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二节 鹰扬惧(2)
刘进缓步踏入殿中,便见到了满朝文武,皆列席其间。
当下心中便和镜子一样清楚了!
“孙臣进恭问皇祖父大人安!”刘进走到殿中间,顿首三拜。
“太孙来的正好!”天子呵呵笑着道:“来人,给太孙赐座!”
于是,立刻便有宦官近前来,将刘进领到天子御座之下的位置上。
群臣则纷纷起身,对刘进致意:“臣等恭问太孙殿下安!”
“卿等免礼!”刘进微微颔首。
天子却是趁着这个空当,拿起了御案上的茶杯,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舒服的打了个嗝,然后眯着眼睛,观察着这个殿中的群臣的神色。
作为君王,数十年的执政生涯,令他在权术与操纵朝臣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故而,其实今天的这个局面,军功章上当有他一半功劳。
若无他的纵容、怂恿和暗示,这朝堂上下的反鹰扬联盟,岂能形成的如此之快?如此之速?
但,凡事过犹不及。
反鹰扬联盟成型之时,就是敲打之刻。
不然,真叫朝臣集体排斥鹰扬系,打压河西,这仗还要不要打了?匈奴要不要灭了?!
他要的是一个对鹰扬系可以形成制衡,并在必要时可以打压鹰扬系的朝堂。
但却不能真的压制住鹰扬系。
那样,岂不是和那些自断臂膀的昏君一样可笑了吗?
刘进却是忽然对着天子躬身道:“大人,今日是有什么重要事务吗?朝堂诸公,齐聚一堂,可是很少见的很呢……”
言语之中,已是暗箭藏锋,让无数大臣纷纷低头,甚至不敢看刘进的眼睛。
天子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道:“太孙来的刚好!”
他挥挥手,道:“去将鹰杨将军的奏疏,拿去给太孙看看……”
“诺!”当即便有宦官上前,从天子手中接过奏疏,然后亦步亦趋,走到刘进面前,跪下来呈递。
刘进伸手接过来,看了那宦官一眼,咧嘴笑道:“有劳何令吏了……”
这宦官闻言,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道:“为殿下效命,这是奴婢的福分……”却是终究不敢抬头,逃命般的回到了天子御阶之下,脸色惨白的垂下头来。
刘进却是没有再分心理会这种小角色,他摊开那用白纸写成,折叠在一起的奏疏,看了起来。
天子却在这时,恰到好处的道:“太孙仔细着看,看完后,告诉朕这奏疏上所言之事,鹰杨将军做的如何?”
“诺!”刘进微微恭身应着,然后坐回坐席,仔仔细细的看了三遍。
三遍之后,他心中已经了然。
于是,起身拜道:“大人,孙臣已经看完了……”
“那太孙以为,鹰杨将军所为是否合适呢?”天子神色郑重的问道。
事实上,在他看来,这是一场考试,测试刘进在他身边这一个多月,是否长进了?是否已经有了作为君王的自觉与觉悟。
刘进想了想,顿首道:“回禀大人,孙臣斗胆,以为鹰杨将军所奏之事,虽有所不妥之处,然重臣在外,岂能无权变之决断?”
“春秋曰:祭仲存则存矣,祭仲亡则亡矣,故专命之臣在外,有所为,有所不为,而持节之将,诏命有所不受!”
“是谓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殿下……”丞相刘屈再也坐不住了,出列打断了刘进的话,拜道:“臣斗胆,以为殿下所言有失偏颇也!”
“臣闻贾子曰:履虽鲜弗以加枕,冠虽弊弗以苴履,是故天子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也,所以礼曰: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今鹰扬以小事而罪太守,轻罢其位,令两千石如小吏,是失国家延绵,堕礼教之风,使其风成,两千石之贵何以尊之?”
“天下四夷必轻汉臣也,汉臣既轻,国家何以威天下?!”
“故国家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不辱将相,此尊将相而以威社稷也!”
刘进听着,脸上带着笑容,但心里却是mmp!
刘屈的说辞,早在很久以前,就在刘进与自己的大臣张子重的闲谈之中,被后者锤进了土里。
要不是为了维持太孙风度,刘进已然直接打断了眼前这个丞相的胡言乱语了。
他一直微笑着,忍耐着,等待刘屈说完,刘进才轻笑道:“丞相所言,一叶障目,何其缪也!”
“汉家自有制度,所谓制度,先帝之所立,皇祖父大人之所建也……”刘进微微向天子躬身:“自始至终,一以贯之者,是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
“孤只闻有不修职之两千石坐法论罪者,只闻有不修德之诸侯坐法废黜者,未闻有所谓‘阶级’之论!”
“汉律三千条,刑书八百册,条条无有丞相之所言之事!”
“三王五帝,伊尹周公,亦无教孤此事!”
“礼不下庶人?”刘进轻笑着:“傅说,版筑者也,百里奚,隶臣之属哉!丞相之德,与之比,孰重之?!”
刘屈低着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傅说、百里奚……
哪怕是在梦里,他都不敢与这两位相提并论,尤其是傅说,那可是尚书之中的贤臣,殷商中兴的功臣!
“刑不上大夫?!”刘进轻笑着问道:“管叔、蔡叔,亲文王子,贵不可言,其德之坏,天下孰能为之并论?!”
“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今丞相以官职、爵位论人,失的恐怕不止子羽了……”
刘屈面对刘进的咄咄逼人,只能是默然不语。
不是他不想反击,而是不能。
和太孙刚正面?!
而且是在天子面前?!
他可没有活腻歪!
要知道,老刘家是最记仇,同时也最小鸡肚肠的家族了。
这一点,作为刘氏宗室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刘家记仇,一记百年,非是说说而已。
不信的人,请去看看当初那些在历代先帝们潜邸时开罪了他们的家伙的凄惨下场!
任你三头六臂,无论是你才高八斗,名高天下。
拉清单的时候,谁都跑不掉!
哪怕是死了,也要殃及子孙,祸及宗族!
刘屈可一点都不想数十年后,他的子孙在他坟前悲鸣:惜乎,不能容于世也!
但刘进却并不想放过他,反而越加凌厉起来:“若以丞相之议,两千石有过,而法不能制,这天下,究竟是两千石的天下,还是汉家的天下?!”
“夫天下之治,首在得人,使贤者上,不肖者罢,使能者居,不能者去,令能佐民者升而残民者贬!”
“今鹰扬察河西郡治,访百姓之害,请罢不修职者,何罪之有?何过之有?!”
这一番凌厉的逼问,让刘屈只能低下头来,拜道:“殿下圣明,臣愚钝不肖,未能觉之……”
而整个大殿的气氛,更是一下子就诡异起来。
这时候,天子忽然笑了起来,道:“太孙、丞相,都退下吧……”
“不过是区区三个不修职不称职之两千石罢了,何必因为这等小人而坏朝堂气氛?”
“就这样吧……”他笑着吩咐:“尚书令、御史大夫……”
“臣在!”张安世恭身出列。
“臣谨闻陛下命……”御史大夫暴胜之出列拜道。
“诏下河西,准鹰杨将军所请,罢诸太守、郡尉,令遣送廷尉,交廷尉、御史大夫杂治之,有罪论罪!”
“诺!”群臣战战兢兢,俯首再拜,到了这个时候,看到天子这个态度,再见太孙的神色,谁还不知道,再刚下去,那么大家就得成为张苍、张释之、张相如那样的下场?
………………………………
群臣散去,刘进也要离开,却被天子留了下来。
“太孙今日观群臣如何?”天子问道。
“蝇营狗苟,私欲熏心之辈!”刘进毫不避讳的答道。
这是他的心里话!
更是他在天子身边这些日子来所见所闻的真相!
天子听着,呵呵一笑,道:“太孙终究还是年轻了些,还是回去多想想,多看看……”
“天下无私?!那是圣人才有的境界!满朝文武,皆凡夫俗子罢了,私欲熏心,乃是彼辈本能而已!”
刘进听着,默不作声。
天子见了,也不以为意,因为他在刘进这个年纪,想法和刘进几乎差不多,所以他能理解。
于是,天子耐着性子,道:“朕今日教太孙一句话……”
“大人请训示……”刘进连忙拜道。
“亲眼所见,未必是真……”天子轻声说道,想起了当年栾大在他面前表演‘法术’的时候的场景……
“亲耳所闻,也未必是真……”天子双眼迷离,想起了当年他在南巡之时听到的所谓山呼万岁的事情。
“唯有权势……”天子握住了自己腰间的佩剑:“永远是真!”
刘进听着,似懂非懂。
天子见了,笑着道:“太孙啊,汝回去好好想想,仔细想想今天的事情……”
“若不明白,再来问朕,若是想明白了……”天子满眼慈爱的道:“就不必来与朕说了……做给朕看就行了!”
刘进却是糊涂了起来。
不是很明白他祖父为何将今天的事情与他说的那些话联系起来?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今天亲眼看到的那些事情呢?又亲耳听到了那些事情呢?
有他父亲太子刘据的近臣王阻他入殿……
有群臣联盟,有意为难他的大臣张毅……
更有丞相等人,说什么‘礼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
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像乱麻交叉在一起。
现在又听到祖父的暗示,刘进糊涂了起来。
他一直想着,念着这些事情,拜别了天子后,就在这建章宫中随处走动、思考着。
“王阻我……”他坐到蓬莱池畔的一个凉亭中,看着那渐渐萧瑟的湖面,神色慢慢的凝结起来,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个发觉的奇怪的地方。
先前,他以为王与其他群臣是联合起来,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的。
但现在想想,他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问题太多了,疑问太多了。
首先,王若真要拦他,便不会给他机会。
身为侍中,他完全可以下令封锁清凉殿附近,名正言顺的以‘天子御朝’的名义,让他这个太孙连靠近清凉殿都成为不可能。
所以……
“王在演戏?!”
“还是……他是故意如此做给孤看的?”
“但目的何在?动机何在?!”
刘进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王、赵充国、何易等人这样做的道理在那里?图谋的又是什么?!
还有丞相刘屈、卫将军李广利、御史大夫暴胜之、执金吾韩说、水衡都尉霍光等人,他们用着贾谊的理论,举着‘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的旗帜,企图何在?
刘进想着,头都大了!
因为他发现,所有人的行为,都蒙着一层雾。
让他看不分明,理不清楚。
恰在此时,一个少年郎,从凉亭对岸的走廊上蹦蹦跳跳的走过去。
这个少年郎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头上还扎着总角辫,穿着一件朴素的青衣,嘴里却是念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刘进的神色顿时凝固起来。
他站起身来,对左右吩咐:“那少年郎是谁家公子?!”
有熟悉的人笑着答道:“回禀殿下,此太史令司马公之外孙,御史中丞杨公之子杨恽也!太史公喜其聪慧,故养于身边,教其文字,欲传衣钵!”
“原来是老太史的外孙啊……”刘进感叹道:“果真是文教之家,书香子弟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揣摩着杨恽念着的那段文字,心中若有所得,于是对左右道:“且为孤俱礼备仪,遣使登太史公司马先生之门,言孤闻先生之名,欲求请古今之事,愿先生不吝教之!”
刘进记得,当初,张毅在长安时,曾经与他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能知过失……”
他确实需要找一面镜子,照照自己。
也确实需要好好的看看历史,以鉴今日了。
他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他恐怕不能再依靠他的父亲、祖父了。
因他长大了!
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大臣,自己的势力,与自己的主张!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节 天命难违
第二天一早,刘进便带着人,提着许多礼物,专程来到石渠阁前。
老太史司马迁,早已率人在门口等候。
“老臣……”已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太史令,来到刘进面前,躬身下拜:“拜见太孙殿下……”
“老太史快快请起……”刘进立刻上前,扶起这位德高望重的太史令:“孤安敢当老太史之拜?!”
说着刘进就搀扶着司马迁,一起走入这石渠阁内。
“老臣这里简陋,还望太孙殿下莫要嫌弃……”司马迁弯着腰,将刘进请到上首,坚持让其坐下来,然后问道:“不知道太孙殿下,今日忽然登门,可是有什么事情用的上老臣的……”
刘进闻言,连忙稽首作揖,道:“不瞒老太史,孤今日冒昧登门,确有事情想向老太史求助……”
“殿下请说……”司马迁道:“能帮到殿下,这是老臣的福气啊……”
刘进于是长身而拜,道:“孤曾闻: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近来朝政多变,国家多事,孤心有戚戚然,故此来求助老太史,求教古今之事,还望老太史不吝赐教!”
司马迁听着刘进的话,忽然呵呵的笑了起来:“此言,必是英候所出吧……”
“老太史也知道张卿?”刘进奇了。
“老臣虽然在这石渠阁之中修史,闭门不出,但修史之事,怎么能闭门造车呢?必引各方之说,问内外之言也……”司马迁笑着道:“似英候这等英雄,老臣岂能不知?”
刘进听着,微微点头,便听司马迁道:“古者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罢了,镜于人,则知吉与凶……英候……果大丈夫也!”
刘进听着,眼前一亮,拜道:“老太史之言,亦不差分毫!”
“君子不镜于水,非老臣所言也……”司马迁笑着摇头:“此子墨子之言也!”
“故老臣才言,英候,大丈夫也!”
刘进闻言,若有所思,然后长身拜道:“老太史高风亮节,孤深敬之也!”
司马迁却仿佛没有听到刘进的话一样,只是自顾自的道:“墨家之德,别于百家,其以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故其尊卑无别,尚义而轻死,所以其道衰,凋零至今,已是回天无术……英候能采墨家之术而用之于儒者,也算是给子墨子留下了一丝希望吧……”
刘进听着司马迁的话,自然知道,这位老太史似有所指。
司马迁看着刘进,忽然笑道:“老臣老朽,总是喜欢絮叨,望殿下海涵……”
刘进连忙拜道:“岂敢,愿听老太史之言!”
司马迁和他的家族,可是汉家最著名的史家,其家族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宗周的周宣王时期,在那个时候,司马迁的祖先就已是宣王的史官。
宗周倾覆后,司马氏散落天下,其中一支流落到秦国,成为司马迁这一支的先祖。
秦国名将司马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司马错之子司马靳,乃秦武安君白起之心腹,是在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卒的直接指挥者。
眼前这位太史令,就是司马靳的五世孙。
其与乃父已故太史令司马谈,为汉史官加起来将近七十年之久,横跨了自太宗迄今的岁月。
所以,面对司马迁,这位白发苍苍,腰背皆弯,满脸皱纹,牙齿都快掉光了的老太史。
刘进感觉,就像历史活了过来一样。
厚重的沧桑与恢弘的史诗,仿佛在眼前展开。
他隐约有种感觉,自宗周迄今的历史典故与人物,若司马迁都不知道,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人能清楚了。
于是,刘进长身再拜:“愿听老太史良言!”
司马迁于是临襟正坐,对刘进道:“殿下想知道什么呢?”
刘进没有急着发问,而是先对左右吩咐了一声:“尔等皆退下,屏蔽左右,勿使人来扰孤与老太史!”
“诺!”忠心耿耿的太孙侍从们于是立刻尽数退出,顺便将在这石渠阁内的文吏与宦官统统赶了出去,接着将门窗全部关上。
到这时,刘进才问道:“敢问老太史,以您之见,今之国家,史书之上可有相似之时?”
司马迁听着,呵呵的笑了笑,问道:“殿下欲问君?还是欲问臣?”
刘进问道:“君如何?!”
“齐恒、祖龙……”司马迁毫不避讳的道:“自高帝以来,汉受匈奴之辱,诸夏为夷狄所制,此与齐恒之前之中国何其相似?齐恒之尊王攘夷,当今之大复仇,亦相似颇多……”
“而祖龙统**,车同轨,书同文,一度量,当今御**,废诸侯之权,自设内朝,政令决于壹心……”
刘进听着这话,只觉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齐恒、祖龙,自然都是不世之雄主。
然而下场却都很凄惨。
齐恒死而齐衰,祖龙死而地分。
他祖父做下了这等伟业,做出了这么多事情。
岂是没有代价的?
只是,从前没有人敢这么直白的将这些事情说出来。
刘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拜道:“那臣如何呢?”
“臣啊……”司马迁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然后道:“自大将军、大司马、平津献候与张汤、汲黯等先后死,后起之人,营营苟且,再无国家之材,社稷之用,老臣曾以为世将若危卵……”
“然……”司马迁微微长叹:“仲尼曰:生而知之者上,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次也……老臣曾以为,生而知之者,乃故老之说,却不想,这风烛残年之际,还能见到一位……”
“此天不亡汉也!”他竟有些唏嘘、遗憾的说道:“二三十年后,世之周公、伊尹,舍英候外,无人能承!”
“即使如今,亦是负天下之望,集万民之心于己身!”
说到这里,司马迁忽然对刘进问道:“殿下,假齐恒、祖龙之晚年,而遇伊尹、周公之壮,齐恒、祖龙何以取舍?!”
刘进听着,整个人都呆滞了。
齐恒公、祖龙始皇帝,自然是一等一的雄主,胸襟开口,气吞万里如虎。
于是,齐恒可以接纳管仲,并以国家社稷委之,言听计从,由之尊王攘夷,霸春秋,为天子方伯,礼乐征伐自齐恒出。
于是,祖龙能用蒙恬、王翦,也用的了赵高李斯,更用的了无数关东人才。
由之,大秦虎狼之师,横扫**,并吞万里,一统天下。
但……
那是在他们的壮年,那时候壮士之心,志在万里,所以能容人所不能容,能用他人所不能用之人,能做他人所不能做之事。
对敌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然而,齐恒、祖龙之晚年呢?
那时,英雄迟暮,壮士末路,再遇伊尹、周公般的人物,还能放心吗?
刘进不知道。
但朝政的诡异,与他祖父的那些意味深长的动作与安排,却似乎已经揭晓了一些答案。
只是他不敢去想,也没办法去想。
而且,更重要的是,刘进的思维,偏转到了另外一个事情上面。
他心中的疑问,犹如夏日的萤火虫一样,飞舞于脑海中,萦绕在思维里。
齐恒晚年做了什么?刘进清清楚楚,祖龙晚年又做了什么,刘进同样清清楚楚。
而因此引发的后果,刘进一样明明白白。
于是,这位大汉太孙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努力的咽着口水,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良久良久,刘进对着司马迁长身一拜,再拜,接着起身道:“叨扰老太史良久,孤委实过意不去,就此辞别,还请老太史保重!”
然后,他就在司马迁的笑容中,转身推开房门,带着侍从们踉踉跄跄的离去。
因他,发现一个被他一直以来忽视的问题。
那就是当今之后,谁主沉浮?
这个天下,到底谁说了算?!
这是一个残酷的问题,更是一个残忍的问题!
而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
齐恒晚年,五子争位,赵武灵王被困沙丘,太子章被杀,祖龙晚年,蒙恬、扶苏被赵高李斯冤杀,二世所行勃乱,于是二世而亡之。
当初,祖龙盛年时,有‘祖龙死而地分’之谶语。
而如今,汉家也有‘代汉者当涂高’之语。
他的祖父,当今天子,就曾公开说过: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虽然,这是当年为了和主张‘尊新王’的古文、今文学派的学者争夺话语权而说的话。
但此言,影响极大。
如今,刘进听完太史令司马迁的话,不可避免的就联想到了这一节。
再将当前朝政怪局与种种不寻常之事联系在一起,刘进想不多想都不可能!
