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二节 疏勒会战(6)
延和三年冬十月二十二(壬午)。
疏勒王国南部,红河北岸,匈奴兵马已经在这里安营扎寨完毕。
大军延绵数十里,数不清的穹庐、大纛与旗帜,在风中飘扬着。
身材粗矮、圆脸粗鄙的匈奴人,金发碧眼白肤的疏勒、莎车、姑墨人,黑发褐目深眼的大宛人,甚至还有皮肤棕黑色,褐目鹰鼻的塞人。
数十个不同民族、王国、人种、肤色的军队,云集于此。
但秩序……
却是乱哄哄的。
整个军营内外,都是嘈杂不堪,各国之间为了争抢位置,互相矛盾重重。
要不是有匈奴人压着,他们恐怕已经打了起来。
这让李陵见着,心头不由得升起浓郁的阴霾来。
就靠着这些草鸡瓦狗,能挡得住汉军精锐一击吗?
李陵不知道!
但他的军事常识告诉他,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在于号令统一,如臂指使!
不然,再多的军队,在精锐的敌军面前,也不过是送菜罢了。
譬如,李陵无比熟悉的伊阙之战。
就是典型的大军混乱,指挥无序,为人趁机针对所招致的惨败。
二十五万大军一月尽丧,秦军东出障碍从此不复存在!
唯一让李陵心里舒服的是,瓯脱骑兵们已经用血与生命,将汉军主力的虚实探查清楚了。
此战,真的只有六千汉骑。
最多最多,再加上几千汉军从西域本地征召的民夫、各国墙头草。
但这些都只是土鸡瓦狗罢了。
开战之时,他们除了摇旗呐喊,并不会为汉军带来任何好处。
然而……
从危须、焉奢、车师等国陆陆续续传来的情报表明。
汉军并非没有后着。
在龟兹,汉军主力骑兵至少一万,已经集结于龟兹境内,磨刀霍霍,随时可能增援。
在渠犁,多个汉军河西精锐野战骑兵的旗帜,已经出现在渠犁境内。
在天山北麓脚下,更是发现了汉军的居延骑兵活动的踪迹。
这对李陵而言,不啻是一柄悬于他头顶的利剑。
是警告,也是威胁!
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若此战他稍有不智之举,那么,整戈待发于龟兹、渠犁、白龙堆之间的汉军精骑立刻就会拔营西征。
他在西域的老巢危须、焉奢、车师与天山北麓、南麓之下的富饶之地,会在汉军铁蹄之下化作乌有。
而他留守西域的兵马与势力更是会被连根拔起。
一念及此,李陵便有定计。
他唤来自己的心腹亲信王远,对其下令:“左大将,请去转告诸部贵人、骨都侯及大小王:非得我之令,匹马不得出营!”
“诺!”王远屈膝领命,然后问道:“主公,您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李陵点点头,没有说话。
事实上,在他下战书的那一刻,他就有了保存实力的想法。
而且,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
他的亲信心腹们,以及匈奴各部的贵族们,都是这样想的。
没办法,他们要面对的是那位蚩尤将军!
人的名,树的影!
汉鹰杨将军张子重张蚩尤的大名,在如今的匈奴谁不知晓?谁不忌惮?
两年前那一战,初出茅庐的张蚩尤,只以数千汉军为先锋,先于漠南尽歼丁零王卫律、姑衍王虚衍率领的匈奴精锐。
南下的匈奴万骑,除了丁零王卫律率数百残部得脱外,余者尽数为汉军所诛。
其后,这位彼时不过是个使者的汉军新贵,毅然决然,率数千汉军,领着乌恒各部,北伐王庭。
过弓卢水而济难侯山,封狼居胥山而禅姑衍山。
于是追亡逐北,如入无人之境。
以匈奴之众,在其凶威之下,竟无一合之将。
右贤王奢离被俘,母阏氏奔逃入燕然山。
自余吾水以南,狼居胥山以东,数千之地,尽为汉骑驰骋之所。
尽管彼时匈奴主力远在西域,漠北空虚。
但是,谁也不能否认,那位蚩尤用兵之狠,作战之猛!
也正是那一战,直接导致了今日匈奴的四分五裂。
如今,张蚩尤本人亲帅精锐汉骑,亲临疏勒。
随着其越来越近,有关其的传说,就在匈奴各部之中流传的越发频繁、浓厚。
对其的恐惧、害怕与忌惮,与日俱增。
到得现在,各部之中,甚至出现了光天化日之下,向蚩尤将军与兵主祈祷、祭祀的公开活动。
许多愚昧的部族骑兵,更是纷纷在穹庐之中供奉起那位蚩尤将军的神像来。
祈求大发慈悲,祈求莫要降罪。
更有甚者,甚至对神像许诺,若得蚩尤大发慈悲,得以幸免,愿每年献祭牛羊牲畜血食……
这是没有办法,也无法阻止的事情。
匈奴底层愚昧而野蛮,迷信是他们的日常,也是各部贵族得以统治和压榨他们的根基所在。
李陵眼见于此,那里还不知道,若他令这些部族出战,恐怕在战场上,那位蚩尤将军的将旗一出,这些家伙马上就要溃逃一空。
开什么玩笑?
凡人岂能对神明出手?
不怕亵渎、侮辱神明,而遭致神罚?
当然,即使没有这些事情,其实李陵也不打算派出他的本部与任何一个匈奴部族的骑兵的。
他自家事自家明白。
他这个摄政王,能统御西域,弹压内外。
所依凭的,除了威名与先贤惮的遗命外,最重要的就是他手下的骑兵。
而现在,除了屯于私渠比海的那两万骑外,他现在手下的这两万骑,便是他弹压西域,镇压诸国的最大依凭。
每少一个,他在西域的统治难度就要增加一些。
而要啃下六千精锐汉骑,即使不算其他因素,即使汉家主帅犯错,他麾下的那两万骑兵不死伤过半,是休想达到目的的。
李陵可不愿因为小事而破坏大局。
而他的大局是什么?
自是鸠占鹊巢,取孪氏而代之,然后南面而称王,执乾坤而宰社稷。
接着,进则可以与汉议和,得天子之册封,如萁子之于宗周一般,得享国运数百年,而青史有名,退则可以西征蛮荒,立社稷于万里之外。
至不济也能在长安有一个宅子,得汉安乐侯之封。
如今,李陵亲眼见到西域各国的混乱,更加坚定了保兵避战之想。
因为他发现,比起匈奴人,西域诸国对汉军的畏惧与恐惧,更甚几分!
若他派出麾下精锐,与汉军交战,一旦有所挫折,恐怕这些家伙立刻就能倒戈!
即使不倒戈,到时候在乱军之中,他们也难免崩溃。
届时,这些仆从军非但不能成为匈奴的助力,反而会变成累赘。
与其受其拖累,反倒不如在一开始,就留有后手。
以匈奴精锐为督战队,让各国仆从军去消耗汉军的精力与马力。
然后再择机而动。
使自身处于一个进可攻,退可走的有利局面。
至于诸国仆从军?
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正理!
只是,这疏勒一战,终究还是做过一场。
好在,李陵手里,还是有牌可以打。
现在的情况是,他麾下本部及别部的匈奴骑兵,他不肯出动,也不愿出动。
那是他的本钱,统治西域,弹压各国及内部的依凭。
而西域各国的仆从军们,又畏惧汉军,催促他们上阵或许可以。
但叫他们去死磕汉军,恐怕不现实。
唯有刚刚征服的大宛降军们,军心可用!
这些大宛人,刚刚经历国亡城破的打击。
无论是上层贵族,还是下层的士兵们,都想着在新主人面前好好表现,争取认同,争得一个比较好的位置毕竟,就算当狗,也是分等级的。
最受宠爱的狗,是有肉吃,甚至能得到主人的宠爱。
而最下等的狗,则只能吃其他狗的残羹。
兼之,大宛人身在匈奴大军之中,见着军容鼎盛,信心满满。
于是,不断的向李陵请战。
李陵自是从善如流,恩威并施,将这些大宛降军哄的士气高涨,恨不得为主人先驱。
而这些大宛降兵,数量足有七千。
而且,在李陵看来,他们列阵而出,还真颇有些汉家材官精锐的味道。
若以其为中坚,用西域各国兵马为辅,依靠着人数的优势,还真有可能在这疏勒境内,红河之畔,狠狠的咬下汉军的一块肉。
想到这里,李陵就忍不住有了些信心。
他看着前方预设的战场,道:“红河之畔,地方三百里之众,地势平坦,一览无遗,无伏兵之可能……”
“而汉将之书,又允诺将列堂堂之阵,以堂堂之师,按周礼而动……”
“此诚最优之地,决胜之所!”
这也是他敢来此的缘故。
若是其他战场,他还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与军心下,与汉军交锋。
早已经率着军队,丢下疏勒、大宛,在汉军抵达前,遁回天山以南,依托地利,将头缩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
没办法,汉骑精锐,侵略如火,又在当世名将统帅之下。
他这十万大军,若暴露于疏勒的平原下,汉军只消穿插、调动、侧翼迂回,简简单单的就能将他这十万大军一点一滴的敲碎。
而现在,至少,他还能有优势。
十万大军,再怎么不堪,在数量上也是碾压汉军的量级。
哪怕再不堪,以车轮战轮番上阵,也足可将汉军的马力与精力消耗殆尽,从而将其逼退。
甚至可能占到许多便宜!
……………………………………
然而,李陵的信心与好心情,在这天下午,丧失殆尽。
因为,汉军来了。
午时刚过,远方地平线上,阵阵烟尘,在天际出现。
单单只是看那烟尘,整个匈奴大营,都是寂静无声。
因为……
他们发现,这些烟尘,是有规律的。
他们是一行一行或者一排排的出现天边,然后消散于天际的。
换而言之,地面行军的敌军,他们在行军之时,也是保持着完整的队列与阵型的!
匈奴人是与汉军打了无数年交道的老手,只看这烟尘他们就知道,来的必定是汉军北军六校尉一级别的绝对精锐!
而北军六校尉,是所有匈奴人的梦魇。
这六校尉,任何一个校尉部的兵力,都不过两千,至多三千。
有的,如羽林、虎贲、期门这样的天子禁卫,甚至可能只有一千五百骑。
但是……
这些汉骑,甲具精良,训练有素,战术高超,配合默契。
一千骑足抵寻常汉骑三千!
其中披甲的玄甲骑兵,更是锐不可当,坚不可摧。
从他们出现在汉匈战场开始,他们就是汉军主帅手中的利刃,而且,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面对这样的精锐,匈奴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其锋芒!
“此乃汉军精锐,绝不可力敌!”就连西域诸国的仆从军们,也是看的心惊胆战。
尤其是那些曾经参与过汉匈大战的贵族,更是心里发毛,只觉如堕冰窟。
他们很清楚,这等汉军精锐,已经不是靠数量可以取胜的对象了。
他们披坚执锐,他们勇猛无比,他们就是传说之中的催命恶鬼。
任何敢在这样的汉骑面前拦路的西域军队,只有一个下场被撕碎!
而当这支汉骑出现在人们视线中时,所有人,包括曾经兴奋莫名,不断请战的大宛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列着完整的队形,排着整齐的队列,缓缓的从远方的视线尽头出现。
胯下的战马,高大神俊,骑在马上的骑士,魁梧而强壮。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六千精骑,整齐划一,几乎所有的骑士与他的战马,都保持着同一个节奏,他们在行进中,都如机械一样,沉默、准确、整齐。
整个世界,除了马蹄声外,半点杂音也无。
嗒嗒嗒!
嗒嗒嗒!
清脆的马蹄铁,践踏着地面的草皮,其声如雷。
当他们行至距离匈奴大营约三十里左右时,随着一声鼓响,整支大军就像雕塑一样立时停了下来。
然后,这六千汉骑,当着匈奴人和西域无数君王、牧民的面,翻身下马。
同时,在他们身后,数百辆武刚车被人驱使着上前。
然后,尾随于这些汉骑之后的西域仆从们一拥而上,将武刚车上运载的物资搬下来。
一顶顶帐篷,随之搭建起来。
汉军随之开始当着匈奴人的面,生活做饭。
就仿佛匈奴十万大军并不存在一般!
李陵看着,握紧了手中的拳头。
这世上再没有比眼前的事情,更具轻蔑,更具挑衅的事情了。
但……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南方的汉军大营深处,那面高高飘扬的鹰扬战旗。
他知道,决不能冲动。
冲动,就会入套。
若他先坏了规矩,眼前六千汉骑随时可以丢下那几千仆从。
然后,他与他的大军,就要面对六千精骑无时无刻的袭扰。
想到这里,李陵立刻下令:“传我将令,各部与各国兵马,皆不可轻举妄动,不然军法从事!”
事实上,他这道命令,完全是画蛇添足。
因为……
根本没有人有那个胆量,敢上前一步。
不止是汉军出现的威慑与阵容,深深的震撼了所有人。
更因为,在三十余里外,飘扬于空中的鹰扬战旗。
汉鹰杨将军张蚩尤!
只是看到那面战旗,匈奴人也好,西域人也罢,都只觉得口干舌燥,心绪难宁!
那里还有胆子敢挑衅?
于是,匈奴十万大军,在六千汉骑面前,竟无一人敢出战。
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汉军当着他们的面,扎起营帐,生火做饭。
直到夜幕降临之时,都是如此。
这却是让张越也松了一口气。
匈奴无胆至此,让他的许多准备与提防都做了无用功。
但这正中张越下怀!
“匈奴无胆,明日一战,我军必胜!”
小孩子都知道,三军可以无帅,匹夫不可夺志!
人无志则亡,三军无胆则败。
这是自古以来颠破不变的真理!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节 疏勒会战(7)
第二日,就是约定之日,十月癸未(二十三)。
破晓时分,整个汉军营垒,静悄悄的。
只有偶尔列队而过的哨兵以及远方影影绰绰的火光在摇曳。
但在中军大营,却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来自疏勒、莎车、且末、精绝、小宛、危须等西域十余国的三十余位贵族的使者,纷至沓来。
他们都是趁着夜色,趁着匈奴人警备的空隙,偷偷的潜行而来,被汉军放置在大营四周的斥候与哨兵发现并带回来的。
他们就是官渡之战的许攸,来向张越报信,并通报匈奴虚实的。
只是,人数有些多。
从这也能看出,如今李陵统治下的西域各国与他的统治集团的离心离德已经到了何等地步了?
若是从前,无论是且侯时代,还是狐鹿姑、先贤惮时代。
都断不会出现这样大规模的通风报信与倒戈群体。
更不可能有匈奴统治核心的危须、莎车这样的王国贵族倒戈。
这也是匈奴国际影响力与威慑力,与日俱减的标志!
曾经的匈奴,跺一跺脚,便能止西域小儿夜啼,咳嗦一声就能吓得一国上下寝食难安。
单于令下,各国没有不敢遵循的,更没有敢阳奉阴违的。
但现在,匈奴这个房子,已经满是破洞与缺口。
春江水暖鸭先知,西域各国的贵族们,已经做好了跳船的准备。
只是,汉室却还没有接收与控制西域的能力。
准确的说是,张越认为,还没有那个能力。
缺人!
不止是缺官吏,更缺移民!
尤其是后者,最是关键!
一个地方,没有官吏,可以培养,但没有百姓,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所以,张越只能等。
一方面,等待河西开发深入下一阶段,从内郡吸引来大批移民;另一方面则是寄希望于不断转化西域百姓,使他们成为汉家臣民就像现在他在龟兹、尉黎、楼兰所做的那样。
诗书为剑,礼乐为刀,移风易俗,破山伐庙。
所以,对于这些来报信的各国使者,张越都是以礼相待,并作出种种承诺。
但更进一步的要求与条件就没有了。
表现的他与汉室,好像对西域一点兴趣都没有。
唯一的目标,只有匈奴。
这让各国使者见了都是既高兴又担忧。
高兴的自然是这上国天朝,真真是胸襟宽广,真真的仁德为本啊!
担忧的却是,这汉朝若对西域没有兴趣,那么,将来匈奴败亡,岂不是乌孙入主?
那不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吗?
乌孙人可是比匈奴人还要贪婪、残暴的族群!
所以,这些人内心真是忐忑不安。
张越送走各国使者,已是黎明时分。
远方的天际,已经泛出鱼肚白。
看着使者们消失在浓雾之中的背影,他翘嘴笑了一下。
大战之前,内部异心者如此之多。
李陵此番十之**要翻车。
当然了……
张越笑着道:“或许这些人中就有李少卿的人……”
这么多人跑出来,若李陵不知道,那也太废柴了吧?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这些人里混了李陵的人。
只有这样才解释的通,为何匈奴大营像筛子一样!
…………………………
天明时分,李陵登上了红河河畔的一座小山丘。
这里是这河畔唯一的山陵。
很矮很矮的一座山,大抵不过十丈高,而且山坡相当平缓,几乎和平地没有区别。
“张子重果然是那样说的吗?”李陵看着自己身前的人影问道。
“回禀大王,确实如此!”那人跪伏在李陵面前顿首拜道。
“那就好……”李陵挥手道:“你下去吧!”
“遵命!”这人于是爬着滚下山坡,李陵却是转过身去,看着身后的众人,道:“看来,汉朝还是需要我们这把刀的!”
“告诉各部,今日之战,匹马不许出大营,随我号令行事!”
“大王,真的不努力一下吗?”有人问道:“十万大军,便是磨也该把汉家的精力磨光!”
“待汉骑疲惫,我军冲杀而出,或许能一战而建其功!”
李陵听着,讥笑起来:“十万大军?”
他扬起马鞭,指向那影影绰绰的军营:“若真有十万大军,那张子重岂敢至此?”
“眼前这诸国联军,那里还是贵山城下的联军?”
在贵山城下时,西域联军虽然号令不一,难以协调,但到底士气高昂,众志成城。
所以,大宛人的反抗与挣扎,乌孙与康居的突袭,最终都化为泡影。
那时候的联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但现在呢?
西域各国的军队,已经在大宛境内,捞足了好处。
大宛王国数百年积蓄的财富、人口,不知道有多少落入了这些人手里。
如今的联军上下,早就已经没有攻伐大宛时的志气了。
现在,又面对着威名赫赫的大汉铁骑,各国上下,甚至包括匈奴各部,现在的心思早就已经放到了怎么将抢掠而来的财富与女人带回去上。
何况,对面之人,乃是凶焰滔天的张蚩尤!
志气既泄,战心随之而去。
“你们信不信?”李陵冷笑着:“若我军上了战场,必为这些人所累!”
现在在李陵的眼里,剩下的那些西域联军,已经成为了累赘。
他们的存在,成为了他的大军最大的敌人与障碍。
作为积年老将,饱尝了挫折、胜利的人。
李陵明白,他若想在这里与汉军强行决战。
那么,结局一定会非常凄惨!
各国的仆从军,会变成汉军可以利用的工具。
而且,他可以想象得到,汉军会采取的战法。
无非是驱逐这些仆从军,将他们像牛羊一样驱赶、放牧。
到时候一旦出现溃败,乱军之中,没有弹压的精锐,十万大军会当场溃散。
伊阙之战、马陵之战的故事立刻重演。
所以,李陵对联军里的仆从军们,早已经不抱希望了。
特别是在经历了今夜的事情后,他那里还敢寄希望于这些渣渣?
若是那样,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既是如此,大王,您又何必开战?”有人不解的问道:“我军龟缩大宛,待天时一至,汉军自退,不就重围立解了?”
“愚蠢!”李陵瞪了他一眼:“若是那样,汉军恐怕不需一兵一卒,我军立溃!”
“汉占疏勒,我军十万之众就会被封锁在大宛整整数月!”
“若这十万之众皆为匈奴也就罢了,但……尔等都知道,匈奴之兵不过两万,余者大都尽为各国兵马……”
“届时……”李陵摇了摇头,剩下的事情他已经不需要说了。
十万大军为数千汉军阻隔于大宛。
到那时候,军心士气也好,各国君主也罢,恐怕都会看出匈奴的虚弱。
十万之众都不敢面对数千汉军?
