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七节 君臣之问(1)
盛夏,关中原野草长莺飞,牛马成群,粟麦秀秀。
一辆又一辆水车,沿着渭河及其支流,林立于河岸两侧。
更有人,在某些河段,筑起巨大的河坝,将一条小河截断,建起了利用水力驱动锻锤的作坊。
于是,从早到晚,作坊之中,叮叮当当。
远方的驰道上,专门改良的载重马车,在四匹挽马的牵拉下,载着数以千斤的泥炭,奔驰而来。
作坊前,黑色的泥炭,堆磊成一个又一个小山。
工人们推着鹿车,往来于小山之间,将这些泥炭,运去远方河岸之畔的冶炼炉前。
巨大的冶炼炉,吞吐着大量黑烟。
将数不清的矿石融化,融化的矿液,顺着特制的管道,流入一个坩炉中。
挥舞着巨大铁柄的工人们,战战兢兢的轮番站上那危险的坩炉,搅拌铁水,不时有人撒入各种矿石粉末,以便将这些铁水能够符合要求。
刘进坐在自己的撵车中,远远的望着这一切。
总感觉有些不太真切。
不过一年,关中就与他记忆中的关中,有了天壤之别。
他看着自己手上,少府卿那边送来的报告与文书,眼中更流落出了迷茫之色。
“春二月,右扶风宋千奏曰:扶风二十一县,余子、流民并寄客、逆旅之属,十去七八!”
“夏四月,京兆伊于己衍,以佐定天子,宣抚黎庶,致京兆十二县,户无余子,民无失所,封信安君,食邑八百户……”
“华阴令张安之,及任三载,兴水利,广教化,劝耕作,考绩曰殿,擢为尚书台左仆射……”
从这些奏报与公文上来看,似乎关中官吏,一夜之间都知道如何做官了?
而且,好像都成为了爱民如子,有着莫大能力与毅力的好官。
且其能比管仲,治如西门豹。
困扰汉室百年之久的余子、流民问题,在他们面前已经迎刃而解。
但事实上,刘进知道,不是这样的。
官,还是那些官。
百姓也依旧是那些百姓。
唯一不同的是从前,余子们只能当游侠,为逆旅、寄客,甚至成为流离失所,只好卖身为奴婢。
但现在……
百姓的余子,有了新的出路。
有力气的,就去挖泥炭。
有手艺的,去工坊做工。
又有力气,又有手艺的,甚至能成为某个作坊的大监工。
而其他人,再不济,也可以为人赶车、运货,混些工钱。
而且,随着泥炭的用量激增,商品贸易量的增加。
关中驰道的修葺与维护,已经不能再和过去一般,只需地方官府每月派人修葺一下,冬天再大修一次就可以糊弄。
重载马车,往来频繁,将道路碾的泥泞不堪,所以,朝堂只好专门成立专门的驰道都护府,命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各领辖区道路维护之事。
然后,这驰道都护府,又向那些商旅与作坊征缴驰道税。
于是,这就又要雇佣成百上千,专门修葺和维护道路的工人。
当然了,官府素来小气、吝啬,所以,这些工人基本都是从少府里抽调来的城旦司空们。
但这却产生了一个连锁反应那就是少府的城旦司空不够用了。
于是,少府卿倒逼着地方官府,加强了执法力度。
至少在关中这里,县城内外,敢有触法者,都已经不能再像过去一般,简单的拿钱赎买了。
由之,关中地区,竟破天荒的首次出现了,余子数量减少,地方治安肃静的情况。
颇有些史书上说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百姓‘安居乐业’的样子。
但……
这样真的好吗?
刘进望着那些巨大的高耸的冶炼炉,听着耳畔传来的叮叮当当的锻锤捶打声,再看着那些在烈日下,依旧不得不奔走于道路上,载着泥炭的车夫们。
他不知道。
但他明白,从此以后,天下或许将和过去不一样了。
似乎有些让人不安的东西,正在悄悄露头。
于是,他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人。
现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道:“张卿,孤看少府与丞相府的奏报,今年不过半载,关中死于工坊、矿石及道路之百姓,就已有千余之众……”
“较之去岁,翻了不止十倍吧……”
张越闻言,低下头来,看着车下铺着的毛毯。
他知道,这块毛毯,是匈奴人或者羌人,从绵羊身上剪下来羊毛,然后经过洗涤、烘干、梳毛,变成可以被纺机织纱的原料,然后以极为廉价的价钱,卖给汉商,商人再经之转卖给居延的纺织作坊,最终织成了脚下的毛毯。
舒适、柔软而漂亮。
毛毯一匹,幅广二尺二寸,值钱千三百钱。
而其中,沾着的血泪,若是吐到地上,张越知道,怕是每一寸的毛毯上,都免不得被血泪沾满。
毛毯如是,现在,行销天下的铁器,特别是各色农具,恐怕也差不多。
所以,张越沉默良久后,答非所问:“殿下,臣打算今年从居延,再调两万奴婢入关中,开山凿矿,伐木烧炭……”
这两个都是出人命和意外最多的地方。
刘进听着,没有再说话。
他们君臣相处至今,很多事情,已经没有必要说的太仔细了。
所以刘进知道,自己的这位大臣,已经是铁了心,要将这些事情进行到底了。
他甚至在上个月,还给天子上书,请求天子批准许可‘百工之中,能人善士,能率民佐国者,亦可考举、察举’。
以至于,有古文大儒,痛骂这位鹰杨将军为‘欺世盗名之辈,乱臣贼子之属!’更断言‘乱天下者,必张子重也!’。
便是今文学派里的公羊诸生,要说没有质疑和非议,也是骗人。
毕竟,眼前的事情,虽然大家都无法预测未来会变成怎样?
但有一点,已可以确定,那就是,一个新势力,一个不同于过去格局的天下,已经隐隐露出轮廓!
须知,过去,汉家民营、官造布帛,巅峰记录只是元封年间的五百余万匹!
而在如今这个记录被打破了。
去年,少府及大司农报告天子,仅仅是官造布帛,就已经达到三百余万匹。
其中,毛料等羊毛制品,足足百万匹之巨。
而这个数据,居延与河湟的织造作坊,贡献了起码一半。
此外,过去,汉家一岁冶铁产量,至多不过百万斤。
但如今,少府及大司农报告,今年不过半载,汉家铁官便已铸铁两百万斤。
此外,还有精铁十八万斤,精钢六万斤!
尤其是后两者,产量是过去的几十倍!
而在这些数字背后,是数万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参与投入到这些产业与商品贸易之中的人。
而且,这些人的数量,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春秋初期,地主与佃农,首次出现在鲁国。
然后,以燎原之势,席卷列国。
最终,催生出法家,并由法家领导起一次又一次轰轰烈烈的变法。
李悝变法于魏,商君变法于秦,吴起变法于楚,申不害变法于韩……
于是,轰轰烈烈的大争之世,拉开帷幕。
当这帷幕落下,儒家士人心心念念的周礼、井田,分崩离析,变成了一个概念与理想。
而姬周诸卿,三代贵胄,王孙公子,则被扫入了尘埃,落入江河,成为芸芸众生。
旁的不说,刘进就明白,就以他家来说。
高帝,若是在春秋或者宗周鼎盛之时,休说斩白蛇而有天下了。
怕是连个黔首都不可得!
反倒是,他对面坐着的这位臣子。
说不定,可以锦衣玉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卿就不怕吗?”良久,刘进忽然问道:“商君变法,车裂于市,吴子变法,死于楚国宗庙,为万箭穿心……”
张越抬起头来,看着刘进。
他知道,刘进的意思,也明白,他将要面对的处境。
但是……
他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昂然道:“路漫漫,其修远矣!吾将上下而求索!”
刘进听着,忍不住道:“壮哉!壮哉!卿之志,孤远不如也!”
屈子,固有路漫漫之志,也有离骚、九章之哀。
“但孤,却非是楚怀王……”刘进在心里想着,他忍不住握住自己的剑柄,看着那位面不改色的大臣:“纵有天下诽谤,孤绝不负卿!”
在居延这差不多的一年时光,刘进见到了无数事情,见到了无数人物,见到了无数域外风情与文化。
他自已明白,过去的天下,其实只是天下之一隅而已。
便是现在所认知的天下,恐怕也只是真正天下的一隅。
欲真正霸天下,王天下,制天下。
必当行非常之法,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策。
不止为自己,更为子孙后代!
但他哪知,在他对面的那位大将,内心的想法,却与他所想,完全不同。
对此刻的张越而言,剑在手,天下何人敢阻?
大抵也就建章宫中的那位老天子,能让他忌惮了。
舍此之外,其他一切人等,都不过是胍噪的乌鸦与夏日吵闹的蝉虫罢了。
错非,不想内战,他张子重仗剑而起,尽起河西精骑,这天下谁人能挡?
当然了,在现阶段,张越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力量,还不足以威伏天下。
他培育的新势力,也只是刚刚长出一片嫩芽,勉强可以称得上一声萌芽。
所以,他才愿意继续端坐于此。
才愿意回长安,去和各方打嘴炮。
说起这打嘴炮,张越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在这个事情上,他还没有怕过谁。
了不起,长安城的鼠辈,大可以来一次盐铁会议嘛!
真理,总归是越辩越明的!
张越就不信了,那长安城里吃了新丰工商署和如今织造、冶炼之业那么多好处的勋贵公卿们,敢不站他这边?
刘进却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问道:“张卿,此番回京,据说是陛下欲问我等大夏之事?”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而已!”张越笑了一声,在心中说道。
长安城的嘴炮,打了这么久。
说到底,就是为了将他从居延召回来而已。
这其中的利益纠葛与交换,委实难以说清。
但结果却是他们成功了!
天子终于诏下,以询问军国大政之事的理由,命他与太孙刘进回京述职。
要知道,上次疏勒之战后,天子可是生生的压下了,朝野诸公们请命让他这位鹰杨将军回朝的要求,而是以‘西域新附之地,需大将镇压’为由,将他与刘进留在了河西。
这让张越有了充足的时间,将居延和河湟打造成自己的根据地的雏形。
又初步掌握了河西四郡数十县的地方郡兵之权,使他终于可以有机会随心所欲的挥毫泼墨,书写自己的人生与理想。
现在,天子终于将他召回。
恐怕,那些家伙,都已经迫不及待了。
只是,这些人,到底是决意要顽抗到底,与他张越做对到底,还是想要借此机会,逼迫他让步,好吃些肉呢?
“大抵是两者皆有之……”张越眯起眼睛来。
能说动天子,为了区区月氏之事,而将他与刘进都召回长安。
当然,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月氏!
一道书信,一个使者,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如此麻烦?
故而,张越心如明镜。
但这些事情,看破不能说破。
所以,张越问道:“殿下,依您之见,救如何?不救如何?”
“救有大义!”刘进认真的道:“若今汉能定万里之外之国家阴阳,重塑其纲常,定其伦理,那么,从此以后,天下之国,无论大小,都将依赖于汉!”
嗯,从此以后,就是世界警察了。
有此先例,汉家就便可以干涉自己想干涉的任何事务,给其他国家安自己想安的任何罪名。
甚至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厉害,一如后世鼎盛时期的米帝。
说你不民猪,民猪了也毒菜,说你民猪,世袭帝王封建也是好盟友好朋友。
舰载机航程之内,一切魑魅魍魉都如梦幻泡影。
但代价也是极大。
万里远征一个陌生的域外之国,一路砍过去,强如汉军也未必容易。
毕竟,汉室是王师,不是匈奴那等强盗。
所以刘进道:“不救,则能省却亿万之费,用于民生水利赈济……”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节 君臣之问(2)
马车之中,沉寂许久。
过了可能大约一刻钟,也可能是半个时辰。
刘进忽然看向张越的眼睛,问道:“张卿想要一个怎样的天下?”
这是他埋藏在心里早已经存在的一个疑问。
因为刘进发现,他越发的看不懂这个大臣的志向了。
开疆拓土?
治世安民?
名垂青史?
好像都是,却也好像都不是!
从前,刘进见过的大臣和在书里见过的名臣贤士,似乎都没有这位现在大汉的英候鹰杨将军,儒家公羊学派下一代的领袖,长安城里,居延塞外,漠北荒原与漠南草原上的蚩尤将军来的神秘。
等闲之人,若有了他的功绩与权势,恐怕早已经酒池肉林,醉生梦死了。
至不济,也要为自己和后代考虑,学学萧何,学学留候了。
只有他,即使身为大汉鹰杨将军,食邑万户的列侯,依然谨守本心。
不激进,也不后退。
不害怕,更不畏惧。
即使是如今,发生了那许多事情,也依旧不改其性。
“臣啊……”张越笑了起来:“从前,臣只想守着自家一亩三分田,苟全性命于当世而已……”
那是他穿越之初的想法。
这个时代太危险!
稍有不慎死全家!
“但后来……”张越砸吧着嘴唇:“有些人,有些事,逼着臣只能一步步走到现在……”
公孙贺父子、江充叔侄,还有那马家兄弟、霍光、张安世、于己衍……
一个个人影在他眼前闪过。
一件件往事在他眼中浮现。
于是,他感慨了几声,抬起头,迎着刘进的眼睛,不避不退,慨然道:“至于如今……”
“臣听说,大丈夫,当提三尺剑,以斩不平!”
“而这天下不平事太多,这世间烦恼太多,怎么斩都斩不绝,斩不光……”
“然而臣这人不信邪,总想试着,看看能不能见一个斩一个,见一双斩一双!”
“哪怕斩不光,斩不绝,也总好过将这些东西留给子孙后代烦恼!”
“至于这天下……”
张越看向那滚滚浓烟的冶铁炉,看向那远方田野,看向那田野之外的山川,他笑了起来:“臣早已经说过了……”
他按着腰间剑,道:“《山海经》有云:地之所载,**之间,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
“臣觉得这几句有些嗦,就自作主张,改了一下……”
他静静的说着,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事实,又如同一位古代君子在立志一般:“日月所照,星辰所经,皆中国臣妾!”
“用臣听说过的一句壮言而言,便是:明犯汉者,虽远必诛!”
“至于能不能做到?”张越低下头来,摸着自己的剑,笑了起来:“做了才知道,不做的话,永远不知道!”
刘进听着,细细揣摩,又仔细思量,一会觉得心潮澎湃,一会又觉得刀光剑影,一会又感到前途艰难,未来晦涩。
但……
他看着张越,这个当初意外遇到的‘朋友’,忽然问道:“虽九死其尤未悔?”
“虽九死其尤未悔!”张越点头,郑重无比,前所未有的严肃。
“那孤便陪卿走到底,去看看,卿的那个天下吧!”
张越听着,感动无比,这天下,这世间,君臣相知,最是难得。
而更难得的是,善始善终!
有句诗说的好: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这世界,时势造英雄,英雄更造时势。
所以,张越郑重的对刘进承诺:“使臣在一日,汉室霸天下!”
这是他连在天子面前也未给出的承诺。
刘进看着张越认真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他掀开车帘,指向前方,道:“长安城,孤回来了!”
张越侧头看去,却见远方视野尽头,长安城的轮廓隐隐在望。
于是,这位在战场上面对匈奴十万大军面不改色的鹰杨将军忽然莫名的紧张起来。
心底不由得浮现起一句诗:近乡情更怯!
而刘进比他更甚。
和张越不同,刘进这番回京,除了随从侍卫扈从外,还带回了十数名各色女子。
龟兹的公主,楼兰的绝色,精绝的胡姬,乃至于大宛的贵女……
俱是身侧那位大臣,拉郎配硬塞过来的。
这还不包括,已然将要嫁来大汉的乌孙公主。
而理由,自是‘为了天下,请殿下牺牲’。
天下面前,刘进即使不愿,也只能低头。
然而,如今,他却莫名的心慌起来,害怕见到自己的祖父、祖母与母亲。
“进儿,汝欲为幽厉?”
只是想着老祖父那严厉的眼神,刘进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记得,当年,父亲不过是在一个赵国歌姬那边缠绵了一个月,就被老祖父叫去玉堂殿一顿训斥。
据说,当时,天子咆哮之声,震于宫阙,他父亲只能唯唯诺诺,顿首免冠谢罪而已。
事后,那歌姬据说便被祖父赐死。
便连彼时在世的赵敬肃王,都因那歌姬而被罚去了一年封国租税。
如今,他这个太孙,带回十几个胡女。
老祖父会不会气的眉毛胡子都翘起来?
忐忑中,前方,天子旌旗,已入眼帘。
浩大的车阵,从视线中延绵到天际。
粗粗看去,足有数万,甚至十余万百姓、士民、公卿,在这长安城外迎接他与张子重归来。
刘进长吁一口气,叹道:“张卿,孤这次估计要被卿害死喽!”
张越闻之,自知刘进担忧什么?这一路上,刘进已经与他念叨了不止一回,便笑了起来:“殿下放心,天子便是责骂,也只会责骂于臣,却与殿下无干!”
“何况,此事,陛下只有奖赏……绝不会有半分责罚的……”
“夫昏姻者所以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这是先王先圣的道理!”
“而殿下以一己之力,而合数国之好,结天下之良缘,功在当代,泽于后世!”
这是没错的!
刘进现在可能还感觉不到,但很快他就会明白,他的‘牺牲’意义何其重大!
