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二节 口衔诗书,手持斧钺(3)
用了差不多七天时间,渠糜终于抵达了楼兰国都扦泥城下。
在这里,他终于感受到了名为尊重的事物汉人派了数百名骑兵出城迎接他,更有一位将军亲来虽然这位将军只是那位鹰杨将军麾下的部将,若在过去,只是这样规格的接待,渠糜肯定心里面会有些不爽。
但在现在,不知道为何,他却感觉与有荣焉!
脸上甚至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我乌孙还是很强的!”他骄傲的低声呢喃着,感到无比自豪,连头都忍不住高高昂起头,炫耀之色溢于言表!
没办法,自龟兹往东,这一路上,渠糜所见所闻的事情,让他的想法悄然发生了变化。
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认可和接受了汉人确实高人一等的理念。
不认可都没办法!
因在这天山以南的地区,在龟兹、尉黎、轮台、楼兰之地。
汉人的地位,高于一切!
甚至,就算是在匈奴控制下的天山以北也是如此。
汉人犯法,各国都没有审判权,必须移交汉人官府审理、判决。
一个汉朝商人,就可以无视各国律法、传统、习俗,做他想做的事情。
列国上至贵族,下至百姓,都争相以伺候和服侍汉人为荣。
渠糜甚至听过几个汉人私底下议论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一个在汉朝混不下去的落魄文人,偶然间随一个商队来到西域。
却不想,这个在汉朝默默无闻的文人,一到西域就大受欢迎。
随便说几句孔子的名言,就被某国国王听到,惊为天人。
随便出个点子,就解决了该国困扰许久的某个难题。
随便展露了一点聪明才智,就倾倒该国无数贵族之女,于是,每天晚上都有婀娜美丽的少女,来到其房中自荐枕席。
而其靠着学到的一点房中术皮毛,杀的该国的贵女、夫人,甚至王女、王妃,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竟再不愿离开其分毫。
由之,该国贵女、王女、乃至于夫人、王妃,为了此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这个故事,很离谱,非常荒唐,没有什么逻辑。
但就是受欢迎,就是被人议论。
一路上,渠糜起码听到了至少二三十次!
那些汉朝的商人、官吏、士兵,有空就会聊这个故事,谈这个话题。
话里话外,都是羡慕万分,又遐想不已。
本来,这种故事,若只是说说,也就那样了。
但关键是……
艺术来源于生活!
汉人在西域的受欢迎程度,远超想象。
西域的很多女子,真的有一些,只要见到是来自汉朝的男人,就挪不开脚的!
渠糜就亲眼见过,一个给他做向导的汉朝男人,在三个晚上和三个不同的女人滚床单。
而那个向导,长的并不好看,身材也不算很健壮,出生也不好。
他身上最贵的东西,不过是随身携带的一柄长剑罢了。
即使如此,他却频频能勾搭上很多当地的贵族女子、妇人。
就在昨天晚上,就又有一个楼兰贵族,将他的妻子,送到了这向导房里,原因仅仅是因为那个贵族觉得这个汉朝人年纪轻轻,便能担当大任,将来必有出息,想要提前交好……
有了这样的身边故事和案例。
哪怕自身没有遇到这样的好事,汉朝人也会忍不住畅想。
而渠糜,则被彻底晃花了思维。
虽然内心依旧傲娇,但在这个时候,却忍不住骄傲。
这是对比出来的西域诸国,皆是汉人洗脚婢。
独乌孙可与汉人平等交往!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乌孙的等级,高于各国,凌驾于西域诸国之上。
这让渠糜也忍不住有些兴奋。
感觉自己的咖位都变高了!
似乎已经有资格与汉丞相谈笑风生,和汉朝鹰杨将军坐而论道。
………………………………
在世界的另一端,葱岭雪山之下的贵山城里。
此时,大宛人正在庆祝一年一度的酒神节,到处都是盛装打扮的妇女与不遮衣体的青年。
芦笛的声音,随处可见,欢快的赞歌,伴随着芦笛,将节日的气氛渲染至**!
大宛王宫里,刚刚即位不久的新王银蔡,正在欣赏着他的王后的节日装扮。
和希腊的酒神节一样,这葱岭脚下的马其顿殖民者后裔,依然保留着在酒神节开始后的第二天,向酒神狄俄尼索斯献祭执政官/国王的妻子的传统。
当然,这只是做做样子,表明执政官/国王愿意为了全国的利益而牺牲自己妻子的决心。
银蔡的王后,确实很漂亮。
至少在银蔡眼里是如此。
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秀发。
让银蔡看的神魂颠倒,忍不住赞美起来:“阿佛洛狄忒啊……赞美您!伟大的爱与美之神,将如此美丽的王后送到我面前!”
王后听着,含笑不语,轻轻捻起自己的裙摆,如同女王一般,居高临下以傲慢的眼神,看着银蔡,说道:“陛下,今天我允许你亲吻我的脚趾!”
银蔡闻言,兴奋的都要战栗起来了,马上就跪下来,和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去亲吻自己的妻子的脚趾。
王后看着自己跪在自己脚下的银蔡,心里有些反胃。
显然,对于这个丈夫,她一点也不满意。
主要的点在于实在太丑太矮!
银蔡的身高,不过六尺五寸,比王后都还要矮。
眼窝深陷,皮肤有些黑,满脸的胡子,看上去活像一个小丑。
要不是他是国王,王后早就将他踹出门了。
纵然如此,王后也对其非常不满,于是自然会在外面找些帅哥来补偿,所以其身边从来不缺裙下之臣在事实上,银蔡能登基,多亏了王后情人们的帮忙。
大宛人和希腊人一样,家里面的女人有情人就和男子有基友一样正常。
对大宛女人来说,爱情来了,挡都挡不住。
就像神话里爱神阿佛洛狄忒不就给她的丈夫工匠之神戴了无数顶绿帽子,甚至生了许多私生子吗?
王后强忍着内心的恶心,对着在亲吻着自己脚趾的银蔡,问道:“听说,有汉朝人来了?”
“嗯……”银蔡却沉寂在自己王后的白皙如玉的脚趾中,含糊的说道:“都是些商人呢……汉朝使者暂时没有见到,也没有听说有要来的迹象……”
王后听着,脸上闪过一丝厌恶,轻轻抬脚,踩在了银蔡的身体上,道:“陛下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
银蔡被自己的妻子踩在脚下,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的很,他笑着谄媚着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汉人和我国相隔万里,只要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便管不到我们!”
说到这里,银蔡就从自己妻子的脚底下钻出来,道:“从前,蝉王的胆子太小了!他被汉朝人吓坏了!”
“但我却不一样!”
他努力的昂起头,看着自己的妻子,想要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来:“即使汉朝人真的来了,我也有法子击退他们!”
“伟大的阿瑞斯会保佑我的!”
对于汉朝,所有大宛人都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他们带来的财富!
每一匹从东方来到大宛的丝绸,都能给大宛人带来黄金只需要转手卖去葱岭那边,利润就能翻倍!
而恨的则是汉人的霸道与曾经带来的血与火!
作为马其顿殖民者的后裔,大宛人一直是骄傲的。
他们自傲于自己的技术、文化、信仰与强大而自律的军团。
继承自祖先的长矛方阵,一度是他们的护身符只需要军团摆开架势,哪怕是乌孙骑兵,也占不到便宜。
然而,十余年前,当汉朝军队跨越山与海,来到大宛人面前时,他们才发现,他们的方阵是那么的脆弱。
无论是他们的箭雨,还是灵活敏捷的骑兵,都让大宛人吃尽了苦头。
哪怕是曾经的坚城,也根本挡不住汉朝人的攻城武器。
就连亚历山大大帝所建的贵山城,也没有在汉朝军队面前撑过四十天。
所以,战争结束后,大宛人陷入了混乱之中。
他们的骄傲与自豪,都被人踩在脚底下。
整个王国上下,都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但时间是抹平一切的良药,随着战争结束,汉朝大军撤回他们的国家,有关汉朝的事情,渐渐被人遗忘。
特别是最近数年,因为匈奴人的缘故,使得哪怕是汉朝的商队,也很少能有抵达大宛的。
于是,大宛人渐渐忘记了曾经的恐惧。
转而有了逆反心理,对汉朝渐渐的敌视起来。
于是,在蝉王死后,大宛高层,直接将曾经的协议丢在一边,根本不去向汉朝请示,而是内部选举新王。
银蔡的当选,除了王后的情人们出了大力外,也与他本人一向表现出来的仇汉意识有莫大关系。
他多次公开表达了对汉的厌弃与敌视,吸引了无数大宛贵族的支持。
但……
王后却是斜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一点也没有被他表现出来的气势所吸引,反而满满的都是鄙夷之色。
“你这个蠢货!”王后咆哮着骂道:“你的脑子里都是泡沫吗?”
“汉朝人要是那么好对付,哪里能轮到你?”
事实上,比起银蔡,王后深深的以为,自己才是那个真正适合掌握大宛国政的人选!
银蔡?
就是一个废物!
一个脑子里都是泥巴和污水的弱智!
汉朝?
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这个蠢货要是再这么弱智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吸引到汉朝人的大军来攻!
“陛下,你仔细想想,为什么别人会推选你来即位?”王后怒其不争的道:“蛰难、阿糜……哪一个不比你强?”
“他们为什么不和你一样,早早的表现出对汉朝的敌视?”
“又为什么在您即位后,就怂恿着您做那些事情?”
“他们是在拿您当盾牌啊……”
大宛人对汉朝的心理非常复杂、纠结,又爱有怕,又恨又亲。
而银蔡的即位,就是这种复杂纠结心理下的产物。
事实上,王后很清楚,其他贵族和家族,将银蔡推到前台来,就是在测试汉人的反应。
假如发现汉朝人并不在乎什么大宛王位更替明天就会有贵族带兵入城,将银蔡废黜,自己登基!
特别是那几个毋寡的儿子,可都是虎视眈眈啊。
而一旦汉朝认真起来,派来使团问罪。
银蔡就是最好的牺牲品坏事都是银蔡做的,其他人清清白白!
都是汉天子的好臣子,汉朝爸爸的好仆人。
可惜,银蔡却根本不知道这些,反而天真的以为,自己真的英明神武,广受拥戴了就和他一直以为王后是喜欢他的人才嫁给他一样。
真的是蠢啊!
王后忍不住在心里面痛骂。
但……
“要不是他这么蠢,我又怎么会嫁给他?”王后闪过一丝嗤笑。
这么蠢的人,是最好的操纵工具与傀儡人选。
这样想着,王后终于消了些气,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一些:“陛下,您现在应该立刻准备使团,带上黄金、汗血马,去向汉朝人表达诚意……”
“就像蝉王当年一样,最好能得到汉朝人的册封!”
“只有获得汉朝册封,您才可能真正的坐稳王位!”
在大宛,打汉朝牌是可以获得奇效的。
即位前,反汉可以获得支持、欢呼。
即位后抱住汉朝大腿,可以震慑和威慑其他人。
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随意背叛。
可惜,银蔡怎么都想不到这些,他听着王后的话,疑虑的道:“我要是这样做,其他人会不会?”
王后听着,整个人都痛苦了起来:“陛下,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其他人?其他人敢和一个有汉朝册封的您唱反调吗?”
“其他人敢冒着与汉朝交恶的风险反对您?”
“汉朝,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者啊!”
“我听说了,就在去年,汉朝人击败了匈奴人,已经重新打通了商路,所以今年才有那么多商队来到……”
“您想想,连匈奴都败了,还有谁可以阻挡汉朝?”
“真希望雅典娜能将她的智慧分给您一点点……”王后最后低声叹息着。
银蔡听着,终于开窍了,连忙道:“既然是这样,那我这就去准备组织使团与黄金、宝马……”
他想了想,问道:“王后,您看,我准备五千金币作为贡品够不够?”
“五千金币?”王后开始听着,还有些笑容,但听到银蔡只愿出五千金币时,整个人都要疯魔了:“陛下,五千金币,恐怕连给酒神献祭都不够吧?至少得准备五万金币才有可能满足汉朝人的胃口!”
“五万?”银蔡目瞪口呆。
大宛作为希腊化的城邦王国,其货币和欧陆一样有金币、银币之分。
一般来说,大宛人的金币铸造是沿袭了亚历山大大帝的铸造之法。
以正面为国王形象,背面为神明雕像。
每枚金币重量大约在十五克左右。
五万枚金币就是七十五万克,相当于七百五十公斤的黄金,换算成汉制大约是三千金左右。
对于大宛这样的国家来说,一次拿出如此数量的黄金金币,几乎相当于一年收入了。
对银蔡而言,大概等于他财富数量的一半。
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因为,大宛人生来吝啬、小气。
“对,最少准备五万!”王后斩钉截铁的道:“不然,很难让汉朝人同意……”
看着银蔡的样子,王后知道他舍不得这么大的手笔,只好劝道:“陛下,放心好了,汉朝人很大方的,您送的礼物越多,他们回赐的东西也就越多!”
“上次蝉王朝贡,送了三万金币,汉朝人回赐了起码三千匹丝绸,价值超过了十万金币!”
“真的?”银蔡终于动心了:“我这就去准备……”
任何能赚钱的事情,大宛人都会很积极!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节 口衔诗书,手持斧钺(4)
居延,黑城塞。
一场晚宴,正在举行。
主人自是张越,而客人则是长安来的使者隽不疑。
如今的隽不疑,已从青州刺史之职卸任,被暴胜之调回长安,担任侍御史。
侍御史是御史中丞的佐贰官,同时也是御史中丞之下职权最大的职位。
负责接受九卿奏事,察举地方郡国两千石不法,惩戒豪强,镇压叛乱。
非常时刻,甚至可以调动军队,遂行作战任务。
这亦是朝堂高层博弈的结果暴胜之在进位御史大夫后,迫切的需要一个可以替其继续执掌御史台的亲信,而隽不疑是最好的选择。
这里就不得不说,那位新任御史中丞杨敞确实有几把刷子,能逼得暴胜之将隽不疑从青州调回长安。
而杨敞背后,自是霍光。
从这个人事变动,张越嗅到了长安政局的险恶曾几何时,霍光、张安世、暴胜之、金日、上官桀,抱团取暖,一起对抗着穷凶极恶,把持朝政的公孙贺集团与李广利集团。
现在,随着公孙贺集团扑街,李广利集团重挫。
曾亲密的能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联盟,已分崩瓦解。
霍光、暴胜之之间甚至隐约出现了敌对的态势。
“幸好我早就抽身离开了……”张越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提前离开了战场。
不然此刻,必定会被拖下水。
讲真,在现在的张越看来,长安城里的权贵们,为了权力和利益而进行的尔虞我诈,幼稚的和小孩子为了一个玩具而打斗一样。
与其费尽心思的内斗,何不放眼世界?
这世界很大,很大!
大到足够容纳所有人的野心!
大足以喂饱所有权贵的胃口!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笑着给隽不疑满上一樽酒,问道:“隽公此来,除了陛下的差使,可还有其他事情?”
隽不疑此番来河西,自是奉诏而来。
其所为的事情,自是与匈奴内战离不开关系。
天子想要知道,现在匈奴人到底打到什么地步了?
而这个答案,自是最好来居延寻找。
除了明面上的公务,张越自知道隽不疑必然负有其他私人事务的使命,不然就不会是他这个侍御史来了随便派个人来就可以了。
隽不疑尝了尝杯中的酒,辛辣、刺鼻,入喉有如火烧一般。
幸亏他过去数日在居延民间走访,已经尝过多次,不然还真有些承受不住。
放下手里的酒樽,隽不疑整理了一下心绪,然后就试探着问道:“将军可听说了长安的事情?”
“嗯?”张越笑了笑,揣着明白当糊涂,假意问道:“明公所说指的是?”
“月前,有人弹劾丞相徇私舞弊,澎候于是上表请罪乞骸骨,陛下留中……”隽不疑索性挑明了,问道:“如今朝野议论纷纷,有人以为丞相舞弊,自当去职,以谢天下,有人则以为,此事丞相不知情,岂能因此而罢相?”
“将军有何态度?”
张越早知是这个事情。
他听着笑了笑,道:“此事,吾安能有意见?”
“唯陛下之命是从而已!”
长安的事情,在他来了河西,接过李广利的位置后就早有定论了不掺和不表态不干涉。
简单的来说,只要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
尽可能的避免卷入长安争斗之中,免得给自己添麻烦,浪费和分散精力。
隽不疑听着,却是放下心中巨石!
长安那边之所以僵持到现在,还没有下狠手,就是顾忌在河西的这位鹰杨将军有什么看法?更忌惮其态度!
如今,既然得到了肯定答复,隽不疑知道,现在无论是挺刘屈的还是反刘屈的,都能放开拳脚,大打出手了。
笑了笑,隽不疑就点了点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而是换了个方向,问道:“将军,下官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嗯?”
“下官奉诏出使河西,于居延诸塞之中,都走了一走……”隽不疑轻声道:“以下官之间,将军在这居延,怕是有些……”他抿着嘴唇,斟酌着用词:“有些背离国家大政了吧?”
“且不言将军所用之策,本商君之法,单单就是胡人奴婢一政,下官就有些为将军捏汗啊……”
“自古夷夏有别,《公羊》曰:不与夷狄之主中国,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不与夷狄之获中国!诚哉斯言!将军却在居延,大量引入胡人夷狄,其与中国杂之,千百年后,居延之人中国乎?夷狄乎?”
“其望将军明鉴之!”说着隽不疑就深深一拜。
作为一个儒法并修的官员,隽不疑对张越在居延的政策,是怀有深深的担忧的。
毕竟,读过历史的都知道,与夷狄谋不亚于与虎谋皮!
春秋的历史,就是一部尊王攘夷的历史。
张越听着,微笑的摇了摇头。
当然,他也明白隽不疑的担忧!
毕竟,历史的教训,是无比深刻的。
且不说他所知的后世历史,单单是宗周的教训,便已足够深刻宗周倾覆后,那些差点掀翻诸夏文明的夷狄部族,总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们肯定是有来源途径的,而最佳的途径,莫过于宗周战争的俘虏。
在宗周强势时,这些人肯定是奴隶,是被欺压、被剥削的群体。
然而一旦情况有变,这些曾经温顺的群体,立刻就会张开獠牙,狠狠的撕咬他们曾经的主人。
“您的担忧,自是有道理的……”张越想了想,答道:“《公羊》之言,更是至理之说……”
“那将军为何还……”隽不疑不是很理解。
“明公恐怕不知,吾在居延、河湟所行胡人之政的细节吧?”张越笑着道。
隽不疑楞了楞,这个他倒是没有仔细去关注,只是在民间走走看看,关注点也一直在百姓军民身上。
至于胡人?
作为一个大汉君子,士大夫中的翘楚,他是看见就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身上沾染上腥膻之味。
“不瞒明公,吾早已对明公所担忧之事,做了预防……”张越笑着道:“无论居延、河湟,仰或者河西任意一地之胡人,除胡姬之外,若欲落为汉人,须经考核,以试其能!”
“必有能通中国文字,知礼仪进退者,或能擅工匠之事,有益天下之才,方能录入户籍,编户齐民……”
“而余者,则在服役期满后,将被遣返原籍……”
“遣返?”隽不疑楞了:“此话怎么说?”
在他看来,居延的胡人奴婢,不是统统都是终身制的奴婢吗?
他们在这汉家之土,必是从生到死,都得为其主人劳作不休。
却哪知,张越乃是穿越者。
他所知的不仅仅有中国历史的教训,还有米帝的教训!
尤其是米帝在黑奴问题上的教训,让他深思、警惕!
也让他震撼、害怕。
以米帝之无耻,尚且栽在了黑奴问题上,并落下了无数把柄,有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以诸夏之洁癖,一旦胡奴泛滥成灾,未来恐怕难以甩掉。
况且,废奴是大势所趋。
更是公羊学的核心主张!
且公羊学者所主张和推崇的不仅仅是废以汉人为奴,夷狄亦然!
毕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乃是儒家的信仰和核心。
所以,综合考虑,张越就打了一个擦边球。
“明公有所不知,如今,无论是居延,还是河湟,所有胡人,在理论上皆非奴婢……”张越笑着解释起来:“其等皆为居延、护羌校尉等官署与之签下雇佣契约之工人也……”
“此契共为五年,诸胡人按照契约,承担官署所分配之工,五年期满,由官署给付一笔工钱,然后遣返原籍,使其安家立业!”
“此君子之行也,乃拯亡救溺之举!”
张越嘴上,真的是说的冠冕堂皇,正义凛然,不知道还以为在这里说话的乃是一位心怀天下,欲要泽被苍生的圣人!
但,隽不疑听着,却只觉毛骨悚然,恐怖无比!
因他明白,比起为奴为婢,这位鹰杨将军推出的政策,更加可怖。
内郡的地主豪强,蓄奴之人,若是来到居延,学到这些政策回去推行起来,怕是要早就无穷罪孽!
至于原因?
很简单!
一个人能有多少个五年?
当代天下的平均寿命,是否有三十岁?
中国都如此了,夷狄呢?
恐怕只低不高!