那些家伙只会认定,匈奴人胆怯,汉军强悍。
从此之后,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将分崩离析。
再也没有人会畏惧匈奴,再也没有人会害怕匈奴。
大不了,城头竖起汉家旗,李陵也好,匈奴也罢,难道还敢挥师攻打?
所以,此战必打!
哪怕明知道会输,也一定要打!
一则,消耗联军的力量,借汉军之手,将匈奴未来统治的障碍这些经历过大宛战争磨砺的西域军队消耗一些。
同时,汉军杀的西域人越多,汉人与西域诸国的隔阂与仇恨也就越大。
而仇恨也是力量。
二则,此战未必会输。
只要匈奴不下场,那么一切就还有的商量!
只是,看着自己身边的那些蠢笨的匈奴贵族们,李陵摇了摇头,只好耐着性子向他们解释:“尔等也无须沮丧,此战,我等未必会输……只要我军不动,两万精锐弹压,以为督战队、底蕴,那么数万联军,轮番上阵,消耗汉人精力与马力,只要运作得好,或许可以不胜而胜!”
说到这里,李陵神秘的道:“前时,我命左大将率坚昆万骑远遁姑墨等地,散为瓯脱侦查,如今已有成效瓯脱骑兵已经查知,汉军六千,皆一人双马,仅以数百武刚车载之甲械干粮帐篷之物,其他军粮皆就地取食,以我估算,汉军目前至多有十日之粮草储备!”
“只要那张子重不疯,那么汉军在疏勒境内最多只会持续三日作战!”
“三日不胜,汉兵必撤!”
这是军事常识!
没有军粮的军队,再是精锐,也不过待宰之羔羊!
更何况,军粮储备都如此少。
那么汉军的其他军械储备呢?
其作战关键的骑弩弩箭,每人带了多少?
作为前汉军大将,李陵很清楚,在这样的急行军的军队中,一个士兵最多只会携带三十枝弩箭,两具骑弩。
再多,就会超出负荷。
就像浚稽山中,他的部队一般。
箭矢已尽,军粮以没,士兵们只能摘野果,饮溪水,砍伐树木,拆卸战车为武器。
但野果、溪水,只能果腹而不能提供体力。
树木、战车做出的武器,连伤敌都很勉强。
于是,五千勇士,尽管杀伤了数倍于己的匈奴人。
但最终,还是难免全军覆没。
现在,对面的汉骑,若打到那个地步,又能有多少作为呢?
所以,在得到了王远的情报后,李陵就明白了,对面的汉骑就和长勺之战的齐军一般。
一鼓作气,必定势如猛虎。
再而衰,其势无继。
三而竭,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所以,关键是挡住他们的第一波攻击,那势不可挡,势在必得的攻势!
然后,优势就会到他这边。
主动权与选择权,也将归他所有。
那时候,汉军想撤,还得问问他的意见。
而他,也就可以趁机获得一个与汉谈判的机会。
不论是纳贡称臣、遣子入质,甚至割地赔款,都可以让他和他的势力,获得一个珍贵的喘息机会!
一个,从容的将目前还留在私渠比海、匈河一带的两万多骑兵撤回天山北麓,撤入西域的机会。
一个将战略重心,偏转向西的机会!
经过大宛之战,李陵算是看明白了。
漠北的单于之战,既无聊又无用。
就算打赢了,登上了单于之位,一统匈奴,又有什么意义?
数万精锐,无数资源,全部被浪费在漠北那块又穷又冷,还没有什么产出的荒凉之地。
而匈奴的对手与敌人,汉军却是磨刀霍霍,以逸待劳。
与其在漠北空耗精力、浪费资源。
不如抽身向西。
那里有富饶的草原,有繁华的城市,有灿烂的文明。
数百万、上千万的人口。
数不清的黄金,流着蜂蜜与奶酪的土地。
旁的不说,一个大宛,就有数十万的人口,算是奴婢和塞人,足足百万之众。
田野庄园,阡陌连野,粮仓里稻米与粟麦,陈成相积。草场牧场,牲畜成群。
数十万奴隶,日以继夜的耕作、劳作。
葡萄酒,堆满了地窖。
乳与皮毛,不计其数。
于是,大宛人建立了宏大的城市,修建了辉煌的神殿。
他们将黄金与珠玉,美酒和香料,奉献给神明。
他们的贵族,甚至用白银为餐具,以宝石为点缀。
仅仅是一个大宛的收获,就抵得上过去匈奴在西域十数年的征缴。
而大宛,仅仅只是一个缩影。
李陵现在已经从那位他的月氏‘贵宾’口中得知了西方的详情。
在月氏五部,人们用黄金粉饰信仰的佛陀雕像,将昂贵的香料与香油,作为表明虔诚的道具。
数十万,数百万的人民,如牛羊一般勤恳的劳作,只愿有生之年能去朝拜一次佛陀。
所以,月氏人能以小族而临大国。
以五部而治万里之疆!
在月氏之西,还有数百邦国。
这些邦国,比月氏还孱弱,三百骑灭国,五百骑称王,在那里不是梦想而是现实。
李陵曾经听他的忘年之交太史令司马迁说过一句话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现在,上苍将如此之大的世界,向他敞开大门。
他若再拘泥于这漠北、西域的小小一隅,岂非是长剑空利,孤芳自赏?
故而,对李陵而言,现在这西域也好,漠北也罢。
得失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存在,他统治的延续。
无论怎样,不管如何,他都已经下定决心!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节 疏勒会战(8)
天亮了,但太阳却被厚厚的乌云所遮蔽。
北风呜咽着从红河平原上吹过。
张越握着手中的陌刀,站立在一辆武刚车上,眺望着远方的匈奴大营。
十万大军是一个什么概念?
从前张越还没有体会,但现在却确确实实的看到了。
远方,数十里外,匈奴的军队近乎无穷无尽一样,占据了整个视野。
密密麻麻,就像曾经看过的电影里的虫族一样,若是胆小一点的人,恐怕看到这个场面,心里面就已经发毛了。
与对面的匈奴军队相比,张越身后的汉军阵列就单薄的好似一片枯叶一般。
六千汉骑,分作四个阵列。
黑色的龙旗,在北风中飘扬。
战士们牵着战马,集体列队,静静的看着他们前方的主帅,驱车向前。
只有数十骑,跟在张越身后。
而在张越的正对面,上千名匈奴骑兵,簇拥着一辆战车,缓缓前行而来。
若只是从表面上看,似乎汉军已经处于绝对劣势!
但实际上,无论是张越,还是他身后的汉骑。
人人都是昂首挺胸,趾高气昂,不可一世。
反而是他对面的匈奴人。
无论是战车上的人,还是战车后的骑兵,都在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许多人甚至连手脚都有些慌乱,精神更是面临崩溃。
“我们就要见到蚩尤了吗?”紧张中,有贵族轻声呢喃:“他是不是真的和传说中一样,额生神目,有三头六臂??”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
但紧张与不安,却在所有人心里泛滥。
没办法,漠北之战,才过去一年多。
那位汉朝的鹰杨将军在战场上的英姿与无敌,依然篆刻在每一个参战的匈奴人的心底,又在口口相传中,被人夸大、放大、神化、妖魔化。
时至如今,已经没有匈奴人敢直面那位传说中的人物。
纵然,他们的人数远超对手!
但……
这恰恰证明了他们的心虚!
哪怕是李陵,此刻也感觉手心有些冒汗。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万一那张子重不讲信用,趁着致师的机会,搞一把斩首战术,那他岂不是亏大了?
所以,他不得不带上数十倍于对方的骑兵出阵。
然而事到临头,李陵才发觉,其实他的做法纯粹是画蛇添足了。
因为,李陵已经看到了那位闻名已久的南陵新贵,当世蚩尤!
只是一眼,李陵便已经说不出话来。
那人站立在战车之上,宛如神明一般!
其浑身上下,都裹着一种前所未见的甲胄。
那绝对是重甲!
重量起码数百斤!
然而那人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一般,只有一柄长到夸张的恐怖长刀,被其握持在手中。
那柄长刀是那么的巨大!
仅仅是刀柄,恐怕就有一人高了!
而刀刃长达三尺,寒光凌厉,北风呜咽着吹来。
让李陵几乎以为自己所见的乃是一头从九泉爬出来的恶鬼,是黄泉河曲之中收割生命的魔头!
这让李陵呼吸都有些迟滞。
而在他身后,一千匈奴骑兵。
皆是李陵身边的亲卫,追随他从漠北杀到西域,又从西域杀回漠北,最终来到此地的心腹。
但,现在这些身经百战,曾经残暴冷血疯狂的骑兵,却只觉得双腿战栗,寒毛倒立,甚至有想法拔腿逃跑的冲动。
“据说,汉朝的蚩尤将军,曾经一人一刀,斩碎了数百之敌……”
“听说,呼揭王的数千骑兵,就是被蚩尤将军单骑所灭……”
“传说,漠北的屠奢萨满曾对人言:蚩尤将军乃是汉朝兵主之子,生来就是要毁灭世界,鞭笞所有的魔头……”
许多人都在心底回忆起了种种传说。
那是从漠北传来的。
于是,竟有人相信,若那位战车上的蚩尤愿意,他一人一刀,就可以将现在在他面前的所有人斩尽杀绝!
…………………………
张越却是没有想太多。
他站在战车上,看着缓缓而来的匈奴骑兵以及那位和他一般站在战车上的男子。
一个他早就想见见的人李陵!
同时,在心中,张越已经在回忆着已经背好的腹稿。
致师,是一个古老的仪式!
古老到在今天,已经只留下了点点印记于史书之上。
但在曾经的诸夏战场,致师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是君子之战的标志。
逸周书说:周车三百五十乘,陈于牧野,帝辛从,武王使尚父与伯夫致师!
左传有记:楚子又使求成于晋,晋人许之,盟有日矣。楚许伯御乐伯,摄叔为右,以致晋师。
基本上大抵和三国演义里的单挑类似。
但又不同。
致师,需要展示武力,但更多的是列举敌军的不道无义之举,彰显我方王者之风。
讲真,要不是李陵提议,张越才懒得玩这种过家家一样的游戏呢!
也正是因为李陵提议,且李陵的行动与政策,符合张越与汉室的利益。
所以,他才欣然从之。
就像张越与他的部将们所言一般,今日之战,军事含义远不如正治含义。
胜败姑且放一边。
促成李陵与西域匈奴,持续进行汉化改革。
为诗书礼乐进入西域扫清障碍,扫平道路,才是关键!
很快,汉匈双方出列的兵马,就靠近到不足百步的距离。
于是,双方都极有默契的停了下来。
张越抬眼看去,就看到了李陵。
然后他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李少卿虽然叛汉,但终究还是不敢背弃天下!”
今日的李陵,穿着一身正统的汉家士人服。
博冠羽带,长袖宽袍,看上去仿佛一位长安儒雅随和之士。
但他的脸,却已被风沙与日晒所侵蚀,看上去有些黑黝黝的,好在他留着浓密的髯须,这使得他看着还不算碍眼。
这时,前方的李陵已驱车前出三步,然后面朝张越,拱手拜道:“匈奴摄政王陵,见过汉鹰杨将军张公足下!”
张越微微颔首,回礼一揖:“少卿足下,久闻大名,今日相见,却是有些遗憾!”
然后,张越抡起手中陌刀,道:“足下出生名门,老子李耳之后,乃祖李公讳广,天下名将,忠义闻名,乃父当户英雄一世,为何却背弃祖宗教训,不顾华夷,屈身夷狄之中,为匈奴鹰犬爪牙?”
“不如就地请降,献土天子,如此,父祖清名可保,而子孙富贵可期,足下更可名垂青史,为后世所念!”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节 疏勒会战(9)
“将军此言差矣!”李陵自是不肯在嘴上输阵,高声道:“我闻将军,所治《春秋》,必知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仇寇,故杜伯冤死,索命宣王,伍员受屈,乃奔于吴,今汉主为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不悯下臣,所谓独夫民贼,不外如是!书云: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将军劝吾降?降独夫?吾誓死不从!何也?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而吾奔匈奴以来,潜心改革,移风易俗,及为摄政王,乃引诗书为本,以礼仪为纲,更化夷狄于荒服之外,百世之后,青史论功,吾与将军孰重?”
张越听着,沉默半响。
他不得不承认,李陵黑的很到位。
当今天子,确实是一位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之主。
而李陵现在在西域的作为,若是持续下去,并且取得成果,那么百世之后,史书之中,他还真的能成为英雄,成为被人敬仰和膜拜的人物!
甚至,完全有资格为其单独列一世家。
就像史记之中的《吴泰伯世家》《越王勾践世家》一样。
可惜……
在如今的这个时间点,他就算吹破天去,也是无用!
因历史不仅仅是胜利者书写的。
更因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既然是当代史,那就要讲正治,讲正确。
当前的汉家正治,什么最正确?
自然是天子永远正确,错的必然是他人,假如天子有错,那么一定是这个世界错了。
更何况,李陵其实在偷换概念!
所以,沉吟片刻,张越道:“少卿足下所言,何其缪也!”
“《春秋》之义,君视臣如手足,臣报君如国士!”他说着就向长安方向拱手:“当年,足下为汉臣,世代食汉俸禄,而天子于足下更是有知遇之恩,简拔之义!错非天子,足下安能年十六为郎,年十八为侍中,年二十而率八百骑深入匈河,从此名扬天下?”
这是事实!
李陵听着,也是忍不住低下头去。
因为他明白,张越说得对!
没有那位皇帝的赏识,他什么事情,什么成就都做不出来。
他不像泰伯,自弃天下而奔夷狄,更不是伍子胥,未曾受楚王之恩。
他李陵李少卿在事实上就是那位皇帝亲手提拔、亲自培养的。
没有那位的提拔与赏识,他李陵可能至今都还只能在成纪老家种田。
就听着那位鹰杨将军责问:“陛下待足下如手足,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而足下国士之报何在?足下副将韩公延年,奋臂血战,以死报国,而足下所报便是于韩公延年捐躯之所,屈膝请降吗?”
李陵闻言,神色一黯,忍不住握紧拳头。
韩延年,是他的梦魇,也是他的痛脚!
自降匈奴以来,他最害怕的就是做梦梦见那位故人旧友,怕他的冤魂来质问自己:吾已践诺,君何时履约?黄泉之下,杜伯所居,九曲之尽头,吾在此待君履约日久矣!
“至于天下人?”张越毫不客气的继续打击着李陵:“足下可能代表天下人?”
“天下人需要足下来代表吗?谁给足下授权?谁给足下约书了?”
“况今天下,海晏河清,神州之土,祥瑞频出,自河至海,自山至南,及塞北荒服之远,夷狄蛮戎之地,万国来朝,天下归心,皆被天子之德而慕中国之风也!纵三王在世,亦自惭形愧,既五帝并起,也只能北面称臣!”
李陵听完,终不能说话。
因为对面的那位鹰杨将军所言,虽然也是在偷换概念。
但大势确实如此!
如今汉家之盛,确实如此!
当然,他也可以强词夺理,继续诡辩下去。
但那没有意义,更可能会留下隐患。
毕竟,他不想与汉军死磕,更想给自己和他的子孙留一条后路。
所以不能把事情做绝,更不能当众披露那些他知道的宫廷丑事,朝堂龌龊。
于是,他半真半假的愠怒起来,挥袖道:“将军无多言矣!今既两军列阵,终归还是要靠刀剑说话!”
他拱手道:“吾有猛士,愿请将军观之!”
于是他转过头去,吩咐了一声。
然后,匈奴骑兵方阵让出一条道路。
一位拖着一柄巨大的流星锤,身高一丈有余的巨人,穿戴着厚厚的甲衣,戴着一顶青铜胄,满脸狰狞的看向了汉军。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青铜流星锤,大声嘶吼起来。
在他的嘶吼声中,匈奴人纷纷举起手里的兵器,为其助威。
张越看着,微微一笑:“少卿在何处寻来的?”
这个巨人的身高,哪怕在后世,也足以打nba了,张越粗粗估算了一下,他应该至少有两米三,体重起码一百五十公斤以上,肌肉发达,腿脚粗壮。
这让张越想起了历史上,王莽新朝发现的一个巨人。
貌似也与此人差不多。
王莽获之,视若珍宝。
然后,被大魔导师秀哥儿一发陨石砸死在了昆阳城外。
李陵却是得意洋洋的介绍道:“此,吾于大宛所得之异人也,其乃塞人与大宛混血,生来异常,有神力,可谓天下无双!”
“愿请将军品鉴!”
这个巨人可是李陵费了好大力气才俘虏的。
单单是为了活捉他,就死了好几十个匈奴精锐。
为了降服他,更是花费了无数时间和精力。
目的就是为了能在像今天这样的场合,有一张王牌!
而那巨人,听着主人的夸赞,骄傲的疯狂挥舞起手里的流星锤,引得匈奴阵中无数人欢呼尖叫。
西域诸国的君王们,更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心里面疯狂的疑问起来:“张蚩尤能是此等神人对手吗?”
没办法,当今世界,这等高大的巨人,本就极为稀少、罕见。
特别是西域漠北,身高七尺就已经算是豪杰了,七尺三寸的汉军士兵,在他们眼中都算是巨人。
何况这种身高接近一丈,体型比奥尼尔还粗壮的巨人?
张越却只是微笑的看着那个体型壮硕无比的巨人。
如此体型,如此身高。
杀之太可惜了!
正好,他还缺一个足够显目与足够吸引人眼球的保镖。
于是,他对左右道:“且为我温酒!”
然后便跳下战车,将手里的陌刀丢到地上。
所谓致师,除了嘴炮,最重要的就是冒险。
就像鲁襄公二十四年,晋楚战于棘泽,晋侯命张骼、辅跞致楚师,这两位在致师之时‘二子在幄,坐射犬于外,既食而后食之。使御广车而行,己皆乘乘车。将及楚师,而后从之乘,皆踞转而鼓琴。近,不告而驰之。皆取胄于而胄,入垒,皆下,搏人以投,收禽挟囚……’简直就是关公温酒斩华雄的故事原版。
装x至极致,视楚军于无人,效果也是好到爆,楚康王的军队,被这两位的大胆冒险成功之举搞得士气低落,不战而溃。
而现在,张越准备做比前辈们更冒险、更大胆,同时也更有视觉冲击的事情。
只见他跳车之后,一脚蹬后,整个人像风一样的冲了出去。
速度之快,在启动瞬间就已经堪比博尔特的百米速度。
没办法,他的身体素质,又增强了!
比漠北之战时,还强了一倍有余!
假如,漠北之战的时候,他的身体素质,还可以用人类来形容。
那么现在,他就是科幻小说里经过基因改造后的超级战士!
体能、耐力、爆发力都已经几乎达到了人类这个物种所能达到的极限!
而人类的**极限有多强?
远古之时,先民中的英雄,单人就可伏虎猎象,而他们的对手,不是今天的华南虎、亚洲象。
而是已经灭绝的洞狮、剑齿虎、猛犸象!
哪怕是后世,已经被富裕安逸生活所磨平了爪牙的人类,在遇到危险时,爆发出来的力量,也常常叫人瞠目结舌。
譬如,有新闻报道,自然灾害中,有父母为了保护儿女,用身体撑起了数千斤重的杂物,至死依然不改身体姿势。
在战场上,更是出现过,某国游击队里的神射手,单人迟滞敌军数百人的壮举。
而对这些人来说,这些状态是超常发挥,几乎不可再现的奇迹。
而对张越来说,只要他想,随时可以爆发出来。
于是,在匈奴人与汉军的惊愕中,他如猛虎一般扑向了那还在耍帅炫耀的巨人,速度快到根本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百步的距离,对他而言,只需十秒!
这还是在穿着重重的板甲的情况下!否则,可能**秒就可以靠近!