刘进听着,垂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他悠悠问道:“卿之子,就要满两岁了吧?”
张越点点头,望着车帘外,叹道:“是啊,马上就满两岁了……”
当初,漠北战后,那个小子呱呱落地。
张越却是只抱了一抱,就匆匆忙忙的踏上了前去河西的路。
转瞬就是两年,除了嫂嫂与金少夫寄来的书信,诉说着家里长短,以及那个小子的变化外,张越对其一无所知。
甚至连他什么时候走路了,何时会说话了,都不知道,也更未亲眼见证。
而张越如今不止那一个孩子了。
去年,杨孙氏在漠南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为张桃桃。
然后,淳于养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然而……
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张越都没有见过。
这令这位在西域威名赫赫,足可止小儿夜啼,让匈奴人寝食难安的张蚩尤,在此刻眉头紧锁,心情忐忑。
他最怕的就是,见到了妻儿,结果却发现已如陌生人一般。
车马继续前行,沿着驰道,来到了那旌旗飘飘之所。
于是,礼乐大作,编钟齐鸣。
出车之歌,唱响于旷野之中。
张越于是和刘进连忙整理衣冠,而随行的大军,则高举着自己的战旗。
然后,张越先下车,再单膝跪地,将刘进请下来。
君臣两人迈步走向前方,那旌旗飘飘之所,天子撵车御驾所在之地。
而等待他们的,则是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与雀跃之声。
便连那些公卿列侯、勋臣外戚、博士御史,也是一般。
自有汉以来,传奇之盛,舍当年之卫青霍去病外,就如今这归来的大将为最!
张蚩尤三字,已是胜利的象征。
而胜利,无论是谁,都会喜欢。
因为那不仅仅是利益,更是土地、人口、权势与财富!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节 逆流(1)
“孙臣进恭问大人安!”
“臣毅恭问陛下安!”
刘进与张越,一前一后,走到天子撵车之前,顿首再拜。
“太孙、将军免礼,请起!”撵车上,传来天子的声音。
然后,一个扎着许多条小辫子,戴着一对叮叮当当的铃铛的小姑娘,便从撵车里探出头来,看着张越咯咯咯的笑道:“张侍中,张侍中,可还记得南陵?”
小姑娘的眼睛,漂亮的和夜明珠一样,小脸红扑扑的好似草莓一般鲜艳。张越见了,笑了起来,微微行礼:“臣见过公主殿下!”
小姑娘于是就笑起来,笑的和原野上的杜鹃花一样灿烂:“南陵比柔娘阿姊更先见到张侍中呢!柔娘阿姊要哭鼻子了……”
这位帝国的公主殿下,与当年一样天真无邪。
这让张越很开心。
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公主陪伴,柔娘肯定也会一样开心、快乐、幸福。
这不就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男子汉大丈夫,提三尺剑立于边塞,所求不过保家卫国罢了。
可惜,他如今能力有限,不过只能保住自己的小家,让自己的小家有如此光景。
“若有朝一日,这天下能如我在后世所见一般……”
“纵然国外战火纷飞,天下混乱,民不聊生,而国内照样歌舞升平,太平盛世,该有多好!”他在心中念着。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张越很清楚,他现在所做的,还远远不够!
感慨中,那可爱的小公主,已经带着香风,扑到了张越的怀中。
已经渐渐长大的南陵公主,眨着眼睛,问着张越:“张侍中,那西域好玩吗?”
“好玩!”张越抚摸着小公主的头:“西域有高耸入云的雪山,四季如火的盆地,郁郁葱葱的草原,等有朝一日,臣带公主去西域好好游玩一番……”
“好耶!好耶!”南陵公主拍着小手,高兴的像得到了一件喜爱的玩具一样:“到时候,南陵就和柔娘阿姊一起跟着张侍中一起去玩!”
“嗯!”张越郑重的承诺。
于是,便抱起这小公主,跟着刘进,来到了天子面前。
天子看了看张越,又看了看他怀中的南陵公主,笑道:“朕的鹰杨将军,果真没有让朕失望!”
年迈的天子,已经得到了许多了。
自西匈奴臣服,漠北那位所谓的单于,也不得不低下头来。
如今,虽然还未和西匈奴一样,遣使称臣,磕头认错。
但,天子知道,他们能坚持的时间,也不多了。
有生之年,竟能见到匈奴低头认输称臣。
天子老怀大慰!
不过,人心便是这样,得陇望蜀。
所以,天子道:“将军今后,必须依然如此,不可令朕失望!”
张越听着,微微欠身拜道:“臣,谨如命!”
“善!”天子大笑:“随朕回宫吧,朕在建章宫中,为太孙与将军,已摆下酒宴,接风洗尘!”
“谨诺!”张越点点头,然后,他将头看向撵车的另一侧。
嫂嫂与金少夫,就在那里。
金少夫的身前,一个穿着肚兜,光着屁股蛋的小男孩,怔怔的看着他。
那小男孩的眼睛很像他,鼻子也很像他,嘴巴更像他。
张越于是笑了起来,走了过去,来到嫂嫂面前,跪下来磕头拜道:“嫂嫂安好!”
然后,又看向一侧的金少夫,沉声道:“辛苦少夫了!”
金少夫眼眶湿润,看着自己的丈夫,勉力的止住想哭的冲动。
然后她便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举起了自己的儿子,放在肩膀上。
于是,她笑了起来,笑的格外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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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尚冠里,某个僻静的宅院静室内。
香炉里的香烟,从窗台飘散到外。
一位位羽冠巾纶的名士,一个个大腹便便的豪族家臣,端坐于室内。
他们中,有人是名满天下的名士子弟,也有人是朝中权势滔天的公卿家奴,更有那富可敌国的巨贾奴仆。
每一个人都是这长安城中一个眼神,便足以决定一户人家富贵贫贱兴衰的存在。
“张蚩尤,总算是回京了!”一位戴着儒冠的中年男子,忽然叹着气道:“只是,我等该如何对付他呢?”
“需知,他可是蚩尤!睚眦必报的蚩尤!”
有一句话,这儒生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张子重不是太子、太孙,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那就是一头恶狼,一头猛虎!
撩拨了这样的一个人物,若不能妥善应对,在坐众人和他们身后的人,怕是都要死绝!
这从那位蚩尤过去在长安,后来在漠南,如今在河西、西域的所作所为就能窥见。
他是真的信奉着公羊学派的‘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人物。
若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在坐众人,没有一个愿意去捋这头老虎的虎须,更不敢冒着死全家的危险,坐在这里。
但没办法!
财帛动人心,功名乱人心,权势迷人心。
“便是真正的兵主,不也为轩辕黄帝分尸镇压?”当即就有人狠声道:“还怕一个凡夫俗子?”
“他人不敢说,吾敢说!”
“那蚩尤霸占着这新丰工商署和居延、河湟,不让吾等轻易进场,这就是大罪!滔天的大罪!”
许多巨贾奴仆与公卿家仆,都是暗暗点头。
甚至还有诸侯王派来的奴臣,心以为然。
新丰工商署,有着泼天一般的财富!
关键还是个聚宝盆,每时每刻都在赚钱。
然而,这个聚宝盆的大头,却被那新丰官署、少府、大司农给瓜分了,只有些残羹剩饭留给其他人吃。
虽然,最开始,大家都吃的津津有味,甚至满肚肥油。
但……
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拿到的只是些边边角角的利润。
那肥肉与心肝都被官署拿走了。
更要命的是,随着那个怪物越长越大,它迅速的挤压了许多人的产业的空间。
特别是毗邻关中的河洛、燕赵一带的铁商、丝商,都被这个庞然大物压的喘不过气来。
新丰工商署卖的铁器、耕具,比他们的好,比他们的便宜,比他们的耐用,数量还比他们的多!
于是,一个个曾经日进斗金的作坊倒闭,一个个曾经借着这些买卖,赚的盘满钵满的家族,陷入了危机之中。
若只是这样,那么,在坐许多人背后的主子恐怕也只敢心里腹诽,而不敢真的起意。
关键,还是那河湟与居延的织造工坊。
一匹又一匹的毛料、毛布,从那些地方源源不断的织造出来。
不是一匹两匹,也不是一万匹两万匹,而是几十万上百万匹!
未来甚至会是几百万匹,甚至千万匹!
这利润与财富,简直难以想象!
无论是谁,哪怕只是染指一点点,就足以让财富倍增!
更关键的,还是那边的人工与原料,都便宜到让人发狂!
但这么大的买卖,如此多的财富,却被那张蚩尤拿捏在手里。
别人最多只能喝点汤,想要吃肉?门都没有!
这如何叫人不癫狂?
尤其是那些,脑子里被财富与黄金迷晕了头的诸侯王、宗室、勋贵们。
于是,这些人出现在这里,简直是太正常不过了。
“还有那月氏之征!”一个精干的壮汉道:“万里之外的一个三千里,甚至万里之国,打下来,子子孙孙,都将受益无穷!”
此言一出,附和者就更多了。
特别是那些公卿王侯家的奴仆,眼中都充满了向往与憧憬!
帅师伐国,远征万里!
何等风光,其中的功勋又是何等重要!
不说他们背后的主人,就是他们,也可以趁机得到无数好处!
想当年,吴楚七国之乱,灌夫父子随征,便生生的捞回了一个列侯之国!
以奴仆而为列侯!
谁不疯狂?
而月氏之征,只要打下来,诞生的列侯、封君,没有一千也该有数百!
但……
他们与他们背后的主子,一次次的‘自荐’,一次次的说情。
那鹰杨将军却是一个答复都没有。
显而易见,这个鹰杨将军和当年的那位骠骑将军一样。
宁肯带着一帮泥腿子,也不肯带着勋贵们发达的!即使答应了,给的职权,也不过是某队率,甚至什长而已!
竟要他们背后主子家里的金枝玉叶,那高贵的王孙公子,披甲执锐,冲锋陷阵,拿命来换功勋?!
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是没有王法!
他为何就不能聪明一点,给那些公子、王孙们,一个参赞军机,甚至给一个某某校尉的头衔,然后将那些泥腿子里的英雄人物,挂在这些公子名下,叫那些泥腿子、寒门和粗鄙武人,给高贵的公子为部署?好叫这些公子躺着也能封候拜将呢?
所以,这精干大汉道:“当年,吾等联手,连那霍骠姚也能算计,今天再算计一次张鹰扬,又有何惧?我倒要看看,所谓蚩尤,是否真有三头六臂,额生神目!”
听着他的话,在坐之人都是点头。
将军难免阵前死,瓦罐不离井上破!
商君、吴子、白起、李斯,再如何英雄,如何无敌,不照样曾死在他们这样的人手中?
何况,又不需要真正的直面那鹰杨将军。
只需要拖住他,将他暂留长安三五年便可。
将其兵权、治权和打下来的大好地盘一一接受,让家族子弟各自占着就好。
即使情况再糟糕,不也还有个高的顶着吗?
于是,那端坐在上首主位,这次聚会的发起人,站起身来,看向其他人,问道:“既然诸公都愿齐心协力,共襄此事,那么我等,就三日在此一聚,各通有无……”
“不知公等意下如何?”
其他人,于是纷纷起身,向着这人拜道:“固所愿尔!不敢辞也!”
那人于是笑了起来。
他的影子,被屏风后的油灯照影在地上,拖的老长。
待得与会众人,各自散去。
他才命人进来,收拾屋子。
自己则蹑手蹑脚的驱车来到了尚冠里的一处辉煌的宅邸之中,跪到那正在书房看书的公卿身前。
“主公,与会众人,都已如您所料,愿与我等同进退,并约定每三日各通消息!”
正在翻阅着一卷从石渠阁抄录出来的书简的公卿闻言,满脸微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孟子诚不欺我!”
“张子重,汝很快就会知道,这世界并非只有道理,也并非只靠拳头与枪戟就站的稳!”
“况且,你的道理,未必能说服的了人!你的拳头与枪戟,此刻也远在万里之外!”
在很早以前,这位公卿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的道理,是说服不了一个不愿意相信的人的。
即使当年公羊学派的那位董子,尚且说不服他的那位师侄平津献候公孙弘。
哪怕是当年的孔子的道理,也说不服当时列国任何一位诸侯。
如今那张子重所说的道理,也就唬唬太学里那帮满腔热血的太学生罢了,哪里能上的台面?
而在这长安城中,拳头与枪戟,是打不了暗处的人的。
特别是,那张子重的拳头与枪戟,再厉害,也远在河西。
所以,公卿信心满满。
“可惜……”他忽然叹息起来:“韩说不在长安,也不肯来长安……”
“不然,这长安城就更热闹了!”
………………
千里之外,邯郸城中。
韩说登高望远,远眺着长安,想象着记忆里长安城的繁华与热闹,想象着那长安城如今的情况。
他忽然笑了起来:“这世间的人,总以为自己很聪明!”
“特别是当他居于高位的时候……”
“但……”
“谁又能知晓,当一条老龙年迈之时,为了给子孙后代扫清障碍,所能下的决心究竟会有多么狠辣呢?!”
自元鼎以来,长安朝野就如一潭死水一般。
任你是如何惊才绝艳之辈,进入其中,也要自缚手脚,不能动弹。
而这个局面不是别人造成的,正是那位当今天子。
只是因为这位陛下想要这样,所以就是这样了。
但,如今,那位陛下老了,人一老,就会喜欢看故事,听故事。
特别是与他情况一般的故事。
而近代以来,与其相似的故事,只有一个始皇崩而赵高李斯矫诏杀蒙恬扶苏!
猜猜看,当今天子,会不担心?会不小心自己身边也出现赵高李斯?
第一千一百九十节 逆流(2)
华灯初上,建章宫内外,灯火通明。
特别是在玉堂殿中,数不清的鲸油灯,将偌大的殿堂,照的几乎宛如白昼。
张越坐在天子御座之下,恰好与另一侧的丞相刘屈相对而视。
这位澎候,近来的日子过的很凄凉。
哪怕张越远在居延,也听说了这位丞相的许多笑话。
以至于,连河西的士人,也知道了长安有位‘诺诺丞相’。
其风评之差,直追当年的牧丘恬候石庆。
关键石庆被架空,是天子授意的,而这位澎候被架空,却是为九卿联手打压所致。
这其中,自是少不了张越贡献的力量。
谁叫刘屈当初,竟意图扯他后腿,在疏勒之战上搞小动作呢?
故而,张越得知后,直接授意司马玄等人敲打。
于是,自那之后,休说是河西军务了,便是京兆尹的公文,都不走丞相府,直接上报到兰台。
由是,其他人迅速跟进,落井下石,数月之间,丞相府的大部分权柄被剥夺的干干净净,白茫茫的一片。
到得如今,曾背靠李广利,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丞相刘屈,变得比当年的石庆还要无力。
至少,石庆虽然是个泥塑的雕像,但起码有人尊重。
但刘屈却连尊重都没有了。
其相位,更是摇摇欲坠。
张越听说,便连丞相府的官吏,也忍不了,开始造反了。
讲道理,换了其他人,此刻早已经上书乞骸骨了。
但刘屈没有,他依然坚强的死死的将屁股盘踞在相位上。
一副只要天子不罢相,他就坚决不辞相的态势。
这让张越看着也是有些可怜。
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想到这里,张越就忽然举起酒樽,对着刘屈遥敬一杯。
后者看到,忙不迭的举起酒樽回敬。
张越于是笑了起来。
“澎候还是有利用价值的!”他轻声说着:“这个相位,还是得保上一保!”
刘屈讨厌不讨厌?
当然是讨厌的。
这个人权力欲太大,心思太多,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其反咬一口。
但,换一个人,就不会这样了吗?
天下乌鸦一般黑!
张越很清楚,换其他任何人在相位上,都必然和他做对,与他为难。
且,现在的情况,已经是这样了,再糟糕也糟糕不到那里去!
反倒是留着刘屈,留着这个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权力,声名狼藉的丞相,对张越来说要好的多。
正治便是这样,从来没有最佳选择,只有最合适的选择。
对现在的张越而言,显而易见,刘屈继续为相,是最合适的选择。
于是,张越侧头对着身侧的田水吩咐一声:“且为我去向丞相问好!”
“诺!”田水立刻恭身领命。
片刻后,他出现在刘屈身后的仆臣身边,轻声道:“我家主公命我向贵主丞相澎候问好!”
那仆臣闻言,有些失神,旋即立刻凑到刘屈耳畔耳语起来。
刘屈的眼神随之一变。
于是,当田水回到张越身侧时,他带回了张越想要的消息:“主公,丞相请您明日赴宴……”
张越听着,笑着举起酒樽,再敬刘屈一杯。
刘屈心照不宣的回敬一杯,脸上更是隐约可见的有着兴奋之色。
对他来说,若是能与鹰扬系改善关系,旁的不说,至少可以续命。
而,只要能稳住相位,熬下去,不惜代价的熬到那一日。
这朝堂与天下重新洗牌之日。
那么,今日种种不堪与耻辱,都将苦尽甘来。
最起码,可以得到一个体面的退场!
而丞相与鹰杨将军的这个互动,自然都落在了有心人眼中。
“咱们这位丞相,这是病急乱投医了?”有公卿当即就笑了起来:“他难道不知道,鹰杨将军睚眦必报吗?”
