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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要离刺荆轲     我要做门阀txt下载     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节 战争与和平(3)

    郁成城大屠杀的事情,通过商旅和西域各国的贵族,迅速在西域传播。

    匈奴人得意洋洋,毫不避讳的炫耀着自己的武功与霸道。

    他们甚至,将一些被屠杀的人的首级,送回西域,沿途展示。

    以达到炫耀与震慑的目的。

    而效果自然是极佳的!

    短瞬之间,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就变得稳固起来。

    特别是那些原本不服摄政王李陵的贵族,一下子就服服帖帖,高呼起‘摄政王万岁’来了。

    没办法,匈奴人就是这样的。

    有奶就是娘,谁能给他们带来胜利,带来好处,谁就是大佬!

    他们其实并不在乎什么孪氏。

    只在乎自己!

    然而……

    当这些消息,传进天山北麓的龟兹、尉黎之时。

    情况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因为几乎整个汉室控制下的西域地区的王公贵族,都清楚的记得,大约在半个多月前,那位鹰杨将军大张旗鼓,派出了使者,前去警告匈奴与乌孙,并要求两国在战争中:万请持之以君子之风,行之以先贤之道,以仁义之师而自省,以不重伤、不擒二毛为要!

    言尤在耳,郁成城大屠杀的事情就传来了。

    而且,匈奴人根本没做掩饰,他们大吹特吹了他们在郁成城的行动。

    他们送回示威与炫耀的首级,也证明了他们不仅仅在战场上虐杀了他们的敌人,更在他们的敌人投降后,进行大规模的屠戮、虐杀。

    死者,不止有军人、青壮。

    更有老人,甚至小孩!

    甚至还有匈奴的萨满祭司,残忍的使用了几十名不幸婴孩的尸骨制成祭祀的法器。

    于是,立刻所有目光都看向了阳关与玉门之后的汉朝本土,看向了那位屯兵于居延的鹰杨将军!

    尉黎、龟兹、楼兰国内的汉家商旅与军人们,首先对此发表了意见。

    自然,这些人是不懂什么叫谨慎,更不知何为外交语言。

    他们只会口嗨,也只会管自己爽。

    才懒得管什么大局不大局呢!

    于是,瞬间,整个汉治区,都被这些人的言论占领。

    “这些匈奴人可真是胆子肥啊!张蚩尤都敢挑衅!活腻了呢!俺看,王师大军恐怕已经整戈待发,只待将令了!”

    “可不是嘛!张蚩尤何等人物啊?当年一介布衣,就敢打丞相之孙,刚拜侍中,就敢和水衡都尉、太仆这样的强权对着来,还将他们踩死了……奉诏出使,结果出使到了匈奴的龙城与圣山,打的匈奴四分五裂!现在这些匈奴人居然敢挑衅蚩尤?俺觉得,张蚩尤怕是要睁开神目,露出三头六臂的真身了!”

    类似的言论,瞬间将汉治区的各国王公贵族洗脑。

    使得他们对汉军的报复可能,毫不怀疑!

    在龟兹,龟兹君臣甚至开始讨论起来若王师征讨匈奴,自己得派多少人,才能彰显诚意?

    而这些议论,很快就又出口转内销,传到匈奴控制下的西域各国之中。

    顿时,情况立刻反转。

    诸国人心惶惶,各国留守贵族一日三惊,连睡觉都不敢合眼,生怕一个不小心,汉朝骑兵就冲杀进来了,而自己却没有准备好投降,结果不小心给宰了。

    于是一个个都在家里准备好了全套的汉家衣冠,有条件的甚至还准备好了《春秋》《论语》《尚书》这等自汉室进口的书籍,此外,他们还在自己的领地里,暗中开始排练欢迎王师进入,拯救‘水深火热’的人民与百姓的演练。

    新鲜的鸡蛋,当季的水果,还有无数口炉灶都已经就绪。

    就等王师进来,就表演一套‘箪食浆壶’,再来一套‘久慕王化之忠臣孝子喜迎王师’的表演。

    至于匈奴与汉的战争前景?

    几乎没有一个人持乐观态度!

    原因很简单,在整个西域,特别是靠近汉治区的诸国都知道,去年的大战,匈奴其实是一败涂地。

    连日逐王先贤惮都在战争之中‘受伤不治’,更不止丢掉了龟兹、尉黎,连白龙堆也一并落入汉室控制。

    也就是匈奴人自己挽尊说什么‘不胜而胜’,讲什么‘挫败了汉朝进攻’。

    实际上,在大多数人看来,匈奴人是连内裤都一起输掉了。

    最后的那一战,不过是遮羞布而已。

    更何况,如今汉朝换将,坐镇令居的那位,可是只带着几千汉军就能横扫整个漠北,直接导致如今匈奴四分五裂的元凶!

    他若出手,必是雷霆万钧!

    匈奴人能不能撑住?

    几乎没有人对此有信心!

    于是,短短数日之间,天山以南的匈奴控制区,一片鸡飞狗跳。

    留守危须、焉奢、莎车的匈奴部族们,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能到处灭火,但局势却越来越混乱。

    而在这个时候,一直在令居等候消息的张越,也终于接到了他一直等待的那个消息。

    “匈奴破郁成,屠之,流血三日,死者以万计,尸骸暴于野,郁成居民,百无遗一!”看着王莽送来的报告,张越笑了起来:“果然是狗改不了吃翔!”

    对于匈奴人会不会在大宛大肆屠杀?

    张越一直有着十足的信心!

    匈奴人若不搞屠杀,那还是匈奴人,还是夷狄吗?

    现在,匈奴人不出所料的进行了大屠杀,这等于将刀子,递在了张越手中。

    “将军,可要末将等立刻召集大军?”辛武灵在旁边跃跃欲试。

    哪怕是续相如等人,也同样摩拳擦掌,就等张越一手令下了。

    别看他们最近做生意做的飞起,赚钱赚到手抽筋。

    但是,对一个武将来说,一切都是虚的。

    独有军功才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可以依靠和作为家族底蕴的东西。

    钱财,只是一个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

    况且,他们最近也发现了,与其和匈奴人做买卖,让钱被匈奴人分走一部分,不如自己来卖,赚头更大!

    张越看着众人,轻轻一笑,摇头道:“不急,不急……”

    “用兵之道,切不可急躁,当前局势也不适合大规模用兵!”

    现在,已经到七月中了,很快整个河西,甚至汉家在西域的屯田区都要迎来秋收。

    一年之计在于春,而一岁之得归于秋。

    今秋的秋收,在张越看来,可比什么都重要。

    这关乎河西百万黎庶的温饱,更直接关系到整个汉室的财政健康。

    若今岁令居、河湟的两百万亩粟米丰收,那么,基本上汉军的军粮就有保障。

    不再需要从内郡大规模转运军粮,以维持河西汉军的基本需求!

    这意味着什么?

    张越再清楚不过了!

    这意味着,明年朝堂就可以减少各种为了供给河西而产生的赋税。

    特别是刍稿税、算赋、口赋以及传送、转输之类的徭役,可以大幅度减少!

    更可以断了很多地方的贪官污吏,盘剥百姓,敲骨吸髓的路。

    还可以让大司农至少减少三成以上的开支。

    由之,太子据的治河工程,将得到大批资金支持,由之,天下百姓的负担可以减少起码三成,徭役负担可以减半。

    更不用说,现在出手,太早了!

    这桃子都还没熟呢。

    “让匈奴人先帮我们做点事情吧……”张越笑着吩咐:“辛将军,烦请将军,替吾走一趟西域,正告匈奴:我太宗皇帝有训:天生蒸民,为之置君养治之,故天子之德,泽及鸟兽,而天子之道,张于八荒,是所谓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大宛之君,虽则无道,而大宛之民,其人何辜?今贵主将兵以戮百姓,令大宛之民夫妻永别,父子离散,兄弟手足陷于水火之中,使老无所养,幼无所依,此背人伦之道,绝天地之生也!吾闻,孔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正所谓贵国今日之行也!”

    张越义正言辞,神圣无比的看着辛武灵,慷慨激昂的说道:“吾,汉鹰杨将军英候张子重,秉天子之德,依天地之道,正告贵主:即刻停止对大宛无辜百姓之暴行,追查郁成城一事之元凶,交付吾国审讯,以正天地之德,天子之教,此其一也!即刻就地停止进兵,待吾使者至,以监贵国之行,此其二也!即刻赔偿遇害百姓,抚慰无辜之人,此其三也!”

    “若贵主能持此三行,或可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不然,天厌之,天弃之,必有大罚齑之!”

    “勿谓言之不预也!”

    辛武灵听着,不是很理解,他疑惑着问道:“将军,您觉得匈奴人能听得进您的善意劝告?”

    “再则,如此之行,会不会让人看轻将军,以为将军可欺?”

    “他们听不听得进去,那是他们的事情……”张越咧着嘴笑道:“不过,本将相信,李少卿的智商还是能够理解本将的一片好意的……”

    若李陵和他的统治集团连这么点理解力和见识都没有的话。

    那就趁早去死吧!

    废物弱智,连当傀儡、刀子的可能性都没有。

    “至于他人的看法?”张越嘿嘿的笑着,眯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诸将,意味深长的道:“他们大可以试试,看看吾中国君子,诸夏丈夫是否言必行,行必果?”

    匈奴人也好,乌孙人也罢。

    在张越眼中,现在都已经不过是他的棋子,受他操纵和操控的傀儡罢了。

    要的就是,让他们为王前驱,将坏事都做尽!

    想想看,若无**的暴行,米帝何以成为旧大陆的救世主?若无**的攻击,约翰牛哪里会心甘情愿的将他们祖祖辈辈积攒了几百年的战略要地和殖民地拱手交出?

    这世界就是如此!

    没有恶人,善人的仁德,就会被人当成理所当然。

    故而,暂时留着匈奴,甚至扶持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对张越以及汉家来说,至关重要!

    匈奴、乌孙,都是张越剧本里的大魔王,世界的破坏者。

    他们作恶越多,对汉家越好!

    张越甚至巴不得他们在西域横征暴敛,在大宛大开杀戒。

    当然了,这个度要把握好。

    不能真的叫匈奴人,将大宛杀个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也不能真的叫匈奴人把西域玩坏了。

    更不能让匈奴人轻轻松松的就灭亡大宛。

    所以,适时的干涉与警戒是非常有必要的。

    就像现在,匈奴人的速度和进展有些快,张越就得让他们慢一慢。

    “去吧,去将我的命令,传达到整个西域,让匈奴人知道,吾与诸公的态度!”张越挥手转身,走向远方。

    ………………………………

    汉朝鹰杨将军的警告与训示,随着汉使的马蹄,迅速传遍整个西域。

    不过数日,就传进了匈奴控制下的西域诸国。

    听到这个消息,留守西域的匈奴贵族们,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脏。

    而各国贵族,在听说此事后,也同样长出了一口气,将准备好的汉家衣冠收起来,遣散了排练的队伍。

    同时心中也不免有了些疑惑:“那位张蚩尤也不像传说中那么暴躁好斗嘛?还是很讲道理的呀!”

    却根本不知道,匈奴高层的贵族们,从汉使口中,听到那些比命令还要命令的汉朝将军言论,一个个心里面都是怒火高涨,愤怒不已。

    “这汉朝将军以为他是谁?单于吗?居然以如此口吻,对我大匈奴说话……这要是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时期,敢传此等言论的使者,恐怕已经被拖出去杀死了!敢令人如此说话的国家,必定活不过一个月!”可惜,他们也就只能在心里面腹诽,甚至不敢在汉使面前坦露半分不满之色,只能是忍辱负重的听完对方趾高气昂,以主人神态一样发号施令的传话,然后恭送着对方离开,才敢在穹庐之中跳脚。

    然后,不得不立刻将这个情况,向着私渠比海的李陵与在大宛前线的王远报告过去。

    他们甚至不敢拖延因为汉使已经明确告知:贵国必须在十日内给一个答复,十日内不能答复,视作拒绝,届时一切后果,匈奴自负!

    而对匈奴而言,特别是西域留守的匈奴贵族们来说,这是他们不敢面对的事情!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节 威加四海(1)

    当张越的文书,通过快马,送到王远跟前时,这位匈奴大将,已经率兵渡过了药杀水,正在向着大宛人最重要的牧场,同时也是其当前在药杀水中游最重要的战略要地贰师城挺进。

    这次匈奴攻略大宛,除了掠夺大宛的人口、财富和工匠外,最大的战略目标,就在贰师城。

    因为贰师城附近的山峡与草原,有着整个已知世界最富著名的马种大宛马,也就是俗称汗血宝马的良马。

    自大宛战争后,匈奴人就一直垂涎于此。

    可惜,大宛一直在汉室保护下,任何对大宛的进攻,都可能招致汉军主力出塞。

    而在预设战场中,匈奴人知道,自己不可能是汉军对手,尤其不可能在进攻大宛的同时,护住自己后方,所以,只能不了了之。

    现在,正是匈奴人梦寐以求的千载良机!

    所以,王远在攻下郁成城,修整完毕后就迫不及待的率部出发。

    不过,为了保护战马,保存马力,加上匈奴大军组成复杂,因而,行军速度极为缓慢。

    主力每天只能前进不到三十里。

    也就是作为先锋的轻骑兵,能够以较快速度在前方开路。

    所以,走了差不多十天,贰师城依然遥不可及。

    保守估计,以目前的速度,匈奴大军起码还要走上七八天,才能抵达贰师城外围。

    好在,攻陷郁成的时候,匈奴人收获了一大批的内应。

    靠着这些人,他们对大宛的情况和虚实也就有了更深了解。

    就在这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一封文书,不期而至。

    王远看完这封写在白纸上的文书,脸上的肉立刻就抽搐了起来。

    “主人,汉人说了什么?”一个站在王远身侧的贵族问道。

    王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下令道:“传我的命令下去,命令各部暂停进军,原地扎营!”

    “主人!”那贵族立刻就急了:“兵贵神速,若我们拖延的话,大宛人说不定就要将汗血马都运走了!”

    王远轻声叹道:“运走就运走吧,只要大宛人还在,总能拿回来的……”

    “但我们若现在不停止进军的话,恐怕也就最多只能再拿下贰师城了……更可能会影响摄政王在漠北的行动……”王远无力的叹息着:“去执行命令吧!”末了,他补充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啊……”

    确实,这对匈奴来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捏着手里的文书,王远闭上眼睛,内心郁积着无穷怒火,偏偏无处发泄!

    没办法!

    去年一战之后,匈奴本已丧失了在西域对汉的战略主导权。

    今年一开春,匈奴四分五裂,出现了五单于并立一事,更是使得匈奴现在全面丧失了与汉作战的能力。

    不夸张的说,哪怕西域匈奴如今主力具在,恐怕也难以挡住汉朝从天山北麓向南麓发起的进攻。

    更不提,如今,整个西域匈奴的主力,都在私渠比海,就连剩下的留守部队以及西域各国的军队,都跟着他来了大宛。

    若汉朝如今发起进攻,西域易手,几乎是确定的事情。

    对此,无论是李陵,还是王远,甚至是西域匈奴的高层,都是心知肚明的。

    然而,他们却不得不走上了现在的路。

    他们只能冒着这个风险,来攻略大宛,征服大宛。

    不然,困守西域,又面临漠北争位战争,西域匈奴只有坐以待毙这一条路!

    幸好,汉人算是给面子。

    又或者,他们别有用心,总之,西域匈奴得以腾出手来,甚至得以与乌孙联盟,共取大宛。

    一开始,王远还很鄙夷,以为那位鹰杨将军,不过是一时侥幸成名罢了。

    或者其太过骄傲,自信,以至于目空一切。

    直到现在,王远才幡然醒悟。

    原来,那位鹰杨将军,在这里等着他呢!

    一封书信,就让他不得不停止继续进军,甚至不得不应允其所要求的那些明显不合理的霸王条款!

    连拒绝都没有勇气,甚至连谈判都没有机会!

    手中文书里的那些文字,仿佛有着魔力一般,让他无可避免的低头。

    没有办法!

    剑就架在脖子上,刀就抵在心脏!

    除非,他肯用整个西域,包括单于的名位,来换一个大宛。

    甚至肯下定决心,打下大宛后,立刻率军远遁西方。

    不然,就只能如此,也不得不如此!

    否则,惹得那位鹰扬将军不快,后果必是毁灭性的。

    届时,汉军出天山,轻而易举,直扑危须、焉奢盆地,然后直取疏勒草原,西域易手只在顷刻之间。

    然后,顿兵私渠比海的摄政王李陵,便只有败亡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可恨今日再无蔺相如这等可力挽狂澜的英雄!”王远低声叹息着。

    随着王远的命令,匈奴大军在药杀水河畔忽然顿足不前。

    大宛人不明所以,于是以为是自己的祈祷产生了作用,由之欢呼雀跃,特别是贰师城的贵族们,甚至举行了对战神阿瑞斯与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庆典。

    而乌孙人,同样的陷入迷茫之中。

    不过,他们的迷茫只存在了短暂的时间,旋即就抓住匈奴停止进军的机会,加速向贵山城方向突击,三日之内连取大宛十五座邬堡,将战线推至大宛与康居的边境,堵住了大宛与康居的联系通道。

    也是直到这时,乌孙人才终于知道了匈奴人停止进军的原委。

    “乌孙人的胆子,已经被汉人吓破了,变得和老鼠一样!”听说了大概情况后,乌孙塞人翕候原安糜立刻就叫嚣了起来:“看来,往后我们可以不必再将匈奴人看的有多么可怕了!”

    “什么恶狼?分明就是一条被主人打怕了的野犬!”

    其他乌孙贵族,纷纷猖狂的大笑起来,附和着原安糜:“翕候所言正是,匈奴人,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或许将来,我们也能如汉人一样,对匈奴人发号施令!”

    对这一代的乌孙贵族来说,他们所经历的世界,已经和他们的父辈截然不同。

    特别是这一年来,国际局势的变化,让他们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被膜拜和崇拜的匈奴,一下子就四分五裂,五单于并立的格局迅速形成。

    匈奴,再非是他们眼里最可怕的对手,最强大的敌人,而是变成一个可以被调侃,甚至可以被羞辱的对象。

    “格里当!”坐在王座上的昆莫翁归靡猛然出声,打断了他的部下们肆无忌惮的议论与调侃,道:“不要再这么说了!”

    “狼就算再虚弱,咬死一只妄图挑衅它的狐狸,还是轻而易举的!”翁归靡有着足够清醒的认知,这或许是因为他实在太胖了,所以每日都只能静卧休息,这使得他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况且……你们以为,被汉朝支配的只是匈奴吗?”翁归靡在几个奴隶的搀扶下,从宽大的王座上站起来,看着他的臣子们:“我们乌孙也同样如此!”

    “传我的命令下去,从现在开始,各部贵人,务必严令部下,减少杀戮,特别是不必要的,发泄式杀戮!”

    “对女人、孩子、老人,尤其要注意……”

    “再不可和从前一样,随意动刀了!”

    乌孙,与匈奴一脉相承,乃是一根藤蔓上长出来的两个分支。

    自然,匈奴人有的毛病,乌孙人一样不缺。

    嗜血与暴虐,在乌孙人的基因里同样占据着重要位置。

    这次乌孙骑兵突入大宛境内后,军纪基本不存在。

    虽然他们攻入的是大宛地广人稀的草原、丘陵地带,但他们造成的破坏,却一点不比匈奴人差多少。

    迄今为止,保守估计,就已经有十余座大宛邬堡与十几个臣属大宛的塞人部族被乌孙铁骑所屠灭。

    光是砍下的人头,便足足有数千之多。

    其中,有着大量的老弱!