而十秒是多久呢?
答案是刹那!
特别是他的猎物,还是一个身高接近一丈,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的巨人。
这样的巨人,体型太大,反应太慢。
他的大脑甚至还未来得及想好是迎战还是避退,张越就已经靠近到了他的身前。
这时候,李陵急促的告警声才响起来:“小心!”
可惜,已然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张越就已经挥出了拳头。
第一拳,打了这巨人的腹部,强大的力量立刻打的这巨人痛苦的弯下腰来,剧痛瞬间从腹部传遍全身。
接着,张越抓住他弯腰的机会,左手为刀,打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一刀,重重的作用于这巨人的脊椎神经,瞬间就让他瘫痪,巨大的身体如同朽木一样轰然倒塌。
而这一切,不过一秒。
所有目睹这一切的人都是瞪大了眼睛。
匈奴方,瑟瑟发抖。
李陵更是恐惧的下意识的驱使战车后撤。
而他身后的匈奴骑兵,则同样的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抽身后撤。
这一撤,立刻就让整个骑兵阵列混乱起来。
一时间,人仰马翻。
而在远方,匈奴的阵列中,西域各国的君王们,倒吸了一口凉气:“蚩尤之威,竟至于斯!”
与之相反,汉军之中,士兵已经在欢呼雀跃。
“彩!彩!彩!唯我鹰扬!”无数人振臂欢呼。
张越却是低头看了一眼,已经瘫痪在地,失去了意识的巨人,又抬眼看了看在混乱之中,隐入骑兵阵列之中,正在后撤的那辆战车。
李陵的胆怯,早在他意料之中。
事实上,李陵的人格就是这样。
自大、骄傲、自尊,却又自卑、惜命、胆小。
他是理智的,理智会让他做出无数让他日后悔恨的事情。
但同样也会帮他生存下来。
所以,李陵永远不会像李敢那般快意情仇,也永远不会像霍去病那样敢于冒险。
他永远只会选那条看似没有风险的道路。
就如他在浚稽山中,选择了向龙城撤退,然后又犹犹豫豫,打算从受降城回国。
而不是采纳韩延年的建议,直接丢弃辎重,打通前往光禄塞的道路。
如是那样,当年的浚稽山一战,结局如何或许难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突围而出的汉军士卒,必然不止那可怜的数百人。
为了更好的刺激李陵,也为了给今日的战斗赢得更多机会。
张越做出了一更加大胆的举动!
他直起身子,取下背后背着的长弓,搭弓射箭!
在匈奴人慌乱的注视下。
他快如闪电,连发三箭!
砰!砰!砰!
第一箭射中了李陵战车车厢。
第二箭如影随形,命中了第一个地方。
然后是第三箭,依然在同一条辐条上。
三箭彼此相距不足一寸。
李陵见了,亡魂皆冒,哪里还敢停留,连忙催促战车,急速逃离。
在他左右,那一千匈奴骑兵,更是吓得连回头都不敢,紧紧簇拥着李陵,奔向本方。
张越这时才放下手中的弓,单手提起脚下的那个巨人,像拖拽猎物一样,不徐不疾,走回本方的阵列,那不过数十骑所列之地。
这一段距离,他走的极慢。
仿佛根本不担心匈奴人回头一般。
事实上,匈奴人如他所想,根本无人回头。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所有人,包括李陵在内的所有贵族与士兵们,都不敢再直面他了。
没办法,人岂能与神斗?
而在现在,李陵心中,张越已经坐实了蚩尤之子,甚至蚩尤本体的形象!
除了兵主,这世界上焉有凡人能勇猛至斯?!
西楚霸王项羽,也不过能举千斤之鼎罢了。
而那张蚩尤,岂止能举千斤之鼎?
怕是三千斤,也可以举起了吧?!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节 鹰扬(1)
拖着那巨人回到本方阵列,张越将之重重丢到战车上,然后下令:“准备进攻吧!”
致师到现在,剩下的就是刀剑说话了。
不止汉军,匈奴人也是这么感觉的。
特别是李陵,或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羞怒,也或许是为了找回面子。
李陵一边驱车后撤,一边火急火燎的下达命令:“叫大宛人列阵!让他们马上出击!”
他的命令,迅速就被人传达到了位于匈奴阵列前方的大宛人之中。
得到命令后,那些原本蹲坐在地上的大宛人立刻就行动了起来。
特别是其中间的一支兵团,战斗意志极为旺盛。
接到命令后,立刻就举起盾牌,拿起长矛,迅速的完成了整队,然后踏着大步,前出阵列。
他们戴着一种羽冠状的青铜胄,穿着沉重的青铜甲,看上去不仅仅与周围的匈奴军队,更与大宛军队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陵见了,也是赞叹不已:“好奴才,真正好奴才!告诉他们,若能斩得一个汉人的首级,就赏一个女人,十个金币;若能斩得一个汉朝伍长以上的军官首级,西域、大宛美女任由其挑选三人,赏金币五十枚;若有人能斩得屯长以上的汉朝军官,只要我匈奴有的美女,任由其挑选十人,赏金币五百枚,牛羊一千头,升为千人长!”
李陵的赏格传到这支军团中,让他们的士气更加爆棚。
几乎所有人都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杀死那些汉朝人,用他们的脑袋去换取赏格!
即使,对面的汉朝军队,有一个神魔般的统帅!
但……
那又怎样呢?
这支军团,是大宛王国的底蕴,也是宛王银蔡当初敢于与汉交恶的底气所在!
他们是银蔡重金招募的雇佣兵!
对希腊人来说,雇佣兵无疑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著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就是雇佣兵们兴盛的舞台。
亚历山大与征服者安条克的崛起,都离不开雇佣兵们的帮忙。
而就在近代,迦太基与罗马的战争中,迦太基人最终败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被迫与罗马人签订了不得雇佣雇佣兵的条约。
在当代的整个泛希腊化世界中,雇佣兵是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因为,他们只为钱而战,谁给钱谁就是主子,压根不在乎什么道德伦理,更不在乎什么传统秩序。
所以,他们残酷、冷血、无情。
所以他们作战勇猛,不惧生死!
也因此,他们的装备、训练、身体素质与作战技术,远超其他人。
特别是在大宛这个希腊世界的边缘王国,尤其如此!
大宛人最好的重步兵兵团,只能保证人手一根长矛,一面圆盾和一套简单的衣甲的时候,这些雇佣兵却是人人头戴科斯林头盔,身穿着青铜甲,拿着白蜡树制作的长矛,用着私人定制的短剑,握着青铜圆盾。
自然,要雇佣他们的价格,也是非常昂贵。
银蔡为了雇佣他们,足足花掉了五万枚金币,并且每年还需要支出数千枚金币以保证其存在!
但银蔡依然认为很值!
因为,这支军团的存在,保证了他的王位稳固,也震慑了其他大宛贵族。
待到后来,匈奴入侵,这支雇佣兵更成为了银蔡保命的底牌,银蔡于是将之留于王宫,寸步不离的保护。
可惜,金钱买来的东西,终究是靠不住的。
等匈奴兵围贵山城时,雇佣兵们也知道自己的金主是完蛋了。
于是,漠视了自己金主的败亡。
当匈奴人入主贵山城后,李陵自是发现了这支精锐的兵团。
于是,赐给黄金、美人笼络,又许下种种承诺,将这支雇佣兵收入囊中,成为他这个大宛王的亲兵。
当然,李陵也没安好心。
当年,苟息以良马宝壁贿赂虞候灭亡虢国,回军之时顺手灭了虞国,良马宝壁完璧归晋,晋献公观之,良马依旧,宝壁无暇。
如今,也是一般。
不过,这些雇佣兵却是厉害!
李陵回到本方阵列后,登高观之。
却见这两千余大宛兵,阵列严整,进退有序,号令如一。在他们的四周,大约三千余大宛兵马,熙熙攘攘的拥挤在一起,就没有那些雇佣兵那么整齐了,不过也比西域的那帮乌合之众要强大。
“当年,李广利率四万汉朝精锐,顿兵大宛四年有余,方才堪堪逼降宛人……”李陵看着这些大宛兵马的整容,终于恢复了些神色,沉声道:“如今,汉骑不过六千,本王倒要看看,十余年后,汉军到底长进了多少?!”
听着他的话,周围的匈奴贵族们,才终于振作了起来。
是啊,十余年前,汉军伐大宛,兴师动众,耗费无数,前后历时四年才将将拿下。
四年之中,埋骨大宛的汉兵,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如今,宛兵至少六千,汉骑也不过六千。
在他们想来,宛人即使不敌,也该能消耗汉骑的力量。
甚至说不定,能有奇迹!
毕竟,宛人的方阵,整齐而统一。
六千支长矛,宛如森林,当他们平持而列,立刻就是一座钢铁森林。
这样的阵型,对抗没有步兵协同的骑兵,最是合适!
甚至可以说,乃是骑兵的天敌!
纵然那位蚩尤,神武天下无敌,盖世无双。
终究也只是百人敌,于这大军之中,必然讨不得好!
更何况!
这些大宛兵,并不仅仅只有他们。
更有着三千余骑兵,在其左右紧紧保护,作为侧翼掩护。
这些骑兵比起大宛兵来说,就没有那么严整有序了。
甚至可以说,极为散漫。
但,这些戴着羊皮毡帽,穿着用羊皮、马皮、狼皮等等乱七八糟的皮毛缝制起来的臭袄子,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的骑兵。
却是让匈奴人无比安心的一支西域军队。
因为……
如今的西域,谁都可降汉人。
甚至连车师人,都可以与汉人眉来眼去。
独独蒲类诸国,是绝不可能降汉的!
这几个在天山北麓脚下,车师国之后的小国,都是当年姑师王国的后裔所建。
只不过,这几个小国,与汉人的仇恨,远胜车师、楼兰。
尤其是其贵族群体,但凡只要落到汉人手里,绝对有死无生!
而且,是最痛苦的那种死法!
在汉河西四郡,有着数不清的将门家族、豪商、名士,都愿意出重金购得一个蒲类诸国的贵族。
然后,他们会择良日,选吉时,于宗族祠堂之中摆下香案。
将那个倒霉的家伙,洗干净身体后开膛破肚,挖心取肺,祭奠惨死的先人、兄弟。
因为……
这几个小国,就是匈奴人处置那些被俘汉家军民的狗腿子。
在汉匈百年纠缠之中,曾有无数汉军将官、商人、士人、百姓,落入匈奴手中。
这些人中不愿降的人,占了很大部分。
而他们的地位又不是很高,匈奴人那里肯白白的用粮食养着?
自然,不会留下。
但,自卫青霍去病横空出世后,匈奴人也不敢随意虐杀汉家军民。
于是,就将这个脏活丢给了他们控制的最严的狗腿子天山北道脚下的蒲类诸国。
汉人自是知道这些事情。
而汉人占据主流的公羊思潮,决定了汉人的报复方式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故而,蒲类诸国是匈奴人最放心也最喜欢的仆从军。
在现在的情况下,派出他们,是最合适的安排!
因为,他们够狠!
而且没有退路!
有他们在,就不虞有人临阵逃脱。
………………………………
此时,张越也已经回到了本方阵列。
他命人将自己的战利品那个已经昏迷瘫痪的巨人,载在车上,展示给全军上下,自是立刻引来无数欢呼声!
自古以来,斩将夺旗,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是最容易激励士气,鼓舞斗志的士气。
张越则在诸将簇拥下,登上已经搭建好的将台。
远远的眺望着十里之外的匈奴大营。
见着那从匈奴军阵之中,缓步而出,迎向汉军的敌军。
“霍霍……”张越一看就笑了起来:“《消失的罗马军团》既视感啊……”
此情此景,真的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后世曾看过的那个纪录片!
当然,张越知道,眼前的那个军列根本不是罗马军团。
罗马人的军团,早就已经抛弃了亚历山大那傻笨呆的长矛方阵。
其武器以标枪、双刃剑为主,阵列更灵活,作战方法更多变。
事实上,罗马人就是踩着亚历山大的方阵而成名的。
所以,看着那个数千人的方阵,张越只是眉毛扬了扬,一点都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换了罗马兵团在此,他或许还会有些担心,但这早就被淘汰的亚历山大古典方阵?
怕是会成为鹰扬骑兵的玩物!
比起这些人,张越更关心那些簇拥在这些举着长矛的大宛兵左右的骑兵。
他们的马,矮而小;他们的衣服发型,乱而脏;他们的旗帜,绘着鹰、狼、虎。
“蒲类诸国!”张越的牙齿被咬的咯咯咯的响:“天堂有路汝不走,地狱无门汝自来!”
“正好,为我鹰扬骑士祭旗之用!”
于是,他猛然下令:“传吾将令:命鹰扬左右校尉出击,它可不顾,蒲类之奴,务必除恶务尽!”
狗腿子,是最让人厌恶的生物!
特别是那些看不清形势的狗腿子!
前世有棒子,今生有如蒲类诸国这样甘为匈奴爪牙的小国。
对于这样的小国,无论是张越,还是从前的李广利,心里面都有数绝不能留情!
只有狠狠的虐杀、打击、折磨他们,才能震慑其他人。
于是,李广利屠轮台,续相如破扶乐,皆是不留余地,不悯私情。
目的就是杀鸡骇猴,阻赫他人。
效果很好!
西域三十六国中,如今除了已经没有出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的蒲类诸国外,便是车师、危须、焉奢这样的匈奴核心领地的王国,也要送质子去长安,也得寻机卖好。
只是可惜,那蒲类诸国,素来被隐蔽在天山北麓之后,汉家想要报复,还真有些难度。
如今,他们自己送上门来,张越岂能不笑纳?
张越军令一下,立刻在汉军左右两翼待命的两个校尉部的骑兵便开始披甲上马。
当他们一动,远方的李陵马上就看出了蹊跷。
“这些汉骑有些不对劲!”李陵远远的盯着那些从汉军阵列左右两翼而出的骑兵。
他们的骑具,李陵自是熟悉。
全员马蹄铁、马镫、马鞍,这让他眼热不已,尤其是那马蹄铁,匈奴至今无法复制!
但,比起骑具,他们的甲具、武器,更让李陵震惊!
作为汉军大将,而且还是世代为骑兵大将的将门之后。
李陵对汉骑自是无比熟悉。
他很清楚,汉家骑兵的标配,素来就是轻骑兵以骑弩、骑剑为主要作战武器。
而重骑兵持戟而动,破阵催敌。
自卫青霍去病以来,汉骑的武器装备就很少有什么变化。
只有作战方式在不断改变。
譬如李广利时代,汉军就是以骑步混合作战为主。
骑兵作为突击利器,步兵作为协助兵种,协同作战。
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都是这样。
汉匈双方调兵遣将,同时以重兵集团对战,务求一战而毕其功!
然而,眼前的那些汉骑,却与过去李陵所认知的汉骑,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们腰间的骑弩,已经不见。
取而代之的一个系在腰间的剑鞘。
其形制因为距离太远,而根本看不清楚,只能肯定绝非过去的那种汉剑。
而在他们的背后,出现了一个只在过去的弓弩兵身上才能见到的箭囊!
箭囊之侧,隐约能看到弓弦的影子。
“马上派人去通知大宛人与蒲类骑兵,叫他们一定小心!”李陵立刻说道:“这些汉人有古怪!”
马上就有人领命而去,其他匈奴贵族也都是满脸愁容。
因为,他们清楚,他们面对的人,不仅仅是一位天下无双,盖世无敌的猛将。
那蚩尤将军更是当代的孙吴一般的智将、名将!
一部《战争论》,匈奴高层谁没读过?
如此人物操练的全新骑兵,岂是等闲?
李陵甚至心中隐约有预感,今天以后,恐怕天下骑兵将分为两种。
一种是张蚩尤的骑兵,另外一种是其他骑兵。
就像当年霍去病的骑兵一样!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节 鹰扬(2)
汉军骑兵一动,正在前进的大宛军队立刻就开始紧张起来。
虽然说,他们知道,他们的长矛方阵,是骑兵的天然克星!
他们像虔诚的狂信徒一样,疯狂迷信自己的长矛!
特别是那些雇佣兵们!
他们是底比斯人!
亚历山大所摧毁的底比斯!
那位伟大的征服者,毁灭了底比斯后,将所有底比斯人,统统变成奴隶,然后带着这些奴隶,踏上了那场伟大的东征。
亚历山大死后,趁着他的帝国的混乱,底比斯人获得了自由。
然后,他们从此开始为金币而战。
他们的祖先曾在征服者塞琉古麾下效命,也曾给大流士三世卖命,然后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分散到各地。
留在东方的这支,就成为了现在这些雇佣兵。
本来,这些雇佣兵是不可能被银蔡所雇佣的,但三十年前,随着巴克特里亚王国的覆灭,他们失去了在东方的根据地,只能四处流浪。
给奄蔡人、康居人甚至是塞人卖命,以此换取金币与酬劳,最终与其说是银蔡找到了他们,不如说是他们找到了银蔡。
而在东方的他们,自然也开始慢慢的变成了一个混血族群。
时至今日,他们的面貌与肤色,已经和他们的祖先完全不同了。
这从他们的外貌就能看出来,金发碧眼有之,黑发褐目有之,深鼻褐目有之。
看上去就像一个大杂烩。
只是,肤色与面貌虽然改变了。
但,他们对军团的信心,始终不变!
“记住高加米拉!”领头的首领,举着手里的圆盾,大声吼着,鼓舞士气:“骑兵,永远只会是我们手中长矛的牺牲品!”
“永恒的太阳,永远庇护着我们!”
“无论前方的敌人,有多少军队?不管他们有多少战象!”
“阿波罗之子的长矛,必将穿透他们!”
这时,天空中的乌云忽然散去,阳光从缝隙之中直射下来,落在了前进的军团身上。
他们的盾牌,变得耀眼无比,他们的长矛,闪烁着光芒。
于是,无数人欢呼起来:“伟大的阿波罗,您是永恒的太阳!您是光,您是秩序,您是庇护者,您也是裁决者!”
就连其他大宛人,见到此情此景,也忍不住兴奋起来。
甚至有人跪下来,向那太阳祈祷。
祈祷那位传说中的神明显圣,赐予他们力量,并庇护他们!
由之,将近六千的大宛军阵,一下子就变得严整而有序,他们的战斗意志与士气疯狂上涨。
然而,那些奉命在左右两侧遮蔽的蒲类骑兵们的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
“这些大宛奴隶疯了吗?”蒲类后国的国王阿穆皱着眉头,骑在马上,摇着头道:“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人吗?”
“那可是汉朝人!而且是汉朝军队中的精锐,蚩尤将军统帅的骑兵!”
汉朝骑兵,有多么可怕?
蒲类人一清二楚。
他们跟随着自己的匈奴主子,参与过数之不尽的战斗。
而每一次,无论是胜还是败,蒲类人都心惊胆战。
汉朝骑兵的英姿与无畏,令他们震惊、恐惧、害怕。
要不是手上沾了太多汉朝人的血,阿穆此刻早已经冲上去,跪到汉朝马蹄前,亲吻他们脚下的泥土,痛哭流涕的请求投降了!
没办法,在阿姆的认知里,汉朝人是不可战胜的!
哪怕是他们的主子,匈奴的精锐,想要对付六千精锐汉骑,不投入三万以上骑兵是不可能占到优势的。
一汉当五胡,乃是当今世界的共同认知!
是以,阿姆知道,就凭现在他的这点兵力和那六千大宛兵。
撞到汉朝精骑手里,根本讨不了好!