“不过……若真叫澎候得逞,恐怕还真能让其在相位上多待一年半载!”有人轻笑着:“这却不美了!”
丞相,乃是未来最关键的一环。
所以,刘屈才会被打压的这么狠!
九卿有司,几乎联起手来,将其权柄与权力,剥夺的干干净净,将其话语权彻底架空。
但,代价也是存在的。
毕竟,刘屈是丞相,而且是宗室丞相。
其反击,九卿能撑住,下面的人未必撑得住。
然而,大家依然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将丞相府的权力,牢牢的限制住了。
为的,自然不是别的,而是丞相本身!
天子一天比一天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哪怕其注重养生,减少消耗,但天地规律却不可避免的影响在其身上。
哪怕天子采取了种种措施,隔绝了外界对其身体状况的窥伺。
使得群臣难以准确了解和把握其具体情况。
然而,大家的眼睛不瞎,耳朵不聋,能看出来,听出来。
无论朝野内外,群臣怎么想,但有一个事情已经是公认的了当今天子,已经确确实实步入了其统治生涯的晚期。
其身体已如油尽之灯,风中之烛,随时可能垮掉。
其统治,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迟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这天下就要变天。
一旦宫车果然晏驾,那么今天的种种,就要大不同。
而丞相这个位置就变得尤其重要了。
按制度,奉遗诏的、执行遗诏的一定是丞相。
主持山陵,率领群臣,拥护新君即位的,也只能是丞相。
而在这个过程,协理内外,总领朝纲的,舍丞相其谁能之?
故而,朝野内外,几乎所有视线都集中于此。
无论愿或者不愿,所有的利益集团,都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也正是因此,这宴席上,刘屈与鹰杨将军张子重的这个小小互动,马上就被所有相关人等放在心上,并视为重点关注。
没有人想刘屈一直霸占着相位。
因为,那会令其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上一个创造了死灰复燃这个典故的韩安国,重新启用后,可是狠狠的收拾掉了那些落井下石的家伙。
于是,有人问道:“太子何时回京?”
“应该就在这三五日间吧……”立刻就有人答道:“此刻,太子车驾应该已在华阴了!”
“那就好……”
此番,鹰杨将军与太孙奉诏回京。
太子自然也要回京。
这既是群臣的努力,也是天子的意志!
………………
张越却是没有太在乎这殿中那无数关注他的视线与窃窃私语。
作为如今朝中的一极,他也不需要去在乎这些事情了。
自有人会帮他关注,帮他在乎。
他只是一杯一杯的默默饮着杯中的美酒。
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产自大宛,酒色醇红,甜而不瑟,就是稍稍有些上头。
只喝了数杯,他就有些脸色微红。
这让天子见了,顿时笑了起来:“英候可是醉了?”
“臣何醉之有?”张越笑着答道:“只是这太平盛世,陛下圣德,令臣心醉!”
天子闻之,龙颜大悦,道:“此卿之功也!”
“臣不敢居功!”张越连忙拜道:“皆陛下之德,祖宗之福,不过假臣之手而已!”
天子点点头,对这位大将的表现无比满意。
他最怕的就是这位鹰杨将军居功自傲,洋洋自得。
这样的话,就有些难办了。
好在,这位大将,一如当年。
依然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与剑!
“朕此番招卿回京,除酬功、议政之外,尚有大任,将交托爱卿!”天子透露出自己的态度:“卿且做好准备!”
“臣随时待命!”张越立刻就跪地拜道:“必不负圣望!”
“善!”天子点点头,道:“那卿在朝这些日子,便兼一下卫尉之职吧!”
“且以鹰杨将军兼卫尉,持节都督北军六校尉!”
“朕会命北军护军使蔡襄等与卿交接政务!”
此语一出,满殿震惊,群臣哗然。
显然,此事天子从未与他人商议,更未透露过任何口风。
当其忽然道出,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霍光甚至连拿酒杯的手都有些颤抖,以至于杯中的酒洒了出来。
“怎会如此?为何会这样?”他喃喃自语着:“陛下难道就不怕……”
然而,说什么都没用了。
因为那位鹰杨将军已经顿首领诏:“臣谨奉诏!”
于是,霍光千辛万苦,经营了一年多的北军,被那位回朝不过一日的鹰杨将军连客气都没有说一声就轻松拿走了。
若是别人拿走了,他霍光还无所谓。
以其亡兄在军中的威望与人脉,无论是谁担任卫尉,领有北军,都不可能影响到其的谋划。
然而……
鹰杨将军却足可将他的一切计划打乱!
因为,这位鹰杨将军在军中的威望,不比他的亡兄低。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霍光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心中想着:“我必须找到这个问题!”
天子老迈,朝野人心思变。
这曾是他的优势。
但如今,却已经变成了他的劣势了。
因为,北军易手!
自当今天子取缔南军,改北军为大汉禁军,总责宫禁、城防、卫戍之职后,北军的权柄就分为三部分。
卫尉监宫禁、城防,但宫廷宿卫却被奉车都尉、驸马都尉所领。
卫戍之职,则由北军护军使,以天子节持之。
现在,张子重以卫尉总领北军,都督六校尉。
换而言之,他已经拿到了除宿卫禁中外的所有权力。
北军大权,落入其手。
枪杆子,被其牢牢攥住。
而这是天子的安排,天子亲自部署之事。
霍光清楚,这个事情当今天子绝对是深思熟虑过后做出的决定。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忽然,霍光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旋即他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他能知道,朝臣们也能想到。
天子岂能想不到?
“釜底抽薪啊!”霍光紧紧的攥住了手中的酒樽。
他终于明白了,当今天子,那位他曾侍奉将近二十年的君王,哪怕老朽至斯,也要将权力牢牢握在手里的决心。
他不允许,不许可任何背离其意志与决策的事情发生。
于是,他宁可冒风险,也要掌握主动!
张子重总领北军,就是他的宣言与宣告只要朕没死,你们就得听朕的,就算朕死了,你们也还是听朕的!
“独夫!”霍光咬着牙齿,从嘴唇里轻声吐出这两个字。
他知道,自己恐怕得和一些他从前所厌弃之人合作了。
哪怕,那些人的诉求与他的要求完全背道而驰。
但是……
霍光明白,张子重决不能留在长安。
他若在,一切休矣!
只能利用那些人,将这个家伙尽早的逼回居延。
不然的话……
哪还有他霍光的戏份?
……………………………………
当夜,长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公卿在回家后,在静室里,将家具砸了个稀烂。
“张鹰扬兼卫尉?!!!!”
“这算个什么事?”
“陛下之心也太偏袒了吧?”
而那些名士鸿儒闻讯,更是几乎吐血,在家里绝望的大吼起来。
他们费尽心机的将那鹰杨将军逼回长安,冒着得罪太孙与天子的风险,欲要做那个事情。
图的是什么?
还不是利益二字?
还不就是企图仗势欺人?
但现在,人家一回来,就拿到了这长安城中最锋利的刀剑。
这还怎么玩吗?
人家现在可以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
不要脸皮一点,甚至可以学孔子诛少正卯。
说你是异端,你便是异端,你还没有任何反抗手段!
若是别的事情,此刻已经有人开始打退堂鼓了。
然而,事涉道统,又关乎实实在在的利益与黄金,没有人甘心就此罢手。
“箭在弦上,岂能不发?”在短暂的慌乱后,他们立刻就下定了决心:“若此番就此罢手,今后张子重谁人能制?”
“即使是败,吾辈也要试上一试!”
对他们来说,最恐怖的不是被那张子重直接碾压。
而是连打都没有打,就直接跪地投降。
那样的话,张子重在一日,他们便一日不能出头!
况且,他们也并非没有底气和把握。
至少,这一次,他们的声势与力量,前所未有的强大。
就连他们的对手,那位鹰杨将军的身边也有他们的人。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节 画饼(1)
翌日,傍晚,澎候府邸门口。
丞相刘屈,换上了刚做的崭新常服,带着全家老少,站在门口,翘首以待。
就连姻亲卫将军李广利,也站在人群之中。
大汉丞相加卫将军,同时迎接一个人。
这要在三年前,根本无法想象。
哪怕是一年前,说出去别人也会以为在开玩笑。
但如今,现实却是:这已是刘屈与李广利今年内的第三次同时恭迎一位客人到访了。
前两位,一位是御史大夫暴胜之,另一位是执金吾霍光。
相较而言,今日的主角,无论是地位还是权势,都远超另外两位!
所以,有见到这个场面的老人忍不住叹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无怪当初苏秦有世态炎凉之语!”
不过,大多数居住在附近的人,都已经见惯了类似的风云。
这长安城中,富贵之家,旋起踵灭,苏秦张仪的故事,每年都在上演着。
旁的不提,自延和改元以来,这长安的富贵之家,就已经差不多换了一茬。
公孙贺父子,太子太傅石德家族、江充、马氏兄弟以及二三十位列侯、九卿两千石,外戚,都已经如那昨日黄花,为风吹雨打去,新的权贵与外戚,旋即填补了他们过去的空间。
便连长安城中原本已经稳固了二十余年的巨商大贾之家,也在这数年中被淘汰掉大半。
曾高高在上,富可敌国,与袁氏并列的周氏家族,更是连痕迹都快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所以,围观路人,也只是感慨一二。
但,刘屈与李广利和他的家人们却是紧张不已。
他们的眼中,满是血丝。
一半是因为从昨夜至今,他们一直在忙碌,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
为了筹备今夜宴席,刘屈与李广利亲力亲为,亲自挑选最好的食材、最好的佳酿,最好的厨师,最好的歌姬、最好的乐师,就连门前巷口的街道,刘屈都亲自带人打扫了十几遍,洒了七八次水。
可以称得上是事无巨细,皆过己目。
而另一半,则是因为担忧。
特别是随着夕阳渐渐西垂,刘屈与李广利都忍不住忐忑起来。
他们最怕的,莫过于被那位鹰杨将军放鸽子了。
没有错!
汉家重诺,故有一诺千金之语。
但在同时,毁诺也成为了一种羞辱他人最直接的方式!
答应的事情,不去做,约好的宴席不来赴会。
再没有比这种羞辱更简单粗暴痛快的了。
等于是毁诺方**裸的骑在他人的脑袋上肆意凌辱,临了还要一巴掌一巴掌狠狠的当众扇在他人脸上,再踩上一万脚。
所以,鲜少有人敢采取这样的方式来羞辱别人。
但一旦采取了,就意味着不死不休。
哪怕刘屈、李广利再怎么忍气吞声,他们的家臣、子孙,也是不敢的。
主辱臣死,父伤子哀。
忠孝两个字,有甚于刀剑之利!
好在,时至日暮,当夕阳将要落山之际,远方的御道上,一辆马车终于卡着点,抵达了澎候府邸。
吁!
马车在门口停下来,一位年轻的贵族,提着绶带,握着长剑,走下马车。
刘屈见着,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立刻领着全家老小迎上前去,躬身作揖:“蒙君候不弃,驾临寒舍,鄙人阖府深感荣幸!”
而其夫人及妾室子女,则纷纷长身而拜:“恭迎君候驾临!”
便是李广利,也是低头作揖:“见过君候!”
张越看着这个阵仗,再打量了一下这澎候府邸门前的景色,他笑了起来,回礼拜道:“丞相厚迎,小子惭愧、惭愧!”
“君候请入府……”刘屈再拜。
于是便领着张越,且全家簇拥着,走入澎候侯府。
一入侯府,张越脸上的笑容就更加浓郁起来。
因为他见到了这澎候府邸上下,都打扫的干干净净,所有走廊、院子,一片叶子,一点灰尘也没有。
回廊之间的帷幕与纱幕,更是都换上了新的。
哪怕是仆臣们的衣服,也是新的。
香烟袅袅,萦绕于宅院之间,丝竹声声,低回婉转于庭院之后。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刘屈与李广利的架子摆的很低。
虽然,当初,他们求张越接受河西,拉他们一把时,姿态也放的很低,诚意更是十足。
虽然没多久,等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就翻脸不认人,甚至还在疏勒之战上搞小动作,引发张越的打压。
但至少,在当初的那个时候,协议初定之后,刘屈与李广利还是很合作的。
所以,张越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当然不是他心胸变宽广了!
因为,这就是正治!
不分对错,没有是非、善恶。
一切都取决于利益与立场。
一个合格的正治人物的首要心性要求之一,便是要懂得审时度势,在不同的时间与环境下做不同的选择。
若连这个都做不到,那就不要玩正治了,直接用肌肉来指挥大脑好了。
张越悄悄的放慢脚步,以便令自己悄悄的与李广利、刘屈保持一个平行的距离。
“卫将军近来可好?”张越忽然问道。
“托君候的福,在下近来一切还好……”李广利连忙答道,想了想,他又道:“只是,这长安生活,太过安逸,令在下赘肉日增,恐再无当年之勇了……”
说完,他就有些不安的看向那位年轻的大将。
张越听着,抿了抿嘴唇,叹了口气,他知道,李广利是在向他表明心迹与态度:您放心,我现在绝无图谋军权的意思,更没有胆子与您争锋!
只是……
“将军悍勇,天下皆知!”张越沉声道:“吾在居延,亦闻将军诸多旧年故事……”
李广利闻言,连忙自谦:“不敢当将军夸赞……”
张越摇摇头道:“卫将军不必如此!”
“为将者,固知其苦也!”
“吾于将军之位上,固知将军当年之劳!迄今,吾巡楼兰而过轮台,仍闻胡人夷狄有祀将军之举也!”
李广利为将,到底厉不厉害?
自然是不厉害的。
特别是当他的身前,有着卫青霍去病这对双子星的时候。
他的那点战功与功勋,无异于萤火,岂能与皓月争辉?
但,若做一个横向对比的话,李广利在居延为将十余年,其实还是可圈可点的。
至少,在张越看来,他是合格的。
为将之责,一曰守土,一曰开疆。
李广利守土绰绰有余,开疆也勉强有所建树。
在任之时,基本维持了汉室对匈奴的战略进攻与压迫。
在军事之外,李广利提拔了大批优秀人才与将官。
这些人,至今依然在张越手下受到重用。
譬如现在的护楼兰校尉赖丹、居延左都尉王丰等,更有着哪怕在后世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赵充国。
而这些人,基本都是寒门布衣出身,鲜有长安贵戚子弟、勋臣之后。
这也是张越今日肯登门的缘故。
李广利听着,却是感动不已,他叹道:“吾有君候此语,此生无憾矣!”
他这一生戎马,几乎没有听到过什么正面评价。
外界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关系户、小舅子,天子‘拔苗助长’的典范。
有心想要改变,却是回天乏力。
本以为,这辈子恐怕都会是史书上的小丑与笑柄了。
但,有了鹰杨将军今日之语,哪怕是场面话,李广利也知足了。
军人就是这样,很容易就满足的群体。
“哎……”张越却是笑着摇头,问道:“将军难道就甘于在长安做一个富家翁?”
“卫将军难道没有听说,那月氏王、康居使来朝之事?”
“天下,何其大也!”
“四海八荒,岂禹贡之所录?!”
“卫将军难道就不想越大宛而扬鞭于康居,过康居而观远西之国?”
“大丈夫生于世,自当提三尺剑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长安!”张越笑着看向李广利:“卫将军以为然否?”
李广利听着,心动不已。
要不是理智将他内心的冲动牢牢按住,此刻他已忍不住拔剑而起,引而和之了。
这长安城的温柔乡与酒色场,早已经他全身的骨头都要朽掉了。
听不到玉门关的烈烈风声,看不到浚稽山的郁郁葱葱,见不到那滚滚烟尘,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抑郁,只能借酒消愁,好在醉梦中梦回那铁马冰河的沙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君候究竟意欲何为?”
在他看来,眼前这位年轻的鹰杨将军十之**恐怕是在拿话试探他,是在探究他是否真的死心?
可是,他又不肯放弃那内心之中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他终究是军人!
做梦都想回到战场,证明自己。
为此,哪怕是付出一切,他都愿意!
因为,那是他的宿命!
将军耻死安乐乡,但愿马革裹尸还!
“卫将军不必紧张……”张越看着李广利的神色,又看着因他之语而停下脚步的刘屈,微微一笑,道:“这天下四海八荒足够大!”
“足够大到可以容纳将军与吾共展宏图大志!”
“仅月氏之国,地方足有三千里之广!”
“在月氏西,据闻曰身毒,有宾等大小邦国数百,人民数百上千万之众,闻有大河,不亚黄河……”
“而在大宛北有康居,过康居向西,邦国无数,地方数万里……”
“大丈夫建功之所,立业之地,不计其数!”
这是饼!
也是现实!
这世界太大,张越一个人,哪怕是加上他目前提拔起来的将官,也不可能顾及这么大的地方。
而且,讲真,他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管这么多事情。
所以,现实确实如此。
只要张越肯,李广利完全有机会在将来捞到一个远征的机会。
而以李广利的才能与军略,打别人或许可能有问题。
但……
三哥总是能碾压的吧?
总不能说,堂堂贰师将军,大宛的征服者,连如今一盘散沙的三哥都对付不了吧?
只是,李广利想要吃到这个饼,他就得拿出些东西来。
李广利自然明白张越的意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百转千回。
理智告诉他,不要相信这些话!