“孤听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凡事过犹不及,故有大者不可以盈,当受之以谦……”他喃喃自语:“然而,孤又闻,天授不取,必遭天谴……”
一时间,他内心慌乱至极,已是不知如何取舍。
想要找人商量,可这长安之大,却无人能与他商量,也没有人可以给他提供意见。
“若张子重在就好了……”刘进叹息着。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事情,猛然觉悟,于是对左右道:“走,与孤去求见皇祖父大人!”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名字的由来。
他的名字是他祖父,当今天子所取。
进者巽也,巽者木也,为八卦之一,其像风,故君子以申命行事。
其卦有六象,最后一象正与他现在的情况非常相似初六,进退,利武人之贞。
进退失据,是因为自己没有主见,所以应当和武士一样,坚定自己的决心,坚强自己的意志,一往无前,无所后悔。
盖风之所吹,是没有定数的。
不坚定决心,必受其咎!
……………………
司马迁站在石渠阁的门口,已经浑浊的眼睛,倒映着刘进远去的背影。
他微微笑了起来,随手打了一个卦。
正是巽卦,卦为六四。
他轻笑起来:“田获三品……为何不是上九之征?!”
良久,这位老太史仰天大笑:“天意如此啊,天意如此啊!”
巽之六四,悔亡,田获三品,有功也。
打猎打到了一个大家伙,今年过年有肉吃了!
巽之上九,巽在床下,穷也,丧其资斧,凶也!
上天入地,无路可逃,穷途暮路,死于刀斧,或亡尽家财、祖德。
自蚕室之刑后,他已心存死志。
若非父祖的使命没有完成,他已自裁谢罪。
如今,《史记》差不多该完成了。
他也准备给自己找一个死法了。
最佳的死法,莫过于让当政者处死他。
如此,他就可以和董狐一样,名留青史,而让那位被万世所唾!
可惜……
可惜……
天意如此啊,天意如此啊!
这让这位太史令,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
当你想当忠臣时,却成为了阶下囚,受到了最耻辱的刑罚,受到了士人一生最痛苦的惩罚。
曾经的忠心,顿时化作滔天愤怒与仇恨。
连文字都带上了恨与不忿。
连本心都开始偏移,连使命都被蒙蔽。
但,在这垂暮之年,当他欲行鬼祟之事的时候,老天爷和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吾这一生……”看着那卦象,老太史叹道:“年少时不知轻重,壮志激烈,胸怀抱负,至于中年,依然不改此心,不信天命……”
“及至老年方知人力有时穷,天命终究难违!”
杵着拐杖,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太史,走入石渠阁之中,叫来他的弟子门徒,让他们取来自己花费一生心血所编著的那部史书。
将此书推到这些门徒弟子面前,老太史道:“吾老矣,命不久也,此书,吾一生之心血,尔等各自抄录一部吧……”
“我死之后,待新君即位,既以此书献之,或能换到些功名利禄,此我为尔等所能做的唯一事情了……”
弟子们听着,纷纷哭泣起来。
司马迁看着,摇了摇头,道:“生老病死,物之自然,天地之理也,奚甚可哀!?”
“况我如今,心结已了,使命已成,无所遗憾也!”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节 天子之心
“陛下……”一个宦官蹑手蹑脚的走到正在闭门养神的天子身侧,低声禀报:“太孙方才去了石渠阁,与太史令司马迁会……”
“哦……”天子睁开眼睛,问道:“司马迁和太孙说了什么?”
“这个,奴婢就不得而知了……”那宦官道:“因太孙殿下在会谈时,屏退了左右……”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要不要奴婢……”
天子瞪了他一眼,摇头道:“此事尔等休要去管!”
“诺!”宦官立刻顿首。
“太子那边有消息没?”天子又问道。
“回禀陛下……”这宦官道:“太子近日据说消沉了不少,常常自顾哀叹……”
天子听着,脸色立刻有些不好看了,良久道:“太子果然还是难改本性!”
不过是杀了他一个老师罢了!
就这个样子?
想搞软对抗?!
他可不会惯着!
“派人去雒阳,将太子召回来!”天子毫不犹豫的下命令:“就说是朝堂要问今岁冬日的治河之事!”
“诺!”
“去吧……”天子摆摆手。
“诺!”
待那宦官离去,天子悠悠起身,走到寝殿的门口,问道:“今日是谁当值?”
“回禀陛下,今日宿卫之臣乃是驸马都尉赵充国!”有人答道。
“哦……”天子道:“去将赵充国叫来!再派人去执金吾官署,让执金吾入宫来见朕!”
没多久,一直在清凉殿偏殿里待命当值的侍中驸马都尉赵充国便受命而来。来到天子面前便拜道:“臣拜见陛下,未知陛下有何吩咐?”
天子却是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爱卿旧在河西,为海西候部曲……”
“听说,卿还是海西候发现和提拔的?”
赵充国听着,心里面立刻一咯噔。
他是李广利推荐和提拔的人,这个满朝皆知,海西候故旧的标签,更是无可否认,这一点他清楚天子比谁都明白!
那么为何天子忽然提起此事?!
但他来不及多想,只能靠着本能答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臣先本陇西人也,后臣父有罪,元狩四年为迁令居,乃有臣也,及臣长乃从军,为海西候一卒,天汉二年从海西候征匈奴,会匈奴军围海西候,臣与同袍浴血奋战,突围而出,海西候感臣勇猛,乃举于陛下,陛下赏识,故命臣为大将军长史守玉门校尉……”
“这些朕都知道……”天子忽然打断赵充国的话,问道:“朕想知道的是,今时今日,卿心中是否依然视海西候为上官?!对其怀有感恩之心,故行事多偏海西候?”
赵充国听着,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连忙拜道:“海西候对臣固有恩义,但臣乃陛下臣,受陛下禄爵,故在臣心中,陛下如父母,唯孝而忠之,海西候……旧日上官,今日同僚,恩义虽在,却不过私情而已……”
“臣安敢以私情而论公事?!愿陛下明察之!”说着,赵充国便深深一拜。
“卿何必如此严肃……”天子忽然笑起来:“朕只是随便问问……”
赵充国哪里敢将这话当真,于是紧紧的将头贴在地上,根本不敢出声回答。
他很清楚,天子忽然问他这些事情,绝非无的放矢,必是有备而来!
天子却没有再说话,而是选择了转身负手而去。
赵充国听着天子的脚步声远去,依然一动不动的跪在原地。
………………………………
半个时辰后,被召来的执金吾韩说,急匆匆的入宫,在这清凉殿寝宫门口,看到了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充国。
他眼中闪过一丝丝的疑虑与困惑,但他来不及想,也不敢去问,只好提心吊胆的跟着宦官,进了寝宫。
一进门,韩说便看到了天子站在清凉殿的一侧墙壁前,似乎正在看着墙壁上的地图。
他立刻拜道:“臣说恭问陛下安!”
“执金吾来了……”天子笑着道:“卿近日来,可真是风光呐!朝为海西客,暮登太仆门……”
“朝中三公九卿,列侯勋臣,人人争相宴请爱卿!”
“卿之人缘,连朕都羡慕纳!”
韩说听着,不知为何,立刻就汗如雨下,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地。
对于执金吾来说,朝中的人缘一定是糟糕的。
盖执金吾是天子的刀,是天子的盾,是天子的大棒,是天子的刑具。
历代以来,历任执金吾都必定是谤及满身,天下皆敌的孤臣!
如先帝的苍鹰郅都,以及当年的王温舒,他的前任王莽,皆是如此。
“臣死罪!”韩说立刻脱帽顿首,他知道根本不敢辩解,也不能辩解,在这个时候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认错:“请陛下严惩之!”
“严惩?朕为何要严惩呢?”天子反问着,但语气之中的味道,让韩说浑身都不舒服:“卿又没有犯法,祖宗也没有说不许执金吾有朋友……”
“只是……”天子忽然话锋一转:“卿在诸臣宴席之上,却也未免太过骄纵了吧?!”
“朕听说,廷尉随桃候赵昌乐,在宴席上因对爱卿稍有不敬,结果第二天,就有御史弹劾赵昌乐为官不正,尸位素餐,不可以为廷尉……“
“朕还听说,横门大道,有一胡商,其以千金宝玉以献卿,于是,执金吾官署都其在长安城中的作为、活动,概不关注?!”
韩说瑟瑟发抖,趴在地上,磕头道:“臣死罪,臣死罪!”
因为天子说的,都是他做过的事情。
最近半年,他确实飘的太厉害了。
“念在乃兄的面子上……”天子转身道:“卿请辞执金吾罢!”
“臣……”韩说听到这话,整个人都虚脱了,半是宽慰,半是失落,他解下自己腰间的官印,顿首再拜:“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听着,一言不发,转过身去,道:“韩卿啊……听朕一句劝……”
“卿回邯郸吧,不要再来长安了……”
“这长安对卿而言,已是是非地……”
“这是朕最后一次念及上大夫!”
“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韩说重重顿首再拜。
…………………………
望着韩说踉踉跄跄的孤独背影,消失在宫阙尽头。
天子叹了一口气,悠然的吟诵起来:“秋风起兮白云归,草木黄落西雁南飞……”
“朕终究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说着,他的眼神无比坚定起来。
作为君王,他已经冥冥中有预感了。
所以,他必须为子孙规划。
齐恒公、赵武灵王、始皇帝等无数人的教训,殷鉴在前!
春秋之中,更是有着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所以,其实他明白,在他立太孙的那一天起,实际上,就已经注定了未来朝政的动荡。
一旦,他不在了,太子与太孙之间的矛盾就会立刻显现。
甚至可能直接引发一场大汉帝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内斗。
纵然不会发生那种最糟糕的情况,但太子据的大臣与太孙进的大臣之间的斗争,也必然导致国家的分裂与动荡!
所以,天子清楚,他必须替子孙扫平一切不稳定的因素,打掉所有可能威胁大汉帝国安定团结的因素。
“郭穰!”天子忽然转身,对着一直在身后跟着的谒者令郭穰道:“你替朕去一趟河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交给郭穰,道:“将此密诏,当面交给鹰杨将军!”
“诺!”郭穰立刻顿首领命,然后转身而去。
天子看着郭穰远去,走到墙壁前,轻轻吹了口气,将廊柱下的宫灯吹熄。
而在宫灯熄灭前的一瞬,灯火依然照亮着墙壁上的一副壁画。
壁画上,穿着冕服的男子,困于宫阙之中,他神情恍然,目光坚定。
而在他身前,一位大臣跪在身前,双手呈着玺印。
而在这壁画的角落里,铭刻着文字,曰:伊尹迎帝太甲归豪都。
需要指出的是,在此时此刻,当今时代。
伊尹、周公这样的权臣,乃是伟光正的。
上至君王,下至庶民,都认可这样的情况。
这一是因为,自战国以来,天下就是这样个情况。
主少国疑之际,权臣乃自摄朝政,代君理政,待君王成年,便归还政务,自退三百里。
数百年来,除了吕不韦等少数人曾企图破坏这一游戏规则外,其他权臣基本遵循了这个游戏规则。
而且,历史表明了权臣想要篡位,是不可能的。
虽然历史上也出现过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样的例子,但那是孤例,而且是用了几代人,花费百年才完成的事业。
自战国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完成篡国的事情了。
哪怕是功高如商君、田单,强如白起、吕不韦,面对新君的屠刀,也只能引颈待死,最多逃奔外国罢了。
直到王莽后,人们才发现,原来还可以这样子玩?
居然可以这么快的篡国?!
自然……
大家都开始警惕起来,提防起来!
这第二,则是汉家本身的历史所决定的。
高帝去世后,吕后当政,吕后去世,诸吕乱政,诸侯大臣共诛之,然后从代国迎立代王登基,是为太宗孝文皇帝。
就是这样一个从代国而来,毫无根基的君主。
即位一年,就连拉带打,将权力从功臣元老手里拿回来,两年尽罢曾经迎立他的周勃陈平,三年大权在握,政令出于己心。
当今天子依然,元光元年,窦太后驾崩,权力就自动回到他手里。
至于窦氏诸臣,除了跪在地上摇尾乞怜,别无他法。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毫不担心权臣乱政。
更不怀疑权臣能篡国!
因为不存在这样的环境和机会。
刘氏当国百五十年,恩威已立,只要底层农民不起来造反,高层权臣根本动摇不了刘家的统治根基。
在此情况下,周公是圣人,伊尹也是。
他们代表了一种社会思想如果皇帝不听话,要败坏国家社稷祖宗基业,那么,忠臣们就应该学习周公伊尹好榜样,阻止这个昏君的肆意妄为。
故而,伊尹可以放太甲,周公也可以先驱逐厉王,然后养大厉王的儿子,立为宣王。
而对当今天子而言,只要皇帝依然姓刘,刘据和刘进又有什么区别?
………………………………
一个时辰后,刘进就来到了天子面前。
“孙臣恭问皇祖父大人安……”他规规矩矩的跪下来拜道。
“进儿来了……”天子笑着让人扶起自己的长孙,问道:“可是有事?”
刘进禀报道:“孙臣是来向大人请假的……”
“嗯?”天子奇了,问道:“进儿请假欲做何事?”
“孙臣近日读史,观祖宗行事……”刘进道:“高帝起于微寒,以布衣而得天下,故知百姓疾苦,民生艰难,于是以仁政而收天下之心;太宗皇帝起于代,自幼知百姓之难,常与太皇太后共过街闾,登基之后,固知百姓之苦,天下之弊,于是行田税三十一,泽被苍生;先帝孝景皇帝,虽生于王室,长于长安,衣锦玉食,然先帝常与梁王、代王等共游关中,故其知百姓之事,官吏之贪弊……便是大人,亦常游关中,与宿民间……”
“孙臣不才,犹愿效之,请大人恩准,孙臣自长安而过扶风,越太行之险,渡大河之津,出于雁门,游于河朔,观祁连之风,见玉门之野……”
“孙臣以为,不如此,不足以除孙臣之弊,不如此不足以令天下知我汉家刘氏子弟,非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之文弱之君……”
天子听着刘进的话,满脸欢喜,欣慰不已,待其说完,道:“进儿,果朕之孙,刘氏之种也!”
“朕准了!”天子道:“正好侍中驸马都尉赵充国有过,就让其戴罪立功,率羽林卫暗中保护进儿吧!”
“孙臣谢大人!”刘进高兴不已的叩首领命。
天子眼中却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还算司马迁这个老头子识相……”
他心里悄然的将一个方案给放弃。
司马迁他确实不敢杀!
杀了那个老家伙,是成全他。
但,司马迁老了,要死了,他死了以后他的家人亲朋故旧呢?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节 密诏
九月中旬,居延的秋雨就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连绵多日的暴雨,令得居延泽的各条河流河水暴涨。
好在,居延当局早有准备。
过去的整整一个夏天,数以万计的奴婢与十余万军民共同协作,加固河堤,疏通河道,又提前准备了十几处专门用于泄洪的洼地。
暴雨一至,闸门立刻打开。
奔涌的洪水,直接倾斜进居延泽的沼泽与峡谷之中。
故而,河堤在暴雨中稳如金汤,屹立不倒。
而今年春天,张越命人沿着河堤栽下的数万株胡杨,以及在塞下的荒原与沙漠边缘栽下数以万计的沙柳,也在暴雨之中茁壮成长起来。
当暴雨止歇,人们惊讶的发现,沿河两岸,形成了一片片胡杨林,而在塞下,数不清的沙柳占据了视线。
这些经过空间改良,特地加强了固土、固沙与生长速度的植物,在秋雨的滋润中,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成长着。
几乎每天都长高数寸。
这让居延民众啧啧称奇,感叹不已。
得知这些胡杨与沙柳皆是那位鹰杨将军拿出来的树苗后,整个居延上下,便唯有‘奉若神明’。
以至于,无论百姓还是奴婢,从此都对这些沙柳、胡杨有了敬畏感。
以为乃是天上神木之种,不可冒犯。
而在这个时候,张越早已经悄然离开居延,再次抵达了位于武威郡中部的休屠泽旁的姑臧城。
上次来此之时,因为要避嫌,故而张越没有入城,更没有接见在此的浑邪部、辉渠部及诸羌首领大人。
这一次就不同了。
挟威压整个河西,一次软禁两位太守一位郡尉,并将整个河西地方行政都掌握在手的威势。
张越一路过来,威风凛凛。
旌旗遍于各地,所过之处,豪杰出迎,官吏百姓逢迎。
到达姑臧的时候,浑邪部的首领屈突就、辉渠当代的首领兴安君秦未等率着部众出姑臧数十里相迎。
张越也没有与他们客气,见面后直接道明来意,言及已上奏天子,欲行改土归流,编户齐民之策。
辉渠人当即就乐的合不拢嘴,纷纷口称明公,感恩不已。
对辉渠部来说,上上下下盼着一张汉家户口本已是盼了三十年。
如今夙愿得偿,自是兴奋不已。
只有浑邪贵族们有些犹豫,特别是浑邪王屈突就,总觉得有些念头不通达。
不过,张越找了他‘促膝长谈’后,这位浑邪王就和他的祖父一样,立刻改变态度,主动的去劝说他部下的贵族们。
而有了屈突就的协助,很快,整个浑邪部上下的贵族就纷纷达成了一致意见天子圣德,将军仁义,焉能辜负?
当然了,也有冥顽不明,决心要死硬对抗改土归流、编户齐民这一大善政、大仁政的家伙。
似这等无君无父,意图对抗中央,抗拒诸夏的死硬分子。
张越自也不会和他们客气。
很快,这些人便一个个的‘消失’在浑邪部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仿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于是,所有人瞬间安分了下来。
再没有人敢唧唧歪哇,非议国家大正了。
张越于是,由率部南下,召见渠羌、谷羌等熟羌部族。
这倒是挺好解决的。
一听说,可能能拿到汉家户口本,诸羌各寨都是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的庆祝起来。
甚至,还有在深山之中的生羌,听闻消息,也拖家带口来投。
将这些事情基本安排妥当,就已经到了秋九月的二十日。
这一天,秋高气爽,阳光普照。
张越率部,抵近胭脂山,登高望远,来到了当年霍骠骑曾屯兵的地方,命人在此勒石树碑,以做纪念。
同时也是为了给后世子孙,留下线索。
石碑刚刚立起来,便有轻骑来报:“将军,长安天使至!”
“快请!”张越便连石碑也顾不得欣赏,匆匆下山迎接。
“郭令吏?”看到来使的模样,张越都楞了,他怎么都想不到,会是郭穰这位天子近臣亲自来传旨,他连忙上前,问道:“怎么劳动令吏亲自来此?可是陛下有嘱托?”
“君候聪慧!”郭穰下马后,对张越道:“奴婢此来,除了奉陛下之命,来传朝堂旨意之外,尚有密诏一道,还请将军寻僻静之地……”
张越不敢怠慢,连忙下令,肃清周围,让鹰扬旅拉开一个至少三百步的警戒线,以确保连苍蝇都飞不进来。
然后,他带着郭穰,走上胭脂山,来到了为霍去病所立的石碑前,屏退左右。
这时,郭穰便从怀中取出一份诏书,拿在手中,摊开来道:“天子有诏,鹰杨将军接旨!”
张越连忙跪下来,拜道:“臣毅恭闻圣命!”
“朕闻:教,长善而救其失者;化,和故百物焉!故人主布政,必先教其民然后救其弊,必先化己之德,然后化天下之民,故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呜呼,朕受先帝遗命,获保宗庙,迄今四十载,常念先帝之德而自惭于心,未能泽于远方,止息干戈……其命英候鹰杨将军臣毅,行朕之节,约各部之长,改土归流,编户齐民,化夷为夏,以部为县!诸部君长贵人,当明知朕意……”郭穰将诏命念完,就笑着上前,将诏书交到张越手里,然后扶起来,道:“君候,奴婢此番来,陛下嘱托,君候在河西,但请放手做手,莫要为长安所扰,早亡匈奴,平定西域……敦煌太守、武威太守等罪官,请君候交给奴婢,奴婢要带回长安,械送廷尉……”
这自是其中应有之义。
人,张越都抓了。
天子和朝堂,难道还能勒令他放人?