但,没有办法,主子的严令,他无法拒绝。
蒲类后国,只是一个小国。
与他的亲戚车师、楼兰这样人口数万,甚至接近十万的大国,根本无法相比。
蒲类后国的总人口,也就不到一万。
这次他带了五百骑兵跟着匈奴人西征,已经是全国总兵力的七成了。
相当于倾巢而出。
而他的表兄,蒲类前国的国王穆尼相对要好一些,蒲类前国有差不多一万五千的人口,所以能拉出九百多的骑兵。
剩下的几个蒲类国家,则比他还要惨。
总人口三千、五千不等,能拉出来的兵马就那么两三百。
如此孱弱的国力与兵力,自然让他们在面对匈奴时,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出战。
只能寄希望,汉朝人要留力气对付匈奴骑兵和其他西域联军,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不然的话……
阿姆看着那前方,已经列阵完成的汉朝骑兵。
他们的战马,高大而神俊,他们的衣甲,鲜艳而威武,他们的身姿,伟岸而强大!
而这仅仅是表象!
阿姆清楚,当这些汉朝骑兵发动之时。
会如山崩顷大地,犹如洪水漫山野。
在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之时,阿姆就亲眼目睹过,无数次的汉骑冲锋。
那些举着长戟的重骑兵,轰隆隆的催动着战马,踏着风雷而动。
所过之处,只有满地断肢残骸与破碎绝望的军阵。
唯一能阻滞他们的,只有人海。
只能靠着不断的派兵迟滞和阻碍这些重骑兵,将他们的马力与体力耗尽,最终用数倍的兵力围杀,才有机会消灭。
只是……
阿姆抬眼看着,仔细观察。
他发现,眼前的汉骑,不是他见过的重骑兵。
他们没有拿着恐怖的重戟……
也就是说,不是重骑兵?
不是重骑兵?
那汉朝的重骑兵去那里了?
仔细想想,阿姆下意识的点点头:“也对,汉朝的重骑兵行动不便,不可能跟上来……”
既然不是重骑兵……
也没有看到他们的玄甲……
那么,换而言之,是不是有机会呢?
阿穆忽然振奋起来。
就要下令,催促自己的兵马跟上。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鼓响。
咚!
然后,一声又一声战鼓从远方传来。
咚咚咚!
牛皮战鼓沉闷的响声,传遍天地。
那是汉朝人进攻的信号。
阿姆循声看去,就见在远方,十余辆汉朝的武刚车上,竖起的打鼓,被人奋力敲打。
与此同时,前方已经完成列阵的汉骑开始动了起来。
他们和阿姆曾见过的所有汉骑完全不同。
从前,汉朝骑兵哪怕是最精锐的重骑兵,在出击的时候也不会排成如此密集的人墙。
但现在,前方的汉朝骑兵,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排成了一个个厚厚的骑兵墙。
两个骑兵之间的空隙,近乎为零。
数千匹战马,几乎同时而动。
那钉着马蹄铁的马蹄,重重的践踏着地面,数不清的尘土扬起。
刹那之间,他们就完成了加速。
当三千名汉军骑兵,组成近代骑兵常用的骑兵墙开始冲锋的时候。
整个世界都被这壮观的景象所震撼。
大地几乎像地震一样,颤栗了起来,远方的奔流的红河水中,涟漪不断散逸而开。
就连天空,也似乎因此抖动起来。
这是无比壮观的景象!
若有穿越者在此,恐怕他穷遍自己所见的一切影视资料,也只能从指环王等寥寥巨著之中找到相似点。
但,即使是指环王那样的经典场面,也与现在的汉骑冲锋有着质的差距。
毕竟,影视终究只是影视,无法与真实的战争相提并论!
就像后世的那些反应二战的电影一般。
最经典的影视,也只能反应出个三五成。
没办法,真实的战场,从来都是血肉横飞,残酷无比。
就如现在,汉骑三千,犹如惊雷,奋起而动。
仅仅是他们加速起来的气势,让远方的匈奴大营中观战的人们,目瞪口呆。
“这就是汉骑啊……”有些没有见过汉骑的西域君王,喃喃自语着。
“这就是汉骑吗?”而那些曾经见过汉骑的西域贵族们,不可思议的瞪大着眼睛,看着前方的一切。
“这是汉骑?”匈奴贵族皱紧了眉头,因为他们发现,汉朝骑兵的作战方式与过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仅仅是装备上。
更是战术上、气势上和决心上。
今日的汉骑与过去的汉骑,根本就是两个兵种!
他们不清楚,汉人到底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改变?
但他们明白,若没有好处,汉人那样精明而狡诈的族群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改变的!
而反观他们自己呢?
汉匈开战,已经过去了三十几年。
汉人骑兵从最开始的懵懵懂懂,稚嫩而羞涩,渐渐的成长起来。
然后在卫青霍去病手中焕然一新,超越了匈奴骑兵,成为了世界的霸主。
现在,又脱胎换骨般,用起了新装备、新战术、新战法。
而他们却依旧原地踏步。
最多最多,不过任用了些汉朝降将,使用了些汉朝的训练之法。
但是,汉朝骑兵的真正精髓,那些使他们强大起来的东西,却一个没有学到。
终于是一败涂地,丢掉了龙城,丢掉了阴山,丢掉了漠南,丢掉了河套,现在更是陷入内乱分裂之中。
“传统与旧制救不了匈奴!”有匈奴贵族握着拳头:“摄政王是对的!我们必须学汉朝!”
“从他们的文化、制度、礼仪、文字,全盘学习!”
“匈奴过去的旧俗与陋制,会毁掉我们与我们的子孙的一切!”
更有甚者,甚至有年轻的贵族大声说道:“不止是这些……我以为,我们的血统,恐怕都有问题……”
“最好引入汉朝血统,让我们的子孙也变得高大、凶猛、强壮起来!”
自尹稚斜单于以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看不见希望的战争,终于拖垮了匈奴这个民族的意志,并将他们的自尊打的粉碎!
特别是那位蚩尤将军再封狼居胥山后,匈奴不可避免的内乱、分裂,终于耗尽了年轻人们的全部信心。
事实上,可以说,正是因此匈奴才会陷入如今的内乱、分裂中。
才会有李陵可以执掌西域匈奴的基础。
不然,以过去匈奴人的骄傲,岂会如此?焉能如此?
说到底,这是族群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后的结果。
只是,过去没有人敢挑明,也没有人敢公开说这些话。
如今,在汉骑的刺激下,在局势的逼迫下,年轻人终于忍不住发声了。
当然,这也和李陵上台后,大肆清洗守旧派有关。
现在,西域匈奴的高层,基本都已经被换成了亲李陵至少也是认同李陵改革的青壮派。
这些年轻人上台之后,自然而然的会审视这个世界,然后得出他们的答案。
当然,守旧派并未完全退场。
只是,他们也学乖了,也变得圆滑多了,不敢直接忤逆李陵。
“还是看看吧……”有守旧派的贵族道:“汉朝人若真的那么强大,那么无敌,学他们也可以……但若他们没有那么强大呢?”
“是啊,是啊……”马上有人附和起来:“我们还是看看这一战吧?”
“到底是汉朝至强,非学不可,还是他们其实没有那么强?”
李陵听着自己身边的匈奴贵族们的议论,眉头紧皱,他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改革与否以及改革、革新的力度有多大,竟然和眼前的这场战争直接联系上了?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该祈祷汉军获胜,并且大获全胜?还是希望汉军败退的好了。
这让他感觉莫名其妙,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当然,李陵是不知道。
这其实是人类的通性。
两千年后,我大清也是这样对待一场发生在自己国土上的战争的。
而匈奴现在的困境,比我大清更糟糕、更惨!
但他来不及多想。
因为,前方的战斗,已经一触即发。
汉军骑兵的加速,已经到达巅峰。
而大宛的方阵,立刻就严正以待。
数不清的长矛,如林而立。
戴着科斯林头盔的雇佣兵们,大声呼喝着,前排的步兵立刻全体半蹲下去。
接着,一层又一层的盾牌推到前面,组成一道厚厚的盾墙。
在盾墙的缝隙里,无数的长矛伸了出来,将整个军阵变成了一个刺猬!
与此同时,两翼的蒲类骑兵则紧紧的游离在两翼,作为掩护。
于是,无数人都瞪大了眼睛。
“汉骑会怎么办呢?”李陵凝神思考起来。
他知道,过去的汉骑面对这样的阵列,除了强冲没有第二个选择。
但现在,没有重戟骑兵,他们怎么强冲?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节 鹰扬(3)
汉军骑兵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距敌大约七十步左右的时候,李陵看到了,那些奔驰而来,在高速运动中的汉朝骑兵,忽然将手伸向后背,然后,拿下背后的角弓。
在急速运动中,他们统一弯弓搭箭。
“风!大风!”三千人同声呼喝,借着这呼喝声达成了统一协调。
嗡!三千把角弓同时震动,经过重新设计的骑兵用箭立刻从弓弦上射出。
整个世界在这刹那阴暗了下来。
当面的大宛长矛兵,只看到了一簇箭雨从天而降,然后,他们就纷纷栽倒在地。
砰砰砰!
密集的箭雨像雨点般从半空中直接扎进了大宛军阵的前排,越过了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盾墙,也越过了那如林一般的长矛森林,扎在脆弱的人体上。
巨大的动能随之将人群扎翻。
原本坚固的盾牌前排,立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训练有素的汉军骑兵,曾经在日常训练中,无数次模拟过如何应对类似的敌阵。
在敌军盾墙出现豁口的刹那,汉军骑兵们立刻平持弓箭,弯弓上弦。
无数次训练的结果,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们的箭,像长了眼睛一般,准确的从一个个豁口穿透进去。
“啊……”正打算替补上前,堵住豁口的大宛兵立刻就被射成了马蜂窝。
但灾难还在继续。
汉军骑兵的阵型忽然散开,一排又一排的骑兵,在高速运动中迅速完成弯弓、瞄准、射击、转向。
他们像天女散花般,迅速散开,让开道路,方便后排的骑士完成射击。
而前排的骑兵们则立刻按照战术要求在另一侧完成集结、列队,并再次开弓。
整个过程中,大宛人的军阵,就像他们训练中的移动靶一般。
毫无还手之力,毫无应变之能。
仿佛木偶一样,就如稻草人一般。
这使得汉军的骑兵的弓箭准确率,近乎保持了训练时的水平。
三千人轮番射击,不过两分钟,就将大宛军阵的前排,射成一片狼藉!
短短两分钟内,至少有五百名大宛士兵,死于汉军骑兵的弓箭,伤者不计其数!
而汉军才射完四轮。
一万两千支箭,平均每四十五枝箭杀死一个敌人。
看上去似乎效率很低,但实则,无论是现在还是后世,这个成绩都可以称得上恐怖!
更何况,他们射伤的倍于毙杀的敌人。
而在战场上,其实,伤敌比杀敌更重要!
因为死人不会嚎叫,不会说话,不会求饶,但活人会!
瞬间,整个大宛阵列前排,就变成一个鬼哭狼嚎的地狱。
数以百计的伤兵,在地上打着滚。
其中甚至有上百名雇佣兵,凄惨的嚎叫着。
他们虽然穿着青铜甲胄,这让他们保住了性命,但他们运气太差,汉军的箭矢命中了他们缺乏防护的大腿、胳膊甚至下体。
而那些没有青铜甲胄防护的倒霉蛋就更惨了。
甚至有人身中了十几支箭,强劲的箭矢将他钉在地上,射穿了他的骨骼与肌肉甚至内脏。
鲜血流满了周围的土地,他的长矛与圆盾早被丢在一旁。
“救救我!救救我!”可怜的家伙,用着母语求饶:“伟大的宙斯啊,伟大的阿波罗,奥斯匹林的诸神,求你们救救我,我还不想死!我家里还有妻子、女儿在等我回去!”
然而,没有什么人理会他。
因为,有限的资源,必须用在救治那些更有价值的目标上譬如贵族。
更因为,远方,汉军骑兵在短暂的修整后,再次运动起来,他们似乎打算围绕着大宛方阵,用大宛人的生命与鲜血来表演他们精湛的骑术、箭术以及完美的战术。
大宛人的指挥官,看着这一切,怒目圆睁,他愤怒的咆哮起来:“骑兵呢!我们的骑兵呢!”
事实上,直到此刻,奉命掩护他们的蒲类骑兵方才反应过来。
“这……这…………这……”阿穆张大了嘴巴:“汉朝骑兵人人能在马上开弓?!”
他满脸的不可思议,随即心底浮现起无穷的恐惧。
无论是匈奴也好,西域也罢。
能于高速奔驰的战马身上完成开弓射箭,并准确命中敌人的骑士,都是绝对的英雄,必然是受人尊崇的领袖!
匈奴人号为射雕者,历来人数稀少,一个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部族也未必能产生一个。
但现在,在他眼前,汉朝的射雕者,像大白菜一样成批出现。
而且一出现就是足足三千!
三千射雕者,这意味着什么?
阿穆很清楚!
射雕者,不仅仅射术高超,更是斗战无敌的勇士!
等闲三五人,根本不是这些可怕的骑士的对手。
不止如此,他们每一个都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善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当初,匈奴的老上大单于,就有一支由五百射雕者组成的精骑。
依仗着这支精锐的王牌,匈奴骑兵横扫天下,鞭笞世界。
“这还怎么打?!”阿穆绝望的闭上眼睛。
可惜,这由不得他自己决定。
身后,匈奴大营方向,传来了阵阵苍凉的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声音一长两短,正是摄政王催促进军的命令。
而他在匈奴人面前没得选择。
阿姆知道,只要他敢不从令,那么,匈奴人绝对会将他与他的王国,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而且是以最残忍最痛苦的方式抹去。
所有男人,都会死,所有女人都会被抓去当成生育工具,供匈奴的奴隶们播种。
至于孩子?
甚至可能会被作为匈奴人献祭的祭品。
没有办法!
阿姆只好举起手里的流星锤,痛苦的大喊一声:“蒲类的勇士啊,跟着我冲!”
于是,来自蒲类诸国的三千多骑兵,哗啦啦的列着稀稀疏疏的阵型,冲向汉军。
他们将用自己的性命,给大宛的步兵们争取时间与空间。
争取到足够那些长矛兵接近汉骑的空间,争取到他们重新整队的时间!
这是在战前,匈奴主子给他们的任务。
只不过,那时候,匈奴人的命令是若汉骑将要冲破大宛军阵,尔等立刻掩杀上前。
如今,汉骑根本没有近身,就将大宛人射了个七零八落。
他们没办法,只能用命帮大宛人争取一个近身的机会。
争取一个消耗汉军体力与马力的机会!
这是弱者的悲哀,也是弱者的宿命!
……………………………………
远方,李陵看着蒲类骑兵们冲锋。
他闭上了眼睛:“好奴才啊,真正好奴才!”
“可惜了……不过我会记住你们的,蒲类诸国从今以后的朝贡与供给全部免除,所有战利品与封赏皆与危须、焉奢比齐!”
作为统治者,李陵很明白,他可以牺牲仆从,但绝对要补偿。
而且必须重重补偿!
不然以后就没有人肯给他卖命了!
但,他身边的人,却不是很理解。
“主公,您这样催促蒲类骑兵,是不是不好?”王远忍不住问道:“他们此去,能还者恐怕十不存二三……”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以为这样做太没必要。
蒲类骑兵,是很好的仆从。
就这样舍弃了,太不值了!
李陵却是严肃的道:“不!他们的牺牲会有价值的!”
“最大的价值,就是能让我们知道,张子重的这支骑兵的近战能力!”
“若我们连汉骑的底牌都不能逼出来,日后真正遇上,恐怕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当汉骑三千,箭如雨下,并不断利用自己战马的运动能力,调动、蹂躏着大宛人时,李陵就已经知道,此战汉骑必胜!
除非,他的精锐骑兵与其他西域诸国联军,能够立刻出击,并团结一致,共同对敌但他早已经清楚,那是做梦!恐怕一旦全军出击,他现在阵容之中的二五仔们就会疯狂跳反,想要箪食壶浆的家伙,说不定能组成一个曲!甚至,恐怕就算是匈奴之中,就算是那些和他一起出生汉室的降将,也可能会见势不妙就跪地请降,玩一出拨乱反正的戏码!
这无关忠诚,实在是人性使然!
所以,大宛兵就必然会被汉骑用弓箭一点点啃掉。
那些笨重的步兵,是不可能应付得了骑兵从四面八方,不断用弓箭射杀的局面的。
但……
作为久经阵战的大将,接受过正统汉室精英教育的名门之后,李陵深知,对骑兵或者世间一切兵种来说。
真正决胜的手段,绝不是远程武器。
弓箭也好,弩机也罢,甚至车、床子弩这等大型武器。
都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都只是欺压弱小时的王牌。
但真正决胜,真正决定战争走向的,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必定是白刃肉搏。
现在,汉骑的远射能力,已经彰显无疑。
李陵确信,若那六千汉骑皆能如此。
那么,今日之战,他已是必败无疑。
既然如此,用蒲类骑兵的命,来见证一下汉骑的近战格斗能力,就变成了一个换算的买卖!
而且,在李陵看来,今日之事,只要运作得当,说不定可以变坏为好!
成为一个加速他计划的契机,成为一个让所有匈奴人都接受他的政策与主张的机会!
你们看汉朝人这么凶!你们再不听我的,就要亡国灭种!
于是,李陵好整以暇,他负手而立,仔细的看向前方的战场,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和他一样的,还有数以百计的匈奴贵族、西域国君。
每一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那尘土扬起的战场,那南北宽不过四十里,纵深厚不足二十里的战场,于红河北岸草原上的战场。
………………………………………………
蒲类骑兵们的冲锋,自然立刻被汉军所发现。
“准备迎战!”在左侧的鹰扬左校尉秦牧立刻就做出了反应。
“嗡!嗡!嗡!”同时,身后的汉军大营,牛角声立刻响起来。
于是,所有的汉军骑兵军官立刻做出了反应。
伍长、队长、屯长们,纷纷发布命令:“整队!整队!”
于是,三千汉骑迅速的跟随着他们那些在背后贴着显目标识的军官,逐一靠拢,然后按照着早已经训练过上百次的整队方式,开始列阵。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将手里的角弓,重新挂到后背,顺便活动了一下此前因为不断开弓而有些酸楚、乏力的手臂。
不过一刻钟,三千汉骑就已经在敌人阵前,完成了重新整队。
这时候,他们变游射队列为对敌队列。
就像他们冲锋前一般。
三千汉骑,排成了十五排厚厚的骑兵墙。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将手都放在了腰间的刀鞘上。
“拔刀!”随着军官们的齐声令下,所有骑兵猛然拔出了他们腰间刀鞘中的马刀!
那已经经过了重新射击与改良的马刀。
细长而锋利的马刀被这些骑兵平举起来,闪烁着寒光的刀锋,在阳光下映起无数耀眼的光芒!
那光是如此的敞亮,以至于前方的敌骑的眼睛都被这刀阵的寒光晃得心神难宁。
下一秒,他们就听到了汉骑吼了起来:“唯我鹰扬,辟易天下!”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汉骑如山崩一般,似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他们高高举起的不明武器,就像传说中索命的魔鬼兵刃一般,带着风也带着死亡。
在接触的一瞬间,汉骑的马刀就直劈下来。
惊慌中,数不清的人本能的想要举起兵器格挡。
但是……
汉军的马刀与他们的青铜兵器,且大部分兵器都是木柄的武器,存在着质的区别!
两者的差距,几乎就和二代机面对爱抚娘娘一样,存在着一个无法被填平的鸿沟!
更要命的是,双方不仅仅是装备上存在着鸿沟。
战术、体系、组织、训练、身体乃至于战马上同样存在着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于是,没有任何意外的。
汉骑踏风而来,如雷而过。
在他们的马蹄后,数不清的死尸,从马背上载倒。
就像砍瓜切菜一般轻松。
远方,李陵目睹着一切,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汉朝骑兵哪里是在作战?”他忽然笑了起来:“他们不过是在郊游踏青的时候,见到了一群野鹿,于是,便起意田猎而已!”
周围人听着他的话,都楞了,然后,他们都低下头去。
因为,事实就和李陵说的一样。
汉朝骑兵不是在作战,他们只是在郊游,顺便围猎一群可怜的家伙罢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节 鹰扬(4)
战斗结束的比想象中还要快!