因为,他与这张子重非亲非故,且还有着旧怨。
若其是道德君子,宽宏之士,那或许还有些可信度。
但偏偏,张子重最出名的是睚眦必报,最是记仇!
他真的害怕,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哄骗他,在忽悠他,不过是引蛇出洞之举,只等他应上一声,便哈哈大笑,然后羞辱、奚落一番,将他这个卫将军仅剩的颜面踩进土里。
可是……
他的本心,却只有一个声音:答应!快答应!
这长安城,俺都要待出病来了!
大丈夫,死则死矣,怕个鸟蛋!
最终,李广利的理智被本心冲的粉碎,他长身作揖,对张越拜道:“君候,您所言不假?”
“张子重何曾虚言以欺世?”张越笑了起来:“大丈夫一诺千金!”他看着李广利的眼睛,问道:“只是,将军如今可还有远方之志?”
“廉颇八十,尚能披甲,李广老迈,犹能射虎!”李广利索性也不跟眼前这位绕圈子了,于是丢掉自己在长安城忍了一年多的脾气,撕碎了辛辛苦苦伪装起来的所有,看着这位鹰杨将军道:“何况吾今年不过四十余岁,力能擒虎,一日可食酒肉数斤,能开十石之弓,至千里之师!”
“只是……”他瞪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之人:“君候需要吾做什么,才肯答应?”
张越神秘的一笑,道:“卫将军,且先莫要急躁……”
李广利闻言,脸色一黯,以为自己果然被这位鹰杨将军当成猴子耍了,心里面怒不可遏,正要发作。
就听那位鹰杨将军笑着看向前方:“连酒水都未饮,岂能谈大事?!”
李广利闻言,所有的火气,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刘屈马上就脱帽谢罪:“此鄙人之错也……”他笑着道:“还请君候随我来……”
然后他立刻就吩咐起来:“还不快快去通知下仆,在此地作何?”
于是,整个澎候府邸,旋即奏响了丝竹管乐,一队队歌姬,已经就位。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节 画饼(2)
第二天早上,当张越在刘屈阖府恭送下,驱车离开澎候府邸时,他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
“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他坐在马车中,嘴角冷笑着:“人无伤虎意,虎有食人心啊!”
李广利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有人要搞他。
这很正常!
归京之日,张越就有了准备。
正治嘛,就是这样,今天你搞搞我,明天我搞搞你,后天大家又排排坐,分果果,好的就像亲兄弟。
但问题在于,这一次搞他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而是声势浩大的一群人。
几乎涵盖了宫内宫外,朝野上下!
有意思的是,李广利暗示他要小心‘祸起萧墙’。
掀开车帘,张越看向车外的豪宅水榭,车水马龙。
他知道,肯定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
于是,他微微一笑,探出头去,仔细的看了看,然后故意吩咐驱车的田水:“走,去棘门大营!”
这世界最可靠的力量,从来都是刀剑。
只要剑在手,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点,张越确信无疑!
“诺!”田水应命一声,于是,英候车驾在御道上一个转弯,在无数关注的目光中,直奔棘门外北军大营。
而他这一走,整个长安城,立刻一地鸡毛!
“去了棘门大营?”
“他去棘门大营做甚?”
“他这个卫尉连印信与节符都未拿到手呢!”
许多人立刻就慌张起来,手足无措。
毕竟,那位可是张蚩尤,睚眦必报,冷酷铁血!
虽然他离开长安两年,但可没有人会这么快忘记这位蚩尤当年在这座城市之中的作为。
胆大包天与杀伐果断这两个词,几乎是为那位蚩尤量身定做的。
所以,这位蚩尤要是发飙,直接带着北军入城砍人,在一些人想来,真不是没有可能。
而是很有可能!
所以,慌乱中,有贵族甚至打算入宫避祸,甚至告状。
好在,还是有人是清醒的,连忙将这些人拉住:“入宫做甚?是明摆着告诉天子与天下人,吾等图谋张子重吗?”
“且夫,鹰杨将军左黄钺右白旄,虽无大将军之名,却有大将军之实!”
“其入北军大营,并无忌讳,天子更不会怪罪!”
“况且,澎候与海西候昨夜与他到底说了什么都还不知晓呢!”
“此刻当镇之以静!”
可惜,这些清醒之人再如何劝说,也难挡他人心中恐惧的蔓延。
没办法!
昨夜,英候鹰杨将军夜宿澎候府邸,天明方辞,一出澎候府邸就直奔城外北军大营。
这让人没有办法不害怕!
因为无人知晓,昨夜澎候府中那丞相澎候海西候英候三人在屏退左右后,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大家都知道,在那之前,那位蚩尤将军对海西候李广利所言所语和所画的大饼。
而大家都清楚,李广利和刘屈,到底有多么渴望重新起用,再度领兵,东山再起。
最关键的是,因为过去数月,对刘屈与李广利的打压缘故。
所以,许多人都已经没有办法去探究昨夜之事。
于是,猜疑链立刻成立。
没有人知道,刘屈与李广利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更没有人能知道,刘屈与李广利昨夜对那张子重讲了多少事情!
更加无人知晓,那位睚眦必报的代言人,此去北军大营,究竟意欲何为?
虽然说,直接带兵进城砍人这种事情概率极小。
但万一呢?
万一他真个从刘屈李广利嘴里听说了一些事情,然后怒不可遏直接出城以天子节发兵入城砍人。
被砍死了,找谁喊冤去?
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一箭射死李敢,天子对这位爱将的惩罚,也不过是命其率军出塞,戴罪立功而已。
这世间就是这么不公。
人和人的命,从来不平等。
所以,恐惧中依然有着许多贵族、勋臣,匆匆忙忙,找着各种借口,进入建章宫里。
一时间,建章宫、未央宫、长乐宫中居然有数十外戚勋臣公卿在游荡。
这事情,自然瞒不过天子的耳目。
“今日是怎么了?”天子笑着问着他身旁的侍中官王:“公卿勋臣,何以扎堆入宫,却不来向朕请安?”
“怎么?宫里面是有祥瑞了?还是有奇观了?”
王听着,冷汗淋漓,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启禀陛下,臣愚钝不知其故,还请陛下稍等,待臣前去问询!”心里面却是忍不住骂着那些无胆之辈。
人家跺跺脚,你们就跟老巢被人灌了开水的老鼠一样,逃入宫阙之中。
那人家打个喷嚏,你们岂不是要跪下来磕头了?
“这些人不能依靠,今后诸事决不能再与此辈谋议了!”王在心里说着。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孔夫子的教诲,虽然人尽皆知,但汉室的权贵们却总是记吃不记打。
像今日这般的冒失与亲率之举,在过去百年,曾出现过无数次,有无数人死于此事。
但偏偏很少有人能记住这些教训。
尤其是如今,鱼龙混杂之下,被那张蚩尤一个小小的试探,便试出来深浅,王也只能在心里哀嚎。
“此事,姑且不去管它!”冷不丁的,耳畔天子的笑声传来:“朕正好也好久没有与群臣好好说说话了……”
“王侍中,且去将入宫诸卿皆带来朕前!”
王听着这些话,莫名感觉,自己的身体寒毛陡立,仿佛有着刀枪斧钺加于己身一样。
他勉强收束心神,强作镇定,拜道:“诺!臣谨奉诏!”
天子看着王的身影远去,他忽然笑了起来,吟唱起一首诗歌:“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一边吟唱着,他一边摇起一个少府制作的铃铛。
“陛下!”屏风之后,一位大将持剑而出,单膝跪地:“臣赵充国待诏于此!”
“卿亲自带人去尚冠里,秘见故驸马都尉金日……”天子从怀中丢出一份帛书:“将此书授金日!”
“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也要嘱托金日,毋令他人有知此事!”
“诺!”赵充国顿首再拜。
这位曾经的玉门校尉,如今已是天子最忠心最信任的鹰犬。
一如当年的王莽!
王莽留下的缇骑与布置在长安城内外的细作们,现在就是赵充国在直接指挥与领导。
便连如今的执金吾霍光,也不能插手这些事情。
送走赵充国,天子缓缓的躺到软塌上,长长的出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
于是,立刻就有近侍宦官,端来熬好的人参汤,一勺一勺的服侍着这位陛下。
但天子心中却是思绪纷飞,百转千回。
最终所有的思绪,化为了一句叹息:“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父皇啊……儿臣终究不能为尧舜呀!”
当初,先帝临终,曾有遗训告他: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不患其不富,患其亡厌也。
这天下人心,果真与先帝所说一般无二。
如他所见,满朝上下,竟是一个君子也无。
只有那社稷之舟,在风雨之中,颠簸前行。
可惜,如今这掌舵之人,已垂垂老矣,老骥伏枥,壮士暮年,空有万般壮志,却也只能放下一些,为子孙谋划。
当事情到了这一步时,所有的人与物,在他眼中都已经明码标价。
只要价格合适,没有人是不能牺牲的。
将人参汤喝完,天子终于恢复了精力,他重新坐起来,看向身侧的宦官:“郭穰,太子如今到那里了?”
“回禀陛下,家上昨日遣使来报,言以过华阴……”
“善!”天子点点头:“汝且持朕节符,命宗正亲迎太子!”
“诺!”
……………………
棘门大营,位于长安城东棘门之外。
自古天子出巡,于宿营之地插戟为门,而汉天子出巡,皆出城东,故所谓棘门,其实是戟门。
而北军大营,便坐落于棘门外十五里,渭河之畔。
其中旌旗烈烈,战旗飘扬。
有五千之士,屯于此地,日夜待命,乃是汉长安城外最大的屯兵点之一,与那建章宫北门外的期门大营,共为长安城城防重镇。
历史上,棘门大营最出名的典故莫过于周勃星夜入北军大呼‘为刘氏者左袒’,于是尽起北军精锐,诛诸吕于宫墙之中,流血漂橹,杀戮十余日。
张越亲自驱车来到这军营,立刻便引起轰动。
鹰杨将军四个字,足以让全军上下动容。
于是,棘门都尉宋襄匆匆率着左右出迎:“末将宋襄拜见将军!”
“都尉请起!”张越扶起这位大将,道:“吾奉天子诏,将为卫尉,故来此一探北军军容,也好在将来天子问询之时,能有所言!”
宋襄听着,不疑有他,道:“既如此,请将军入营观之!”
北军是汉室的一个特殊集团。
其复杂程度,不亚于朝堂上的派系纠葛。
单单是以任务划分,北军就分为三部分。
卫戍军、禁军、野战军。
其中,卫戍军主要由天下郡国番上的卫士组成,汉法,军士一岁在郡,一岁在京,一岁戍边。
意思就是一个军人,一年在当地郡国服役,一年在京城服役,一年在边塞服役。
当然,这是理想状态。
事实上,除了精锐与校尉以上军官,几乎没有郡兵能做到这个地步。
而且这个制度真要实现,汉室财政就要破产!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那卫士周转所耗的钱粮,就足够打一场国战了。
所以,历代以来,汉家北军卫戍部队的规模一直在裁减。
当今天子在位期间,就对北军进行了数次缩减,这些事情都被记载在史书上,被人以为是仁政。
所以,时至如今,北军的卫戍军规模早已不是国初动辄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可以北击匈奴,南征诸侯的重兵集团。
而是变成一个不过两万多的关中警备司令部。
他们也不在承担出征的任务,而是以治安、护卫、警戒为主。
汉家禁军的作战任务,由北军六校尉承担。
而禁中宿卫任务与宫阙警备任务,则由期门军、羽林卫以及执金吾麾下的中垒校尉、光禄勋麾下的五官中郎将承担。
曾经叱咤风云,甚至可以主导国家天下命运的北军卫戍部队,迅速退化为治安部队。
其任务也从作战,转向为统治工具与象征。
而张越即将担任的卫尉、持节护军使的主要职责,其实也是指挥、控制、监管、教育这些卫戍军。
至于北军六校尉……
讲真,就算天子肯让他管,他也不敢轻易插手。
而期门军、羽林卫这样的部队,他更是连问都不敢问。
不过,哪怕北军卫戍军再怎么退化,这支军事力量,也依然是足以左右和决定长安政局走向的关键力量!
就如这棘门大营,屯兵足有五千之众,军械齐备,甲胄充足,只要拉出来,瞬间就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所以,张越才会一出城,就直奔此地。
目的,就是要迅速掌握和控制这支力量,将其拿在手中。
加上他本身即将得到的卫尉之职,如此,长安城防与城外的主要军事力量,就都落在他手中了。
虽不知天子命他这样做的用意,但张越明白,当今天子绝不会无的放矢。
他如此安排,自有其用意。
心里面想着这些,张越就在那宋襄簇拥下,进入棘门大营的中军大帐,随即召集全军上下队率以上军官。
和北军六校尉不同,北军卫戍部队,都是自天下郡国抽调来长安轮值番上的地方军官。
其中,自是良莠不齐,鱼龙混杂。
而且,这些人中有的是来自青徐的地方名门豪强子弟。
对张越不满者,比比皆是。
不过不要紧。
张越根本不在乎这些,因为他祭出了军功,照着对李广利的说辞,将未来汉军西征的前景与前途,向这些说了一下。
西域诸国,万里之外的异域……
封侯的可能,家族富贵的未来,世袭罔替的将来。
于是,棘门大营之中的将官们,心神摇曳,张越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其中绝大多数人的拥护与效忠。
没办法,这世界上有两个东西,永远不会叫人讨厌。
一曰财,一曰权。
而张越两者都有,且前景远大。
于是,哪怕是青徐之地,亲近古文学派的豪强子弟,也无法拒绝。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节 风雨欲来
自棘门大营而归,已是傍晚。
回到家中,嫂嫂已经命人准备好了洗沐之用。
张越洗完澡后,换上便服,来到客厅之中,逗弄了一会小儿子,背着他在家中内外玩了一圈,很快就混熟了。
小家伙也在其母亲的鼓励下,终于喊了阿爹。
这让张越高兴坏了。
吃过晚饭后,正准备在院子里带着小家伙一起玩耍,田水就来报:“主公,光禄大夫遣人来见!”
“金日?”张越闻言,立刻将小家伙交给其母亲,对田水吩咐:“将客人带到偏苑静室,命人屏退左右!”
他很清楚,金日绝不会无事就随便派人在这个时间登门。
必然是有事的!
别看现在金日致仕赋闲在家,好似没有了任何职权,但,他乃是天子近臣,侍奉天子将近三十年,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入宫陪天子说话。
没有了驸马都尉的职权,他反而被解放了。
现在,他可以作为天子的传声筒,将一些天子不方便说或者难以说出口的话,以故事、寓言等方式暗中传递给大臣。
不客气的说,在这个丞相被架空的当下,金日在某种意义上,充当了某种过去丞相的角色沟通上下,协理百官。
半个时辰后,张越亲自将金日派来的人送出府邸门口,然后他站在夜色中,凝视着这漆黑的长安街巷,良久他才悠悠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金日派来的人,只告诉他一件事情除了太子刘据外,燕王刘旦、昌邑王刘、朝鲜王刘胥以及河间王刘庆、赵王刘昌、长沙王刘建德等诸王也都将陆续入朝。
这是自元封四年以来,汉室诸侯王宗室再次共聚长安。
很显然,金日特地派人来告诉他这个事情,绝非只是通知而已。
“真是好大的阵仗!”张越砸吧了一下嘴巴。
刘家的诸侯王是个什么德行?
他们穷奢极欲,湛湎荒淫,而且其中蠢货、二货与坑货成堆。
特别是那些王二代、王三代们,完完全全就是些眼睛里只有女人和黄金的蠢货!
这也是汉室刘家的特色了。
而这些家伙,在这个时候,扎堆跑回长安,总不见得只是来给天子问安的吧?
必有所图!
而他们又能图什么呢?
张越想着,笑了起来。
加上昨夜李广利、刘屈暗示的那些事情,他那里还不知道,这是一场针对他的围剿。
不过,这也正常。
新丰工商署的崛起,以及工商业的兴盛,导致了大量新技术、新器物的入市。
这些新技术、新工具、新商品,将汉室原本一潭死水的市场搅了个天翻地覆!
在更有竞争力的工坊及产品面前,旧有的手工业与商贾,一败涂地。
受损的又岂止是区区商贾?
自然还有这些人背后的诸王贵戚们。
更何况,无论是铁器还是毛料,都是利润巨大,让人垂涎的东西。
而偏偏,刘氏的诸侯王们,最擅长的从来不是学习,而是霸占。
哪怕是当年被人公认‘为人巧佞,好法律,心刻深’的赵敬肃王刘彭祖在世之时,眼热赵国商贾来钱快,赚钱多,他想出来的来钱法门,也是钻制度的空子,将赵国的平贾之官,全部换成自己人。
然后通过平贾们,强买强卖,搞欺行霸市的手段来敛财。
却压根没有想过什么‘共同富裕’‘一起赚钱’。
对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天生富贵的诸侯王们来说,他们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想,不肯想。
毕竟,能用权力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费脑筋呢?
所以,刘家诸侯王们的吃相,素来相当难看!
现在,这些大爷一股脑跑回长安来,不是冲着张越和他控制的羊毛毛料贸易,还能是什么?
若换一个人,知道这些事情,恐怕已经打了退堂鼓,想要退缩了。
但张越不行!