换而言之,五年时间足够将这些夷狄青壮的盛年岁月压榨的干干净净。
等到契约期满,他们中的很多人,恐怕已经因为种种原因而死去,剩下的多数恐怕再也不适合作为劳动力了。
到那个时候,随便打发点钱物,就让他们回去自生自灭。
作为雇主,不再需要为他们的今后人生以及子孙的生活买单。
等于好处全拿,坏处一点也不沾。
这是吃干抹净,还让别人承受接下来的问题这些遣返的胡人,回了原籍,必定成为当地的问题。
除此之外,隽不疑还从这位鹰杨将军嘴里听到了其他关键词句。
譬如,这位鹰杨将军曾经说过,胡人里有人若能通中国文字,知礼仪进退,或者善百工之事,就可以通过考核,拿到户籍,落户为汉家臣民。
这已经不是阴险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完全就是打着正义的旗号,行无耻之事。
是将这些胡人彻底压榨,不放过任何可能的举措!
这个政策就是一个筛子!将胡人群体里的英雄、豪杰筛选出来,为我所用,而剩下的糟糠则丢给别人去接盘。
偏偏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责他。
因他已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隽不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问道:“那么,那些胡姬呢?”
“将军在居延,广以胡姬配中国男子……这会不会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张越笑了起来:“夷狄之女以配中国君子,此《诗》所颂之,《书》所赞之之事!”
如今这个世界,全世界都是父系为尊。
以张越所知,三国孙权,被人耻笑为碧眼小儿,阿瞒的儿子曹彰人称黄须儿!
这并不妨碍他们执掌权柄。
讲真,混血宝宝其实很可爱!
隽不疑听完,却是低下头来,默然不语,只好道:“您就真的有信心,您在居延所行之事可以长久?”
“不谈胡人之事,单单就是居延、河湟之政,一旦传回长安,我恐天下以为您是商君在世……”
“届时恐怕议论纷纷……”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张越笑了一声,道:“我还能管得住?”
“贤如周公,尚且恐惧流言,我等凡夫俗子,焉能避免?”
“只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罢了!”
他自是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情必然会招致非议、为难以及阻力。
所以,他很早就布局,拉下了大半个长安的公卿贵族去河湟开庄园,更尽心尽力的协助他们,将河湟开拓。
如此,便将这些人捆绑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利益联盟与共同体。
果不其然,效果斐然。
以至于,他在居延这里的作为,在长安一点讨论都没有掀起来。
大家都非常默契的帮张越将他的政策里的一些敏感点给抹消掉了。
而没有人讨论、议论,就意味着张越可以潜心种田,一点一滴的做事。
不过,他也明白,这样做的副作用也是相当明显的。
现在拿了他好处的那些人,必然会跟着一起成长。
说不定,这些人里面会出现一些可怕的存在。
譬如,西汉版的辛迪加、托拉斯、卡特尔一类的奇奇怪怪的存在,都可能会在未来陆续出现,并成为张越的敌人。
这是不可避免的客观规律,也是事物发展的必然。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得提前准备。
拉拢一些未来帮他来清除、清洗这些怪物的盟友。
隽不疑就是一个很合适的对象!
他有正义感,有使命感,关键还是隽不疑极有可能在未来会成为暴胜之的接班人,成为大汉御史台的执掌者。
所以,张越看着隽不疑,发出了邀请:“隽兄,明日吾将在此设宴招待乌孙使者……”
“不知道隽公是否有空来观礼……”
“说不定,隽公可以通过此事,找到些答案……”
隽不疑听着,点点头,拜道:“既蒙将军厚爱,不疑敢不赴约?”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节 口衔诗书,手持斧钺(5)
“将军,王都护急报……”
第二天,张越才起来没有多久,便有人急匆匆的捧着一份被装在竹筒里的密报,送到了他面前。
张越拆开封泥,取出藏在竹筒里的纸条,摊开来一看,脸色立刻便肃杀起来。
“去请辛将军来!”张越想了想,就对身侧的田水吩咐了一声。
“诺!”田水点点头,立刻就退下去办事。
他的出门时,正好和来找张越的隽不疑碰了个面。
“张鹰扬,出了什么事情?”隽不疑看着张越的脸色,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大事……”张越笑了笑,将纸条递给隽不疑,道:“不过是小孩子不听话,得打屁股了!”
隽不疑接过那纸条,仔细一看,神色立刻就紧张了起来。
只因纸条上的文字,太过触目惊心:蝉王已死,宛贵人共立蝉王弟银蔡为新王。
作为侍御史,隽不疑虽然对外交藩国不是很了解,但也是知道,大宛乃是汉家将士用牺牲与鲜血换回来的藩国。
现在,宛人旧王崩卒,却不思请示天子,而是擅自拥立新王。
哪怕是往小处说,也是大不敬,是对大汉天子威严的挑衅。
若是上纲上线的话,一个背主谋叛的罪名就能直接扣在其脑袋上,甩都甩不掉!
只是……
隽不疑抬起头,看着张越,劝道:“鹰扬请暂息雷霆之怒,当此之时,实在不宜再发起一次远征了……”
作为故青州刺史,隽不疑是真的被前两次大宛战争吓坏了。
万里远征和其后的赏赐、抚恤,将当时汉室数年积蓄打空,但好处却只有几千匹马。
至少对齐鲁吴楚之地的人们来说是这样的。
简直是大亏特亏血亏!
若再来一次远征大宛,隽不疑怀疑青州百姓恐怕要集体造反!
“隽兄多虑了……”张越轻笑着:“惩戒叛逆,可以加之以雷霆,但不加恩泽,有时候也是惩戒的一种方式啊!”
“宛人以为他们现在的和平是靠他们得来的吗?”张越冷笑起来。
这个世界在张骞凿开西域,打通了丝绸之路后,就已经贯通在一起。
尤其是在葱岭以东地区,各主要大国互相影响,互相羁绊。
哪有什么人可以独善其身?
也没有人能回到过去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田园牧歌世界。
现在,所有国家之间的联系、影响,将越来越深。
片刻之后,辛武灵急匆匆的赶到张越面前,拜道:“末将恭问将军安,敢请将军令!”
张越看向辛武灵,轻轻拿起一直被他搁置在案几旁的天子钦赐黄钺,下达了命令:“吾汉鹰杨将军、并州刺史,兼领西域、居延、玉门、令居事张子重今假天子钦赐黄钺,以告西域诸国及匈奴:自今日起,大宛,非汉臣也!为汉叛臣哉!杀之无罪,获之有赏!”
张越一边说着,一边提起笔,扯来一条帛布,在其上龙飞凤舞的书写着。
待到写完这条命令,他拿起手里的黄钺,沾了沾墨水,在帛书上印下,然后又拿起腰间系着的鹰杨将军将印在其上盖印。
然后,他将这帛书递给辛武灵,道:“将军请将此令,广告西域诸国,宣于天下!”
背叛汉室,想要有什么好果子?
呵呵……
张越只想说弟弟,你想多了!
大宛人为何不想想,为什么大宛战争结束都十几年了,连乌孙这样的强国,都几次卷入战争,被匈奴人大军压境。
而为什么是他,却可以置身事外,甚至可以躺着坐收丝绸之路的利润与好处?
大宛人为何不仔细看看自己,这个人口数十万,有着数十座大小城镇,有着无数财富、工匠、商人聚集的王国。
它是如此的肥美多汁,又是这样的脆弱无力大宛战争,汉可隔着一万里打败它,让它跪下来称臣。
匈奴人同样可以!
匈奴人为什么不去?
几十万人口以及无数庄园里窖藏的粮食、财富,还有让汉家垂涎的大宛宝马,可都躺在那里。
说句不客气的话,连乌孙都可以灭其国,吞其地,并其口。
为什么没有人去做这个事情?
还不是,每一个想打大宛主意的人,都必须掂量掂量大宛人的主人大汉帝国的态度?
还不是大宛王乃是大汉天子册封的封臣?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
匈奴、乌恒,想动大宛,就不得不考虑汉军的援救的可能性,这才在权衡了利弊得失后放弃。
而宛人却傻不自知,偏偏还以为自己很萌。
大宛人现在的行为,在张越眼里,和后世八十年度霓虹的东芝公司以为自己很萌,就瞒着他爹把机床卖给老毛子的行为有的一拼了。
霓虹人为他们的蠢萌行为付出了代价!
而现在,大宛人也必须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代价!
………………………………
张越的命令一下,立刻就传遍整个黑城塞,进而迅速扩散到整个居延地区。
无数胡商闻之,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这宛人是脑子糊涂了吗?”有人闻之,不可思议的说道:“他们难道不知道,在西域如今若能得汉天子之册封,那就等于接住了一个金饭碗,子子孙孙都不需要发愁了吗?”
“可不是!”有人接过话头,道:“如今天下,能得汉天子封王者,不过两国而已,一大宛,一楼兰……我听说,龟兹王想寻求往长安朝贡,得天子册封已久,却一直不能如意,常自哀伤……这宛人是脑子被马踢了吗?”
这些人所言,确实是事实!
自匈奴俯首,西域列国就纷纷想要向汉靠拢,寻求汉册封。
企图借此紧紧抱住汉朝爸爸大腿,然后狐假虎威,在匈奴人的淫威下获得些喘息之机。
然而,他们的所有企图,都告失败。
不管是渠犁的西域都护,还是居延的鹰杨将军,对这些投机行为,予以了冷处理。
甚至连已在自己治下的龟兹,都没有同意龟兹王朝觐长安的请求。
有人曾猜测,这或许是汉朝与匈奴达成的某种默契。
也曾有人揣测,这或许是居延和渠犁的汉朝贵族们私心作祟。
但不管怎样,所有人都公认现在的局势,就是汉朝最强,只要能抱住其大腿,就可以衣食无忧。
甚至,有西域国王在仔细研究和分析了,汉朝的文化与传统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答案只要能抱住汉朝大腿,死心塌地的当汉朝的舔狗。
那么……
那么,他们就可以子子孙孙无穷尽的享受荣华富贵。
不需要担心叛乱、政变和敌人。
因为,汉朝人是绝对会保护和庇护他们的封臣的。
这是汉朝人的文化所谓兴灭国、继绝室。
在汉朝人的思想里,对于封臣,只要其没有绝后,那么就一定要扶立。
这是不会考虑其他因素,而只考虑其对汉朝皇帝的态度极其表现的。
换言之,只要舔的够好,够到位,那么即使作死也有人给擦屁股!
而那位国王的研究结果一披露,西域列国顿时争相舔汉,特别是汉家控制之中的楼兰、龟兹、尉黎之地。
已是舔到连脸都不要的地步了!
对于那些国君、贵族而言,只要自身和子孙可以千秋万世,永享富贵。
下面的屁民丝的死活,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呢?
正是因此,胡商们完全看不懂大宛人的这波操作的意义何在?
简直就是纯粹的作死啊!
自己将自己的保护伞给丢了也就罢了,还惹怒了人家,现在好了,暴躁的汉朝人直接了当的给出了他们的回答。
那道命令,在一些有文化的胡商们看来,其实通篇就是一句话二三子可鸣鼓而击之!
和吃瓜看戏的胡商们不一样。
此刻,一直在静待着等候召见的乌孙使团听到这个消息。
顿时,整个使团驻地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这里变成了一个欢呼的海洋。
“汉朝万岁!”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紧接着无数使团成员都跟着欢呼了起来:“汉朝万岁!”
哪怕是素来以沉稳著称的渠糜也激动的挥舞起了拳头:“汉朝万岁!”
他马上叫来一个亲信,吩咐他:“你立刻骑马回国,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回去告知昆莫宛可破矣!”
对于葱岭脚下的乌孙来说,大宛,就是他们一直想要吞下却不敢下手的对手。
在乌孙立国之初,初代昆莫猎骄靡已敏锐的意识到了,乌孙想要壮大,就必须灭掉大宛,并吞并之。
然而,在猎骄靡时代,横行世界,照耀天下的是匈奴的老上大单于。
在这位单于的注视下,猎骄靡没有任何机会。
且当时大宛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人口数十万,城邦无数。
其首都贵山城,更是坚固无比,号称不可陷落之都。
他们的军团,强大而勇敢,方阵看上去坚不可摧。
乌孙人试探过几次,都吃了闷亏。
只好不了了之,等到老上单于驾崩,猎骄靡也步入了晚年。
乌孙国内内斗严重,各势力互相争斗,也就不再有精力关注大宛了。
等猎骄靡时代结束,乌孙人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对外扩张的时候,他们却赫然发现,大宛人已经有了一个主子汉朝。
在仔细掂量掂量了得失利弊后,乌孙只好默默的收回了爪子。
无论是前代昆莫军须靡还是如今的昆莫翁归靡都深知汉朝的实力,也很清楚,在有汉朝庇护下的大宛,是不好吃,且容易崩掉牙齿的。
但现在……
大宛人自毁长城,而且让汉朝人放话:从此之后,大宛非汉臣也,为汉叛臣哉,杀之无罪,掳之有赏!
这是**裸的告诉乌孙人你们上吧,哥们我殿后,给你们加油鼓劲刷buff。
而这对乌孙人来说,不啻是立国以来最大的战略机遇!
更是关乎乌孙国运、未来前途命运的转折点!
只要能灭亡并吞并大宛,那么乌孙就可以将整个葱岭东侧都收入囊中。
从而彻底垄断和控制丝绸之路的西向之路。
进可以窥伺西域霸权,退可以越过葱岭,开拓康居之地,甚至觊觎月氏人的领地。
真乃是王霸之姿,王者之基也!
事实上,不止渠糜觉得这是一个战略机遇。
匈奴人同样是这样觉得的。
通过几个他们埋在居延的胡商传递出来的情报,西域的匈奴人在数日后便知道了这个事情,然后他们火速报告去了在私渠比海整军备战的李陵。
李陵闻讯,大喜过望。
当即便命令他的亲信,同时也是执掌他麾下精锐万骑的坚昆万骑长王远率领坚昆万骑返回西域。
同时命令莎车、车师、危须、焉奢、且末、精绝等十五国出兵出钱出力,在一个月凑齐三万大军以及足够供应这支大军两个月军粮的物资及相应的后勤武装部队。
然后,由王远率领这支部队去大宛打草谷。
一方面掠夺大宛的财富,补充己身的损失,并为漠北的单于争夺战输血。
另一方面,则将从大宛掠夺的人口,特别是价值高的妇女,卖去汉朝,换取军械、甲胄等他亟需的战争资源,以打赢这场单于之战!
命令传到西域,立刻引发轰动。
西域各国,接到命令,全部沸腾起来。
资源、兵力、人员,迅速集结,很多国王甚至砸锅卖铁,倾尽所有的为这场战争准备了一切他所能准备的物资、兵源和人力。
与去年和现在匈奴的战争动员,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没办法……
无论是与汉作战还是匈奴自己的内战,西域各国心里都有数那是送死,而且还捞不到什么好处的事情。
大宛就不一样了……
一个富裕、兴盛的王国,而且,其主力兵团已经被汉朝人打趴下了一次。
他们曾经坚固的城市防御,被摧毁了一遍。
换而言之,这就是去捡钱的。
更不提,说不定还能借这个机会,和汉朝人搭上关系。
自然积极性非常高,跟打了鸡血一样。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回到居延黑城塞中,在安排了人,赶回乌孙,以报告这个惊天消息后。
渠糜就开始准备起朝见那位汉朝鹰杨将军的事情。
他为此已做了充足的准备!
使团全员,换上了汉朝的博冠羽冠,就连国书也专门找人用汉朝文字润色了一番。
但内心,却依然有些忐忑。
毕竟,渠糜知道,他要拜见的,不仅仅是一个汉朝的权贵。
还是一个至今为止,战无不胜的大将。
更是一个被无数人神化了的战神。
对这样一个人,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节 口衔诗书,手持斧钺(6)
“乌孙使者渠糜奉我主昆莫之命,拜见汉鹰扬将军、英候张公足下……”渠糜捧着那份书写在木牍上的国书,趋前而拜:“昆莫命我向将军足下致敬,昆莫右夫人解忧公主殿下命我向将军致意……”
张越临襟正坐于上首,轻轻点头,道:“贵国昆莫美意,本候心领,请使者转达吾对贵国昆莫的敬意,请使者转达吾对公主殿下的敬意!”
因细君公主与解忧公主的原因。
汉与乌孙的关系,属于特殊关系。
两国虽然不是盟友,但却胜似盟友。
特别是在有着匈奴这样一个共同敌人的情况下,汉-乌孙之间曾多次紧密合作。
而细君公主与解忧公主的存在,又将这一关系升华。
可惜……
万事万物,都有终点。
在如今,随着匈奴自身陷入内战,无暇他顾。
汉与乌孙之间,已渐渐从往日的亲密开始转向。
没办法,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春江水暖鸭先知。
作为帝国前线的最高将领,张越已然掌握了许多情报。
这些情报都显示,乌孙开始动手了。
虽然现在,他们只是悄悄的,小心翼翼的做着那些事情。
譬如,他们开始向西域的匈奴人提供乳制品,以维持其统治,也如他们开放了过去绝不对匈奴人大规模出售的乌孙马,使得匈奴人可以武装起好几个乌孙马为坐骑的万骑。
这些骑兵在漠北内战战场上,发挥出色,成为西域匈奴的王牌。
可以预见,未来乌孙人还会做更多事情。
甚至,为了自身利益而加入到匈奴人的阵营之中。
这是可以想象的,也是完全可能变成现实的。
毕竟,乌孙与匈奴的关系,乃是堂兄弟的关系。
乌孙开国君王猎骄靡,是冒顿的养子、老上的义弟,其在匈奴时期曾一度担任老上单于的左大将、乌孙王,在帮助老上单于击败月氏的战争中出生入死,带着他的骑兵,屡立新功。
最终踩着月氏人的尸骨,得以建国。
在老上、军臣、尹稚斜三代单于统治期间,乌孙人与匈奴人的关系亲密无间。
彼时,匈奴压根不需要设立什么日逐王来镇压西域。
彼时,乌孙人就是匈奴人在西域的代理人。
直至张骞凿开西域,才撬动了乌孙,让乌孙人与匈奴人之间步入决裂。
然而,与其说是张骞ntr了匈奴人。
在事实上,倒不如说是乌孙人已经厌倦了匈奴,那个曾在冒顿羽翼下瑟瑟发抖发育,在老上麾下冲锋陷阵的部族,已经有了自己的野心和想法。
他不想只当小弟。
他要做大哥,想要独霸整个西域。
至于乌孙人嘴上说的那些什么匈奴人过去对他的作为什么的,不过是借口。
与满清的七大恨没有太多区别。
本质上,匈奴与乌孙就是一个农夫和蛇的故事。
用自己体温救活了乌孙的匈奴,最终被乌孙狠狠咬了一口。
那么……
乌孙人会不会随着局势变化,为了自己利益来咬汉家呢?
张越知道,答案是一定会!
因这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
不由个人意志扭转的大势!
除非乌孙人甘愿做小弟,甘愿当汉室的舔狗。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若是那样,当年的乌孙就不可能背叛匈奴!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已然冷静如冰。
他接过渠糜呈递来的国书,放在一旁,笑着道:“贵使远来,旅途劳顿,不如先下去休息休息?待得明日再来会商?”
渠糜闻言,立刻摇头道:“将军厚爱,小使心领了……不过国事为重,区区疲惫不足挂齿……”
他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步,道:“我主昆莫命我此番来使,除正常朝觐贵国天子外,还有几件小事,命我来与将军阁下商议……”
“贵使请坐下说……”张越笑了笑,道:“汉、乌孙之间,亲如兄弟,没有不可商议的事情……”
渠糜听着,心里面舒服极了。
他笑眯眯的坐下来,然后道:“我国小昆莫,曾到访贵国,与贵国陛下及大臣,都有约定……”
“乌孙牛羊牲畜皮毛及奴婢等属,皆可输汉……”
“汉之榷市,对乌孙商人开放,许乌孙商人自由购买盐铁丝绸之物……”
“小使此来,想问将军阁下:此事是否依然算数?”
张越听着,笑道:“自然算数!”
“使者恐怕不知,此议乃是我与贵国小昆莫共同定下的条约……”
“说起来……贵国小昆莫如今如何?”张越笑眯眯的问道:“一别经年,甚为想念,劳烦使者归国后,代我转达对小昆莫的问候……”
渠糜闻言,眼中猛然变色。
这却是他所不知道的内幕。
但也不能怪他,当初小昆莫来往汉室,都是极为隐秘。
回去之后,他只将条约告知,而闭口不谈其在长安的经历。
以至于赤谷城一直不知道,这位小昆莫到底在长安接触到了那个级别的汉朝权贵!
如今,渠糜总算明白了。
原来,小昆莫在汉接触的就是这位!
那就难怪了!
“难怪小昆莫归国后,便率部西迁至近海……”
“原来如此啊……”
渠糜喃喃自语着:“小昆莫竟是与此人搭上关系了……”
既是如此,那么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
渠糜更不得不去揣测、怀疑,小昆莫与这位汉朝权贵私底下还有没有别的约定?
这是他不得不去想的、思考的事情。
张越却是笑着道:“贵使可还有别的事情?”
渠糜回过神来,连忙问道:“小使听说,将军阁下刚刚发布命令,宣告天下曰:大宛非汉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贵使消息灵通啊……”张越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宛人背汉叛主,人人得而诛之!”
“怎么……”张越笑眯眯的看着渠糜,仿佛要看穿他的心底一样:“贵国对大宛有兴趣?”
渠糜闻言,笑着道:“我主昆莫,素来爱好和平,倡导友好……”
“只是,这宛人不识好歹,竟背汉叛主,实在是不可饶恕!”
“若将军与贵国不介意的话,我主昆莫愿为贵国出这口气!”