蒲类骑兵们,只支撑了不过一刻钟,就哭爹喊娘的驱策着战马,向后奔逃。
许多人甚至已经疯了!
“魔鬼!魔鬼……”阿姆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看着自己周围那数不尽的死尸。
只一个照面,汉朝骑兵就像牧民割草一样,收割了数不清的蒲类骑兵的生命。
战斗完全是碾压性质的。
蒲类诸国弱小的骑兵与矮小的战马、粗劣的武器、拙劣的骑术,在汉朝精骑面前就像一个玩笑。
完全不值一提!
他们的力量,他们的身体,他们的武器,他们的精神,都被碾压了。
而且是彻彻底底的碾压,就像一块被放进坩炉里的矿石,被烧成灰,化成水。
于是,在短暂的交战后,全体崩溃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毕竟,他们只是仆从军,在匈奴序列里,战斗力可能连车师人都赶不上的战五渣。
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忠心罢了。
但,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的脆弱。
只是,在战场上,任何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蒲类骑兵的崩溃,立刻就引发了连锁反应。
溃逃的骑兵,慌不择路的直接撞进了正在整队前进的大宛军阵中。
大宛的军团士兵们,在慌乱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事情。
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几乎没有任何军队能应对这种事情。
于是,好不容易重整的队列,瞬间分崩离析。
而灾难随之而来。
尾随着蒲类溃兵,追杀而来的汉骑,立刻抓住机会,排着整齐的队列,撞进已经失去阵型的大宛步兵阵中。
然后,就是一场**裸的大屠杀!
手持长矛,拿着圆盾的大宛方阵的缺点在此刻暴露无遗。
他们的长矛,严重缺乏近战能力,而他们的圆盾又无法防御骑在马上,挥舞着锋利的马刀,肆意收割生命的汉军骑兵。
更严重的是,汉军骑兵的训练、配合与战术,甚至是身体素质、体力,都远超这些亡国的大宛人。
于是毫无疑问的,整个大宛军阵,瞬间分崩离析!
汉军骑兵,就像冲入了羊群的猛虎一样,肆意的冲撞在其中,不断的挥舞马刀,收割着一个又一个生命。
“大宛人完了!”李陵闭上眼睛,他知道,在这个情况下被骑兵突入阵中的步兵,已经是待宰羔羊。
何况,汉骑使用了一种几乎是为骑兵量身定做的武器。
这种武器,在李陵眼中看来,简直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无论是对骑兵,还是对步兵,它都是那样的犀利与无敌。
以至于,汉骑所过之处,无一合之人。
“命令各部,交替掩护,撤回疏勒城!”李陵果断的下令:“还有,马上派人,持我的节旄,去向汉鹰杨将军、英候张公承认战败,就以大单于的名义!”
其他人听着,都沉默了起来。
虽然,大家都明白,今日一战已是一败涂地。
甚至,就算派上匈奴精锐,恐怕也将在那些全新的汉军精骑面前,一败涂地!
对面的汉军骑兵,已经不是人数可以击败的了。
他们的战马,他们的骑具,他们的战术,他们的武器,已经用事实无可争议的告诉了每一个目睹此战的人任何旧骑兵、旧军队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甚至可以这么说,从今天之后,全世界的所有骑兵,都已经被汉军骑兵宣布为淘汰兵种。
他们在汉军的全新骑兵面前,已不可能是对手,甚至已无法成为其对手了。
原因很简单眼前的汉骑,他们可以在马背上开弓,而且能保证在高速运动中有着一定命中率。
不止如此,他们的近战,更是统治级的。
从前匈奴人所用的一切兵器与战术,都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他们可以选择的战术与空间,就变得多种多样了。
在理论上,只要汉军统帅不犯毁灭性的错误。
譬如,被匈奴十万大军合围在一个狭小的区域。
那么他们就不可能被击败。
而在疏勒平原上,这六千汉骑,完全能发挥出超过六万骑兵的效果。
若继续与之作战下去,许多人已经能在脑子里脑补出汉人的选择了。
六千汉骑,如附骨之疽,粘着匈奴大军。
他们不断的袭扰,不断的试探,找到一个薄弱点,便猛然攻击,狠狠撕咬下一块肉。
而匈奴骑兵,只能疲于奔命,被汉人戏耍在鼓掌之中。
但是……
十万大军,面对六千汉骑,不过一次接触,就跪地请降……
很多匈奴人无法接受!
他们清楚,这种事情只要开头,那么日后,匈奴骑兵,至少是西域匈奴的骑兵,就将再也没有直面汉军的勇气了。
世界将会回到三十多年前,那位汉朝的骠骑将军统治世界的时代。
匈奴人将见鹰扬旗而奔逃,闻汉骑而丧胆。
哪怕对方不过数百人,而本方有着数千甚至数万之军!
于是,有人不服输的倔强道:“大王,奴才听说,汉骑六千,不过十日之粮,我军完全可以耗掉他们的粮食,逼迫他们撤军!完全不必如此啊!”
其他人听着,纷纷点头。
李陵摇了摇头,道:“汉骑是只有十日之粮,但我军呢?”
于是,所有反对声音被熄灭。
因为,比起汉骑,匈奴人现在的军粮安全更加窘迫!
没错,他们确实征服了大宛,因而获得了足够他们吃两三年的粮食与牲畜。
但问题是……
他们没有办法将这些东西随身携带。
更要命的是,十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消耗的速度是汉骑的无数倍。
换而言之,若现在再不跪,被汉人发现了的话……
汉朝骑兵只需要分出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就可以截断匈奴大军的粮道。
然后这十万大军,就要被汉朝拖死、饿死在这疏勒平原的寒风之中!
届时说不定,汉骑都不需要进攻,就可以坐看匈奴大军在绝望之中分崩离析。
然后所有人的脑袋,都将成为汉朝人的战利品!
可没有人想去长安北阙城头上,去和曾经的朝鲜王、南越王、闽越王以及诸位匈奴先辈们一起作伴,成为汉朝人的景观。
第一千一百八十节 和谈
李陵的使者尚未出发,前方战场的战斗就已经停止了。
数以千计的大宛人,放下了武器,跪在汉军骑兵面前,以额贴地,瑟瑟发抖的祈请着这些可怕的骑兵不要杀死他们。
甚至有不少蒲类骑兵,因为来不及逃跑,也跟着跪在地上。
汉军骑兵已经拿着马刀,穿梭在其中。
只有不到一千多的蒲类骑兵与数百名大宛溃兵,狼狈不已的逃回了匈奴大阵,然后就和死人一样摊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西域各国的君王们,见到此情此景,心中的小算盘疯狂拨动了起来。
但乌孙的小昆莫泥靡心里面的小算盘,比这些人拨的更快!
“汉人竟强大如斯!”泥靡看着前方战场,内心的惊惧指数疯狂上升。
他甚至在心中起过回国后立刻联系匈奴,两国重启盟约,共同对抗汉朝的想法。
但这个想法,只存在了不过一秒钟,就被他彻底的掐灭!
因为……
在这个世界上,假如一个国家比其他国家要弱小,那么就必然要挨打,要受欺压。
若其比其他国家强大,则必然会引起其他国家的警惕甚至是联合对抗。
但……
若其强大到其他国家加起来也不是对手的时候。
那么,等待这个国家的只有其大军所过之处,民尽箪食壶浆,其意志所及之处,天下归心!
哪怕拿包洗衣粉当成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会有数不清的狗腿子帮其洗地。
即使其祖上,恶贯满盈,做尽一切人间恶事,也会被人当成世界灯塔,全球希望。
没办法!
打不过,就只能跪下来跪舔!
不然,难道跳起来去吸引仇恨吗?
所以,泥靡立刻就跑到汉军阵中,带着礼物,求见张越。
一见面,他就执外臣之礼,恭拜道:“外臣乌孙泥靡,恭贺上国战胜凶顽!”
然后,就噼里啪啦的一顿马屁送上。
将今日之战形容成为正义战胜邪恶,真理击败异端的伟大胜利。
更将张越与他的战士们的壮举比喻成为西域的救世主,万国的解放者。
马屁拍完,泥靡适时的跪地叩首:“外臣诚惶诚恐,愿请将军怜悯,向伟大的圣天子求情,许下嫁一位大汉公主为夫人!”
为了显得自己求娶帝国公主的决心,并彰显诚意,这位乌孙小昆莫毫不犹豫的开出了他的条件:“若蒙不弃,外臣情愿立公主为左夫人,并以左夫人所出之子为世子,更愿以良马五千匹、黄金五千金为聘,并请天子遣太傅、丞相为佐!”
这就是要无条件的向汉室靠拢。
甚至不惜破坏乌孙人长久以来的传统,不惜主动邀请汉家官吏介入乌孙内政。
这几乎就相当于泥靡承诺若汉愿下嫁公主,那么将来乌孙王国的内政外交甚至军事就愿意接受大汉帝国的指导!
这诚意不可谓不足!
便是张越都忍不住用赞赏的眼光看了一眼这位乌孙小昆莫,对他的觉悟非常欣赏!
反正,老刘家别的不多,公主帝姬要多少有多少!
而且,张越真心觉得,刘家的帝姬恐怕都会喜欢这种差事。
在长安,她们不过是金丝雀。
出了玉门关,就是坐地虎。
但……
若就这么答应泥靡,张越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于是,他想了想,对泥靡道:“若小昆莫能允诺,未来在乌孙国中,以汉五铢钱为唯一法定货币,并废弃乌孙旧有文字,改以汉字小篡、隶书为乌孙国家文字,此事,本将便应允下来!”
嗯,货币与文字,是直接和金融、经济、文化挂钩的。
只要泥靡答应下来,那么别说嫁一个公主了。
便是嫁十个,张越都肯答应!
泥靡想了想,只是稍稍犹豫便拜道:“外臣仰慕中国久矣,若蒙天子不弃,许乌孙行汉钱、汉文,外臣焉有拒绝之理?!”
在他想来,这只是细枝末节的事情。
乌孙是没有货币这种东西的。
乌孙人的大部分内部贸易,都停留在以物易物的阶段。
只有在对外时,才会用到黄金什么的作为结算。
因此,乌孙国内本就没有什么铸币业,更不存在金融这种东西。
所以,立汉五铢钱为法定货币,在泥靡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
甚至可能还有便利这已知世界之中,谁不知道,除了金银制品,最为人接受和认可的就是汉人铸造的五铢钱?
所以乌孙以汉五铢钱为法定货币,在泥靡看来,乌孙是赚了的。
因为,从此以后,乌孙就可以和汉室绑定在一起了。
至于文字?
那就更无所谓了!
乌孙现在能识字的,有资格受教育的,都是贵族。
而贵族们自然是学汉字、背诵汉朝经典。
难不成乌孙人还能去学精绝人的楔形文字或者大宛人的字母文字?
乌孙可还没有堕落到那个地步!
张越见泥靡答应下来,整个人立刻就笑了起来,走上前去,扶起这位乌孙小昆莫:“乌孙能有昆莫这般识大体的世子,乌孙社稷必当千秋!”
……………………………………
一个时辰后,匈奴使者持着代表求和的节旄,来到了张越面前。
来者正是多次来往居延的呼衍冥。
只是,这位匈奴使者,如今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心气,他整个人都是一副灰暗的神色,在张越等汉军将帅面前,更是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以至于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态度更是卑微到尘土之中,直接以外臣之礼,跪在张越面前磕头拜道:“奉我主单于之命,匈奴使者呼衍冥,再拜汉鹰杨将军英候张公:将军文韬武略,当世无双,匈奴上下敬服不已,愿请将军暂息雷霆之怒……”
听着呼衍冥断断续续的将其使命说完,张越与他麾下诸将相视一笑。
所有人都知道战争结束了!
因为,匈奴人认输了。
自汉匈交往以来,从平城之战算起,迄今已经一百零六年。
若是赵将李牧与匈奴交兵算起,也起码有百五十年了。
一百五十年来,匈奴人第一次正式低头认输,承认战败,并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只求汉军停止进攻!
仅仅是这个事情,在坐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大功一件!
不说人人封候拜将,起码一个封君是稳了!
只是……
比起这个,全歼西域匈奴主力,生擒李陵,灭亡西域匈奴,开疆拓土,无疑更让人激动!
故而,张越身边众将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看的呼衍冥毛骨悚然,寒毛倒立!
于是,他只能眼巴巴的看向那位端坐在上首的汉朝大将,寄希望于这位蚩尤将军大发慈悲。
就听到那位蚩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贵主,也算是人杰了!”
“既然如此,请贵使将本将的条件带回去!”
“其一,贵国必须赔偿无故袭击大汉藩国乌孙的所有损失!”张越扭头看着在一旁的泥靡,对其道:“正好,乌孙小昆莫也在此,此事,贵国且与小昆莫商议、决定!”
泥靡闻言,立刻磕头拜道:“将军恩义,下国上下感激涕零!”
无论怎么说,在名义上,张越此番出军的借口都是救援乌孙。
至于,他悄悄的将乌孙的地位从过去的盟邦下降到现在的藩国,这种区区小事泥靡不会放在心里的。
乌孙人更不会!
这就是刀剑的力量!
呼衍冥闻言,自是顿首拜道:“将军所言,我主岂敢不遵?!”
只是出点血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大宛人几百年的积蓄都已经为他们所取。
在来之前他已经得到了摄政王的耳提面授只要是钱和土地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因为,现在的匈奴,已经不在乎什么土地、黄金、奴隶了。
西方世界的大门已经向他们敞开。
只要能稳住汉兵,那么,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张越见着,满意的点点头,然后道:“其二,贵国需支付我军此番出师的全部军费!”
他挥挥手,叫人拿来一个算盘,在呼衍冥面前噼里啪啦的打了起来,然后将算盘摆到呼衍冥面前,道:“大概是黄金十万金、粟米麦稻一百万石、奴婢两万人!”
“限贵主半年内给付!当然,也可以分期偿付……”
说话间,几个商贾就从张越身后钻了出来,其中自然有着他的弟子袁常、王孙氏的代表以及长安、河西的豪商。
他们都是面露笑容,一副和蔼可亲的亲切模样,极为贴心的向呼衍冥推荐着他们的方案。
在这些人的推荐与游说下,呼衍冥终于接受了他们提出的一揽子解决方案。
仅仅只需要与他们签订契约,便先期给付黄金五万金,粟米麦稻一百万石及两万奴婢,剩下的缺口他们便愿意垫付。
当然,需要支付利息,非常优惠的利息,也就十一之利罢了!
此外,什么九出十三归之类的潜规则,也不得不遵守。
但呼衍冥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形势比人强,他不答应都不行!
将赔款问题搞得,张越就笑着道:“接下来,便是大宛的事情了……”
“兴灭国,继绝世,此先王之教也!贵主想必也当知道……”
呼衍冥听着,心里面一咯噔,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了。
来前,摄政王最担心的也是此事!
兴灭继绝,春秋之义,孔子之所颂也!
这是汉人的正治正确,也是过去匈奴人之所以哪怕扣留汉使,也不会轻易加害的缘故所在。
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个大义旗帜下的汉人,哪怕击败匈奴,也不会灭亡他们。
会给匈奴留下根,留下国家社稷,甚至哪怕是单于,也不失安乐侯之封。
但现在,匈奴已灭大宛。
他们最怕的自然就是汉人提起此事了。
好在,呼衍冥来前,已经得摄政王提点,于是他不紧不慢的拜道:“将军明鉴:大宛王银蔡倒行逆施,祸乱国家,外臣等率军伐之,乃是受宛人百姓臣民之邀,吊民伐罪,诛除暴政也!”
“今我主已除昏君,宛人感激,于是拥戴我主摄政王为王……”
说完,呼衍冥从怀中取出十几份帛书,呈递给张越,道:“将军请看,此乃宛人血书之文,及其臣民拥戴我主摄政王为君的联名书……”
张越笑着接过来,连看都没有看,只是随便翻了翻。
因为他知道,这种东西,对已经占据了大宛的匈奴人来说,随随便便可以制造无数份。
但这些东西,说实在的,只要他和汉室还没有下定决心,灭亡西域匈奴的话,那么只是单纯打嘴炮,这些东西还真的有用!
毕竟,如今的汉室,乃是公羊思想主导下的汉室。
公羊思想中,除了大复仇、大一统之外,最主流的思想莫过于,汤武革命,顺天应人。
所以,吊民伐罪,从来久矣。
且那宛王银蔡,又是获罪汉室,早已经被定性的昏君、暴君。
虽然说,匈奴人在汉家看来也差不了多少。
这北虏打着吊民伐罪的旗号,灭亡大宛,然后鸠占鹊巢,真的违和感十足。
但再怎么样,这也是正治正确。
张越不可能说,叫匈奴人吐出他们已经吃下去的肉。
这也不符合他的想法!
他还想着让匈奴人为王前驱,坏事做绝呢!
但,却也不能不防上一手,留下点东西恶心恶心匈奴人。
所以,他想了想,道:“此事吾亦知之,不然,使者焉能至此?”
“但……依吾所知,宛王银蔡,乃是伪王,宛人先王昧蔡有质子在长安,为天子所养!”
“如今银蔡倒行逆施,咎由自取,但宛社稷不能废!”
“这样罢!”张越起身道:“取宛都贵山城及周围五十之土,复宛社稷!”
“此外,我国太孙殿下曾与乌孙昆莫有约,昆莫愿意药杀水以北之宛土为其公主下嫁我国太孙殿下之嫁妆!故其土已是我太孙殿下之土,贵主不可侵夺,当完璧归赵!”
“其他之地,吾国便不再干涉,如何?”张越看向呼衍冥。
后者闻言,想了想,感觉这个条件已经和摄政王要求的差不多了。
于是不再坚持,长身拜道:“愿从将军之言!”
张越笑着点点头,挥手道:“那贵使便速速回去通禀吧,本将军在此等候贵使回复!”他笑着道:“可别让吾等久等哦!”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节 李陵之谋
面对汉军的条件,匈奴人能怎么办呢?
终究还是只能答应下来!
不答应不行!
因为,汉军骑兵在收押了俘虏后,迅速的重新展开了战斗队形。
这一次,汉骑六千,列阵于红河之畔,摆出一副‘你们今天不答应,就休想轻易离开此地’的架势。
汉骑的架势,立刻使得匈奴大军哗然。
尤其是西域各国的仆从军们,立刻就表现出了不稳。
这让李陵和匈奴的高层根本不敢赌!
因为,若一旦汉军在进攻的时候,西域仆从军中出现哗变。
那么这十万大军,恐怕就都要葬送于此。
即使不是这样,以汉骑所表现出来的机动性、骑射能力以及近战能力来看。
他们已经完全可以掌握战场主动权。
想打就打,想走就走。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陵与西域匈奴高层,终于只能低下头来,全盘接受了张越提出的三条意见。
当然,李陵也不是吃干饭长大的。
在全盘接受了汉军条件后,李陵派来的使者,顺势向张越提出了一个请求:请朝长安!
他愿以都隆奇单于的名义,派出使团,携带贡品,前往长安朝觐天子。
张越闻之,也是迟疑了许久。
不得不说,李陵这一手,真的很高明!
甚至可以说是在当前局势下,他所能做出的最优解了。
如今,西域匈奴战败,面临着赔款、割地、道歉。
尊严扫地,威信尽失,军心重挫!
可以想象,若他什么都不做,等其回返老巢,恐怕西域诸国都会变得听调不听宣。
届时,他便只有一个选择强力镇压!
但西域诸国又不傻,打不过匈奴人,可以抱汉朝爸爸大腿!
到那时候,李陵怎么办?
强攻,就要冒着汉军救援的风险,不打,则其统治将分崩离析。
于是,把心一横,干脆跪到底!