“什么玩意?”他冷笑着:“我倒要看看,哪个敢伸手?!”
新丰工商署中孕育着的是未来重工业的萌芽与基础。
而河西、漠南的羊毛毛料贸易产业链,则是大汉边军的军饷以及战争经费储蓄池。
更承担着反哺与滋养未来工业的重任!
怎么可能轻易的拿来作为交易,送去给那些大腹便便,满脑子都是女人的蠢货去挥霍?
哪怕全世界都要为他为难,张越也不会轻易让步。
何况区区诸侯王?
他又不是没有揍过诸侯王!
揍过之后,他就明白了,这些高高在上的大王,哪怕是皇子,也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货色。
胆子恐怕还不如一个小老百姓,稍有风吹草动,这些家伙缩起卵来,比谁都快!
所以,倘若有人指望可以靠着人多势众,借着所谓宗室诸侯的‘呼声’,就让他就范?
做梦!
………………
然而,其他人却不这么想。
“赵王到雒阳了?”
“好好好……”
“昌邑王至蓝田了?妙妙妙!”
“燕王过了邯郸?善!”
一个个好消息,被人不断送来。
房中众人,都将心放回肚子里,白天的惊吓,以及被天子忽然召见的心悸,都已不翼而飞,转而变得信心满满,气势十足。
仿佛只要那些大王一至,就可以见到那位鹰杨将军战战兢兢,屈身而拜,口诺而行,无所不应了。
然后,整个新丰工商署以及漠南西域河湟,无穷无尽的财富,都在向他们涌来。
而他们也将因这些财富而成为新时代的簪缨之家,王孙公子。
天下美人,四海珍宝,从此想要多少有多少!
于是,一个个趾高气昂,畅想着未来的美好,指点江山,大有一副大汉帝国从此我们说了算的架势。
只是,在某些角落中,有人轻轻摇头,叹道:“韩非子谓之五蠹,孔子谓之民贼,大抵说的就是这些人吧!?”
“吾怎就沦落到,要与彼辈为伍?”
但旋即,这些人就抬起头,握着拳头:“待吾辈登临朝中,必诛此等贼子,借其头颅一用,刷新正治!”
至于现在,只好暂时委屈自己,委屈本心了。
想到这里,这些人就难免怨怼起来:“都怪那张子重!错非是其,把持国政,阻断圣听,使天子背离正道,率大臣与民争利,吾等又何至于此呢?”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节 诸王(1)
“大王!大王……”一个宦官手忙脚乱的闯入行宫的一间寝殿之中,将正搂着一个少女的刘胥叫醒:“赵王昌来了……”
刘胥睁开眼睛,有些不耐烦的骂道:“叫他等着!”
赵王而已!
又不是他老子赵敬肃王!
刘胥可不会给这个堂弟半分面子!
事实上,刘胥连他的兄弟们也看不起。
刘据太软,刘太废,刘旦太傻,只有他刘胥文武双全,天下无敌!
那宦官被刘胥一骂,只好灰头土脸的退下。
刘胥于是返身,继续抱着那少女睡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儒袍的老人走了进来,在帷幕后拜道:“大王,赵王拜谒,您何故不见?”
刘胥听着,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要炸掉了。
于是,他愤怒的掀开被子,光着脚走出帷幕,怒声道:“一个赵王而已,凭什么他要来,寡人就必须见?!”
“太傅,也未免太看重赵王而太轻慢寡人了吧!”
儒袍老人听着,只觉得眉毛脸颊都要叠在一起了。
这位大王,自迁朝鲜以来,就是怼天怼地,狂妄自大,无人能制。
哪怕是他这位太傅屡次三番劝谏,也是知错不改,屡错屡犯。
而偏偏,天子对这位大王的行径,充耳不闻。
便是再有人告状,一句‘朝鲜荒外之地,王居之,固有其屈也’就打发掉了。
长安也没有人在乎,这位旧日的广陵王在朝鲜的所作所为。
塞外荒服之地,辽东寒苦无人之居。
堂堂大汉天子亲子王之,就算有所出格,又有什么干系?
于是,这位大王便在朝鲜故地,大建海港,从大司农那边购置大批海船,跟着海官衙门出海捕鱼。
又东征鲜卑、扶余、丁零,北伐真番、三韩等蛮夷,以胡人为奴,参与捕鱼。
靠着这个,这位朝鲜王日进斗金。
于是,隔三差五就派人回长安送礼。
黄金、珍珠,这些都是寻常之物。
龙涎香、鲍鱼、鱼翅,才是他的杀手锏,于是,更没有人管他了。
这位大王彻底的放飞自我,在朝鲜旧都,酒池肉林,穷奢极欲,闲了就带上兵马,呼朋唤友,将数百里山川化作猎场,游猎嬉戏。
想着这些,这位老者就叹了口气,只能是捏着鼻子,温言细语的劝说:“大王,再如何,赵王亦是宗室,您还是见一见吧!”
“烦死了!”刘胥披上王袍,道:“那就让他来见寡人吧!”
“若是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刘胥狠声道:“寡人非剥这小子皮不可!”
赵王刘昌,在邯郸城里或许可以横着走,但在刘胥面前,这位堂弟不过是一个远房穷亲戚而已。
讲真,刘胥还真瞧不起他!
儒袍老者无奈,只能拜道:“臣谨奉王命!”
片刻后,儒袍老者就领着一位身穿着黑色王袍,戴着琉冠的男子来到了刘胥面前。
此刻刘胥也穿好了衣服,大马金刀的端坐在王位上,几个娇艳的少女,则端着美酒,喂着他。
“赵王来了……”刘胥看了眼那个王袍男子,道:“自己找自己位置坐吧!”
却是连半点礼仪与客套也懒得讲了。
反正,也没有人能治得了他。
哪怕是天子,也拿他没辙了。
贬他?再贬还能贬去那里?
罚他?他有的是黄金珍珠龙涎香。
朝鲜王名下,四百多艘大海船,时时刻刻都在带着鱼获归港。
数以万计的胡人奴仆,日以继夜的劳作,为他晒鱼、洗鱼、贩鱼。
守着富饶的朝鲜海岸,刘胥的訾产,每天都在增加。
于是,这位大王根本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与意见了。
但,那位赵王就不同了。
他很谨慎,也非常小心,按照着礼仪,一板一眼的向着刘胥行礼,然后才坐下来。
“王兄……”赵王刘昌小心翼翼的看着那位放浪形骸的朝鲜王,说道:“您此番回朝,未知可有打算?”
“赵王来找我,就是问这个?”刘胥眉头一挑:“就别在寡人面前打这些机锋了,赵王到底想说什么,直说!”
“若是有意思,寡人或许会考虑考虑!”
嗯,现在的刘胥,最讨厌的就是没意思的事情,最喜欢的就是够新鲜,够刺激的东西。
其中,尤以冬日出海捕鲸为最。
他最喜欢那种乘着巨舰,将那些巨兽驱赶到海面,然后用标枪刺入其厚厚的脂肪层里,等待着这些数万斤、数十万甚至百万斤的庞然大物流尽鲜血,最终任人宰割的感觉。
那种感觉,简直爽到爆!
可惜,他只参与过两次,然后就被长安来的使者禁止了。
天子直接给驻朝鲜的将军下令:王其出海,汝死矣!
这让刘胥顿感失望,于是只好将精力发泄到陆地的野兽与女人身上。
这就比较没劲了。
见识过大海的广阔与狂暴后,陆地上的种种刺激,都已经无法再调动他的肾上腺素狂暴。
赵王刘昌楞了楞,然后道:“王兄,您是否听说过新丰工商署与居延织造纺的事情?”
“嗯?”刘胥闻言不解其意,问道:“赵王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愚弟听说,那工商署,日进千金,而那居延织室,更了不得了,听说一天就能织布数千匹……”
“王兄,您想……这么巨大的财富,若是……”刘昌舔了舔舌头,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这确实是盘丰盛至极的美味佳肴啊。
哪怕只是吃下一点,都足够他未来挥霍。
但刘胥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立刻就挑起来:“你们疯了吗?那是张蚩尤的地盘!”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年那日,上林苑兽圈的事情。
锋利的长戟,在他面前寸寸粉碎,精铁铸造的戟头,被一双手扭成麻花,然后丢在地上。
那不是人力所能为的事情。
更非凡夫俗子可以挑衅的力量!
从那日之后,刘胥就彻底服气了。
于是,他对那位蚩尤,言听计从。
迁王朝鲜后,还写信请教如何治国,于是被授开海捕鱼,以胡人夷狄为奴而致富之事。
果然赚的盘满钵满,更得了逍遥快活。
现在,这赵王刘昌竟敢图谋那位?
他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民间传说,那蚩尤可是有三头六臂,额生神目的。
旁人或许不信,但刘胥可是深信不疑的。
因为他曾亲眼见到了奇迹!
赵王刘昌却是不以为意,狠狠的道:“蚩尤又如何?不过是吾家家养的鹰犬!”
“他若识相听话,富贵少不了他的!”
“但他若敢逆流而动,诸侯弹劾,他有死无生!”
对于刘昌而言,这是天经地义一般的事情,所以他说起来自是嚣张不已,神态狷狂。
没办法!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懂事以来就是众星捧月,想要什么东西,就能有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情就能做成什么事情。
哪怕触犯法律,即使为人唾弃、谴责。
终究,也没人能治他之罪。
于是,在他的三观中,这天下,天子第一,太子第二,他老三。
更何况,如今不止是他一个人动心。
以刘昌所知,长沙王、中山王、河间王等十余位诸侯王,都已经动心。
若再说服这位朝鲜王,联合燕王、昌邑王,大家一起去劝太子,再由太子联袂上书天子,弹劾那鹰杨将军。
即使那鹰杨将军功劳再大,也得乖乖的跪下来给大家磕头认错,乖乖献上他掌握的那些东西。
不然,九族诛矣!
诚如他所言,所谓张蚩尤,不过是他家鹰犬罢了。
主人想要的东西,你敢不给?
呵呵!
刘胥闻言,目瞪口呆,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很狂妄很无敌了。
但哪成想,赵王刘昌比他更狂更拽更无敌!
只是……
“敬肃王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儿子呦!”刘胥在心里摇摇头。
自有汉以来,诸侯王们圈地自萌,关起门来横行无忌,只要不搞出大新闻来,天子都不会管。
但……
只要有人敢把爪子伸向朝政……
立刻有死无生!
“这才多少年啊……诸侯王就忘了当年酷吏之凶了?”刘胥百思不得其解。
想当年,一个主父偃,搞得天下诸王人人自危,即使天子兄弟,见到来自长安的一个小官,也要毕恭毕敬。
却不想三十多年后,竟有诸侯王敢将主意打到一位国家大将,社稷之臣,食邑万户的列侯头上?
这个蠢货难道就不知道,那位鹰杨将军一个指头就能摁死他这种诸侯王?
真以为自己姓刘,这个天下就是自己的了?
愚蠢!
天下,只有一个主人天子!
但旋即,刘胥就注意到了一个事情诸王?
“难怪了……”他在心里想着:“原来除了赵王,还有其他人也参与其中啊!”
这就可以理解这位堂弟此刻的狂妄与自大了。
诸王联手,确实有威力。
等闲九卿,随便可以搞死。
然而……
“那可是张蚩尤!”刘胥想起那年那日,那破碎的长戟,扭曲的戟头,以及那个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让他战栗的大臣,马上就有了决定做卧底!
于是,他换上一副脸孔,看向刘昌,笑道:“赵王所言,寡人亦以为是!”
刘胥推开自己身边的那几个女人,握着剑站起来,气势汹汹的道:“天下,刘氏之天下也!社稷,高帝之所立也!”
“吾等诸王,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刘昌听着,满意无比。
朝鲜王被说服了,那么燕王、昌邑王还远吗?
却听朝鲜王问道:“赵王,未知燕王旦是何态度?”
刘昌闻言,答道:“回禀王兄,昌邑王、燕王皆有人前去说服……请大王放心!”
这一次,他们可是联络了大半年,使者往来,终于定下基调,要借着今年入朝长安的机会,趁机发难。
刘胥听着,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起来。
昌邑王刘他不清楚,但燕王刘旦……
那可是天下知名的张子重狂热追随者!
而且,不止是刘旦本人,刘旦身边的大臣、妃嫔,也都是如此。
这些人居然连刘旦都敢去说服?!
真不知道,他们是把握太大,胜券在握,还是蠢到家了?
想到这里,刘胥就忍不住问道:“赵王难道不知道,燕王旦,素以英候为楷模,曾言:文质之教,未有明如春秋者,而春秋大义,尽在张氏学!”
“于是燕王于燕蓟起‘明算堂’,纳天下能明算、格物之士百余,日夜究于术算之道……”
何止如此!
刘胥听说,刘旦最近沉迷了一个课题他从故纸堆翻出来了当年墨家研究日地距离的课题,于是他打算发扬光大,将日地距离这个问题计算出来。
这可是大工程!
刘胥估摸着,刘旦这辈子估计都要搭在这上面了。
不过,这个事情他不会和刘昌说。
刘昌闻言,傻了,连忙问道:“竟有此事?”
刘胥一听,得!
这种蠢货,也就是投胎投的好罢了,若不是姓刘,恐怕早被人玩死了。
只是……
刘昌蠢是蠢,但其他诸侯王未必都和刘昌一样蠢。
哪怕他们都蠢,他们身边也必定有人能提醒。
而且,刘胥知道,似这种串联诸王的事情,背后一定有公卿参与。
不是这样,诸侯王们分散在天下,而且互相之间其实都不熟,那里能如此轻易联系起来。
“这就有意思了!”刘胥舔了舔嘴唇。
即使是以他的智商,都已经差不多猜到了,有人在背后利用这些脑子里只有女人和黄金的二货搞事。
“这人胆子真是大!”刘胥心中暗道:“诸王蠢归蠢,笨归笨,但他们终究是刘氏子孙啊……”
“父皇若是知晓,恐怕就是天崩地裂了……”
刘胥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有些战栗起来。
作为天子之子,刘胥很清楚,他父亲生平最恨的就是外人随便插手刘家的事情。
特别是将刘家宗室当傻子忽悠!
因为,那可能会告诉天下人原来刘氏天子家也有傻蛋蠢货啊?
这是大忌!
所以,任何胆敢揭露这个事实的人,都要死!
而任何敢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是笨蛋蠢货的诸侯王,也必死无疑!
刘氏必须伟光正!
假如没有,那肯定是天子没有教育好,天子没有教育好,那就是天子错了,但天子不可能有错。
所以,错的只能是其他人。
这个逻辑看上去很混乱,但实则非常通顺!
因为这是统治阶级的逻辑!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节 诸王(2)
太子车驾,缓缓行驶于渭南平原的驰道上。
刘据的眼睛,看着车外广袤的原野上,已然将要成熟的粟米,五颜六色的粟穗,在阳光下,犹如珍宝一般好看。
“又是一个丰年啊……”刘据感叹着。
自延和元年旱灾之后,算上今年,关中已经连续三年丰收了。
府库里堆积的粮食,陈陈相因。
错非治河之事,消耗了大量粮食,恐怕就要重演元鼎年间,国家官仓粮食**不可食的事情了。
“是啊……”一个坐在刘据对面的文官轻声道:“又是一年丰收可期……”
“臣听说,大司农预期,今岁关中亩产平均至少五石……国家可盈余粟米将达到四百万石,足可支撑明岁治河之需!”
而在三年前,关中每年需要从关东转输粟米三四百万石!
然而,三年后的今天,关中却有余力支持关东治河。
这一加一减,国家财政收入虽然增加不过一成,但产生的效应却相当于国家财政收入倍增。
所以,刘据忍不住叹道:“治世之良臣,莫有贤如英候者!”
那文官听着,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心里面却不是很服气。
于是道:“家上,臣观英候治政,不过依仗奇技淫巧,以百工之术而行之罢了……”
“这终究,只是小道,下术……不过裨益一时而已……”
“于教化、道德之大道,却建树不多……这不免有失君子之教!”
刘据闻言,摇了摇头,笑道:“子建莫要为一叶障目……岂不闻子曰:仓禀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英候之策,孤观之,大善也!教民先富民,民富而后礼仪生,礼仪生自教化兴!”
叫子建的文官听着,虽是不服,却也只能拜道:“家上圣明,是臣愚钝!”
刘据看着,在心里面摇摇头。
对这文官难掩失望之色。
可惜,他目前却只能依靠这些人。
没办法,不管他愿不愿意,承不承认,现实都是他这个太子已经与这些出身齐鲁青徐的士绅贵族,捆绑在一起了。
士绅贵族们需要他这个太子,他这个太子更需要这些士绅贵族的合作与配合。
不然的话,他这个太子,就真的要被自己的儿子给彻底压制和盖过了。
想到这里,刘据就不免在心中深深的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车外传来刘据的亲信张贺的声音:“家上,昌邑王遣使来报,言王在渭河之畔候家上!”
“昌邑王啊……”刘据闻言,放下其他事情,柔声道:“孤知道了……”
昌邑王刘,是他诸兄弟里最让他担心了!
