头,借助着殿中的宫灯看了起来。

    只看了第一眼,李广利的神色就完全变了。

    直至看完最后一个字,他脸上的震撼与惊讶之色,依旧没有褪去。

    心里面,更是有着数不清的情绪在翻滚、翻腾。

    概因,这奏疏上所言之事,简直是……出人意料。

    这奏疏之中,只说了一个事情,那就是居延及河西汉军阵亡将士及伤残士兵、有功之士的抚恤、赏赐与安置。

    其上,罗列数据,将河西汉军的现状与军中不满,都做了描述。

    更将阵亡、伤残、有功将士,都罗列了数字,详细到其所属部队、所负责的战区及其功劳。

    更列举了好几个代表。

    有基层士卒,中层军官,高级校尉、都尉等。

    看似没有用任何文笔,甚至没有渲染任何情感。

    但这些数字以及所举例子的军人家庭情况,却让这些文字每一个字都显得格外沉重,犹如重锤一般敲打在李广利心里,让他羞愧难分,恨不得找个缝钻下去。

    概因,这些人,本是他的部下。

    他也本该负责到底!

    然而,为了自己和亲信、嫡系的荣华富贵,李广利选择当了一个可耻的逃兵!

    他丢下了曾经对他无比信任的部下,带着贰师军的部分力量,像受伤的孤狼一样,可耻的夹着尾巴,从河西逃回长安。

    而将那些人丢在原地。

    虽然曾经自我催眠过,朝堂和天子不会不管他们。

    但实际上,李广利知道若无意外,朝堂和天子绝不会管他们!

    他们甚至可能会希望出现意外这样才有机会赖账和甩锅。

    若奏疏内容,只是如此,李广利也不会这样震惊。

    提出问题,人人都会,难的是在提出问题的同时,解决问题。

    而那位鹰扬将军在这奏疏里做到了。

    而且,其想的办法,让李广利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放下手里的奏疏,李广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中忍不住哀叹:“既生利,何生毅!?”

    曾经,他是汉家最顶级的大将!

    虽然,在成就、资质与战功上,拍马也不及前代的双子星。

    但在这个名将陨落,猛将不出的时代,他独领风骚十余年。

    镇压了整整一个时代!

    然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所有,都被一个新贵碾压。

    十余年的军旅生涯加起来的战功,不及后者一战之功。

    现在,更连急智与谋略,都被后者秒成渣了!

    更让李广利有些难以接受的是那位鹰杨将军提出来的解决方案,并不是他所开创的。

    而是一个在历史上早已经被人实践过的方案。

    一个曾经在中原大地,让六国闻而变色的政策。

    那鹰杨将军提议请陛下授臣以职,许臣遣使以问罪匈奴,必令匈奴诸王纳金而偿,献牲畜皮毛、玉石珍宝,以解河西、居延之急,如此国库不出分文,而百姓不加一赋,而军赋用饶!

    显而易见的,这就是当年张仪治下的秦帝国对东方六国屡试不爽的绝招讹诈!

    秦人曾仰仗其兵强马壮的国威,威吓齐国,使之不敢救楚,又威吓利诱楚国,拆解齐楚同盟。

    然后反身坑死了楚国。

    在中原,秦人更是毫不犹豫的挥舞大棒,敲诈韩、魏,威吓赵、燕、齐。

    就是靠着这样东敲一下,西敲一下。

    秦人生生的将六国敲得生活不能自理,终为后来的大一统奠定了基础。

    想到这里,李广利忽然愣住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貌似在当代,可以胜任这项工作的,似乎除了那位外号蚩尤的张子重,没有第二个人选了。

    只有他才有那样的威势,才有那样的本钱,才有那样的自信,来做这个事情!

    其他人,都不行!

    除非……

    冠军景恒侯复生,不然这个世界就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垂下头来,喃喃自语:“看来,吾真的是老朽喽!”

    “荀子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吾不能至此,张鹰扬可矣!”

    这样念着,李广利就长身拜道:“未知陛下有何相询者?”

    天子淡然一笑,道:“朕想问君候,张鹰扬之策,可有可行之处?”

    这个问题一出,无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李广利身上。

    盖因,在这个殿上没有比李广利更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了。

    其中,更有许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心里狂喊着:“打起来,打起来!”

    他们热切希望,李广利能说出‘臣以为鹰杨将军所议不妥’之类的话来。

    如此,贰师系与鹰扬系,必将大打出手。

    届时他们的机会就来了!

    联合鹰扬系,胖打不知天高地厚,忘恩负义的贰师系。

    然后将贰师集团的残骸吃个干干净净!

    这可是他们期待已久的事情。

    可惜,李广利并没有如他们的愿,他也没有傻到那个地步!

    在心里面,李广利虽然有些吃味,对现在的情况,也感觉很不舒服,总觉得自己要是开口,肯定会失去一个重要的东西。

    但他还是开口了。

    “陛下,臣以为,若是张鹰扬坐镇居延,总领此事,成功概率当在七成以上!”作为西域与匈奴问题专家,李广利对匈奴人与西域诸国,自是非常了解的!

    匈奴人本质畏强服威。

    西域各国就更不堪他们对一切强者,都毫无抵抗能力。

    自有史以来,在这些王国成立以来,他们就是强者的附庸与奴隶。

    在匈奴还没有崛起之前的年代,这些王国就已经臣服过好几个主人了。

    其中最近最知名的就是月氏。

    月氏之前,传说有自西而来的异族,曾统治和号令当地。

    如今西域的大宛就是那异族的后代。

    而楼兰、龟兹、精绝、小宛等国,也与那异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不提,如今的匈奴与西域,特别是其西域部分,已在今年的战争中,损失了无数国力与兵力,西域诸国亦受创严重。

    现在,传说中的张蚩尤坐镇居延。

    以其威慑与强势,恐怕只需要学着当年张仪的手腕,照本宣科的重复一遍秦人的办法。

    就有可能吓得匈奴与西域诸国,乖乖奉上那张鹰扬所想要的一切。

    黄金、牲畜、皮毛、奴隶、珍宝、玉石,都不是问题!

    盖……

    他们已无法再承受,那位鹰杨将军被激怒后的怒火了。

    要知道,这位可是不过带几千汉军,就敢撅师万里,封狼居胥,压的整个王庭都俯首的存在。

    区区西域,残疲之地,那里有能力有底气拒绝这位的要求?

    天子却是听完李广利的话,顿时就呵呵的笑了起来,他看着群臣,道:“诸卿可都听到了?”

    “连贰师将军都说鹰扬之策可行吧!”

    群臣听着,纷纷起身,集体出列叩首:“伏唯陛下能明断万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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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中期,民生聊困,国势日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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