    尤其是三十岁以上的男女,只要落入乌孙人手里,几乎就难以活命。

    因,在乌孙人眼中,这些人是毫无价值,甚至会拖后腿的累赘。

    他们的年纪太大,哪怕用作奴隶,都是赔本。

    甚至拿去当人牲,都有可能是对神明的不敬!

    于是,这些大宛人,除非拥有一技之长或者特别幸运,否则,只要落入乌孙人手中必死无疑!

    翁归靡对此,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不行了!

    他已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更察觉到了可怕的危机!

    然而,他的大臣贵族们,却没有这个意识。

    “昆莫,这是为什么?”原安糜当即就不满的问道:“白狼之子,怎么能和匈奴人一样呢?况且,汉朝人未必会注意到我们!”

    “汉朝人是未必会关心我们……”翁归靡沉稳的道:“但匈奴人一定会!”

    “格里当,你想想看,匈奴人现在在汉朝人手里吃了这样的亏,他们会找谁垫背?”翁归靡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的堂弟以及他的贵族们:“你们要记住,乌孙,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国……一个在汉与匈奴面前的蝼蚁!”

    “哪怕如今,匈奴衰弱了,但,他们有机会的话,必然对我乌孙出手!”

    “特别是,大宛战后……”翁归靡忧心忡忡,意味深长的告诫着众人:“你们想想看,等大宛灭亡,匈奴人能扩张的方向在那里?”

    “大宛之西有葱岭,葱岭高而险峻,来回翻越极为不便,其北为康居,而康居大国,又道途遥远,以匈奴目前之能,力有未逮……”

    “而其东为汉,汉强而可怖,匈奴畏之如虎也……”

    原安糜听着,微微一楞,旋即醒悟过来:“昆莫,您的意思是?”

    “哼!”翁归靡沉声道:“必是我乌孙啊!”

    “大宛之战,无论结果如何,匈奴与我,必有一战,且乃是国战!”

    “赌国运于此,毕其功于一役,乃生死存亡之战!”

    翁归靡很清楚,现在的匈奴,就是一头饥饿流血的野兽。

    大宛,只是它的第一头猎物。

    然而,一个大宛,是喂不饱匈奴人那饥肠辘辘的肠子,更填不饱他们空荡荡的胃囊,只能算是稍稍饱腹。

    但,用不了多久,饥饿与流血的身体就会驱使匈奴人,再次踏上征服与毁灭的道路。

    尤其是,他们的旁边还有一个债主,拿着刀枪剑戟,随时准备上门讨债的时候。

    所以,翁归靡判断,匈奴必然对乌孙下手。

    而且,必是亡国之战。

    匈奴人现在就是汉朝神话传说之中的饕餮,它处于永恒的饥饿之中,在外界压力与本能驱使下,它只能不断的扩张-征服-毁灭。

    其他贵族却都是面面相觑,良久,原安糜倔强的问道:“就算是这样,昆莫您也不必委屈我们的勇士啊!”

    “汉朝人难道还能隔着匈奴来惩罚我们?”

    翁归靡听着,摇了摇头,叹道:“格里当啊……若事情都是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汉朝是不能隔着匈奴惩罚我们……”翁归靡道:“但,匈奴可以借汉朝之力来打我们啊!”

    “如今,匈奴人因汉朝干涉,恐怕正满腔怒火而无处发泄……此时,若我国给了匈奴人借口,叫匈奴人找到机会做文章,将我国拉下水……”翁归靡看着自己的堂弟道:“到时候,汉朝使者来问罪,匈奴人再趁机发难,我国在这大宛的利益,必定受到严重打击,甚至可能一无所获!”

    对匈奴人来说,这几乎是他们必然采取的手段。

    这也是人之常理了。

    汉,对匈奴人来说,实在是惹不起的对象,这从汉朝人一封书信,就让匈奴十万大军顿足不前看的清清楚楚。

    面对一个如此强势又不敢得罪,更不敢开罪的对手。

    正常人会怎么选?

    当然是找别人打一架!

    最好找一个明显可以打的过的人打一架。

    一则挽尊,一则转移焦点和矛盾。

    更何况……

    “汉朝人恐怕也在等着匈奴人与我国开战……”翁归靡在心里叹道。

    但他却不敢说出来,只能将这个事情,埋在心中,藏在心底。

    因为……当前乌孙,根本没有面对汉的能力与资格。

    哪怕明知道某些事情,对乌孙而言,最明智的选择,只能是揣着明白当糊涂。

    只有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不然……

    一颗棋子没有当棋子的觉悟,反而想要喧宾夺主?

    那是自寻死路!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节 威加四海(2)

    七月中旬,天山脚下的龟兹王国,岁月静好,一派田园牧歌的恬静气氛。

    唯一有些不太寻常的是,从前最喜欢口嗨的汉朝商人与官吏,最近都安静了下来。

    很少再看到有汉人趾高气扬的在城市、集市之中,吹牛口嗨,夸耀汉朝的富庶与强大。

    没办法,半个月前,他们斩钉截铁的告诉其他人匈奴人这次完蛋了,王师必然惩戒!你们就等着看大汉兴义师,伐无道吧!

    结果,等了好几天,只等到令居方面的一纸交涉而已。

    至于吹嘘之中的王师?

    汉军精骑,连影子都没有在龟兹出现过。

    嘴强王者们大受打击,士气低落,于是一个个都耷拉起脑袋,好多天都不活跃了。

    而龟兹人天性慕强,见此情景,也多有私底下腹诽甚至调侃汉室的言论。

    毕竟,先前汉家商人与官吏们,可都是言之凿凿,自信满满,断言匈奴必定要因此倒大霉!

    结果,却连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汉人只是派些了使者过去警告。

    虽然措辞严厉,但在龟兹人看来,却是色厉内荏,不过挽尊罢了。

    匈奴人若是能被人一封书信,几句警告就吓住了。

    那还是匈奴人吗?

    事实上,不止龟兹人,尉黎那边乃至于楼兰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

    “这汉朝人的话,也没必要信太多……”

    “都是吓唬人的罢了……”

    “匈奴终究还是有些底蕴的……”

    各国贵族,纷纷开始思考起来。

    甚至有人,敢公开议论此事,说什么‘鹰杨将军,到底年少,面对匈奴这等强国,有所顾虑也是正常’。

    一时间,原本几乎已经为亲汉派所控制的列国政局,又有了些别的味道。

    毕竟,西域诸国,是天生的墙头草和慕强者。

    历来就是谁强给谁当狗。

    如今,汉匈局势,看上去似乎又要起波澜。

    自然难免有人要起歪心思,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装个备胎,以备将来有变,可以转换阵营。

    便像现在,龟兹王宫之中,龟兹左大将,就在龟兹王面前,苦心劝说着:“大王,汉、匈皆强国,龟兹小国也,小国在两大国间,唯两属方是自保之道……”

    “今大王一心慕汉,万一将来匈奴得势,我恐龟兹……”

    龟兹王听着,目光闪烁,显然有些意动。

    因为,对方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龟兹也就是在西域三十六国之中,勉强可以算一个大国。

    但与汉、匈相比,无疑是蝼蚁。

    偏偏龟兹又处于天山北麓之下的战略要冲,现在汉室强大,固然可以庇护龟兹。

    但将来万一局势有变……

    龟兹岂不是……

    龟兹王沉吟许久,正要开口说话之际,忽然,宫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龟兹王眉毛一皱,侧头看去,就看到几个贵族急匆匆的走进来,对他拜道:“大王,匈奴人停止进军了……”

    龟兹王目瞪口呆,他面前的那位左大将更是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们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汉朝那位鹰杨将军一封书信,几句警告,就能让匈奴十万大军俯首。

    这比神话还荒诞!

    恐怕是连梦里都不会有的情况!

    沉默良久,龟兹王站起身来,看着那位左大将:“你竟敢在我面前妖言惑众,企图蛊惑我背弃伟大的天子陛下,罪无可赦!”

    “来人,将这个罪臣绑起来,马上送去城外的王师军营,请王师处置!”

    “再传本王的命令:即日起,有敢诽谤王师,非议上国贵人,甚至蔑视上国天子者,一概就地缉捕,械送上国官署!”

    说完这些话,这位龟兹王深深的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背脊和脖子都凉梭梭的。

    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对大汉天子的忠诚坚定不移,不然的话……

    那位左大将却是一脸错愕的楞在当场,直到十几名龟兹武士冲上前去,将他按到在地时,他才反应过来。

    正要开口求饶,却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有人将一块破布,直接塞进了他的嘴中。

    然后,将他的衣服扒光,用绳子直接捆起来,抬着走出了王宫。

    这时,整个延城都已经疯癫了!

    匈奴的回复,这个时候已经传遍全城匈奴人无条件接受了那位汉朝将军的所有条件!更派出了使者,前来龟兹,与汉协商!

    最开始,连汉朝的商人与官吏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匈奴使团入境的消息传来,他们才反应过来。

    然后,之前所有质疑过的人,都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紧接着无边的恐惧袭上心头。

    尤其是那些曾经公开发表过某些言论的贵族,如坐针毡。

    好在,他们不需要担心太久。

    因为很快,龟兹王派来的军队,就直接闯入他们的家里,将他们抓起来,捆起来送去城外的汉军军营。

    此事,在龟兹的历史上留下了重重一页。

    甚至,成为了龟兹历史的分水岭。

    从此以后,龟兹上下再无敢质疑、怀疑汉家的人或者势力。

    于是,全国上下团结一致全力汉化,不过数年,这天山脚下的夷狄之邦,就变成了衣冠礼仪之地。

    他们因此,甚至比汉人更讲究礼仪、秩序、尊卑,更强调钢厂伦理!

    以至于有内郡来的文人,在抵达龟兹后,以为自己来到了齐鲁之地。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匈奴人低头臣服的事情,从龟兹迅速传遍整个西域都护府治下,随之传进边墙之中。

    而张越已静候多日了。

    “匈奴人还算识相!”听说这事后,张越抿嘴一笑:“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太苛责他们了!”

    “田水!”张越挥手叫来自己的家臣,对其吩咐道:“你带人替吾走一趟,去匈奴军中,担任监军……”

    “主公……”田水一脸错愕的不敢相信:“下仆可以吗?”

    “自然可以!”张越笑了起来,对他道:“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他从怀里取出一份早就写好的册子,交到田水手里,叮嘱道:“去了匈奴,汝便依照此册之上的吩咐,见机行事便可!”

第一千一百三十节 援兵

    数日之后,匈奴使团自玉门入塞。

    随同他们一起入塞的,还有龟兹、尉黎、楼兰三国送来的‘犯汉之官’,差不多有三五十人。

    但,最引入注目的,还是匈奴使团带来的马车。

    整整二十余辆马车,装载着满满的金器、银饰以及珍宝珠玉。

    其重量压得车辙深深陷入路面,车轮嘎吱嘎吱的响个不停。

    每到上坡,便需要十几名奴隶牵引,方能动腾。

    及至玉门,匈奴人便打开了这些马车上盖着的帆布,露出其中所装载的物事金灿灿的金币,充满异域风格的美玉,雕琢的宛如水晶一般剔透的珍宝,以及精美至极的各种银饰。

    一时间,整个玉门塞下都是珠光宝气,耀的人眼睛都花了。

    城楼之上的商贾士民,见到这个情况,都是目瞪口呆:“这匈奴人,怎么变得如此阔绰了?”

    而张越见此情景,也是感慨一声:“论起搜刮的本事,匈奴人一骑绝尘,天下无双也!”

    想都不用想,这些金币银饰珍宝珠玉,肯定是匈奴人在大宛掘地三尺找出来的战利品。毋庸置疑,这些珍宝身上,必定沾满了无数大宛人的血泪。

    恐怕,匈奴人已经将大宛人过去十余载的积蓄以及其在丝绸贸易上的利润,都给挖出来了。

    不过……

    这与汉家何干?!

    张越于是满脸笑容,带着部下,亲自出城相迎。

    “匈奴使者呼衍冥,再拜大汉鹰杨将军张公!”正使是老熟人,就是上次来使的那位呼衍冥:“奉我主单于之命,小使特来向将军请罪!”

    接着,他便奉上了一份礼单以及一封匈奴国书。

    张越轻笑接过来,看了看其中内容,便喜笑颜开,上前扶起呼衍冥,道:“贵使远来劳顿,还请入内休息!”

    这匈奴人,真是给足了他与大汉帝国面子。

    国书之中,不仅仅全盘低头认错,更送来向郁成城百姓赔礼、道歉和抚恤的金银珍宝。

    足有金币一万枚,银饰千件,更有宝玉、玛瑙等千余件,价值不可估量。

    至于为何这些东西不赔给郁成城百姓,反而送来玉门关?

    匈奴人不说,汉家也不会计较。

    毕竟,上国还是要有些度量的!

    既然匈奴人这么给面子,张越自也大度了起来,也就不再计较匈奴人在郁成城的‘倒行逆施’,甚至闭口不谈大宛之事。

    反倒是慷慨应允了呼衍冥的诸般请求。

    包括,扩大在尉黎、龟兹与匈奴的榷市,增加对匈奴的盐铁、粮食出口,甚至同意了匈奴人采购一千套汉军制式甲胄的要求。

    同时,还允诺,增加从匈奴的进口。

    放开从前的许多限制,准许匈奴人可以不受限制的将牛羊、皮毛输送进汉塞。

    得到这些优惠条件后,呼衍冥自是千恩万谢。

    因西域匈奴,目前正陷入战争泥潭之中,不可自拔。

    若无张越的这些承诺,很可能,在今年冬天之前,李陵大军便只有从私渠比海撤退的这一个选择。

    而这也就意味着,西域匈奴将从单于大位的竞争中淘汰的命运。

    一旦漠北统一,傻子都知道,等待他们的必定是那位单于的征讨。

    且,单靠西域一隅之地,根本无法自立。

    现在,有了张越的这些承诺,他们总算可以喘一口气。

    可以用从大宛的掠夺所得,从汉室购买粮食、盐铁甚至武器,维持战争,甚至赢得这场事关生死的单于夺位之战!

    是故,对于张越的所有条件,他们只能接受。

    于是,呼衍冥离去之时,就带上了田水以及田水的数十名随从,他们将作为汉室代表,前往匈奴在大宛的战场,监督和管控匈奴在战争之中的‘不义无道之行’。

    至于什么是不义?何为无道?

    那自是自由心证。

    但总算,匈奴人终于可以继续向着大宛的膏腴之地,继续前进了。

    ……………………

    实际上,匈奴大军只在药杀水河畔停留了三天,等王远将从郁成城缴获的金币珍宝装车,并派人护送回国后。

    匈奴大军,旋即继续向着贰师城进军。

    于是,短暂的和平结束了。

    大宛人再次陷入梦魇之中。

    好在,这短短数日的和平,让他们赢得一丝喘息之机,得以根据情况,重新调整布防。

    同时,他们也终于迎来了,他们渴望已久的援军大约有三千康居骑兵,冲破了乌孙人那漫不经心的阻截,抵达了大宛王都贵山城。

    而这些康居人给大宛人带来了月氏人的保证月氏五部,绝不会允许匈奴灭亡大宛!

    只要大宛人能坚持到明年春天,月氏援军就将赶到战场!

    这让大宛贵族们,稍稍能有一些安心。

    然而,旋即,郁成城大屠杀的消息传到了贵山城匈奴人在屠杀之时,特意选了三百人没有杀,而是让他们挖坑埋尸,然后将他们向着贵山城方向驱逐。

    沿途中,这些被屠杀吓破了胆的幸存者,慌慌张张的向着他们遇到的每一个人诉说他们的见闻,描述着匈奴人的残忍与暴虐。

    恐慌迅速在大宛全国蔓延,甚至连奴隶们也被吓坏了,纷纷向着贵山城逃亡。

    而贵山城城中的大宛贵族们,也被传来的消息所震惊。

    屠杀这种事情,他们的祖先自也做过。

    但,一般来说,贵族是不会被杀的。

    但在匈奴人在郁成城,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高贵的贵族。

    连同总督在内,阖城数万人,竟只有不到三百人活命!

    这让那些自诩血统高贵,即使灭国也能活下来的贵族们,惶惶不可终日。

    而这个消息,也刺激了整个大宛上下。

    郁成城大屠杀让他们明白哪怕投降也可能会死,而且,无论男女老幼,高低贵贱。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奋战到底,争取生机了。

    一时间,大宛王国上下,竟有了众志成城的味道。

    加之,又有康居援兵到来,得到月氏保证,大宛人终于开始有了他们祖先的一丝丝味道。

    尤其是在贵山城内外,人人秣兵历马,摩拳擦掌,誓死要保卫这座他们祖先所建立的雄城!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节 仁义(1)

    五颜六色的粟米穗,沉甸甸的垂下来,随着秋风翻滚。

    五百里居延,已成为一片粟海。

    今年春天播下的粟米种子,现在已经接近成熟了。

    整个居延,旋即投入到了为秋收准备的战争之中,再没有人有什么心思去关心什么大宛战争了。

    哪怕是张越也是如此。

    “各部都要投入到粟米的抢收和晾晒、入库工作之中,其他所有事情,都必须让步!”张越端坐于军营之中,对着他的部将们下令:“除了公田,各塞私田、民田的抢收之事,各部也需要尽力提供帮助、协作,不可让一粒粟米,烂在田中!”

    “诺!末将等谨受命!”诸将齐齐恭身领命,旋即次第而出,奔向各地。

    整个居延汉塞,从此刻开始,全身心的投入到了这场名为秋收的战争之中。

    哪怕是张越亲领的鹰扬旅也不例外!

    没办法,这居延方圆五百里,水系密布,地形复杂,湖泊林立,沼泽遍野。

    汉家于此垦田数十万亩,以供给居延汉家二十万军民。

    张越接受后,重新规划居延垦田,以水淹十余万亩处于低洼、沼泽区的土地,又组织军民,开垦荒地二十万亩。

    使居延之田,达到了骇人的将近万顷!

    不过,居延环境特殊,气候特殊,条件特殊。

    过去,居延农业,素来走的是粗耕粗放的路子。

    什么精耕细作?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倒不是不想,也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没有这个条件!

    居延地广人稀,哪怕经过三十余年的发展,也不过二十万人口!

    其中,大部分青壮,都入伍为军人。

    在这个地方,在一开始,就是以商君的耕战思想建设起来的。

    兵民一体,以战为耕,铸剑为犁,铸犁为剑!走的就是古典****的路子。

    只是,人口稀少一直桎梏着居延的发展。

    也就使得,居延之地,一直走粗耕粗放的路子。

    种子播下去后,基本就是看天吃饭。

    除草、翻土、捉虫这种事情,很少有人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至于施肥那就更是黑科技了。

    所以,居延土地肥沃,水力资源丰富,但亩产却连河西四郡的穷乡僻壤都不如。

    常年平均亩产不过两石,有时候甚至只得一石。

    至于绝收这种事情,也常有发生。

    但,自张越接手后,这个情况便一去不复返!