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下来,帮着他擦屁股。
不然,国家大将,连区区太守都收拾不了,威信何来?
当然,张越知道,经此一事,恐怕朝堂会派几个厉害角色过来制衡自己。
不过这正是张越想要的!
不来几个帮手,单靠他自己,很难控制和梳理这偌大的河西地区。
他可没有这么多闲工夫与地方政务纠缠!
所以,张越接过诏书后,笑着道:“令吏请捎带数日,吾这便命人回居延将犯官押来!”然后又问道:“陛下不是还有密诏吗?!”
“嗯!”郭穰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份被密封在玉匣内,用铜锁锁住的玉匣子,递给张越,道:“将军请自便!”
张越接过这玉匣子,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于是从自己腰间,解下鹰杨将军的将印,然后从将印上取下一把小巧的铜钥匙。
然后拿起这钥匙,打开锁住的玉匣铜锁。
随着咔嚓一声,铜锁自动弹开,玉匣像盛开的花骨朵般四面敞开,露出了藏在其中的一小块布帛。
张越郑重的用手捏起它,然后对郭穰一拱手,转过身去,将这布帛打开,放在眼前一看。
他的眼睛瞳孔马上收缩起来,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布帛很短,其上的内容也很少。
只有一句话!
但就是这一句话,其中蕴含着无数信息!
让张越都忍不住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神智也恢复清明。
这道密诏,张越知道,既是某种授权,但同时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因它只加盖了天子行玺,而没有用传国玉玺,更没有经过廷议。
在程序上其实不合法,换个说法是有人承认,它才是天子诏命,没有人承认,它就是索命的无常,勾魂的恶鬼!
数十年前,魏其候窦婴就是栽在这个陷阱上。
故而,张越深思良久,将这帛书收入怀中,然后转身对郭穰笑道:“令吏远来劳顿,且与吾去饮些酒水……”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节 大宛悲歌
当夜,张越自是郭穰把酒言欢,同时也趁机了解了些长安的近况,再根据自己了解的一些情况进行对照。
而长安叵测多变的政局,也是让张越听了后,微微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离开了那个是非圈。
不然迟早要卷入其中,身不由己的参与肮脏的政斗。
同时,危机感,也在张越心里浮现。
长安政局,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张越知道,其实是有着特殊环境的。
尤其是他在居延,隔岸观火,看的比其他人要清楚的多。
事实是,天子老迈,太子、太孙在位。
于是,各个利益集团,纷纷开始站队、布局、卡位。
就像太常商丘成,这位太常素来谨慎,行事小心,为何会忽然被人抓到这么大一个把柄?以至于连辩解的空间与时间都没有,直接被处死?
还不就是他急了?
急着想要去新君那边烧香?
天子安能容他?
相同的道理,若未来,太子即位,大权在握。
现在的天子近臣、心腹与宠臣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在有太孙在位的情况下,新君登基后,朝政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今日的太子,未来的天子,又会如何看待势力与权力,与其不相上下,根本不需要讨好他的太孙系呢?
贪婪、嫉妒、权欲……
无数人的私心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世界上最恶毒的网。
二桃尚且能杀三士,以整个天下为桃,能杀多少人?
张越于是忍不住握紧了自己藏在怀中的天子密诏,虽然他希望永远不要有用到此诏的时候,但不知为何,他总有种预感,或许有朝一日,他不得不用此诏。
想到这里,张越悄悄的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是该做好准备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将自己与自己家人、部曲以及朋友的身家性命寄托到他人身上。
必须掌握主动权,必须拥有关键时刻可以一锤定音的实力!
这样想着,张越就笑着对郭穰道:“待令吏回转长安之际,还要劳烦令吏替吾送一封信去给故驸马都尉金公……”
“君候的事情,就是奴婢的事情……”郭穰马上就笑道:“一定帮君候将信亲自送到金公手里!”
“有劳了!”张越微微致意。
他在长安,有明暗两条线。
明的自然是司马玄以及其主持的贰师系官员,暗的这条就是如今致仕赋闲在家的金日。
若到关键之时,司马玄可能会被人封锁,但金日却是几乎不可能被人完全锁死的。
作为曾经的驸马都尉,金日在长安城内外,包括禁军之中,都有着广泛的人脉,存在大批支持者。
张越相信,只要自己提醒一下,金日便有的是办法,为他在长安城之中建立一条可以在危急时刻向他报信的渠道。
如此,至少可以避免万一出现最糟糕的情况,他却因为时间与距离的关系,而被蒙在鼓里,从而被人打一个措手不及!
………………
大宛王国,如今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自立国以来,大宛人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恐与害怕过。
大批大批的匈奴骑兵,在十天天前开始,陆陆续续抵达贵山城外围。
他们没有急于进攻,而是选择了在距离贵山城约五十里左右的丘陵地区安营扎寨,并驱使俘虏,挖掘壕沟,砍伐树林,建立寨墙。
大宛人自然知道,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立刻组织起进攻,企图在匈奴主力未能全部抵达贵山城外围时,击溃其先锋,并摧毁其以构筑的防御措施。
妄图尽可能的将战争拖到冬天,拖到大雪降临。
这样,大宛国严寒的冬季暴风雪,就可能会帮他们拖过今年,拖到明年。
到那时,或许会有援军,或许能等到局势变化。
但,匈奴人,根本没有给他们希望。
连续数日,大宛组织了十几次进攻。
最大的一次,甚至出动了包括十五个中队的步兵以及五千多塞人骑兵,更有两千多康居骑兵参与协同作战。
而且,他们在战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与完善的部署。
首先发动了多次小规模侵袭,干扰匈奴人的注意力。
然后,又发动了一次针对匈奴侧翼的两千人规模的进攻。
等到匈奴人的先锋主力被调动了以后,他们的主力忽然从贵山城北侧茂密的森林之中走出来。
十五个步兵中队,高举着长矛,手持着盾牌,用着最严整的军阵从正面一字排开。
气势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而五千塞人骑兵,分列两侧,这些塞人拿着大宛人给打造的青铜兵器,像恶狼一样呼啸着。
康居援军则作为预备队,留在步兵阵列的后方。
大宛人的步兵,首先开始进攻。
十五个中队,数千名重步兵,以莫大的勇气与决死的精神,在匈奴守军惊恐的眼神之中迅速摧毁了匈奴人在其营地前方的寨墙、姗栏与拒马,然后冲失去掩护的匈奴营地。
大宛军队的行动异乎寻常的顺利。
整个进攻中,他们甚至没有遇到有效抵抗。
匈奴人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营寨,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大宛人兴高采烈,以为挫败了匈奴人的进攻,至少能争取到半个月时间。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的太离谱了。
当他们回过头来之时,在兴奋之中清醒之后,他们愕然发现,已经陷入了匈奴主力骑兵的合围。
匈奴左大将王远亲帅坚昆万骑,自左翼包抄,而另一位匈奴大将须卜氏的须卜胡则亲率着两个万骑从右翼包抄。
同时,数以万计的疏勒、莎车、休遁等西域仆从兵,从丘陵的另一侧出现,堵死了大宛军队的北逃之路。
直到此刻,大宛人方才如梦初醒,明白自己被设计了。
可惜已经晚了。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体力,包括精力,都已经在方才的战斗之中消耗了许多。
又经历了从大胜到被围的大起大落,士气受到严重打击。
那里是早有准备,蓄谋已久的匈奴骑兵的对手?
战斗从下午持续到黄昏,匈奴人取得完胜!
大宛人最精锐的十五个重步兵中队,几乎被彻底歼灭。
只有不过千人,勉强突围。
而塞人骑兵与康居骑兵,也受到重创,损失了超过三分之一!
他们至少在战场上丢下了四千具尸体,而且损失了几乎所有的战马。
是日,荒野为鲜血所溢满,尸体散落在贵山城外百余里的战场上。
经此一战,大宛人彻底丧失了干扰匈奴人围城的能力。
只能在仓皇中放弃了贵山城的所有外围防御,躲入坚固的城池之中,眼睁睁的看着匈奴人,一点一滴的将这座坚城彻底包围。
然后,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开始打造车、盾车、云梯等攻城器械。
贵山城之中的气氛,更是日益紧张不安。
失败主义的情绪,随之泛滥成灾。
这个时候,许多贵族,都开始打算给自己找后路了。
甚至有人建议,杀死国王,向匈奴人投降,或许能保住财产与奴隶。
哪怕是贵山城之中的居民,有这样的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毕竟,十余年他们就已经做过杀王投降,跪舔敌人的举动。
如今再做一次,好像也没有什么压力?
于是,许多人,包括负责城防的大宛副王在内的大贵族们纷纷派出代表,来到匈奴军营,乞求宽恕。
他们奴颜婢膝,低三下四的哀求着匈奴人,请求这些征服者大发慈悲。
可惜,匈奴人不是汉人。
现在的匈奴国内与国际局势,也不允许他们同意这些大宛人的请求!
开什么玩笑?
你们宰一个国王,拿点钱财,送点女人,就可以让伟大的单于大军撤退?
没发烧吧!
就算王远想答应,他的部下,以及西域诸国的国王与贵族们也不会答应!
都打到这里了!
这大宛首都,这大宛人数百年来积蓄的财富、人口与技术、文化、典籍都在眼前了。
谁肯放过,谁肯放弃?
所有人,一致要求,灭亡大宛!
将这个国家,彻底占领。
将大宛人所有的奴隶、女人、财富统统霸占。
哪怕是王远,也不会答应。
因为,李陵已经许诺他,若打下大宛,就封他为宛王。
故而,所有的哀求与摇尾乞怜,只换来征服者一句轻蔑的宣言:大宛人除非彻底臣服于伟大的撑犁孤涂陛下,除非立刻无条件的主动打开城门,放下武器,除非大宛王与他的大臣、人民,将所有门窗与地窖全部打开,供匈奴人察看。
否则,天地所生,日月所立的撑犁孤涂陛下的忠实臣子们,就将坚定不移的执行撑犁孤涂陛下与摄政王的意志杀死所有敢于对抗伟大的撑犁孤涂陛下的敌人,将他们的尸骨与血,涂抹到匈奴的大纛之上。
这已经不是劝降说明了。
而是一道屠杀令!
哪怕是最胆怯的大宛贵族,在听到匈奴人的这个答复后,也知道,投降最多只能保住性命罢了。
财产、土地、权力,都将因此失去!
甚至,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于是,整个贵山城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只有抵抗到底,才有生路。
然而,他们很快就绝望的发现他们的敌人,之所以敢那么说,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把握,可以轻易攻陷贵山城。
以至于,他们连欺骗都不屑对大宛人做。
砰砰砰!
数以百计的车,在贵山城下一字排开。
经历了郁成城与贰师城两战后,匈奴人的攻城器械,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大批工匠与技术人才。
攻打郁成城的时候,匈奴人还只能一次最多集中三十台车。
现在,他们已经可以一次性打造两百台车,并展开集火攻击了。
而且,投掷的石弹,无论是大小,还是准确度,都有了长远进步!
仅仅是第一次的试探性攻击,就有数十枚石弹,准确命中了城墙。
而贵山城,这座曾经亚历山大大帝国所建立的要塞,终究是数百年前的产物了。
而且,还经历过了十余年前的汉军攻击,其城墙已不再那么坚固。
一天!
只用了一天!
匈奴人的车,就将贵山城的南城墙砸出了一个大大豁口。
尽管大宛人连夜修补,将这个豁口重新补好。
但匆忙加固的城墙,那里有原本的好?
到了黄昏之时,匈奴人的车结束轰击。
这面城墙,已经是满目疮痍,遍布石弹,豁口增加到了四个。
要不是城墙基础打的足够好,恐怕这座城墙早已经倒塌了。
到这个时候,无论是贵山城中的大宛人,还是贵山城外的匈奴人、疏勒人、莎车人、且末人等都已经知道,贵山城的陷落,已经是定局!
除非,大宛人能够得到援军,而且,是一支足可以在野战中与匈奴骑兵对峙而不落下风的军队。
不然的话,半个月内,贵山城必然陷落!
换而言之,匈奴人或许真的可以在贵山城中过冬!
就像他们开始进攻时所言的一样!
而匈奴人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到攻城的第三天,匈奴人的车在轰击了三轮后,上百辆蒙皮盾车,就从其阵列之中,被人推着走了出来。
而在盾车之后,数不清的西域仆从军,抬着云梯、勾爪,举着盾牌,带着武器,乌泱泱的涌向贵山城。
大宛人放置在城头上,专门警戒的哨兵立刻敲响了警钟。
随即大批大宛守军,急急忙忙的涌上城头。
而当他们看到,匈奴人的进攻阵势时,全部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系统、多元的攻城战术。
上百辆蒙着牛皮的盾车,简直就宣布了大宛人的弓箭几乎不可能伤害到进攻部队。
而那些盾车之后,密密麻麻的云梯,则更进一步的放大了大宛守军的沮丧情绪。
绝望中,甚至有人开始逃跑。
要不是督战队及时登场,斩杀了这些逃兵,否则,贵山城的城墙恐怕还没有被匈奴军队登上就已经失陷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节 猎人与猎物(1)
深秋已至,大宛草原的早上,霜冻如雪,浓雾如云,伸手不见五指,气温直降到零下,几乎可以呵气成冰。
“汉人的这些毛衣,还真是不错!”乌孙昆莫翁归靡穿上刚刚从国内送来的羊绒内衣与羊毛袍,有些感慨的道:“若我乌孙也能学会如何织造这毛衣就好了……”
“是啊……”在他身旁原安糜也忍不住遐想起来:“若是如此,恐怕仅靠这毛衣贸易,我乌孙子民也能吃饱穿暖!”
随着天气转冷,汉人的毛衣开始大量涌入西域。
并迅速成为西域各国贵族与王室最宝爱的衣服与布料。
一匹毛料,在西域价值已经能和过去最好的丝绸相媲美了。
而若是羊绒所织的毛料,更是价值不菲!
乌孙也通过与汉贸易,进口了许多毛料与毛衣,然后这些汉人所织造的纺织品,迅速风靡乌孙,更通过其国内的补给线,送到了前线,供给王公贵族们穿戴。
现在,乌孙大军之中,甚至有些缴获不错的骑兵,也穿上了这种昂贵的毛衣。
关键的是,这种全新的毛料与过去的丝绸不一样。
丝绸,是汉人的独门绝技。
乌孙人迄今不知,丝绸是用什么东西织出来的?
只是听解忧公主和细君公主偶然说过,貌似是一种汉朝南方的虫子?
只是虫子怎么织布?
且,这种虫子吃什么?
乌孙人一无所知,问那些陪嫁来乌孙的汉人官吏、宫女,也是问不清楚。
只好将这个事情束之高楼。
但这种布料就不一样了!
翁归靡知道,原安糜也知道,甚至大多数乌孙贵族都知道它们是用羊毛织出来的。
唯一不懂的是汉人是怎么将羊毛的杂质与腥臭去除,又是如何将这羊毛织成如此细致的纹理的?
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国家出产的羊毛、羊绒,卖去汉朝,变成毛料,然后自己再高价买回来。
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汉朝人,日进斗金,用着这毛料,轻轻松松的收割各国财富。
黄金、白银、珠玉、奴隶、牲畜……西域诸国的财富,向流水一样,源源不断流进汉朝的口袋。
而汉朝人却几乎只进不出。
乌孙人虽然不懂什么经济,但也明白,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但不能破解这羊毛、羊绒是如何被加工的方法,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情况继续下去。
“汉朝人不是想娶我国公主吗?”原安糜眼珠子一转,忽然说道:“昆莫,不如,您向汉朝人请求他们将这毛料加工、织造技术作为聘礼之一,以授我国?”
“这……汉朝人会同意吗?”翁归靡怦然心动,却不敢太过奢望。
“同意不同意,试试再说……”原安糜劝道:“反正,哪怕不答应,我国也没有损失!”
“嗯……”翁归靡点点头:“那这个事情,就由格里当你去做!”
“您的意志!”原安糜笑着鞠躬。
“对了……”翁归靡忽然想起一个事情,问道:“康居骑兵,现在到那里了?”
在一个多月前,翁归靡的使者与康居王的使者,在大宛边境相会。
然后,两方使者密切往来,终于在十天后促成了翁归靡与那位康居王的会面。
在会面之中,翁归靡与那康居王‘药奴’(音译)杀白马而盟誓,约为兄弟之邦,约定两国共同协作,对抗匈奴。
于是,康居王承诺,将派出其最精锐的骑兵一万人,来与乌孙汇合。
而两国的目的,都很明确决不能让匈奴人攻陷贵山城。
因一旦贵山城为匈奴所有,那么匈奴人就可以在这药杀水之畔,葱岭脚下扎下根来。
再想驱逐,几乎不可能。
对康居人来说,这是梦魇。
对乌孙人来说,这几乎是催命魔咒一般的可怕事务傻子都知道,若匈奴据有大宛最富饶的地区,那么,他们下一步就一定会图谋乌孙人所占据的草原。
然后,他们必然更进一步,图谋乌孙在尹列水的牧场。
毕竟,匈奴人打不过汉朝人。
“回禀昆莫,昨天有康居使者来报,康居骑兵,在其大将‘屠郅’的统帅下,已然于五日前出发,应该能在我军抵达贵山城西部的时候赶到与我军汇合!”原安糜立刻正色答道:“此外,奉昆莫您的命令,我也和精绝王联系上了,并借助精绝王的掩护,派人将您的口信送进了贵山城中……”
“很好!”翁归靡笑了起来:“就让我们给匈奴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吧!”
现在他麾下有着乌孙最精锐的两万骑兵,这样,加上康居人的骑兵,足足有三万精骑。
匈奴主力虽然号称十余万,但其骨干也就那四个万骑与疏勒等国的军队罢了。
在作战兵力上,未必比他多。
加上有心算无心,忽然袭击之下,匈奴人必定阵脚大乱。
哪怕不能击败之,至少也可以解贵山城之围,将战争拖到明年。
等到开春之时,汉朝大兵必然介入!
这是汉朝的那位鹰杨将军的保证使乌孙能延匈奴数月,则明岁王师必然讨之!
若汉朝大兵加入战场,而且,统帅的还是那位鹰杨将军蚩尤神将!
那么匈奴的败亡,已是注定!
而乌孙届时则可以趁机假汉天子之名全取整个大宛王国,将这个让他们垂涎欲滴的国家并吞。
从而实现自猎骄靡以来的野望霸葱岭而绝西域!
于是,这位乌孙昆莫心满意足的在奴隶们的搀扶下,坐到椅子上,让人抬着向前走去。
此刻,这浓雾中,密密麻麻的乌孙骑兵在行进着。
他们沿着草原的脉络,逐渐南下,抵近药杀水。
现在,他们距离贵山城只有三百里了。
在翁归靡看来,匈奴人因是绝对想不到,乌孙竟然敢冒着灭国的风险,撕毁两国盟约,首先翻脸!
而那位匈奴统帅所谓的左大将王远,更不过是一个旧日的汉校尉,碌碌无为之辈罢了,根本不足为患!
这从他愚蠢的拒绝贵山城的大宛人的请求,扬言必定要灭亡大宛,必定要夺取整个大宛的财富就能看出!
这个匈奴的统帅,脑子里全是水!