说到这里,渠糜一副正义凛然,仗义相助的神色。
仿佛,乌孙人真的是那种慷慨大度的友人,愿意为了朋友而出手的好汉。
张越见着,毫不意外。
乌孙人若对大宛没有心思,那才叫见鬼了!
事实上,第二次大宛战争时期,乌孙人派了骑兵观战,根据张越所知的情报,当时,乌孙人极力怂恿李广利灭亡大宛。
甚至还拍着胸膛保证,愿意为汉军的后勤提供保障。
不过李广利没有上当,他明确的知道,大宛王国汉军是不可能占有的。
灭亡大宛,等于给其他人做嫁衣,所以在逼降了贵山城,立了昧蔡后就率军撤回。
这事情让乌孙人当时跳脚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现在,当汉家宣布放弃对大宛的庇护,并宣布大宛为敌人时。
最高兴的莫过于乌孙了。
这一点,张越心知肚明!
作为穿越者,他知道,地缘政治的格局使得乌孙、大宛,必是死敌!
大宛和乌孙,任意一国想要继续壮大,就必须灭亡和吞并对手。
因为大宛和乌孙,分别占据了葱岭的南北两侧。
乃是天然的对手和敌人。
如今,乌孙寻到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大宛!
它必定千方百计,不惜代价,以抓住这个机会,吞并、灭亡大宛。
以一统葱岭南北,达到垄断丝绸之路的目的。
若是如此,乌孙王国必将具备帝国的雏形。
那时,乌孙人将居高临下,控扼葱岭,截断丝绸之路。
更将得到大宛王国数百年的耕耘积蓄下来的文化、技术、艺术,从而补全自身。
使之从一个游牧蛮族,进化成为一个有文化、技术积累的帝国。
那时的乌孙,坐拥丝绸之利,又拥有继承自大宛的文化、技术、城市、工匠。
其模板将是攻陷了君士坦丁堡的奥斯曼帝国。
届时,其进可以与汉、匈逐鹿西域,争夺谁是东亚怪物房的第一怪物地位。
退可以征服葱岭以西的广大地区,与贵霜王朝争夺对中亚、南亚的控制。
让人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
张越自是不可能让乌孙人有那个机会的。
不过,在现在,他却愿意让乌孙人尝尝甜头。
谁叫大宛人不识好歹呢?
正如他对隽不疑所言一般:小孩子不听话,该打屁股了!
但打完屁股,认错了以后。
自己家的熊孩子,总不能叫外人白白欺负!
张越模糊着道:“贵国的好意,吾谨谢之!”
“背主之臣,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渠糜听着,喜不自胜,虽然张越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答复,但他却已知道,在事实上这位鹰杨将军已经正面告诉了他大宛人,我不想管。
你们把他打死,我都不管!
毋庸置疑,这正是乌孙人期待已久的天籁之音!
但,渠糜恐怕不会知道,在两千多年后,曾有一个叫米帝的国家,在伊拉克人向其询问:我要干死科威特,大哥你同意不同意的时候,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
然后,伊拉克人如蒙圣旨,当即发动了对科威特的侵略。
结果……
在伊拉克坦克开进科威特后,米帝立刻翻脸。
然后,傻大木哭晕在厕所,号称世界第三的伊拉克军队从此灰飞烟灭。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节 龙、虎、豺(1)
送走渠糜等人,张越扭头看向一直站在他身侧,伪装成侍者的隽不疑,笑着问道:“隽公以为,彼乌孙者何也?”
隽不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答道:“下官曾闻太宗名臣季河东有曰: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得其恶语不足怒……”
“今观之,果如是!”隽不疑毫不犹豫的开启了地图炮:“以下官之见,若乌孙果并大宛,恐百年后必为中国之患!”
“不是恐怕,而是一定……”张越笑呵呵的说道:“而且,不需百年,若乌孙并吞大宛,迟则十余年,早则七八年,必为大患!”
“那您还……”隽不疑不理解了。
张越神秘一笑,道:“大宛可不是西域的小国……”
旁人不清楚大宛人的底细,张越还不明白?
不说别的,以汉军之强都要发动两次战争,才能征服的王国,岂是等闲之辈?
或许,对汉、匈这样的大帝国而言,灭亡大宛只需要一只手。
但对乌孙来说,恐怕穷其一切,也难以迅速灭亡大宛。
毕竟,那是一个有着无数坚城要塞邬堡的王国。
尤其是其首都贵山城,希腊名最早叫亚历山大极东之城,通俗的来说就是‘最遥远的亚历山大城’。
换而言之,这座城市是由那位杰出的欧陆征服者,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建立。
而且,是以其名字命名的雄城!
在亚历山大在世时,其庞大的帝国,仅有十座城市有此荣誉。
其中包括了最著名的位于埃及的亚历山大城。
就是那座拥有了西方最大图书馆与灯塔的亚历山大城。
而位于远东的这座亚历山大城,虽然远不如亚历山大本人所建立的那座雄城。
却也是当世的希腊建筑与军事防御的集大成者。
这从李广利重兵围困整整四十余天,都不能攻克可以看出些端倪。
要知道,攻城这种事情,汉军可是非常拿手的。
汉军用四十余天都不能攻克,乌孙人需要多久才可以攻陷呢?
半年?
一年?
或者更久?
乌孙人能撑得住吗?
更关键的是大宛人可不是单打独斗的。
哪怕汉家不管,他也能找到朋友帮忙。
譬如,在上次战争中,介入战争,然后被汉军胖揍了一顿的康居。
以及隐藏在康居身后的月氏人!
讲老实话,张越真的很期待看到月氏人与他们的老冤家再次相逢的场面。
也不知道,如今应该改宗了佛教的月氏大和尚们,再次面对死敌时,佛祖能给他们加成多少buff?
这个画面,只是想想,张越都觉得很美丽!
当然,想要张越袖手旁观是不可能的。
熊孩子嘛,调皮捣蛋,给个教训就好了。
等他们吃到苦头,认识到错误了,作为父母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崽在外面被人欺负?
这怎么可能?
张越哈哈笑着,看着隽不疑,道:“隽公,您饱读诗书,自当知道,自古中国不与夷狄执!”
“与夷狄,需要讲信义吗?”张越笑着问道。
隽不疑听着,低下头来,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别说和夷狄之间的约定、诺言了。
春秋战国之时,诸夏列强之间互相撕毁协议、约定就像吃饭喝水一样随意。
经过春秋战国的锤炼后,傻子都知道,条约、许诺这种东西,嘴上说说得了,真的信了的,都是蠢货傻白甜。
活该被人玩的团团转。
旁的不说,汉家立国,就是靠着不守信义高帝与项羽在鸿沟和议,划分楚河汉界,然后,在项羽撤退的时候,汉军忽然袭击,趁着项羽主力缺粮的机会,将之拖在固陵地区,然后于亥下合围,在四面楚歌的绝境之中,一代霸主项羽命陨乌江。
于是,楚汉战争成为了诸夏历史上结束最快的内战前后用时不过四年半,汉高就已经在名义上完成了统一。
当然,这个事情只能心里明白,却不能说出口。
“肉食者的嘴……骗人的鬼……”久居青州的隽不疑,只能在心中暗自感慨:“吾还是太天真了……”
他还曾以为这位鹰杨将军英候,会和他的老师、师兄们一般,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呢!
现在看来,他不欺负别人,别人就要祭祀天地,酬谢神明了!
………………………………………………
乌孙王都赤谷城。
此时,已是夏季。
白昼酷暑将整个赤谷城烤的滚烫。
湖面上的蒸汽升腾而起,笼罩于山谷之上。
到得夜晚便滴落下来,变成雨水、霜冻、冰雹。
早上,热湖一带的浓雾,常常延绵数十里,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样的气候中,乌孙昆莫翁归靡只得宣布停止日常会见大臣、贵族,自己带着妃嫔、近臣,转移到他专门为自己修建的温泉行宫之中避暑。
体重起码超过四百汉斤的昆莫,从此得以每天泡在温泉水之中,舒服的度过这酷暑的夏季。
至于其他人感觉难捱的夜晚低温,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那身厚厚的肥膘,足以让他不惧低温。
这一日,与往常一般,翁归靡浸泡在一个用橡木搭建起来的凉棚里的温泉中。
感受着温泉水从身边流过,他惬意的闭目假寐着。
心中无数思绪流动。
不要看他胖就轻视他!
能够在当年乌孙内部倾轧的混乱局势之中,隐忍壮大,并最终在军须靡死时,与包括军须靡在内的乌孙各派达成妥协,并登上昆莫之位。
即位后,立刻疏远匈奴,亲近汉朝。
并顶住国内外压力,甚至匈奴的军事威胁,终于将乌孙带出了被匈奴钳制的局面,获得了独立自主的权力。
到得如今,更是隐约成为了西域的第三极,另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他的统治,于是日渐稳固。
特别是他在去年借机,将匈奴安插在乌孙内部的势力做了一次清洗。
让乌孙王国终于得以彻底摆脱来自匈奴的干涉。
于是,他在今年三月,借故左夫人来自匈奴的安其居次服侍不当,侍奉不周,废其左夫人之位,将来自汉朝的解忧公主从右夫人扶为左夫人。
更立解忧公主与他所生的儿子元贵靡为世子。
从而完成了他本身部族与势力的改革。
避免了他死后,他的部族和势力被匈奴人控制的可能。
但……
匈奴的威胁解决了,来自汉朝的威胁,却在不断增加。
特别是当前局势下,他不得不考虑,若未来匈奴战败,乌孙王国的地位与抉择。
在本能上,翁归靡是不愿意让任何人来干涉或者干预乌孙内部事宜的。
但他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除非乌孙可以像汉匈那般强大,有足够的人口、土地、牧场与军队来保卫王国的领土,抗拒强国的干涉。
可惜……
乌孙要扩张的话,向东是匈奴控制的西域,向北是汉朝庇护的大宛,向西则是茫茫葱岭,以及在葱岭远方的月氏。
无论那条路,都似乎被堵死了。
乌孙,被大国牵制、限制在了这葱岭脚下的高山牧场与峡谷田园之中。
枷锁无处不在,限制数不胜数。
唯一的好消息,或许是随着汉匈在西域的战争告一段落,丝绸之路重开,乌孙人终于可以享受躺着赚钱的美好。
但……
这一好处,却要与大宛人共享。
而且,向西的商队,更愿意走大宛通道。
谁叫大宛那边城市又多,道路也便捷,而且商业氛围更发达呢?
想到这里,翁归靡就感觉有些难受。
任谁被人抢了钱,心里都不会开心!
“昆莫……昆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凉棚外传来,翁归靡睁开眼睛,循声看去,却见是他的左大将、堂弟塞人翕候原安糜。
“格里当……”翁归靡叫着原安糜的小名,问道:“怎么了?”
“乌鸦之神保佑,伟大的白狼之子啊,我刚刚得到出使汉朝的安糜传回来的急报汉与大宛决裂了!”原安糜喜不自胜的跪在翁归靡面前,亢奋无比的道:“此乃天赐良机,必是先昆莫在天之灵保佑!”
翁归靡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他浑身的肥肉在这温泉池中走动,搅动着无数水花。
他爬上温泉池边,立刻有奴隶将毛毯裹到他身上。
“果真?”翁归靡难掩兴奋的问道。
“自不会有假!”原安糜高兴的说道:“伟大的白狼之子啊,乌鸦之神已经给出了它的启示,您还在等什么呢?”
“先昆莫期待了一生的变局,现在已经出现了!”
翁归靡喘着粗气,强行压制住内心的亢奋,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赤着脚,走出凉棚,来到外面的炽热阳光中。
他先是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同时,以最大效率的运转自己的大脑,将思绪与思路都理清楚。
然后他转过身去,看向原安糜,道:“传我的命令:命乌孙三翕候及各部首领,立刻来赤谷城!”
“您的意志!”原安糜高兴的都要跳了起来。
他是乌孙内部最坚决的鹰派。
他反对所有人,仇视所有人。
匈奴人、汉朝人、大宛人甚至车师人、莎车人……
所有挡着乌孙强大的人他都敌视。
他做梦都想要推动乌孙的扩张,可惜,现实让他只能和一条无能狂怒的野犬一样在赤谷城里狺狺狂吠。
现在,他终于感知到,束缚他的锁链松开了。
他终于可以大开杀戒!
这让他整个人都处于癫狂之中。
好在,翁归靡清醒的很,他深知军国之事的谨慎与重要。
所以,他急忙叫住就要跑着去传令的原安糜,道:“先别急着去通知,当前要务,就是要去查证,匈奴人是否也知道了这个事情……”
现在,汉朝人宣布放弃对大宛的庇护,更将之列为敌人。
于是,大宛这块肥美的鲜肉,立刻就暴露在所有猎食者的视线中。
翁归靡知道,匈奴人是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
因为,匈奴人比乌孙更饥渴、更疯狂!
一旦他们知道,他们必然比乌孙更亢奋!
一个人口起码数十万,城邦十余,邬堡无数,立国数百年,有着无数积蓄下来的财富、工匠,更有着让人梦寐以求也要得到的汗血宝马的王国,对现在已经失血严重的匈奴来说,不啻是草原上饿了整整一个月,就要濒临死亡的狼群,忽然找到了一头犍牛。
翁归靡知道,匈奴人肯定会不管不顾的撕咬上去。
能咬下多少肉就咬下多少肉!
他甚至可以猜到匈奴人的战略就和草原上的狼群一样捕猎大型猎物一样。
他们肯定会围上去,然后咬住大宛最脆弱的部位,就像狼会咬住牛、马的***一样。
然后,他们会将这个地方咬破,让鲜血与内脏流出来。
最终,他们会和狼一样,静静的死死的跟随着受伤的猎物。
直到他筋疲力尽,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于是,狼群一拥而上,将猎物撕碎分食。
原安糜闻言却是不能理解,他疑惑着问道:“伟大的白狼之子,您关心匈奴人做什么?”
“匈奴人现在还有力气来和我们抢夺大宛?”
在他看来,陷入内战的匈奴,哪来的什么余力掺和到这个事情里。
这是乌孙人百年难遇的战略机遇。
汉朝、匈奴都不会管他们的扩张。
而这机会稍纵即逝!
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着乌孙国运,哪能这么嗦、磨蹭?
就该一鼓作气,孤注一掷,倾其所有,赌国运于一战。
翁归靡却是摇了摇头,道:“格里当,你还是太年轻了……”
“当前天下三分……”
“汉为龙,不可一世……’
“匈奴如虎,凶残强大,哪怕如今内战,也非我乌孙所能及……”他轻轻说着,眼里闪着名为智慧的神色。
他对乌孙是有自知之明的。
乌孙人口不过四十万,极限动员下能有骑兵七八万。
纸面上看确实不错,但实际上呢?
乌孙真正的能战之兵,不过四万。
可以出动,用于对大宛作战的兵力,恐怕不足三万!
这些兵力,面对匈奴进攻时,防守都有些吃力。
所以,翁归靡轻声叹着:“而我乌孙,有些人以为是狼……”
“然而,格里当,你可知道,其实我乌孙最多是豺狼、狐狸……”
“豺狼与狐狸,在龙与虎的争斗中,拣点残羹剩饭,腐肉骨头,或许可以……”
“但想要争夺猎物……”翁归靡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就需要智慧!”
“汉朝称为兵法、庙算、战略之物!”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节 龙、虎、豺
大宛变局,牵动着西域的神经。
在汉鹰杨将军下令广告西域诸国后,首先反应过来的就是商人。
大批向西的胡商,纷纷开始改走乌孙路线。
就连从沩水流域过来的康居、月氏、身毒商旅也开始减少自大宛入境的数量。
曾经繁华的丝绸之路,一夜之间就变得萧条起来。
没办法,商人是懂得趋利避害的群体。
在战争阴云下,没有傻子愿意冒着可能被卷入战争中的风险,继续从大宛过境。
商旅的减少,立刻就被大宛人所察觉。
毕竟,夏季是丝绸之路最繁荣的季节。
哪怕是过去,丝路被匈奴人钳制的时候,每天也能有三到五队商旅,从葱岭以西而来,进入大宛境内。
他们带来了黄金、珍宝、奇物还有来自远方的消息。
而宛人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准备好丝绸,就可以将这些财富收入囊中。
毕竟,很少有人愿意继续冒险深入远东,去面对可怕危险的匈奴人。
但在现在,西来的商队数量,降到了每天两支。
至于向西的商旅数量,更是直接跌倒了几乎零的地步。
大宛人立刻慌乱了起来。
因为,上次大宛战争期间,也是这样。
繁荣的丝路,一夜断绝。
然后,汉朝骑兵出现在了边境,接着就是延绵四年的漫长战争。
大宛人的血与泪,全部流干。
财富被燃烧,城市被焚毁,神殿被推到,人民被掳走,最终连国王也被杀死带走。
在惊慌中,宛王银蔡命令召集各地邬堡、城市的军队,并扩大兵团。
大宛人的军团,与他们的祖先相比,基本没有太大差别。
他们沿用了亚历山大的军队组成方式。
主力是使用长达五米的长矛,并装备了简单的可以垮于臂膀上的盾牌的重步兵。
这些重步兵以方阵的形式进行作战,其方阵一般是一个十六乘以十六的作战阵列,希腊人称之为‘中队’。
作战时,中队前五排士兵将长矛平持,方阵后方的士兵,则依次向前,于是组成一个在正面几乎可以说无敌的刺猬阵列,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会让敌人相当难受。
但这样的作战方阵,面对侧翼和后方威胁时,会非常难受。
所以,亚历山大时期,马其顿人对其进行改革。
在重步兵方阵周围,增加伴随骑兵,掩护的枪盾兵、投石兵。
一般来说,大宛人更习惯每五个中队,配备一个中队的骑兵以及相应的枪盾兵、投石兵。
在大宛战争结束后,大宛人淘汰掉了原本的伴随枪盾兵与投石兵,改为由弓兵中队与轻步兵中队来掩护方阵,提供中近距离的火力遮蔽、牵制。
故而,大宛人一个军团的作战兵力,大约是在一千六百人左右。
其中长矛重步兵为主力,轻骑兵、弓兵与轻步兵作为辅助武力。
随着银蔡的一声令下,仅仅是在贵山城,大宛王国在数日内就集中了六个军团以及一个塞人骑兵组成的轻骑兵军团。
随着这些军队聚集,银蔡与他的贵族们,终于有了些安全感。
这时,来自西域的情报,姗姗来迟。
“原来只是这样……”银蔡看完情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开除大宛的‘汉朝之臣’身份,并宣布大宛人为敌人?
这算什么惩罚?
不过是嘴炮罢了,杀伤力恐怕连小孩子过家家的时候玩的弹弓都不如!
银蔡瘪了瘪嘴唇,笑了起来。
旋即,他想起了一个事情,当即叫来自己的家臣,对他下令:“马上派人去召回已经出发的使团,让他们立刻回来!”
前往汉朝的使团,可是带去了足足五万金币以及一百匹汗血马啊!
宛人吝啬、小气、锱铢必争的性格在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在银蔡看来,既然汉朝都已经宣布他和他的国家‘非汉臣’了,更将之当成敌人看待。
那么,那些金币、宝马就不需要再送过去了。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在自己的国民,特别是贵族与公民们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铁血作风与绝不屈服的男子汉做派,争取好感,巩固统治基础!
但银蔡不会知道,在这个时候,在大宛王国的东北方向。
西域匈奴与乌孙王国的边境,这天山环绕的盆地草原,后世名为巴里坤草原,如今名为‘疏勒’的地方。
乌孙昆莫翁归靡,已率着他的亲卫骑兵,抵达了这里。
远方,象征着匈奴单于的龙旗,在风中猎猎起舞。
匈奴人派来迎接他的骑兵,则列着长队,在草原上迎接。
“这个劳什子都隆奇单于,真是好大的架子……”在翁归靡身侧,原安糜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讲道理,昆莫您是先昆莫之孙,而先昆莫是匈奴冒顿单于之义子,老上单于之义弟,论辈分,这位都隆奇单于得叫您叔祖父才对!”
“孙子要见叔祖父,不主动前去拜见也就罢了,昆莫您来了,居然都赖在王帐里……”
“少说几句吧!格里当!”翁归靡坐在特制的吊椅上,满身肥肉在颠簸中摇晃着,作为昆莫,翁归靡深知此行的重要性,自是不会叫原安糜口嗨坏事:“再怎么说,都隆奇也是单于!”
“单于!?”原安糜像听到了笑话一样:“什么时候匈奴有五个单于?”
事到如今,整个世界差不多都知道了,匈奴五单于并立。
最搞笑的莫过于,其中一个单于还是匈奴的死敌汉朝皇帝所册立,而那位姑衍单于偏生在匈奴曾经的龙城祖陵即位。
以至于在法理上,汉朝所册立的姑衍单于,反而是最有合法性,最符合匈奴传统的单于。
于是,别说匈奴人自己了,西域诸国,也都是风中凌乱。
以至于有识之士,已经明了无论现在在漠北的那场匈奴单于之争最终谁能胜出。
恐怕最大的得益者,都将是汉朝!
原因很简单,如今,匈奴五单于并立。
五方各说各话,各行其事,相互指责对方是伪单于,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立的撑犁孤涂。
于是不知不觉中,汉朝人册立的姑衍单于哪怕在漠北也有了姓名。
换而言之,无论最终谁赢了,他都不得不尴尬的面对一个现实汉朝所册立的姑衍单于,将与之共享冒顿、老上所打下来的匈奴帝国的基业。
只要姑衍单于在旧龙城存在一天,漠北的单于就不可能真正的拥有自称撑犁孤涂的底气。
更没有了代表所有引弓之民的合法性!