    首先是大批先进农具引入,曲辕犁、耧车、水车以及各色铁器,纷纷通过商路来到居延,换走居延本地出产的毛纺、皮料、玉石。

    这些工具的引进,使得居延农业开始具备了精耕细作的条件。

    其后,随着汉匈协议达成,大批奴婢引进,令得居延的劳动力大大增加。

    尤其是公田,现在基本都已经由西域引进的奴婢负责耕作,而汉人只需要充当监工,指导和督促他们劳作。

    于是,翻土、捉虫、除草、施肥一条龙上马。

    加之张越从空间培育的优良粟种潜力巨大,各项指标都远超旧日的粟种。

    于是,自春播而至如今,整个居延的粟米田之中的粟米,都是长势良好,丰收有望。

    及至如今,各地汇总的报告,都显示今岁居延粟米的产量将远超预期,极有可能创下一个有史以来最高的数据。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因居延多雨,河流湖泊密集。

    所以,秋收的时间是有限的。

    往年数据显示,立秋之后,居延就可能陷入一段连绵的阴雨天气。

    所以,若不能赶在秋雨之前,将收获归仓,那么一岁辛苦可能都会付之东流。

    故而,在粟米将熟之时的如今,张越自也就再顾不得什么大宛匈奴乌孙了。

    走出军营,张越立刻就率部,前往居延各地巡视。

    自黑城塞向南,一路看去,偌大的居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军营。

    汉军将士纷纷卸甲,投入各烽燧、塞堡之间的粟田,而百姓妇孺,则在家里、城中,搭建谷仓,清理旷野,平整土地,以做晾晒场。

    数以万计的奴婢,则在军队的监督下,拓宽路面,修葺桥梁、道路。

    而居延近万顷粟田,粟苗壮硕,粟穗饱满。

    随便从田中,掰下一穗,放在手里轻轻一捻,黑色、黄色、白色的粟米粒便盈满手心。

    “起码有四石吧……”张越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粟粒,心里已有数。

    若居延今秋亩产平均能接近这个数字……

    那么,仅仅是所产粟米怕就可以收获两三百万石!

    扣除掉基本的口粮与奴婢所食后,还能结余百万石左右。

    而且,居延如今,还不止农业有产出。

    畜牧业也发展的不错!

    原本,居延在李广利时代,便已有规模的畜牧业了。

    居延的塞堡之外,广袤的近塞草原里,放牧着十余万头牛羊以及数万匹马。

    张越接手后,通过贸易,从西域、匈奴、乌孙购入大批牲畜。

    又自李广利手里接下了其从西域所掳的三十余万牲畜。

    由之,居延牲畜数量亦逼近百万之数,光是奶酪乳之类的产品,每月能有两三千石之多。

    而负责放牧这庞大牲畜的,照样是奴婢。

    只不过,这些奴婢不是外购,而是历次汉军所俘的匈奴人以及河西属国部族所献,来为天子服务的马奴。

    他们说是奴婢,实则地位高于奴婢,相当于雇工。

    不止有钱拿,还有生产资料。

    张越更许他们可以从每岁繁育的牲畜里,取三分之一,为其私产。

    所以,这些人的积极性,远高于张越自西域匈奴、乌孙所引进的奴婢。

    而农业与畜牧,两产并举,毫不夸张的说,只要过了今年,居延就可以自给自足,除非必要,否则不需要中枢大量转输钱粮了。

    “将军!将军!”忽然,远远的,有一骑疾驰而来,飞奔到张越跟前,就翻身下马,拜道:“将军,左官渠的奴婢反了!”

    张越听着,眉头皱起,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左官渠,他知道,乃是距此数十里外,属于甲渠候塞的一条外延边墙,因其边墙之内,有当年路博德所修的左官渠而名之。

    其地不算大,大约只有两三千人,属于比较偏僻的地方。

    但,当地的奴婢数量却是不少。

    起码有个三五千人!

    因为,在当地,有一个石炭山,张越便命人在那,建了一个石炭矿,采掘石炭以供给居延各塞燃料。

    却不想,这些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反了!

    这个事情,让张越非常敏感!

    概因如今,居延之中,有着从乌孙、匈奴、西域诸国引进的奴婢将近七万之众!

    而造反这种事情,和瘟疫一般是有传染性的。

    常常一地反,便会出现连锁反应,形成造反浪潮。

    若这居延七万奴婢皆反,恐怕要镇压下去,都得花费不少时间。

    这极有可能耽误秋收,甚至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那骑士马上就和张越汇报了起来。

    张越听着,眉头渐渐紧锁。

    因为,从那骑士报告的情况来看,这事情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按其所言,左官渠的奴婢,早在数日前就反了。

    他们在一个名叫‘塌科’的人的领导下,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在其所居的棚屋之中,藏匿了许多铁棍、铁锹。

    然后趁着监督他们的汉军奉命前往左官渠为秋收准备之际,发动了夜袭,杀死留守的汉军,抢夺武器,然后迅速扑向左官渠。

    而当地的汉军,全无防备,猝不及防之下,为其所败,连左官渠的塞堡为其所占领。

    而那塌科夺取左官渠后,就打起了‘乞活’的旗号,率部从左官渠向甲渠候的主塞进攻。

    沿途鼓噪声势,袭击村寨,解放奴婢。

    不过两三日,叛军人数就达到了七八千之众。

    “麻蛋!”张越听完,忍不住道:“斯巴达克斯起义的东方版?!”

    这由不得他不去这样联想。

    也由不得他不慎重!

    毕竟,他可不想千百年后,历史书上自己变成一个黑脸大反派!

    成为阻碍追求自由的敌人!

    想到此处,张越立即下令:“速传我将令,命鹰扬旅左右校尉即刻归队,两日后必须来此,此乃将令也!”

    “再令,甲渠候各塞即刻进入战备,各塞各烽燧,立刻截断道路,封锁交通,不可令一奴逾越!”

    随着他的命令,整个甲渠候及周围塞堡,立刻动员起来。

    只用一天时间,汉军各塞便完成了封锁、阻截。

    将叛军锁死在了左官渠及其周围五十里地区。

    而到第三天,鹰扬旅左右校尉部三千精骑奉命抵达。

    张越于是在甲渠候的塞堡下,检阅了这支骑兵,然后率其立刻对封锁圈内的叛军进攻。

    叛军,都是些奴婢,哪有什么战斗力?

    又被汉军封锁在狭小的区域之中,动腾不得,而鹰扬旅又乃是当世装备、训练和组织最强的骑兵。

    在鹰扬旅的三千精骑面前,叛军就像面对草原猛兽雄狮的兔子一样,根本无力抵抗,转瞬之间,便被铁骑碾碎,仓皇撤向左官渠塞。

    而张越岂会给他们机会?

    挥动大军,一路衔尾追杀,不过半日功夫,便扫清了左官渠外的所有叛军。

    又用了一个时辰,就轻而易举的攻入左官渠之中。

    叛军于是彻底覆灭,首领塌科以下,皆斩杀降服。

    而被俘汉家军民千余人,也被解救出来。

    只是,仅此一战,整个左官渠及其周围十余村寨、上万亩粟田遭到了毁灭性破坏。

    大量村舍房屋被毁,数百汉家移民遇难。

    其生产生活财产,也受到了重大损失。

    此外,调动大军,动员左右塞堡,亦大大影响了秋收。

    这让张越气急不已。

    但,在审讯了抓捕的叛军首领后,张越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因为,从这些人的供述之中,张越得知了,他们造反前就已经知道造反必死!

    因为他们不可能是汉军的对手!

    他们造反,最多只能发泄、破坏,并葬送自己的性命。

    除此之外,什么收获都没有。

    然而,他们依然义无反顾,甚至那位名叫塌科的首领,还率部战至最后,为汉军铁骑践踏而死。

    这种明知必死,却义无反顾的行为。

    让张越震怖不已!

    “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张越呢喃着这三国乱世之中的名言:“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他很清楚,这种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

    尤其是居延当前特殊的经济正治环境下,大量胡人奴婢的引入,必然导致反抗将不断存在,并一直延续。

    正如后世所言哪里有压迫,哪里便有反抗!

    这是不分人种、民族、国家的通性!

    纵然是向来被认为温顺的三哥,后世不也有游击队在抗争?

    所以,现在摆在张越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加强监管,强化镇压,甚至给奴婢上枷锁、脚铐,将之当成消耗品,以快速消耗他们的生命、健康,让他们在居延活不过半年就劳累而死。

    这样,这些奴婢就没有力气反抗,也不可能有反抗的组织出现。

    只是……

    如此作为,且不说舆论反应和青史之上的评价。

    便是良心上也很难过去!

    毕竟,这样的行径,几乎等于反人类。

    是比夷狄还夷狄的野蛮政策,诸夏君子那里能用?

    且夫,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天居延可以用这种反人类的政策来对付夷狄奴婢,明日子孙后代,未必不能将这些东西用在诸夏苗裔自己身上。

    须知,帝国主义者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内残外暴。

    在资本家、地主、奴隶主面前,所有人都一律平等。

    作为正治家,张越知道,凡事都应该有底线。

    这底线不止是对外人的,也是对自己人的。

    所以……

    “只能给出路了……”张越叹息了一声。

    没办法,想要长治久安,便不能一味的高压统治。

    正如他所知的那般,一手诗书,一手大棒,才是真理。

    当然了,妥协归妥协。

    原则和底线,还是要把握好。

    任何社会都有秩序,任何人都不能破坏秩序。

    特别是这些人,只是汉家买回来的奴婢。

    给出路,是诸夏仁义,给了出路还不听话,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第一千零三十二节 仁义(2)

    延和三年夏七月二十六,旧左官渠塞废墟。

    张越站在已经被焚毁、破坏的塞墙上,俯视着已经被驱赶在墙下空地之中的千余被俘奴婢。

    这些人,在汉军明晃晃的刀枪剑戟面前,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只有少数人昂首挺胸,用着充满仇恨的眼神看着周围的汉军与那塞墙上的汉家大将。

    这些人,成分复杂。

    有髡头披发的杂胡,也有黑发褐目的塞人,更有金发碧眼深眼窝的异族。

    张越扫视着,心中凛然:“果然啊……奴婢之事,须得解决!”

    因他知道,未来随之汉家对西域的经营,甚至对更远异域发起征服。

    进入汉家边墙,为汉奴婢的异族夷狄,将会越来越多!

    他们的数量,将随着时间推移,而呈几何数字上升。

    十万、百万,甚至数百万夷狄奴婢,可能在未来,进入汉境。

    若不予理会,不制定政策。

    那么,可能最初能以残暴的统治与高压政策压制。

    然而,一代人、两代人、三代人之后,这些今日引入的奴婢,将成为明子孙后代的定时炸弹!

    旁的不说,后世米帝何等强大?

    照样因黑奴问题差点栽跟头,即使勉强和解,无处不在的黑人犯罪与教育问题,依然成为米帝挥之不去的噩梦。

    以至于发展到新世纪,矫枉过正,出现了黑命贵这种逆向思想。

    “民如水,社稷如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张越轻声念着这孔子的名言,上前一步,面向着场中的俘虏们,清了清嗓子,然后道:“吾乃英候、鹰杨将军,兼领居延将军、令居将军,钦命持节假河西诸事张子重!”

    此言一出,所以俘虏都抬起头来,死死的望着塞墙上的那位汉朝将军。

    与此同时,负责看押、监视这些战俘的汉家将士持刀上前,一脚一个将这些人统统踹在地上,强行让他们跪下来。

    几个不肯的,更是被一阵拳打脚踢后,为汉军将士踩在地上。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一直等到汉军将局面控制住,情况稳定下来,现场不再嘈杂,才继续道:“尔等造反的缘故,吾已知之!”

    “下吏克扣,劳作烦苦,死伤者众……又暗无天日,邈无前途,而吏动辄刑罚,甚至以刑罚取乐……”张越面无表情的道:“种种感受,加诸于身,尔等乃反,确实情有可原!”

    书云: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故独夫受洪唯作福,乃汝世仇!

    于是,有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之语。

    于诸夏而言,残暴统治、高压统治,乃至于那种让人只是想想都毛骨悚然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统治方式,在诸夏文明的词典里只有一个形容词独夫民贼!

    对待这样的统治者,诸夏人只有一个方法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哪怕同归于尽,也要干死这独夫民贼,拉他一起下地狱!

    又推己及人,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思想。

    进而发展出儒家的仁与义。

    仁义好不好,自是好的。

    就像民猪一般,本身没错。

    毕竟,一个讲仁义,哪怕是嘴上讲仁义的统治者,都比那种**裸明晃晃的告诉别人韭菜,让我割……你也配姓x一类的统治者要好得多。

    就像后世的那句名言一般最虚伪的仁义也比最好的残暴要强!

    因前者要脸,后者连命都要!

    虽然说,在大多数当代汉家贵族乃至于百姓眼里,夷狄不算人,充其量不过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罢了。

    死了就死了,犹如尘土,灭了就灭了,仿佛虫豸。

    根本无伤大雅,从来无足轻重。

    但张越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和轻松。

    事实上,傲慢和骄傲,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历史上,以汉之强,两汉数百年,却不能消化、同化匈奴、乌恒、鲜卑这种已经明显被打趴下的异族,更无法消化已经在事实为汉所统治的西域,甚至连那些本已经是汉家死忠的异族,譬如湟中月氏义从、乌恒义从,乃至于已经彻底汉化,农耕定居的西羌诸部,都未能消化。

    反而变成了大汉帝国身体上的脓肿与疾病。

    根子就在傲慢与骄傲上!

    以张越所知,两汉数百年,对夷狄部族、西域属国、西南夷列国的各种跪舔,请求内附的唯一回答是m,哪里来的夷狄?也敢高攀你汉朝爸爸?!滚蛋,诸夏不需要你们这些渣渣!想要我大汉户口本?劳资死了都不给你!

    王莽更是玩过将所有夷狄王侯统统降级的降维打击,直接惹怒了匈奴、乌恒等族,扯起反旗。

    而与之相比,春秋战国数百年,消化掉了从前诸夏的无数敌人。

    包括曾为三代先王所忌惮的东夷南蛮淮夷犬戎以及其他大大小小,有姓名没姓名的异族。

    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知目前的情况是不对的。

    因,诸夏民族在先王与先民们走下黄土高坡开始,就从来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兼容并蓄,从无到有,一点点将诸夏文明发展到现在的。

    在诸夏的词典里,从来都是以文化,而非血统论夷夏。

    他昨天晚上想了整整一晚上。

    如今,终于下定了决心!

    奴婢之事,必须有政策有制度有方案。

    决不能留给子孙后代头疼!

    要在一开始,就尽可能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

    想着这些,张越就道:“吾将下令,自即日起,夷狄奴婢,也如汉人奴婢,受汉律所庇,为汉官所辖,不得随意鞭笞、加害,如有死亡之事,官府必须插手!”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纷纷侧目,而塞墙之下的奴婢们则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情!

    汉人,根本没有把他们当人看过!

    特别是那些在煤矿里挖坑的人,地位连牛马都不如,至少牛马疲惫,汉人会让它们休息,甚至给它们吃上好的草料,而他们……得到的从来只有鞭笞与责骂。

    在这边墙之下,他们的地位,只是工具而已。

    且是一种可以被消耗的廉价工具!

    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酷暑暴晒,他们都必须完成繁重的任务!

    哪怕受伤,也要继续在皮鞭下劳作,除了死亡之外,没有可以拯救他们的选择。

    无数人在绝望中自杀,而幸存者在绝望中等死。

    正是如此,有人振臂一呼,立刻群起响应。

    即使他们人人皆知,造反是死路一条!

    “将军……”

    “主人……”

    一时间无数奴婢跪在地上,抽泣着磕头。

    “尔等莫谢……”张越却是冷着脸,道:“尔等造反,破坏屋舍,烧毁城塞,杀掠百姓,皆罪无可赦!”

    “纵然尔等造反乃是系出有因!”

    “然法如是哉!”

    张越抬起头来,道:“皆当坐死!”

    他自是不可能圣母,更不可能宽恕这些造反者!

    恰恰相反!

    这些人必须死!

    死了,尸体与首级,也不会放过!

    如此,方能震慑后来者,如此才能严肃法律,清明纲纪!

    不然将来夷狄奴婢造反,甚至为反而反的事情将层出不穷!

    张越抽出腰间剑,断然下令:“以吾之命,二三子,将反贼全数明正典刑,枭首示众!”

    …………………………

    延和三年夏,居延夷狄奴反,英候亲将兵平之,乃聚反者于塞下,告曰:汝等之反因,吾知之矣,系出有因,情有可原,奈何汉律威严,不能因吾一人而失,请借公等首级,以正汉法!于是尽诛所反者,传其首于各塞。

    俄而,英候上书天子,表曰:臣闻先王治政,泽及远方,圣王在位,润及山川,故有凤鸟来仪,河洛出图,于是画衣服而民不犯。今陛下临朝,泽被苍生,德及四海,鸟兽亦受陛下之德,况夷狄乎?

    臣昧死请奏,愿陛下嘉大德于四海,许夷狄之人,亦受汉律之庇。

    天子闻书,下御史。

    御史大夫对曰:臣闻礼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今陛下临天下,四海夷狄皆以陛下为君父,君父之泽,岂避夷狄?