自去年起,刘的身体就一直反反复复的发烧,请了许多医生,看了许多大夫,却也难以查知病因,只能靠着汤药吊命。
想到这里,刘据就不免感慨世事难料。
要知道,数年前,刘还是他这个太子最具威胁的对手。
可如今,刘却连性命都难以保证了。
…………………………
一个时辰后,刘据的车驾,终于抵达了渭河之畔。
而在河边,从蓝田而来的昌邑王刘,带着他的群臣,早已经在等候了。
“臣弟,恭问皇兄安!”刘在两个大臣的搀扶下,走到刘据面前,拱手而拜。
“臣等恭问家上安……”他身后,昌邑国的大臣们纷纷拜谒。
“孤安……”刘据连忙上前扶起刘,对其他人道:“卿等不必多礼!”
然后他就搀扶着刘,走到河畔,问道:“昌邑王身体可好些了?”
“劳皇兄挂记,臣弟这身体,也就这样了……”刘轻声咳嗦着:“大夫们说,臣弟之病,已如蔡恒候之疾,病入骨髓,无可救药矣!”
“昌邑王不必如此沮丧!”刘据道:“天下之大,奇人异士不计其数,待到父皇御前,孤必然恳请父皇颁诏招天下名医异士,为王诊治,必有能治王病者!”
刘听着,摇摇头,道:“皇兄不必安慰臣弟了……”
“生死有命……臣弟也看开了……”刘轻声呢喃着,然后看着刘据,道:“比起臣弟自己,臣弟更忧心皇兄……”
“嗯?”
“有些话,旁人不敢说……但臣弟将死之人,却不怕说……”刘看着刘据,自己的兄长,深情的道:“臣弟近来观史,见献公与文公之事,唏嘘不已,常常暗想:若使献公不受妇人蛊惑,奸佞蒙蔽而知重耳之贤,则晋霸业早成矣!”
刘据听着,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自知刘话里的意思。
郦姬之乱,延祸三十三年,晋国内乱不休,朝政混乱不止,而根子就出在献公的私心与私欲上。
刘据沉默良久,才终于道:“孤非献公,身边也无骊姬,太孙更非重耳、申生可比……”
“臣弟自知!”刘脱帽拜道:“只是,皇兄当知,人言可畏,今天下有歌谣曰:天有二日,地有三主,人分千万……”
“而皇兄重用古文之士,远今文之子,轻寒门之人,而重世家子弟……”
“而太孙却亲今文而重寒门,用武臣而远勋贵……”
“臣弟愚钝,亦知此取祸之道也……”说到这里,这位昌邑王就咳嗦起来,而且越咳越厉害,身体更是弓了起来。
刘据见着,吓的手足无措,连忙扶着刘,用力的拍着他的背,哭着道:“孤知矣!孤知矣!昌邑王不必再说了!”
但刘却不肯如此,他抓住刘据的手,咬着牙齿,勉力道:“皇兄,听臣弟一句话:天下事,宜和不宜乱,父子之间,宜亲不宜远,国家宜静不宜动,动则乱,乱则祸,祸则亡矣!”
刘岂能不知自己兄长的性子和心思呢?
毕竟,他们曾为对手二十多年,彼此知根知底。
刘知道,他的这个太子长兄,看似宽厚仁爱,实则好胜心极强,自尊心极高,性格极倔。
只是,他性子软,为人宽厚,以至于别人都不知道。
但,这些年来,刘据的行为却已经明确无误的表明了这些特点!
君不见,天子每次训诫太子,事后太子都只是认错,但坚决不改错。
天子欲要太子如何,太子就欲不如何。
都不用看别的,只看去年天子将太子召回长安,然后诛杀太子近臣石德等人,又强令太子在京读书两月之久,才让太子回返雒阳。
但太子回去后在雒阳做了什么?
他没有如天子所愿,只是表面上做了下样子,提拔了几个寒门官吏后,就变本加厉的亲近齐鲁青徐的古文士人,重用勋贵子弟。
以至于,治河之事,并未因为国家投入加大而增速,反而有了迟滞的迹象。
但,太子回报天子的奏疏里,却一点都不提这些事情,只是一个劲的报告各种功绩。
刘那时就知道,太子已经走火入魔。
若是从前,刘或许会作壁上观,甚至说不定会很欢喜看到这些事情。
因为,太子若倒,他这个昌邑王上位的机会就大增!
可现在不行了。
他身体健康状况,日益恶劣。
此番入京,一路走走停停,一路吃药扎针。
这让刘清楚,刘据倒台,那太子与天下至尊之位是不可能轮到他的。
而他的太子刘贺……
嗯……
委实难以与外人道,反正,刘知道,刘贺要是去长安,不出三个月就要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公卿给玩成白痴。
于是,刘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他现在所做的事情。
因为他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更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长安若乱,则天下必乱,天下乱,公卿若草芥,诸王如尘埃。
况且,刘是真的不看好太子刘据。
太孙进,可是有鹰扬将军为辅!
那河西十数万精锐,一旦掉头南来,谁人能挡?
只是……
刘看着自己面前的长兄,那一脸关切神色的太子,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话,刘据听没听进去,更不知道,他进去后是会从善如流,还是知错不改?
…………………………………………
刘据回到撵车上,就屏退左右,一个人端坐在车中,脑子里都是刘说的那些话。
刘的话,到底对不对?
刘据知道,那都是谋国之言,忠良之语。
若是听他的,肯定没有错!
但……
“孤为何要一辈子都活在他人阴影中?”
“孤为太子,数次监国,为储三十余年,为何却连用什么人,做什么决定,赏谁罚谁都不能自己做主?”
“凭什么?凭什么!?”
他握着拳头,很不服气!
“孤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刘据愤愤不平:“难道只有你们才是对的?孤就全是错的!?”
当了三十余年太子,就被父皇不满了三十余年,现在,连儿子都要和他唱反调。
他实在是意难平,实在是不服气!
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有一个志向与心愿:告诉天下人,他才是对的!
为此,他隐忍,他忍耐,他蛰伏。
眼看着老父亲一天天老去,眼看着自己距离那至高无上的宝座越来越近。
但,忽然有一天,他发现了,老父亲哪怕已经老到须发皆白,也终究信不过他。
于是,太孙册立。
这他也忍了!
反正,太孙不是太子,而且刘进他也确实很喜欢,本就是要立储的。
然而……
去年,他被召回长安,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授业恩师,亲近大臣以及近臣们,一个个被老父亲派去的官吏绞杀。
更知道了,老父亲竟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也不愿给。
一道密诏,一句‘使朕百年后,太子乱家,卿可行伊尹故事’,将他打入那最深沉最痛苦的梦魇。
那一日,他在被褥之中瑟瑟发抖。
那一日,他在恐惧之中坐立不安。
那一日,梦魇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孤岂能任人宰割?”那一日,他从梦魇中惊醒,握着拳头告诉自己:“孤安能任人操控?!”
于是,名为统治者的本能在他心里苏醒。
从那一天起,他就有着强烈的想要掌握自身命运,决定自身未来的意志!
为此,他不惮与任何人合作。
只要能掌握权力,只要能成为那真正的至尊!
……………………………………
建章宫,玉堂殿,寝宫之中,袅袅香烟,萦绕于殿堂内外,让人闻之心旷神怡。
“昌邑王真的是这样对太子说的?”天子翻看着手上的密报,问着在屏风后的人。
“臣安敢欺君?”那屏风后的大臣顿首拜道。
“料汝等也不敢!”天子放下密报,笑了起来,当年王莽为他建立的密报系统,实现的是双重管理,密谍、报告分属两个系统,而任何送到他面前的密报,都需要经过双重审核、认证。
以确保没有人能在密报上耍花样,玩名堂,这使得他这个天子得以获得足够的信息与情报。
从而令他哪怕现在身体健康状况大不如前,也依旧可以做到掌握全局。
“昌邑王……”天子忽然叹道:“可惜了啊!”
刘聪明、果决、善断,而且知人善用。
然而,身体不好,不是合适的储君人选,不然的话……
不过也好,如今,太孙可比刘合适多了。
天子拿起放在自己案头的那些从河西发回来的有关太孙的报告,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问道:“太子之后有什么表示?”
“臣等不知……”那屏风后的大臣拜道:“臣等只知太子登车之后,屏退左右,独自静思了数个时辰,直到当夜夜宿行宫,方才与人说话……”
天子听完,沉默良久,方才叹道:“太子,终究只学了朕一半的脾气啊!”
他这一生,知错改错,但绝不认错。
而太子表面上看着,似乎礼贤下士,宽仁待人。
实则,只有少数人知道,太子知错认错,但从不改错!
一字之差,天壤地别!
深深的吁出一口气,天子就对屏风后的人吩咐:“诸王入朝,随王来朝的大臣、名士及勋臣名单,可已经准备好了?”
“回禀陛下,臣等已经将诸王随行大臣、勋臣及博士、太傅等人履历、背景都已经造册完毕!”
“善!”天子抚掌赞道:“宗室之弊,已沉珂三十余年,是时候打开门,扫扫房子,通通空气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节 诛心
夏末,长安城忽地热闹起来。
每天都有诸侯王入京。
河间王、中山王、赵王、平干王、清河王……
一时间,长安戚里的王府宅邸,复活了过来。
往来皆鸿儒,谈笑有公卿。
而他们的到来,也激活了长安城沉睡已久的长漂士子们的热忱。
投书、宣讲者,日益增多。
只是,这些诸王来的太迟了。
如今,长安城中余下的长漂们,质量委实难言。
因为,这些人基本都是被过去三年公考所筛选剩下的淘汰者。
有关系、有门路,甚至只是机灵的,都已经通过公考,或为县道之官,或为九卿有司之吏。
这就让人有些头疼了。
但没有办法,诸侯王们每次进京,都要带几个人回去。
不然,别人会以为其不能‘得人’!
这可是很要命的指控。
所以,诸王大臣们只能硬着头皮,从矮子里拔将军了。
不过,这却也方便了其中某些人,暗地里的操作。
“张子重如今何在?”某个官署中,一个文人低声问着面前的官吏。
“据说去了太学……”官吏答道。
“董越请去的……听说是要其给太学生们上课……”
“是吗?”文人扬起眉头:“迟不去,早不去,偏生现在去……”
“他难道以为,靠着太学就能翻盘了?”文人满眼的嘲讽与不屑。
“还是小心点好……”官吏道:“张鹰扬可不是一般人物!”
“项王尚且难免乌江自刎……”文人轻蔑的道:“粗鄙武夫,如何能知这文字之妙?权术之利呢?”
“小心无大错……”那官吏看着文人,沉默片刻后,忍不住提醒:“须知,如今张鹰扬可是兼了卫尉!”
“卫尉算什么?”文人更加不屑了:“他难道还敢冒天下之大不讳,调兵入城不成!?”
那官吏看着文人,眼神忽然变得像看傻子一样。
一般人确实是不敢的,但那人是张蚩尤啊!
一个奉命出使就敢带着几千人和一帮杂牌,打向漠北,还被他成功了的张蚩尤。
一个一句话,就能让匈奴人丧胆的鹰杨将军!
再说,带兵入城镇压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先例!
建元新政的时候,就是卫尉官程不识与李广带兵入城,将推动新政的儒生从公堂上直接拖入诏狱的。
所以,在知道了那日鹰杨将军与丞相、海西候密议之事后,长安有司内的许多人,心里面都是打鼓的。
因为,他们知道,真要惹毛了那些握着枪杆子的武将,他们是真的敢带兵入城砍人的!
这些人是将脑袋栓在裤腰上,在疆场上砍出一片天的人。
他们不会和文官一样,傻傻的任由别人随意安排。
必要时,他们会掀桌子的!
所以,聪明人知道,在对待武将,特别是鹰杨将军这种自成一派,有着莫府和兵权的大将,要见好就收,拿了好处就赶紧找台阶下。
因为,他们手里握着刀剑!
而且,他们真的会提起刀剑砍人!
这不是开玩笑!
可惜……
官吏看着眼前的文人,脑袋只觉大了不止一圈。
这些诸侯王身边的大臣,平素在封国横行霸道惯了,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长安是他们家的小县城,有一个大王当后盾,就可以怼天怼地?
年轻!
长安城的水,可比想象中还要深几百倍!
但,官吏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听的。
于是,他只能弱弱的提醒:“其实,鹰杨将军,钦赐天子节,左黄钺,右白旄,持之确实可以号令天下,调兵遣将……”
是的,其实现在的鹰杨将军就是一个没有头衔的低配版的太尉或者大将军!
黄钺白旄这种东西,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可以代替天子虎符的。
那文人听着,却根本没有放在心里。只是嘴上应付着:“知道了,知道了,吾会小心一点的……”
官吏看着,只好在心里面摇头叹道:“蠢货!”
但他也不愿再劝说了。
自己又不是别人的爹,没必要为他人的生死操太多心。
本质上,这一次他们与此人身后的人合作,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双方之间,别说休戚与共了,恐怕连貌合神离都做不到,可能到了中场就要翻脸都说不定。
于是,他也不再提醒与劝说了。
心里面甚至隐隐期待后者撞个头破血流。
………………………………
太学,如今规模已经十倍于当年。
董越心心念念的辟雍与明堂,更是已经竣工!
其中辟雍规模庞大,有九重十二堂,可以同时容纳五千学子在辟雍进学。
又建起百余栋学子宿舍,栽培松柏、青竹于期间,又饰以花草点缀,学子宿舍之前,有着三懂高达五层,藏书数十万册的藏书阁以供学子们日常借阅经典,研读诗书。
藏书阁里,不止有儒家典籍。
还藏有法家、黄老、纵横家、名家、杂家等诸子之说。
就连墨家的典籍,也可以在藏书阁找到。
本来,收藏百家之书,太学内部是有意见的。
但董越力排众议,以‘所谓贤士,博览百家,取其长而用之于我学也!昔者,仲尼问道于老子,天下以为贤,何故如今,儒家之士不能阅他家之书?此岂治学之道?’为理由,强行在太学藏书阁也收入其他诸子经典与文章。
这让张越也难免唏嘘感叹:这才是儒家!
事实上,早期儒家之所以活力四射,泰半就是因为儒家高层们博采众长,兼容并蓄。
只是,后世儒家被拔的太高,高处不胜寒,于是就开始内卷、封闭。
“所以啊……”
“还是得有对手啊!”张越行走藏书阁中,心里面想着:“这就像草原上若没有狼,那么沙漠化的速度就会非常快!”
于是,他心中难免起了‘养狼战术’的心思。
打算从这太学里,选几个可造之材,将他们送上法家、黄老、杂家以及古文学派的道路。
就像后世的乒乓球一样,给儒家制造敌人和对手,以此保持儒家的活力。
想到这里,张越就想起了那南下的左传诸生,于是他问着陪着走在藏书阁中的董越:“董先生,未知如今太学,可设有《左传》课程?”
“嗯?”董越抬头看着这位‘师弟’,满心疑惑,公羊与左传,乃是世仇死敌,哪怕大度如他,也是没有拉左传一把的念头。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张越笑着道:“世间学问,总有能取长补短之者!”
“且,韩非子曰:出则无外患者,国恒亡!”
“先生不觉得,如今这太学,太过一潭死水了吗?”
董越闻言,微微点头,明白了这位师弟的意思。
确实像其所言,公羊学强盛了数十年,如今更是独霸了太学,执太学儒学之牛耳。
特别是近年来,公羊学子通过太学与新丰之间互动,输送了大批人才进入官场。
假若不出意外,未来数十年,都没有人能威胁公羊学的霸主地位。
也正是因此,这藏书阁里才有其他诸子百家,古文学派典籍的存在。
这是强者的自信!
也只有强者才有这样的大度。
若是自身难保的话,在这公羊学的老巢,怎么能见到其他学派甚至异己的文字呢?
只是,董越终究有局限性,他还未能想到,在太学引入外敌,刺激和加快公羊学本身强盛、进步的速度。
不过,张越一点醒,他就明悟过来了。
月满则盈,盛极而衰,凡事过犹不及。
现在的公羊学,太招人恨,也太招人不喜了。
但他那知晓,这口子只要开了,就难以收束。
就像当年,他答应了张越,在太学之下开设武苑,招收学生,教授兵法、庙算之用。
于是,如今就有着诸子百家的学子,打着武臣的名义,进了太学,如饥似渴的阅读着他们过去无法接触到的先贤典籍,然后反过来在太学里找‘公羊师兄’切磋。
结果就是,武苑与太学之间,经常展开辩论。
不过,这是好事,所以董越和太学高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若将来,太学里出现法家系、黄老系……
嗯就像后世大学里的工程系、法学系一样,也不知道董越会不会气的跳脚?
不过,张越却是很开心。
他得意洋洋的负着手,与董越一边说,一边走。
不一会儿,就走到了藏书阁顶层。
因为建筑的缘故,这顶层其实很小,只有两间房,其中也没有什么书籍,只是摆了些水果、茶壶,有屏风、棋盘。
看来,这里是太学博士们,休憩与娱乐之所。
走入其中一间房,董越将门关上,然后屏退左右。
“子重……”董越带着张越,走到房前平台上,远眺着太学风光,忽然叫起张越的表字:“你可知,随着诸王回朝,儒家各派鸿儒,也相继归朝了……”
“上一次,如此盛世,还是先父逝世之岁……”
张越听着点点头:“小子曾听父老说过……当年,天下鸿儒聚于关中,与公羊论道,盛况空前……迄今,关中民间依然有着当年的传说……”
太初元年,是一个神奇的年份。
当年,儿宽与司马迁领衔修订的太初历正式取代已经实行数百年的颛顼历。
董仲舒一辈子的努力,终于开花结果。
他终于做到了为汉制法的理想。
至少在当时,人们是那样认为的。
汉改历法,不仅仅是改了历法,更改了法统。
元年春,王正月,终于不再是春秋上的记载,而是影响到现实的实实在在的历法。
汉室也从水德变为火德。
从那以后,儒家终于坐稳了王座,这一座就是两千年之久!