只要汉室接受了都隆奇的朝贡,那么,虽然说从此西域匈奴就成为了汉室的藩国,两者地位瞬间变成主从关系。
但却也稳定了西域的统治。
西域各国,还是得当匈奴人的洗脚婢。
若他们聪明一点,在长安跪舔的好,将关系疏通到位的话,说不定,还能为那位都隆奇单于弄回一个天子册封。
然后便能狐假虎威,假汉天子之权,而奴役西域。
谁敢反抗?谁又有那个胆子敢说不呢?
且,李陵的这个选择,除了面子上不好看外,实际上并没有其他损失。
“这是要学越王勾践吗?”张越笑了起来。
当年勾践败于吴,做的可比这个还要彻底。
于是,终究卧薪尝胆,复仇雪耻!
在匈奴使者战战兢兢的神色中,张越笑着道:“贵主若有此心,吾国上下欣然欢迎!”
这就是同意了李陵的请求。
使者立刻欢天喜地的拜道:“将军胸襟,天下无人能及!”
“使者请为吾带一句话给少卿兄……”张越却是忽然正色道:“落叶终究还是要归根,狐死首丘,代马依风,鸟飞返乡,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乎人?!”
使者听完,神色变幻了一下,然后重重顿首。
……………………
“代马依风……”李陵听完使者的叙述,长长的叹了口气:“吾又何尝不愿如此?!”
别说是他了,便是如今被困在颜山、余吾河谷的卫律又何尝没有眷恋南陵故土的山与水,希望死后能葬在他出生的长水河畔呢!
但问题是,他们有这个机会吗?
作为头号汉贼与二号汉贼。
他们即使想,恐怕回到长城后就会被人剁成肉泥。
除非……
他们有足够的筹码与汉室讨价还价。
但现在看来……
即使是他和卫律最终野望达成,取孪氏而代之,也是远远不够。
正踌躇着的时候,一个贵族忽然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狂喜的禀报:“摄政王!摄政王!刚刚接到消息,丁零王已率部自余吾水归,一两月内便可回返西域!”
李陵闻言,失神片刻,然后抓住那人,急切的问道:“这是真的吗?!”
“真的!千真万确!那伪单于安糜及屠耆都已经遣使来告……”
李陵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若卫律率部来源,哪怕其实力大损,对他和他经营的这个势力而言,也是意义重大!
这意味着,他手里的可用兵力大大增强!
更意味着,他在西域的统治,将变得更加稳固!
且卫律为人多诈,在对付西域内部的二五仔方面有着更好的经验。
想了想,李陵就道:“你立刻回去以都隆奇单于的名义,向安糜与屠耆表示谢意!”
“并告知二位,为感谢两位,我最迟将于明年夏天之前,将屯驻于私渠比海、匈河的部众,撤回西域,从此不再率部北上!”
这就是要投桃报李,宣布从此退出对漠北单于的争夺。
甚至不惜放弃经营已久的私渠比海、匈河地区。
这对李陵来说,是早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情。
但于其他匈奴贵族而言,却不啻于是晴天霹雳。
立刻便有许多人来找李陵,劝他收回成命!
因为,对西域匈奴的贵族们来说,他们现在最大的愿望与野望,便是将来北伐漠北,消灭伪单于,正名自身!
如今,李陵宣布从私渠比海、匈河撤兵,等若是断绝他们的希望与野望。
这叫他们如何能接受?
更无法理解!
若有朝一日,漠北单于争夺战结束,难道叫他们去跪迎那位胜利者吗?
这不就是等于自杀吗?
要知道,自古以来,匈奴人内讧的失败方,只有一个下场死!
李陵自知此事争议极大,但他决心已定。
于是,与这些人解释道:“漠北,鸡肋而已,哪怕得之,于我等如今困局,并无半分益处,甚至可能成为拖累!”
“诸位难道愿意,每年花费不计其数的资源,投入到漠北去?!”
众人听着,顿时低下头去。
从先贤惮时代开始,匈奴的西域部分就对单于庭听调不听宣。
这让西域贵族们尝到了甜头。
也是当年狐鹿姑西征的原因西域的匈奴部族将从西域诸国搜刮、压榨的资源霸占着,没有全部输送去漠北,给单于庭的贵人们享用!
简直是反了!
待狐鹿姑身死,匈奴彻底分裂后,西域匈奴的贵族们,连最后的体面也懒得维持了。
各国朝贡与骑田所得,皆为各部所分。
哪怕,在汉朝威胁面前,割地赔款,但日子也比过去好过的多!
如今,摄政王更是进一步要撤出私渠比海。
这意味着,本来将投入到那个无底洞里的资源与兵力,都将回来。
再加上大宛所得所获,大家的日子恐怕会过的更舒坦!
于是,顿时便有人不再言语。
李陵接着又道:“漠北寒苦,且局势复杂,争之无用!不若挥师西伐!”
“康居、月氏、身毒、奄蔡、安息!西方之地广大而富饶,其民孱弱若西域,而其富庶倍之!”
“我已决意,明岁再西征,此战讨伐康居,以报康居与乌孙袭我之仇!”
“康居地方千里,百姓数十万,富庶不下大宛!”李陵言辞蛊惑,听得匈奴贵族们摩拳擦掌,亢奋不已。
那康居兵,匈奴人已经见识过了。
真正是废物点心,康居人的战力,休说与匈奴相比了,便是疏勒、车师兵大约也能摩擦他们。
“而过康居,则是月氏所居,我闻,月氏人所占之地,有雄城不亚贵山者数座,其府库黄金堆积如山,其窖藏粮食不计其数……”李陵继续蛊惑着。
匈奴贵族听得神往不已。
康居是战五渣,那月氏更是手下败将。
只是……
“摄政王……”有匈奴贵族弱弱的问道:“若我军西征之时,汉人再来,如何奈之?”
“诸位放心!”李陵早已经知道有人会提出这个问题,他自信满满的道:“我意向汉天子遣使称臣,为都隆奇单于求娶汉公主,此其一也!”
“康居、月氏,远汉万里,即使汉人愿救,其得知之时,我军恐怕已擒其王,汉军出师也将无有名义!此其二也!”
“且夫,我等可以重金贿汉大臣,使其游说汉贵人,使汉朝君臣不会轻易伐我等,此其三也!”
“有此三策,我等西征,无有担忧!”
众人听完,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么个事情呢!
顿时纷纷神采飞扬,兴奋的讨论起明年西征康居的事情来。
仿佛康居国已经被他们征服,并踩在脚下一样。
李陵听着这些贵族的话,再看着他们的神色,知道已经将大部分贵族说服。
明年西征康居之事,基本已经定下来。
于是,李陵趁机道:“有一件事情,诸位需要马上去办……”
“取汉姓、易汉服!”他郑重的道:“至少,我等今后在公开场合,必须以汉姓、汉名自称,着汉服以对外人!”
“此迷惑汉朝,令其减轻对我等戒备之大事!万望诸位效之!”
这其实就是变现的加大改革力度,在李陵看来,只要匈奴贵族们都如他之令,第一代或许还只会是做做样子。
但下一代的匈奴贵族们,必然会与他们的父祖的态度截然不同。
等到第三代,匈奴博冠羽带,言必孔孟,将成为常态!
而他李少卿,也将因此曲线救国,名垂青史即使那时汉室依然敌视他,但史官与后世的评价不会!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节 涟漪
风雪席卷整个塞河流域。
在严寒中,一队骑兵艰难的跋涉在被冻结的河流之中。
他们牵着马匹,小心翼翼的越过冻结的河面,来到河对岸。
远方,一座城市映入眼帘。
那是康居人建立的苏薤城,其国都所在。
骑士们终于露出笑颜,牵着马快步向着苏薤城而去。
一个时辰后,这些骑士被康居人引领着,来到康居王宫。
康居王药奴,已在王宫正殿等候他们。
“大王!”骑士的首领,跪到国王面前,磕头拜道:“东方的战争结束了,汉朝人击败匈奴,迫使匈奴人割地赔款纳贡……”
“啊!”药奴立刻惊疑起来:“怎么结束的如此之快?快快告诉我,匈奴兵有多少?汉朝兵有多少?!”
而在药奴王座之下,那些王子贵族们,更是立刻就喧哗了起来。
东方的旷世之战,是目前康居国内最关注的事情。
甚至,已经直接和康居到底做匈奴的舔狗,还是当汉朝的奴婢直接挂钩了。
但,其结束的如此之快,让人意想不到!
“肃静!”见着殿中争吵不休,一位在药奴身侧,身着白袍的僧侣忽然起身,双手合十呵斥道:“且听使者将战事过程仔细说完!”
“正是!”药奴捂着胸膛,急急的问道:“快快将汉匈之战仔细道来!”
骑士首领闻言,磕头拜道:“以奴才所闻,大约一个月前,汉骑六千,与匈奴十万大军列阵于疏勒红河之畔,汉将名蚩尤者,亲将其军,与匈奴骑兵战于河畔,接触之后匈奴人便遣使认输,答应了汉将的全部要求,甚至还愿意遣使前往汉都,向汉皇帝称臣纳贡!”
殿中康居贵族们听着,感觉像听天书一样。
汉兵六千,就打败了匈奴十万大军?
而且,貌似只是一个照面,匈奴人就跪下来大喊‘爸爸我错了,不要再打我了’。
神话传说恐怕都比这个要靠谱。
但,其后数日,不断的情报与信息从东方传来。
证实了这个消息的准确性。
匈奴人真的败了,而且败的无比干脆、彻底。
有关那一战的种种传闻,更是漫天飞舞。
汉军骑兵,被夸大成为了三头六臂,身高三丈,骑着战象,拿着千斤重武器的巨人。
也只有这样的说法,在康居人看来才解释的通,何以六千汉骑就能打的十万匈奴大军跪地求饶。
于是,遥远的汉朝,在康居贵族心中,变成了神国天朝!
是神明在地上建立的国度!
许多旅居康居的安息商人,又将这些传说带回西方,传入欧陆。
于是,数年后,罗马城里出现了一个来自的东方的传说在遥远的东方,有地上天国。其国为天神所建,其以泰坦巨人为兵,半神为将,更有着不亚于战神阿瑞斯的神明下凡,亲自为其大军统帅!
于是,其国家富庶而强大,土地肥沃而广阔,神明们搬山开路,挪海为湖,让其大地流满蜂蜜与牛奶,使其人民聪明而强壮。
浪漫的罗马公民们,为这些传说而痴迷、颠倒。
于是,不断的有罗马人,开始因为这些传说,而踏上前往东方的旅途。
当然,这是后话,姑且不提。
康居人在确认了东方战争结局后,其国内高层,在短暂的震惊与失神后,立刻达成了共识必须立刻马上派人前往东方,去那个强国向其君王献上自己的膝盖。
这不仅仅是康居高层的共识,更是其下层百姓的普遍认知!
这么强的爸爸在那里,必须赶紧过去抱大腿!
若哄得爸爸高兴,随便给个保证,康居王国岂不是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甚至反过来,骑在月氏人脑袋上耀武扬威了?!
于是,康居王迅速的组织起了一支使团,命其带上康居王国的重宝一座用白银雕塑而成的艺术品,踏上前往东方,朝觐汉皇帝的道路!
康居人既然知道了汉匈战争的事情,月氏人随即自也知道了。
只是,因为天气和道路的原因,月氏人得知之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此时,已至隆冬。
沩水河两岸,都已经覆盖上厚厚的积雪。
薄知城(蓝市城)内,只有双糜翕候皋珍留守。
其他四位翕候都已经返回各自领地。
皋珍得知消息后,徘徊片刻,然后立刻前往了王宫,求见那位一直在禅修的月氏王。
“上师……现今匈奴战败,依您之见,此事对我月氏是好是坏?”皋珍对于这位潜修佛法的月氏王,非常尊敬,甚至视为人生导师一般,于其面前五体投地,叩首膜拜着。
“一切缘法,皆是因果……”白衣的月氏王,轻声念诵了一声佛号:“三十五年前,汉使来此,我国畏惧匈奴,以拒其约,今汉胜匈奴,恐怕佛难也将因此而起……”
“我料匈奴必弃汉而西征……”
“届时恐怕佛法艰难之日就要来临!”
“翕候,你可做好了护道卫法的决心?!”
皋珍闻言,顿时了慌了神,连忙问道:“上师,可有办法?”
月氏王摇了摇头,道:“除非前时我等遣汉使者能游说得当汉朝君臣,不然,匈奴西征已是定数!”
他看的很清楚!
也早已经向皋珍阐明了,汉匈之战,匈奴若胜,月氏或许还能独善其身,一旦其败,必然西征的道理!
“那……”皋珍顿时没有了主见,只能磕头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法?”
“有!”穿着僧袍,一向古井不波的月氏王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激动:“本王亲自东行,往朝汉帝!”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珍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古老青铜器,递给皋珍道:“这是我月氏先王,受汉朝之前的先王册封时的依凭!”
“本王亲持此物,往朝汉主,求其怜悯,或能护道卫法!”
皋珍看着那青铜器,脑海中想起了有关月氏的一些古老传说,问道:“传说是真的?!”
月氏王点点头道:“然也!不然,当初汉使至此,先王等何必那般郑重?!”
皋珍思虑片刻,道:“上师,还请稍等,待我召集其他四位翕候,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到那时,恐怕匈奴骑兵已越葱岭!”月氏王摇头道:“翕候,难道还怕我这样的僧侣吗?”
皋珍想了想,觉得月氏王说的有道理,于是道:“既然如此,那就辛苦上师了!”
一个手无寸铁,没有部众支持的月氏王,还能翻天不成?
放他东行,也无所谓了。
但,皋珍没有注意到,在他答应的刹那,那位月氏王的身体微不可查的战栗起来。
作为月氏王,哪怕是一个傀儡,但他也终究是月氏王,有着许多其他人所不能知的隐秘传承譬如那青铜器,也譬如许多在往常毫无用处的知识。
“中国最重纲常,其法禁以下犯上,以下犯上曰谋逆!”
“天子拥有四海,为天下王,做万民主……”
这些都是月氏王族,世代作为故事与传说相传的隐秘,而且在当年那位汉使来使时,为先王反复确认过的事实!
在那时,月氏王族已经察觉到了翕候们尾大不掉,迟早为祸的事情,于是将这些事情秘传给子弟。
到他即位,终于变成现实。
月氏王被迫出家,权力尽为翕候所有!
本以为,此生都将在珈蓝古佛之前渡过。
哪成想,东方剧变,让他了有一丝机会。
只要能顺利抵达汉朝,将身份与那中国先君所赐的青铜器上禀汉帝,请汉帝,这天下之主,四海之君主持公道。
只要汉使当年所说无误,那么,他就有机会,重掌大权了!
而那忤逆背上,胁迫君王的翕候们,则将大祸临头!
这就是借师助剿!
想到这里,月氏王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
私渠比海的暴风雪在肆虐了整整三个月后,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阳光重新洒在大地上。
兔子、狐狸纷纷出来活动。
忽然,远方一阵阵震动,响起。
数不清的动物纷纷重新缩回洞中。
只见在远方崎岖的道路上,一支数万人的部众,在骑兵的掩护下,驱赶着数十万头牲畜,艰难的跋涉而来。
而在他们的前方,一万多骑兵已经列队在那,静静等候了。
李陵戴着厚厚的狐裘毡帽,脸上难掩激动之色。
分别两三年后,他终于与老友卫律,再次相聚!
虽然,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但他相信,他与卫律的志向与决心,没有改变!
而且,他们现在有了一个更大的舞台,一个更让人兴奋的世界。
想着这些,李陵便率部迎上前去。
“卫兄!”李陵看着已经两鬓微微发白的卫律,激动的长身而拜:“辛苦兄长!为难兄长了!”
卫律牵着马,走到李陵面前,摇摇头道:“为了吾与兄之大志,些许寒苦,又算的了什么?!”
于是,李陵随之宣布,自私渠比海撤军。
至延和四年春三月,西域匈奴所部,全部撤出私渠比海,自逐邪径进入天山北麓,随即李陵命令焚毁逐邪径通道,并派兵驻守于此,防止漠北兵马通过此地,反攻西域。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节 月氏王哭汉庭(1)
已是初夏,又到了柳絮飘飘的季节。
因去年疏勒之战的缘故,横门成为了长安城最繁华、人流与车流最多的城门。
自开春以来,每天天一亮,城门口便水泄不通。
来自天下郡国以及西域四夷的商旅,纷至沓来。
他们带着各地的特产与世界的财富,往来于此。
这也让屯守此地的汉军士兵们的脾气日益暴躁起来。
汉家商旅还好,递上些‘凉茶钱’,请这些大爷消消火,也就不会刁难了。
但四夷来的商旅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便是想和汉家商贾一般,找机会递‘凉茶钱’也是不可能。
因为,汉商们早就联合起来,打点了整个京兆尹和卫尉有司,于是,城门卫兵们在面对夷商时就格外严格了。
动辄便要检查其货物,看看有没有携带违禁品,甚至有时候还有那大司农的官吏抽查夷商们的车船税缴纳情况。
一旦发现不对,动辄就要查扣货物,甚至抓捕商贾。
运气不好的话,夷商们连命都得搭在长安城的监狱里。
尽管如此,但,来长安的夷商依然是前仆后继,络绎不绝。
没办法,来一次长安,只要能够进去,将手里的货物出手,再购到汉朝商品回国,这一来一回,纯利润少说也是三五十倍!
如此巨大的利润,别说冒险了,便是叫让将脑袋栓在裤腰带上,也是有无数人肯干的。
由之,长安游侠们,在横门外开拓了一个新产业夷商代办。
担保、协助通关、兑换货币,货物售卖、买入,他们一条龙包办。
当然,得给些辛苦费了。
这反过来,又使得横门变得格外难进出。
以至于长安城的居民甚至官吏,就算有事北出,也不走横门了。
他们宁肯绕上一两个时辰,也不来此。
这也使得横城门在长安城人口中被称为胡门,临近横城门的横门大道被称为胡人街。
士大夫们没有事情,是决计不会靠近这附近的。
但游侠们却爱死了这里,为了争夺地盘,为了把持生意,每天横门内外的小巷与护城河里都能发现十几具来历不明的尸体。
搞得京兆尹不得不派出大量官吏,入驻横门大道,维持治安。
但,城外的事情,他们就爱莫能助了。
这也使得横门外,成为了长安百姓闻之变色的混乱地带。
这日正值正午时分,烈日灼烧大地,气温飙升到三十度以上,哪怕是横城门,也变得冷清起来。
把守城门的卫兵,早已经坐到了长安城内豪强商贾们为他们出资修建的凉棚中,摇着蒲扇,喝着别人孝敬来的冰镇凉水,吃着如今市价高达百钱的井水西瓜。
军官们甚至能尝到冰鉴里拿出来的冰镇酸梅汤。
而在城门外,游侠儿就没有这么好命了。
他们只能蹲在自己搭建起来的简易木棚中,眼巴巴的看着城门口那些端坐在凉棚、凉亭里,吃着西瓜,喝着酸梅汤的军人,眼中满是羡慕。
“俺要是当兵就好了……”秦二流着哈喇子,看着那城门口被士兵们丢弃的西瓜皮,羡慕万分:“哪怕不能在鹰杨将军手下为兵,就是能在这长安城看城门,这辈子也值了!”
“秦二,汝发梦呢!”伙伴们听着,立刻就笑了起来:“汝连七尺都不足,军爷们那里肯要你?!”
“俺听说,今年关中募兵的标准,北军六校尉,身高要求已经到七尺三寸了,至于鹰扬旅,传说其不止要求至少七尺三寸,更要求能骑马,会开弓……”有人说道。
“啊……”秦二闻言,垂头丧气的道:“去岁北军征兵,不还是只要七尺就行了吗?”
“去岁是去岁!今年是今年!”秦二的老大,同时也是他长兄秦大郎走进木屋里,沉声道:“今年便是身高达标了,也有许多人被黩落!”
“俺们同闾的王家三郎,这次就没选上北军,只能去京辅都尉为兵,过几个月,恐怕你们就能在长安城城门口看到他了!”