更尴尬的是,在可以预见的长久未来里,假如不发生什么改天换地的意外的话。
漠北的匈奴人将对那位姑衍单于毫无办法。
甚至极有可能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后者的存在。
这个事情,原安糜明白,翁归靡更清楚!
但……
“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翁归靡沉声道:“格里当,作为狐狸、豺狼,想要吃到肉,就要学会和龙、虎、狼合作!”
乌孙一国之力,是撬不开大宛人坚固的城防,更砸不开那些拿着长矛坚盾黑发褐目的宛人的军团的!
“可是……”原安糜却很不服气:“我们何必和匈奴人合作?”
“非要合作,为什么不找汉朝人?”
“大不了,我们将从大宛找到的黄金、丝绸、珍宝、美人卖给汉朝人,换取汉朝的甲械兵器……”
翁归靡摇摇头,问道:“格里当,你见过猛虎进食吗?”
原安糜愣了愣神,然后点头道:“当然见过,我还猎杀过好几头猛虎呢!昆莫,我的穹庐里的坐垫就是用虎皮的,你不知道?”
翁归靡看着自己这个傻弟弟,叹了口气,道:“你既见过猛虎进食,那么,格里当,我问你,你见过猛虎什么时候剩过肉?”
“虎之性,残且贪,胃口又大的很,一顿便可吃掉大半匹马……”
“哪怕是剩下的肉,它也不会丢给豺狼狐狸,而是会拖回去,喂给自己的孩子或者藏起来,作为来日之食!”
“且,虎的独占欲极强,控制欲极高,它们不会让任何进入其视线范围内的豺狼、狐狸有偷食的可能性……”
“猛虎况且如此,龙呢?”
翁归靡仰着头,看着那碧蓝的天穹,道:“像龙这样的异兽,若是捕到猎物,可愿留下一丁半点给别人?”
“怕是连皮带骨,全都吞了个干干净净!”
“汉,就是这样的庞然大物啊!”
“有那么夸张吗?”原安糜不是很相信的嘟囔着嘴,他总觉得别人把汉朝神化了、夸大了。
在他看来,汉,再大也就是西域所有王国加起来的水平罢了。
比匈奴人强,但也未必能强到那里去!
“就有这么夸张!”翁归靡叹道:“去年,小昆莫曾去过汉朝的长安,回来后,我曾问过小昆莫:汉都长安究竟有多大?”
“你可知,小昆莫怎么回答的?”
“泥靡怎么说的?”原安糜问道。
“乌孙全国之众,进入汉都之中,如溪流之入江河……”
“而汉都长安,却非汉最大之城,闻有汉城曰临淄,口百万之众,市井之人,挥汗成雨,举袂成幕,连衽成帷!”
“仅仅只是汉之河西四郡,便有人口百万之众,有带甲十余万之锐士!”
“控弦之士,不下五万之众!”
“以其一隅之地,足可灭国亡族!”
“更遑论,如今汉朝河西之帅,乃是那位蚩尤将军!”
“你听说过那位蚩尤将军没有?”翁归靡问着原安糜,后者懵懵懂懂的点头,道:“有所耳闻,但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匈奴人曾在其手中吃了大亏!”
“何止大亏!?”翁归靡低声道:“若我告诉你,这位蚩尤将军就是导致如今匈奴内乱,五单于并立的元凶呢?”
“啊……”原安糜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我原本也不敢相信……”翁归靡叹着气,道:“但却不得不信啊!”
“中国之地,果真人杰地灵,英雄辈出之所!”
“汉之骠骑将军,纵横天下不过三十余年,便又有新人乘势而起,一战封神!”
“你可知,就是这位蚩尤将军,只率不过数千汉骑,带着乌恒骑兵,便自漠南战至漠北,渡弓卢水而过难侯山,先后败匈奴大将数十,杀伤、歼灭匈奴数万之众,然后在匈奴主力面前,于其圣山狼居胥山祭天,圣城龙城祭地,带着无数缴获,安然撤回漠南,而匈奴十万大军,竟不能伤其毛发一根!”
“此战之后,匈奴闻其名而丧胆,竟不敢直呼其名,只敢以‘张蚩尤’称之!”
“啊……”原安糜听着,就像听神话一般,心里面震怖不已,心道:“这等人物,如今竟主宰了汉朝河西,手握十余万大军,谁还能在其面前有信心与之一战呢?”
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西域的匈奴人,会答应和同意那些在他看来,简直是丧国辱邦的屈辱条件了没办法,打也打不过,刚又刚不赢,只好低头认输,纳贡乞怜这样子。
就听着翁归靡道:“这些事情,格里当你不要外传,免得坏了我军的士气,堕了威风!”
“知道!”原安糜点点头,道:“昆莫你放心,你不说,我也会照办的!”
和匈奴人一样,乌孙人也是相当迷信的部族。
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乌孙是脱胎于匈奴的王国。
原安糜知道,若是叫乌孙国中那些愚昧无知的牧民知道了那位汉朝蚩尤将军的威名与战绩。
恐怕,乌孙国中,将会崛起一位新神会有无数人崇拜、祭祀那位,并在其头上按上无数神职。
想到这里,原安糜就看向翁归靡,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翁归靡见着,自然明白原安糜的意思,他无奈的道:“你猜得没错……现在,匈奴人中,不知道有多少信奉、祭祀那位蚩尤将军……”
“视其为战神在世,以为有三头六臂,能额生神目,可庇佑牲畜,保佑母婴平安,能庇护信众化险为夷,能保护信者百病不染……”
“甚至有许多贵族,也信奉这些……”
原安糜听着,低下头去,他明白这一切若是真的的话。
那么,昆莫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绝对不能去找汉朝人,因为……那样恐怖的将军在,乌孙恐怕连渣滓都休想拣到分毫。
反而是匈奴人,特别是现在的匈奴人,对乌孙而言,属于合适的合作对象。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节 虎、狼、豺(3)
翁归靡一行,很快就抵达了匈奴单于王帐所在。
当然了,如今的‘匈奴单于’这个头衔的含金量已经下降了无数倍。
五单于并立,在事实上使得匈奴单于的地位,已经下降到了和乌孙昆莫一个级别。
与汉朝皇帝,更是有了壁。
匈奴人也就没有了过去的底气,单于王帐再没有了往日的威势。
曾经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王庭武士,如今都已经换成了来自坚昆的胡人。
这些赤发碧瞳,来自匈奴最远边疆北海地区的游牧民,素以野蛮、骁勇著称。
在李陵为王后,他将汉军的组织、训练、秩序教给了这些人。
使得他们成为匈奴之中有数的悍勇之师。
在去年狐鹿姑与先贤惮的战争中,这些白皮肤红头发的野蛮人,在战场上近乎横扫了先贤惮的军队。
而如今,他们在西域,取代了过去匈奴单于只由四大氏族及孪氏本部武士组成的王庭武士。
“看来,这西域现在已经彻底落入了那位摄政王之手……”翁归靡仔细观察着王庭内外,低声呢喃起来:“这就是夫人和我说过的那个叫‘鸠占鹊巢’的故事啊!”
西域的事情,翁归靡自然非常关注。
而且,乌孙安插在西域的眼线、内应也有不少。
故此,翁归靡反而是现在最了解西域情况的外人。
便是汉家,恐怕也未必能比他更清楚西域的情况。
据翁归靡所知,自先贤惮病逝后,那位受其遗命辅佐幼主的摄政王便秘不发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依然以先贤惮的名义发布命令,调集军队,会见西域诸国国君。
在稳定了西域局势,将各部贵族、各国国君都降服,掌握了权力后,他也依然没有公布先贤惮的死讯。
反而是依然以先贤惮的名义,调动军队,前往漠北争夺单于之位。
直到其在匈河流域遇挫,不得不退回私渠比海时,才在实在瞒不下去的情况下,公布了先贤惮的死讯与遗命。
如此一来,其军心大乱。
更使得许多原本倾向于先贤惮的人,再次骑墙观望。
也正是因此,那位摄政王才不得不从五月开始,一直屯兵私渠比海,不敢再进军匈河。
一方面是骑墙观望,等待那原本因他之故而联合的其他三家打起来。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消除先贤惮死讯带来的影响,稳定军心,加强战备。
如今,再看着单于庭的情况,结合已经知道的一些东西。
翁归靡明白,那位摄政王已然彻底控制了西域的匈奴力量。
恐怕所谓的都隆奇单于,不过是一个傀儡。
不然,为何这王庭内外的武士,都是那位摄政王的本部坚昆武士?
“这就好看了……”翁归靡躺在竹椅里,眼神迷离,嘴角带笑,在心里暗道:“若那位摄政王,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这恐怕是堪比大宛变局一般的好事情!”
若其真有心思,翁归靡知道,那么他便可以借机在大宛的事情,多占些便宜。
身为狐狸,能吃多少是多少!
因为鬼知道,下一餐得什么时候呢?
“我主单于命我来欢迎昆莫……”一位匈奴贵族带着人来到翁归靡面前,右手抚胸,恭敬的问候:“愿天神与日月,眷顾着您!”
翁归靡在几个乌孙贵族的搀扶下,从竹椅里站起来,然后踩着几个奴隶成的人梯,走到草地上。
他满身肥膘,踩在柔软的草皮上,留下一连串深深的脚印。
但,没有人敢轻视这位号为肥王的乌孙昆莫,反而纷纷低下头来,以手抚胸,以示尊崇,至于奴隶们,更是全部趴在地上,以额触地,不敢直视。
因,这位昆莫是曾在与且侯单于、狐鹿姑单于及汉朝皇帝的博弈中幸存至今,并依然握有强大的军队与王国的君王。
而且,他的血脉高贵!
即使匈奴人,亦要对其顶礼膜拜。
不止是因为,他流着猎骄靡的血统。
更因为,他的祖母、母亲,都是匈奴孪氏的居次。
且是纯正的单于之女。
其祖母乃是老上单于的胞妹!其母亲则是乌维单于之女!
故而对匈奴人而言,这位昆莫不仅仅是乌孙国君,也是匈奴的顶级贵族!
哪怕是孪氏的宗种,也要给与尊重!
对其血统的尊重!
对其所代表的乌孙王国的尊重!
也是对其这十余年年来统治乌孙表现出来的能力与才略的尊重!
翁归靡看着周围的人,轻声问道:“单于呢?”
“回禀昆莫……”来迎接他的贵族上前道:“我主单于,因年幼,故不能出迎,请昆莫见谅!”
“也罢!”翁归靡笑了笑,道:“既然单于没来,那就请你将我带来的礼物收下吧!”
他拍拍手,立刻有着乌孙贵族,带着百余奴隶,抬着许多木箱子上来。
然后这些箱子被打开,露出了装在其中的宝玉、黄金、玛瑙与丝绸。
“多谢昆莫厚爱!”匈奴人见着这些东西,都乐开了花,连忙命人收下。
没办法,现在的西域匈奴,已经穷到了开始去抓丁零人、西域羌人以及金山那边的塞人来抵充汉朝赔款本息及购买汉朝盐铁、兵甲器械之费的程度。
但,这些丁零人、西域羌人以及金山塞人,在汉朝那边的价格很低。
主要是因为这些家伙身材瘦小,干不得重体力活。
而其妇女,姿色低劣,浑身肮脏,挑剔的汉朝人并不喜欢。
在汉朝,能卖高价的,都是皮肤白皙,身材婀娜的少女或者身强力壮,年富力强的青壮。
毫不客气的说,要不是大宛人忽然出事。
西域匈奴恐怕已经维持不了战争所需的开销了。
而大宛人忽然发疯,惹恼汉朝。
对西域匈奴以及西域诸国来说,不啻是天降甘露。
大宛人的财富、奴隶、宝马、工匠以及大宛的妇女、奴隶,在匈奴人看来,都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对匈奴人来说,现在唯一的障碍,就是眼前的这位昆莫。
乌孙与大宛是邻居。
而且,乌孙人想要吞并大宛,也不是什么新闻了。
自猎骄靡至今,乌孙人就梦想着有朝一日,灭亡、吞并大宛,完成一统葱岭,垄断丝路的野望。
但,这个野望在匈奴历代单于压制下,变成了乌孙数代昆莫只敢在晚上臆想的梦。
数代人的梦,使得大宛成为了乌孙人的心结。
对此,匈奴一清二楚。
所以,如今匈奴要对大宛下手,乌孙就成为了绕不开的势力。
要吃下大宛这块肥美的肉,就必须和乌孙人合作。
想着这些,这位匈奴贵族就低头道:“伟大的昆莫,我主单于已委托摄政王全权代理国政,如今摄政王虽然远在漠北,但摄政王麾下大将,尊贵的坚昆万骑长、左大将王远已经率部赶回,如今正在王帐陪同单于,一同等候昆莫大驾光临!”
“请昆莫随我来……”
说着,他便领着翁归靡及其随行大将、贵族,在坚昆武士与乌孙骑兵的共同簇拥下,走向远方的单于王帐。
而在王帐前,年幼的单于,被几个大将簇拥着,按照匈奴人的传统骑在一头羊羔上,等待着翁归靡。
“向您致敬!”翁归靡走到王帐前,看到了那位戴着匈奴传统的黄金王冠,骑在一头纯白色的羊羔身上的小单于,微微致意,以右手抚胸:“天地所生,日月所立,所有引弓之民的君主,伟大的撑犁孤涂,愿乌鸦之神与白狼之神赐福您!”
“感谢您的来访!尊贵的昆莫!”骑在羊羔上的小单于,用着稚嫩的声调,轻声回礼:“愿日与月永远照拂您的身体,愿万物之灵伴随您的左右,愿匈奴与乌孙,永为兄弟!”
翁归靡听着,微微一楞,然后郑重的抚胸,道:“您的意志,撑犁孤涂陛下!”
因这位小单于所说的话,正是当年老上单于册立他的祖父猎骄靡为乌孙王后,在王庭举行仪式时所说的祝语。
只是……
“这位都隆奇单于今天说这些话,是自己想的,还是别人教的?”翁归靡内心疑问着。
而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这都是极其珍贵的情报。
因为这透露了一个无比重要的信息这位单于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说他有着一支在暗中默默支持和教育他的势力。
这就有意思了!
翁归靡嘴角溢出丝丝笑容。
如今的西域匈奴,主少国疑,摄政王大权独揽。
这时候,作为傀儡的单于似乎并不想一直当傀儡。
他想要掌握与他地位相配的权力!
那么问题来了摄政王知道吗?若是知道,他会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吗?若是不知道,又是谁在瞒着他?
无论是那种情况,翁归靡都知道,这是对自己很有好处的。
于是,他轻轻的从自己腰间,抽出一柄小刀,拔出来,放在手上,呈递上前,道:“这把宝刀是当年尹稚斜单于送给我祖之物,今日,我将之送还单于……”
“未来,单于若有事,可命人持此刀来见乌孙见我……”
小单于接过那柄小刀,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了欣喜万分的神色。
或许,在他看来,翁归靡是他可靠的外援。
是他的亲人,血脉相连的亲戚!
可惜,他根本没有发现,在他身后的匈奴贵族与矗立两侧的坚昆武士们的眉头都已经紧紧皱了起来。
而这正是翁归靡想看到的。
狐狸想要偷食狼的肉,就要想办法分散狼的注意力。
不然,就只能等着狼吃饱了,才有机会上去偷走一根带肉的骨头。
“昆莫见谅,单于还小,不适合长时间在外……”这时候,一个穿着甲胄,腰间系着长剑的男子,走出人群,挡在翁归靡与小单于之间,他笑着道:“作为臣子,我必须得送单于回去休息了……”
“将军请便!”翁归靡忽然用着有些生硬的汉话道:“我没有意见!”
后者闻言,咧嘴笑了起来:“昆莫能够谅解,在下铭感五内!”
说着他就挥了挥手,立刻就有武士上前,抱起还在把玩着那柄宝刀的小单于,就往王帐深处走去。
可怜那位小单于,还在武士们的臂膀间,对着翁归靡喊话:“昆莫!昆莫!若有空闲可来找我说话!”
翁归靡笑着答应:“撑犁孤涂请放心,有空的话,我一定会去的!”
然后他看向自己面前的那位将军,笑着道:“单于真是聪慧啊,此必是天神保佑之致!”
对方听着,笑了起来:“昆莫说的是……”
但脸色却已经很不好了。
翁归靡知道,恐怕今天晚上,这王庭之中就要有些风雨动荡了。
“我可怜的小单于……”翁归靡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太小了,不知道掩饰自己……”
但,这对他和他的国家来说,是喜事。
因为他有机会,可以借此要挟、敲诈一下匈奴的那位摄政王,逼迫后者吐出更多东西与利益。
不然,他就可以打单于牌。
以单于亲戚的名义,叫那位摄政王难看。
当然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做这种撕破脸的事情的。
就听那位将军道:“昆莫,我乃是摄政王麾下坚昆万骑长、左大将王远,奉摄政王之命来与昆莫磋商大宛之事……”
翁归靡点点头,以汉人的礼仪拱手见礼:“久闻将军之名,幸会!幸会!”
“此地非是议事之地,还请昆莫移步至王帐之中,与我详谈!”王远侧身恭身请到。
“请将军带路!”翁归靡腾挪了一下自己那满是肥膘的大肚腩,笑着道:“此番蒙贵国摄政王之邀来此,本昆莫也正要与贵国详细商谈这大宛之事!”
“想必摄政王必定不会让他的朋友失望!”翁归靡意有所指的笑着说道:“将军,您说是不是呢?”
王远几乎是咬着牙齿道:“昆莫所言,正是摄政王嘱托下臣的事情!”
“摄政王说了,乌孙昆莫,乃是当今天下雄主,有为之君,与昆莫商议务必要多加尊重昆莫的意见!”
“哈哈哈……”翁归靡大笑起来:“摄政王厚爱,我与乌孙都是受宠若惊啊!”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节 瓜分(1)
翁归靡跟着王远步入王帐之侧的一个穹庐内。
他带来的乌孙武士,自动的跟了上去,与王远的匈奴武士,各自负责一侧穹庐的警戒。
王远看着含笑不语,默许了乌孙人的僭越之举。
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匈奴人无论与谁会谈,都不会让对方的武装力量参与安保。
更别说是乌孙这样的弟弟王国。
但,如今形势比人强!
虚弱的匈奴,已承受不起与乌孙交恶的后果。
而且,王远早已得李陵嘱托欲取大宛,必交乌孙。
盖如今西域匈奴的主力精锐,皆在私渠比海整修、备战,西域部分的力量,已然没有了灭国之力。
他们必须和乌孙人联合起来,组成联军才有胜算。
这也是这次会谈的起因王远主动以单于都隆奇的名义,邀请乌孙昆莫前来会商。
而乌孙人一请就来,甚至都没有任何犹豫、拖延。
自也是表明了态度。
“尊贵的昆莫……”王远将翁归靡恭请到主位上,亲自扶着他坐下来,以臣子的礼节拜道:“想必您也应该知道,我主摄政王请您来此的意思了……”
“嗯……”翁归靡点点头,道:“应该是为大宛之事吧?”
“昆莫高见……”王远不动声色的捧了一下翁归靡,道:“大宛富庶,人口数十万,城郭、邬堡、庄园不计其数……”
“如此大国,若是攻下,无论我主还是贵国,都足可饱腹数载有余!”
翁归靡点点头,这个是事实!
大宛这等人口规模的王国,哪怕是放在整个世界来说,都是强国了。
大宛的人口,差不多四十余万,若算上奴隶,恐怕能有五六十万。这等人口规模,虽然不能与bug一样的汉相比,却也和乌孙的体量差不多了。
更不提,大宛人以农业、商业立国。
拥有匈奴、乌孙都垂涎欲滴的大批工匠群体。
更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字、制度、律法等体系。
只要能吃下它,将这些东西消化掉,无论对乌孙还是匈奴,都是一次进化。
“昆莫……”王远继续说着:“您是雄主明君,在您面前,我也就不绕圈子了……”
“您知道,我也知道,摄政王亦知道,宛人的深浅长短……”王远看着翁归靡的神色,缓缓的道:“大宛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翁归靡笑着点点头。
大宛人要是好对付,岂能蹦到今天?
其能独立存续至今,自有他的道理与合理所在。
别看十余年前,汉朝人将大宛按在地上肆意摩擦,将其国家国格与尊严都踩进了泥里面。
但,汉朝是什么样的存在?当年的汉军又是怎样的存在?
匈奴人清楚,乌孙人同样明白。
汉朝可是打遍了整个已知世界,都没有对手的恐怖存在!
纵然当年,汉军因为远征万里的缘故,战斗力得打个折扣。
但,当年的乌孙和匈奴可都是围观了那场远征的。
尤其是乌孙人,曾经近距离的观察和审视了战场,评估了大宛军队的战力。
所以,翁归靡和王远心里面都有数。
这大宛,单靠一己之力,是吃不掉,也拿不下的!
即使勉强拿下来,自身恐怕也要损失惨重,得不偿失。
“将军打算怎么办?”翁归靡忽然提出他的问题。
王远笑着伸出手来,从身侧的一个贵族手里,拿过一块木牍,然后坦露在翁归靡面前,道:“昆莫请看,此乃我国多年来绘制的大宛堪舆图……”
翁归靡定睛看过去,却见那块木牍相当陈旧,以至于其上的线条有些都已经模糊了。
他顿时心领神会的对着王远笑了起来。
而在同时,内心之中,翁归靡已经骂了起来:“匈奴,真是阴险至极啊!”