也是在那一年,董仲舒病逝于关中,享年七十五岁。
于是,儒家各派,无论今文古文,不分春秋、尚书,有名有姓之士,甚至无名无姓之人,纷纷跋涉数千里,来到关中吊唁这位替儒家打开局面的鸿儒。
但他们不仅仅是来吊唁的。
公羊学的共主死了。
所以,他们想要伸出爪子,染指被公羊学霸占的王座。
董越微笑着道:“是呐……当年盛况,确实无比壮观!”
古文与今文,都联起手来,向当时失去了精神领袖的公羊学挑战。
各方辩论,从朝堂打到民间,口舌之间,难免拔刀相向。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儒家的传统说不过你,就砍死你!
是以,孔子诛少正卯,是以孟子退许行,是以荀子非儒。
道统之争,从来由不得心慈手软。
“先生安心!”张越笑着道:“些许风浪,还不足以撼动大势!”
“子重……”董越却摇摇头,道:“吾请你来,不是要与你说这个的……”
“权者,衡也,所以知轻重……”
“先人立法,贤人立制,圣人立礼,所以为天下制度!”
“制度,创立艰难,破坏却从来易也!”
“所以公羊学数十年来,虽霸天下,却不毁他学之路,不绝他道之统!”
“盖,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董越认真的看着张越,这个他亲自为其父选的再传弟子,未来公羊学的领袖,深情的道:“当初,仲尼之诛少正卯,未尝没有后患……”
这才是董越请张越来太学的目的。
他是真的怕了。
虽然,儒家内部,辩论不过就拔刀砍人,靠物理说服属于传统。
但,那终究只是个人行为,也不会大规模的出现。
然而,眼前这位,却是手握重兵,他要是学起祖师爷,硬要诛少正卯,也乐子就大了。
更会使公羊学被彻底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以权势、兵甲之利而介入学术之争。
更会给后人树立一个无比糟糕的榜样当年张子重能摸得,我就摸不得了?
砍!
砍出一片天来!
介时,学术、伦理、道德,都将失去意义。
一言不合,就**毁灭,文字诛绝。
那这天下,还有什么纲常伦理,还有什么道德仁义?
张越听着,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对董越道:“先生放心,吾等公羊之士,从来诛心不杀人!”
他可还没有傻到去学董卓那不是自己跳进粪坑吗?
而且,讲真他也没有那个必要!
你见过占据了绝对优势,有着绝对力量的人主动破坏规则吗?
那不是傻吗?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节 太子(1)
在太学,张越待了三日,期间给太学学子讲了几堂客。
讲的主要是格物致知以及知行合一。
这是他从后世王阳明先生的一些理论,结合当前公羊学的特点,再掺杂些‘三世说’的理论,搞出来的一个学说。
目前还只是一个雏形,远远算不上成熟。
但,却听得台下学子如痴如醉,便连旁听的太学博士们,也都纷纷点头,或有所得。
公羊学这些年,在张越与董越的引导下,已经从一个理论性学派,向着治世为主的事功学派转变。
这格物致知与知行合一,刚好弥补上了治世事功的理论空缺。
于是,本来原定计划只讲一日的讲义,连讲了三日。
张越将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差不多都掏出来,这讲义才告结束。
除了太学,这三日,张越还去了武苑。
与太学不一样,武苑是他倡议并且领衔建起来的。
武苑的大部分教程,也都是他一手编纂的。
尤其是他集合自己以及赵破奴等老将,司马玄、续相如等青壮大将的经验、见解和想法的《操典》一书。
这部《操典》模仿了后世的《莫斯利操典》的结构与格式。
这是汉家第一部,恐怕也是全球第一部,以纯粹的白话作为载体的军事著作。
其也不讲什么战略、战法这种高大上的东西。
只是将步兵、骑兵、弓弩兵的日常训练与作战,进行详细的分解。
步兵如何前进?弓弩兵如何上弦?怎样齐射?骑兵行军怎么做?作战怎么做?
每一个程序,都被分解为详细的步骤。
以至于,有长安公卿在看过武苑的《操典》后感叹:“熟读此《操典》,世无名将矣!”
所以,这部操典是武苑中唯一一部,不对外开放阅读的书籍。
其他如战争论、孙子兵法,四夷藩国的留学生,都是有办法借阅的。
只有此书,藩国留学生被排除在外。
便是汉人,也必须是武苑学子,或者爵在左庶长以上/秩比千石的官吏才能申请入太学借阅。
故而,张越在武苑,受到了比太学更高的待遇。
无论教官还是学子,都是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追逐着他。
在武苑,张越只做了两件事情。
其一,从武苑取走十套被他特意交代,放在公共借阅室,准许学子们借阅和做笔记的《操典》
其二,则是将新的完善后的《操典》,送入武苑,作为教科书。
新《操典》是张越疏勒之战后,开始写的。
讲的主要是鹰扬骑兵这种全新的弓骑兵的使用与训练之法,又记录了从俘虏的大宛俘虏、康居俘虏嘴里挖出来的大宛、康居军团的作战特点以及弱点。
新《操典》一出,武苑上下,立刻如饥似渴的阅读、研究起来。
而张越则带着那十套旧《操典》满意的回到长安。
此行太学,对他而言,这恐怕是最大的成果。
因为,这《操典》是由他所领衔编纂的全新军事书籍,按照猜想,对空间之中的那种人参果树,应该是最佳补品!
有了这十部《操典》。
张越知道,他所期望的杜仲树变成中国的橡胶树,再非野望,而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
而现实,也没有让他失望。
当夜,他在长安的英候府邸深处僻静的阁楼中,进入空间,将那十部《操典》喂给两株已经成型的人参果树。
果然得到了十余枚火焰一般炙热的果子。
将这些果子,埋入空间之中栽培着杜仲树的土壤下。
他渴望已久的事情,终于达成。
因为有着足够的果实,那栽培进化到了第四代的杜仲树,几乎是瞬间就达成了张越想要的效果。
几乎所有杜仲树,在果实力量的刺激下,在短短一个时辰中,走完了它们的一生,然后在空间的空地上,留下了数之不尽的杜仲树种子。
而作为代价,不止是果实的力量消耗殆尽,便连原本栽种这些杜仲树的空间土地,也变得坚硬如铁,显然,短期内这些土地将不再适合栽种。
但张越握着从地上捡起来的种子,潜心感受了一番后,他就知道,这代价是值得的。
在空间的伟力作用下,他知道,这些种子生根发芽后,将长成什么样子。
它们已经不是杜仲树了。
而是一种全新的杜仲亚科植物。
与其祖辈们相比,这种亚科的产胶能力大增!
保守估计,一株成熟的全新杜仲树,一日足可产胶水大约两汉斤。
这已经接近了后世海南的橡胶树产量。
而且,与后世的橡胶树不同,因为是杜仲树演化而来,所以,这种植物在北方也能种植。
当然,有好的一面,自然也有着弊端的一方。
目前已知的就有其对土壤肥力要求高,温度敏感,而且成长缓慢等特点。
若无空间催生,在外界正常栽培。
它们至少需要十年,才能长到可以产胶的树龄,且最初产量会比较低。
需要经过五年,才能逐渐增高,并抵达高峰,然后持续二十年后死亡。
总的来说,张越还是很满意的。
只是,选址栽种的事情,比较麻烦。
因为,这些杜仲树虽然也可以在北方成活。
但,它们要求光照足够,纬度足够,且土壤肥力必须足够。
这种地方可不好找。
所以,张越也只能暂时搁下这事情,等着长安事了,再去选址栽种。
…………………………………………
翌日,张越尚未起床,田水便来禀报:“主公,方才宗正卿遣使来报,言太子今日归京,请主公务必前往迎接!”
“知道了!”张越于是立刻起床,然后开始洗漱。
太子据,他也有差不多两年多没有见了。
自这位太子殿下南下雒阳主持治河后,张越就与之联系很少。
只有刘进偶尔会与他讲起刘据治河的事情。
起初,刘进谈起太子据治河之事,眉飞色舞,兴奋难耐。
但渐渐的,他的神色开始有了隐忧,讲起雒阳的事情,也是心事重重。
显然,这对父子已经有了裂缝与隔阂。
不过,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当刘进成为太孙,并建立起属于他的势力,他们父子就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旁的不说,就算张越和刘进可以压制他们的属下大臣,强行营造出与太子据之间‘父慈子孝’的局面。
太子据的大臣们肯答应吗?
必定是不肯的。
张越这边,便是想要息事宁人,也架不住别人一个劲的撩骚啊!
上次,疏勒会战前后,太子诸臣上跳下蹿,跳的可欢实了。
虽然事后,这些人全部被拉了清单,太子据更是宣布与他们划清界限。
可是,这裂痕已经产生了。
不止是太子据,张越这边也是一样。
更不提,还有那道天子密诏的存在。
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嘲讽!
事到如今,休说是张越了,便是他身边人也知道了,太孙与太子必有一战!
而且,极有可能是那种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一战!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叹了口气,悠悠的道:“太子,其实……人很不错的……”
至少,和太子据当朋友会很轻松。
他那个人念旧,重感情,脾气也还好,而且学习能力也不错,不是那种刻板的顽固守旧迂腐之人,是懂得变通的。
就拿治河而言,虽然看上去,这两年来问题不少。
但至少,治河工程一直在推进。
而且,工程大体保持着良好的秩序,没有出现像后世杨广修大运河闹得天怒人怨的情况。
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对于封建帝王来说,能做到这一点的,真的寥寥无几。
可惜啊……
正治这玩意,从来不分是非对错。
特别是涉及到国家大权的时候,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零和博弈。
赢家通吃,败者……全家老小,亲朋故旧,全部搭进来!
因为,历史已经用无数次血的教训,证明了这一点。
最近的一次教训,更是无比深刻扶苏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但事实上,他的圣母与慈悲,不仅仅害死了他自己。
他的妻妾子女,兄弟手足,大臣部将……乃至于整个秦国社稷,全部因他的迂腐与愚蠢而葬送。
可以想见,若张越因为太子据是一个好人,就不愿与之争斗,甚至主动放弃。
那么,等其大权在握之后,肯定不会因为他张子重是一个忠臣,刘进是一个孝顺儿子而大发慈悲的。
他一定会,也只会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完了,还要在张越身上踩上一万脚!
届时,他张子重自己圣母完了,结果是妻妾子女尽为他人所辱,部将亲朋,统统不得好死,恐怕就连太学也要被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只是……
张越忽然低下头去:“我能想到这些,太孙进未必想的到……就算想的到,以刘进的性子与为人,恐怕也没法真的踏出那一步……”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也是刘进为人宝贵的一面。
若不是这样的话,恐怕张越也不会这么放心的帮刘进鞍前马后的做事了。
恐怕……
早有阿瞒之志……
张越想到这里,深深的吐了口气:“如今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张越明白,刘进愿不愿意是他的事情,但大势所动,他恐怕迟早要面临抉择。
就像玄武门以前的李世民。
有些事情,终究不得不做。
而他得做好擦屁股的准备。
……………………………………………………
长安城外七十里。
渭河的水声,越来越近。
刘据端坐于撵车上,看着道路两侧风光。
他的心思,犹如奔涌的河水,狂放而激烈。
“张子重,贤臣也……”他在心里想着:“可惜,孤却不能得之用之!”
“若其能识时务,孤未尝不能做一次公子小白……”
当初,齐恒公小白与兄弟公子争位,管仲为公子纠之臣,奉命截杀小白,并一箭射中那位后来的齐恒公,差点将之射杀,小白靠着装死才瞒天过海,活下命来,并最终趁着公子纠大意,提前赶到临淄登位。
但恒公即位后,却宽恕了管仲,并重用管仲为相,君臣相得,终于有了后来的‘尊王攘夷霸天下’。
这样想着,刘据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色彩。
但旋即,他就又阴沉了起来。
“使朕百年后,太子乱家,卿可行伊尹之事!”那道密诏,就像毒蛇一样,在他心底浮现,并吐着狰狞的蛇信子,滋滋,滋滋。
刘据紧紧的握着拳头,深深的吸着气。
他明白,有那道密诏在,他是不可能和齐恒公一样,可以容忍张子重的存在。
就算他肯,他身边的人,也是不肯的。
谁敢冒着让一位在军方有着号召力和威信的大将,手握一份先帝密诏,在朝堂内外活蹦乱跳呢?
就不怕他和孙膑、张仪一样,逃出生天,然后召集大军,杀回长安吗?
到时候,恐怕就又是一次诸侯大臣共诛诸吕逆贼。
想到这里,刘据的眼神就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父皇啊父皇,您常说,天家无亲,天子无情……故君王自古孤家寡人,以天下为家……”
“也不知,孤若如您所希望的那样,您是失望还是高兴呢?!”
“恐怕是高兴吧……”刘据喃喃自语着,望着远方视线尽头的长安城。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小时候,舅父在的时候,每次父亲不满,都有舅父前去谢罪。
那时,舅父就像一座巍峨巨山,在他身前,为他挡风遮雨。
所以,那是他最幸福的时间。
可以学自己想学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然而,有一天,他的巨山轰然倒塌,撒手而去。
于是,他与父亲之间,没有了缓冲。
再没有人能替他去谢罪,去向父亲解释了。
而父亲的怒火,也直接发泄在了他身上。
仿佛不管他做什么?怎么做,都是错。
就像治河……
原本,他觉得自己做的很好,一切都很好。
父亲总该夸奖自己,勉励自己了吧?
结果……
只有责备,只有训斥,只有不满。
父亲总是能在他做的事情里挑出错来。
甚至,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那道密诏!
“孤……岂能一世如此!”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节 太子(2)
长安城外三十里,渭桥之处。
张越作为刘进的元辅大臣,静静的站在这位大汉太孙殿下身后,等候着那位从雒阳归来的太子殿下回京。
心里面,却未尝没有腹诽。
“从华阴到长安,不过三五百里,太子却走了差不多十天……”他抿着嘴唇,在心里面胡思乱想:“连赵王昌都比咱们这位太子早到长安……”
这就不得不让张越提高警惕了。
虽然,太子那边有一个非常完美的解释昌邑王身体不适,作为长兄,太子特意在路上等候。
这任谁都是挑不出错的。
但事实的真相,真的是这样子吗?
昌邑王刘的身体,难道连乘车都已经不行了?
所以,这个解释,旁人会信,张越不肯信。
太子刘据虽是君子,但他身边的大臣,岂有一个是善茬?
反正,这些日子在长安,张越闲着没事,就将雒阳治河都护府上上下下的主要官吏履历看了一遍。
然后他就发现,太子刘据在雒阳的治河都护府中所用之人,除了从长安带去的张贺等近侍官外。
余者,全部是从青徐齐鲁之地选拔的。
而且,其背景大都是公卿勋贵,世家名门,而这些人基本上都有着古文学派的背景。
像是那位张越曾想托隽不疑找机会坑死的孔安国先生,如今就被太子据任为治河都护府别驾兼领青州刺史丞,负责整个青州、冀州地区的河道勘探工作。
而孔安国,绝非善茬。
这位孔子的十世孙的权力欲与孔子相差无几,可惜却没有孔子的心胸与学识。
于是,在张越眼中,他就是这西元前的下周回国贾先生。
虽然只与其见过几面,但张越明白,那是一个无比危险的家伙。
一旦让接触到权力,其破坏能力,将是天灾级别的!
都不用去看别,只看他与鲁恭王刘余搞出来的古文尚书就可以知道一个连欺师灭祖这种事情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去做,并且心安理得的享受因此带来的好处的人,能是什么好玩意?
总之,张越对孔安国非常警惕!
因为他清楚,孔安国这种人平时是不可怕的。
可怕的是他们掌握权力后的!
就像后世的东林党,也如欧米的白左。
没有权力的时候,他们或许还是很萌萌哒的,但一旦掌握权力,他们就是天灾,甚至比天灾还恐怖。
而如今在太子据身边,不止一个孔安国。
这才是张越最忌惮的事情!