可惜……
翁归靡永远想不到,在此时,贵山城下,坐镇中军,布置指挥的人,早已经不是王远了。
将时间向前推两个月。
延和三年秋七月中,郁成城大屠杀后,汉鹰杨将军使使以告匈奴,要求匈奴约束自己,禁绝类似郁成城的屠杀,匈奴人在重压之下,被迫全盘接受汉家的条件,以屈辱性的姿态,用黄金、奴隶换取汉朝人的宽恕。
这个决定,自然不是王远能做的。
事实上,它是当时在私渠比海的李陵亲自做出来的决断。
也只有他才能有这个魄力与资格,做出这样的决定。
尔后,李陵立刻率部从私渠比海秘密自逐邪径经车师,回到焉奢。
八月初,李陵便率部赶到了王远大营之中。
但他的保密性做的非常好。
好到除了王远之外,几乎所有匈奴贵族与西域国王,都不知道,他们的主人,匈奴摄政王已经抵达。
自那以后,匈奴的行动与军事战略,皆是李陵通过王远布置的。
包括,拒绝贵山城贵族的出降。
更包括,在贵山城外的那一次诱敌围歼。
不是李陵,匈奴人哪个能指挥的了如此出色、缜密的作战?
若非李陵,以匈奴与西域诸国之间的配合程度,如何能有这样完美的表现?
只是,他做的非常隐蔽,一直在王远帅帐之中,潜藏在幕后,从不出面。
这不仅仅迷惑了他的所有对手。
更将匈奴人也都瞒在鼓里包括他的内战对手们,那些单于们,至今都还以为,李陵依然在私渠比海,图谋着明年开春后的进攻,图谋着与卫律的部队汇合。
“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圮地无舍,衢地交合,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李陵捧着一卷竹简,在油灯下细细的诵读者、揣摩着,良久叹道:“呜呼,张子重,真名将也,果英雄哉!这《孙子三十六章》真真让我大开眼界!”
“尤其是这一句‘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实乃至理名言,为将统兵者,若能知此,岂有不胜之理?!”
他说着,就将手里的书简,交给身旁的王远,道:“贤弟,你要多看看这书!”
“诺!”王远郑重的接过书简,拜道:“主公,您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呵呵……”李陵笑了起来:“夫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也,为求生求存,必得不择手段!”
“吾如是,贵山城中大宛人如是,乌孙人如是,那月氏人亦如是!”
“而吾,如今则正欲以贵山为饵,钓那乌孙、月氏之主力!”
“你可知……”李陵笑着对王远道:“若在平时,想要找到一个能聚集乌孙、月氏以及其他一切潜在的内部与外部敌人的机会有多难得吗?”
李陵站起来,走到王远身边,道:“这场战争,我在一开始就知道,仅仅打败、消灭大宛人是不够的!”
“甚至哪怕是打败、消灭乌孙人、月氏人、康居人也不够!”
“他们都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汉朝,是在居延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出兵的那位鹰杨将军!”
“幸好……”李陵感慨道:“或许是因为财政,或许是因为内政,那位鹰杨将军迄今未能下定决心……所以,我们还有机会,在他下定决心,干涉大宛战争前,结束这场战争!”
“以无可置疑的方式,断绝其干涉战争的可能性!”
“而欲如此,我们就必须,不仅仅打败和消灭大宛人的反抗,更要彻底的击败乌孙人、康居人、月氏人,甚至我们内部的某些人的抵抗,将他们的军队……”李陵伸出手,抽出自己的佩剑:“全部消灭!”
“这是唯一能让我军避免与汉交战的办法!”
王远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知道,李陵说的是正确的。
目前,西域匈奴,甚至哪怕是整个匈奴加起来,也不是汉朝那位鹰杨将军的对手!
这可不是王远自甘堕落,而是事实!
现在,匈奴分裂严重,漠北直接出现了四方势力大乱斗。
而西域,匈奴也丢了整个天山北麓与白龙堆等要地,有生力量又被牵制分散。
错非是大宛人脑袋坏掉了,开罪汉朝,让匈奴抓到了机会。
王远知道,他与李陵以及整个西域匈奴唯一的下场,恐怕就是被汉人和他们的对手、敌人困死、饿死、穷死在西域。
而大宛战争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吃大宛人的血肉,而活自身之筋骨。
可惜,哪怕如此,他们也必须小心谨慎。
不止要在战场上战胜敌人,更必须防止汉朝人找到借口,介入战争,从而使得所有的一切付之东流水!
可是,汉朝人又怎么不介入呢?
以汉人的精明,他们必然会选择在某一个时机,加入战争。
这一点,在当日汉人遣使而来时,王远就明白了。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李陵何以笃定乌孙人和康居人、月氏人一定会来救贵山城呢?
万一他们不来呢?
想到这里,王远就忍不住将这个疑问问了出来。
李陵听完,笑了起来:“他们若不来,也没有问题……”
“我们就可以安安静静的吃下贵山城这顿大餐!”李陵舔了舔嘴唇,道:“如今贵山城中,少说有十万之众,兼得大宛数百年积蓄之财富,得此人丁、财富,吾等大志,何愁不兴?!”
王远听着,懵懵懂懂的点头,躬身道:“主公英明!主公神武!”
若李陵能为匈奴之主,那么,他少说也能成为未来匈奴的顶级大贵族!
说不定可以南面而立,称孤道寡,在这远方异域,建立自己的国家与宗庙!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节 猎人与猎物(2)
延和三年秋九月十五,贵山城西北八十里。
经过长达十余日的行军后,乌孙骑兵的先锋终于抵达此地,然后按照命令,在山峡之中隐蔽起来,接应后续兵马。
十六,乌孙昆莫翁归靡亲将其本部抵达。
十七日,康居骑兵数千,在副王屠郅的率领下抵达。
十八、十九,乌孙骑兵主力陆续抵达。
至此,乌孙人在贵山城西北组成了一支拥有至少两万可战骑兵的突击集群。
翁归靡豪情万丈,于是亲自登上山峦,眺望远方的贵山城。
视线之外,山峦的远方,贵山城的轮廓隐隐约约,若隐若现。
眺望着那远方的雄城,翁归靡回头问曾经去过贵山城的原安糜:“格里当,你来说说,这贵山城有何特点?”
“昆莫……”原安糜道:“以臣之见,贵山城在雄壮与规模上,当不下汉之坚城大都!”
他想起了数年前,自己曾以汉天子使者的身份,抵达贵山城时的见闻。
那是一座庞大而坚固的城市,且城市构造,有别于汉城、西域城邦,更与大宛本国的其他要塞,有着明显的差异。
其中,最明显,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那座雄城独特的防御系统!
“贵山城城高数丈,城周足有二三十里,其城墙以青石筑成,厚而坚固,城墙内侧,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列以弓手、步卒,而在下层则开其城墙孔洞,装有类似汉人弩车一类的武器……以匈奴人之能,怕是轻易难以攻下!”原安糜感慨万分的说道:“故而,当年汉贰师将军亲帅汉军精锐数万,围攻数月而不能下!”
“若我是大宛守军,一定不会让匈奴人知道,我在城墙下层,还有射击孔,可以发射重型弩箭的事情!”
翁归靡听着点点头,道:“难怪当年宛王蝉封敢夸口,哪怕贵山守军仅有一万,也能在十万敌军围攻下支撑一年!这确实有些门道!”
“既然,贵山城坚固,那我们不妨再等等,等马力恢复,精力充足,时机成熟,再与匈奴人论高低!”
“您的意志!”原安糜深深鞠躬。
“派出瓯脱骑士吧!”翁归靡下令道:“清扫我军附近三十里,一定不能让匈奴人发现我军抵达的事情!”
“您的意志!”原安糜领命而去。
……………………………………
贵山城中,如今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巨大变化。
在数日前,有人悄悄的趁着夜色,将有援军的消息,投递进城中后。
对宛王银蔡忍无可忍的大宛贵族们,发动了政变,杀进王宫之中,毫不费力的废黜了银蔡,并将其软禁起来。
然后,这些大宛贵族们拥立已故的宛王蝉封之子纤寡为摄政官,同时遥尊远在汉朝长安的质子素银为王。
做完这个事情后,本来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大宛贵族们,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振作了起来。
他们在其副王牵祭的指挥下,重整了守城力量。
面对匈奴人日益紧迫的攻城态势,牵祭直接使出了举世无敌的金弹神功!
他宣布凡是愿意上城防御的人,每人每天可以拿到三镑小麦与一镑马肉;所有正规军的军饷,全部翻番,同时他还宣布,任何人,无论是谁,只要能杀死一个敌人,那么就可以到他这里领取一个金币的奖赏!
为了取信于人,这位副王直接将银蔡藏在王宫里的金库搬了出来。
大宛王国数百年来积攒的财富,堆磊如山,数十万枚金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立刻振奋了守军,刺激了士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于是,就连奴隶也纷纷开始主动报名,愿意参与防御。
整个城市,无论男女老幼都动员起来,参与到各种战争活动之中。
而贵族们,则不遗余力的向每一个居民宣传着城外敌人的恐怖与贪婪、残忍与暴虐。
使得城中居民都确信了一旦敌人入城,那么所有人,包括奴隶、平民、商人,都将无一幸免!
当然,为了给人们希望,贵族们同时保证,援军已至,只要坚持几天,就能解围。
在这个情况下,贵山城中低落的士气,迅速提升。
整个城市的防御系统,更是立刻高效运作起来。
于是,在当天就给了来势汹汹,欲要登城的疏勒军队一个迎头痛击!
疏勒人在贵山城下,至少丢下一千具尸体,仓皇撤退。
这创造了自围城以来,匈奴攻城部队最大的一次损失!
而李陵,亲眼目睹了疏勒军队败亡的整个过程。
“宛之先,果有遗泽于其子孙也!”李陵看着那忽然在城墙中上部张开的孔洞,以及从其中激射而出,射程多达两百步的重型弩箭,忍不住感慨道:“疏勒人败的不冤!”
“左大将!”李陵对身旁的王远吩咐:“汝去亲自犒赏疏勒人,告诉疏勒王,此番他们立大功了!”
能用疏勒人的生命,换到大宛人的这张底牌,对李陵而言,无疑是超值的。
这样,他的本部精锐就有了防备,不会轻易的落入对方重型弩箭的射程。
“另外……”李陵又道:“告诉车都尉,给我继续轰击!”
“诺!”王远领命而去。
李陵则转过身,将视线投向远方。
“瓯脱骑兵派了多少出去了?”李陵问道。
“回禀主公,末将按照您的命令,在西北、西南、东南三个方向,各派出了三百最有经验的瓯脱骑士,命他们沿着药杀水与山脉,向各自方向搜索两百里,一有情况立刻回报!”一个中年将官道:“只是,暂时还未得到回报……”
李陵点点头,想了想,问道:“到现在为止,可有瓯脱骑士未按照正常频率回报情报?!”
匈奴人乃是马背上的民族,本就非常重视搜索区域、侦测敌情,建立警戒线。
早在百年前的冒顿时代,匈奴就在王庭立瓯脱王,以孪氏出任,专责搜索、警戒、驱逐之任务。
等到赵信、卫律、李陵等先后降匈奴,他们又带来了汉家先进的斥候骑兵建设制度与搜索、回报制度。
其瓯脱骑兵(斥候)的搜索范围与搜索、侦测、隐蔽能力大增!
毕竟,这是事关生死的头等大事!
在过去数十年的战争中,匈奴人唯一能与汉军相提并论的兵种,就是其瓯脱骑士。
每一次的汉匈会战,都是这些匈奴精锐,用生命来侦查汉军的进军路线与速度,从而给其主力提供了足够的预警时间。
可惜的是,如今匈奴分裂,依赖于王庭存在的瓯脱骑兵们四散。
李陵手里,只有不过数百名精锐瓯脱骑士,其余都是些训练与经验不足的新手,未必靠得住。
所以,李陵不得不时刻关注各种细节,以确定瓯脱骑兵的搜索网没有遗漏的死角或被忽视的至关重要的消息。
“主公……”那中年将官想了想,道:“西南方向似乎有十几位瓯脱骑士已经有两天没有传回消息了……”
“为什么不早说?!”李陵闻言,立刻打断对方的话,问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失去了消息?按照原定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在那个地方?”
后者闻言,唯唯诺诺的道:“臣……臣……起初以为他们只是迷路,很快就能回来的……哪成想两天了都没有传回消息……”
“不要解释了!”李陵看向西南方向,忽然道:“你马上亲自带人,沿着这些瓯脱骑兵失踪的方向搜索,早召集其他在这个方向的瓯脱骑兵,向药杀水的西南与乌孙交界的草原搜索过去,若是发现大量马蹄印,则不用再前进,立刻回来告诉我!”
在李陵看来,乌孙人的干预与撕破脸,不是可能,而是必然的结果!
他在私渠比海的几个月中,仔细思量过、考虑过了。
所以他知道,那位在居延的鹰杨将军的战略,用一个成语来概括,便是借刀杀人!
所以,匈奴内战各方都能看到汉人的影子。
特别是他这边,汉朝边塞各地,为了让他和漠北各部打的更惨烈一些,连过去根本不卖的兵甲,现在也敞开供应只要给足价钱,汉朝人没有不卖的。
而在漠北,其他三位单于,相信也是差不多,得到了汉人相应的支持。
对那位来说,匈奴人死的越多越好!
而偏偏各方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只能任由其揉捏、操纵。
而在西域地区,其更是打算借乌孙与他之手,来杀忤逆他的大宛。
现在,恐怕又反过来,欲借乌孙以及其他势力,来杀他的匈奴。
让李陵恐惧的是所有有关各方,身在局中,都是身不由己,只能被迫按照其意图来行事不愿意走他安排的方向都不行!
就拿那乌孙来说吧。
李陵能猜到,乌孙君臣的想法,也明白他们内心的恐惧匈奴若灭大宛,下一个对象必是乌孙。
因为,他要打内战,要角逐单于之位,更要为他的势力争取更大更多的战略腾挪空间。
而南边是庞大而强盛的汉朝,西则是高耸险峻的葱岭。
唯一能有效扩张的方向,就是大宛与乌孙。
大宛既亡,乌孙就不能避免。
唇亡齿寒的道理,乌孙人是知道的。
而反过来,对乌孙而言,全吞大宛,便可以在西域地区获得一个绝佳的战略位置,进可以角逐西域,问鼎于天山,退可以坐拥丝绸之利,以大宛之肥沃土地与城市,只要休养生息,以待时变,迟早可以君临天下。
而这个道理,李陵明白,他的大臣贵族们也明白。
所以必不可能让乌孙人得到这个机会!
哪怕是死,也会阻止和挫败乌孙的这个企图他们可不想,在未来在汉朝之外,还要面对一个强大、咄咄逼人的乌孙帝国!
这个世界,有两个强权已经够麻烦了。
容不下第三国崛起来搅乱局势!
哪怕现在的匈奴帝国,实际上已经因为内战而分崩离析,但帝国的自觉,还是让李陵与他的大臣们不由自主的维护自身的地位,不惜代价想方设法的打压后起之秀。
所以,匈奴与乌孙的盟约在一开始签订,就是为了有机会撕毁的。
双方高层只要不笨,都会有这个觉悟。
这就像两头潜伏在灌木丛之中的饥饿难耐的虎豹,他们都发现了对方,都看到了对方,都有要吃对方的血肉的想法。
这怎么可能不打起来呢?
“古者,晏子二桃杀三士,初读史,吾还不以为然,如今才知,此乃用兵之道的至高之理,因势利导,使敌自斗,从而坐收渔翁之利!”
“便是被人发觉,被人知晓,也无所谓……盖这便是人性!”李陵悠悠念着这些话,心里面只觉得毛骨悚然:“其人未见,只在万里之外,便可搅动风云……若其出手……恐怕必是一击毙命!”
想到这里,李陵猛然的回头,看向在自己身后的诸将,下令道:“传我命令,立刻集合坚昆、焉奢、危须三万骑!”
他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必须要冒些风险了。
若是坐着不动,等于被那位在万里之外,牵着鼻子走。
等到他准备就绪,出手之时,恐怕便是神仙下凡也难救时局!
李陵知道,自己不能再和当年在浚稽山中时一般,不敢冒险,不敢赌博,最终被匈奴大军团团合围,插翅难飞。
现在,他必须赌!
赌乌孙人已经到来,并且就在那些瓯脱骑兵失踪的地方。
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刻发起攻击!
打乱、打散乌孙人的部署与兵力,然后将他们消灭在这苍茫的草原与河流之间。
反正,大不了不过是浪费一些马力与粮草。
而若赌对了!
这大宛战争就能迅速结束,届时,木已成舟,大局已定,汉朝人即使强行干涉,也难以奈何。
大不了,送些钱财,拿些奴婢,堵住他们的嘴。
能以钱财、奴婢解决问题,那是再好不过的!
这样想着,李陵就翻身上马,再顾不得隐蔽与保密了,他直接打出自己的旗帜与名号,带着部将们向着匈奴大营而去。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节 猎人与猎物(3)
呜呜呜呜……
伴随着苍凉的号角声,匈奴骑兵开始集结。
坚昆、危须、焉奢,这三个当前在贵山城下围攻大宛的匈奴主力万骑,开始在城外荒野列阵。
这立刻引起了大宛守军的警惕。
“这些野蛮人打算做什么?”
“他们想用骑兵攻城吗?!”
“疯了!”
哪怕是牵祭,也出现在了城头,紧紧的盯着匈奴大营外的情况。
大约一个时辰后,随着一声沉闷的鼓响,三支匈奴骑兵,列着长队,向着远方而去。
其所向之地,正是贵山城的西南,沩水的西岸地区。
“糟糕!”牵祭立刻大叫起来:“这些野蛮人是去阻截援军的!”
贵山城被围已经有差不多半个多月了,这半个多月来,贵山城断绝了几乎所有外部联系。
内部的水与粮食,也渐渐稀缺。
当前,贵山城中的人口,几近十万之多。
但国库存粮却不过七十万塔兰同小麦(希腊重量单位,一塔兰同约合三十公斤左右)以及三十万塔兰同奶酪、肉干与干果罢了。
根本撑不了多久!
所以,牵祭几乎是立刻就知道,必须派兵出城,去牵制匈奴人的行动,给援军争取时间。
哪怕实际上,这样做根本没有效果。
却也不能不做!
于是,贵山城守军咬紧牙关,东拼西凑,从奴隶、罪犯与平民之中,挑选了两千多人,作为敢死队。
发给他们武器与盾牌,同时给了这些人每人十枚金币、一塔兰同小麦作为安家费。
在黄金与粮食的刺激下,这些人拿着武器,将金币与粮食交给自己的家人,然后以必死之心,踏出城门。
大宛人的动静,自是瞒不过李陵。
但他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没有半分想要回头看看的意思。
“宛人羸弱,不足为惧!”他告诉来报信的部将:“正好叫疏勒人与莎车人练练兵,为以后做打算!”
如今这局势,李陵已经明白,他的西匈奴已回不到过去那种一呼百应,凌驾于西域诸国之上,怄气指使,为所欲为的时代了。
因,他的匈奴部的力量,已无法对整个西域形成碾压,必须换一种统治方式,从过去的威伏诸国,变为重点扶持,让几个比较听话的大国去各自统治、压制一部分国家。
将他们绑上自己的战车,一起面对未来的种种。
这也是匈奴人或者说引弓之民在面对困境或者需要扩张时的速成策略。
敌人太厉害打不过怎么办?
先猥琐发育,尽可能的吸纳人丁。
将其他部族,吸纳进自己的部族/势力之中。
这样一夜之间,人口就能膨胀起来。
只是,这种策略尚是第一次用于非游牧的引弓之民,效果如何暂时未知。
然而,李陵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哪怕这可能会最终毒死自己,也好过马上渴死!