从这木牍的成色与颜色来看,其绘制年代恐怕起码都是五年以前,甚至十年前!
而当时的匈奴单于,可还是且侯单于!
换而言之,早在且侯单于时代,匈奴人已经开始将主意打到了大宛人身上,并为此进行了情报与信息搜集工作。
这表明了一个重要信息匈奴人怕是在着手进行着战败的准备。
匈奴的高层贵族与掌权者,恐怕有着一旦战败失利,便如月氏人一样西迁,以避开汉朝打击,迁徙去西方的准备。
而这个猜想若是真的,翁归靡知道,匈奴人就肯定有其他类似预案。
譬如,针对乌孙的预案。
而以匈奴对乌孙的渗透与影响力来看,恐怕乌孙国的地理、情况,都已经被他们摸得清清楚楚了。
王远拿着那木牍,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翁归靡的神色,笑着继续道:“昆莫您看,这大宛国的地理,是不是有些熟悉呢?”
“其是不是与危须、焉奢、莎车等国一样?”
“乃是为群山环绕的盆地地形?”
翁归靡看着木牍,点了点头,比起匈奴人,乌孙人对大宛有着更加详细和清楚的了解、调查。
特别是汉伐大宛后,乌孙以汉盟友的身份,假解忧公主之名,多次派遣了使团前往大宛进行侦查、了解。
故而,翁归靡不需要看木牍,心里面就已经和镜子一样敞亮。
整个大宛的山川地理,人文风俗、主要城市都已在他心中。
翁归靡清楚这大宛王国西托葱岭,其地理自东向西倾斜,是典型的盆地国家。
其国家之中,有着山陵、平原、草原等种种地貌。
主要城市周围,密布农田、庄园。
盛产葡萄、苜蓿、小麦、水稻,主要经济作物是小麦,大宛人嗜酒如命,不止贵族,普通平民与商人家庭,都会在家里自建地窖,储存每年酿出的酒类。
在嗜酒如命之外,翁归靡听说最多的大宛人的特性就是吝啬。
其国民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商贾工匠,都是那种斤斤计较,一毛不拔之人。
许多商贾,都对此深有感触。
而在吝啬的另一端,就是大宛人那种骨子里的傲慢与高冷。
他们似乎不屑与任何人打交道。
哪怕是曾经将他们按在地上摩擦的汉朝。
他们自恃自己血统高贵,经常奚落和取笑西域商贾,看不起任何来到大宛的使团。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招来了当年的汉朝军队的攻击。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会在如今再次冒失的开罪他们的保护神汉朝!
讲真,翁归靡其实不是很理解大宛人的这种脑回路。
一个人口不过几十万的国家,在葱岭脚下这世界的边缘圈地自萌就好了,何必摆出那样的嘴脸来招仇恨呢?
心里面回想着这些事情,翁归靡就问道:“将军打算从什么地方开始攻入大宛呢?”
王远却是神秘的一笑,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反问道:“以昆莫之见,该从何处攻入呢?”
翁归靡听着,同样笑而不语,没有答话。
虽然说,在上次的汉伐大宛战争里,汉军已经亲自演示了一遍怎么砸开大宛人的邬堡与城塞防御。
但,匈奴与乌孙都是游牧民族。
天生缺乏像汉朝军队那样的攻城能力,特别是土木作业能力。
这一点,作为前汉校尉的王远心里面和镜子一样清楚。
所以,他们是不可能采取和汉军一样的进军策略、路线的。
而在事实上,其实最佳的进攻路线,是走乌孙,自北而南,循着葱岭山脉的走向,攻入大宛境内。
只是……
翁归靡是不会同意这个办法的。
他可是听说过假道伐虢的故事的,不可能给匈奴人一丝一毫实践的机会。
同样的,王远也不可能让乌孙骑兵进入如今匈奴控制的西域地区。
因为,他更怕乌孙军队进来就赖着不走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
特别是现在,都隆奇似乎有着想法的时候。
他不敢冒这个险。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持。
最终,还是王远打破了尴尬,他笑着对翁归靡致歉:“外臣冒失,还请昆莫见谅!”
翁归靡笑道:“将军言重了……”
他轻声道:“如今谈及如何进军、协调,尚且为时过早……”
“不如将军先说说,我乌孙能得到些什么吧?”他说着就不由自主的靠到软塌上,闭目养神起来。
显然,这位乌孙昆莫是在等着王远开价。
而且,从其神态、语调来看,大有一种‘你要是不给一个让我满意的价格,这买卖我就不做了’的架势。
这让王远有些尴尬。
因为,主导权已被这位昆莫拿走了。
这让王远额头开始有些冒汗,心绪也有些慌乱了。
他现在有些后悔答应李陵回来接这个事情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对手,那位乌孙昆莫,有着远超他的手腕和心智。
自见面以来,自己的所有一切和心思,似乎都被其算中。
“真不愧是解忧公主殿下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物啊……”王远在心里叹息着。
然而,如今的局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王远清楚,他必须与这位昆莫达成妥协,以换取乌孙的协助与联合。
因为,光靠他自己和目前西域集结起来的军队,王远很清楚是绝没有速亡大宛的可能性的!
只有乌孙人加入,才能赶在汉朝后悔前,快速灭亡大宛,将生米煮成熟饭。
好在,对他来说,他已经知道,乌孙人与他一样,都害怕和担心汉朝反悔!
第一千一百二十节 瓜分(2)
心中思绪百转,王远就笑了起来:“昆莫,如今空口谈分配,外臣以为,未必合适……”
“不如这样……”他微笑着道:“贵我双方,分别自两端进攻……”
“先入贵山城者,得大宛之地,而其余……”王远意味深长的说道:“自是各凭本事……谁拿了,便是谁的……”
“不知昆莫以为如何?”
翁归靡一听,顿时乐了,道:“将军以为我不知汉朝故事?”
王远的提议,不就是当年汉朝高帝与他的敌人项羽约定的翻版?
先入贵山城者为王?
这纯粹就是来忽悠和欺骗他的陷阱!
届时,若匈奴先入,也就罢了。
一旦乌孙人先入……嘿嘿……恐怕匈奴人能当即翻脸不认人。
再一个,其他东西各凭本事,换而言之,也就是谁能拿多少就是多少。
看上去很公平,实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陷阱和埋伏。
就一个事情,就让翁归靡无法答应此事假如乌孙军队在围攻一个大宛城市,即将攻陷的时候,匈奴人忽然出来从背后捅一刀子,然后摘走桃子,他和乌孙怎么办?
王远听着,微微一叹,他知道这又是那位解忧公主的教育之功!
没有办法,他只好尬笑一声,问道:“那依昆莫之见,该当如何?”
翁归靡呵呵的笑了一声,然后身子微微前倾,从王远手里拿过那块木牍,直接用手在木牍中间一划,将这木牍上的大宛一分为二,然后他笑了起来:“不如这样……”
“贵我双方,各攻一半,各取所需……”
说着翁归靡拿着他的眼睛,死死的盯住王远,极有压迫性的道:“老实说,这是我与乌孙臣民唯一能接受的条件!”
“若是贵方不能答应……”
翁归靡笑着站起身来,他巨大的体型,犹如肉山一般巍颤颤的居高临下,俯视着王远:“那么此事也就不必再谈了……”
“本昆莫还不如去居延与汉鹰杨将军协商……”
“再怎么说,汉朝也不会亏待朋友!”
这倒是事实!
汉家在整个西域的信用,都是顶级的那种。
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几乎就是一头行走的睚眦神兽!
其唯一的缺点,只是太过霸道、高冷,让人有些害怕。
但,若真要交易,西域诸国只要有选择必定选汉朝!
王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怒意,然后笑着拉住翁归靡的衣袖,温言道:“昆莫,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虽然明知道,乌孙人是不可能去和汉朝合作的与汉合谋,那不是与虎谋皮吗?
汉朝是信誉高但他们的胃口也是有目共睹的大!
具体到西域,汉朝人要的不是一时一地的短期利益。
他们瞄准的是更长远,更大的东西。
譬如,臣服、称臣、纳贡、册封。
进而,接受汉朝官吏、文人的派遣,或者送质子去长安,最终的结果则是王位上的人,变成了一个穿着汉朝衣袍,说着汉朝语言,使用汉朝制度、律法,受汉朝控制的国君。
如此,迟则百年,短则十年、二十年。
旧的王国消失,而新的汉朝郡国诞生。
再过两三代人,这个王国的人,将忘记他们之前的一切,他们只会认为他们的祖先和子孙,过去现在未来都是骄傲的汉朝人!
是诗书礼乐之邦,是诸夏贵胄苗裔。
现在的楼兰王国,就在进行着这样的变化。
而尉黎、龟兹,迟早会步其后尘。
有着这些例子在,王远明确的知道,翁归靡是不可能答应汉朝的那些条件的。
哪怕这位昆莫以喜欢和欣赏汉朝文化闻名!
然而,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王远不敢冒险,而且,时间上也容不得再这样磨磨蹭蹭下去。
因,汉朝对大宛的打击和报复,只是那位鹰杨将军的个人命令,还未得到来自长安的许可。
虽然说长安方面不大可能推翻作为河西与西域事务最高统帅的决定。
但万一呢?
毕竟,汉朝正坛的复杂性是人尽皆知的。
万一,长安推翻了那位鹰扬将军的决定,或者大宛人紧急公关,以重金贿赂,说服了那位鹰杨将军自己撤销那道命令,重新接纳大宛为汉朝保护国。
如此,对大宛战争的条件便将丧失。
有汉朝庇护,即使是名义上的庇护。
大宛王国都可以在群狼环伺之中,保全自身!
因为没有人可以在汉朝大军虎视眈眈之下,将全部力量投入到对大宛的战争中。
他们必须留出大部分的力气与兵力,来应付汉朝随时可能的救援行动。
而在当前国际局势下,即使只有一支汉朝小部队出现在战场上,也可能导致一切军事行动戛然而止。
当今世界,发展到现在。
已经没有任何人或者势力,可以无视汉朝的立场,采取单方面行动。
自葱岭以东,汉朝的威慑力,全面覆盖。
现在,连西域的平民也知道,宁惹猛虎,不遇汉人。
因为,你得罪不起,开罪不了。
想着这些,王远就好商量着道:“昆莫,您的要求,实在是太过分了……”
“若按照您的分法,则苦头皆是我方吃了,而贵国却占尽便宜……”
方才,翁归靡那一指,看似将大宛一分为二,好像似乎很公平?
然而,这公平的本事就已经不公平乌孙人什么人可以与匈奴平起平坐,共享世界了?
更不提,翁归靡那一指,实际上是将大宛除王都贵山城外最富裕的地区,都划给了乌孙。
而将那些硬骨头、坚城与要塞,丢给了匈奴。
特别是他将郁成城丢给了匈奴!
郁成城可是上次汉攻大宛时,面对的最大障碍,同时也是战斗最艰苦的地方!
其城高墙坚,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以汉之强大,尚且顿兵城下半年有余而不能攻克。
最终还是靠着发现郁成城缺水,靠着断水,才最终攻克了这个坚城。
而以如今的匈奴国力和王远手下的兵力,他很清楚,若他去攻郁成城,恐怕会死伤惨重!
翁归靡却是笑了一声,耸耸肩膀,道:“那将军以为,当如何划分呢?”
他自是明白,他提出来的那个条件匈奴人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这谈判协商,不就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吗?
而如今匈奴的虚弱,是他敢这样做的底气。
反正他是算准了匈奴必定不敢破坏会商。
更算准了匈奴人,必须尽快与他达成协议。
不然拖下去,夜长梦多,极容易生变。
当然,乌孙也同样如此。
但是,比起匈奴,乌孙人的底气和耐心更多。
毕竟,匈奴人可是背着一身债,而且,他们的主力在漠北的私渠比海,正与其他三位‘单于’争夺着狐鹿姑死后的帝国归属问题。
而大宛是匈奴人现在唯一的指望了。
他们需要大宛的财富来购买汉朝的兵甲器械、粮食布帛,以支撑战争,并用这些东西来堵住汉朝人的嘴,让其有一个喘息的机会。
哪怕明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却也不得不为之。
王远叹了口气,拿着那木牍,思虑再三,然后道:“不如这样……”
“贵我双方,以药杀水为界……”
“河东为匈奴,河西为乌孙……”
“贵我双方精诚合作,共同进军,彻底覆灭大宛!”
王远看着翁归靡,有些紧张的试探着问道:“如何?”
翁归靡听着王远的话,视线落在了那木牍之上,心中思绪急速运转。
药杀水,是大宛境内最重要的河流。
大宛王国有大半面积的国土,都在其流域内。
更重要的是,其王都与主要城市,都在药杀水两岸。
不同的是,河西靠葱岭一侧,基本都是草原、牧场、庄园。
而河东沿岸,则分布着像贵山城这样的主要城市。
若是这样分配,乌孙最终可能得到的是一个新牧场以及部分奴隶、财富以及大宛人最重要的宝物汗血马。
而匈奴人则将取大宛王国最精华的东西城市、工匠、宝库以及文化、知识、技术。
翁归靡沉吟着,他知道,这差不多已经是匈奴人所能接受的底线了。
再纠缠下去,他也不可能取得什么进展。
因匈奴确实是需要那些东西的。
他们也有决心,要获得那些东西。
他若是不答应,真的可能会一拍两散。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匈奴人肯开出这样的条件,真的是很有诚意了。
似乎自己再执拗下去,都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
工匠、技术,匈奴人想要,他也想要啊!
这些,可都是王霸之基,可以决定王国兴衰的关键。
想了想,翁归靡就试探着问道:“将军,不知道贵方能否答应,事成之后,允许我国以汗血马、乌孙马,换取一些工匠?”
王远听着,想了想,问道:“昆莫想换多少?怎么换?”
“至少要有三千工匠!”翁归靡伸出三根手指,坚决的道:“至于怎么换?本昆莫愿以汗血马一匹换工匠五人,乌孙马一匹换工匠两人……”
王远看着翁归靡的神色,他明白,这是乌孙人最后的条件。
恐怕也是其底线所在了。
不过……
“三千工匠?”王远笑道:“这是不可能的!”
工匠三千人,若真给了乌孙人,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能发展起来。
再加上这次战争中他们占据的河西之土,不出十年,乌孙就会成为匈奴的心腹之患!
“最多,外臣只能给贵国一千五百人……”王远坚定的道:“此外,必须用汗血马来换!一马换一个工匠!”
翁归靡听着,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对王远道:“就依将军之言!”
于是,匈奴与乌孙,达成了瓜分大宛的所有协议。
这两个强国,在大宛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做出了对其命运的裁决!
而这正是小国在丛林世界的悲哀所在。
生死、兴衰,皆受制于他人。
只是,无论匈奴,还是乌孙,都对彼此没怀好意。
………………………………
“将军,这样,是不是太便宜乌孙人?”在翁归靡走后,一个匈奴贵族,走到王远身边,有些不忿的道:“凭什么对这些乌孙人如此好?”
在很多匈奴贵族看来,这样的条件,确实是好的有些过分了。
甚至可以说一句‘乌孙凭什么?’。
“嘿……”王远笑了起来,对那人道:“你啊,太年轻喽!”
“乌孙人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却不知他们已落入摄政王瓮中!”
“诸位不会以为,药杀水以西是什么好地方吧?”
王远侧头看着其他人,道:“大家不要忘记了,康居人和月氏人啊!”
大宛人和康居人、月氏人有联系,甚至关系密切,从来不是新闻。
上次汉伐大宛,就有康居军队加入战争,甚至企图进行干涉。
结果被汉军暴打,更引发汉朝军队越过葱岭,进入康居境内,追杀逃亡康居的大宛贵族之事。
当时,汉军只想让大宛人跪下来叫爸爸,所以康居人也没有全力干涉。
月氏人更是连影子都没出现。
但现在,匈奴与乌孙,一旦开战,就是奔着灭国去的。
而且,大宛一旦灭亡,匈奴就会和康居接壤。
更会使得月氏人的核心领地有可能暴露在匈奴视线之中的可能。
所以,康居、月氏必然参战!
甚至可能会全力救援大宛唇亡齿寒的故事,康居人和月氏人或许没有听说过,但道理他们肯定懂!
换而言之,乌孙人在这个协议里,看似占了便宜,实则是帮匈奴人顶了雷他们的战场将会直接面对来自康居、甚至大月氏的援军。
至于什么工匠换汗血马?
王远从来没有打算履约。
甚至就连现在的约定本身,他也不打算遵守。
不过,王远并不打算和这些人解释太多。
因为,就算说了,他们也未必听得懂假道伐虢这个故事里的条条道道。
献公以宝马、良壁,贿赂虞国国君,假其道以灭虢,回师途中顺便灭虞,将其送给虞君的宝马良壁取了回来。
献公一看,宝马只是老了点,良壁却还是原来一样,顿时龙颜大悦,重赏了献策的荀息。
现在也是一般。
他答应的那些条件,皆是良壁、宝马这样的贿赂。
目的是让乌孙人放松警惕!
方才协商中的一切讨价还价与态度,其实都是装出来的,让乌孙人相信和放松的态度。
事实上,在一开始,一张大网就已经张开,等着乌孙人跳进去了。
而只要乌孙人跳进来,就将作茧自缚。
………………………………
会商结束后,翁归靡就开始启程回国他不敢在匈奴境内久留。
故而在第二天一早,他便告别王远,离开疏勒草原,返回乌孙。
一离开匈奴人控制的营地,翁归靡的堂弟原安糜就立刻找了上来。
“昆莫,您真的相信那个匈奴的汉朝降臣的话?”原安糜问道。
“格里当啊……”翁归靡躺在竹椅里,眼睛都没有睁开,笑着调侃道:“你会信一个没有信义与忠义的人的话吗?”
“那个汉朝人和他的主子,当年能背弃他们的君王,现在又能背弃收留他们的匈奴单于,甚至萌生自立的念头……”
“这样的人说的话,你会信吗?”
“那您还……”原安糜不理解了。
“有时候,狐狸想要吃到肉,就不得不冒险靠近虎狼的身边,以便从他们的脚下偷走带肉的骨头!”翁归靡幽幽长叹着道:“这就是现实啊!”
“乌孙人必须面对的现实和必须冒的风险!”
“当然了……”翁归靡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原安糜道:“冒险归冒险,但对虎狼,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提防!”
“决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能咬到我们!”翁归靡郑重的道:“格里当,你明白了吗?”
原安糜听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节 三个月灭亡大宛
居延的六月,草长莺飞,万物昌盛,繁花似锦。
张越策马于湖畔,见锦鳞游泳,碧波荡漾,飞鸟成群,原野之间,阡陌连野,粟苗壮硕,渠道密布,水车林立。
于是,兴致勃勃,喜形于色,与左右道:“今岁秋收,居延可以饱腹也!”
众人纷纷赞道:“此君候治理、教化之功也!”
张越听着,自是连忙谦虚的道:“此陛下泽被之德,吾岂敢居功?”
但神态却不免有些骄傲。
“将军,前时西域王都护来报,称匈奴与乌孙会商,已定合纵为盟,共取大宛之策……”续相如打马上前,到张越身边询问道:“王都护托末将以问将军:可有对策?”
张越听着,只是笑了笑,就道:“狐狸欲与饿狼谋食,此自取灭亡之道!”
“恐怕,乌孙人这次要把底裤都赔给匈奴人喽!”
“将军就不打算管管?”续相如大着胆子,问道:“如今,西域各国纷纷扰扰,不断有使者往渠犁以问都护将军之意……王都护该如何回复各国?”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道:“续将军倒是对西域的事情很上心啊……”
这已是续相如最近数日以来第五次打着各种借口,询问张越对乌孙、匈奴联盟之事的看法了。
这一次更是直接挑明,想要探知张越的态度。
续相如听到张越的调侃,立刻老脸一红,有些尴尬的道:“非是末将僭越,实在是如今,西域都护以及居延、玉门,都是议论纷纷,上下都在揣测,末将等人亦是如此……”
“将军还是给个准信,以安军心、民心罢!”
张越自知,续相如所言,其实只是一部分原因。
更核心的,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与之相关的利益。
要知道,如今随着丝路畅通,中外交流日益频繁。
张越麾下的各部,除了他本人亲领直率的鹰扬旅外,其他人都纷纷搭上了这趟丝路贸易爆发的动车,日进斗金,赚的盘满钵满。
旁的不说,单单是挂靠在续相如名下的商队,就有十几支。
他每年可以从这些商贾手里,拿到起码千金的分红。
就是这笔收入,就已经比续相如本人的俸禄、封国收入以及赏赐加起来还要多了。
利益相关之下,自然续相如等人也就格外关心张越对现在局势的态度了。
不要以为,只有后世股市才有内幕交易。
事实上,早在三十年前,已故的御史大夫张汤就和他的商贾朋友田甲一起玩过这种伎俩。
他们借助提前知晓的国家政策变化,囤积居奇,高买低卖,赚的盘满钵满,好不快活。
以至于田氏可以靠着当初的积累,富贵至今,迄今依然是长安有数的大商贾!