    是时,丞相澎候在侧,观其书,进曰:臣闻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兼有天下,当以汤武故事,泽及鸟兽。

    上乃曰可,制下有司曰:英候鹰杨将军毅请以朕制天下,鸟兽山川亦受朕泽,岂避夷狄?求以汉律兼用夷狄,许之,令县道有司布告天下夷狄之人,亦汉律之制也。

    《汉书。刑法志。夷狄第二》

    对于所有国家而言,汉延和三年,既汉元一百零一年夏天的那个政策的出台,就像是噩梦一样的恐怖事物,因从那一天开始,汉帝国在法律和制度上确定了其长臂管辖政策的基础。

    自那以后,汉帝国动辄以其国内法而管辖、干涉其他国家内政外交经济。

    自那以后,汉帝国就动辄将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与道德观加诸其他国家、民族。

    这造成了我们的文化与文明的衰落。

    甚至让我们现在已经都忘记了,到底那些是汉帝国强加给我们的?而那些又是我们民族国家自有的?《世界帝国的兴起与发展》卷二十一,第十三页,荷尔斯泰因。z。路德维希,汉元1023年著。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节 丰收

    叛乱迅速平息,参与者全数被捕后斩杀,首级传于诸塞,作为威慑。

    而在同时,张越也着手调整居延的奴婢政策。

    首先,自是宣布夷狄奴婢,也如汉奴婢一般,受汉律所制。

    任意加害、虐待、苛待,需要受汉律惩罚。

    这等于是将居延境内的夷狄奴婢的地位待遇,从过去的禽兽,提升到人。

    虽然地位依旧很低,但至少有了起码的人权和保障。

    此外,张越有鉴于此番夷狄奴婢造反,是因其中有强人,取得他人信任,串联后做出来的事情。

    于是,他下令给夷狄奴婢开一条上升通道。

    建立了一套奴婢功绩制度,将奴婢们分为三个等级。

    最初,所有人皆为下奴,若工作勤勉,一岁无失无过,下奴则升为中奴。

    中奴开始,有一定人身自由,甚至可以拥有个人财产,还能分得一部分劳作酬劳,此外,还拥有监督、管理其他奴婢的权力,相当于汉家官府里的吏。

    中奴若表现出色,成绩斐然,两年后或者有重大贡献,可以升为上奴。

    上奴除了依然拥有奴籍,并继续留存在奴婢群体之中以外,与汉家平民在权力、地位上已无差别。

    他们拥有完整的人身自由和财产权力,并且官府将发给他们和汉家平民一样的身份竹符,只是颜色不同,一般为青色。

    竹符之上,写有他们的名字、住址、年龄、身高、样貌。

    同时,他们可以申请由官府赐名,改易汉姓。

    甚至可以自由嫁娶,不受奴籍所限。

    他们类似汉家在奴婢群体里的官员,日常负责协助汉家官府管理、支配和监督奴婢群体,沟通中奴、下奴阶级。

    上奴只需勤勉工作,无重大过失,三年后就可以申请加入汉籍,将其竹符从青色换成汉家平民的绛色。

    他们将获得汉律所规定的平民爵位公士。

    可以从官府处获得五十亩土地以及相应的屋舍、种子、耕具。

    并可以申请,将其为奴时期所合法获得的财产、子女、妻妾一并专为汉籍。

    这套体系,是张越深思已久所得。

    乃是以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为要。

    更是一种将夷狄奴婢群体里的英雄豪杰为我所用的政策。

    这一招釜底抽薪,深得以夷制夷的要略。

    乃是张越研究和参考了后世米帝的移民政策后改良而得。

    本质上,依旧是以剥削、压榨从匈奴、乌孙手里购来的夷狄奴婢,在事实上依旧是轻视、蔑视这些人的政策。

    然而一经推出,立刻受到了所有夷狄奴婢的欢迎。

    无数人泪流满面,感激涕零。

    工作起来再无怨言,做起事来更是勤勤恳恳,人人争相表现。

    没办法,这世界就是如此现实。

    大多数普罗大众,甚至所谓的英雄豪杰,亦不过是功名利禄面前的舔狗而已。

    一点点蝇头小利和统治者偶尔表现出来的仁慈,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感激涕零,忠心不已。

    所以,古人方能二桃杀三士。

    于是,居延气氛迅速转好。

    叛乱带来的影响,转瞬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夷狄奴婢们争相表现,所有工作推进起来,毫不费力。

    张越趁机,从数万奴婢群体里,选择几个典型,将他们立为榜样,破格提拔为上奴,又批准了下面官吏上报的百余名表现出色的中奴人选。

    于是,奴婢工作热情瞬间高涨。

    人人奋勇争先,甚至将汉家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

    在这熙熙攘攘之中,居延的粟田,终于到了收获之时。

    延和三年,夏七月二十八日下午,黑城塞外官田之中,张越带着居延主要官员、将领,站在粟米田旁,看着数十名奴婢,恭身在田野之中。

    镰刀挥的飞快,高大的粟杆纷纷倒下,然后收拢在一起,集中到一个类似木框的器物之前,由人捶打、脱粒。

    这官田面积不大,也就三十五亩,又有数十奴婢同时收割,故而收割速度极快,不过两刻钟便基本收获完毕。

    又过了半个时辰,连脱粒工作也基本完成。

    立刻便有人取来秤砣,开始称重,张越带着官员们,静候在旁。

    一个个数据,很快出笼。

    “三百二十一斤……”

    “二百七十八斤……”

    “四百零一斤……”

    一个个官吏高声报告着他们所称得的数据,而在张越跟前,一个年轻文官执笔记录着。

    最终所有数字加在一起,三十五亩粟田,总计收获了两万两千四百余汉斤的粟米。

    当然,目前还未晾晒、去皮,只能算是毛重。

    即使如此,这个数字也依旧震撼人心!

    因为平均下来,每亩粟田达到了六百四十汉斤左右的水平!

    汉制一石约为百二十斤,换算下来,亩产已经超过了五石余。

    这个记录是前所未有的!

    甚至可以称得上神迹!

    纵使晾晒、去杂除灰后,平均亩产恐怕也能有三四石。

    而从前河西地区,亩产最高也不过两石半。

    至于居延,亩产一石更是常事,能产两石已属难得!

    所有人皆是欢喜鼓舞,兴奋不已的看着张越,然后屈身下拜:“君候治牧之术,天下无双,某等拜服!”

    张越自知他们的潜台词,笑着道:“公等暂且稍安勿躁,待各地亩产之数上报吾再呈秉天子,为公等请功!”

    众人听着欢喜不已,脸上的笑容与喜悦更是溢于言表。

    没办法,这是天大的功劳!

    哪怕大头都将是眼前这位鹰杨将军的。

    可就算是漏下来的那些,也足够在场多数人升官进爵了。

    而没几天,居延各地的粟米田就纷纷收获完成,并称重记录,然后进入晾晒阶段。

    各种数据纷纷涌向黑城塞,报喜的使者官员,在道路上络绎不绝。

    而居延军民,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哪怕是夷狄奴婢,也跟着开心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好事出现了,汉朝官府必然有奖!

    而在居延都尉官署,汇总起来的数据,让张越看着都是喜笑颜开。

    居延五百里汉疆,辟有垦田接近万顷。

    扣除掉菜地、只适合种植豆子的盐碱地以及官府圈起来用于种植棉花、桑麻、苜蓿草的经济、战略用地外,余下用于种植粟米的土地接近八十万亩。

    八十万亩粟米田,亩产最低也达到了三石,最高的甚至突破了六石,平均下来,差不多有四石左右的亩产。

    总产量超过了三百二十万石!

    哪怕是晾晒后,至少也可以入库两百七十万石左右的粟米。

    如今,居延军民加上奴婢,总人口大约三十万左右。

    即使全部用青壮代替,以汉家青壮每月口粮一石的标准,如此多的粮食,也足够居延军民一岁之食!

    换而言之,从此刻开始,居延实现了口粮自给自足!

    而在往年,居延每岁需要从并州各郡甚至关中转输粮食一百万石以上,才能满足居延的基本需求。

    而这一百万石粮食转输的成本,常常倍于此数。

    更需要发动至少二十万以上的民夫来从事转运。

    于是,大司农的盐铁收入,有起码一半是砸在了维系居延汉军的军事存在之上。

    现在,居延汉军口粮可以自给自足了。

    大司农的这部分收入,就获得了解放。

    它们可以投入到如今太子据在雒阳的治河都护府之中。

    由此产生的联动效应,无人能知。

    于是,张越踌躇满志,对明岁充满了期待。

    …………………………

    在居延粟米田收获后没几天,湟水河畔,连绵不绝的庄园之中,数不清的粟米也到了收获之日。

    来自长安的贵族、勋贵、富商子弟们,带着他们的狗腿子,站在粟田之中,满身心都是欢喜。

    “我家今岁辟田三万亩,起码可以收获十万石粟米,价值在数千万以上!”霍禹手舞足蹈着:“今冬我欲再辟田五万亩!”

    “只是,这奴婢数量有些稀缺啊……”他转身看着身旁的一个戴着毡帽的羌人贵族,问道:“今年冬天之前,能不能再送两千氐人奴婢来此?”

    “若是可以,我愿以一壮奴许粟米三石,盐十斤的价格易之!”

    那羌人贵族听着,当即就拍着胸膛保证:“大人放心,我牢姐羌就算是钻进山峡之中,也定在入冬前将大人所需的奴婢送来!”

    过去的这差不多八个月,湟水之中的汉家贵族勋臣富商子弟们,充分发挥了他们手里的五铢钱与商品的威力,将那西海之中的羌人部族,充为自己的打手、狗腿子。

    一方面,叫他们弹压奴婢,充足监工。

    另一方面,则挑动他们内斗,或者唆使他们去进攻金城、武都地区的氐人部族,以此获取廉价的奴婢来源。

    数月之间,起码有五万以上氐人为其等所掳。

    整个金城、武都地区,氐人纷纷遁入山峡,以躲避羌人的追捕。

    可惜,这并没有多大用处,在利益驱使下,羌人们深入山陵峡谷,到处追捕氐人。

    甚至自相残杀,以抓捕奴婢。

    于是,各大羌种回头一看,发现经此一遭,自身生存状况大大好转,生存空间和资源也变多了。

    特别是在贸易之中,他们得到了大量粮食、盐铁、药材、布帛。

    又在给汉人充当监工、打手之时,学会了耕作技术。

    如今,西海之上,已经有羌人部族开始开垦土地,种植粟麦。

    但他们也明白,这种事情是不能长久的。

    终究,氐人和他种羌人会有被抓绝的一天,终究汉人贵族们可能会得到新的奴婢供应渠道,终究那位鹰杨将军随时可能回来,调整政策。

    所以,他们清楚,想要持续发展,养活子孙。

    抓住目前的有利时机,抱紧一条大腿,才是正道。

    牢姐羌就将赌注下在霍禹身上。

    以寄希望于,给霍氏当狗,换得一条出路。

    然而,在霍禹眼中,无论是羌人还是氐人,其实都是一视同仁。

    夷狄嘛……

    无论是打手,还是奴婢,皆禽兽罢了。

    错非要利用他们,霍禹甚至不愿与之说话,更别提接触了。

    所以,羌人贵族们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的献媚,在他面前几乎就像给瞎子表演舞蹈的舞娘一样,纯粹做了无用功。

    故而,霍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如此最好!”

    那贵族听着,多少有些失望,但不敢表达出来,只好低头一拜,心中却不免有了些怨气。

    就在此时,一个令居官吏,驱车而来,远远的对着霍禹喊道:“霍公子,鹰杨将军训令!”

    霍禹听着,想起了乃父的嘱托,连忙换上一副敬重的神色,迎上前去,问道:“将军有何训令?”

    那官员近上前来,取出一份公文,交给霍禹,道:“将军有令:河西奴婢,皆如汉律,此将军之书,请公子过目!”

    霍禹接过来,看了一遍,脸上神色多少有些舒服。

    没办法,他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奴隶主了。

    在这河湟的霍家庄园领地内,他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羌人、氐人奴婢,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但,现在那位鹰杨将军的训令却给他将来的作为上了一道枷锁。

    更不提其要求的三级奴婢制度,等于打断了他无条件压榨和剥削奴婢们的可能。

    然而……

    霍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拒绝的,甚至连阳奉阴违也办不到。

    原因很简单,若鹰杨将军没有这个训令和政策也就罢了。

    如今既然有了,那么他若敢不遵循。

    就可能被其他人抓住把柄,进而将他逐出河湟这块宝地。

    要知道,在过去数月,随着河湟开发成果渐渐显现出来,各方利益争斗也越发激烈!

    没办法,此地庄园,涉及每年数千万的利润。

    这财帛动人心啊,所以各种阴谋诡计、明争暗斗,层出不穷。

    要不是那位鹰杨将军震慑,恐怕各家早就打起来了。

    霍禹很清楚,他若敢不照搬,一旦被隔壁某人拿到把柄,然后在长安制造舆论,鼓噪起来,恐怕就是他父亲也保不住他!

    汉家士林,在前年之后,废奴之声,就越发高涨。

    今年,太学祭酒董越甚至援引孔子‘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言论,大大鞭笞了一番天下地主豪强。

    乃父霍光更趁机蹭了一波热度,表达了对废奴、抑奴的支持。

    于是,霍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来者拜道:“将军训令,怀仁握德,实君子之为也,禹不才,愿附骥尾!”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节 人心(1)

    到了八月,长安的气候越发炎热。

    但,人心也同样炙热起来。

    因为,麦子熟了!

    去岁新丰丰收后,新丰麦种贵重一时,关中富商贵族之家,纷纷争相抢购。

    九卿有司亦纷纷下场争抢。

    如今,新麦既熟,无数人自是争相翘首,等待着各地亩产数据的回报。

    不过,很显然这又是一次大丰收无疑了!

    大司农桑弘羊,如今已经乐得嘴角都要翘起来了。

    以至于其连上朝,都有些轻飘飘的样子。

    “桑公……”刚入宫门,桑弘羊迎面就遇到了自己如今在朝堂上的盟友太仆上官桀,上官桀近前一步,作揖道:“桑公可是有喜事?”

    桑弘羊微微抚须,笑道:“关中丰年岁登,天下升平,为人臣子,焉能不喜?”

    上官桀也是跟着笑起来:“此桑公之功也,陛下必有重赏!”

    桑弘羊闻之,没有和往常一样谦虚的推辞,只是默不作声。

    倒不是他膨胀了。

    而是,这功劳他不能谦虚,更不能推辞!

    如今朝局看似平静,实则诡异无比。

    自贰师将军归朝,天子拜之为卫将军授光禄大夫,实际是荣养了起来。

    由之,贰师系在短短数月之中,近乎分崩瓦解。

    除了少数死忠外,余者尽皆做鸟兽散,各自寻找出路去了。

    到得如今,至少在军事方面,贰师系已经是完蛋了。

    然而,诡异的是,丞相澎候刘屈的相位,却坐得相当牢靠。

    御史弹劾、贵人讽谏,天子闻之都是笑而不语。

    甚至上个月刘屈六十三岁寿诞,天子钦赐御剑一柄,更手书‘国家柱石’四字以贺。

    更诡异的还是那位如今已经基本被架空的卫将军光禄大夫了。

    天子居然让小皇子刘弗陵以其为师!

    由之朝局向着所有人都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让人不得不怀疑,那位卫将军,是不是还有起复的机会?!

    在这样的局势下,哪怕素来内敛的桑弘羊,也不得不找一切机会刷脸,找一切办法表功。

    因为,他若不刷脸不表功,那么就可能会被边缘化,甚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上官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叹了一声,道:“桑公知否,前日有河西使者入宫……”

    “张鹰扬又有何事?”桑弘羊微微一楞,问道:“可是匈奴又有变故?”

    “非也!”上官桀道:“居延粟田大丰,亩产几近五石!”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让桑弘羊竟毛骨悚然,只觉站立不安。

    便听上官桀道:“此外,令居都尉领护羌校尉事韩增亦表奏天子曰,湟水丰收,已是定数,预计亩产将不低于三石……”

    桑弘羊听着眼睛猛然瞪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道:“圣人用心,如渊如狱,为人臣子,唯谨奉诏罢了!”

    居延亩产五石不稀奇,因坐镇居延的乃是创造了亩产七石奇迹的张子重。

    稀奇的是,天子却引而不发,没有和往常一般立刻宣告天下。

    以至于他这位大司农,还需要从与宫中关系密切的太仆嘴里听说此事。

    而这意味着什么?

    再联想到,天子今年的一系列人事安排与政策制定。

    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了。

    “太仆以为,张鹰扬可愿回朝理政?”桑弘羊勉强安定了心神,低声问道。

    当今天子,今年春秋已然六十六载!

    已是汉家诸帝之中享寿最久之君,孔子说六十花甲,七十古稀。

    今天子以近古稀之年,哪怕其如今身体情况不错,但恐怕也不得不为身后事做安排。

    尤其是这位陛下一直担忧太子据,怕其百年之后,太子朝令夕改,于是便立太孙以制衡。

    但这远远是不够的。

    朝堂之上,必须有一位能够镇得住场子的人,且能够为了当今天子而不惜挑战君权的大臣来充当中流砥柱。

    舍张子重,更有其谁?

    但张子重功高,为制衡其,于是卫将军、丞相澎候得以保留。

    更为避免其一家独大,天子于是在今年开始一系列人事安排。

    拜霍光为水衡都尉领卫尉事,以尚书令张安世为御史中丞,拜侍中赵充国为奉车都尉,又拜宗室敬候刘佩为驸马都尉……

    从前,桑弘羊没有联想的这么多,但现在,他将这一系列事情联系在一起,便知道这是天子在为将来张子重入朝辅政扫清障碍。

    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有一个那位鹰杨将军愿意回朝总领内外大政吗?

    而他一旦回归,这长安内外,三公九卿,有一个算一个,做好了给鹰杨将军当洗脚婢的准备了没有?

    上官桀吞了吞口水,看着桑弘羊,苦笑一声,道:“此岂你我所可以揣测的?”

    但在内心之中,上官桀知道,那位鹰杨将军,几乎是一定会回来的。

    毕竟,河西风沙那么大,西域条件那么苦。

    四周又尽为夷狄膻腥之辈,张子重为公羊学派领袖,士人楷模,岂会在那种地方多待?

    刷够军功与名望,差不多就得回来了。

    对士子而言,帅师伐国,何如口画天下之政,立万世不移之法有趣呢?

    而一旦其归朝……

    以其威势,以其人望,以其战功、政绩。

    满朝文武,无人能有资格与之抗衡。

    届时,他就将是周公一般的人物,三公九卿都只能唯其马首是瞻。

    上官桀也好,桑弘羊也罢。

    可都不想看到那一天,也不愿意看到那一天!

    这天下,眼看着就要步入那三代一般的盛世,当年秦人刻在官署地砖上的铭文曰:海内皆臣,岁登成熟,道毋饥人,践此万岁,而现在,正一点一滴的慢慢出现于汉家。

    粟麦亩产高涨,四夷宾服,东南治河也是如火如荼。

    此等盛世,无论是谁,只要站在舞台上,便足可受万世祭祀。

    倘若能站在中央,那么,就是当代的周公、傅说、管仲。

    是有机会生为名臣,死而为神,甚至配享社稷,与国同休的。

    故而,长安诸公,现在有一个算一个。

    无论曾经与那张子重是友是敌,关系远近亲疏,都是不肯让其回来的。

    他回来,等于所有人都沦为配角甚至是史书上的‘诸臣’。

    便如当初,周武王自诩‘予有乱臣十人’,然而,大家就记得姜太公与周公。

    带着这沉重的心情,桑弘羊与上官桀相对而视,想要说点什么,话都嘴巴却如鲠在喉一般,难受的紧,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直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进入他们的视线。

    “霍令君……”桑弘羊与上官桀对来者微微拱手。

    “桑令君、上官公……”霍光微微笑着,还了一礼,近上前来,好奇的问道:“两位明公何故如此心事重重?”

    “劳令君挂记,无甚大事!”桑弘羊敷衍着回答,然后问道:“却不知令君此来有何赐教?”

    “岂敢在两位明公面前言教?”霍光拱手道:“只是,吾与明公久未相聚,甚为想念,若两位明公不弃,本月癸卯,光于寒舍略备薄酒,扫榻相待……”

    桑弘羊与上官桀对视了一眼。

    他们自知,自从卫将军李广利折戟西域,他们与霍光之间的盟友关系便走到了尽头。

    随着,双方爆发了无数摩擦与纠葛。

    这主要是因为,霍光想要入局,于是屡屡举荐他的故旧、亲朋,更试图挤压上官桀与桑弘羊的权力。

    由之这数月来,他们和霍光见面都只是点头一笑,相视而过。

    然而现在霍光却主动递出橄榄枝。

    此乃高帝召韩信,所图者项羽而已!

    心中念头一闪,桑弘羊问道:“未知令君除请我等,还有何人?”

    霍光轻笑了一声,道:“执金吾、御史中丞、大鸿胪与太常卿皆已应允!”

    桑弘羊与上官桀闻之,立刻拜道:“固所愿尔,不敢劳令君之请!”

    霍光闻言,笑着点点头,然后越过两人,走向前方。

    而桑弘羊与上官桀目送着霍光远去,内心皆是震撼无比。

    因为,这不得不让他们想起当初他们与霍光抱团的目的为了对抗彼时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公孙贺父子及李广利集团。

    现在,旧日的联盟,再次要吹响集结的号角。

    剑锋所指,已不言自喻!

    只是……

    在数年之前,那位如今需要霍光亲自串联,连同朝中九卿、三公共同制衡、抗衡的对象,还只是一个小虾米,一个在他们眼中需要帮助、提携的小兄弟。

    不过三载,当初的小兄弟,就已经成为昔日大哥眼中的大魔王。

    其人远在河西,连影子都没有看到,只是一些线索和迹象,就吓得大家需要抱团取暖,才有可能制衡一二。

    造化之妙,机遇之变,未有奇如此者!