于是,随着李陵的命令疏勒王与莎车王立刻摩拳擦掌,调兵遣将,准备应对来袭的大宛军队。
而李陵则率军,一路向西,一往无前。
…………………………
药杀水以西,草原与丘陵交界之处。
乌孙人已经在此,建立了延绵数十里的营帐。
足足三千多顶穹庐,依次排列。
数万匹战马与十余万头牲畜,徜徉于河流、溪谷间的水草地中。
而在乌孙营地的后方,千余顶圆顶帐篷依次列开。
穿着褐衣,戴着一顶小毡帽,褐色瞳孔的康居人,聚集在篝火堆之旁,对着那熊熊燃烧的篝火顶礼膜拜。
而在军营深处,一位位穿着丝绸衣的康居贵族们,则围绕着一位浑身散发香气,看上去富态亲切的僧侣,认真的听着他的讲经。
乌孙翕候原安糜走在这营地中,亲眼见着这些康居盟友的日常生活。
“这康居上下的分裂,竟到了这种地步?”他心中暗想:“恐怕,这些人未必靠得住啊……”
乌孙与康居也算是冤家了。
自十余年前汉伐大宛开始,乌孙就与康居不可避免的碰撞了起来。
乌孙骑兵更是常常去康居打草谷,抓些奴隶,抢些牲畜回来。
故而,对康居原安糜还算了解。
但,了解归了解,亲眼目睹之后原安糜才知道,康居人当年能被汉朝一支偏师杀进国境,当着其国王的面,将那大宛的郁成王抓回去处死,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这个国家的上下已经彻底割裂了。
其贵人与中下层的牧民、奴隶,就像两个部族。
他们生活方式不同、信仰不同,甚至连习俗都可能不同。
其上层贵族,已经普通改信了一种名为浮屠的宗教,此教似乎推崇逆来顺受,自安其命,以待来世。
其神号曰:佛,称觉者,声称若信之,从之,便可觉悟、顿悟,知天地自然过去未来,看破俗世红尘一切功名利禄,总之玄乎的很。
原安糜也不是很难理解,但康居贵族却趋之若虞,几乎人人信奉。
但其中下层,特别是底层的牧民与奴隶们却崇信着一种叫‘拜火教’的宗教。
两者,泾渭分明,互不干涉,相互歧视。
而分裂到这种地步的康居,哪里还能有什么战斗力?
恐怕一旦开战,稍有不顺,其下面的士兵与奴隶就要一哄而散,将他们嘴里的异端丢给敌人。
可惜……
现在乌孙却不得不与这样的盟友合作,想到这里,原安糜莫名的有些心酸,有些愤恨!
“若我乌孙有汉朝的国力,何须与这等鼠辈为伍?”于是原安糜忍不住用着恶狠狠的眼神扫视着这康居大营:“待我乌孙占有大宛,则康居可亡!”
这样的康居,分裂到这个地步的国家。
原安糜相信,只要他的君主同意,仅仅是他的本部就可以灭其国!
到时候说不定,只要他打起消灭异端的旗号,康居的军队,都会倒戈!
心中正想着这些事情,前方,一个康居贵族迎面而来,走到他面前,以手抚胸道:“尊贵的乌孙翕候,我主有请!”
原安糜连忙露出一个笑脸,假笑着道:“请阁下带路……”
便在后者的引领下,走到了军营深处的一个帐篷里。
帐中阵阵爽朗的笑声不时传出,其中有一个声音特别熟悉,正是原安糜的堂兄乌孙昆莫翁归靡。
“格里当,你来的正好!”翁归靡朝着原安糜招手,对他介绍道:“正要给你介绍一下……”
“这位,就是月氏王特使,从蓝市城而来的奇柯里……”
一个身穿着一件宽大的青色素袍,头上裹着头巾,看上去三十来岁,有着鹰钩鼻与深眼窝的异族人走到原安糜面前双手合十,道:“佛会保佑您,尊敬的乌孙贵人!我是月氏特使奇柯里!”
原安糜抬起头,看着此人,有些疑惑的看向自己的君王。
翁归靡一见,顿时笑了起来,对原安糜道:“格里当,你是不知道,这位特使,还是一位佛法精湛的大觉者,我与特使相谈,甚为欢喜……”
“甚至在想,是不是乌孙百姓,也可以受佛陀教化,得佛法庇护?!”
奇柯里当即合十再拜,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我的佛法修为不及我国觉者三成……昆莫太过誉了,不过若是昆莫陛下愿意,我愿放弃世间一切,随昆莫往乌孙弘扬佛法,普照世间!”脸色更是立刻红润起来,仿佛找到了人生目的一样。
原安糜听着,满眼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乌孙,脱胎于匈奴。
但一直都想甩掉身上的匈奴标签,所以乌孙国君称为昆莫而不是单于,乌孙内部的四大部族首领称翕候而非匈奴式的王。
乌孙人甚至尝试定居农耕,灌溉浇地。
但,从匈奴带来的原始萨满教信仰,却如影随形,甩都甩不掉。
哪怕先昆莫费尽心机,生造了所谓乌鸦之神与白狼之子的传说。
然而,乌孙终究是萨满教的一分子。
当年,猎骄靡在日,甚至曾想引入汉朝的宗教,以取代乌孙的信仰。
可惜,汉人的那些宗教传说,太过深奥,乌孙人根本无法理解。
譬如什么上善若水啊,天地人三才啊,阴阳八卦乾坤风水星相啊……
乌孙人只是听着,都感觉头大,更不提理解了。
但……
原安糜真的无法理解,翁归靡邀请那位所谓的觉者去乌孙传播所谓的佛法的行为!
这叫什么事嘛?
乌孙人怎么可以去学月氏人的所谓佛法?
信昔日手下败将与死敌的信仰?
这要被汉人知道,还不得嘲笑无数年?
更是有**份与逼格,自我降咖的行为!
况且,原安糜也不觉得,那什么佛法有什么可取之处!
但翁归靡却一点都不顾及原安糜的感受,他笑着对奇柯里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大师了!”
奇柯里听着,笑的无比灿烂起来。
他虽是月氏贵族,也是一个无比虔诚的佛教徒。
他深信着佛陀的教诲,对于一切能弘扬佛法的机会,他都不愿放过,更不提,这乌孙与那东方的强大帝国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将乌孙当成一个跳板,有机会将佛光传至那东方的古老帝国中。
此事若成,功德无量量!
原安糜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忍不住了,对翁归靡道:“昆莫,还请三思,我乌孙乃是乌鸦之神所庇护,白狼之神所垂青之国,若贸然引入其他信仰,我恐神明震怒,降下灾祸,更恐百姓不解,上下离心!”
翁归靡闻言,笑道:“格里当,莫要惊慌……”
“我与大师已谈过这个话题了……”
“大师与我言,佛,包容一切,容纳所有,不禁、不斥其他信仰……”
“甚至可尊乌鸦之神为大慈大悲乌鸦菩萨,更可尊白狼之神为白狼佛,为之立庙塑像,为护法神佛……”
原安糜听到目瞪口呆,根本想不到,还能这样操作?!
但这却正是佛家的神通、法术之一。
自佛陀立教之处,佛教便是如此,容纳和接受其他异教信仰神明为本教神佛菩萨,外道护法。
当代佛经之中,甚至有希腊人、罗马人粉墨登场,打了许多酱油。
也是有赖于此,佛教不过数百年,便从身毒蔓延至中亚,最终与月氏人结合,综合巴克特里亚的希腊艺术、哲学,悄然进化、发展。
奇柯里见着原安糜的神色,立刻便在耳畔安利起佛教的种种好处。
什么因缘而生,众生平等,今生受苦,来世福报,听得原安糜心花怒放,不能自已。
他终于理解了翁归靡!
这佛法,果真是善法,乃是为他这样的统治者量身打造的信仰。
更难得的是逻辑自洽,说法繁多,名目无数。
忽悠下层奴隶与牧民,乖乖的当奴才,安安静静的做韭菜,最是合适!
于是,原安糜当即改变了态度,道:“佛法果然神妙,愿请大师,往乌孙一行!”
……………………
乌孙君臣沉迷于月氏人所带来的的精湛佛法的神奇之中时。
李陵所率的匈奴骑兵,已然全速接近。
八十余里的距离,骑兵全速行军,要不了半天。
所以,在出发两个时辰后,李陵就接到了瓯脱校尉传回的报告发现乌孙骑兵踪影!
李陵立刻心花怒放,知道自己判断对了。
当即就下令,其本部坚昆万骑做好战斗准备,同时命令危须万骑绕后,命令焉奢万骑在侧翼做掩护。
又过了半个时辰,前方瓯脱骑兵传回确认信息确认乌孙主力存在!确认乌孙昆莫王旗!确认康居骑兵存在!
预估敌军兵力约在三万至四万之间。
到这个时候,李陵反而命令部队放慢速度。
其骑兵在距离乌孙大营约四十里左右的地方完全停止行进,转而开始给马匹喂水喂粮。
同时,骑兵们开始食用随身携带的奶酪与马奶酒。
李陵很清楚,他的部队都到了这里了,他的瓯脱骑兵肯定与乌孙人的瓯脱骑兵接触上了。
所以,乌孙人必然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
而乌孙人无论是在兵力还是马力上,都远远多于他。
想要战而胜之,除了士兵的战斗素养与组织外,他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
譬如天时……
很快,就要入夜了。
李陵抬头看着天色,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黑!
他舔了舔舌头,悄然握紧拳头。
夜战,是他的坚昆万骑最擅长的。
这些白肤骑兵们,生于北海附近的冰雪国度,一年中有两三个月会出现永夜。
坚昆骑兵们,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夜视与夜战能力超绝匈奴!
第一千一百五十节 太孙驾到(1)
就在李陵率军接近了乌孙大营之时,张越已经率军回转居延。
在归途的路上,顺便定下了河西诸部改土归流,编户齐民的大体策略。
浑邪、辉渠两部一万余落,愿意定居农耕的有差不多六万人,张越将这些人重新打散,分流至敦煌、酒泉、武威、张掖四郡之中。
而余者尚有两万多人,大约两千里落,不愿农耕,依然愿意以畜牧维生。
张越也不勉强他们,便在浑邪、辉渠的旧地,划出三个县姑臧、休屠、归义。
让他们依旧在当地游牧。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准许以部落为单位活动,只能以村亭、县乡为单位游牧。
且受到汉家委派的官员管制。
而为了取信于民,建立牢固统治。
张越一方面,以奖赏、嘉勉的名义,将浑邪、辉渠两部的高阶贵族,送去长安,在另一方面则从河西四郡以及属国都尉、太仆卿下辖的牧场之中,选出了许多兽医。
然后便以这些兽医为骨干,建成这姑臧、休屠、归义三县的基层官僚系统。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好。
这些兽医们,地位其实不太高,技术也就那样。
充其量也就是些知道牲畜疾病与伤病常识,懂得用些草药处置一些简单牲畜疾病与伤病的人,甚至很多人连字都未必认得。
虽然看上去,好像很悲凉。
但问题是,在辉渠、浑邪这种游牧部族里,在过去能掌握牲畜疾病与伤病知识的全部是地位崇高的萨满祭司。
若懂得用草药,还能经常治好患病牲畜。
那就是无论去那里都会被人顶礼膜拜的大贤者。
所以,这些在汉家官僚系统里,属于最底层的官吏,俸禄都是按斗拿的卑微之人,一到姑臧、休屠、归义三县,与当地牧民一接触。
立刻就是如鱼得水,好不快活起来。
他们马上就得到了辉渠与浑邪牧民们全身心的信任与服从、感恩。
而这些本是汉家官府里底层存在的兽医们,被张越从不入流的斗食之官,直接提拔成为拥有官印的秩比之士。
甚至还有些人,因为识字懂法,善于算术,被提拔成为百石乃至两百石的官员,俸禄薪水待遇福利直接翻了好几倍。
相当于从事业单位的临时工,直接当上有编制的正科级、副科级干部。
自是干劲十足,精力充沛。
相比起浑邪、辉渠这样的游牧部族,熟羌各部的改土归流、编户齐民工作就开展的要顺遂无数倍了。
几乎是长安诏命一到,张越还未动员。
谷羌、渠羌、山羌等十余个熟羌部族,就已经主动的束发戴冠,在其首领或者长者的率领下,就地投向与他们最近的官府,请求当地官府马上派官吏去管理他们的寨子与部族,将他们的部落撤寨为村、亭、乡。
当地官府稍有迟疑,他们就堵住官衙门口,不许其县令、县尉正常上下班。
而等到当地官府派人前去接受,这些熟羌各部的首领贵族们,就兴高采烈的带上全家老小,与多年来积攒下来的财富,换上汉家贵族衣裳,得意洋洋的搬入县城、郡城之中,人人都是一副君子做派,口必称吾,言必曰子。
而更高层的人物,则已经拖家带口,以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向着长安奔去,向着他们父祖心心念念的神京,天子之都而去。
至于原本的部族?
能当汉家君子,谁愿意做夷狄,受人歧视,还要吃不饱穿不暖呢?
不止贵族们高兴,底层的人也很高兴。
他们在道路两侧敲锣打鼓,将官府派来的官吏,请入寨中,然后迫不及待的请这位官吏给他们的寨子取一个汉家村亭的名字。
待这个事情做完,他们便开始提要求了。
种子、耕牛、耕具、善农稷之官,甚至要求修水渠,请求购入水车。
不过数日之间,广袤的河西四郡之中,牧民迁徙,羌人易服,在一片风平浪静之中,河西四郡旧日的属国都尉便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
而与之相对应的是,河西四郡编户人口,增加了几近三十万。
使得本地区汉家账面上的人口数字,突破一百五十万二十八万余户!
当然,这暂时还只停留在账面上。
真正要消化掉这些新入籍的诸部人口,可不是将他们的名字登记在官府名册上这么简单。
夷狄入夏,他们现在虽然换上了汉家华服,抛弃了旧日髡头辫发的习俗,转而束发戴冠。
但……
习俗、文化、风气、传统……
这些已经根深蒂固的东西,需要时间来转变。
他们对汉家与诸夏文明的认同,也需要时间来建立。
可能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用上一代人的时间,张越才敢说,河西尽诸夏。
其实,张越本该留在姑臧附近,亲自坐镇,统筹规划所有事情。
但没办法,大宛那边的事情又起了变化。
这让他不得不将编户齐民与安抚新籍汉民的事情交给他的副手辛武灵盯着,自己轻车简从,赶回居延。
刚入居延境内,张越便又接到报告太孙殿下行巡河西,不日将亲临居延。
于是,张越不得不将精力放到准备迎接刘进巡幸的事情上面。
至于大宛?
张越便只能做到随时关注了。
好在,前方传来的情报,让他比较放心。
匈奴大军合围贵山城,以车日夜轰击,大宛人虽然很难受,但还能挺住。
而乌孙与康居大军南下,随时都可能给匈奴人来一记狠的。
正常情况下,张越感觉贵山城加上康居、乌孙人的捣乱,大宛应该能撑过今年,撑到明年开春。
唯一让他有些担忧的,则是匈奴人进步神速的攻城技术与攻城武器。
田苗报告里,多次提及了匈奴人大规模集中使用车轰击贰师城,并利用车砸开贰师城防御的事情。
这让张越不得不担心起,亚历山大帝国当年筑城时的质量问题。
毕竟,贵山城已经建城数百年了。
万一贵山城被砸开的话……他就不得不考虑在冬季进军了。
所以,张越暗中命令鹰扬旅的两个校尉部,前出楼兰,进入楼兰王国与轮台城之间待命。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节 太孙驾到(2)
刘进来的很快,这位大汉太孙,自长安启程后,经陇西进入北地,然后走回中道转入河西,大约只用了十天不到的时间就进入合黎山区域,然后只用了四天时间,便抵达了居延。
换而言之,他其实一直在赶路,也就是休息的时候,看了看沿途的风景。
延和三年秋九月二十二,刘进的车队抵达黑城塞。
张越亲自率领居延上下四百石以上官吏、校尉以上军官出城相迎。
“臣毅恭迎殿下驾临!”张越趋前一步,长身而拜,在他身后,上百名文武官员紧跟着顿首:“臣等恭迎太孙殿下!”
刘进走下马车,看着张越笑了起来:“鹰杨将军免礼……”又对其他人道:“卿等平身!”
“殿下远来,旅途劳顿,臣已在官邸备下酒宴,为殿下接风洗尘……”张越上前道:“还请殿下随臣等进城歇息!”
刘进点点头,便在张越的簇拥下,率众进入黑城塞中。
太孙殿下的到来,自是惊动了整个居延。
黑城塞内外,都挤满了前来瞻仰太孙的士民百姓。
西域胡商们,更是纷纷出动,用着各色眼神,观察着、记录着。
特别是那些,有着各方背景的胡商,更是丝毫不敢怠慢。
“汉太孙此时驾临,恐怕……”有胡商在心里暗想:“按照汉人的话来说,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恐怕,有人要遭殃倒霉喽!”
这些人久与汉家官僚打交道,如何不清楚这个庞大帝国的生态呢?
在这个国家,上峰的面子与心思,决定了下面人的行事与决心。
而为了逢迎上官,没有什么事情是下面的人不敢做的。
一些在居延来往的比较久的胡商,甚至能记得,从前贰师将军李广利在时,每有长安天子使至,那位贰师将军都要挑起一场边境摩擦,甚至发动一场战争,来向长安证明他的能力与忠心。
如今,这个国家的三号人物,未来的君主亲自驾临此地。
这居延的鹰杨将军蚩尤将军,岂能让这位殿下空手回长安?
不让他带点什么纪念品回去?
故而,胡商中与匈奴关系密切之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得赶紧跑出居延,去和匈奴人联系上,将这个噩耗报告给他们。
不止胡商们这样想,黑城塞内外的居延军民官吏,大部分都已经在心里面有念头了。
于是,一个个面红耳赤,亢奋不已。
太孙殿下亲自驾到?!
难道不该献礼吗?
那还有什么比一场大捷,更好的礼物呢?!
于是,在刘进抵达的这一刻,战争准备与动员,已经就绪。
现在开始,张越不需要再动员和号召了。
有见识有眼力的人,已经开始擦拭甲具,磨砺兵器,喂饱马匹了。
而这些人举动,又带动着其他所有人,纷纷参与进来,然后这风潮从居延,向着整个河西四郡,特别是边墙地区蔓延开来。
不过数日,居延、敦煌、酒泉、张掖等地的郡兵与民兵就已经自动进入了集结备战状态。
而野战常备军,则更是全副武装起来。
地方官府纷纷开始征集各种战争所需的物资,并将这些物资集中起来,连运输的车马与民夫也开始准备。
于是,在延和三年秋九月二十五日后,在事实上来说,河西地区已经进入战争状态。
开弓已然没有回头箭!
现在,就算张越想不打,都已经不可能了。
因为战争已经无法阻止!
河西四郡,包括居延在内,四十多个县,二十余个校尉、都尉部,数以千计的官吏、地方豪强以及刚刚编户齐民的诸部,都在没有任何指令和命令的情况下,做了战争动员与准备。
数以万计的民夫,已经接到了要求服役的命令。
数以万计武器,被下发到了郡兵与民兵手中。
数千辆马车、牛车以及鹿车,被征调了起来。
不可计数的箭矢、胶质、酱料、粗布、干粮、肉干,都已经进入了各地官仓随时准备起运。
没办法,谁叫张越刚刚才杀人立威。
一口气以渎职、贪污、枉法、谋杀等罪名,将数百名与他做对的官僚送进监狱甚至断头台。
更将两位太守一位郡尉,送回长安,享受廷尉游的高级服务。
于是,随之提拔起大量新人,发掘大批官吏填充空位。
于是,其他幸免于难者,正是惶恐不安,忐忑不已的时候。
于是,这两批人都在知道了太孙殿下驾临的消息后,自动脑补了一番‘鹰杨将军必出军’的想法,逻辑也是非常正确刘氏爱面子,喜炫耀,自高帝以来从来如此,想当初,高皇帝这种英雄都尚且要与太上皇炫耀: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而当今天子更不得了,他的一生不是在追求面子的路上,便是在炫耀的路上。
更何况鹰杨将军张子重还是太孙的近臣心腹,潜邸出身。
如今,太孙殿下驾临,鹰杨将军安能不给殿下攒些面子,好叫殿下回朝后在天子与百官面前大大长脸一番?更在天下人面前,得一个好印象?