“啊……”秦二目瞪口呆:“王三郎都选不上北军吗?!”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震撼!
因那王三郎,是他们闾里有名的壮士!
年不过十八,便已身高七尺四寸有余,勇武无双,等闲三五人休想近其身。
闾里内外都以为,王三郎这次选北军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哪成想,这等壮士都选不上北军!
“嘿!”秦大郎嘿然道:“今年选北军,可不止是要勇武了!娘的!北军今年居然还要考识字,要能读写至少五百个字!”
“这他们是选军士,还是选当官的啊?”秦二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起来:“这关中哪有这许多既能识字,又符合他们标准的壮士啊?!”
“关中没有,但天下有啊……”秦大郎悠悠的道:“去岁鹰扬旅败西匈奴于疏勒,西匈奴献土纳款以降,六千鹰扬骑兵,人人都发了大财!”
“然后,国家开发西域,天子诏命北军六校尉轮换往西域都护府用事……”
“天下豪杰闻之,无不疯狂!”
“俺听说,这次连交趾都有豪杰应募而来……”
众人听着都是叹息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秦二更是忍不住叹道:“大兄,咱们家的大郎,再过几年就要十八呢!”
秦大郎点点头,脸上露出郑重之色。
他们兄弟与闾里的同族,每日顶着烈日,辛辛苦苦在此奔波忙碌,甚至不惜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与人斗勇争狠,为的不就是希望能赚到更多钱,将自己的子嗣培养成人,让他们能入募汉军,成为鹰扬骑士,至不济也要进入北军。
如此,便能有机会光宗耀祖,摆脱这世世代代都要给人当刀子使的命运!
但……
如今,天下豪杰纷纷来争。
这压力一下子就暴增了起来。
“俺想好了!”秦大郎沉声道:“过几日,便托人去将俺家大郎送去城外的王公门下,请王公教其识字读书……”
“这读书识字,可是要许多钱当束的啊!”秦二惊道。
如今,关中地界,想送子弟进学,可不比往年了。
因为,天子已经开始诏下京兆伊、左冯翊、右扶风,从今年开始,关中官吏,除荫举、察举外皆以考举取之。
所以,关中私塾也好,蒙学也罢,束钱暴涨十数倍。
而且,逢年过节,还得给老师孝敬,不然就可能会被人指责不敬师长,名声受累,甚至可能会被开革出门庭,终生蒙羞。
然而即使如此,关中百姓不分贵贱,依然前仆后继的想方设法的想要将子孙送去进学。
但,名士高人收门徒弟子,极为严格。
不是束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便是一般文人,也要再三考察门徒品行,才肯收入门墙。
而像秦家兄弟这等游侠儿的子弟,想要拜入这些人的门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有少数人,只要给钱便肯收入门下。
在这横门外就有一位王先就是如此。
只是,这位王先王公收弟子的束钱非常夸张,一岁就要万钱的束,此外逢年过节,都得奉上千钱以上的礼物才能让其满意。
“再多钱,也得送去啊!”秦大郎沉声道:“俺这一辈子便是这样了,指不定哪天便死在了这城外……”
“但俺儿子不能和俺一样!”
“得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得光耀门庭!”
“所以,俺得更努力了!”秦大郎舔着舌头,满脸的横肉不怀好意的看向木屋外的世界:“俺得尽量多做些‘买卖’了!”
其他人听着,自知秦大郎所谓的买卖,其实就是盘剥那些夷商。
只是……
他们这伙游侠,在这横门外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群体。
根本无法与那些大游侠们争锋,只能捡些别人不要的汤汤水水,或者给人打打下手,跑跑腿,做些简单的事情,混些酒钱罢了。
想要争取买卖,就得和人去拼命!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在这横门外,每天都有像秦大郎这样的人默默无闻的死在黑夜的角落里,尸首为蚁虫所食。
但……
想着秦大郎的话,所有人都是默默的握紧了拳头。
他们也就只有命可以博了!
他们若不搏命,子孙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大郎!”有人喊道:“俺们听你的!”
其他人纷纷道:“大郎说得对!俺儿子不能跟俺一样!得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得光耀门庭!”
“大郎你说怎么办,俺们就怎么办!”
就在此时,远方道路上,一支车队缓缓前行而来。
众人闻声,立刻将头探出木屋。
然后,他们欢呼起来。
“是夷商!”秦大郎轻声道:“二三子,随我去迎接!”
于是,这木屋里的十几人立刻提着刀子、棍棒,拔腿奔向前方道路。
在这横门外的规矩就是夷商谁抢到就是谁的!
当然,抢到了后,得有命享用因此而来的财富!
过去数月,此地每天都有人抢到先机,然后死去,也有人靠着一双拳头与机警,打出一片天地。
秦大郎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但今天他们运气好!
他们第一个抢到了道路上的夷商!
秦大郎一个健步,将手搭在了夷商的马车车辕上,然后振臂高呼,向着不远处一个凉亭内的汉军军官喊道:“此商,我东闾大郎得之!”
那军官抬眼看了秦大郎一眼,然后轻轻抿了一口茶,笑了一声,就不再理会。
而其他竞争者,则纷纷退去。
不退不行!
此地,白天是有规矩的。
京辅都尉、执金吾、卫尉的兵马,就是此地的规矩。
谁不服?!立杀无赦!
新任执金吾霍光刀下,已经斩下了数百越距者的首级!
当然,秦大郎能占的先机,也和正午的气温有关,更与这支夷商车队的规模太小有关不过三辆马车一辆驴车,十几个随从罢了。
而且车马上也没有见到载着太多货物。
顶天了,也就是十几万钱的买卖。
不值得那些大侠们顶着烈阳出来奔波没必要!
所以,秦大郎的竞争者大多都是与他一般的小游侠。
但秦大郎却依然兴奋不已,他挽住那车辕,朝着那马车上的胡人问道:“诸位贵客从何处而来,欲来长安做何事?”
“俺是长安良人秦大郎,贵客若是有需要,俺都可以为贵客办妥!”
那驱车的胡人闻言,看了看秦大郎,然后用着不知道那里的胡话,对着车内说了起来,似乎是翻译的样子。
片刻后,车门被掀开,一个留着短发,穿着一身不知道是那个夷狄国家的怪模怪样的白衣的男子出现在了秦大郎眼前。
他的模样是深鼻褐目,皮肤很白,手里似乎拿着一串用着某种木料制成的珠串,手不停的数着那些珠子。
秦大郎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
“这夷狄怎么和长安城里的那些贵公子一样?喜欢学小娘涂脂抹粉……”秦大郎心里不免嘀咕起来。
但下一秒,秦大郎的所有嘀咕与不满都消失的干干净净,整个人更是立刻焕发出无穷精神。
因为,那胡人从怀里取出一块金灿灿的黄金。
而且,是一块做工精美,雕刻着不知名纹路的艺术品!
虽然不大,但秦大郎知道,仅仅是这块金子,便能卖上几万钱!
足够他儿子今年的束钱与老师的孝敬钱了!
胡人将那金子递给秦大郎,然后双手合十,做了一个似乎是胡人的礼仪,接着以胡话说起来。
秦大郎自是听不懂。
但……那胡人身侧的一个似乎是随从的人,随即就小声的翻译了起来。
秦大郎听着,神色肃穆起来,他看向那胡人的眼光也完全变了。
他甚至有些退缩。
但,捏了捏手里的黄金,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这胡人道:“阁下所说若是真的,此事便包在俺身上了!”
“只是……”他舔了舔舌头:“兹事体大……”
那胡人听完翻译的话,笑了起来,从怀中又摸出几块金子,全部塞到秦大郎手里。
秦大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然后对这胡人道:“既是如此,还请阁下随我等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况且,只要这胡人没有撒谎,这趟买卖其实没有太多风险!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有人截胡!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节 月氏王哭汉庭(2)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在遵守诺言这方面,汉家游侠的信誉可谓是金字招牌!
拿了那白衣胡人的黄金,秦大郎立刻就行动起来。
首先,自然是将这一行胡人,带入长安城中。
这不难!
他们都有长安户籍,只需在城门口,找到那大鸿胪派来的官吏,将这些胡人登记造册就可以了。
如今的长安,已经有了一整套针对这些胡人商旅的制度。
登记造册是其一,限制居住是其二,担保连坐是其三。
只花了不过五百钱,替这些胡人及其车马货物,做了简单的登记,秦大郎就带着这些胡人从横门入城。
一进城门,所有胡人都是惊呼出声,许多人甚至嘴巴张的合不起来。
“夷狄胡人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做甚!”秦二郎见着这些胡人的模样,忍不住嗤笑起来:“不过也是,他们这辈子能来一次上国神京,也够他们回家吹嘘几十年了的!”
“二郎!不得无礼!”秦大郎闻言,回头横了自己弟弟一眼:“孔子不是说过吗?来者皆是客,既是客人,就要好生招待!”
“孔子说过这话?”秦二郎瞪大了眼睛,其他游侠儿们也纷纷好奇了起来。
“自是说过的!”秦大郎自信满满的拍着胸膛道。
游侠儿们于是各自点头,既然是孔子他老人家说过的话,那自然是真理了!
不然,这天下的读书人士大夫又何必天天拿着他老人家说过的话来当做行为规范标准呢?
汉家游侠儿们,旁的方面可能缺点多多。
但尊重读书人,尊重知识这方面素来没人能挑出错来。
但,在他们身周,那白衣胡人的随从们,却已然陷入了眼前世界的震撼之中。
“这……”良久,才有人叹道:“汉朝长安,怎这么多人啊!”
在他们眼前的横门大道,哪怕如今正值中午,烈阳高照,但依然车水马龙,人流湍急。
来自天下四海的胡商、蛮商以及他们带来的随从、仆人、奴婢、歌姬,俱都聚集于此。
更有来自西域诸国,西南夷诸国、海外诸蛮的使者、留学生也聚集在此地。
横门大道,虽是长安城有名的大道,无论是长度、宽度,都只逊于尚冠里大道。
其南北长两千余步,街道宽可并行四辆马车。
但,这里聚集的人口,却超过五万!
没办法,汉大鸿胪及京兆伊等有司规定,胡人除留学生及使者外若无千石以上官吏、五大夫以上之爵位之人邀请、作保,胡人夷商,概不得出横门大道,不如令,初犯罚以黄金三金,再犯则以‘窥伺中国’之罪,罚为城旦、司空。
即使是那留学生与使者,也有相关规定,不能随意在城中活动。
于是,这许多的胡商、夷人,便全部被限制在这横门大道两侧的街道及附近十余闾里。
这使得,横门大道临街的店铺,顿时寸土寸金。
更使得这条大道,成为长安城人流量最大的街道。
哪怕如今是正午,来此购物的汉人与在此做买卖的夷人,也依旧将整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密密麻麻的人头,从横城门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白衣胡人,也被自己眼睛所见震惊,他双手合十,道:“汉朝之盛,果然天下第一!”
“所谓‘万城之母’的名号,恐怕该是长安所得!”
其他随从听了,也都是点头。
与眼前这座城市相比,他们来的地方,那号称万城之母的薄知城的人口加起来,恐怕也不足眼前这条街道的人口。
真的是……
盛名之下无虚士!
汉,不愧是世界第一强国!
不愧是那个能压着残暴凶虐的匈奴人,逼迫匈奴人跪下来磕头认输的伟大国家!
可恨,当年,汉使至时,他们的先辈没有把握住机会。
不然,现在至少可以混一个汉国盟友的头衔。
有着那头衔,匈奴人再凶,也不必害怕了。
秦大郎听着这些胡人叽里呱啦的议论,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更没有兴趣去询问翻译,这些胡人再说些什么?
在他看来,这些自称是‘月氏国来朝天子’的使团,恐怕是某个犄角疙瘩里冒出来的小国使者。
想着来长安城,妄图朝觐天子,获得一个大汉藩国的地位。
这种事情,自去年英候张公大破匈奴于疏勒,迫使西域匈奴遣使称臣纳贡,并与那龙城的虚衍单于一般向天子上尊号‘天单于’‘天皇帝’后,西域、西南夷、东夷各国,就纷纷削尖了脑袋往长安而来。
都是企图靠着朝觐,混一个大汉藩国,令其国王得天子册封的家伙。
可惜,这些人大部分都注定了徒劳无功!
如今,大鸿胪对朝觐天子的使者,可是有着严格规定的。
像那种从前千把人的小国,随便派一个人来,就能获得天子接见的事情,已经绝迹了。
现在,能得天子接见,并为大鸿胪录入其藩国序列的国家,至少都得是人口数万,且足够恭顺的国家。
至于册封?
那就更难得了!
便是乌孙昆莫,两个月前遣使来朝,向天子进贡大宛马一千匹,乌孙马三千匹,黄金一万金,使者更在宣室殿上以臣子礼三叩九拜,其国书抬头更是‘乌孙昆莫臣翁归靡,顿首再拜天皇帝、天单于……’,令天子龙颜大悦,又有解忧公主亲笔奏疏,为之求情,才终于得到了天子册封,以其为乌孙王,赐金印紫绶,加西域北道都护使,许持天子节,为往来西域北道及葱岭东西的汉使、汉商提供庇护,又封其子元贵靡为‘安西候’,食邑两千户,赐天子剑。
除此之外,便是龟兹王也只能得封次一等的龟兹伯而已。
秦大郎听说,好像是大鸿胪与光禄勋商议好了,从此以后,若无必要,汉室将减少藩国封王。
便是伯、公这样的爵位,也需要足够恭顺才可以拿到手。
一般国家,顶天了也就是一个侯爵。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国家在西域地区大规模的裂土封爵。
疏勒之战,新增的十三位有功列侯、二十余位封君的封国、食邑,全部在楼兰、龟兹、渠犁地区。
从前的列侯,新增的益封户口,也俱在这一地区。
据说,未来,除非有大功,不然所有新增侯国,都会封在西域。
当然了,作为补偿,这些封国将恢复高帝旧制,既准许封君拥有封国的治权、执法权及官员任命权力,甚至,可以允许封君在封国拥有必要的私人军队。
据说,这个政策是那位鹰杨将军奏报,天子许可的。
也正是因此,才导致了如今天下郡国的豪杰丈夫们,挤破了脑袋,想要进入北军、鹰扬旅的缘故!
便是乡下的老农都知道,有一块自己的土地,到底有多重要?
何况那些读了书的士大夫,知礼的豪强以及有钱的富商呢?!
所以,秦大郎看着那白衣胡人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因为他知道,这些自称‘月氏国’的胡人,恐怕就是在长安耗死,大约也见不到天子毕竟,这些胡人太少了,带来的贡品,恐怕连西南夷的小国君王都不如,大鸿胪岂能会安排他们朝觐天子?怕是随便打发点回赐,就让他们回去了。
不过,既然拿了对方的钱,秦大郎的职业操守还是很好的。
他领着胡人,穿过拥挤的横门大道,来到位于横门大道北端的大鸿胪蛮夷邸官署前。
然后,问那白衣胡人要来了其的身份凭证,便来到官邸门口,对着守门的官吏拜道:“某,东闾秦大郎,得遇夷狄曰月氏使者,不敢怠慢,特带使者来告上官,请验明正身!”
蛮夷邸守门的吏员,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文士,他看了看秦大郎,接过其递来的所谓身份凭证一张写满了歪歪扭扭的蝌蚪文的羊皮。
这吏员眉毛一扬,伸头打量了一下秦大郎身后的那些胡人,见他们也就十几个人三辆车,顿时脸色就拉了下去:“哪来的蕞尔小国?居然也知道来朝大汉!”
“可惜……大汉天子不是随便什么小国使者就能见的!”
秦大郎听着,也不以为意,因为这个想法不仅仅是这官吏有的,长安百姓们,包括秦大郎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如今,大汉如日中天,强盛天下。
真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王师铁蹄所至,更是无不箪食壶浆。
于是,这四夷诸国便被人划成了三六九等。
像月氏这样闻所未闻的小国,自然不受待见。
不过,秦大郎既然拿了人家的钱,自然也要帮人家尽量办好事情,哪怕事情办不成,至少也要尽力。
于是,他陪着笑脸,悄悄的将一块金子塞到那吏员手中,谄媚着道:“上官,这些胡人千里迢迢而来,这一片赤诚,是做不得假的,还请上官看在彼辈心慕王化的份上,行个方便,将他们上禀蛮夷邸的诸公,如此,也好叫彼辈死心!”
仿佛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秦大郎说道:“小人听说,孔子曾经说过:远来皆是客,如今客至主人家,我堂堂大汉上国,岂有拒客于门外的道理?”
那官吏被秦大郎这话逗笑了,笑骂道:“孔子何曾说过这等话?!汝这憨货,莫要来诓骗于我!”
“小人岂敢!”秦大郎连忙躬身道:“这话是小人听太学的君子们说的……”
“是吗?”那官吏顿时迟疑起来,不敢确定孔子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好在,这都是细枝末节。
他掂量了一下秦大郎递来的金子,感觉有个三五两的样子,于是道:“尔等在此等候,待本官前去禀报上官!”
于是,便拿起那羊皮书,直入门中,又嘱咐守门卫兵,看好那些胡人,免得这些胡人万一不能被接纳,就在这蛮夷邸门口撒泼。
………………………………
蛮夷邸中,典属国司马玄,正在接待一位到访的贵客太仆上官桀。
上官桀来此的用意,自然是很明显的这位大汉太仆的独子上官安,三个月前被调去了鹰扬旅任为军司马,在鹰杨将军麾下用命。
自然,上官桀有空就来蛮夷邸走动走动,联络感情,为其子铺路。
而司马玄也需要上官桀的帮助,好安置那些河西的老兵、伤残将士。
这是他在长安城的主要任务。
所以,宾主相谈甚欢,甚至约定过些时日,一起出城田猎。
正谈的欢喜的时候,有蛮夷邸的吏员,蹑手蹑脚的凑到司马玄身边,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
“月氏使者?!”司马玄闻言,立刻就摆正了身体,问道:“数月前,不是有月氏使者才刚刚来过吗?!”
“怎么又来了一个月氏使者?”
他的话,落在上官桀耳中,立刻引起了上官桀的兴趣:“月氏?可是旧年博望侯所去之国?”
“嗯!”司马玄点点头道:“数月前,鹰杨将军曾派人护送了一个月氏使团来长安朝觐天子,当时天子特地抽了时间,召见了使者,可惜……”司马玄摇摇头道:“这些月氏人却是不怎么识趣,朝觐天子时,胡言乱语,以怪力乱神之话,妄图乱天子视听,天子大怒,以其使下狱,至今囚于诏狱!”
上官桀闻言,也想了起来,似乎听说过相关的事情,于是问道:“那,典属国可是要逐退使者?”
“不行!”司马玄站起身来,道:“总归还是要见一见的!”
“为何?”上官桀好奇了起来。
司马玄闻言,笑着道:“太仆曾为侍中,日夜侍奉天子左右,可曾听说过大夏的故事?!”
上官桀点点头,作为曾经的侍中官他岂能不知当今天子对大夏有着执念?!
“那太仆可知,月氏就是大夏,大夏就是月氏?!”司马玄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上官桀点点头:“难怪那月氏使者怪力乱神,天子尚且不诛了!”
他想了想,道:“既是如此,不知道典属国可愿让本官也一同去见见那月氏使者?!”
司马玄笑道:“太仆不弃,是那月氏使者的福气!”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节 月氏王哭汉庭(3)
秦大郎只在蛮夷邸门口,等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得到了通知。
不过,不是他想象中的拒绝。
“典属国司马公居然肯屈尊降贵,拔冗接见这些自称月氏使者的胡人?”秦大郎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怎么看,都不觉得,自己带来的这些胡人,有让典属国那等人物重视的可能!
要知道,典属国司马玄可是鹰杨将军的旧部,曾跟随那位蚩尤,横扫漠北而归。
是长安城中公认的九卿种子!