    ……………………………………

    建章宫中,老迈的天子刚刚饮完宦官献来的冰镇燕窝汤。

    他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挥手叫来侍立在殿中的谒者令郭穰,问道:“郭令吏,朕让令吏去做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将您的意思,暗示给了诸位明公……”郭穰叩首拜道:“只是,诸位明公会如何去做,这就是奴婢所不能知晓的事情了……”

    “继续盯住这个事情!”天子轻声道:“他们的动静,随时报告给朕知晓!”

    “诺!”郭穰再躬身叩首,便屈身退到一旁。

    “陛下……”这时,一个宦官走进来,拜道:“太孙殿下受命入觐,如今在殿外候命!”

    “传!”天子立刻露出笑容,高兴的道。

    片刻后,大汉太孙刘进,便亦步亦趋,来到天子面前,躬身参拜:“孙臣进,恭问皇祖父大人安!”

    “朕躬安!”天子道:“太孙起来吧!”

    “孙臣谢大人!”刘进连忙起身:“未知大人唤孙臣来,可有训示?”

    “朕便不能只是想与太孙说说话?”天子笑着打趣。

    “孙臣……”刘进一时有些语塞。

    天子见了,也就不再逗他,对其问道:“太孙可知道,张子重,又给太孙找了个妃嫔?”

    “啊……”刘进目瞪口呆,随即认命了一般,问道:“未知是哪国公主?”

    没办法,在之前,这位大汉太孙已经被自己那位大臣塞了二三十个各族女子进了后宫,其更踹动着刘进,多娶各国妃嫔,美其名为‘殿下身系天下,为天下之重,安能不广纳妃嫔,绵延子孙,福泽社稷?’,更将迎娶异族夷狄女子,上升到了关乎天下社稷百姓的高度,让刘进就算想拒绝都拒绝不了,只好捏着鼻子收下了那些形形色色的各族女子。

    “乌孙公主!”天子笑着道:“朕已然同意了,将遣宗正往乌孙一行,为太孙迎娶公主!”

    “太孙可知,那乌孙此番,可是准备了许多嫁妆啊!”天子笑着道:“连大宛之地,乌孙人都欲以为公主嫁妆!”

    刘进恭身道:“大人,孙臣以为,这恐怕是乌孙人的障眼法吧?”

    天子闻言,赞道:“太孙说的没错,确实只是一个障眼法……但……在朕面前,乌孙人的伎俩,安能奏效,进儿就做好准备,将来从诸子之中选一人往大宛为王吧!”

    “唯!”刘进恭身。

    将来,自宗室甚至是皇室之中,择以贤良、有力之士,封于西域甚至异域万里之外,这是刘进与张越、天子商议过多次,并取得了共识的事情。

    宗周以为天下先,所以封侯八百,于是方有今日。

    汉室刘姓安能落于人后?

    “此外,朕叫你来,乃是打算叫你来看一场好戏的……”天子将大宛的事情放到一边,拉上刘进的手,走到殿中内室。

    这里,已经被人重新装饰过一遍,布局也重新调整了一次。

    刘进一进其中,便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看到了,这内室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小纸条。

    而在这些纸条之侧,钉着竹符,竹符上,写着一个个人名。

    大司农桑弘羊、太仆上官桀、执金吾韩说、太常卿商丘成……

    长安城中,三公九卿,有一个算一个,大名皆列其上。

    刘进见着不明所以,看向天子,问道:“大人……这是……”

    “进儿……”天子拉着自己的孙子的手,走到被烛光照亮的地方,指着那些墙壁上的纸条,道:“朕今日叫你来,是要教你怎么驭下,如何用人的……”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节 人心(2)

    刘进走到墙壁前,凝视着那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纸条,一张张看下来。

    越看这位太孙就越是心悸。

    “四月已亥,奉车都尉(霍光)与会执金吾说,对曰:明公世为汉臣,修德百年,名高海内,若一日宫车晏驾,舍明公其谁可以佐新君定天下?说闻之,不语而笑,乃携手入室,抵足而眠!”

    “五月辛卯,太常商丘成受天子命,使于雒阳,见太子,时故太子太傅德为治河都护从事,与丘成会于雒阳宫阙之北,德前而问之:明公为太常,佐天子而辅社稷,今天下攘攘,明公何故一语不发?丘成叹而谢曰:老太傅焉知吾不发一语?天子独断,大政悉决于内廷,早非一日之事,吾见而退之,以保其身罢了……德乃前曰:太子贤惠,心怀天下,假有明公之辅,未尝不能扭转乾坤,改易恶政,推行仁政,以正天下……”

    “七月卫将军亲登丞相澎候宅与宴,席中,丞相私语卫将军曰:吾闻皇子弗陵,既惠且聪,有周公之姿,将军为皇子师,亲观其质,未知然否?卫将军不语,及宴散,退入内院,方曰:自古王者受命,建功立业,必有祯祥,皇子弗陵,亲天子之子,既贵且尊,敏而好学,其之生,光耀内庭,有鸟飞于枝,龙蛇之起于陆也,若使泰伯在,必以让天下!”

    …………

    一条条看下来,刘进只觉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因,这些纸条,涵盖朝野内外,甚至涉及了许多在野名士,致仕勋臣。

    可以这么说,长安城内有名有姓的两千石以上的达官贵戚,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能在这墙壁上找到他们的名字或者发现他们的名字出现在某位大人物的纸条上。

    而将这些纸条看了一遍后,刘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天下皆逆臣也!

    这文武百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乱臣贼子!

    不是在私底下诽谤君父,非议国策,就是悄咪咪的想着假借国家政策,以私个人之利。

    很多人的嘴脸,更是丑恶到让刘进作呕。

    天子却是神色如常,轻松的坐在塌上,看着自己的孙子,问道:“太孙有何想法?”

    刘进闻言,上前拜道:“孙臣愚钝,不知大人之意?”

    天子听着,呵呵的笑了笑,对刘进招了招手,道:“太孙近前来……”

    刘进于是趋步向前,来到天子榻前,跪侍在下。

    天子则是从榻中的坐垫下,摸摸索索,然后取出一本一小册子,递给刘进,道:“太孙先看看这个……”

    “这是朕命少府自石渠阁之中密档抄录出来的历代先帝秘闻……”

    刘进闻言,脱帽而拜,然后郑重的接过那本小册子,拿在手里,小心翼翼的翻开,借着烛光看了起来,这一看,刘进的眼睛都瞪了出来,因为,这册子上记录的事情,实在是……太过震撼!

    让刘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这册上所载的诸般故事,几乎将那些他曾经敬仰和孺慕的名臣大将的皮给拔了个干干净净。

    若其所言是真,那么……

    而天子却是看着刘进的神色悠悠的躺在软塌上,道:“朕与太孙讲些故事罢……”

    “当初,朕受先帝遗命,以奉宗庙……”他缓缓的说着:“时丞相魏其候窦婴、太尉武安侯田为三公,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为左右辅政大臣,与劝于朕,行以新政,奋发图强,中兴汉室……”

    “然……魏其候故君子,君子所以能欺之以方,而武安侯固小人,是小人固唯利益之事,赵绾、王臧,书生而已,空有抱负,却无践行之力……”

    “由之,新政废止,群臣下狱,新政废十之**,独武安侯所议之诸策能留……”

    天子说到这里,看向刘进,问道:“太孙可知何故?”

    刘进茫然的摇摇头。

    天子笑道:“朕初也未能明了,及后稍长,方知其因!”

    “是因武安侯小人,小人图利,其所议之策,皆利也,长安贵人大臣,贪其利而保之而已!”

    “而魏其候固君子,君子之议在于义,义之害者,贵戚之利也,故其即便太后之侄,其议亦不能留,固其废也!”

    刘进听到这里,还是不懂,他疑惑的看着自己的祖父,问道:“大人所要小子明白的是?”

    “人心!”天子起身,掌起一盏宫灯,拉着刘进,走到墙壁前,指着那些纸条问道:“太孙请看,此之上者诸公,可为天下贤能?国家栋梁?!”

    刘进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最终低头道:“请大人恕小子愚钝,不能辨其贤愚忠奸!”

    这上面的许多人,可都是平素里舆论风评不错的清贵士人,君子贵戚。

    但他们私下的作为,从纸条上所述来看,几乎全是乱臣贼子!

    天子听着,呵呵一笑,再次问道:“朕问太孙,李斯、赵高何人也?”

    刘进斩钉截铁的答道:“奸贼罪臣也!”

    “嘿!”天子哈哈大笑,道:“进儿嘴里的奸贼罪臣,于始皇帝之时,却是天下一等一的能臣干将!”

    “李斯佐祖龙,先法后王,一统天下,于是书同文、车同轨,一度量,更造驰道,修长城,今朕之天下亦赖其之制多矣!”

    “至于赵高,虽为阉宦,然其侍奉祖龙数十年,处置内外事务,细心周全,其人高大魁梧,言行谨慎,文武双全,遗作《爰历》六章,迄今天下开蒙然用之……”

    天子转身看着自己的孙子,问道:“李斯赵高,于祖龙之前,忠贞贤能,敏而能干,何以二世用之,祸国殃民,以至天下汹汹,秦社稷倾覆?”

    刘进闻言,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脱帽拜道:“请大人教诲!”

    天子见着,微微一叹,道:“当年,太中大夫东方朔,曾做歌曰: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其人虽荒诞,此言却是有些道理!”

    “君王之责,在于用人,在于制人,在于驭人!”

    “而人,阴阳所化,乾坤所变,万物之灵长,天地之所钟也!”

    “既如此,则天下之人,自有万般之样……”

    “所谓忠贞贤愚,不过世人窥其一斑而所断也!”

    “其他不言,就以谷梁、公羊,所议之宋襄公为例,谷梁以为襄公自弃其民非君也,公羊以为襄公为君子,比之文王……”天子笑着道:“相同一人,而两派各据其论,这天下事亦如此!”

    “这就是朕要与太孙说的事情!”天子满怀深意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孙子,意味深长的说道:“天下事,天下人,皆分阴阳,有利必有弊,有其贤必有其愚!”

    “所以人主布政,用其利而弃其弊,得其贤而祛其愚,此明君也!如祖龙之用赵高李斯,反之,则如二世之用赵高李斯,必祸国殃民,遗祸子孙,殃及祖宗!”

    “而朕……”天子轻声道:“此番就要教太孙,如何用利弃弊,如何用贤祛愚!”

    “愿大人教之!”刘进立刻拜道。

    “简单……”天子微微翘起嘴唇,道:“利朕者,用之,贵其为龙也,不利朕之,去之,贬其为虫豸也!”

    “至于所谓忠孝贤愚?”他咧嘴笑了起来:“不过凡夫俗子之见罢了!”

    “傅说困于版筑之间时,天下何知其贤?百里奚匿于隶臣之中时,谁知其能?”

    “儒臣以君子小人,而分天下之士,以为君子清贵,小人龌龊,何其鄙薄?”

    “大河水涛涛,长江水滚滚,大河泛滥,黎庶流离,长江泛滥,黎庶亦流离……”

    刘进听着,却是似懂非懂。

    但他却从此留在建章宫之中,侍奉于天子左右。

    亲眼目睹着他的祖父,在他面前如何把玩、戏弄、控制朝臣。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节 凉州为尊(1)

    居延的八月,气温渐渐凉爽起来。

    秋风吹过田野,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秸秆堆,林立于视野之中。

    道路两侧的空地,随处可见晾晒的粟米场。

    五颜六色的粟米粒,看的人心花怒放。

    驱车而来的人,更是眼睛都看的直了起来。

    “居延丰收,看来是真的了!”从车帘缝隙之中,向外看去,朱安世感慨万分。

    河西四郡,皆是移民所建。

    而且,历史尚短,所以类似内郡那样可以独霸州郡的豪强世家,暂时没有成型。

    但同样的,河西新土,有的是机会。

    纵然是布衣,只要有手腕有能力有机会,便可以在这里飞速成长。

    何况朱安世这样闻名天下的游侠巨头?

    三年前,朱安世率长安游侠数百人,迁为居延屯田戍卒,但因为他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他才抵居延,便立刻迎来无数仰慕者。

    登门来拜访他的人,自九原而至居延,络绎不绝。

    其中,不乏州郡之中的头面人物,甚至就连贰师将军李广利也对他伸出橄榄枝,想要延聘他为门客。

    当然,这些人大部分打的主意,不过是想要拿着他朱安世刷刷名声,当个吉祥物一般罢了。

    真正肯用他的没几个。

    这一点,朱安世心知肚明,所以对大部分延聘和招揽请求,他都是婉拒。

    甚至主动避入山陵,以表明自己没有重操旧业的心志。

    而那些凑热闹的人一看朱安世不想再为人黑手套,当狗腿子了,自然大多四散而去对这些人来说,朱安世唯一的价值,大抵就是他在长安给公卿们当过黑手套的光辉履历了。

    现在,他不愿再当打手、狗腿子,去做那些脏事,价值自然立刻清零。

    当然,也有真心实意,想要延聘他做事的人。

    这其中,就有着故武威太守冯珂。

    冯珂是关中人,早就已经听说过朱安世的名声,而且清楚他的为人。

    所以,三番五次遣使登门拜访,甚至亲自上门游说。

    朱安世为其诚意感动,于是应允后者,接受冯珂的举荐,自居延迁武威武成塞,从一个边墙烽燧校尉开始干起。

    两年下来,朱安世在武威经营的有声有色。

    率众辟田两万余亩,更建起了一条三十多里的渠道,引狐奴水支流西直河以灌武成塞周围数万亩田地。

    由之被提拔为武威东部都尉丞,秩比六百石,成为武威郡内有数的头面人物。

    唯一可惜的是,当初亲自登门延聘他的武威太守冯珂岁前卒于任上。

    朱安世以义子身份,亲自为冯珂扶棺,披麻戴孝,送回关中故里,上个月才返回河西任职。

    这也让他错过了,贰师将军与鹰杨将军交接的时间。

    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登门拜谢。

    如今,看着眼前的情景,回忆着当年与那位刚刚入仕的鹰杨将军的约定。

    朱安世终是内心忐忑起来。

    “也不知张鹰扬会否怪罪于我?”朱安世嘴里轻轻呢喃着,而前方道路一转,黑城塞的轮廓,已是映入眼帘。

    朱安世抬眼看过去,却见原本宽敞的大道上,如今车水马龙。

    数不清的车马,将整条道路堵的死死的。

    数以百计的男子,奔走于道路之间。

    更多的人,则负剑而立,围在一辆辆马车之侧。

    彼此推诿、咒骂、威胁之声不绝于耳。

    而百余名披甲骑士,策马于道路侧,威风凛凛的列队巡逻。

    他们手里挥着马鞭,见到有太过分的人,便是一鞭子抽上去,打的后者哇哇大叫,然后老老实实的缩了回去。

    正是因为这些骑士的存在,这条被堵的水泄不通的道路,居然没有混乱。

    虽然嘈杂了些,然而秩序井然。

    朱安世感叹着道:“能让这河西四郡的贵族、官员、豪强,聚于一地而不乱,仅以百骑而约其序,鹰扬之威,不同凡响!”

    于是,朱安世掀开车帘,对着护卫在他马车左右的扈从、家臣吩咐:“尔等务必收束个性,不可张扬,不可与人争锋,不然触怒鹰扬,神鬼莫救!”

    “诺!”众人纷纷应诺。

    哪怕之前有桀骜之心的人,看到眼前的情况,也不敢再跳了前方车马之中,不乏有太守、郡尉之家,然而,就算是这样的两千石人物的家臣,在那些骑士面前,也与车队里的商贾、豪强之家没有区别。

    谁不守规矩,就是一鞭子抽过去。

    而其主人,竟不敢言语,甚至要唯唯诺诺,向那些骑士致谢。

    只是看到这里,众人眼中,远方的黑城塞,已如一尊散发着无边威势,让人不敢直视的神人。

    其神三头六臂,额生一目,神光如焰,照遍天地。

    “以一人而鞭一州,莫不敢言……吾曾以为,此蚩尤戏中故事,却不料能亲眼目睹……张子重,果为虎狼一般的人物!”一个声音,突兀的从旁边道路传来。

    朱安世扭头看过去,却见一个褐衣男子,率众策马而来。

    其人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生着一张粗狂的国字脸,髯须长而粗,口音听上去,仿佛是燕赵一带的。

    “尊驾是?”朱安世轻轻将手按在腰间剑柄上,不动声色的出言问道。

    “在下九原郡马恢……”那人轻笑着对朱安世微微颔首,有些张狂肆意的问道:“敢问阁下是?”

    “嘿!”朱安世轻声一笑:“我原以为是什么英雄人物,竟敢于吾面前,诽谤鹰杨将军,原来不过是九原郡的浪荡子!”

    马恢的名声,朱安世素有耳闻。此人乃是九原当地望族马氏之子,而马氏,故九原太守马直之后,其家族从二十年前开始就把持着九原地方的大权,也出过不少校尉、都尉。

    但同样的,不成才的废物也不少。

    其中,尤以这位马恢最是厉害!

    其事迹,哪怕是朱安世在武威都听说了不少。

    据说,最近马家又巴结上了那位在九原塞外的龙城的姑衍单于。

    借助着那位天子册封的姑衍单于,塞外之王的威势,垄断了整个九原与塞外的商路,特别是毛料贸易之路。

    只是……

    朱安世猛然拔剑向前,犹如猛虎捕食一般,从马车上跃起,长剑直刺对方胸膛。

    只是一瞬之间,马恢甚至只来得及做出本能的躲闪反应,但却根本来不及,直接就被朱安世手中长剑挑开他身上的衣甲,然后长剑向上一挑,一削。

    马恢立刻惨叫一声,从马上摔下,在地上打起滚来。

    而朱安世则笑着将长剑横于眼前,看着剑刃上那只血淋淋的耳朵,讥笑起来:“什么东西,也敢直呼鹰扬之名?也配评论鹰扬之事?姑且念乃祖之德,留你一命!”

    “你!”马原捂着自己的耳朵,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发作,却见朱安世身侧,数十名武士拔刃而出,皆粗壮果敢之士,这让他语气不由得一衰,只好问道:“你可知伤人犯法?”

    “伤人自是犯法……”朱安世仰天大笑:“不过,我边郡子弟,慷慨壮烈,仗义而行,纵死无悔!”

    “况区区割耳之事?!”

    他身后的随从也都大笑起来。

    河西边塞,自立郡以来,便是尚武不已,械斗之事,蔚然成风。

    在多数情况下,河西边塞,律法只是不得已下的最后手段。

    大家公认的推崇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拳头!

    特别是高层,尤其如此。

    一般来说,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河西人从不愿诉诸官府。

    而且,基本上,谁告官谁群嘲。

    特别是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基本上哪怕告官,官员都不想受理在河西人的思维里,两个贵族因为正治立场、思想形态、个人恩怨而产生的矛盾,假如不能在嘴巴上解决,那就拔剑而对。

    胜者赢,败者输。

    如是而已。

    若是不服,那么就回去苦练武功,图谋复仇。

    舍此之外,别无它途。

    马恢听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良久他方捂着自己的耳朵,问道:“敢问尊驾仙乡何处?尊姓大名?也好叫我日后登门‘拜访’!?”