既是如此,鹰杨将军必然会在不久后出兵西域。
而届时,谁若是办事不利甚至哪怕稍微有些懈怠,以这位将军的脾气和习惯,恐怕坏事者就得想好自己该怎么死才能以谢这位将军,才能避免牵连宗族师长了。
于是,没有人敢怠慢,也无人敢有半分迟疑。
更重要的是,这些官吏,都是些聪明人,都知道这次或许是一个大大的露脸机会,说不定要是做得好,可以搭上太孙殿下,入殿下之眼,从此飞黄腾达!
故而,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在得到消息后,马上就开始筹集物资,准备人手,制造各种车辆,平整道路,修葺桥梁。
其积极性与效率,高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李广利若在此,恐怕要跳脚骂娘他从前可从未见过河西地方官府能有这样的效率与工作态度!
自然,如此高的效率与积极性,也有坏处!
那就是,一旦战争没有发生,那么大量的人力物力,便会平白浪费。
这也就罢了,更关键的是,那些为了战争而制作的大量物资,譬如醋布、干粮、肉干、胶质、箭矢、弓弦、油料都将无人报销。
这会直接导致,整个河西的财政破产。
相关的官员、军官,将统统有罪,少不得要给长安一个交代。
所以,箭已出弦,不可追回!
而张越这些天,却一直陪着刘进,在居延塞内视察,巡视农田、渠道、河堤,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
等他发现时,地方郡县已然完成了所有程序。
哪怕他下令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他一时有些苦笑。
“卿缘何如此?”刘进发现了张越的异常,忍不住问道。
“也无他事,不过是想起了些刚刚得知的匈奴暴行,为大宛百姓悲伤……”张越叹了口气,道:“殿下,您是不知,那匈奴率兽食人,在大宛之中,做了种种暴行之事!”
于是,张越便添油加醋的将匈奴人在大宛国内的屠城、掠夺、破坏之事,向刘进做了介绍。
特别是那郁成城大屠杀,更是特意加重色彩。
刘进听的,顿时就有些愤怒,道:“孤闻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匈奴是如何做到,连妇孺婴儿都不放过的?”
然后,这位殿下便又看着张越,道:“卿为鹰杨将军,总领内外军事,缘何不加以阻止呢?”
“殿下,臣已经尽力了……”张越拜道:“遣使质问,派员监视,令匈奴有所收束,然,大宛远在数千里之外,臣就算竭尽全力,也是鞭长莫及啊!”
刘进听着,眉头微微皱起,他在长安以及路上,自是听说过一些大宛战争的情况,也知道了一些内情。
他自是明白,自己的这位大臣,绝非像其本人嘴上说的那么正义。
只是,他也早非当年的傻白甜了。
大宛人悲惨?
若在三年前,他或许会为之真情实感的泪流悲戚。
但现在嘛……
口头谴责一下匈奴人粗鄙野蛮,率兽食人就已经很不错了。
想要让这位殿下一怒而起,发兵讨之?
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已经知道,战争是烧钱的行为。
而且,想要干预匈奴,没有几万大军与十几万民兵是不可能完成的。
而这可能会花费汉家国库一到两年的财政收入。
天下农民可能会因此增加一倍的负担!
而大宛人与他和大汉帝国有什么干系呢?
一位豪侠,路见不平,慷慨解囊,襄助失地百姓,那是会被人称道的义行!
但若这位豪侠,拿出来襄助他人的钱财乃是自家父母妻子的口粮,甚至可能会因此导致自己年迈的父母饥寒交迫,幼小的儿女流离失所,善良的妻子颠沛流离。
那绝对不会有人称赞他,他只会被千夫所指,为万人唾弃!
故而,刘进只是附和着张越的说辞,道:“匈奴竟残暴至斯,实孤所不能忍者!卿当遣使再责,使匈奴不敢再行暴虐之行!”
“殿下圣明!”张越立刻就道:“只是,匈奴夷狄,未必能明白殿下的一片良苦用心,臣担心若匈奴不能明殿下仁德之意……”
听到这里,刘进已经差不多知道张越的意思与态度了。
这位英候,这位帝国的鹰杨将军,在向他要开战的授权!
只是……
刘进道:“爱卿可知,国家如今乃是多事之秋……”
“家父奉诏于雒阳,都治河事务,仅仅一载,开销二十余万万……”
治河工程,现在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引淮入汴工程在汴河与淮河两端同时开工。
仅仅是在今年冬天,就可能会动员二十万青壮参与。
太子刘据借此,成功笼络了河洛、齐楚贵族、地主、世家,收拢大批人才,更得到了无数不得意的今文、古文学派学者投效。
由之,太子势力重新成为了国家力量的一极。
这也是石德与商丘成的取死之道。
此事,刘进也是在来居延的路上才想清楚的。
他的祖父,绝不容许有人在其在世时可以威胁到他本人的地位与权力!
故而,赐死石德,杀商丘成,乃是警告太子好好治你的河,别妄图其他!
但这个事情,刘进不好明说,只好委婉的告诉张越:“此外,祖父大人,已决定在关中全面推行新丰之制,以公考取士用人,命三辅有司,修其渠道,治其水力,兴其水车,广其地,建其制,于是乃命大司农桑弘羊兼司隶校尉,以新丰农稷都尉赵过为治粟都尉,命少府公孙遗全力配合!”
“国家财政,基本都将投入此事之中!”
事实上,天子做这个事情,是被太子刘据逼得。
刘据治河,成绩斐然。
一年围鉴湖八百里,得良田十万顷,以此赐无地百姓凡数万户,江都百姓号其曰:圣太子。
于是,便兴引淮入汴之事,齐楚、河洛士人、贵族纷纷响应。
民间已经有人开始将刘据与大禹相提并论了。
这位大汉太子,由之得民心、士人拥戴。
齐楚河洛之间,几乎家家感其恩,户户得其利。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为天子的当今陛下,被倒逼着只能施恩于民,让利于民!
没办法,倘若儿子是大禹,那么作为父亲的,要不想变成鲧那样尴尬的背景板,就只能做出些成绩。
这也是现在长安政局复杂的缘故。
也是刘进出京的缘故他不想被夹在其中,也不想成为祖孙父子争斗的旋涡。
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日,在石渠阁中,太史令司马迁悄悄的塞给了他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句话: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
刘进当时沉默良久后,将这纸条放入宫灯之中焚烧,然后便直入温室殿求见天子,请求出巡河西。
这些事情,刘进不能说出口,张越自也不明白,以为刘进担心的是财政,便道:“殿下勿忧,自古王师之伐,所过之处,民皆箪食浆壶,非是说说而已……”
“若匈奴人不识好歹,王师以义伐之,必将得西域诸国义民之助,国家无须耗费太多……”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节 月氏来使
刘进沉默良久,内心有些苦闷。
他性子不喜争斗,然而生于皇室,却不得不争斗,且无法不争斗。
他正欲与张越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一骑自黑城塞方向而来。
“太孙殿下!将军!”来者正是张越的文书官方炜:“王都护遣人来知会,言是有自称月氏王之使者,持国书与天子诏扣关……”
“月氏人?”张越笑了起来,对刘进用着调侃的语气道:“殿下您看,王师尚在塞内,异域万里之远,便有投效者……”
自博望侯张骞出使月氏,已过去差不多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来,随着西域丝路的畅通,来自西亚、中亚、南亚的商人、使团,不断通过丝路来到东方,寻求与汉联络、贸易。
康居、大夏、宾、安息之名,渐渐为人所知。
然而,当初张骞出使的目的大月氏人却仿佛销声匿迹了一样。
不止不见其使,就连大月氏商人,也未有耳闻。
错非偶尔能有月氏奴婢、歌姬被胡商带来汉塞,汉家君臣几乎都要以为这个曾经的邻居已经亡国灭种,消失在远方异域的河流与山川之中。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过去三十六年,大月氏人一直不来联络,偏偏是现在来联络了?
答案只有一个匈奴西征大宛,戳到了这些丧家之犬的痛脚!
于是,便匆匆忙忙,派来使者,来到东方想找汉家接盘。
有事好朋友,无事你是谁?
月氏大和尚们真的是佛法精湛,修为深厚,让张越都忍不住毛骨悚然,生怕那位使者一见面就来一句:道友请留步……
稍稍整理一下心绪,张越看向刘进,问道:“殿下,您的意思呢?”
刘进没有多想,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者是客,何况远方来客,自当招待、欢迎!”
“殿下圣明!”张越微微欠身,于是他便转身对方炜道:“方令吏,请去信与王都护,请都护将使者送来居延!”
“诺!”
“还有什么事吗?”张越看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方炜问道。
“将军……”方炜小心翼翼的选择了措辞,道:“五原郡主薄马何带其子马恢来了……”
“嗯?”张越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现今,马主薄正带着其子马恢,在都尉官邸门口肉袒负荆……”方炜尴尬的道:“黑城塞中,围观者不在少数……”
“将军您看……”方炜小声请示。
张越一听,脸色立刻就变了,眼中更是闪过一丝杀机!
但,旋即他就冷静了下来。
“方令吏!”张越正色看着方炜,吩咐道:“汝且回去告知马主薄,便言……年轻人,没有不犯错的,但犯错后,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子既已知错,吾又岂是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之人?此事便到此为止,请主薄日后好生教导公子,勿要再犯国法便是!”
这番话,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实则却是暗藏利刃。
因此,别说方炜了,便是不知内情的刘进也察觉到了问题,问道:“张卿,那五原郡主薄之子与卿有仇怨?”
张越摇了摇头,便将马恢的事情,简单的向刘进描述了一下,然后道:“殿下,臣本以为,这马氏知臣之态度,必当严格督导,用心教育,使其子不再目无国法……”
“现在看来……”张越叹道:“臣的良苦用心,并未被其领会……“
刘进自然早非当初的小白,张越一说,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那马恢之事到今天,也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了。
马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这个太孙抵达居延时来‘负荆请罪,肉袒谢罪’。
而且,从时间上来看,卡点卡的不要太明显了!
换而言之……
他们此来,就是冲着他这个太孙来的。
负荆请罪,肉袒谢罪,都是给他这个太孙看的!
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趁着他与鹰杨将军张子重皆不在黑城塞的时候演了这么一出。
其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就是来撩拨他这个太孙的!
至少也是企图以他这个太孙为武器,要挟鹰杨将军!
而很显然,区区一个五原郡主薄,不过千石之官,是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资本,敢做这些事情的。
所以,肯定有人在这父子背后怂恿、唆使。
想到这里,刘进的脸色也变得铁青起来。
“卿常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刘进勉强按捺着怒火,道:“孤今日方知,真乃至理良言也……”
张越听着,微微鞠躬,拜道:“殿下英明!”
刘进笑了一声,问道:“那卿的意思呢?”
马家父子的行为,哪怕在刘进眼中,都已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专门挑着他这个太孙来居延的时候,忽然袭击,在官衙门口玩负荆请罪,肉袒谢罪的把戏?
这是在妄图绑架、胁迫他这个太孙。
更是明晃晃的在利用他这个太孙!
刘进脾气再好,也是绝不肯原谅这种事情的。
道理是很简单的若其得逞,往后恐怕人人都可以学其榜样,更有甚者,说不定连他身边的侍从官与近臣都不会将他这个太孙的威严放在眼中。
刘进在天子身边,学习了差不多一个月。
耳闻目濡,自是已经知道,这种事情决不能姑息!
“臣以为……”张越微微躬身道:“或许马主薄家有惯疾,父子祖孙,皆有心智迷乱之症也说不定……”
“幸好臣略通岐黄之术,望其神色,故知其疾……医者父母心,臣岂能坐视病患于眼前而不管不顾?”
刘进听着,沉思片刻,然后点点头道:“孤闻昔者战国有名医曰医扁鹊,望闻问切之术,已登峰造极,故扁鹊见蔡恒候,能知其疾!不想,卿之术亦与扁鹊伯仲之间……”
张越听着,立刻自谦道:“臣只是略通岐黄而已,不敢当殿下缪赞!”
君臣两人话语之间,轻描淡写就给那马家父子的未来下了定论父子皆有精神病,而且,这个病是家族遗传!
既然如此,那么马恢也好,马何也罢,以及整个马氏家族,都将被贴上一个标签君有神智之疾也。
诊断人英候、持节凉州刺史、鹰杨将军领居延、令居、西域内外军事张子重。
见证者与认可者大汉太孙!
想推翻这个诊断结果,并撕掉这个标签,除非张越倒台,刘进暴毙于登基之前。
不然,马家在仕途上的路便算彻底断绝了。
一个被太孙认证过,英候诊断的有精神病遗传史的家族的人,哪个敢用,哪个能用?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
谁关心?谁敢关心?!
权力就是这样,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扭曲事实,堂而皇之的将一顶顶莫须有的帽子扣给他人。
并叫其连喊冤都没有地方喊,连辩驳都没有机会!
但刘进却连丝毫怜悯之心都没有!
尽管他知道,那马氏父子十之**是被人利用了。
然而,明知道他这个太孙在此,依然敢做这样的事情,依然给别人当枪。
不是蠢,就是坏,或者又蠢又坏!
这等人不清理出去,不给一个教训。
其他人怎么看他?这天下贵族官吏如何服他?
于是,马恢父子在黑城塞之中,经历了一个过山车一样的经历。
先是,鹰杨将军亲自遣人来表示原谅,更当众表示‘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得逞之时,情况迅速急转直下。
先是,有官吏登门,告诉他们:“前者将军远见主薄父子,知尊父子有暗疾在身,本医者之心,请主薄与公子随下官往官署接受诊疗……”
马恢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强行带到了居延都尉官邸。
然后,他们被关进了官邸的一处库房内。
紧接着,他们被告知:将军已知尊父子所患者乃神智之疾也,此父子相传,祖孙相继之暗疾,其发作时神昏智乱,无有理智,所行狂悖,无可救药,只能静养以安其神,修身以安其智……
于是,马恢的五原郡主薄之职,理所当然的被罢免都是精神病了,肯定不能为官。
他们自是想反抗,自是想要辩解。
但是……
一切都是无用。
大声喧哗,乃是暗疾发作的最好证明;自称无疾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病,所以这恰恰证明了他们有病,若是承认,那就更好了为了尊父子健康着想,药不能停啊!
而欲与外界联络?却是可以。
可惜,他们写出去的所有信,都是石沉大海。
谁敢和一个被认证的‘精神病’交往、联络?
不怕被人怀疑自己也有精神病吗?
等到马恢父子被送回五原郡老家时,他们才知道,真正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当他们回到家时,曾经庞大的家族,已然分崩离析。
从宗族兄弟到下面的奴婢、家臣,人人争相与他们切割关系。
而马家三代人积累的财富与土地,更是已经化作泡影。
最终,留给马恢父子的,只有一栋小院子与百十亩土地,其妻妾子嗣,也基本散的差不多了,只剩下马恢老妻带着几个无处可去的儿女与他们相依为命。
更要命的是,他们被整个世界隔离了。
所有人,哪怕是孩童,见到他们就跑。
没有任何人愿意他们说话、交流,更不提接触、为友了。
每一个人都拿着有色眼镜看着他们。
曾经得罪的仇家,自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派来家臣、奴婢,抵近监视,他们连逃亡都成为了奢望。
而那些曾经的仇家、对头,隔三差五,就会来马恢父子家附近转悠一圈。
嘲笑、讽刺、讥笑着曾经的仇敌。
马家的遭遇,自然都被有心人看在眼中。
“太孙殿下,果然变了呢……”在马恢父子‘精神病’的消息刚刚传出去的时候,吃瓜群众们还在错愕的时候,某些人就已经知道了真相与缘故:“果决干练,已不输当今……”
“实乃明主圣君之姿也!”
“此时投效从龙,应该还来得及……”
在这些人眼中,马恢父子,只是一块试金石。
用来测试,太孙刘进值不值得投资与押注的工具罢了。
现在,结果出来了。
太孙刘进并未和传说中一样,优柔寡断,有妇人之仁。
显然,这是奇货可居!
必须赶快满仓,迟则恐怕连船票都买不到了。
但在另外一些人眼中,这个事情已经变得非常棘手了。
“赶快把所有手尾都摘干净……相关人等,都处理掉,莫要留下什么痕迹……”有人着急的吩咐着。
他们本是想看笑话的。
想让刘进在天下人面前大大的出一个丑,更让天子知道太孙是靠不住的。
虽然,这未必有用。
但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可惜,太孙刘进这次居然没有和他们印象中一样,有妇人之仁,甚至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狠准稳的将这个事情处置了下来。
既没有失去风度,授人以柄,又施展了手段,做出了惩戒,警告与震慑了所有人!还能叫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于是最初的谋算,反倒是成全了刘进,这个事情只要传入天子耳中,天子必然满意。
甚至说不定会大赞:太孙类吾,果朕贤孙也!
“从此以后,不能再和过去那般看待太孙了……”这些人悄悄的议论着:“也不可再如此轻易对其下手,以免遭祸!”
“说起来……这马家父子,还真是立了大功啊……”
“正是,正是……”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能用一个炮灰,便试探出一条死路,这无疑是炮灰的光荣!
当然,想叫他们同情甚至拉一把马家父子?那是不可能的!
猛踩一脚,才是他们会做的事情。
正坛之中,就是这样,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前一秒还勾肩搭背,兄弟相称,后一秒就可能形同陌路,甚至生死相斗。
这时,天色渐晚,有人点起油灯,烛光照亮了这些人的面庞。
张越若在此,恐怕会看到不少熟人。
譬如,卫家的卫伉、卫延年父子,他们被流放河西与楼兰,但看上去,日子过的不错。
毕竟,皇后之侄,大将军之后,谁敢不给他们面子呢?
此外,还有着几位头戴儒冠的人物,皆是当初太子据与刘进身边眼熟的儒生。
可惜,现在不管是刘据还是刘进,都不需要他们了。
故此,他们便来河西,投奔卫家父子,以图将来翻盘!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节 乌孙溃败
月氏使团来的很快,九月二十五,使者一行便在王莽派来的军队护送下,抵达黑城塞。
不过,张越只派了一个百石官吏迎接他们,并随意的将他们安置在了黑城塞中专门安置外国使团的驿馆里,打发了几个胡人奴婢去伺候,看上去没有太重视的样子。
这可急坏了月氏使者。
“这汉朝就一点都不担心,大宛灭亡吗?”作为副使的色伽罗忍不住找到正使婆苏提抱怨起来:“难道他们不知道,若叫匈奴人灭亡大宛,整个世界都将因此混乱?!”
婆苏提皱着眉头,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汉朝官吏的影子,道:“今日之果,昨日已种因……”
“三十六年前,汉使来我国,求与合击匈奴……三十六年后,我来汉朝,求与合击匈奴……”婆苏提忍不住颂了一声佛号:“一切缘法,皆为消散,诸行无常,只为涅!”
于是,他对色伽罗道:“世尊教诲,你务必要时刻牢记!”
使团众人闻言,纷纷双手合十,对婆苏提礼赞:“善哉,十二缘生,善哉,五蕴消灭!”