而大司农桑弘羊和他的盐铁官署,则是另一个代表。
垄断着盐铁资源的他们,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赚的钱让无数人眼红,却又无可奈何。
而河西这边,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是军商一体。
出塞的商旅,都会想方设法,挂靠在大将名下。
更会尽心尽力的打点上上下下,哪怕是边塞的队率、军候,只要有权就能拿到好处。
故而,出塞的商旅,基本上都可以视作某位汉家大将的商队。
所以,他们在西域遇到麻烦和问题,汉军才会那么积极的干涉和救援,甚至不惜以战争来解决问题。
张越对此心知肚明,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这些事情罢了。
原因嘛,除了老生常谈的‘水至清则无鱼’外。
更重要的因素,来自于他本人的私心与野望。
甚至可以这么说,张越是在有意的放纵和默许了他麾下诸将与官吏参与对西域甚至更远异国的商业活动。
自古,财帛动人心。
利益,永远是最好的武器。
正是在这些利欲熏心的贵族、官僚的贪欲与野心之中,居延、河湟所产的毛料,终于成为了和丝绸一样的出口创汇产品。
自四月以来,毛料出口数量屡创新高。
及至如今,每天通过玉门、阳关,流向西域甚至漠北的毛纺制品,已经达到了平均五百多匹的水平。
而这些毛纺品换回来的,则是黄金、珠玉、牛羊、奴婢。
仅仅是上个月,毛料贸易就为居延、河湟的工坊创造了价值一千多金的利润。
一个月,净利润一千多金?
这是什么概念?
这是难以想象的商业利益!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这些黄金的净流入,就已经可以宣布,整个西域王国,都在为汉室打工。
更关键的,还是由此带来的其他各种影响。
更将整个河西上下,尤其是居延、河湟,彻底绑上了张越本人的战车。
很快,这些人就会知道,他们必须为他们生产的那些商品,找到更多更大的市场了。
而唯一的途径只有一个战争!
当然,在现在,所有人还一无所知,懵懵懂懂,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老师说什么就信什么。
所以,张越也就无视了续相如等人在私下的动作。
他扬起马鞭,笑着道:“为什么要管?”
“有人自己要作死,却不来请示,吾又何必去做那个恶人?”
“等他们吃到苦头了,自然会知道,谁才是这个世界上对他们最好的人!”
“这就是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
匈奴,现在就是张越手里的磨刀石。
尽管,他们或许不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但事实上,现实却推动着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担起了这个责任。
乌孙也好,大宛也罢,在张越看来都会被匈奴人教育一顿,然后若他们聪明点,自然会哭哭啼啼的来找家长倾诉委屈。
到时候,张越就象征性的打匈奴人几下手心,做个样子给别人看看好了。
至于匈奴人肯不肯被张越打手心?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续相如却是急了。
战事一开,整个西域诸国都会投入到对大宛的战争中。
由此可能会导致丝路断绝,至少也是阻滞。
这意味着他们的商队,可能会在数月甚至一年中,都没有什么利益。
更将导致大批他们囤积的丝绸、毛料、盐铁、手工品滞销。
续相如没办法,只好做最后的挣扎,问道:“将军……若大宛被灭,西域局势恐怕立刻失衡……且长安天子那边也不好交代……”
“续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张越点点头,道:“不过,那不重要!”
“一个大宛的存亡,还没有重要到可以颠覆当前局势的地步!”
大宛强不强?
当然很强!
至少,对匈奴和乌孙都是如此。
其积累的财富、技术人才,只要被其得到,消化,就可以使其国力得到大大增强!
但问题是他们有那个机会吗?
且不说,匈奴、乌孙根本不可能精诚团结。
他们不互相扯后腿就已经很不错了!
单单就是一个问题以现在的匈奴和乌孙,他们有那个国力,可以在大宛国内进行长时间的作战吗?
即使可以,张越也会让他们变得不可以!
帝国主义者的精髓就在于,牵制、使绊、震慑、胁迫。
总而言之,张越有一万个办法,让匈奴人和乌孙人都变成他的打工仔。
张越勒住马匹,对还想再说的续相如道:“将军不必再说了!”
“此事,我早已经以奏疏上表天子,并得到了天子的全权授权!”
有着给李广利擦屁股的先例在,天子没有道理不同意张越的计划。
特别是这个计划,还有着大笔进项的情况下。
穷疯了的天子,现在每个月都指望着居延解送长安的黄金来补贴财政呢!
续相如闻言,只好低头道:“诺!”
虽然心里面有些心疼,但到底胳膊拗不过大腿。
张越看着续相如等人的神色,知道不能让他们太沮丧,还是得给他们些信心的,于是道:“将军也不必气馁!”
“相信我……”张越咧嘴笑道:“战事一起,丝路只会更繁荣!”
战争,可是销金怪兽。
特别是对大宛这样的王国的攻坚战,匈奴人和乌孙人,到时候只会需求更多。
只不过,商品得换一换了。
从毛料、丝绸,换成药材、粮食、食盐、大小推车。
这些东西,张越都已经打算开放了。
好好的发一波战争财,让匈奴人和乌孙人替他打工。
但在另一方面,张越也没有闲着。
早在四月,他就开始扩充鹰扬旅的规模。
从整个河西四郡之中,遴选勇士、果敢之士,使鹰扬旅的规模从一千五百骑,扩张到了三千骑,足足扩大了一倍。
经过这两个月的训练、合练,鹰扬旅的战斗力渐渐成型。
于是,他在上个月再次下令扩征鹰扬骑士,使其规模从三千骑扩大到六千骑。
六千鹰扬骑士,看上去似乎很少。
但在张越看来,却已经足够主导一场大型战役,决定其胜负走向了。
没办法,鹰扬骑兵无论是质量还是战术、装备,都领先于这个时代。
与匈奴、乌孙、大宛,直接拉开了代差。
鹰扬骑兵对比匈奴骑兵,就好比一战的坦克和二战的坦克。
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兵种。
他的鹰扬骑兵,更是在他的命令下,悄然进入了居延与浚稽山之间的原野拉练、训练。
磨刀霍霍,随时都将在他的号令下,出居延而至西域,摘走匈奴与乌孙的果子。
现在,他在居延表现出来的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伪装,都是在麻痹匈奴人、乌孙人。
让他们放心大胆的去大宛作战!
………………………………
疏勒草原。
来自西域诸国的联军,已经聚集于此。
莎车、车师、危须、焉奢、且末、精绝、姑臧……数十面王旗,汇聚于此。
超过十万大军,囤积在这里。
西域联军,已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跟着匈奴人的脚步,杀进大宛境内。
烧杀掳掠,将那个富庶的美丽王国,化作人间炼狱。
将他们的财富、女子、奴隶,统统据为己有!
王远骑在马上,在诸国君王的簇拥下,看着这草原上鼎盛的军容,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骄傲无比的道:“有此雄军,宛三月可亡也!”
各国君王听着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汇聚于此的大军,是西域三十余国的精华所在。
在大宛的财富的趋势下,在匈奴人许下的‘凡有所得,匈奴不取一分’的许诺激励下,西域诸国这次没有像从前一样,选择阳奉阴违,推三阻四,而是倾其所有,尽其一切参与到匈奴人的这场战争中。
对于大宛,他们也没有几个人放在心里面。
在大多数人眼中,大宛人不过是靠着汉朝的庇护,才能存续至今。
如今,他们的爸爸抛弃他们了。
这些白皮肤黑头发褐眼睛高鼻梁的家伙,是该接受一下来自西域王国的毒打与教育了。
王远看着各国国君的神色,于是火上浇油,激励他们,道:“我听说,大宛贵人有习俗,其婚前必遣婢女以示其丈夫,如其能方嫁之!”
“且宛人女子,彪悍泼辣,身材高大,不同于他人……”
“真想试试,这些曾经连其丈夫都可以踩在脚下指使、差遣的贵女的味道……”说着他就舔了舔舌头。
诸国国君听着,都是心潮澎湃。
只是想着,自己很快就能征服一个又一个高大、美丽、骄傲的贵妇,便已不能自已。
于是,纷纷对王远问道:“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进攻?”
在之前,这些国君,还都很忌惮,拖延着王远要求进攻的请求,但现在,他们人人请战。
因为,从天山那边传来消息,汉朝的那位蚩尤将军,每日都在带着部下游猎嬉戏。
他的军队,全部在原地,没有任何异象。
更让他们放心的是根据从玉门等地回来的胡商报告,汉朝人在将大批粮食,运往渠犁等地,准备卖给西域诸国。
这表明,汉朝的那个蚩尤将军是真的放弃了大宛。
他甚至乐于见到诸国教训、鞭笞甚至灭亡大宛。
既然汉朝人都这样了,那么他们就没有了任何顾忌了。
在他们看来,大宛,已是他们嘴里的肉!
王远听着,微笑着道:“快了,很快了……”
“只要乌孙人一动手,吸引宛人在郁成城的兵力后,我们就立刻动手!”
“三天之内,拿下郁成城,打通道路!”他自得的道:“三个月灭亡大宛,然后赶在冬季之前,我们就能带着财富、美人、奴隶回来过冬!”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节 大月氏的抉择
兴都库什山脉,蜿蜒着延伸向远方。
滚滚沩水,奔流向西,流向不可知的远方。
河岸之畔,一座在这一地区堪称奇迹的雄城拔地而起。
它就是在如今的整个南亚与中亚,都赫赫有名,号称‘万城之母’的薄知(希腊语bactria),汉称之为蓝市城。
亚历山大的巴克特里亚首都。
汉称为大夏的异国之都。
如今,距离汉使张骞,跋涉数万里,抵达蓝市城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之后,当年曾在这座城市之中,与大夏君臣谈笑风生的汉使,斯人已逝,魂归汉中故里。
而这座他曾到访的城市,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甚至称得上改天换日的变化。
大夏……
这个希腊殖民者后裔所建立的王朝,曾一度君临整个中亚、南亚的国度,已经灭亡了。
它灭亡在当初张骞出使的目标大月氏人之手。
当初,蓝市城之中的贵族、公民,不是已经月氏化,便是化作了地下的枯骨。
马其顿人的军团,随着他们的王国,一同毁灭了。
而他们建立的希腊化的神殿、议会、市政厅亦统统被推到。
取而代之的是大月氏人崇信和信奉的佛教寺庙。
一座又一座舍利塔,在三十年间接连拔地而起。
一座座佛教寺庙,接踵而立。
释迦摩尼入灭涅将近四百年后,他所创立的佛教,被一个来自东方的民族,从身毒带到了这沩水交汇之处,成为了这个中亚新兴势力的国教。
并将随着月氏人的马蹄,向周边辐射。
此刻,在原本的大夏王宫中,五位月氏翕候,汇聚一堂,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一位坐在蒲团上的青年僧侣。
三十五年前,汉使张骞抵达月氏王庭时。
彼时,月氏人还是一个团结统一的部族。
但三十五年后,月氏王,已经变成一个徒有头衔的傀儡。
原本统一的月氏部族,也已经在三十五年间渐渐分裂为五个拥兵自重的翕候。
这五位翕候,夺取了原本属于月氏王的权柄。
然后,他们联起手来,将月氏王软禁在这王宫之中。
当代月氏王,更是在他们的逼迫下,只好遁入佛门,出家为僧,以示放弃世俗权力。
五翕候自是乐的给面子,每有大事,便将这位已经出家为僧的月氏王请出来,当一个见证。
就像现在一般。
贵霜、双糜、休密、顿、都密五部翕候,围绕着一袭白衣僧袍的月氏王。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
“皋珍!”坐在左侧的顿翕候,忽然问道:“你这么急叫我回来,有什么事情吗?”
“尊敬的顿翕候……”被叫到名字的翕候就是负责留守这蓝市城的双糜翕候皋珍,他微微低头,道:“实在是事出紧急,我一人无法做主,以我之力也无法解决,所以才不得不派人紧急请回诸位翕候……”
如今的月氏生态是比较奇特的。
五翕候虽然各自为政,但是彼此之间经常会进行合作。
而且各部关系都很好,五翕候之间彼此联姻也很频繁。
摩擦虽然也有,但不大。
比较,如今,月氏人面前有着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在等着他们去征服。
于是,各部纷纷开始扩张、征服之旅。
而内部的那点矛盾,自是没有什么分量。
相反,各部之间需要通过联姻、交易来各取所需。
故而在现在,正是月氏五翕候的蜜月期。
他们共同行动,共同进取,分工分作。
以沩水流域为核心,向周围扩张。
但,有一个地方,是月氏人始终不敢靠近的!
那就是东方!
他们祖先的故乡,他们曾经骄傲的王庭所在。
于是,康居得以免遭月氏侵略,但条件是康居人必须帮他们警戒来自东方的敌人,同时准许佛教僧侣进入康居传教。
在月氏人的马蹄下,康居人答应了这两个条件。
名为皋珍的双糜翕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四位同僚,严肃的道:“我得到消息,东方出事了!”
其他四位翕候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碧蓝的瞳孔之中,闪现着名为警惕的神色。
东方……
匈奴……
乌孙……
他们的梦魇所在,恐惧所在!
或许,今天大多数的月氏人已经忘记了他们祖先当年从故土亡命奔逃时的情况。
但,翕候不会忘记!
月氏贵族也不会忘记!
只不过,月氏人对付这个他们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和梦魇的办法有些另类。
他们放弃了抗争、抵抗,选择了逃避。
自西迁迄今,已过六七十年。
六七十年中,月氏人的力量与实力,日渐增长。
但始终没有人敢向东复仇,就连他们的扩张方向,也尽量避开了东方。
以至于当初,汉使来此时,彼时的月氏人,选择的只是热情款待与盛情招待。
至于与汉联合,夹击匈奴这种事情?
月氏人连想都不敢想。
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回去就是送人头。
他们已经被匈奴人将他们的尊严、人格。脊梁全部打碎了!
打得粉碎,再也无法聚合在一起。
每一个月氏贵族,都患着严重的匈奴恐惧症。
匈奴,在月氏人心里,就和天敌一样。
而东方,在他们的脑海中,大抵就和修罗炼狱一般,是遍布天魔与阿修罗的恐怖所在。
“东方怎么了……”沉寂许久之后,在五翕候中素以勇猛闻名的贵霜翕候柯罗宁沉声问道。
“康居人传讯……”皋珍严肃的道:“汉与宛人决裂,宣布放弃对宛人的保护,于是,匈奴、乌孙联手,正欲西进……”
“康居王遣使来问,该如何应对?”
一时间,整个宫殿,安静的甚至可以听到翕候们吞咽口水的声音。
而那位被拉来当见证人的月氏王更是差点连基本的坐姿都不能保持下来。
所有人都陷入了惊慌之中。
“果真?”柯罗宁深吸一口气,问道。
“已经被确认是事实了!”皋珍道:“可能再过几天,宛王来求援的使者就要到达了!”
他看着其他四位翕候,询问道:“这个事情,怎么办?”
“我们救还是不救?”
在事实上来说,月氏对大宛,也有着羁绊和控制。
只是这些事情,被大宛和月氏隐藏的很好。
除了两国高层外,外人对此知之甚少。对月氏人来说,他们对东方的宿敌有多恐惧,那么,他们在大宛的布局就有多仔细。
大宛,就是一个预警台,一个前哨站。
它紧密监视着东方仇敌的活动,在过去数十年向月氏人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情报。
丝路畅通后,更为月氏人提供了大量财富。
数十年来,月氏人从大宛得到的一直都是好消息。
今天,汉匈又打起来了,明天,匈奴单于挂点了,后天,匈奴乌孙决裂了,再后天,匈奴人把他们的龙城老巢都丢掉了。
但,随着消息不断传来。
月氏人的心思,渐渐从开始的欢喜,演变成了噩梦。
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再这么打下去,匈奴人万一扛不住了,极有可能会和他们的祖先一样,夺路西迁。
然后,恐怖残忍凶狠的匈奴人,就会像传说中的佛敌一样,将他们的城市、部落、宫殿、寺庙,统统摧毁、掳夺。
于是,月氏人不得不持续加强对东方的警戒。
甚至为此煞费苦心的扶持着康居人在葱岭脚下的存在,以期望匈奴人西迁时,康居人能成为第二道防线。
但,月氏人怎么都想不到。
这一天,居然来的这么快!
而且一来就是两个老仇人一起来。
“必须救!”贵霜翕候柯罗宁瓮声瓮气的道:“必须不惜代价救援大宛!”
“不然……”他看着其他人,道:“大宛若亡,则整个葱岭都将门户大开,匈奴人随时可能越过葱岭,出现在我们的家门口,然后他们就会发现……”
柯罗宁郑重的说道:“在这葱岭以西,居然有如此多孱弱但富饶的部族、国家,有着如此广大肥沃的土地与牧场……”
“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一定会过来的!”
“到那个时候,再想拦住他们,恐怕就没有可能了!”
其他四位翕候互相看了看,他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问题是……
派多少人去救,救得了吗?
大家互相看了看,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们虽然远离东方的战场,但,从东方来的消息,从来没有断绝过。
汉匈战场上的硝烟,哪怕在这沩水之畔,也能闻到。
所以,他们清楚,假若不能集合五部之力,恐怕没有确切的把握,能够在匈奴、乌孙这两个宿敌手下,保住大宛。
而那是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他们很清楚,一旦月氏大纛出现在匈奴人和乌孙人面前。
等于将一块红布放在一头公牛眼前!
必定会激怒他们,从而将月氏埋葬。
所以,只是想了片刻,就有三位翕候摇头道:“不可,若是如此,恐怕就要引发佛难了,我等弘扬佛法数十年的成果,恐怕要毁于一旦!”
“那怎么办?”一向脾气暴躁的柯罗宁怒声道:“大宛若亡,匈奴人和乌孙人迟早会来找我们的!”
“只有一个办法……”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位白袍僧侣忽然出声道:“拖!”
他低声吟诵了一声佛号,道:“一切缘法,皆是因果所致,今日之果,源自汉人之因……”
“若汉人恢复对大宛的庇护,则大宛之果,迎刃而解!”
“马上派使团,前往汉朝,请求汉朝皇帝干涉吧!”
“我记得,当年曾有汉使来访,留下过一道他们皇帝的国书,去找出来,带上它,出发去汉朝吧!”
“大师……”柯罗宁恭身膜拜道:“您的办法,故而可以,但……大宛人能撑得到我们的使团抵达汉朝吗?”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那僧侣双手合十,无比神圣的道:“众生皆苦,无常是苦,故佛告比丘曰: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
五位翕候听着,顿时明悟起来。
毕竟,他们可也都是佛法精湛的首领。
自是明白这位月氏王的意思是大宛人吃点苦无所谓。
只要能保住其不被灭亡,不被占领。
那么,他们就算死光了,也没有关系。
现在的重点,是给与他们足够的支持,以便他们能借助他们本身的坚城要塞,撑过匈奴人和乌孙人狂猛进攻。
只要等到冬天,那么匈奴与乌孙的攻势就会放缓。
这就足够了!
在明年开春之前,月氏使团应该会抵达汉朝首都,将那位三十五年前出使月氏的使者的国书送还那位汉朝君王,然后请求他大发慈悲,干涉匈奴与乌孙人的行动。
只要能说动那位同意,大宛危局自是迎刃而解。
反之……
那就是大宛人的缘法到了,合该灰灰。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节 和亲(1)
六月中旬,居延的气候开始变得变幻莫测。
可能上一秒还是大晴天,下一瞬便是雷鸣电闪,狂风呼啸。
没办法,高大险峻的浚稽山,像一道铁闸,将来自河西与西域地区蒸发的雨水拦截下来,使得本地区的降雨量,成为河西第一。
特别是每年的夏季,居延地区的降雨量,甚至能与内郡齐楚地区的降雨量相媲美。
这也是居延被称为‘居延泽’,成为河西之肺的缘故。
丰沛的降雨,令居延几乎不用担心旱灾。
居延军民在夏季,只需要担心一个事情洪水!
就如现在,连绵多日的暴雨,使得居延的所有河流水位全部暴涨。
好在,在这之前,张越就已经指挥了居延军民进行了大规模的水利设施建设。
其中,就包括了防洪堤坝加固。
更因势利导,根据旧年信息,在各主要河流的流域中,选定了一个低洼地,作为紧急泄洪区。
提前迁走了这些地区的百姓,恢复当地的沼泽生态。
于是,当暴雨降临。
随着张越一声令下,泄洪区的泄洪闸打开。
大量洪水被泄去专用泄洪区,将这些低洼地直接变成泽国,更通过它们,注入到居延湖泊、湿地之中。
于是,在暴风雨中,往年经常溃堤的居延,这一次毫发无伤。
当雨过天晴,人民重新出门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春天种下的粟苗,依然茁壮成长着。
于是欢喜鼓舞,载歌载舞。
当暴雨稍歇,一支来自远方的使团,悄然抵达黑城塞下。
而张越更是亲自率领居延文武官员,出城迎接。
更将这支使团,严格保护,以骑兵护送进入居延官署。
直至进入官署之中,那被严格保护的马车之中,走出一个人,他笑着看向张越,以汉礼拱手道:“乌孙小昆莫,见过大汉鹰杨将军!”来者正是当初曾秘密抵达长安的乌孙小昆莫泥靡!