    心中却是起了,寻机给此人一个好看的想法。

    朱安世听了,哈哈笑道:“武威朱安世!”

    “马家的浪荡子,若是敢来,吾自待之!”

    马恢听着,顿时脸色大变,而周围的扈从也都是如临大敌。

    没办法,朱安世乃是天下知名的游侠,其自长安迁居延为戍卒时,整个凉州、并州都为之轰动。

    自然,他们也都知道,这位朱安世乃是鹰杨将军保下来的故人。

    所以……

    马恢最贱,朱安世持剑而上,非但没有任何问题。

    反而是大大的忠义行为,传出去是要被人称赞和传颂的。

    不客气的说,朱安世就算是当场杀了马恢,马家也只能忍着,甚至得登门道谢。

    感谢其为马氏诛一祸患!

    一时间,马恢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顿时僵持起来。

    而周围之人,也都纷纷围拢过来,当起了吃瓜群众。

    恰在此刻,远方一队骑兵打马而来。

    “怎么回事?”一位看上去似乎是军候的骑兵军官,挥着他手里的马鞭,带着部下,闯入人群里,看到这个情况,立刻扬鞭喝问:“当众闹事,持刃相对,尔等以为汉律为何物?”

    说着,便扬起马鞭上前,对着马恢与朱安世及其周围的人,高声下令:“尔等速速弃械跪地,受我盘问!若不然,视为叛乱,吾当依法诛之!”

    朱安世闻言,立刻弃下手中兵刃,当场拜道:“武威东部都尉朱安世谨奉明公之命!”

    他身后众人纷纷弃械,跟着他恭身下拜,以示尊从命令。

    反倒是马恢,稍有犹豫。

    毕竟,他在九原横行霸道惯了,又自诩名门望族,哪里肯轻易在一个区区军候面前服软?

    但他这一犹豫,立刻就招来了后者手中的皮鞭。

    啪!皮鞭狠狠的抽在马恢身上,让他疼的腰都弯了起来:“跪下!弃械!”军候大声呵斥着,他身后的骑兵,则纷纷将手按在腰间的马刀上。

    这些天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处置类似局面。

    将主也给他们授权凡不从令者,军法杀之!

    而在汉家,哪怕两千石、列侯,于军法面前,也是一视同仁!

    马恢见到这个情况,终是有些忌惮,只好悻悻然的跪下。

    他这一跪,他的扈从自然马上就跪在了地上。

    “到底怎么回事?”军候见到这个情况,策马来到两方中间,问道:“尔等何故如此?”

    朱安世立刻拜道:“贵官容禀:吾武威东部都尉朱安世,奉太守之命,来此拜谒鹰杨将军张公,路遇此人,自称九原马氏子恢,无故诽谤鹰杨将军,污将军为虎狼……某曾受鹰杨将军大恩,誓为将军门下鹰犬,恩公受谤,安能无动于衷,乃持剑割其耳以戒其嘴而已!”

    这还是现在的朱安世,脾气已经好了无数倍。

    若是以前的游侠朱安世,单单是对恩公不敬,这马恢便已经死了几十次了!

    那军候听着,眉头一皱,扭头问马恢道:“事实可是如此?”

    马恢正要辩驳,周围围观之人,就已经纷纷替他答了:“确实如此,吾等皆共听,马氏子直呼张鹰扬之名,以虎狼而谤之,假吾为朱都尉,则其死矣!”

    显然这些人都是抓住机会,就来蹭热度,表忠心,想要借机抱大腿的。

    至于马恢?

    区区九原郡的所谓名门望族?那里能与如今的河西之主,天下名将相提并论?

    更遑论,大家来此都是有求于那位鹰杨将军的。

    马恢听着,却是面如死灰,终于后悔了起来。

    那军候却是扬起马鞭,道:“因一口角,而拔剑相对,伤人肢体,此律法所不容,虽系出有因,却也不能不审!”

    “鹰扬将军曾有令:法如是足矣!”

    “今朱都尉、马公子皆坐法……还请随我回城,至官署之中受讯!”

    马恢闻言,惊喜起来,这个事情进了官府,不就是他的天地了吗?

    他马家别的资源不多,官方人脉可是管够!

    于是洋洋得意起来,却没有看到,那位军候嘴角翘起来的嘲讽之笑。

    在居延,冒犯了鹰杨将军,到了官府,只有一个结果小事变大,大事为祸,祸事殃及宗族。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节 凉州为尊(2)

    “朱安世?”张越忽然听到这个名字,有些一楞,他都快忘记了此人了:“怎么了?”

    “君候,据云此人于城外道中,遇人诽谤于您,便拔剑而起,割其耳,今两方皆被带回官署,刑曹令吏请问如何处置?”居延丞方炜在旁请示者,这是一个年轻官员,今年才二十五岁,本是江都人,年幼时随父来居延戍边,靠着乃父余荫,在居延官署做了一个管文书的小吏,张越至居延后,发现此人记忆超群,而且才思敏捷,在文书工作方面天赋异乎寻常,便试着提拔,分配一些工作给他,结果每一件事情他都处理的妥妥当当,于是提拔为居延丞,负责民政琐事,梳理上下公文,上任两月以来,他做的得心应手,从未让张越失望,于是张越进一步放权给他,现在居延上下的民政事务,大体由他负责执行、宣布,张越只充当一个政策制定者和规划者。

    听着方炜的话,张越接过他手里的公文,看了一遍,就道:“依法处置吧!”

    “律法如何,便如何,不要顾及我!”

    “唯!”方炜虽然不是很理解,但还是无条件的遵命。

    待方炜去后,张越握着剑,走到官署门口,嘴角溢出丝丝冷笑:“九原马氏?呵呵……”

    对早已立志要征服世界,建立不朽伟业的张越来说,如非必要,他不会轻易破坏程序正义。

    只是,程序正义归程序正义。

    在官场之中,想要整人,有的是法子。

    当然,张越不会马上出手就是了。

    正治人物,越是高层,便越是小心谨慎。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猛虎扑羊穷尽一切。

    追求的就是一击毙命,不给敌人任何挣扎与逃生的机会!

    想了想,张越就命人叫来田苗,对其吩咐道:“汝以我的名义,去一趟刑曹,将我的请帖送给在武威东部都尉朱安世,请他今夜来与我一见!”

    至于马氏?

    张越连理都懒得理,根本不会给眼神。

    毕竟,不教而诛是为虐嘛。

    但过了今年,马氏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态度。

    那就是看不起他喽。

    更是给脸不要脸!

    自然,整死马家不过一个指头的事情。

    在都尉官署,处理完政务,就已经到了中午,张越自是回到内院,准备用午饭。

    刚刚进门,张越就闻到了阵阵肉香。

    进门一看,案几上已摆满了精致的美食。

    其中,甚至有着火锅肉这等后世的经典菜肴。

    这是汉家铸铁技术的最新成果新一代的铁锅,现在已经可以胜任高温炒菜,由之迅速的风靡起来。

    唯一的问题是产量太低,目前只能专供贵族。

    不过,随着民间商贾们看到利润,纷纷加入,这铁锅的降价和普及,是迟早的事情。

    旁的不说,张越就已经要求新丰工坊署,在年底前将一千件铁锅发来居延,作为汉军的炊具。

    “郎君……”韩央迎上来,跪在张越脚下,为其拖鞋解带,换上常服,一边做着,她一边轻声问道:“近日官署事情是不是有些多?”

    “嗯?”张越点点头,道:“居延、河湟丰收,河西四郡的大大小小官吏、世家皆派人来向我求粟种……”

    “那郎君可是答应了?”韩央随口问着,在她想来,这种事情自家丈夫是不会拒绝的。

    却不料,张越笑了起来:“哪里可能呢?”

    “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想要从居延拿走几百上千石粟种?哪有如此简单的事情?!”

    自居延丰收的消息一传开,河西四郡上上下下的人物,就纷纷来到居延。

    一是拜码头,二是想要求种子。

    来的人,有地方官员,也有地方名门望族、头面人物。

    这些家伙口口声声念着百姓,满嘴的黎庶,讲来讲去,都是让张越无偿的提供粟种、技术给他们。

    可惜,张越一个人也没有答应。

    从来都是笑而不语,或者岔开话题。

    韩央听着,奇了,于是问道:“夫君为何不答应?这粟种交给地方官员和名士,由他们去推广,夫君岂不是可以坐享其成?”

    张越听着,微笑着摇头,道:“汝终究还是未能摆脱韩氏高门的思维……”

    “和光同尘的思想太重拉!”

    “粟种给他们,且不说最后这些粟种会不会真的到百姓手中,即使是,恐怕也要被此辈讹诈一个天价,最终恐怕未能利民,反倒害民!”

    “若如此,这河西四郡,最后到底是汉家的河西,还是他们的河西?”张越浅笑着:“再则……吾初临河西,威权未固,恩义未施,正要借此机会,行恩威于凉州!”

    “原来如此!”韩央满脸崇拜的看着张越,微微欠身,道:“妾身受教了!”

    张越笑着拉过韩央的手,一起坐下来用饭。

    但心中却是知道,其实他所说的,只是一部分缘故,不过浅尝即止而已。

    事实上,他真正的目的,在于借助这一次的粟种事件,将整个河西四郡,都冠上张姓。

    将这里经营成一个铁桶,一个属于他本人的根据地。

    而欲做到这一点,那么,那些可能与他争权夺利,可能阻碍他实现这个战略的人或者势力,就属于铲除和消灭的对象。

    所以,粟种只是一个诱饵,一个类似商君原木立信的原木的照妖镜。

    借助此事,张越可以找到,那些人是愿意听命于他,且愿意给他驱策的,而那些人又是死都不会与他合作,甚至会给他使绊子的阴阳人。

    这是钓鱼执法,也是引蛇出洞。

    只是,这些事情张越不会和任何人说。

    …………………………

    夜幕降临,黑城塞之中,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居延都尉官署一带,能有点点灯火。

    几个用布罩着的油灯,矗立在都尉官署前的巷子里,数不清的飞蛾,围绕着这灯光,不时有着蚊虫赚进油灯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朱安世在一个官吏的引领下,走进这条小巷子,没由来的,他感到有些恐惧。

    恐惧的原因是,他无法理解自己那位恩主的作为。

    白天的时候,他闻马氏子出言不逊,所以以剑割其耳,随之被巡逻军士送到了居延都尉的刑曹令吏处受讯。

    在那里他非但没有见到那位马氏子为官吏训斥。

    反而,他挨了惩罚。

    不仅仅被打了十鞭子,还罚金五十。

    马氏子则只是因为‘扰乱治安,抗拒汉吏’的罪名,罚铜三十斤,并处一岁徒刑,而这徒刑,自是可以用钱抵充的只需交一万八千钱就可以了。

    这种处置,对一般百姓来说,可能是天大的祸事,然而对那马氏子而言,却连惩处都算不上,甚至等于是鼓励、奖励。

    这样的结果,让朱安世惶恐非常。

    甚至在心里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破坏了自家恩公的什么事情?

    直到恩公家臣送来请帖,他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

    如今,临门当头,朱安世又不免恐惧起来。

    没办法,三年前,他或许还资格在恩公面前有说话的地方,但三年后,怕是连站的位置都已经没有了。

    英候鹰杨将军,凉州刺史、持节奉诏总揽西域、匈奴、乌孙事……

    任何一个头衔,都如泰山一样,威重如海!

    而其功勋,更是天下无双,一言吓阻匈奴,一语定国策。

    这样的人物,只是靠近,都会让一般人呼吸困难。

    便是朱安世,亦不能例外。

    怀着复杂的心绪,朱安世一步步走到官邸门前,递上请帖与名帖,在经过简单的检查、核对后,他与引领官吏进入了这在整个河西都让人敬畏三分的鹰杨将军行辕、居延都尉官署。

    “都尉请随我来……”早已在官署门口等候朱安世的一个仆臣,立刻就迎上来。

    朱安世连忙拱手道:“劳烦明公!”

    “您言重了……”那人微微笑着,带着朱安世,穿过戒备森严的官署,进入了内墙之中的别苑,然后推开一扇门,回头道:“都尉请入内,我家主公已备酒在候!”

    朱安世惶恐的垂首拜道:“安敢让将军等候,安世死罪!”

    便换上木屐,脱下腰间佩剑,然后低着头,万分郑重的跨过门槛。

    就见室中灯火通明,屏风之中,人影绰绰,他赶忙上前一步,长身拜道:“末将武威东部都尉安世,敬问将军阁下!”

    “既是故人,不必多礼!”屏风之中传来一个带着磁性的男声,朱安世听着只觉如沐春风,仿佛受圣人抚顶一般,心中立时生出感动之情,便再拜道:“蒙将军不弃,拯末将于水火之中,再造之恩,孰能偿报,余生愿为将军门下牛马走,纵贱躯先填沟壑,无所改易!”

    就听屏风中的将军笑道:“都尉近前来说话……”

    朱安世连忙匍匐着,爬到屏风前,再次顿首:“末将谨闻将军训示!”

    “汝在武威做的事情,吾都听说了……”屏风内的将军轻声夸赞:“做的不错,不枉我当年出手……浪子回头,千金不易,所言者,都尉也!”

    “将军昔日谆谆教诲,安世不敢忘怀,能有今日,全赖将军!”朱安世再次顿首。

    “都尉过谬了!”屏风忽然被人推开,露出了在其中端坐着,似乎在处理公事的将军。

    朱安世微微一瞟,与三年前相比,那位当年的侍中官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只是坐在那里,就让他感觉仿佛看到了一头静卧丛林的猛虎一般,浑身上下的毛发都倒立起来,根本不敢窥伺。

    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因为,只要一想,朱安世心里就会出现尸山血海一般的炼狱。

    数不清的残肢断骸,堆积如山,漂浮于褐色、黑色、红色的血海之上。

    死者的冤魂,日夜哀嚎。

    公孙贺父子、马氏兄弟、江充……无数他曾熟悉的权贵,惧在期间。

    而更多的,则是匈奴人……

    “这就是横扫天下的名将之威啊……”朱安世在心中感慨。

    没办法,如今这天下,有关这位鹰杨将军的传说与流言实在太多了。

    朱安世在武威,就亲眼见到过浑邪部的牧民们,吓唬部族里不听话的小孩子的时候就说:“再不听话,蚩尤就要来了,不听话的孩子,可是要被蚩尤责罚的哦!”

    而那孩子立刻就不哭了。

    不止孩子,浑邪部的权贵们,也是如此。

    自这位鹰杨将军履任,那浑邪部上下一下子就改变了作风。

    不止按时像官府缴纳应缴的种种赋税,就连过去积欠的赋税和贡献,也全部补齐了。

    而这位鹰杨将军上任以来,一次浑邪部也没有去过。

    这就是人的名,树的影。

    一句话就能让匈奴人噤若寒蝉,俯首应命。

    威加于四海,刑及八荒!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就听鹰杨将军问道:“汝在武威多年,想必对浑邪、辉渠、谷羌、渠羌等也有所了解了……”

    “我来问问汝,这几部可还算恭顺?”

    朱安世闻言,连忙摒弃内心的杂乱心绪,规规矩矩的顿首拜道:“回禀将军,末将在武威,久居武威塞下,与诸部都有所接触……”

    “诸部中,浑邪桀骜,以其部众多,常有欺凌谷羌、渠羌之事……”

    “而谷羌、渠羌,今大半皆已农耕定居,牧羊之业,虽也操持,却无往日之盛……”

    “其部众基本会汉家官话,能从四季时令,其祀以兵主,自称兵主之后,于官府较为恭顺……”

    “而辉渠,则半牧半兵,其众多为属国骑兵,于天子自是忠心耿耿!”

    鹰杨将军放下手里的公文,看着眼前战战兢兢的朱安世,微微一笑,道:“汝于诸部,倒是颇为了解啊……”

    “我再问汝,若吾欲并诸部,皆编户齐民,何部将与我为敌?”

    朱安世闻言一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首拜道:“将军有意将诸部编户齐民?”

    便听鹰杨将军道:“正是如此,孔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今河西四郡诸夷,皆于汉疆之中,彼辈岂非中国乎?”

    朱安世听着,顿首道:“以末将愚见,若将军行此,诸部必闻书而附,感恩戴德,以将军为再生父母!”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节 凉州为尊(3)

    对河西诸藩部而言,想不想要汉室户口本?

    自是做梦都想要!

    不止是一般牧民,高层贵族也是如此!

    因若非汉家臣民,那么辉渠部的贵族,就永远要面对他们升迁路上的天花板!

    不能担任将军,不得出任县令以上文官,便连想送子弟进学,都只能找那种不入流,纯粹只看钱的士人。

    而底层牧民,则因无汉家户籍,故而放牧区域、范围皆是大鸿胪固定的区域,越界之人轻则受罚,重则可能被以细作、通敌的罪名处死。

    对谷羌、渠羌这样已经定居下来的熟羌部族而言,没有汉室户口本的弊端则更大!

    因是藩部,所以他们需要受属国都尉与大鸿胪的双重限制。

    不能购买铁器,遇到灾祸不能得到官府赈济,不能得到国家拨款,更不能与汉家移民一样享受赋税徭役减免政策,更无法和其他汉家移民一般得到汉室资助的农稷技术指导。

    故而,河西诸部,上上下下日日夜夜都在做梦,梦想着长安天子大发慈悲,降下恩诏,准他们和汉朝移民一般编户齐民,享受种种汉室政策的优惠。

    只是……

    朱安世低着头,拜道:“将军若欲如此,末将恐大鸿胪那边不会同意……”

    这倒是实话!

    汉家九卿,各司其职。

    其中大鸿胪,除了负责对外,还兼有控制对内诸藩的职责。

    更有着一个庞大的属国都尉衙门来专门负责对口诸部。

    而属国都尉,是大鸿胪中油水最肥厚的机构了。

    旁的不说,就单单以现在畅销天下的毛料而言,几乎所有的原料产地,都在受属国都尉控制。

    人家随随便便伸伸手,就是几百万的利益。

    但张越却只是轻轻一笑,不以为意的道:“无妨,如今的属国都尉司马玄乃我旧部……”

    “至于当朝大鸿胪……”他咧着嘴笑了起来:“相信他会理解的!”

    嗯,不理解也没办法!

    整合河西,集中权力,这是他的既定方略。

    谁挡路,谁就是他的敌人!

    朱安世听着,楞了一会,终于知道,恐怕今日的事情,乃是这位旧日的侍中策划已久的。

    说不定,他一直就在等着今天。

    一个横扫群雄,一统凉州的机会。

    于是,他迅速俯首拜道:“末将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道:“汝且近前来!”

    朱安世于是爬到张越面前,拜道:“请将军吩咐!”

    “汝明日且先回武威……”张越凑到朱安世耳边,低声的嘱托起来。

    朱安世听着,不停点头,同时在心中将这些事情牢牢记住。

    ………………………………

    接下里数日,来到黑城塞的人越来越多。

    几乎整个河西四郡的地方望族、豪族乃至于太守、郡尉,都派来代表,求见张越。

    张越自是一边虚与委蛇,与他们打起了太极,而在另一边,则悄然派遣司马玄、郭戎、常宽等亲信心腹,率部打着巡视的名义,进入敦煌、武威、酒泉、张掖诸郡,然后以鹰杨将军的名义,将各郡地方戍卒、郡兵统统掌握在手中,釜底抽薪,断绝了发生变乱的可能性。

    待一切准备就绪,张越忽然召集所有在黑城塞之中的诸郡名门、豪族及官员代表,向他们宣布:民生,天下之重也,生民,先王之训哉!今天子命我为凉州刺史,当亲民亲为。

    于是,将地方农稷事务、水利建设,统统收归刺史所有。

    这自然立刻引发了这些人的反对与异议。

    可惜,没有用!