这等日理万机的重臣,竟愿浪费宝贵的时间,亲自接见月氏人。
这让秦大郎在惊愕之余,对自己带进城中的这些胡人有了些别样的情绪,以至于说话都变得客气许多了。
“贵使,我国典属国将亲自接见您……”秦大郎回到那白衣胡人身边,将自己所知之事告知,更好心提醒:“典属国,乃是我国天子所命,总领四海**藩国属国之大臣,使者还请尽快准备好凭证、印信及国书……”
白衣胡人听完翻译的话,脸色明显有些激动起来,对着左右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堆,然后立刻就有人前去马车中,取来几个密封的玉匣,递到他手中。
白衣胡人在其中选了一个,然后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把玉质的钥匙,将那个玉匣打开,露出了藏在其中的一个物事。
秦大郎探头看了一眼,顿时满眼震惊。
因为,那玉匣之中,藏着的是一个青铜器!
而且是酒器!
其名曰斛,其形却有些怪异,不同于秦大郎所见过的当代主流斛器,它是一个长方体的器物。
斛器前端,有双柱角夔龙头,后端作虎头形,中脊为一只小龙,两侧各饰长尾凤鸟纹,一个青铜铸的酒盖,盖在此斛之上,只是看着此斛,秦大郎就只觉得呼吸急促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种造型的酒器,绝非等闲人物可以拥有!
它必是由地位极高的贵族,甚至是天子才可以拥有的!
那白衣胡人郑重的端起那斛器,然后双手捧着,走向蛮夷邸的官邸大门,然后长身作揖,用着生疏的汉家雅语,一字一句,大声的道:“臣,月氏王阕之那,恭奉中国天子所赐之物,重归故国,以朝当今天子,臣闻:鸟飞返乡,狐死首丘,代马依风,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人乎?愿认祖归宗,请命天子!”
他的雅语,生硬而别扭,听的人耳朵生疼。
但,当他的话出口。
在蛮夷邸门口迎接他的官吏,立刻大惊失色,看着他与他手中酒器的眼神完全变了。
他甚至不敢当面答话,只能避到门侧,轻声道:“贵客请稍候,待下官禀报上官……”
然后,一刻都不敢停留,奔向蛮夷邸内。
而秦大郎更是目瞪口呆,他看着那白衣胡人,喃喃的说道:“尊客会汉话?”
“略懂……”白衣胡人回头微微一笑。
他可是月氏王!
而且,还是月氏国中佛法修为最精深,被人公认为上师的存在!
自启程东来,他一路暴霜露,越荒漠,走戈壁,风餐露宿,避开了一个又一个城市,走过一条又一条小道,终于进入汉朝控制的西域地区。
但他没有选择和其他使者一般,直接与汉朝在当地的官府联系。
因为他怕,怕被翕候们派出来的使者截回国内。
所以,假以商贾之名,在西域当地请了向导,请了翻译,一路从西域入河西,经北地而进入陇右,最终渡过黄河来到这长安城。
这一走就足足走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他白天默不作声,晚上则秘密的请那翻译向导,教他汉朝雅语,为他谋划今日之事。
为了万无一失,他甚至瞒过了使团的其他人。
直到此刻,汉朝皇帝的都城,那巍峨的蛮夷邸之前,他方才终于撕破伪装,图穷匕见!
他回头看向使团中人,见着那些人的慌乱与失色。
这位月氏王脸上笑颜绽放:“果然如本王所料……使团上下,皆不足信!”
若他敢在进入汉朝境内后就坦白目的,月氏王现在敢保证,自己必然死于非命!
这使得他不由得为自己的机智与谨慎而欣慰!
…………………………………………
“你说什么?”司马玄听着属下的禀报,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来的是月氏王?这月氏王还带来了中国天子所赐之物?!”
他马上就无法淡定了。
“马上派人去将那‘月氏王’及其使团众人,迎入官邸!”司马玄立刻下令。
“那您还接见吗?”属下问道。
“兹事体大,暂时将之保护起来!”司马玄吩咐着,然后他看向上官桀,道:“太仆,可愿与下官一同入宫,面禀天子?!”
上官桀哪里肯放过如此重要的刷脸机会,自是欣然同意:“桀敢不从命!”
“只是……”上官桀沉吟片刻,道:“此事素无先例,为防其乃宵小,欺君罔上,你我不如,先看看那所谓‘月氏王’带来的‘中国天子钦赐之物’!也好甄别一二,更可在天子垂询时能有所奏报!”
司马玄听着,连忙点头道:“太仆所言极是!正是要鉴别那‘月氏王’所谓的‘中国天子所赐’……”
这个事情,可是很重要的。
因为必须弄清楚,那所谓‘月氏王’的真伪,更要搞清楚其带来的‘中国天子所赐之物’的真伪。
不能弄出笑话来。
于是,司马玄立刻下令,命人从‘月氏王’之处,取来其所献之物。
他的命令自然马上得到了贯彻,不过一刻钟,便有官吏取来了他所要求的东西,还带来了一些新的凭证。
一份帛书以及一枚玉符。
帛书,是标准的大汉天子国书所用的玄帛。
司马玄打开一看,立刻神色一凛:“是博望侯当年西行所带之天子与月氏王国书……”
这是做不得假的!
其上的文字、格式、以及那加盖了传国玉玺的印章,都足以表明这是真品。
再看那玉符,标准的少府所产,将其翻过来,就能看到玉符背面所刻的铭文,其以小篡曰:汉郎中将张子文。
而博望侯张骞表字正是子文。
只看这两件物品,司马玄已经大抵相信了‘月氏王’的身份。
然后,他和上官桀对视一眼,看向那被盛放在一个玉匣内的青铜器。
只一眼,上官桀就认出来了。
“宗周的方斛!”他走上前去,拿起那酒斛器,仔细端量。
作为前侍中,他曾日夜侍奉天子左右,曾奉命前往雒阳,看望慰问周子南君,对宗周的礼器有着一定认知。
上官桀轻轻托起这斛器,然后打开斛盖,果然在其盖下见到有铭文。
他勉强辨认出了其中几个铭文。
“穆天子……”上官桀轻声叹道:“想不到传说是真的!”
从那有限的能够辨认的铭文,上官桀知道,这是一件穆天子为了赏赐一个叫蒯的狄人首领而专门命匠人铸造的,似乎是为了嘉勉此人献来白狼的功劳。
而传说,穆天子西征时,曾获得白狼、白鹿等祥瑞之物。
只是,没有人能确定穆天子赏赐的那人就是月氏王的祖先。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忽然冒出来一个月氏王和他带来的这样的一个宗周礼器。
上官桀可以预见到,一场空前的风暴,已经在蓄能当中!
今文学派,恐怕会和古文学派,为了这个问题,打出狗脑子来!
甚至,很可能,那位鹰杨将军,会回朝!
只是想想,上官桀都感到喉咙发干,背脊发凉!
但在当下,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和司马玄一起入宫,去向天子禀报此事。
…………………………
“嗯……”端坐在御榻之上的天子,听完上官桀与司马玄的报告,立刻笑了起来:“居然有此事!”
他的手指,微微的在大腿上敲击起来。
忽然,他站起身来,道:“朕闻,周监三代,郁郁乎文哉!”
“汉承周统,二王三恪,礼之至也!”
“今有月氏王来朝,以献穆天子赐,言愿认祖归宗,为汉臣……朕德薄见浅,难以知此,其下御史博士,请诸御史、博士,各进其言,以正视听!”
上官桀闻言,知道他所担忧的终究还是来了。
天子,终究还是将这个事情,从外交事件,上升到了学术、正治的高度。
这与他一贯的作风是相近的,也与当前汉家正坛的趋势是一致的。
自鹰杨将军英候献三世论以来,汉家孜孜不倦的想要将自己与三代挂钩,以求为第四代。
这在民间,特别是古文学派中,自然遇到了极大阻力。
甚至就是今文学派,也有许多学者不认同。
因为,在这些人眼中,三代是一个神圣的时代。
圣王治世,所以画衣服而民不犯!
贤臣辅佐,于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汉,何德何能,能与之相提并论?
若是汉为新王所治之第四代,那么,许多人终生吹捧与宣扬的理论岂非没有市场和用处了?
古文学派的很多人,更是担忧,若是如此,万一荀子的那些异端学说趁机死灰复燃,成为天下士子们竞相信奉的道理怎么办?
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什么天行有常……
简直就是古文学派的死敌!
应该彻底消灭的邪说!
若叫其死灰复燃,崇古派还玩什么?
他们必定会极力反对,拼死抗争!
只是………
在天子面前,上官桀与司马玄,只能是俯首再拜,顿首道:“诺,臣等奉诏!”
……………………………………
于是,当天傍晚时分,天子的诏书从兰台,直抵在京御史及博士们案前。
御史们还好。
博士们被这诏书雷的外焦里嫩!
一个月氏人,不远万里,来到长安,献上他祖宗得周天子所赐的礼器?
这是什么行为?!
捣乱行为!
“此必域外夷狄,伪作中国之器!”当即就有博士官斩钉截铁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大家都不傻!
这两三年来,朝堂内外的吹风,太学和新丰体系的不断扩张,都在向着这些博士们传递了明确的信号大变之世已在眼前。
许多人有心抗争,却是没有底气!
谁叫那新丰亩产七石,去年新丰之粟种传至各地,亩产也依旧保持在平均六石左右的水平。
谁叫那张子重,屡战屡胜,开疆拓土,慑服群夷!
有着这样的功绩与武勋,太学诸生与公羊学派,吹起牛来自然是有恃无恐!
这就苦了其他学派,特别是古文诸生,真的是度日如年!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公羊学派不断坐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学里新设了武苑,又开了‘格物
等课程。
于是,他们辗转反侧,纠结不已。
好不容易靠着太子治河,将大批弟子门徒,输送到治河都护府中。
本以为,只要熬过这些年,待新君登基,就可以对今文学派特别是公羊和那张子重秋后算账。
哪成想,去岁太子被召回长安,然后被天子一顿训斥。
执金吾与御史大夫有司,纷纷进驻治河都护府中,查账目,清上下。
无数人,纷纷栽倒在这执金吾与御史大夫的手中。
数百名被寄予厚望的精英门徒,铃铛入狱。
更要命的是,太子一系,因而受到重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和吹嘘起来的明主圣君形象有了瑕疵。
好在,治河都护府依旧是太子所领,太子也重新回到雒阳去了。
然而,坊间却有传闻:天子曾以密诏托鹰杨将军曰:使朕百年后,太子乱家,卿可为伊尹!
虽然此事,不知真假。
但,整个古文阵营,都被重创!
因为,空穴无风必有因!
而若其是真的,那么,这就说明无论他们怎么做,怎么挣扎,就算未来太子即位,他们也没办法清算今天的一切,更遑论‘拨乱反正’了。
于是,当天子的这个诏书,送到这些人面前。
他们就像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地方。
潮水般的奏疏,旋即被送入兰台,仅仅一夜,便有十几位博士坚决反对。
自然有反对,就有支持,公羊学派的诸生与御史台的部分御史们,心领神会,当即引经据典,阐述自己的意见。
于是,汉家学术界,随即因之沸腾!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节 月氏王哭汉庭(4)
月氏王阙之那走在威严的汉宫之中,在大鸿胪派来的礼官引领下,步步踏上玉堂殿前的台阶。
“王请在此稍等……”待他登上宫阙前的平台,有礼官上前道:“待天子命至,方可入殿面圣!”
阕之那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看着这眼前的壮丽景色。
汉宫十八阙,长安七十二闾,尽在眼底。
“汉……不愧是世界第一强国!”他感慨着:“若当年,先王能应允汉使之请,那该多好啊!”
可惜,事已至此,无法改变。
便是他这个月氏王,也只能跋涉万里,来这长安,卑躬屈膝,哀求汉人出兵,助自己夺回政权,夺回被翕候们篡逆的权力与人民。
至于,汉人帮他拿回那一切后,未来会是如何。
他已管不了这么多了。
在薄知城,被软禁在王宫,架空为傀儡的日子,他再也不愿意过了。
况且,汉距薄知,何止万里?
汉兵再强,终归也是要回家的。
大不了,届时多花点钱好了。
就当请了一次昂贵的雇佣兵!
在平台上,等了大约一刻钟,便有官员来到阕之那面前,以礼拜道:“王,天子有命,请王入觐!”
于是,便有人上前,为阕之那整理衣冠、绶带。
直到,那官员认为没有瑕疵,他们才簇拥着阕之那,走向那金碧辉煌的殿堂。
“月氏王来朝天子!”有戴着高冠的官员,高声宣礼。
同时,在玉堂殿后,一声编钟奏响。
数十位郎中,齐声吟诵起了古老的《有客》之歌。
“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
一排排武士,持戟而立,分为两侧。
玄甲、重戟、猛士,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让阕之那感觉有些发毛。
而更让他发毛的,则是这殿中,那些看着他的眼神。
好奇、惊疑、不解……
仇视、愤恨、厌弃……
数不清的眼神,带着种种情绪,像箭一样射来。
好在,阕之那禅定功夫良好,才没有露怯。
让他得以顺利的走过这枪戟林立的殿堂,来到空旷的大殿正中。
“月氏王,跪朝天子!”有人立于殿堂之上,高高的高台上的台阶上,用着一种抑扬顿挫的声调高声教导着他。
阕之那于是立刻就按照这些天来学到的汉人礼仪,长身趋前,然后膜拜于地上,大礼参拜,再拜,顿首,方以生硬的雅语说道:“臣,月氏王,恭问天皇帝陛下安!吾皇万寿无疆!”
“朕躬安!”高高的御榻上,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声:“月氏王请起!”
阕之那于是按照被教过的程序,以额贴地,磕头拜道:“天皇帝陛下前,臣不敢起!”
“朕准王起!”那御座上的人笑了起来:“宗正卿,请为王赐座!”
便有汉官出列领命,然后躬身趋前,来到阕之那面前,将之领到一个准备好的座位上。
这时,有人忽然起身出列,道:“陛下,今月氏王万里来朝,不知月氏王除献其先祖之器外,可还有其他珍宝朝贡?”
在汉室,诸侯、列侯朝天子,都是需要将封国产出的三成,作为奉献的。
同理,四夷藩国也是如此。
这是宗周朝贡体系的根本。
只不过,当年太宗时,废了国内诸侯的奉献之制。
而域外诸国,当时的汉室,干涉不到,所以此制就成为了空文。
但现在这个古老的制度,有人将这个东西擦了擦灰尘,从故纸堆里重新翻了出来。
要说不是针对月氏王,别人都不会信!
若换了其他人,此刻恐怕已经有些慌神了。
没办法,现在,谁都知道,月氏王来朝,只带了十余随从,三辆马车两辆牛车而已。
便是其上载满珍宝,价值也不过千万。
何况,车上根本没有什么太多箱子。
但,阕之那不是一般人。
他是月氏国中有数的上师,还能在翕候们监视下,活蹦乱跳活到今天,岂是等闲人物?
况且,他已经做过功课了。
在大鸿胪官邸之中,请教了许多人。
更托那位游侠,替他搜集了许多汉朝典故。
是以,他闻言只是开始时乱了一下,很快就镇定下来。
然后,这位月氏王便忽然起身,来到殿中,流着眼泪拜道:“好叫天皇帝陛下及诸位明公知晓……”
“臣之月氏,国土广袤,纵横三千里有余,有大都薄知、安其提亚等城市,繁荣不下贵山,有人民百万,牲畜数百万……”
“然而……”阕之那抬起头来,看着这殿中群臣,与那端坐高台上的汉朝皇帝,然后哭着不停的磕头:“臣的祖父,也就是当初天皇帝陛下命使者来我月氏联系时的国君,却在三十年前,为那贵霜、双糜等翕候所杀,其后,翕候们便将臣祖父的国土,一分为五,各自占有,将臣与臣父视作猪狗一般,关押在薄知城的王宫之中,不许臣父子与外人相见,甚至臣父子欲食蔬果,都不可得……”
“臣自记事以来,便为逆臣翕候等,囚禁于王宫之中,他们命臣着白衣,诵经文,学教义……臣暗中得知,翕候等逆臣,竟欲以此策,令臣绝后,而使月氏无后,其等便可篡之!”
“臣幸得闻,中国有圣天子,居长安,为天皇帝,做天下王,为四海主,秉纲常之制,而执礼仪之道……”
“臣乃计脱囚笼,携父祖所遗之物,跋涉万里,来朝陛下!”
“恳请陛下,为臣做主!”
“为臣父,为臣祖父做主!”
“为月氏正纲常,为四海正伦理!”
言毕,磕头如捣蒜,直至血流不止,依然不停。
而周围朝臣、勋臣、侍从,甚至殿中卫士,都感动不已,为这月氏王的命运而扼腕,为其国内贼臣的嚣张与狂妄而痛恨!
于是,原本打算刁难于他的许多博士官,也都不敢说话了。
没办法,天大地大,纲常秩序最大!
“月氏国,礼乐竟崩坏至斯……”天子忽然道:“朕甚悯之!”
而博士们,也都互相交头接耳。
这一刻,不分今文、古文立场,几乎所有博士都已经达成共识必须谴责!严厉谴责!
若不如此,礼法何存?纲常何在?
于是,再没有人关心这月氏王的朝贡贡品问题了。
对所有人来说,同情、支持和声援这个可怜的月氏国王,已经是正治正确!
用孟子的话说,这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然了,大多数博士们,都只愿意口头支援、同情、支持。
但是……
殿中另一侧,安坐着的勋贵武臣们,却都已经跃跃欲试!
因为,他们闻到了战争的味道,嗅到了武勋的存在。
伐无道,诛暴虐,先王之教也。
讨不臣,平乱贼,先贤之所倡!
月氏翕候,杀王背上,实打实的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大汉王师兴义师,讨不臣,平无道,自是顺天应命,浩浩荡荡。
唯一的问题是什么时候打?由谁打?大家能不能参与其中。
本来,这种需要远征万里的事情,自当年的大宛战争后,汉室上下就已经没有什么动力了。
主要是得到与失去不成正比。
而且,兴师动众,劳师远征,会导致国内怨声载道,天下民怨沸腾。
便是武将们,也轻易不愿意花费数年时间,去打一个远方之国了。
毕竟,这种事情风险太大,打赢了还好,万一遇挫甚至失败,那简直是灰头土脸,丢人丢到家了。
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首先,汉军之锐,重新得到了证明。
鹰杨将军麾下鹰扬旅,因疏勒一战,名震天下,四海闻名!
六千打十万,打的十万匈奴人战战兢兢,只能低头认输,全盘接受了汉室的所有条件!
匈奴都是如此不堪一击,其他夷狄又算什么呢?
所以,当前汉军上下,包括长安城里的勋贵子弟们,都是战意浓浓,属于那种闻战而喜,闻和而丧的典型****者。
其次,疏勒战后,汉室上下达成共识,开始在西域之地,重新分封侯国。
不是元鼎之后,那种只有租税和部分土地,没有半分地方权力的阉割版列侯。
而是和战国、汉初一般,实打实的,享有诸侯权力的封国!
封国之中,除了依旧要受汉律、汉法管束之外。
其他官员任免,租税收取,都由封主自决!
封主,甚至准许按照户口建立郡兵武装自卫的权力。
并且,已经开始有列侯,在西域之地,开始经营其封国。
这由不得这长安内外的勋臣列侯们激动!
冒险的基因,在他们的血脉中苏醒,对于土地与权力的渴望,让他们日夜难眠!
于是,这些人比河西的鹰扬将军和他的部将们还急,天天在长安城里鼓噪着战争,嚷嚷着‘变夷为夏,圣人之道’,恨不得马上就发动对西域匈奴的最终一战,然后再把乌孙什么的一起打包灭了,好让他们去西域当土皇帝。
现在……
一个机会,从天而降。
最激动的,就是这些人了。
月氏?万里之外的异域?
看上去是挺远的!
但……
这有什么关系呢?
大不了,到时候,派个庶子什么的去当地就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