“昆莫言重了!”张越笑着上前,挽住他的手,与之并肩步入官署之内的静室。
这里早已经准备好了,香辣醇厚的白酒,当季最鲜的河鲜,烤的恰到好处的牛肉,以及毫无膻腥之味,入口回味甘长的当年羊羔。
“小昆莫请上座……”张越笑意盈盈,要将这位乌孙国未来的君主推到上座。
“还是将军上座……”泥靡推辞起来。
两人就这样互相推辞再三,最终,张越‘迫不得已’只好就座主席,而泥靡则敬陪于下。
“小昆莫远来,请尝尝吾这新酿的美酒……”张越挥手示意,让人为泥靡及其随从大臣贵族倒酒,然后他举起手里碧青的瓷杯,发出邀请。
泥靡见着,自是连忙举杯,拿起酒杯,他才发现有异。
首先是这手中酒杯,碧青若绿,触手光滑冰凉,犹如宝物。
再则是这杯中之酒,清澈透明,全无过去所饮之马奶酒、黄酒的浑浊。
微微一尝,火辣的口感入喉,顿时就让他身体热了起来,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赞道:“好酒!好酒!”
这白酒醇厚辛辣,推出以来,哪怕在居延,也就是武将猛士喜欢,一般商人、士民真的很难接受这种辛辣的酒类。
特别是,它很容易上头,过去号称千杯不倒,酒精考验的酒场豪杰,也未必能在这白酒面前撑过几个回合。
但,属国都尉的贵族们、西域各国的贵族们,却对其爱慕有加。
不惜重金大批采购。
甚至,还有匈奴人拿着抓来的奴隶,抢来的黄金、珠宝至渠犁换酒喝。
张越自是有意将这白酒打造成一个新的出口创汇的拳头产品,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推销。
每有来使、来客,都以白酒招待。
久而久之,居延白酒,竟也创出了些名头。
如今,每月外销白酒将近百石!
看上去数字很少,但它值钱啊!
一石白酒,便要卖黄金一金,或者价值相当的商品货物。
如今,泥靡来访,张越自是不会放弃这个宣传推销的机会。
“昆莫喜欢就好……”张越笑意盈盈的介绍起来:“好叫昆莫知晓,此乃我居延所出之美酒,最是醇厚绵长,只有大丈夫方能品味其中真谛!”
泥靡听着这话,忍不住再尝了一口,然后点头道:“将军所言甚是!此等美酒,唯英雄豪杰方能知其真谛!”
张越一听,就知道这买卖稳了。
从此以后,白酒vip客户又将再添一位。
嗯,你没有看错,张越现在是将白酒买卖当成奢侈品在经营的。
只卖给贵族,所以定价奇高。
靠着这样的手段售卖白酒,所得利润,张越将之全部变成白酒,储存起来,以做未来战场消毒、救治之用。
泥靡放下手里酒杯,对张越拜道:“将军阁下,外臣此来,是有要务相询,不知将军阁下能否如实答复?”
张越轻轻一笑,问道:“昆莫可是为大宛之事而来?”
泥靡点点头,道:“自是瞒不过将军!”
“吾前时不是已经答复了贵国使者了吗?”张越笑着道。
“将军何必骗我?”泥靡笑了:“以汉之强,以贵国英雄之多,岂会坐视匈奴并吞大宛?”他站起身来,看着张越,郑重的道:“汉与匈奴之间的事情,外臣不愿干涉,也不想干涉……”
“只是,乌孙小国寡民,实在承受不其两强相争,所带来的影响……”
“其望将军明察之!”说着泥靡就重重的跪在张越身前,稽首而拜,再拜而俯。
“乌孙小国寡民?”张越心里笑了起来,感觉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一般。
乌孙要都是小国寡民了,那龟兹、车师、莎车、且末算什么?
袖珍王国?
事实上,作为穿越者,张越很清楚也很熟悉当前的国际形势与局面。
因他有着回溯自后世的地图!
虽然古今变迁巨大,现在的戈壁,在后世可能是绿洲,如今的绿洲草原,在后世可能已化作荒漠。
两千年的风化与河流改道、洪水侵袭,也彻底重塑了许多地区的地貌地理。
但基本地理、地缘局面,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将后世地图与如今的地图堪舆做一个对比,张越很轻松的就能发现,在汉匈争霸的连绵战争中。
乌孙人悄咪咪的在近海以西的伊犁河谷地区猥琐发育起来了。
现在,乌孙人已经彻底占据了整个伊犁河谷地区。
其中,包括了哪怕在后世也是赫赫有名的特克斯河谷牧场,然后以此为跳板,夺取了在整个葱岭北麓至关重要的伊塞克湖谷盆地在如今,这个湖谷被乌孙人称为火湖。
正是这个高山之上的湖谷牧场,让乌孙人具备了帝国之基!
原因很简单打开地图,找到伊塞克湖,便会知道,这里是哪里了?后世的吉尔吉斯斯坦!
换而言之,乌孙人已经将一只脚踏进了中亚!
更关键的是火湖湖谷盆地是一个可与特克斯河谷、伊犁河谷无缝衔接的地区。
哪怕是后世的满清官员昏聩至极,也都知道,要在和沙俄的交涉中誓死保卫此地,甚至不惜付出更多经济利益,也要保留此地,只是可惜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这一地区最终还是没有保住,正是此地的丧失,后世西北边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安全隐患。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暂且不谈。
对于现在的乌孙来说,只要他们占据此地,那么天山山脉向西延伸至中亚地区的所有地区,都将会为乌孙所控制。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时代,楚河是与伊塞克湖相连,或者在雨季会连通在一起的。
这也就意味着,乌孙人可能会在雨季,循楚河而下,进入肥美的楚河河谷。
而且,伊塞克湖虽然是一个高原咸水湖,但正因为如此,这使得它可以调节高原气候,使得这个高原湖谷盆地不会像其他高原一样寒冷、缺水。
相反,这里是一个牲畜非常适合的过冬之所。
哪怕在两千年后,吉尔吉斯斯坦的牧民也常常会来此过冬。
故而,在事实上,现在的乌孙王国,只要抓到一个好机会,好时机,扩大其帝国疆域,人口。
那么,未来一个雄霸葱岭以东,君临天山南北,进而从伊犁河谷走向计示水(塔里木河),控制西域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将这些事情,都收于心中的张越,自是知道,眼前这个乌孙人无非是想忽悠他,想要祸水东引,借他之手以牵制匈奴,方便乌孙侵吞、蚕食甚至全取大宛之土,从而雄霸整个葱岭?
不过……
张越心里微微一动,顿时笑了起来,将计就计,道:“昆莫所言,确实不无道理!”
“只是,不瞒昆莫,自去岁大战后,我国国库空虚,无力再行大战,本将所得诏命,也不过保境安民罢了……”
“至于匈奴……”他嘴角溢出冷笑:“今匈奴仅在漠北便有四单于并立,彼此混战不休……”
“今之西域匈奴欲要西取大宛,不过是想要以战养战罢了……”
“他们并不会危害到我国安全……”
“而那大宛君臣,却又冥顽不灵,正好叫匈奴人教训教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张越故意表现出骄傲的神色。
但这不是为了欺骗泥靡,只是为了误导他的思路。
果不其然,泥靡见着,心里面就忍不住思索起来。
汉匈协议,他自是知道的。
匈奴对汉赔款,按月拨付本息,还要拿黄金珍宝奴婢换汉之兵甲器械。
汉商、汉人、汉吏在西域更不受匈奴及当地王国法律管辖,即使犯罪,亦不得自行审判,需要交由汉官吏审讯、判决。
以上这些明面上的线索串在一起,加上他所知所闻的一些八卦。
泥靡不得不去想一个可能性汉朝这位鹰杨将军与匈奴西域部分达成了某些见不得人的协议。
甚至,很可能匈奴人攻大宛就是这位的意思!
看上去很荒缪、很夸张,但却很可能是现实谁不知道,如今西域匈奴的那位摄政王,曾是汉朝大将,出身高贵的显赫家族?
在汉朝人看来,或许扶持一个这样的匈奴权臣,比面对孪氏要好多了!
再则,利益也很可能是其中的驱动力。
只是,泥靡不敢多想,也不敢细想下去。
因为,仅仅只是想到这些,泥靡就已经冷汗连连,背脊发凉了。
显然易见的一个事实是若汉匈媾和,乌孙就会首当其冲的成为第一个靶子!
匈奴不会放过乌孙。
汉朝说不定也乐于见到乌孙与匈奴开战。
毕竟,在汉朝多数人眼里,乌孙也好,匈奴也罢,都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禽兽互咬,属于狗咬狗一嘴毛。
最好两败俱伤的那种!
一念及此,泥靡赶忙问道:“将军就不怕匈奴得大宛后,其势能制?”
张越听着,咧嘴一笑,不以为意,又无比自信的说道:“匈奴何足道哉?吾一军足可破之!”
若旁人说这话,必然被人嘲笑,以为是在说大话。
独独张越不会!
因为,他确实曾经以一师而破匈奴。
万里远征,打的匈奴人丢盔弃甲,王庭、圣山统统都他踩在脚下!
对他而言,匈奴?手下败将罢了!
再蹦又能蹦去哪里呢?
泥靡忍不住有些呼吸急促,他只好祭出感情牌,道:“将军神武,自是不惧匈奴,然乌孙小国,难免受欺……还望将军明察之!”
张越听着,咧嘴一笑,对泥靡道:“昆莫大可放心,再怎么说,贵国昆莫也为我国天子之婿,若事有缓急,贵主可求助我国天子,届时只消诏命一道,本将自当为贵国做主!”
泥靡听着内心吐槽不已。
求助汉天子?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使者往返都要大半年,恐怕等使者带回汉天子的诏命,黄花菜都凉了。
再者,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是真的想要找汉朝当保护伞的。
事实上,他此行是来给匈奴人使绊子的。
目的就是要挑拨汉匈,以便乌孙攻略大宛时,能有人拖住匈奴。
但现在,他的作为就像一拳打在泥浆一样,难受的紧,偏偏又发作不得,只好讪讪的笑了笑。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节 和亲(2)
将一脸尴尬的泥靡送下去,张越关起门来,将田水叫到身边,对他嘱托道:“吩咐下去,准备准备……给太孙殿下做好迎娶乌孙公主的准备!”
田水闻言,问道:“主公,乌孙人请求嫁公主了?”
“暂时没有……”张越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就会了!”
为大汉太孙迎娶各族公主这种事情,张越是格外上心的。
上次一趟漠南之行,张越就带回去十几个从漠南各部选出来的漂亮女子,塞进了刘进的太孙宫里。
这是刘进的义务,也是他的责任!
作为大汉太孙,他需要带头做榜样,以为天下先。
以打开汉家男子,大量迎娶夷狄女子的道路。
这更是一个正治任务!
汉太孙迎娶夷狄公主,可以有效稳定西域局势,巩固汉家统治。
甚至可以说,在这方面,刘进胜过百万大军!
所以,为了天下,只好委屈这位殿下牺牲自己的肾了。
泥靡在黑城塞中,住了两天。
每日张越都会邀请他出去游猎、泛舟、夜宴。
就是绝口不提大宛的事情,急的这位乌孙小昆莫,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想要主动提及,却又被张越借故各种岔开。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距离乌孙与匈奴约定的进军时期越来越近。
焦急如焚的泥靡没有办法,只好趁着一次晚宴上喝到兴起的机会,再次主动找张越搭讪:“将军可知,匈奴已经定下了进军大宛的日期?”
张越迷离着眼睛,有些迷迷糊糊的随口问道:“何时?”
“就定在明日正午,于疏勒誓师,匈奴左大将坚昆万骑长王远将亲帅坚昆万骑及姑且万骑、危须万骑,并西域二十余国联军,总计八万大军,向大宛进攻!”泥靡将这个被他藏在心里许久的秘密说出来,他紧张的看着眼前的这位汉朝大将,问道:“贵国就真的坐视匈奴攻略大宛?”
张越斜着头,笑眯眯的道:“八万大军,便是八十万又如何?”
“能打的可有三万人?”
想当年汉伐大宛,号称大军三十万,但实际上李广利麾下真正的作战兵力也就四万多。
剩下的,倒不是水分。
而是后勤辎重及辅兵罢了!
这是冷兵器时代的常识,真正厮杀的主力中坚,从来是少数。
大部分人都是酱油党,摇旗呐喊或者打顺风战很厉害。
一旦真正遭遇敌人,一碰就溃,立刻转进如风的也是这些人。
譬如,后世鼎鼎大名的淝水之战,苻坚大军号称投鞭断流。
结果淝水河畔,其精锐败亡,剩下的几十万人立刻就四散而逃。
以匈奴人现在的情况,张越估计,其西域部分至多能抽调一万可战的骑兵。
西域诸国,撑死了能再凑上两万可堪一用的军队就了不起了。
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无须理会的战五渣。
他们在真正的战场上,估计唯一能起的作用就是用他们的投降速度来迟滞汉军骑兵的进攻速度。
但,三万精兵,在西域甚至除汉之外的整个已知世界,确实属于一股足可灭国亡族的可怕力量。
大宛人能不能撑住?
确实存疑。
若再算上乌孙,大宛人的命运,其实差不多已经注定了。
就算能撑过今年,明年也会灭亡。
泥靡却是被张越唬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劝说道:“对贵国而言,匈奴或许不值一提,然而对西域诸国,特别是鄙国而言,匈奴就像天山一样……其若再夺大宛……外臣恐怕西域从此将只闻匈奴之名,而不知贵国之威啊!”
张越听着,无动于衷。
泥靡见了,只好一跺脚,忍着肉疼,接着道:“将军可知,当初贵国使者博望侯张公,西去寻访月氏就是自大宛而往,更得到了当时宛王派遣军队护送的礼遇……”
张越点点头,道:“此我知之,但后来,博望侯回朝后,我国天子就派人赏赐了大宛君王黄金、丝绸,以为谢礼!”
他直起身来,看着泥靡,郑重的道:“吾汉家,自古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必偿,此我国风俗也!”
泥靡听着,沉默了下来。
事到如今,他再傻也看明白了。
这位汉朝大将,摆明了就是要他开价。
只有价格合适,他才肯出手。
不然,他就宁愿作壁上观,看着乌孙和匈奴为了大宛大打出手!
甚至说不定,这个汉朝将军会千方百计的挑动与乌孙与匈奴在大宛大打出手。
良久,泥靡坚决的抬起头,看着张越,问道:“那依将军之见,乌孙需要做到什么地步,贵国才肯答应出手相助呢?”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眼神之中更是大赞‘孺子可教’。
但嘴上却依然伟光正,一点把柄也不肯留下来,只是道:“昆莫这不是见外了吗?”
“贵我两国,虽无正式盟约,但我朝天子陛下将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先后下嫁,就已然说明,乌孙与吾国乃是特殊关系!”
“只是……”张越轻声说道:“吾国礼仪之邦也,素来讲究礼尚往来……”
“我主陛下,先后下嫁公主与贵国昆莫,细君、解忧两代公主殿下,甚至不得不在贵国屈尊为右夫人……这贵国做的这些事情,不是很地道啊!”
“将军有所不知,如今我国昆莫,已废匈奴左夫人,晋解忧公主殿下为左夫人,更立左夫人所出长子元贵靡为世子!”泥靡赶忙解释:“这已充分表明我国的善意了……”
“此外,若是贵国天子同意,我主昆莫,愿嫁公主入汉,为汉妃嫔……”
“外臣甚至愿说动我国上下,以大宛国土为公主嫁妆……”泥靡最后咬着嘴唇说道。
张越闻言,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问道:“果真?”
“果真!”泥靡言之凿凿的道。
“善!”张越抚掌而赞,举起手中酒杯,道:“那边一言为定!”
当然,他心里和镜子一样清楚,这个乌孙小昆莫的话,恐怕就那个嫁公主是真。
至于以大宛国土为嫁妆?
恐怕就纯粹是说说而已,一个名目罢了。
毕竟,哪怕是如今,汉并龟兹、尉黎,占据天山北麓,然而,与大宛依然距离三五千里之远。
所以即使乌孙人最终履行诺言,那也只是一块飞地,只能交给乌孙代管。
换言之,乌孙人就可以在大宛发育,慢慢成长起来。
好在,张越在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想过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宛灭亡。
他只是想在不脏了自己的手的前提下,捞些好处。
同时,让整个西域,甚至整个已知世界的王国、贵族、部族,全部记住一个事实汉,是你们得罪不起的强权!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故而,他答应起来,别提多痛快了!
泥靡到底还是年轻了些,见张越允诺,顿时心喜万分,向着张越连连敬酒,马屁与逢迎之语,不要钱的送上来。
张越则是虚与委蛇,陪着他喝了一宿。
…………………………………………
大宛王国,如今已经陷入了战争前的恐慌。
市场上,一片混乱,城邦之间随处可见逃难的人民。
无数人蜂拥着逃向他们的王都坚固的亚历山大城。
现在,这座雄城,成为了无数人最后的指望与避难所了。
毕竟,在他们看来,上次亚历山大城能够挡住那可怕的汉朝军队的进攻,这一次为战神阿瑞斯庇佑的亚历山大城同样可以挡住那些穷凶极恶的野蛮人。
但,多数逃难者,在亚历山大城下被拦住了。
守备城市的军队,在城门口,组成了人墙。
只有贵族或者有钱的商人、平民,才可以在缴纳了足够的入城税后被允许进入。
其他人,一概不许进入这座雄伟的坚城之中。
于是,数不清的难民,在城外聚集,引发无数骚乱与罪恶。
而在城内,虽然在军队的弹压下,秩序勉强可以维持。
但,人心已经乱了起来。
所有人都拼命的囤积一切能囤积的物资!
粮食、布帛、武器、水和酒、肉干、奶酪、柴禾的价格全部疯涨,即使如此,大多数商品依然有价无市!
在王宫内,最开始曾得意不已的宛王银蔡,如今心如死灰。
因为他刚刚得知,大宛王国企图寻求和平的最后努力已经失败了。
派去匈奴,请求向匈奴单于朝贡的使者,带回了匈奴人的最后宣言事到如今,大宛人唯一可以保全自己生命的办法,只有一个:在天地所立,日月所生,所有引弓之民的君王,万王之王,伟大的撑犁孤涂陛下的军队面前弃械投降,纳土臣服。不然,为天地日月与万物庇佑,战无不胜,无所不能的大匈奴的精锐军队,就会杀死所有高过车轮的大宛男人,将大宛的每一个城市都摧毁,将他们的祖先棺椁从地下拉出来,挫骨扬灰,然后还要将每一个大宛女人都卖去汉朝当妓女!
而另一支派去乌孙求饶的使团,则在更早的时候,带回了乌孙昆莫的答复:叛汉背主之臣,人人得而诛之!乌孙为汉盟邦,对此负有不可推辞的责任与义务!
于是,银蔡知道,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死战到底!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节 战争与和平(1)
战争很快就爆发了!
延和三年夏六月十八,第一支疏勒军队于当天黄昏时分,渡过红水(克孜勒苏河),进入大宛境内。
旋即直扑大宛东部边境最重要的战略要地红河山口。
在经过简单的战斗后,疏勒军队击溃了驻守当地的数百大宛军队,将此地占领。
然后,匈奴骑兵次第渡河,到得六月二十日,作为匈奴主力的坚昆、危须、姑且三个万骑已全部从红河进入大宛境内。
此外,疏勒、莎车、休遁、姑墨、尉头等国组成的仆从军,也随之进入大宛境内。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匈奴西征,仆从军的主力是以疏勒、莎车为核心!
其中,疏勒王国出兵达到了空前一万三千余人!
冠绝西域,让人侧目以对!
可以说,疏勒人这次是倾国出动了!
对疏勒人来说,这次匈奴西征,可谓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了疏勒与大宛是邻居,也是死敌!
两国都同处丝绸之路的南线,有着竞争关系。
本就分赃不均,矛盾剧烈。
当年汉伐大宛,疏勒人又给汉军提供粮草、饮水,甚至派出向导给汉军带路,让两国仇隙更上一层一楼,几乎成为不死不休的死敌!
而大宛战争结束后,大宛臣汉,疏勒重归匈奴,在两个超级强权的压力下,疏勒与大宛的矛盾,更进一步。
对疏勒人来说,没有比打大宛人积极性更高的事情了!
他们甚至表现的比匈奴人还积极!
先头部队拿下红河山口后,就马不停蹄的直插大宛腹地。
并于六月二十一日,抵达药杀水北岸的飞鸟谷。
直到此刻,大宛人才知晓匈奴入侵的事情,宛王银蔡慌忙下令收缩各地军队。
命令在药杀水以北、郁成城以西的所有军队、人民,收缩至郁成城。
命令在药杀水以南、贰师城以东的军队、人口,收缩至贰师城一带。
同时,银蔡紧急派人去向康居、月氏求援。
但,信使刚刚出发,噩耗再次来临。
乌孙也进攻了!
几乎就在匈奴人渡过红河差不多的时候,八千乌孙骑兵,自火湖盆地倾斜而下,直扑大宛的西南边境。
几乎没有费什么劲,乌孙骑兵便突破了大宛西南边境重镇黑城,然后沿着药杀水的支流,突入了大宛富庶的西南草原地区。
短短两天内,就有十余个邬堡失陷,数千大宛军民被杀被掳。
更麻烦的是,大宛在当地没有坚城可以防御。
他们只能向后撤退至郁成城,或者跋涉千里,撤回贵山城。
听闻此事,哪怕现在是盛夏酷暑,但银蔡依然如堕冰窟,遍体生寒。
而贵山城内,大宛贵族们,也陷入了慌乱与绝望之中。
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亡国灭种的危机!
上次汉军来伐时,他们也未像现在这样慌乱过。
因为那时候他们知道,汉人只是来报仇,而不是来灭国的。
但现在……
乌孙、匈奴,都是来灭亡他们的!