对于现在已经笃信佛教的月氏人而言,世间万物早已注定了轮回的循环。
今日之果,是昨日之因。
因果纠缠,所以种种五蕴之苦依附而来,唯有涅消散,方能终结这轮回的反复轮转。
所以佛陀说:已生起的被至灭,这平息的乃是安乐,于是诸行确实无常,唯一永恒的真理是缘法的生与灭。
就像现在,三十六年前,汉求月氏,三十六年后,月氏求汉。
缘法纠缠,因果缠绵,所以这是正常的,甚至是好事!
因为这样一来,一报还一报,缘法自然消灭,平安喜乐随之而生。
于是,整个使团立刻安静下来,人人都坐下来,打坐禅定,念诵经文。
一时梵唱之声,大作驿馆,引得驿馆内外侧目不已。
自然,月氏人的异常举动,很快就被人报告给了张越。
“月氏人于驿馆放声吟唱其家乡之歌?”张越闻言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些大和尚在念经呢!便吩咐道:“不必理会,只消命人盯着使团上下,不许他们私自与人接触,特别是要严防彼辈聚众……”
别的地方,张越倒不担心,怕就怕这些月氏人兴起想要在居延传教的心思。
这就不好了!
对宗教,其实张越并没有态度,就像在后世,他可以先去佛教寺庙,给佛祖上柱香,请大师解签,然后回头出门找一位道长算个卦,下山的时候,再去教堂与神父谈谈心。
本质上,一视同仁。
但问题是,作为一个光荣的前公务员,张越素来遵纪守法。
他始终记得,国家法律不容许任何形式的在公共场所的传教行为。
这些月氏人想要弘扬佛法?
可以!
请去他们的寺庙!
而汉家境内,是不存在这样的建筑的。
所以呢,大和尚们想传法,请先打报告,经过批准后,再选址出资建立寺庙,且必须承诺遵守汉律,不得宣扬与公序良俗相背离的教义,不得宣扬背离大汉主流价值观与诸夏文化的思想。
同时,还得按章纳税口赋、算赋、刍稿税、徭役,和尚也必须遵循。
总不能说,信了佛,就不用纳税服役了吧!
要知道,在大汉帝国,便是列侯、诸侯的子孙,也必须纳税服役!
……………………
当月氏使团在居延静坐梵唱之时,数千里之外,使团的另一部分在奇柯里的率领下,却在狼狈夺路狂奔。
十三天前,奇柯里还是意气风发的畅想着,在这东方建立一个地上佛国,将佛法的慈悲与大德传授给乌孙君臣百姓。
但十三天后的现在,奇柯里早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意思了。
他现在只想逃回葱岭以西的家乡,将他所目睹的事情告诉他的同胞们匈奴人太野蛮了!这些野蛮人,是阿修罗!是天魔的走卒!
“这都能打赢……”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休息的地方,奇柯里气喘吁吁的从马背上爬下来,仰趟在茂密的草丛中,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同时回忆起过去十余日的所见所闻。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闪回,让他只是想着,都是惊恐不已。
十三天前,他正与乌孙昆莫及其大臣们,畅谈佛法的种种精妙,口灿莲花,将世尊之法一一道来,听得乌孙君臣如痴如醉。
但,到得夜幕之时,一个噩耗传来发现匈奴骑兵,数量上万!
当时,乌孙人便顾不得再与他谈法论道了。
乌孙昆莫及其大将们,匆匆忙忙的回去指挥。
作为使者,奇柯里被安排在中军之中。
所以,当夜他只听到不断响起的喊杀声与轰隆隆的马蹄声如同惊雷一般自四面八方响起。
在紧张与不安中,他等到天明,方敢出账,但一出账,他便看到了如同炼狱一般的战场。
当时,在他视线之中,乌孙人的营垒,已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燃烧着的穹庐,倒卧的马尸与人的残肢断骸。
有乌孙人的,也有康居人的,更是匈奴人的。
乌孙昆莫派人来告诉他,虽然昨夜卑鄙的匈奴人不顾道义,悍然袭击身为盟友的他们。
但勇敢的乌孙战士,还是顽强的击退和挫败了阴险的匈奴人的袭击,斩首上千,自身损失微乎其微。
不过,为了避免殃及无辜,所以,乌孙准备后撤一百里,撤至药杀水的西岸,再图其他。
奇柯里当时就知道,乌孙人其实只是在挽尊罢了。
因为战场的情况与乌孙人的决定,已经告诉他乌孙遭受了惨重损失,付出了沉重代价,才勉强击退了匈奴人的攻击。
后来奇柯里才知道,当夜乌孙人损失了起码两千,康居方面战损过千,且几乎所有的防御设施都被摧毁,而匈奴人至多只有数百伤亡。
所以,乌孙昆莫猎骄靡只得放弃与匈奴野战的打算,引兵后撤至药杀水畔,一则重新组织防御,一则继续牵制匈奴,使匈奴不能全力攻打贵山城,同时派人回国,请求援军。
于是,乌孙昆莫翁归靡便命其翕候原安糜引五千骑兵殿后,掩护主力撤向药杀水西岸。
然而,匈奴人根本不给乌孙军队这个机会。
这些可怕的野蛮人的骑兵,行动迅速,来去如风。
更让乌孙人与奇柯里震惊的是这些可怕的凶残敌人,竟能在马背之上自由开弓、瞄准、射箭。
且开的是硬弓,不是那种射程不超过十步的小弓!
不止如此,匈奴骑兵还可以一手勒马,一手抽刀劈砍、追杀自己的敌人。
自撤退开始,这些野蛮人的骑兵,就如影随形,紧紧的贴着撤退的乌孙骑兵,时不时的发起一次进攻,以消耗乌苏骑兵的马力与精力。每到夜晚,就组织几次大规模夜袭,让乌孙人连觉都睡不踏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乌孙大军每天只能撤退不到二十里。
每撤退一步,都在流血。
本来,若是这样,乌孙大军也还能接受,毕竟,乌孙军队在兵力上有绝对优势!
匈奴人只能骚扰,而没有与之进行正面主力决战并战胜的可能性。
而且,乌孙骑兵,也有着能与匈奴人对射、对砍的能力。
特别是乌孙昆莫的直属万骑,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他们据说,从穿的衣甲到手中兵器,都是从东方的汉国进口的。
每当这支部队出动时,匈奴骑兵就会被驱逐到数十里外。
可是,乌孙大军之中,不止有乌孙人。
还有着一万康居骑兵!
连续三日的骚扰与试探,让匈奴人抓到了这个弱点。
于是,在第四天的拂晓时分,当乌孙哨兵与警戒者的疲惫达到极限时,匈奴主力集中在康居骑兵防御的点,发起猛烈进攻,而面对匈奴人的进攻,本就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康居人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做出来,就发生了总崩溃。
无数士兵,丢下武器,跪在匈奴人面前乞降。
而更多的康居士兵,则在恐惧之中,策马向后奔逃。
这些人成为了匈奴人最锋利、最犀利的武器!
乌孙人在急切之中,没有想到办法及时阻止这灾难的蔓延与扩散,于是,他们的防线与骑兵阵列,瞬间被溃兵冲散。
药杀水的河畔,成为了匈奴人的狂欢所。
奇柯里就是在那时,与乌孙昆莫走散,只好在使团亲兵以及部分乌孙溃兵的保护下,一路向着药杀水西岸奔逃。
但匈奴追兵,却一直紧追不舍。
没办法,奇柯里等人只能亡命奔逃。
数日的狼狈逃窜,让他们身心俱疲,心力交瘁。
慌乱之中,更是早已经忘记了方向和地理,现在,奇柯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匈奴人又离自己有多远?乌孙人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现在,只想好好的睡一觉,然后起来饱饱的吃一顿饭,再然后赶紧回去告诉自己的主人与同胞们东方,太危险了!
我们还是乖乖的留在本土,不要去送死了!
因为,在奇柯里看来,哪怕是最精锐的月氏骑兵,在那些装备精良,射术精湛,能在马背上开弓的野蛮人相比,简直就是渣渣,不过凡人的军队罢了。
而那些野蛮人,凶如修罗,恶若厉鬼,简直就是天魔外道的化身!
更让奇柯里恐惧的是如此恐怖的匈奴骑兵,却是东方那个名为汉的国家的手下败将,他们打大宛,是被汉人逼的、赶的!
这让奇柯里内心的恐惧更加浓郁。
匈奴已经如此可怕与恐怖,那个名为汉的国家,又该是何等强盛与伟大的帝国?
可惜,翕候们还觉得,自己能和汉国皇帝平起平坐呢!
真是……愚不可及!
想着这些,疲倦就袭上心头,奇柯里在草丛中睡了起来。
当他醒来时,他发现天已经黑了。
几个火把在他眼前晃悠,晃得他眼睛都有些花,他以为是自己的随从,正要呵斥,几柄带着寒光的兵器,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一个月氏贵族!”火光中,一个带着狼皮毡帽,扎着一头辫子,顶着一张匈奴人最典型的大饼脸的男子走到奇柯里面前,一把揪住他脖子:“居然出现在这里!”
“带走!”他高声说道:“送去摄政王那里,请摄政王发落!”
于是,奇柯里被人强行从地上拖起来,然后用绳子捆绑起来,接着他被人丢上一匹的马马背上,在这瞬间,奇柯里看到了这附近的情况到处都是被捆绑着强迫跪在地上的人,这些人都是跟着他一起逃到此地的随从与乌孙骑兵。
数十名匈奴人举着青铜武器,站在这些人身后。
一个匈奴贵族大声的说着:“乌孙贱奴,背弃盟约,统统该死!全部杀了!”
于是,寒光闪过,无数人头落地,鲜血喷涌而出,在火光中形成一道道血色喷泉。
奇柯里吓得魂不守舍,他不由得庆幸着自己出生贵族,不然,恐怕也是难逃一刀。
只是……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活?
于是,他只好在心中为自己祈祷起来:“世尊、佛陀、菩萨……一切觉者与神明,请你们保佑信徒,若我能平安回归,必定兴一迦南,建一浮屠,以谢佛恩!”
至于什么传法东方,弘扬佛法,建立地上佛国这种事情,他已不敢再幻想了。
在这忐忑不安之中,奇柯里在马背上颠来颠去,颠的头昏眼花,肢体松软,浑身无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模模糊糊中奇柯里感觉自己被人从马背上丢下来,然后有人拖着他一直向前走,走到了一处火光明亮的温暖之地。
接着他听到有人说:“主人,奴才抓到了一个月氏贵族,请主人发落!”
然后,一盘冷水从头浇下。
奇柯里睁开眼睛,然后,他看到了无数火光,萦绕在一个向他走来的男人身周,就像传说中的世尊一般,神圣肃穆,庄严无比!
奇柯里一个激灵,马上就跪在地上,磕头一拜用匈奴语喊道:“世尊在上,请受信男一拜!”
那男人一楞,忽然笑了起来,对左右道:“给贵客解开绳索,扶客人起来!”
……………………………………
当天亮之时,奇柯里在几个匈奴贵族的服侍下,走出了李陵的帅帐。
他现在,已经再非俘虏,而是摄政王李陵之宾客。
这让奇柯里感慨万分!
他怎么都想不到,绕了一圈,从乌孙到匈奴,他弘扬佛法,建立地上佛国的梦想,居然又有了实现的机会!
这或许有些不可思议……
但是,只要能弘扬佛法,普泽世人,便是深入地狱,又有何妨呢?!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节 太孙壮志
药杀水西岸,翁归靡终于停下了奔逃的脚步,回过头来,收拢溃兵,用了三天时间,终于将溃兵收拢起来,完成了伤亡与损失的统计。
而当这个结果被告知给翁归靡时,这位乌孙君主,几乎当场昏厥过去!
河南一战,乌孙损失惨重!
战前,他有足足两万精骑,分为四个万骑部。
但如今,却只剩下了不到一万四千人,有六千乌孙精锐被匈奴人永远的留在了药杀水南岸。
战死与失踪、被俘者,接近差不多三成!
这在冷兵器时代的骑兵战中,已经是惨到不能再惨的结果了。
要知道,骑兵对战,除非正面对冲,不然经常会出现一万人打了大半天,结果回头一看损失,不过各自战死两三百人而已。
哪怕是正面对冲,事实上,一战折损上千,对于任何一支骑兵来说,都是重大挫折!
毕竟,不是所有战争,都像汉匈战争那样惨烈,动辄就是数千上万的战损。
对乌孙人来说,一战损失六千,已经是伤筋动骨了。
因为,乌孙全国总动员,倾巢而出,也不过能凑出五六万骑兵而已。
现在一次被人干掉国家超过六分之一的青壮,不客气的说,乌孙人不修养个三五年,休想恢复元气!
更不提,这次战死的人里,有着大批翁归靡的亲信贵族。
这些人是翁归靡的统治基础,是他能够依次压制国内的支柱。
现在好了,在药杀水南岸,翁归靡丢掉了至少一百多名亲信贵族,他的统治基础,已经动摇了。
此外,战马与牲畜的损失,格外显目!
战前,翁归靡的大军有战马将近五万匹,此外还有着差不多二十万头牛羊牲畜。
而现在,他的军队只剩下不到两万匹战马。
其他的牛羊与战马,全部丢给了匈奴人。
这差不多等于乌孙人辛苦了大半年,在大宛草原上的所得,全部吐了出来。
“昆莫……”在战斗中,被匈奴人射瞎了一只眼睛,只好用布将半个头包起来的原安糜走到翁归靡身边,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翁归靡闭上眼睛,躺在塌上,长出了一口气,道:“马上派人回国,将此间之事,告知左夫人,请左夫人向汉天子求援吧!”
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事实上,乌孙人已经失去了对匈奴的威胁能力。
换而言之,现在,匈奴人已经可以毫不顾忌的集中力量攻击贵山城。
一旦贵山城陷落,那么腾出手的匈奴大军,便随时可以横扫整个乌孙占领的大宛草原,甚至可以追着乌孙骑兵,攻击火湖盆地,一旦得手,那么乌孙的老巢与腹心之地尹列水将会遭到匈奴人前后夹击,届时,乌孙人将无处可逃。
所以,哪怕再不愿,翁归靡也只能低下头来,向自己的妻子,汉朝的解忧公主求援,请这位公主殿下向汉朝的西域都护府以及汉朝的那位鹰杨将军求救,请汉朝大军立刻马上出塞,干涉战争,保全乌孙!
但原安糜却是犹豫不决,他看着自己的君主,小心翼翼的问道:“昆莫,何必非要请夫人求援?以昆莫您的名义求援,汉朝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原安糜很清楚,左夫人解忧公主求援与乌孙昆莫求援是两个性质。
前者,乃是大汉公主向他的君王与大臣提出请求,而汉人则必定会以解忧公主的名义干涉战争。
换而言之,这对汉朝来说,等若是救援属国,而非盟邦。
于是,乌孙的地位,自然而然的就会沦为汉朝属国。
从此,再也难以在汉朝人面前抬头,甚至说不定,从此以后乌孙国政会遭到来自汉朝的强有力干涉!
就不说其他的,未来昆莫翁归靡去世,本来按照传统与约定,即位的新昆莫必定是小昆莫泥靡。
然而……
左夫人解忧公主却有与翁归靡所出的嫡子元贵靡。
届时,解忧公主若不认可,非要将元贵靡扶上昆莫之位,乌孙各部该怎么办?
同意?
那就是破坏传统,更有可能引发内战。
不同意,那就等于给了汉朝皇帝一巴掌,到时候长安天子龙颜震怒,汉朝大军出塞,乌孙亡国恐怕只在旦夕之间。
即使解忧公主识大体,顾大局,尊重传统。
但是,新君泥靡面对着这位先昆莫的左夫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且,有着汉朝为奥援,元贵靡的势力与权力,必将膨胀到不可想象。
最终一定会激化矛盾,导致内战。
反之,若以翁归靡的名义,向汉人求援,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了。
毕竟,汉与乌孙,在理论上乃是盟邦。
乌孙昆莫向盟友求援,盟友伸出援手,天经地义。
最多事后给些酬劳,说些感激的话。
如此一来,虽然汉朝依旧可以靠着这次救援,插手乌孙内政,形成影响力。
但,却至少避免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解忧公主的权势不受控制的膨胀!
“这都什么时候了!”翁归靡自然知道原安糜的想法与顾忌,但他已经顾不得了,轻声道:“我又何尝不知,请左夫人求援的害处?!”
“然而……若非是左夫人亲自求援,面见汉朝鹰杨将军,督促汉军……格里当你可知道,汉人要花多久出塞呢?”翁归靡叹道:“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汉人的大军是动员不起来,然后再得用上一个多月,才能做好出征准备……届时,西域风雪漫天,道路难行……好了,汉人有借口可以搪塞了,那就至少要等到明年开春,甚至夏季,汉人才愿意出兵……”
“到那时……”翁归靡闭上眼睛:“又与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真拖到那个时候,匈奴人肯定已经攻陷贵山城,然后横扫整个大宛草原,接着拿下火湖盆地,居高临下,俯瞰尹列水与尹列河谷,而乌孙国内的牧场更将遭到匈奴人的轮番打击与摧毁。
届时,汉军就算出塞,也只能救下一个残破的乌孙。
到那个时候,乌孙哪里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与能力?
所以,翁归靡明白,与其那样还不如一开始就认怂、跪舔,保存更多力量与实力。
再说……
解忧公主大势,有什么不对吗?
在翁归靡看来,解忧公主大势,非常正确!
因为,那样的话,他的子嗣在泥靡之后继续掌权的概率将大增!
甚至,直接取代泥靡,成为乌孙昆莫!
原安糜听着,低下头来,他知道,翁归靡说的是对的。
现在的乌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而且,也只有请解忧公主亲自前往汉朝求援,并面对面的督促汉朝人出军,才有可能让汉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出兵救援。
他思虑良久,终于低下头来:“您的意志,伟大的白狼之子!”
………………………………
不知不觉,便到了九月底。
冬天的气息,开始出现在居延。
早上甚至下了一小阵冰雹,路面上的霜冻,直到太阳刺穿浓雾,也未消散。
驿馆之中,照例响起了月氏人每日的梵唱之声。
几个官吏,坐在驿馆门口,一边偷着闲,一边在围在炭炉旁,温着黄酒,吃着酱菜。
忽然,远处几辆马车驶来。
官吏们见到那些马车的样式,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太孙殿下有令,召见月氏使者!”一位身着绛衣的官员,走在马车前,对着这些官吏道:“快些去让使者准备吧,沐浴更衣……”
“诺!”官吏们立刻应了一声,连忙回去,将这个消息告知正在梵唱禅坐的月氏使团。
“世尊保佑!”色伽罗听到这个好消息,立刻双手合十,赞了一句:“汉朝终于肯见我们了!”
“未必是好事……”婆苏提却是摇了摇头:“汉朝将我们晾在这里数日,一个高级官员与贵族也没有出现,如今忽然召见,且是其太孙亲自召见……”
“这恐怕是世尊对我等的考验!”
其他人面面相觑,却又不得不承认,婆苏提说的可能是对的。
在这驿馆数日,汉人的高傲,他们亲眼所见。
在其他地方,他们这样日夜梵唱,必定能引起关注,从而有机会与当地贵族、官员搭上线。
但在这里,这汉朝的地方。
他们这样做,除了一些胡商外,没有任何汉人对他们表示好奇,便是那些看门的小吏,也毫不关心他们。
婆苏提曾经借着机会,旁敲侧击的询问过几个驿馆官吏。
结果,他得到的答案让他大吃一惊。
这些汉朝人,对他和他所尊奉、崇信的浮屠教与迦南,毫无兴趣。
按照他们的话来说是:夷狄蛮夷之教,有甚可取之处?