    作为天子钦命的刺史,持有天子所许可‘便宜行事’的权力,自然有权如此行事。

    作为鹰杨将军,他手握大军,也有能力这样去做。

    作为公羊学派的领袖,他更有资格如此做。

    河西四郡,乃至于陇西、北地、九原诸郡之中,根本不存在可与他分庭抗礼的存在。

    兼之,如今居延、河湟大丰收,整个凉州的百姓,甚至是地主贵族,都在期盼着他这位鹰杨将军将优良的种子、先进的农具与技术传授给他们。

    于是就连原本这些地头蛇最大的依凭百姓民心与舆论,都在张越这边。

    他们的反对与抵抗,简直和蚊虫一样,不疼不痒。

    故而在宣布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后,张越便直接将这些人统统打发回去。

    旋即就任命司马玄为凉州护粟都尉,而他本人则亲自担任凉州护粟将军,组建了隶属于刺史下面的‘农稷司’。

    然后,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早已经进入四郡,控制了地方郡兵、戍卒的司马玄等人立刻率领大军,直接接管整个凉州的地方事务。

    直到此刻,河西四郡的地方豪强、士族才反应过来。

    但已然迟了。

    在刀枪剑戟面前,他们的所有挣扎都显得和小孩子的哭闹一般可笑。

    不过数日,河西四郡的地方事务,就在地方官员的配合或者半配合下,落入张越之手。

    而张越旋即下令,命地方郡县,立刻开始度田,并进行人口普查。

    这一手,直接打在了河西四郡的许多豪族身上。

    让他们痛苦不已,甚至还有人组织暴乱,企图暴力抗拒度田、清查人口。

    然而……他们的反抗,迅速被披坚执锐的军队所淹没。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哪怕是再不情愿,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得不主动配合、协助张越来完成度田与人口清查工作。

    没办法,胳膊终究是拗不过大腿。

    河西四郡的所谓豪族、名门,终究历史太浅,底蕴太单薄了。

    简单的来说,就是朝中无人!

    若换了内郡,张越这样搞,朝堂上早已经是风起云涌,各种声音不绝于耳了。

    但,在河西四郡,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这些历史最多三十年的所谓名门、豪族,说白了就是一群暴发户。

    在河西或许可以横行乡野,但在长安,他们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而随着度田工作的进行,张越的权力,终于从居延、令居两地,深入到了整个河西四郡的地方,直接入驻到亭里之中。

    到得九月初,便是河西的山峡里的羌人,也知道,现在河西乃是鹰杨将军说了算。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节 大宛战局

    河西地方行政权力,一落到手中,张越旋即就徇私、渎职、贪污等罪名,定点清除了数百名不怎么听话的地方官吏。

    其中,包括两位太守与一位郡尉。

    当然了,他本身是没有权力处置这些人的。

    所以,只能以天子节,召他们来黑城塞,变相的软禁起来。

    同时,派人快马往长安,呈递弹章。

    做完这些事情,整个河西,立刻噤若寒蝉。

    张越的威权,于是彻底在河西地区沉淀下去。

    只是,张越却觉得还不够!

    因为,这只是虚假的权威,不过是名头上好听罢了。

    地方官与地方机构,依然不是他的人马,若想搞鬼,随时都可以!

    所以,张越立刻就着手准备,在河西推行公考,以选拔人才,充实地方。

    同时,命人回长安,请见太学祭酒董越,请求董越尽快的发动一批士子,前来支援边疆。

    就在张越准备离开居延,前往河湟,并顺便处置河西内附藩部问题时,田水派人送回了他在大宛战场上的第一份观察报告。

    张越将这份报告看完,合起来,交给方炜,嘱托道:“收起来,命人复刻一份,送回长安,转石渠阁归档!”

    “诺!”方炜领命而去。

    张越则有些感慨的叹道:“宛人的祖先,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今天!”

    曾几何时,马其顿帝国横扫欧亚,兵临印度河,鞭笞着婆罗门,

    其先锋更是越过葱岭,横渡药杀水,于大宛腹地建立起了为夸耀其武功的亚历山大极东之城。

    便是在百余年前,安条克三世东征,也差点重写了亚历山大的征服史。

    然而,在现在,大宛,这个马其顿-希腊人的后裔所建立的王冠,已经沦为多国混战的战场。

    匈奴、乌恒骑兵,在其境内肆虐。

    一座座历史悠久的邬堡,在战火之中焚毁。

    数不清的百姓,被匈奴、乌孙骑兵所捕,然后在贵族的清点、分理下,依照性别、年纪、外貌分级。

    就像牧民们将牛羊按照雌雄、大小、毛发分圈一般。

    战败者与被俘者毫无尊严的被一根根绳子串着,驱赶着向着匈奴的西域押送。

    沿途,哭泣声响彻天地。

    按照田水的描述是‘泪如雨,延绵不绝,药杀水为之哀戚’。

    但,这已经是这些人最好的下场了。

    而且,还是汉家介入后才得到的待遇。

    不然,这些俘虏起码会死掉大半!

    如今,有了田水领衔的汉家战场观察团,最起码,匈奴人不敢随意下死手了。

    若是仅仅是这样,张越还不会感叹。

    关键是,田水报告说,在大宛军队里,发现了明显非大宛的军队。

    匈奴人更捕获不少俘虏,审讯后得知,他们乃是来自康居的骑兵。

    这让匈奴人暴怒不已,已经决意,灭亡大宛后,就将康居提上下一个攻击目标的日程。

    而康居战俘们,还同时向匈奴人揭露了另外一个事实他们是受月氏人的邀请,才能介入大宛战争的。

    于是,匈奴贵族闻之,如饮烈酒。

    当场就亢奋起来,据田水观察和探知的情报,匈奴人正在加紧审讯战俘,搜集有关月氏的情报。

    有匈奴贵族,甚至在私底下说出了一句让张越胆战心惊的话:“何必与汉死战?不如西求月氏击之,获其土地、人民、牲畜,岂不乐哉?!”

    若此人的言论,变成匈奴人的主流想法。

    张越知道,匈奴人的西迁,恐怕迟早到来!

    而匈奴一旦开始西迁,沩水流域的月氏大和尚能否挡住这些家伙呢?

    答案恐怕是不能。

    毕竟,匈奴,哪怕在汉军面前,屡败屡战,看上去已经不足以威胁到汉室的东亚霸权了。

    然而,匈奴到底是在东亚怪物房里,被养蛊百年的怪物。

    其战力之强,可以说除汉之外,无人能敌!

    反观月氏人呢?

    当年他们就是匈奴人的手下败将。

    如今,距离月氏西迁,已去将近百年。

    他们在沩水流域,建立起了自己的统治,但他们周围的敌人,实在是太孱弱了。

    唯一一个可与之争锋的大夏王国,在月氏人抵达时,便已经在内乱与政变之中,混乱了数十年。

    其他所谓对手,都是些像三哥、康居这样的敌人,连给月氏人练手的能力都不足。

    张越就记得,历史上,东汉初年,全盛时期的贵霜帝国,以七万大军挑衅东汉,然后被班定远带着两千不到的汉军,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所以,真不是张越看不起月氏人。

    实在是,他们在东亚这个怪物房里的怪物们眼中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小学生玩农药,纯属菜鸡互啄。

    恐怕连列阵对决的资格都欠奉,直接会被打到六分投。

    故而,张越不得不暂缓行程,留在居延,密切关注局势变化。

    果不其然,只过了数日,田水的第二封报告,就送抵了居延。

    虽然这两份报告,相隔只有数日,但其日期却间隔了半月。

    在这份新的报告中,田水向张越汇报了匈奴人的最新进展:秋八月辛卯,匈奴克贰师城,杀其城守,得降卒七千,捕虏士民百姓两万余,于是搜罗贰师城附近三百里,求得大宛马三千余匹。

    “八月辛卯?”张越换算了一下:“是二十日前,八月二十三啊……”

    换而言之,匈奴人的动作非常快,快到让张越惊讶!

    自下郁成城,到下贰师城,只隔了不到两个月!

    这中间,还有大半个月是被张越喊停的。

    看样子大宛人的坚城要塞,在匈奴人从汉家学走的车、盾车与云梯面前,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固。

    而贰师既下,大宛人在整个药杀水流域的统治已然宣告瓦解。

    现在,匈奴军队可以肆无忌惮的逼近贵山城这座亚历山大东征留在东亚的最后遗产。

    老实说,张越对大宛人能不能坚持下去,深表怀疑。

    “贰师城既失,贵山城在药杀水的北岸就失去了支点……”张越找来大宛地图,仔细研究了后,想着:“恐怕,如今大宛国中的投降主义气氛会不断高涨……”

    十余年前,大宛人就已经对远征的汉军跪下来过一次。

    现在,若匈奴人施加足够大的压力,张越觉得,大宛人没有理由不跪第二次。

    哪怕康居人给了他们援军,而且看上去月氏人也向提供了某种承诺。

    然而,若大宛人对战争前途绝望,那么投降是不可避免的。

    且,有着郁成城的例子在前面,张越觉得,贵山城的大宛贵族,恐怕没有那个决心抵抗到底!

    而若匈奴人在今年内完成灭亡大宛的战略,这对张越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所以,只是思索片刻,张越便有了决断。

    他立刻派人出发,赶往大宛,向田水传达他的指令是时候,对匈奴人的战争行动,做出更加严格的约束了。

    以仁义之名,以道德之名,尽可能的拖住匈奴人的进军速度。

    但这只能拖,而无法在根本上纾解大宛人的压力。

    所以,使者还带去了张越的第二道指使命令田水与乌孙昆莫翁归靡取得联系。

    暗示汉家将支持作为‘亲戚’与‘盟友’的乌孙。

    并暗示乌孙人,汉家将从经济、军械与物资方面,全力支持乌孙在大宛的‘正义事业’。

    必要时刻,汉室当局,将授予乌孙昆莫全权处置大宛的权责。

    毋庸置疑,这是挑拨离间。

    是**裸的战争怂恿!

    乃是要叫乌孙与匈奴联盟破裂,并大打出手的计谋。

    乌孙人会不会咬钩呢?

    张越判断,只要乌孙人不傻,这个钩子,他们必咬无疑。

    原因很简单若大宛灭亡,吸取整个大宛王国的人口财富与数百年积累的技术精华的匈奴,将在国力上对乌孙形成碾压。

    一旦贵山城陷落,匈奴是必然对乌孙下手的。

    这是人的本性,也是匈奴人必然的战略选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匈奴人那里会坐视乌孙人占据半壁大宛?

    如何会忍受乌孙人将他们的疆域,扩充到大宛东部,与康居相连?

    故而,张越知道,即使他不去怂恿,乌孙人也必定有与匈奴撕破脸的预案。

    这就好比二战初期,莫洛托夫与里宾特洛甫签订的那个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一样。

    这个条约的签订,就是为了撕毁的。

    且双方,都有撕毁条约的决心与准备。

    故而,张越的暗示与怂恿,只是在加快和加速这一进程,只是让乌孙人更快更坚定的下定决心而已!

    当然了,张越同时也做好了,万一乌孙人蠢到愿意坐以待毙的准备。

    他已经命令,在西域的西域都护府,立刻准备好供给六千以上骑兵在冬季远征的物资准备。

    包括御寒的毛衣、手套,防冻的蛇油、鲸油,以及大批可以在马上就地食用的乳、马奶酒、奶酪、肉干、酱料。

    当然,若无必要,张越不愿意在冬季出兵。

    因为,那太考验汉军的运气了。

    一旦陷入暴风雪中,准备再充分,也可能损失惨重。

    …………………………………………

    九月初的大宛东部草原,草场已经在消亡。

    对乌孙骑兵来说,最适合他们作战的季节,正在渐渐远去。

    一旦草原的青草不再生长,那么,他们就需要从后方运输大批补给来维持大军的作战。

    而这对一个游牧王国而言,乃是沉重的负担。

    所以,乌孙军队开始收缩活动范围。

    同时,他们开始整理自己在这数月战争中所得的财富、牲畜。

    这一战,乌孙人是赚了个盘满钵满。

    不过三个月,他们就征服了大宛的千里草原,甚至还越过大宛边境,占领了一块康居牧场。

    比起土地,他们缴获的战利品,同样丰盛。

    在牲畜方面,他们缴获了大宛王国数十万头牲畜。

    仅仅是马匹就多达数万匹,其中,大宛马及有大宛马血统的战马就多达五千匹之巨!

    更俘虏、捕获了四万多战俘,这其中女子超过一万。

    这使得作为昆莫的翁归靡,可以在战后,多任命一个翕候,从而能打破过去乌孙的平衡,使得他的力量超过泥靡的支持者。

    但……

    翁归靡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

    他甚至愁容满面,双眼血红,望着南方,那匈奴人攻略的地区,这位昆莫忧心忡忡。

    “匈奴人现在距离贵山城还有多远?”翁归靡问着身侧的堂弟原安糜。

    “回禀昆莫,已经只剩下不足百里了……”原安糜有些担忧的道:“以现在的速度,若匈奴人抓紧时间,可能在暴风雪之前,就攻陷那贵山城……”

    “是啊……”翁归靡点点头:“我们都低估了匈奴人,也高估了大宛人的战力……”

    原以为,郁成城、贰师城这两座坚城就足够将匈奴人拖在药杀水。

    哪成想,大宛人的战力竟已如此不堪。

    若郁成城之陷,还可以推给内应,那么贰师城的迅速陷落,就彻底震惊了翁归靡与他的贵族们。

    号称仅次于郁成城与贵山城的大宛第三坚城,在匈奴人的车与大军面前,连一个月都未能坚持就宣告陷落。

    而通过郁成城与贰师城的战役,匈奴人的攻城能力与经验,已然积累起来。

    贵山城,这座号称汉塞之外最坚固的雄城,恐怕也未必能挡住匈奴骑兵的进攻步伐。

    “当年,大宛人到底是怎么拖住汉家四年的?”原安糜忍不住发问:“到底是大宛人弱了,还是匈奴人变强了?”

    翁归靡想了想,道:“恐怕两者皆有吧……”

    “十余年前那一战,大宛人的脊梁已经被打断了,他们在过去的十余年中全赖汉人的庇护,方能自立……”

    “而匈奴又在这十余年中,与汉合战数次,天山会战、匈河会战、余吾水会战……每次都能逼退汉军,只在去年为那位鹰杨将军所败……”说到这里,翁归靡忽然问道:“格里当,以你之见,若匈奴与我乌孙战,谁胜谁败?”

    原安糜听着,沉默起来。

    因为他知道,以匈奴人目前表现出来的战力,再看乌孙军队的表现。

    十之**,被吊起来锤的一定是乌孙!

    与匈奴的百战之师相比,乌孙人,终究还是嫩了些!

    “派人去康居吧……”翁归靡忽然道:“我们是时候和康居人商量商量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节 父子

    一行大雁,飞过建章宫的天空,湛蓝的晴空之下,巍巍矗立的神仙台,俯瞰着整个长安。

    太孙刘进,站在神仙台上,看着眼中的长安城,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秋八月已亥,太常商丘成坐为太常不奉宗庙诛,牵连朝臣数十人,更波及河洛士人数百。

    然而,事实上,商丘成真正的死因却是其奉诏出使雒阳时,与故太子太傅、现治河都护府从事石德的一番对话。

    尤其是其评价的‘天子独断’四个字。

    当今天子,最恨别人如此形容他。

    独断?那不就是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骂他乃是独夫?

    故此,商丘成必须死。

    何况,这位太常回朝后,经常卷入争斗中。

    天子本就对其心存厌恶,他还天天跳出来在天子面前晃来晃去,商丘成不死谁死?

    天子一声令下,韩说的执金吾立刻出动,两天之内就将商丘成安排的明明白白这满朝文武,哪个没有黑历史?

    商丘成即死,朝野上下顿时就盯上了他空出来的太常之位。

    许多人正欲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时候。

    一盘冷水从头浇下辛卯,故太子太傅石德‘暴卒’雒阳治河都护官署。

    说是‘暴卒’,其实是对外界的说法,是为了太子的颜面而给出的死因。

    实际上,石德是被赐死的。

    而石德一死,无数消息顿时满天飞。

    真真假假,让人难以辨别真伪。

    但,大部分消息中,都有着商丘成与石德在雒阳的谈话内容。

    于是,朝野上下,人人惊慌、恐惧、失措。

    三公九卿两千石列侯纷纷排队入宫表忠心。

    在这个过程中,刘进身在天子身侧,亲眼见着自己的祖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朝野内外大臣玩弄于鼓掌之间。

    很多时候,只是一个眼色,就吓得这些人魂不附体,战战兢兢。

    于是,他祖父的所有人事任命与改策,在这一段时间中,以远超过去的效率得到通过。

    八月辛亥,拜故中郎将苏武为太常。

    九月甲子,迁京兆尹于己衍为卫尉,执金吾韩说不再兼任卫尉。

    隔日,拜侍中赵充国为驸马都尉,诏拜故驸马都尉金日子金赏为奉车都尉,与赵充国一同执掌禁中宿卫。

    旋即,罢京辅都尉冯异、射声校尉王敢、武库令扬信等三十多名执掌长城重要职权或者控制京畿治安或者驻军的大臣。

    至于理由?

    没有理由!

    前脚罢免诏书下达,后脚任命诏书就立刻颁布。

    以曹言为京辅都尉,张安为射声校尉,杨敞为武库令……

    看似罢免的人与任命的人之间没有什么直接联系。

    但,只要仔细研究,人们就会发现,罢免的不是旧日李广利安插的部将,就是近年来霍光、刘屈、暴胜之等人举荐的官吏。

    而任命的这些人,有一个相同的背景皆开国功臣之后也。

    像曹言,平阳懿候曹参之四世孙,张安,北平文侯张苍的五世孙,杨敞,赤泉候杨喜之后。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功臣家族里的佼佼者。

    文韬武略,皆是不凡。

    曹言、张安,都是在家乡治学数十年的名士,而杨敞更是当代大儒,弘农杨氏之主。

    但,偏偏这些人的家族,早已经衰落。

    除了平阳侯家族外,其他所有人的封国早已经被废黜。

    换而言之,这些人等于是被天子扶持起来的,在朝中没有什么根基的官员。

    他们除了天子外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和借助。

    由之,朝中权力尽归天子一人。

    而其他主要大臣,特别是霍光、李广利等人,则被商丘成与石德之死吓得魂不附体。

    为了争宠,也为了保全自身,他们拼命的工作,想要拿出成绩来证明自己。

    由之,朝政非但没有像刘进想象的那样崩坏,反而变得更好了。

    而天子也适时的收手,没有进行进一步的扩大与追究但每一个人都知道,他随时可以做这些神奇。

    于是,刘进学到了他祖父教给他的全新技能恐惧,是权力的根基之一。

    君王,需要让人怕,才能有效的统治。

    一个不被惧怕的君王,是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统治天下的。

    这虽然与刘进的三观不合,但他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

    比起爱戴,朝臣也好,贵族也罢,更愿意服从于恐惧之下。

    但,天子并不仅仅只是在恐惧来统治天下,驾驭群臣。

    他在散播恐惧的同时,悄然的提拔了一大批元老旧臣之后。

    这就是他教给刘进的第二课平衡,乃是统治的艺术。

    顺便,在这些空当之中,天子以关中大丰的名义,宣布大赦天下,除百姓明年口赋、传役。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朝臣也好,在野的勋臣也罢,庶民也好,统统被这位君王驯服的服服帖帖。

    人人都只知道,天子圣明,陛下明哉!