于是,针对国王银蔡的怨言与不满,日益强烈。
“都怪银蔡,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触怒汉朝人?以至引来匈奴、乌孙?”无数人都这样议论着,在城中散播着对银蔡不满的言论。
也是在这个时候,这些人终于想起了曾经在汉朝庇护下的幸福与安逸。
“我早就说了,汉是大国,是强国……不要得罪他们……”一个大宛的高阶贵族与他的朋友说道:“可那些人偏不听,偏要得罪,现在好了吧……没有汉的保护,我们什么都不是!”
这种言论,若在从前,只要有人敢说出来,等着他的必然是群嘲。
但在现在,在这贵族身旁的许多人,都是赞同的道:“您说的对,雅典娜在上,怎么就不能将她的智慧赐一些给银蔡呢?!”
“从前,我们只需要向汉定期派出使者,送些汗血马、黄金等财物,就可以安享和平……有汉的庇护,不管是多么凶恶的野蛮人,都不敢侵犯我们的领地与利益……”
“就连月氏人,也要与我们交好!”
“我们每年都可以通过丝绸贸易,赚上无数金币!”
“现在好了……一切都完蛋了……”
“那银蔡就是个废物!”
“大家说的都对啊……”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算我们现在杀了银蔡,也来不及挽回汉朝了!”
无数人扼腕叹息,悔恨不已。
而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银蔡居然召回了他曾派去汉朝纳贡的使团,只是为了区区五万金币!?
顿时,全城的贵族都暴躁了起来。
要不是现在,匈奴、乌孙大军压境,而且,他们也需要银蔡继续留在王位上吸引火力,当一个替罪羊,恐怕如今,他们能立刻发动政变,杀死银蔡!
而银蔡,自也发觉了自己的处境似乎很不妙。
于是,躲在王宫中,蜷缩在自己的寝殿里,连门都不敢出。
国家大事,全数委托给了他的王后以及副王柯折。
…………………………
万里之外,汉塞阳关。
张越亲自率领骑兵,一路将乌孙小昆莫护送至此,然后目送着他走出城塞。
嘴角不由得溢出丝丝笑容,“匈奴和乌孙,应该已经打入大宛境内了吧?”张越扭头问向来阳关向他汇报的常惠。
常惠如今,被王莽任命为护龟兹校尉,负责着西域都护府对西域诸国的渗透与收买。
做这种事情,常惠自是非常拿手的。
而且,他还有着一个别人不具备的优势乌孙如今的左夫人,汉家嫁去的解忧公主与他是故旧,甚至有传言,当年两人有过一段暧昧。
如今,常惠与解忧公主重新搭上线。
借助这位公主殿下在西域与乌孙多年的经营,常惠在西域诸国之中的情报网络经营的有声有色。
可以这么说,匈奴人也好,乌孙人也罢,他们的想法、战略与虚实,现在都已经暴露在了汉家面前。
“回禀将军,根据情报,匈奴、乌孙应该都已经打进大宛了!”常惠道:“下官来此,就是来向将军汇报匈奴、乌孙的兵力部署情况的……”
说着,常惠便将一份文书递给张越。
张越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就笑了起来:“西域诸国殴打小朋友到还是很上心的嘛!”
根据常惠在文书中汇总的情报,西域三十六国,这次派兵参与匈奴西征的足有二十余国。
剩下的,也都派了民夫、奴隶,出了物资、粮食支持。
像是莎车、疏勒、尉头这样过去在汉匈战争里,以磨洋工著称的王国,此番更是几乎倾巢而出。
特别是疏勒,居然出兵一万三千余人,让张越都有些刮目相看这西域的韭菜,匈奴人割的不彻底啊!
若他们割的狠一点,那疏勒那里还能一口气拉出上万大军?
不过……
这疏勒人恐怕也要自作自受了。
这次他们出兵一万三千余,现在匈奴人没有说什么,但将来可就未必了!
即使匈奴人大度,不计较这个事情。
张越也会想办法让匈奴人来计较这个事情的。
不然岂不是白瞎了战国纵横家们的教育?
“将军,都护命我前来请示您大宛,我们就真的坐视不管了?”常惠试探着问道。
“怎么可能呢?”张越笑了起来:“自古以来,王者伐无道,拯溺民,从来久矣!”
“仁,王之德,天子之道也!”
“吾受天子诏,为陛下守边,自当秉天子之德,播中国之政于远方!”
张越说到这里,嘴角微微翘起来,脸上更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圣人模样,感慨着道:“今宛王虽无道,失其信义,背主谋叛,其罪大焉!然其民何辜?”
“吾实不忍,大宛之民,受刀兵之戮,被水火之灾也!”
“续将军……”张越看向续相如,对其道:“传本将命令,立刻遣使告匈奴主、乌孙昆莫,曰:中国素尚君子仁义之风,所谓君子,谓之有仁心哉!故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今贵国将兵欲伐大宛,吾国不愿干涉,然则,兵戈之间,难免伤及妇孺,水火之中,不免殃及无辜,吾国独念生民之艰,百姓之苦,乃告贵国:万请持之以君子之风,行之以先贤之道,以仁义之师而自省,以不重伤、不擒二毛为要!”
续相如听着,眼睛都瞪了起来,不免疑虑着道:“将军,他们会听您的吗?”
“照做就是了……”张越轻轻笑着:“至于他们听不听,那是他们的事情……”
一个真正的帝国主义者,自然要学会双重标准,还得又当又立,宛如白莲花。
更重要的是得学会强行将自己的规则、标准,强加给其他人遵守!
你不遵守就打你!
而且是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打你!
未来史书上,谁见这一段,不得赞一句大汉王者之风,仁义之师呢?
续相如只好将自己的话咽回喉咙里,诺了一声,便去执行。
数日后,张越的这道文书,就被使者送到了匈奴统帅王远手里。
此刻,这位左大将,已经率部,抵达了郁成城的外围。
大宛军队,已经放弃了在野外与匈奴军队开战过去数日,他们曾尝试过,在原野之中,与匈奴骑兵列阵而战,但结果却是一败涂地,除了丢下一千多具尸体外,没有任何作用。
于是,他们只好龟缩进郁成城坚固的城市里,妄图依靠坚城要塞,阻挡匈奴军队前进的脚步。
但王远岂会让他们如愿?
一方面,他命令仆从军,砍伐郁成城附近的森林,以制作攻城器械,另一方面他派出他麾下最精锐的坚昆骑兵,绕过郁成城,截断其与贰师城、贵山城之间的联系。
同时,他还下达命令给各仆从军郁成城陷后,三日不封刀,各部可自由活动,各取所需。
顿时,就将士气提振到最高点。
他麾下的匈奴骑兵就不说,西域诸国的仆从军们,简直跟疯了一样,对他的命令的执行度更是达到了百分百的程度。
近乎可以称得上是如臂指使!
比起曾经与汉朝作战,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但……
就在这个紧要时候,那位鹰杨将军的文书,不期而至。
作为汉降将,王远自是可以无障碍的阅读、理解和认识到这些文字里传递出来的东西。
“这位鹰杨将军英候,是读《春秋》读傻了?还是看《论语》看傻了?”他抿抿嘴唇,忍不住吐槽起来:“居然连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说的出来?!”
自古两国交兵,谁讲过仁义道德?
还不是无所不用其极?
便是那位鹰杨将军自己,不也在其著作里大肆宣扬:在战争这样危险的事情里,由仁慈产生的错误思想是最为有害的,不惜一切,不惜流血的使用暴力的一方,在对方不同样做的同时,必然取得优势!
现在,那位鹰杨将军却要拿着宋襄公的标准来要求他和他的军队?!
王远真的很想回一句我夷狄也!
可惜,他不敢!更不能!
他很清楚,他若是这么回复,等于给了那位鹰杨将军干涉的口实。
那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了想,王远就提笔写了回复。
在回复书里,他自是诅咒发誓,绝不滥杀无辜,绝不加害无辜百姓,特别是妇孺,同时表达了对于鹰杨将军高尚情操与完美道德的仰慕与向往。
在王远看来,大约是那位鹰杨将军想找自己艹什么道德人设,要立什么圣人形象。
他自是索性给了对方他想要的东西。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给那位鹰杨将军面子罢了。
但他根本想不到,当他的这封回信,被送到张越手中的时候,张越立刻扬天大笑,并当即下令:“传我命令,命鹰扬旅即刻集结待命,随时听我号令!”
现在,匈奴人已落入他瓮中。
手中的回信就是借口,也是凭证当然,其实有没有都没有关系,帝国主义者想要干涉别国,从来不需要证据与借口洗衣粉都能当成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何况这种真凭实据的回信?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节 战争与和平(2)
七月的郁成城,烈阳高照,炙热的阳光,将城市的城墙炙烤的发烫。
在箭楼与女墙之后,无数瑟瑟发抖的大宛新兵,紧张的看着城墙之外的原野上,密密麻麻的匈奴军队。
匈奴人的旗帜,像海洋的波浪一样壮观,他们的骑兵,如同繁星一样数都数不清。
大量的步兵,列阵在一座座高大的器械之旁。
这些木制的器械,高高翘起,旁边堆放着大量被打磨好的石头。
“该死!”郁成城的总督元葛看着这个场景,忍不住骂道:“这些野蛮人怎么会制造野驴?”
在差不多两百年前,托勒密的克特西比乌斯将希腊人的投石机进行了改良,发展出了全新的扭力抛石机,其后,安条克大帝东征期间,将这种可怕的武器,带到了东方战场。
这种可怕的武器,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了其所有敌人。
因其发射石子,犹如野驴撅蹄,故而被人称为野驴。
十余年前,汉伐大宛,自是动用了大量的投石机。
大宛人不明所以,便将自己母国的扭力投石机之名来形容汉家车。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匈奴人居然也掌握了扭力投石机的制造技术,并将之用于对自己的进攻之中!
好在,郁成城足够坚固!
上次,汉朝大军围攻足足半年,动用无数手段,都无法撼动郁成城墙分毫。
最后,还是不得不靠着断水,才将郁成城攻陷。
而如今,郁成城已经吸取了上次陷落的教训,在城中凿井数十口,哪怕匈奴人断水,也能坚持下去。
想到这里,元葛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他举起手臂,鼓舞着他的士兵:“我的勇士!战神阿瑞斯之子们,不要惧怕你们的敌人,因他们只是一群野兽,只要我们团结如一,他们就不可能攻陷伟大的郁成城,这被战神阿瑞斯所保佑和庇护的城市!”
士兵们听着元葛的鼓舞,终于振奋了一下士气,紧紧的拿着手里的弓与剑,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向他们的敌人。
而在这时,匈奴人的进攻开始了。
数十台投石机在工匠们的指挥下,由奴隶们转动绞盘,拉紧绞索,长长的木臂在绞盘的拉动下弯曲到极点。
然后,随着一声令下,绞盘松开,木臂弹起来,将装载在木勺里,重达数斤至十几斤的石头抛向郁成城。
砰砰砰!
顿时石如雨下,砸在郁成城的城墙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更有起码八枚石弹,直接砸在郁成城的城头上,石弹带着巨大的动能,立刻就制造了一场血腥的屠杀起码有数十名大宛士兵,被砸到在地。
被石弹直接命中者,更是惨不忍睹,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来就已经死去。
“不要慌乱!”元葛抽出他的剑,大声下令:“坚守阵地!”
随着他的命令,负责督战的军队,立刻就将新兵们的慌乱给弹压下来。
这就不得不称赞一声,大宛人的军事素养了。
虽然城墙上的大部分都是新兵,但无论组织度还是对命令的服从性,都是极高的。
可惜,对于现在的大宛人来说,这却是一种悲哀。
因为,他们面对的敌人的数量,是他们的数倍,甚至十倍!
郁成城,虽然在大宛也算雄城。
但其常住人口,不过两万余人。
哪怕现在因为战争,涌入了大量难民,但总人口也没有超过四万。
四万人的城市,扣掉老弱妇孺,真正能上城墙防守的青壮也就两万多。
就这么点青壮,还得分出部分去制造箭矢、运送伤兵、维持秩序、熬煮饭食。
至于原本郁成城的守军?
他们的数量就更少了!
整个郁成城,现在只有不过四千人的军队。
这还是元葛收拢了一千多败军的缘故。
如此有限的精锐,自然不能白白消耗在城墙上。
他们只能作为救火队,作为预备队,随时补充和接应城市防御的漏洞。
而他们的敌人,光是骑兵,就差不多有两三万了。
步兵、弓手,起码六万。
换而言之,匈奴人完全可以轮流进攻,从早到晚,用车轮战的方式消耗郁成守军。
更要命的是,匈奴人的骑兵,现在已经彻底截断了郁成城与外界的联系。
从昨天早上起,通向贰师城与贵山城的水陆交通,便彻底断绝。
从现在起,郁成城将没有援军,没有补给,只能独立作战!
所以,在战斗的一开始,郁成城就陷入了注定陷落的命运之中。
区别只在于时间的长短罢了。
匈奴人自是知道这个事实!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郁成城有喘息的机会。
数十台车从早到晚,轮番轰击郁成城城墙。
同时,各仆从国的军队,在车轰击的掩护下,轮流攻城,试探郁成城的防御漏洞,同时给城中守军制造压力。
攻城战,持续了三天。
郁成城从外表看来依然屹立不倒。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匈奴人在过去三天,只是在试探而已,从未真正的攻城。
多数攻击,通常会在进入守军的弓箭射程范围内时撤退,或者在受到守军的急促射击时,有序撤退。
很显然,匈奴人只是在逗弄郁成城守军。
消耗他们的体力、精力以及箭矢储备,同时麻痹守军,等待机会。
果不其然,到第四天下午,又一次攻击时,正当郁成城守军以为这一次也和过去一样,匈奴军队会在盾牌与石弹掩护下,从城墙下撤出的时候。
从进攻的人群里,却忽然窜出一支全身赤膊,抬着撞槌的队伍。
他们在瞬间突出人群,然后呐喊着冲向郁成城的城门。
同时,举着云梯的进攻部队,迅速跟上,将云梯架到城墙上。
随后,数以千计的士兵,在其军官、贵族的督促下,顺着上百架云梯,如蚂蚁一样,爬上城墙。
直到此刻,郁成城守军方才如梦初醒,立刻指挥弓箭手狙击。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匈奴的先头部队,迅速的通过云梯攀爬到城头,随即与守备城墙的守军发生激战。
这些人几乎夺下了一个城头阵地幸亏,元葛早有防备,在这危机关头,一直在城楼下待命的大宛正规军,迅速冲上城墙,用长矛与坚盾,将这些匈奴人赶下城墙,才堪堪守住了这一波的攻击。
但匈奴人,却尝到了甜头,后续攻击部队,不断的从云梯攀爬而上。
同时,在城门口,抬着攻城槌的匈奴武士,趁着这个机会,一次又一次的不断撞击着郁成城的城门。
好在,郁成守军早有防备,已经用沙袋、碎石将城门口堵得死死的,才没有叫匈奴人得逞。
即使如此,在长达半个时辰的撞击中,郁成城原本坚固的城门,也被撞的有些变形,甚至破裂。
到黄昏时分,匈奴人终于结束了这一次的进攻,他们在郁成城守军的恐惧中,丢下上千具尸体,带着云梯等攻城器械,从城墙下撤退。
看上去,郁成守军赢了。
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城市,绝对坚持不了多久了。
特别是当匈奴人向郁成守军展示了他们在郁成城附近的邬堡与村镇之中的战果两千多大宛百姓、军民的尸体。
这些可怕的野蛮人,毫不避讳的将那些被他们屠杀的百姓与溃军的尸体,当着郁成守军的面,插进木桩中,钉在十字架上,然后一字排开,展现给守军。
“郁成城的大宛人,你们听好了:现在,弃械投降,向天地所生,日月所立,万王之王,伟大的撑犁孤涂陛下屈膝投降,还可活命!不然,城破之日,鸡犬不留!”一个耀武扬威的匈奴贵族,拿着一柄缴获的大宛长矛,挑着从附近邬堡中杀死的一个贵族的尸体,在郁成城城楼下高声叫嚣,恐吓着守军。
顿时,整个郁成城城头一片静寂。
愤怒、恐惧、害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随即转化为隆隆战意!
和其他大宛贵族、城市不一样,郁成城的大宛人,他们的祖先来自拉哥尼亚平原,他们的身体里流着名为:多利亚人的血液。
哪怕远离故土数百年,哪怕在这东方与塞人、雅利安人等混血十几代人,但郁成人也依然遵循着他们祖先的传统绝对尚武!绝不屈服!
“斯巴达!”郁成总督元葛扯下自己身上的盔甲,任由身体坦露在外,首先大喝一声:“伟大的阿瑞斯会庇护我们!奥林匹斯众神在上,我以灵魂起誓,必定向这些残忍的野蛮人复仇!”
“斯巴达!”数千名大宛军人跟着他们的总督大声呼喊。
一时间,整个郁成城的士气,提振到极点!
十余年前,汉朝大军压境,围攻郁成城,他们没有屈服,没有投降,而是战斗到了最后时刻。
现在,他们依然相信,自己可以战斗到最后!
哪怕是死,也要将城外那些野蛮人拖下地狱!
可惜的是,这些勇敢的战士忘记了,如今的郁成城已经不是十余年前众志成城的那个郁成城了。
汉破郁成后,就对郁成城顽抗的贵族和军人,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这几乎打断了郁成城的脊梁。
随后,为了恢复郁成城,大宛人在此进行了大量移民,无数来自其他地区的人,包括大宛人、塞人、雅利安人甚至西域流亡的贵族、奴隶,在十余年间涌入。
其中,就包括大量来自身毒、月氏、康居的商人。
这些人,可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多利亚人情节,更不会有什么荣誉感。
特别是那些从身毒来的商人们,他们压根不关心这场战争的胜负。
他们只关心一件事情自己的生命与财产。
所以,早在匈奴人进抵郁成城前,这些人就已经派出人联系匈奴,想要给自己买张保命符。
现在,亲眼目睹了匈奴人的凶残与野蛮后,这些人全部吓坏了。
于是,在这些来自身毒的商人的串联下,一些同样对前途绝望,对未来绝望,被吓破了胆子的塞人、雅利安人联合在一起。
然后,那些西域来的人,也参与进来。
正是这些人,让所有人都下定了决心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匈奴人的杀戮方式与刑罚,听得其他人心惊胆战,生怕一旦郁成城陷落,他们也遭此厄运,沦为匈奴人屠刀下的亡魂!
于是,这些人开始秘密的积蓄武器,组织死士。
而,郁成城的守军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也没有精力来顾及这些人,因为匈奴人的进攻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频繁。
守军不得不竭尽所能的安排防御力量,安置伤员,同时加紧修补破损的城墙,制造箭矢,修补武器。
于是,在一个雨夜,在雷雨的掩护下,这些一心求生的人,组织了一支数百人的敢死队。
他们冒着大雨,悄然通过郁成城的街道,而这个时候,郁成城的守军却因为大雨,而忘记了在城内安排密切巡逻,只保留少数几个岗哨。
而偏偏这些岗哨大部分都已经被商人们收买。
于是,这些人得以悄无声息的接近他们预定的城门。
然后,发动了突袭。
数十名留守城门,负责警戒的大宛士兵,甚至没能发出任何警报,就被他们解决。
随之,郁成城的城门被他们打开。直到此刻,城头上负责警戒的大宛人,方才透过闪电,发现了有人影,正从城门之中狂奔而出。
他们紧急敲响警钟。
但,已经迟了!
因为,几乎在同时,其他在城中的商人,趁机纵火。
他们点燃了郁成城中至关重要的粮仓、武库以及贸易区的木屋。
熊熊燃烧的火焰,冲天而起。
整个郁成城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恰在此时,匈奴人也从营地里,见到了郁成城中冲天而起的火焰,于是,匈奴人大喜过望,立刻动员军队,趁机进攻。
当匈奴人的骑兵,冲到郁成城城门附近,他们惊喜的发现,原本紧闭的城门,已经被打开。
数以百计的人,跪在城门两侧,恭迎着征服者的入城。
由之,郁成城,这座匈奴人原本可能两三个月都无法攻陷的坚城,在攻城不到半个月就落入匈奴之手。
当匈奴大军入城,屠杀立刻开始了!
和承诺的一样,王远默认了他的军队在这座城市里的一切行动!
只有三种人,可以免遭屠杀。
第一,就是开门的商贾与他们的仆从,匈奴人很大度很慷慨,甚至准许他们保留自己的财富!
第二,就是三十岁以下的女人,这些都是匈奴人最重要的对汉贸易硬通货!只要不反抗,匈奴人甚至不准许任何人伤害她们,以免在汉朝那边卖不上钱。
第三,也是最重要最受保护的工匠王远下令:任何有技能,特别是冶炼、锻造、铸造技能的工匠及其家属,都不得加害、侵犯,反而要保护起来,他自己亲自带着坚昆武士,进入城市,甄别工匠及其种类,一旦被他认定为工匠,马上就能得到安置、保护。
而除此三者,其他一切,都不在保护范围内。
包括,这城中的贵族、富商、学者、祭祀。
屠杀,整整持续了三天。
三天后,当匈奴人宣布封刀的时候,郁成城,这座至少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古城,已然面目全非。
城中居民,尸横遍野。
几乎所有屋舍,都被焚毁了。
所有的艺术品,包括郁成人祖先从遥远的异域带来的黄金神像、古老的羊皮文书、希腊化的雕塑艺术品,都被毁掉了。
连同这座城市一起,葬身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