婆苏提自是不服,于是与之辩论起来,企图用言语与口舌,阐述无上佛法感化对方。
结果……
婆苏提被其说的头昏眼花,脑袋都胀了起来。
什么阴阳五行,乾坤八卦,上善若水,道法自然……
婆苏提虽然不懂,也不了解这些东西,但潜意识告诉他,这些东西似乎蕴藏着与他所信奉的世尊之说一般深奥的道理。
于是,他一时间哑口无言。
而那,只不过是汉朝的一个小吏,在这座汉朝塞城里,属于平平无奇的人物。
按照他的说法,汉朝比他强的,没有一百万,也有九十九万。
而他,却是月氏国中的顶级贵族,是贵霜部翕候的侄子,身体里流着高贵的血脉,在国中更是享有着盛名,不过二十多岁,便已经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迦南(早期佛教僧团的称呼)。
想想看,汉朝连底层的小吏,都对他们毫无兴趣。
过去数日,更是连理都不理他们。
如今,忽然间却被告知,汉朝的太孙,相当于月氏王世子的大人物,将亲自接见他们。
事出蹊跷,岂是无因?
“总之,我等务必牢记见机行事,不可让汉朝人有轻我月氏的想法!”婆苏提告诫着使团众人:“你们务必要知道,汉,是一个强国,且是一个有能力干涉与影响世界的强国!”
“若让汉轻我国、我教,那么,整个世界都会轻我国,轻我教,如此轻则佛法传播将受挫,重则可能引发佛难……”
众人听着,纷纷双手合十,道:“谨遵戒令!”
…………………………
居延都尉官署之中,张越站在沙盘前,俯视着刚刚更新的沙盘局势。
“匈奴人的进步,比臣想象中要快……”张越轻声呢喃着:“殿下请看,这是刚刚更新的大宛战局……”
如今,距离乌孙药杀水之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了。
半个月,足够这场大战的消息,传到居延。
尤其是,匈奴大军之中,就有着汉军的战场观察团。
所以,在昨天,相关情报就已经送到了张越手中。
刘进看着沙盘,凝神良久,问道:“卿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张越听着,微微一笑,道:“殿下莫急,还是且等乌孙的反应……”
“乌孙?”刘进不太理解。
“嗯……”张越笑道:“臣想知道,乌孙人如今是否已经认清现实了!”
这无疑是一个考核。
乌孙人若是通过了,那么,未来大汉帝国的战车上有其一席之地。
如若不然……张越就得另外找一个可塑之才,来培养与扶持了。
西域三十六国,总会有人愿意当汉家的刀,为汉军的鹰犬的!
毕竟,都是些聪明人!
这从汉匈争霸数十年,而长安大鸿胪的蛮夷邸内,满座西域列国质子就看得出来了!
“乌孙人怎样才算认清现实?”刘进问道。
“自然是……”张越轻笑着:“解忧公主殿下,亲至居延,来朝殿下,求援大汉!”
刘进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张越的意思,他自是懂得,若连这个都不懂,那么他的书就真的是白读了。
“月氏人,卿有什么打算?”刘进忽然岔开话题问道。
“嘿!”张越笑了起来:“正要与殿下言说此事……”
张越走到墙壁前,解开遮掩的幕布,将一块巨大的地图,坦露在刘进面前,然后问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年臣与赵破奴老将军所绘的《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
刘进点点头。
张越咧嘴一笑,道:“然而殿下可知,《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所绘之天下,实则不过真实天下之一角……”
“至少月氏所居,及其周围之世界,便已广阔肥沃,不下中国!”
刘进走上前去,见到在油灯照耀下,墙壁上的那副地图,密密麻麻的山川与河流,数不清的王国与城邦。
而汉与月氏的控制区域,竟相差无几。
刘进看着,只觉得心脏砰砰砰的跳动着。
作为太孙,作为帝国的未来统治者,他和所有君王一样,有着一颗征服者的心。
只不过,与其他征服者相比,这位大汉太孙殿下,隐藏的更深,有着一张名为仁义宽厚的面具。
然而,事实上,诗书之中,以仁厚宽大闻名的先王贤臣们,无一不是赫赫有名的征服者!
易云: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其匪丑,无咎!
诗云: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于是,对诸夏文明而言,在实际上不存在不想扩张的君王、统治者。
嘴上说着‘仁义宽厚’‘以和为贵’的人,实则只是因为实力做不到的挽尊罢了。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穷则共同开发,达则自古以来。
就像刘进,当他看到那墙壁上的广阔世界。
胸中自然而然的生起了豪迈之情!
于是,这位太孙殿下,审视着这广阔世界,终于忍不住叹道:“呜呼!四海八荒,竟还有如此之多的邦国,未能明晓圣人教诲,先王之道,不能知仁义礼信之教,何其悲哉!”
“孤为高帝子孙,承太宗遗泽,受先帝之教,蒙皇祖父之训,安能蝇营狗苟,坐视这万民陷于水火?”
张越听着,微笑起来。
因为他知道,刘进的这些话,其实总结起来就是真的好想开门去给这些国家送去先王的谆谆教诲与先贤们的智慧之道啊!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节 伏笔
婆苏提在一个汉朝官吏的引领下,穿过层层叠叠的门槛与走廊,终于步入了一个光明敞亮的房间中。
一位身着绛衣,戴着冠冕,将眼睛藏在琉珠之后的汉朝贵族,端坐于上首。
他看上去无比年轻,但在其身后,如雕塑一样穿着甲胄,拿着巨大的兵器,一动不动的静默着的武士们,告诉婆苏提这个年轻人是他脚下这片土地的主人,这个强大帝国未来的君王!
于是,婆苏提深吸一口气,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份写在羊皮上的国书,趋前一步,以右手抚胸,为了方便沟通,他选择自己在出使前匆忙学会的匈奴语道:“奉伟大的万王之王,万城之母的主人,巴克特里亚、宾与沩水的庇护者,受佛所赐福之救世主,尊贵的月氏国王之命,使者婆苏提向您致敬,尊贵的汉国太孙殿下!”
说着,他便将手中的国书捧在手上,就要呈递。
但是,这个举动却被人直接制止了!
那是一个身穿着汉朝将军甲胄,腰配宝剑,看上去有些好看的年轻将军。
“万王之王?救世主?!”张越自是懂匈奴话的,在这河西一年,他不止学会了匈奴语,还连带着学会了讲和听塞人语、疏勒语等多门西域常用语言,听着这月氏使者吹牛逼,他自是坐不住!于是直接站出来打断了使者递交国书的程序。
“众所周知,天下公认……”张越面向刘进,深深一拜:“全世界,只有一位至尊,全天下只能容许一人作威作福,嘉恩救民!”
“那便是吾皇万岁!”张越面朝长安方向,深深叩首,然后对刘进道:“殿下,月氏王僭号失据,目无天子,臣请诛之!”
张越话音刚落,这房中四周矗立的汉军将士便人人拔剑向前,刀光剑影,转瞬便架到了整个月氏使团的所有人身上。
月氏使团上下,都被吓坏了。
他们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从前他们和安息、康居、宾、奄蔡等国往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万王之王也好,救世主也罢,谁没有把这个头衔往自己脑袋上搁呢?
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怎么到汉朝就不行了?
非要将这些头衔以及近义词、相关词全部列为禁词,只准你们的君主使用?!
这也未免太霸道了吧!
安息人都不敢这么脸大!
哪怕,使团众人自认为自己平素佛法修为精深,现在也都想要化为怒目金刚了。
唯有婆苏提还能保持冷静与理智,他在刀剑面前,很平静的双手合十,看向了那位端坐在上首的汉国太孙。
他知道,汉国只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
这种事情他见多了,宾、奄蔡、康居的使者到月氏,他们受到的待遇也是一样的。
但,只要没有真的撕破脸,不管怎样使团的安全是能得到绝对保证的。
更何况……
他怀中还有着当年汉使送给月氏的汉朝皇帝国书在身。
果不其然,婆苏提很快就听到了那位汉朝太孙开口道:“不教而诛是为虐!月氏远方异域之国,不知中国规矩,可以原谅!”
于是,那位汉朝将军轻轻鞠躬:“诺!”
“诺!”士兵们纷纷退后,将刀剑收起来,站回原地。
然后,婆苏提就看到那位汉朝将军,站到自己面前,轻笑着道:“既然太孙殿下以贵国不知情由而恕贵国之罪,那么,还请贵使归国后转告贵主:请自去僭号,然后遣使往长安谢罪!”
“不然!”这位将军轻声笑着:“吾就有理由认为,贵国与贵主,是在藐视我国天子,是在挑衅我国士民,意图破坏纲常伦理……”
他咧着嘴,一字一句,郑重无比的道:“勿……谓……言……之……不……预……也!”
事实上,现在的情况,不过是一场张越和刘进商量和彩排过的表演。
张越唱黑脸,刘进唱红脸。
但,目的却不是婆苏提以为的下马威。
张越还没有无聊到那个地步在外交场合都要耍威风。
真正的目的,隐藏在张越的话里月氏人从前僭号、僭越的行为,可以推给不知、无知,但从现在开始,大汉帝国已经正式告知了月氏王国及其国王:世界上只有一个天子至尊,除此之外,任何企图用文字直接或间接表达相同意思的行为,都是对大汉天子**裸的威胁与挑衅,都是对大汉帝国**裸的蔑视与挑战。
若如此,就是对大汉帝国宣战!
月氏人必将付出代价!
而月氏人是否能理解,并且听懂呢?
张越并不觉得他们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并理解他的潜台词。
毕竟,诸夏文明与以佛教与希腊哲学、文化结合后为主体的贵霜文明存在根本性的差异!
特别是,现在的大月氏诸部,拼命的在向恒河方向扩张。
而越靠近恒河,便越容易被三哥所感染。
三哥的形象是什么呢?
说得好听点,是乐观、自信、骄傲。
说的难听点,是盲目自信,无脑乐观,闭着眼睛骄傲。
张越就记得,他在穿越前的时候,经常在网络上见到有可爱的三哥问:上海为什么被称为小孟买?lac和j20相比存在那些优势?为什么说阿琼是世界上最好的坦克?
即使是这样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找嘲讽的问题下面,数不清的三哥精英们列举着种种例子,吹捧自身,贬低他人,并对其他人的回答充耳不闻,装作看不见。
而月氏人与这些可爱的三哥们相处久了,自然难免沾染上三哥们的性子。
故而,张越保证,使团回去后,说不定会吹嘘他们在汉家的种种表现,将自己先吹捧成英雄、智者。
然后顺便抹黑一把汉室,或者拿匈奴人、西域人做对比。
至于张越的警告,或许会说,或许不会说。
然而,即使说了,张越也相信,月氏贵族们也将之当成耳边风。
而这,正是张越需要的。
一旦时机成熟,这就是最好的战争借口!
月氏人和他们所占据的沩水流域,张越势在必得!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节 解忧公主(1)
国书并送到刘进面前,刘进打开一看,就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羊皮上的文字,歪歪扭扭,如同蝌蚪一般,叫人看的头皮发麻。
“使者还请解释一下……”刘进轻声问道,张越自是在旁,充当着翻译,将刘进的意思告诉婆苏提。
婆苏提听完,恭敬的一鞠躬,然后取回国书,捧在手中,对刘进抚胸一拜,犹豫了一下,才念道:“月氏王向伟大的东方主人、长城之内的主宰、丝绸的创造者,至高无上的汉国皇帝致敬:三十六年前,承蒙伟大的皇帝陛下厚爱,派遣使者来我国访问,现在,月氏王派遣使者婆苏提回访伟大的汉国,向皇帝陛下致以崇高敬意,并托使者婆苏提向皇帝陛下奉上宾的宝玉、奄蔡的玉珠、沩水的玛瑙,作为薄礼,希望皇帝陛下不要嫌弃,此外,三十六年前,皇帝陛下派遣使者来到月氏,请求与月氏建立盟约,共同打击残暴、无道的匈奴一事,月氏经过商议与思考,深深的感觉到皇帝陛下当年的眼光是何等的深远与英明,因此决定响应陛下的号召,出兵打击匈奴这个世界的毒瘤,若是皇帝陛下能够同意月氏人的请求,那么月氏上下都愿意参与这一伟大事业,并发誓除非匈奴灭亡,否则月氏的军队绝不会停下来!”
张越一边听,一边将之翻译给刘进,同时嘴角冷笑不已,满是嘲讽!
他现在终于相信了那个传说与三哥越近,越容易脑残!
这不,月氏人不就是典型吗?
摆脱,现在是你们请求大汉帝国参与战争,而不是汉家请求月氏人参与战争!
你们用词要不要这么嚣张?!
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实际上现在是月氏人在按着匈奴人爆锤,汉家想要参与到其中呢!
而且,就这样的内容,张越都感觉,恐怕是婆苏提小心谨慎的重新选择了措辞的缘故!
这种蜜汁自信,让张越不得不感慨:“难怪一代又一代的征服者,在进入印度次大陆后,都变得诡异起来了……”
仔细想想,三哥的魅力,确实是无人可敌啊!
张越就记得,在后世好像三哥那边连基友教和绿绿都被划分出了种姓……
让人不得不怀疑,三哥是不是有降职光环的被动?!
所以,区区月氏被三哥影响、同化,不足为奇!
但刘进却是微微皱眉,感觉很不舒服。
还好他定力不错,强行忍了下来。
却也没给什么好脸色,只是点点头,道:“贵主的意思,孤会转达给皇祖父!”
至于传回长安,月氏人被长安公卿士大夫嘲笑成什么样子,刘进却是不管了。
反正,这年头哗众取宠者有之,装模作样者有之,也不差一个月氏人表演小丑的戏码了。
婆苏提却是有些心急的问道:“尊敬的殿下,贵国什么时候能给答复呢?”
刘进听完张越的翻译,顿时笑了起来:“此我国内政也,贵使便不必操心了!”
心中忍不住讽刺了起来:“什么玩意?也敢指挥中国行事,也配教导中国做事?”
要不是顾忌外交礼仪,害怕在史书上留下一个不好的名声,刘进都想要逐客了。
同时,刘进忍不住想起了他所见的月氏疆域。
自沩水向东西延伸,从蓝市城向南北扩张,其疆域不下中国内郡本土之广袤。
如此广大的土地与国家,却是由月氏这等无胆无识之辈所占。
刘进为其土地上的百姓与人民,深感悲哀。
无圣人之教,礼仪尊卑之化也就罢了。
恐怕,还得受种种粗鄙之法所制,为这等小人居尊。
一念及此,刘进心中自然而然,生起了拯救其百姓、人民于水火之中的想法。
于是,他忍不住起身,看向婆苏提,道:“使者一路辛苦,孤备了些浊酒淡茶,还请使者不要嫌弃……”
于是,便让人将婆苏提一行,请入席中就坐,同时命人传来胡姬歌舞,送上酒肉茶饭。
而刘进则趁着月氏使团的注意力都被歌舞酒肉所吸引的时候,将张越叫到身边,问道“以卿观之,月氏者如何?”
“臣观月氏,如见昔年夜郎王……甚至不如夜郎王多矣!”张越轻声道:“不管如何,月氏人连我大汉虚实、内情都未了解,便遣使而来,足见其国家君臣何等无能!”
“夜郎王当年问汉使,汉与夜郎孰大?其实不过夸张而言,哗众取宠,以邀其名罢了!”
夜郎自大这个典故,其实细细掰开来研究后,你会发现,那位夜郎王其实是故意那么问的。
而且,他必然仔细研究过汉家正治生态与汉室实力,然后别出心裁,另辟蹊跷,借此出位之语,成功的博得了汉家上下关注。
然后,夜郎王成为了西南诸国之中与滇王一样,少数的受汉天子册封,拥有爵位,并且有权力入朝长安,朝觐天子的属国国王。
所以,当年的夜郎王,其实就像后世的网红们一样,不过是在利用出格的言论与行为博眼球。
他做的非常成功!
至少,在汉家君臣眼中,夜郎从那以后就成为西南诸国之中的特殊存在。
而非那些连名字都没人记得的小国。
但现在的月氏人却不是这样的。
这从国书内容就能看出来,他们甚至可能完全没有仔细对大汉帝国做过调研,就依照过去的经验,匆匆派出使团。
于是,无论是国书还是使者,统统犯了汉家的忌讳!
这在外交上,乃是大忌!
见微知著,如此重要的外交仪式,在文字、程序与准备上都出了这么大篓子。
可以想象,月氏人在其他方面,该有多么莽撞了!
讲真,那也就是在沩水,在中亚与南亚,四无强敌,遂使月氏称霸。
这要换了东亚怪物房,或者如今欧罗巴的斗兽场,月氏人能不能活过三章都是一个问题!
所以,月氏人当年被匈奴人像撵鸭子一样撵走,不是没有原因的。
刘进点点头,对张越道:“如此之主,却治数千里之土,为万乘之君,孤实为月氏百姓憾之!”
张越笑道:“或许,月氏黎庶,早已久盼有德之君,贤明之主,拯其水火,救其于危难呢!”
刘进深以为然。
……………………………………………………
乌孙王都赤谷城。
冰冷的寒风,从城外吹进来,寒意席卷了整个城市。
曾经喧哗的、狂热的情绪,都随着这寒风冷却下来。
“夫人……”刚刚从前线,昼夜不眠,疾驰而归的一个乌孙贵族,跪在了一位雍容华贵,身着着汉家仕女衣冠的贵妇身前:“昆莫请夫人立刻前往汉朝,向汉朝求救!”
说着,这贵族就重重的磕头,哭着道:“若再不快一点的话,乌孙灭亡恐怕只在旦夕!”
“发生什么事情了?”贵妇走到此人跟前,问道:“不要急,慢点说……”
这贵族磕头道:“昆莫为匈奴摄政王李陵所设计,兵败药杀水,如今匈奴已无须再提防我军,可全力攻取贵山城……”
“若贵山城失陷……”他哭着道:“匈奴必然与我乌孙开战!”
这是肯定的!
游牧民族,不似农耕民族,打仗要讲节奏,大战之后就要停一停,修整兵力,积蓄粮草。
对于引弓之民来说,只要能一直胜利下去,他们的作战节奏就不会停!
因为胜利,可以刺激战意,提高士气,甚至可以大量的使用战败方的降兵败将,以他们为前锋,继续不断作战,不断的滚雪球。
当年冒顿单于就是这样把雪球滚起来的。
不过数年时间,便东伐东胡,西逐月氏,北定丁零、高车,将数百上千部族,变成匈奴的别部、附庸、奴隶,更从这些部族中挑选勇士,使他们变成匈奴的一员。
于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游牧帝国便建立了起来。
全盛时期的匈奴,北至北海,南至长城,西达葱岭,东及白山黑水,与朝鲜接壤,单于控弦四十万,鞭笞世界。
贵妇闻言,美目微微一睁,道:“我知道了!”
她转身道:“立刻派人去请小昆莫来!”
“再命人去告知我的女官与谒者们,命他们准备好天子赐给我的印玺、符节、公主仪仗!”她张开双手,高声道:“再立刻使人先行晓瑜沿途诸国及汉塞官兵,告诉他们:吾,大汉解忧公主,请见汉英候、鹰杨将军张公讳毅阁下!”
说完这话,这位远嫁乌孙,已经十七八年的公主殿下,双手与双脚都忍不住有些因为激动而颤抖。
十八年了!
十八年了!
奉诏和亲,别离故土,别离亲人,已经过去了十八年。
她也死了一个丈夫,又忍着屈辱,改嫁给其弟。
现在……
终于,她有一个机会,能光明正大的回国。
哪怕只是回到居延的边墙下,看看那山,那水,听听那熟悉的雅语,她也心满意足!
更不提,解忧公主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
若运作得好,她所肩负的使命,说不定可以提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