    错的永远是奸臣小人,而大汉天子永远正确,永远光荣,永远贤明!

    想着这些,刘进就又叹了口气。

    因为他知道,还有更多事情,他还未看透,而他的祖父在等着他看透。

    只是……

    若有可能,刘进宁愿不知道这些事情。

    宁愿他永远是那个当年,以为天下皆是忠臣孝子,只有一二跳梁小丑,蛊惑君父,致使国事败坏,只要人主图治,怀有仁心,提拔任命君子,让朝堂没有小人生存的空间,自然海晏河清,天下大治。

    到那时,君王只需垂拱而治,百姓自然画衣服而不犯。

    但现在……

    童话破灭了。

    看了这么久,刘进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君子小人。

    准确的说是,小人可以是君子,君子也可以是小人。

    朝堂之上的芸芸众生,大部分都不过是因权势而聚,因权势而散的凡夫俗子。

    “幸好,还有张卿,足慰孤心!”刘进长出一口气,低声呢喃着。

    恰在此时,一个宦官轻轻走到刘进跟前,跪下来拜道:“殿下,奴婢刚刚听闻,鹰杨将军以敦煌太守陈威、酒泉太守卫先等不遵天子诏,残害百姓,弃天子土等罪名弹劾之……”

    “哦……”刘进点点头,并未放在心里。

    河西四郡,在大汉帝国的版图上说重要也重要,毕竟那是前线,更是国战的中心。

    但若说不重要,也真的不重要!

    四郡之土,皆是从匈奴人那里夺来的。

    当地百姓,除了军属外,大部分都是历年来迁去的移民。

    这些移民中,起码有一半是流放过去的罪犯、刑徒、犯官之后、游侠等社会渣滓。

    且当地远离中国腹心,地方寒苦,土地贫瘠,物产单薄,人烟稀少。

    更缺乏文教,没有什么读书氛围。

    在帝国的正治版图上,压根就没有河西四郡的位置。

    可以这么说,若不是匈奴,河西就和交趾一样,变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只是……

    “你说什么?”刘进忽然反应过来:“两位太守?!”

    河西的地方官,固然不值一提,但河西的太守、郡尉,却又不一样了。

    那可是帝国前线边境的太守、郡尉,实打实的封疆之吏,手握重权,可以独当一面的两千石!

    河西四郡的每一个太守、郡尉,都是有可以升为九卿的潜力的。

    事实上,汉室素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欲为九卿,必为河西守。

    绝大部分的九卿,都有过河西太守履历或者河西边郡服役、任职的记录。

    这是因为,国家的战略重心在河西。

    若没有这个履历,贸然为九卿,岂不是搞笑?

    而现在,一次拿下两位太守?!

    刘进立刻就知道了,自己的那位大臣,恐怕要搞大动作了。

    “然也!”那宦官答道:“奏疏刚刚从兰台送去了陛下御前,等待陛下圣裁!”

    刘进连忙道:“走,随我去面圣!”

    他知道,这个事情无论如何,他都要过去一趟,提供些助力。

    两刻钟后,刘进就抵达了如今天子所居的清凉殿前。

    在这里,刚刚被天子任命为侍中的王已经在等候着刘进的到来了。

    王是刘进之父太子刘据所举荐的,其自郁夷令开始,便进入刘据决策圈的核心,去年更是陪同刘据南下,辅佐其建立起治河都护府的构架,立有大功。

    他能为侍中,其实也是天子对刘据的某种补偿杀了人家授业之师,总得给个桃子。

    见到刘进,王立刻迎上前来,拜道:“臣恭问太孙殿下安……”

    刘进点点头,道:“王侍中请起……”

    然后他又问道:“王侍中,如今皇祖父大人何在?”

    “陛下正在处理朝政,特地嘱托臣,不要让人打扰……”王却是笑着道:“殿下还是请回吧……”

    刘进皱了皱眉头,退后一步,仔细打量了一番王,想了想,问道:“王侍中,未知侍中可否告知,祖父大人在处置何事?为何要令侍中在此?”

    王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刘进的问题,只是道:“还请殿下宽恕,臣有臣的难处!”

    若是从前,王这一句话差不多就可以打发走刘进了。

    但,现在却是不行了。

    过去一个多月,刘进跟在当今天子身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种种诸般之事,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刘进了。

    名为猜疑的种子,早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所以,他认真的看着王,问道:“侍中可有皇祖父大人的诏书?或者口谕?”

    王笑着道:“殿下,请恕臣无法答复……”

    刘进深深的看了一眼王,心中隐约有个声音告诉他此人在欺骗我!他是故意的!

    而为何如此?

    刘进隐约知道答案。

    他父亲是太子,他祖父是天子,而他是太孙。

    自有汉以来,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局面。

    天子、太子、太孙,三元并立,若再算上皇后,并是四足鼎立之局。

    而偏生,各方各有势力。

    天子执掌朝政,手握天下生杀予夺之权,拥有绝对权力就暂且不提了。

    余者,各有体系。

    譬如他这个太孙,就是以鹰杨将军张子重所创立的新丰系加上现在在河西的鹰扬系大将军功集团为核心。

    而他的父亲,太子刘据曾经有一个强大的支持集团。

    现在,虽然那个集团几乎灰飞烟灭最后的骨干与中坚,石德亦被赐死。

    但,随着太子南下雒阳,主持治河。

    南阳、河南、徐州、青州的地方势力与贵族渐渐聚集至其周围,重新形成了一个新的太子系。

    在过去,或许刘进会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微妙与差别。

    只会天真的以为,自己的父亲的大臣,也是他的大臣,他的臣子必是他父亲的忠臣。

    但现在,他却不敢在这样天真了。

    事实上,刘进很清楚,他与乃父太子刘据,虽然父子感情较为深厚。

    但他们父子的大臣,却恐怕没有几个能看的上对方的。

    盖他们是支持两个不同人的官员、贵族。

    虽然是父子,但终究有隔阂。

    且双方的立场与利益,又存在天然冲突。

    旁的不说,就一个问题未来,倘若一日宫车晏驾,太子即位,如今他刘进父亲身边的那些大臣岂能不跟着鸡犬升天?纷纷入朝主政?!

    毕竟,哪怕是民间的三岁孩子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可问题是,他这个太孙,当今天子钦定的隔代储君,却拥有着一群无论影响力、权力还是名望都远超太子诸臣的大臣辅佐。

    贡禹、龚遂、赵过、桑钧、陈万年,乃至于那位英候鹰杨将军张子重领衔的河西诸将。

    所以,届时,到底是太子潜邸之臣,入主社稷,执掌朝纲,还是太孙携先帝之威,拥百战之师,建功立业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也是双方挥之不去,不可不想的阴霾所在。

    刘进近日读史,齐恒公攘夷尊王,天下共尊,死后却因五子争位,以至尸虫爬窗;赵武灵王雄霸战国,晚年被困沙丘,竟活活饿死;祖龙一统天下,臣服四海,却也不免受赵高李斯之害……

    青史之上,斑斑可见。

    哪怕刘进再善良,却也明白,他和他父亲相亲是他们父子的事情。

    而他们麾下的大臣,未必会相亲相爱,甚至说不定能够不仇视彼此,已然是高风亮节了。

    更何况,今日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许多事情,让他知道,纵然父子之亲,也可能会在权力面前,刀兵相见……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节 鹰扬惧(1)

    刘进死死的盯着王,凌厉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刺进后者的眼眸之中。

    这让王终于有些承受不住。

    他终究只是臣子,而且,还只是一个实际上没有实权的臣子。

    根本没有底气与身为太孙的刘进正面对抗。

    但,他又不敢真的让开道路,或者干脆替刘进去通报。

    他只好沉默的低下头,希望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但刘进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问道:“谒者令郭穰何在?”

    王老老实实的答道:“启禀殿下,郭令吏奉陛下诏命去甘泉传旨了!”

    “那黄门侍郎呢?”刘进又问道。

    “殿下,万侍郎今日休沐……”王再答。

    “那么今日是何人值守禁中?”刘进冷笑着问道。

    “回禀殿下,今日值守者乃是建章宫监何易……”王奏道:“此外,驸马都尉赵公与臣亦受命陪侍陛下左右……”

    “呵呵……”刘进笑了起来。

    建章宫监何易?一个刚刚窜上起来的宦官罢了。

    乃是他祖父身边诸近侍中资历最浅,权力最小的。

    值守禁中这种事情,过去半年,他才捞到一次机会……

    这么巧,今天居然是他值守?

    而且,素来亲近他的谒者令郭穰与黄门侍郎万安还正好一个去了甘泉,一个休沐?

    这种事情,单独一个出现,还可以说偶然,凑在一起,就只能说有心了。

    更不提,今天轮值的居然还是和李广利关系默契的驸马都尉侍中赵充国。

    而与鹰杨将军关系亲近的奉车都尉金赏却不在?!

    若还不明白这里面的问题,刘进觉得自己可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在上面算了。

    于是,他径直抬步向前,走向那清凉殿。

    王见着,赶忙阻止,跪在地上,抱住刘进的大腿,哀求着道:“殿下,无诏擅闯禁中,乃是大不敬啊……”

    刘进却是向左右示意了一下,立刻就有他的贴身武士上前,抓住王,道了一声得罪,便将这位新扎侍中拖了起来,然后强制的将他带离刘进身边。

    刘进则毫不犹豫的抬腿向前,一边走一边道:“孙臣见祖父,人伦之道,天下之理也,孤何罪之有?”

    他终究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是汉太孙!

    乃是开府建牙,威权自用,云集数百谋士的太孙殿下。

    乃是常常微服,出于新丰、万年、临潼,甚至远涉郁夷、华阴,见了无数人情冷暖的太孙。

    再也不是那个,凡事都要问师长、亲随意见,时时刻刻都想要摆出一副礼贤下士,不耻下问做派的皇孙了。

    再也不是那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悲,亦不知喜的皇孙。

    他的动作,极为迅速、果断,直接带着随从,硬闯清凉殿。

    负责守备清凉殿的卫士一个疏忽,就让他带着让直接闯到了宫阙门槛处。

    “孙臣进,求见皇祖父陛下!”刘进高声一喝,长身而拜。

    所有卫士顿时愣住了,呆滞了起来。

    他们根本没有处置这种事情的经验。

    而王则在心中哀叹一声,闭上眼睛,苦笑起来:“太孙殿下……果为英主!”

    …………………………

    清凉殿中,卫将军李广利、丞相刘屈、执金吾韩说、太仆上官桀等重臣,一一在列。

    而大汉天子,则端坐于上,看着面前的群臣。

    “鹰扬的奏疏,卿等都看过了吧?”天子扫视着全场,问道:“有什么意见?”

    群臣沉默着,没有人敢说话。

    天子见着,便点名道:“卫将军,将军曾屯河西十余年,说说看,将军对此有何看法?”

    李广利闻言,起身出列拜道:“回禀陛下,臣愚钝,不过一介武夫,请恕臣无知,不敢多言!”

    “嘿!”天子笑了,道:“将军不必谦逊,长安之中,若论对河西情况的了解,恐无人能出将军其右!”

    “将军但说无妨!”天子鼓励着。

    李广利于是脱帽而拜,奏道:“启禀陛下,张鹰扬,目光远大,志向高洁,此臣所远远不能及之处……”

    “只是……”他抬起头道:“以臣的愚见,鹰扬此番行事,恐怕有些过于操之过急了……”

    “敦煌太守陈威、酒泉太守卫先以及酒泉郡尉田实,虽为人处世,有所瑕疵,但终究乃是镇守边塞多年的封疆大吏,陛下钦命的一郡牧狩之臣……”

    “且夫,张鹰扬即使要罢,也当先表陛下,请陛下训之、戒之,其不悔改,罢之不晚……今鹰扬轻罢太守,臣愚以为,此坏汉家养士之德,恐伤天下士人为国效力之心……”

    “毕竟……”李广利俯首拜道:“朝廷培养一个两千石极为不易,而欲造就一位能镇守边塞之两千石更加不易!”

    “今鹰扬以小过罢之,其谁敢往河西?”

    李广利说完,抬起头,看着天子。

    而他身后的群臣,则是纷纷点头,赞同不已。

    哪怕是素来与张越交好的上官桀等人,也暗自对此表示赞同和支持。

    因李广利所言,确实是实话!

    国家培养一个官员,实在是太辛苦了!

    而大家爬到这个位置,更是孰为不易。

    今日,张子重能因为区区小事,而罢两位太守一郡尉,以天子节缚之。

    明日,那张子重若登临宰执之位,礼乐征伐随心所欲,那么他岂不是可以轻易的罢黜这满朝文武?一言不合就逐放列侯、三公、九卿?

    屁股决定脑袋,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拥有那样权力的超级权臣出现。

    所以,要在其刚刚露出苗头的时候,就狠狠镇压,一次打疼,叫他不敢再犯!

    天子却只是微微笑着,看着李广利。

    这让李广利的胆子顿时就大了起来,他继续道:“此外,张鹰扬表奏欲引汉户律,而将辉渠、浑邪、谷羌、渠羌等十余种编户齐民,为汉庶民……”

    “此议虽看似甚好,然则……”

    “岂不闻,谚曰:夷狄譬如禽兽,得其恶言不足怒,得其善言不足喜?”

    “彼辈不修文教,其俗自古无礼议,其性自古无忠贞,其人自古反复无常,与中国诸夏之贵胄,相去远矣,如贸然编户齐民,以为中国,臣恐乱彼辈阴乱诸夏之序,坏纲常之礼!”

    天子听着,呵呵一笑,终于道:“可朕听说,河西诸藩,繁衍三十余年,与中国交,其俗其性,渐渐中国……”

    “若那谷羌、渠羌,已是建屋定居,耕作为生,其以兵主为尊,四季祭祀……”

    “辉渠,为朕鹰犬,鞭笞匈奴,征讨不臣,素来忠心耿耿!”

    “便是浑邪,亦多有去其旧俗,以中国礼而为之者!”

    李广利听着,微微一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天子所言,是事实!

    而事实最难反驳!

    毕竟,诸夏从来不是一个会用血统来决定人的命运与未来的民族。

    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比起血统,中国文明更相信文化与教育。

    文化决定了民族的性格,而教育决定民族的未来。

    三王五帝以降,比起兵戈征服,先王与先民更重视教化的力量。

    哪怕是如今的汉室,歧视四夷,也只是因为他们的习俗、文化实在太落后,太黑暗了。

    但若是有文化、有制度,有礼仪的异族,那么汉室也郑重对待,平等交往。

    如汉室称巴克特里亚为大夏,后来又称罗马为大秦。

    故而,一时间殿中有些冷寂。

    终于,大鸿胪王也起身拜道:“臣也闻: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鹰扬欲并辉渠、浑邪等部为汉,其后若西域诸国,乃至于羌氐之人,亦请为汉,陛下何以决断?”

    “臣闻匈奴以收继之昏,父子同庐而居,羌氐更为不堪,竟用饶妻之制!”

    “若其陋俗丑习,传入中国,臣恐天下纲常混乱,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如此天下亡矣!”说着,王也就长身顿首:“古人云:防微杜渐,则凶妖消灭,未雨绸缪,则邦国稳固……其望陛下明察之!”

    群臣纷纷出列,顿首拜道:“其望陛下明察之!”

    天子见着,微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他岂能不知,群臣的意思与态度?

    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们的目的,已然昭然若揭了。

    不过,这与天子的想法与盘算,差不多吻合在一起。

    所以,天子微微的转动了一下自己御座上的龙头,然后扶着御座起身,道:“卿等所言,朕已知之!”

    “只是……”他拿起在御案上摆着的那份奏疏,道:“朕还是觉得张子重所言,更有道理一些……”

    “先王之治法也,为子孙法,故圣人之用政,不谋一时,而谋万世,于是尧以孝,舜以德,而禹以功……”他轻声道:“朕安能遗乱于子孙?此朕之所不为也!”

    “至于夷狄之俗?”这位陛下笑了起来:“朕不是天天听诸位博士先生言:德之至,则无不可教者,故有君子之居,则乡邻为亲……”

    “往诸部遣博士先生,以教其民,以化其风,三五年之中,不就可以有所功成了吗?”

    群臣听着,楞了。

    因为他们不知道,天子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忽然发力?

    今天的重点,难道不是鹰杨将军私罢两太守一郡尉,有违朝廷制度,有悖国家法度吗?

    怎么就给天子绕到夷狄的问题上了?

    但这个问题也很重要!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其实河西诸藩编户不编户,问题不大,要头疼的也该是大鸿胪,与其他人没有太大干系。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个事情,一旦叫那张子重做成了。

    那么河西诸部,包括人丁数万的浑邪,战力彪悍的辉渠,还是谷羌、渠羌等部,恐怕都会成为那个张子重的死忠、铁杆。

    其若得此臂助,就将再难制衡。

    等他回朝的那天,所有人,包括他们的亲朋故旧子弟,都将活在那位鹰杨将军的阴影下,仰其鼻息而活。

    更关键的是,这位鹰杨将军,自出仕以来,就以睚眦必报,果决明断闻名。

    其杀人盈野,尤其不惮杀大臣贵族。

    而且喜欢连锅端!

    谁要犯在他手上,几乎没有私情可询。

    故而,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位回归。

    特别是在未来的三五年到十年间,这个朝堂上就没有人想看到那位鹰杨将军回朝主事。

    所有人,包括那位鹰杨将军的‘友人’‘故旧’们,都是如此。

    没办法,人家太能干了。

    风头名望也实在太高了!

    一个人就可以将满朝文武吊起来锤。

    本来,很多人都觉得,匈奴可以拖住鹰扬起码十年。

    但现在来看,匈奴人自身都难保,人家一句话就吓得匈奴十万大军止步不前,还能指望那些被其吓破了胆子的匈奴人拖住他多久呢?

    一旦匈奴败亡,西域底定,其挟灭国拓土定疆之不世之功回朝。

    届时,这满朝文武,勋臣列侯,谁能与之争锋?

    所以,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也为了子孙利益。

    这些人不得不联合起来,想方设法,尽可能的将那个恐怖的大人物拖在河西。

    不管用什么办法,无论怎么样,让他在河西别回来,是每一个人的心声。

    故而,思虑片刻后,丞相刘屈就果断的拜道:“陛下所言,圣明无过,只是臣愚钝,以为诸部未必愿意编户齐民……”

    “若万一诸部贵人不愿,而鹰扬强为之,引出乱子,败坏局势,如何是好?”

    “简单!”天子笑着道:“朕会让张子重立军令状,出了乱子,朕拿他是问……”

    群臣闻言,有些哑口无言,但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那位鹰杨将军最爱做的就是立军令状了。

    只是麻烦的是那位从第一次立军令状开始,每一次都超额完成了他的任务。

    这让群臣有些一拳打在泥水里的感觉,难受的紧。

    刘屈正欲再言,这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孙臣进求见皇祖父大人!”

    群臣闻之,纷纷心惊。

    李广利更是暗叹一声:“太孙竟来的如此之快?!”

    天子则微微一笑,道:“太孙来的正好,朕正欲招之!”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教育机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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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谚曰:张与刘,共天下。我要做门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要做门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