“张卿,怎么有些不高兴?”刘进忽然回头,低声问道。
“臣在想匈奴的事情……”张越答道:“西域匈奴的李陵,已经在策划西征康居……臣担心,他会趁臣回京之际,发动西征……”
“这样啊……”刘进立刻表示理解:“然,此也无法……”
在居延待了一年多后,刘进对西域和目前已探索的世界,也有了认知,更具备一定的军事常识,也常常与张越探讨战事。
故他知道,西域匈奴,自疏勒之战后一直在准备和策划西征。
这对现在已经控制了大宛西南地区的他们而言,是相当便利的。
自大宛出发,匈奴骑兵要不了三天就能长驱直入,进入楚河流域,然而从楚河威胁沩水流域的月氏。
在居延,经过多次沙盘推演后,汉军上下都已经明确无误的知道,一旦匈奴西征。
康居人恐怕难以抵挡其步伐,甚至可能连三个月也挡不住。
因为,如今的西域匈奴,已是今非昔比。
李陵在今年春天,将其原先部署于私渠比海的两万骑兵撤回西域。
又有卫律率部数万来归,西域匈奴的可用兵力在如今达到顶峰。
于是,他们西征的条件已经成熟。
现在,张越回朝述职,更是为他们扫清最后一个障碍。
如今的李陵,已经可以放手大胆西征,不需再担心被张越率部捅了菊花。
当然,这其实是张越故意给李陵创造的条件。
匈奴人不西征,汉军哪来的借口与理由,去征服那广阔的世界呢?
当然,这些事情,张越就没有和刘进说了。
是以刘进感慨着道:“只好委屈西域人民了……”
张越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年的刘进何等小白,如今却也腹黑了起来了。
只能说,正坛真是一个大染缸!
君臣说话间,远方渭桥的对面,太子的车驾,已然驶上桥梁。
刘进与张越于是匆忙结束对话,跟着持着天子节的宗正卿刘德,在数十名宗室诸侯王、公卿贵族的簇拥下迎上前去。
“臣德恭迎家上归朝……”
“儿臣进恭迎大人回京……”
“臣等恭迎家上……”
在一片熙熙攘攘之中,已经差不多两年没见的太子刘据,穿戴着衮服,戴着冕冠走下太子撵车,在其大臣簇拥下,来到群臣面前。
“辛苦宗正了……”刘据首先扶起宗正卿刘德,然后,他的视线就看向了刘进以及刘进身后的张越。
“吾儿长大了!”刘据走到刘进面前,开怀一笑,拉起刘进,拍着后者的肩膀道:“竟也是七尺昂藏男儿了!”
刘进闻言,兴奋的脸都红了,对他来说,父亲的这句赞誉胜过了许多。
唯有张越,脸上忍不住闪过一丝不悦。
因为,刘据的话看似很正常。
但现在是什么场合?
这么多诸侯王、宗室与大臣勋贵在,他这个太子却当众对国家太孙说‘竟也是七尺昂藏男儿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不就是太孙进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吗?
或许是张越过于敏感。
但他总觉得,在这样的场合,如今的局面下,刘据这样说,很不适合!
旁的不说,今日之事只要稍加炒作与加热,就完全可以在舆论界带起好几波与刘进相关的节奏。
甚至可以将这位太孙殿下的形象与地位,彻底置于刘据之下。
而且,刘进也好,张越也罢,都没有任何反制的办法。
父子纲常,君臣尊卑,足以让刘据的大臣,随心所欲的操纵、炒作,并最终达成某些目的。
所以,张越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而此时,刘据的视线刚好落到他身上。
“英候!”刘据满脸微笑,看着张越,亲切的道:“数载未见,英候果如孤所料,已为社稷之臣!”
张越连忙拜道:“不敢当家上缪赞,臣不过是侥幸蒙陛下信重,祖宗庇佑而已……”
“卿太自谦了!”刘据拉着刘进的手走到张越面前,伸出手来,拉起张越的手,就和故事戏本里的贤君见到名臣一般,深情的道:“卿之功,便是孤在雒阳,也是深感震怖……”
“能得卿之辅佐,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张越听着,却像触电一样,立刻脱帽谢道:“臣微末之功,岂敢自居?”
心中却已是警铃大作,看着眼前的这位太子,仿佛像看陌生人一般。
因他知道,太子刘据从见面的第一句话开始到现在,都在给他挖坑!
他的赞誉,他的点评,就像刀剑一样,架在了张越的脖子上。
试想张越只要胆敢表露出半点居功自傲的样子,说出半句骄傲之语,恐怕立刻就要掉进坑里去。
只要有人稍稍加工夸大一下,说不定,传到天子耳中的事情,就会完全变样。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在心里深深的吸一口气:“两年雒阳之居,太子据就已经换了一个人……时间真是神奇……”
仔细想想,这才是对的。
社会与做事,是最能锻炼和锤炼人的。
后世多少在大学里,天真浪漫的理想人士,步入社会不过两三年就已经被锤炼成八面玲珑,满腹心思,精于心机的职场精英?
何况刘进在雒阳主持治河之事,需要接触方方面面的人,学习方方面面的事情。
身边又有着类似孔安国这般老奸巨猾之人,能不被锻炼出来吗?
现在,张越已毫不怀疑,哪怕刘据马上即位,也能迅速掌握朝政,并进入角色了。
只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今日的太子刘据,即位之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君王呢?
张越已无法预测了。
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位太子殿下,如今已经脱胎换骨。
他已如一个真正的皇室成员一样。
已经开始习惯将其他人视为工具、棋子。
但……
张越看向刘据身后的那些大臣。
那些他熟悉或者陌生的人。
从这些人眼中,他看到了野心、权力、贪婪以及**裸的不加掩饰的敌意!
刘据却是笑着,牵着刘据与张越的手,走向他身后的大臣,道:“吾儿,英候,来来来,孤来引荐一些关东俊杰与你等……”
“这位是孔公安国……孔子十世孙也,更乃尚书博士,如今在孤身边辅佐,为孤太子舍人、治河都护府别驾、青州刺史丞……”
“这位乃是孤如今的太子洗马、治河都护府从事、徐州刺史夏侯胜……”
“这位乃是……”
刘据领着刘进和张越,一一的介绍着他的大臣。
真的是名士如云,君子如雨。
几乎所有古文学派甚至部分今文学派的名士鸿儒,都或遣子弟,或亲自为这位太子大臣。
让刘进听的满脸震撼,满心欢喜。
而张越则满脸震惊,满心震怖!
因他知道,刘据这不是在向他和刘进介绍,而是在示威,在展示肌肉。
不然,他何必如此亲自一一介绍?
当然,也有可能是张越想多了。
但,如今的局势下,当前复杂的正坛变局,容不得他不多想一些。
因为他若不多想一些的话,一旦出了偏差,那会死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当刘据将他身后的那数十名大臣介绍完毕,这些鸿儒雅士,关东郡国的道德君子们,就齐刷刷的拱手作揖,向着刘进拜道:“臣等拜见太孙殿下,殿下千秋!”
又对张越拜道:“下官等见过君候!”
然后,他们抬起头来,一个个睁着眼睛,眼中闪现着许许多多的复杂色彩。
最终这些色彩,统一为一个神色。
这让张越感觉很不舒服。
因为,他发现,这些人看着他和刘进的眼神,根本不是那种下官看到上官,臣子看待君王的神色。
而是,一种类似虎豹见到猎物一般的眼神。
别说张越了,刘进也发觉到了,他下意识的偏过头去,不太习惯被人这样盯着。
但那些人却变本加厉的直勾勾的盯着刘进。
张越见着,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这些家伙。
然后,张越对着他们微微拱手,再对刘据一拜,道:“家上,臣闻家上归朝,心喜若狂,故特地命臣部曲,为家上准备了一个欢迎的表演……”
“未知家上可愿赏脸一观?”
刘据闻言,似乎有些迟疑,但片刻后他就笑着道:“既是爱卿一片美意,孤又岂能拒绝?”
张越再拜顿首:“既如此,请家上及诸公稍候片刻!”
他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玉质的哨子,放在嘴边,轻轻吹响。
哔……哔……哔……
清脆的哨子声,响彻渭河之畔。
旋即传到了附近一座小山丘上,一位已经在此待命许久的军官听到哨子声,当即站起身来,从身后取下一个号角,放到嘴边吹响。
呜呜呜……
数里之外的驰道畔,早已经在此待命的一支汉军骑兵听到号角声,立刻全体起立。
“主公有令:今日为家上、太孙殿下及关东诸公演武!”一位军官大声下令:“诸君,吾等必不可在家上、太孙及关东诸公之前堕我鹰扬之威!”
“诺!”数百名骑士齐声应诺。
于是,他们迅速翻身上马,然后列着标准的作战队列,疾驰而去。
不过数里的距离,对于骑兵而言,只是眨眼功夫,仅仅不过一刻钟,他们便出现在了渭河之畔,刘据、刘进、张越以及数以千计的大臣、宗室、勋臣眼中。
数百精骑,踏风而来。
他们的马蹄,清脆而有力,他们的马刀,锋利而坚固,他们的队列,整齐而有序,他们的气势,肃杀而冷酷。
他们踏着风雷,挥舞着马刀,将一个个准备好的稻草人,砍成碎片,踏进尘埃之中。
然后,他们就像装了发条一样,列队于众人之前。
领队的军官,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拜道:“禀将军,鹰杨将军莫府卫队奉命演武完毕,请将军示下!”
数百人齐身下马,单膝跪地:“请将军示下!”
其身如雷,响彻原野,回荡于河畔。
刘进听着这整齐的声音,再看着面前,那数百名全副武装,披坚执锐,骑跨骏马的骑兵。
他的脑子里,回忆着方才,这些骑兵表演的战术。
那整齐的队列,哪怕在高速运动之中,也不差分毫。
那锋利的马刀,就像死神的镰刀一样,将一个个稻草人砍翻在地,而马蹄随即迅速的毫不留情的践踏而过。
他们是黄泉的开路者,是嵩里亡者的制造者。
看着这些骑兵,这些精锐的汉军勇士。
刘据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在长安城中流传已久的一个故事太仆夏侯婴等围少帝兄弟于永巷中,命甲士并进,皆为肉泥……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手足冰凉。
“张子重!”他握着拳头,在心里骂道:“竖子敢尔!”
他知道,这是**裸的威胁!
不止是对他,更是对他身后大臣的威胁与恐吓!
“果然武将桀骜,功臣功高,非社稷福也!”
“还是用文臣,偃武事,息兵革,宁外国,方是长治久安,社稷太平之道……”他想起孔安国、夏侯胜等人在他面前的言论,此刻,他无比赞同,深以为然!
这世界,这天下,绝不能让武臣的势力继续膨胀下去了。
不然,君非君,臣非臣,而国将不国!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节 可怜夜半虚前席(1)
“英候治军,天下无双……”良久,刘据叹道:“社稷有卿,如虎添翼也!”
“殿下缪赞……”张越低头拜道:“臣愧不敢当……”
于是,现在就连大臣公卿们,也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味道。
便是再迟钝的人,如今也明白了些什么了。
但,没有几个人放在心里。
太子是什么?
储君而已!
没有登基的太子,其实什么权力都没有。
特别是当其面临一位深得天子宠幸的大臣的时候,是处于全面劣势的。
譬如当年江充,不过一个区区直指绣衣使者,便可以将太子据逼到生活不能自理。
当然了,一旦储君登基……
那就是拉清单的时候到了!
得罪朕的,一个也别想跑,欠朕的,连本带利给朕吐出来!
譬如,太宗时期,曾与吴王刘濞,共同主宰了大汉金融市场的那位大宦官,就在太宗驾崩后,被活活饿死在了长安街头。
他的万贯家财与数不清的矿山奴婢,统统成为先帝登基后,赏赐功臣的资本。
所以,在这刹那,就已经有人偷偷的掩罪笑了起来:“有好戏看喽!”
更有人叹道:“张鹰扬,成也蚩尤,败也蚩尤,岂不知刚过易折之理?!”
在他们看来,如今威风八面,似乎天下无敌的英候鹰杨将军,已经注定在未来要栽一个大跟头,甚至落得一个九族灰灰的下场。
刘家可是比谁都善于记仇和精于报复的家族!
但,他们能想到的,张越岂能不知?
犹豫就会败北!
电子竞技如此,人生更是如此!
当断不断,婆婆妈妈,瞻前顾后,只有一个下场死!
事实上,张越这样安排的目的,是非常简单的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他要通过今天,告诉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刘进,也包括朝野内外,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不管是想投机的,还是想骑墙的鹰杨将军,绝不是那种被人打了脸,还要舔着脸上去讨好的人。
鹰扬将军,永不屈服!
谁想挑战?谁要挑战?
可以!
但代价,你们想好了吗?
而河西十数大军,就是他的坚强后盾与底气所在。
这是战略威慑,也是战术恐吓。
用儒家的话来说,这就是勿谓言之不预也!
于是,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这时候,一声咳嗽响起,一位穿着丝质衮服,被几位大臣搀扶着的中年男子走到人前,笑着道:“久闻鹰杨精骑,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昌邑王……”刘据看着那男人,立刻上前扶住他,道:“你身体不好,就不要下车走动了……”
“太孙殿下与鹰杨将军皆在,臣弟岂能不出来见一见呢?”昌邑王刘笑着道:“至于臣弟的身体……”他看了看前面那位在自家侄子身侧的将军,道:“有张鹰扬在,臣弟岂能有意外?”
刘据这才想了起来,那位如今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令四夷震怖,匈奴畏之如虎的鹰杨将军,除了在军事领袖的建树无人能比外。
他还是当世天下公认的岐黄圣手!
一个能治愈风寒,并且制定出有效防治、减少风寒疫病的男人他身上迄今依然挂着‘京畿除疫大使’的头衔。
无论天子、丞相、大司农,都不愿收回那个头衔。
同时,他还向天子敬献了种种养生之术,正是他,将曾经无人问津的燕窝、鲍鱼、人参、虫草,变成天下人趋之若虞的名贵补品。
传说,其在军中,广泛推广了种种治伤之术,救治之法,令无数伤兵得救,使无数士卒痊愈。
传说,其在漠南、漠北以及西域,被奉为神明。
夷狄之人,以为其能庇佑妇孺,令牲畜繁育。于是顶礼膜拜,以为是神明下凡。
有他在,昌邑王刘的病,或许治不好,但出问题却是不可能。
一念及此,刘据心里的痛恨与不满,竟减轻了许多。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事情。
“孤年近不惑……”
“即便登基称制,恐怕也不能享国多少……”
别说是他了,就是他父亲,大汉帝国少见的长寿君王,四十岁后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所以那位陛下才会如此热衷寻仙问道,寻访长生不死之药。
本来,刘据是很反感方士术士的。
但……
主持治河两年,让他在深感国事艰难,天下事难的同时,也开始恐惧起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机能,开始走下坡路的精神与意志。
于是恐惧之念起。
而那位鹰杨将军,却是他父亲寻仙问道二十余年中,唯一一个真正的拿出了有效办法来延缓衰老的人。
于是,他至少拥有长寿之术是肯定的事实。
再联想到其曾表现出来的种种事迹。
刘据看着张越的眼神,忽地温柔起来,但旋即,他就明悟了过来。
“就算是张子重真有长生之术,恐怕也不能为孤所用!”
“既然如此,其才能越高,恐怕祸害越大!”
心里面虽然是这样想的,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刘据试探。
他微笑着,对身前的那位鹰杨将军提出请求:“昌邑王,孤之手足也,如今蛊患沉珂,卿天下高才,岐黄之术,无人能及……不知可愿出手诊治?”
于是,昌邑王刘的呼吸有些急促。
没有人想死。
地位越高,权势越多,越是如此。
更何况,刘患病以来,被这个病折磨的日夜难眠,痛苦不堪。
若有机会治愈,他哪能不高兴?
事实上,他之所以拖着病躯,不远千里来长安,甚至苦心积虑的缓和刘据与刘进之间的关系,为的就是一个能得到眼前这位大将出手诊治的机会!
张越微微一笑,看向那位昌邑王,然后恭身拜道:“臣毅拜见大王……”
“好叫大王知晓,臣,其实不通医术,不解望闻问切之法,只是略通一些岐黄术……”
“君候不必自谦……”刘立刻就激动的道:“若能得君候出手,无论是何结果,寡人都感激不尽!”
张越听着,笑道:“既然如此,那请大王,先归长安王府,臣随后亲自登门,为大王看顾……”
“只是……”张越看着刘的脸色,打量着他的身体:“能不能有办法,臣就不敢保证了……”
刘的脸色苍白,身形消瘦,须发枯黄,而且不时的咳嗦着。
显然,他病的很严重。
而且说不定,他的病就连后世,也束手无策。
自然,张越不敢打包票。
但……
若是某种现今医学不能治,但在后世却有方可医的病症,那张越就有办法了。
毕竟,如今这个时代,属于医学荒漠。
许多在后世中医可以治愈的病症,在现在是绝症。
更何况,在居延为将两年,张越可是在手底下操练出了一支拥有丰富的人体解剖经验,同时具备了简单外科手术能力的急救团队。
除了擅长治疗外伤外,这支团队,还在张越的训练以及数不清的病患的喂手的情况下,掌握了一定的内科技术。
在如今这个时代,可谓是天下独一份!
两两结合,张越敢保证,他治不好的人,现在的地球上没有人能治好。
刘听着,高兴万分,连忙谢道:“多谢君候!多谢君候!”
……………………………………
“陛下……陛下……”一个宦官手忙脚乱的跑进玉堂殿中,跪到正在午休的天子榻前。
“何事?”天子半眯着眼睛问道。
“陛下,宗正德与太孙等迎家上于渭桥……”这宦官将所知的事情,说了出来。
天子听着,起初毫不在意,甚至还颇为轻松。
因为,对他来说,这都是小事,甚至是他乐于见到的事情。
太子刘据,因治河之事,在关东甚至在关中都积攒了名望与威望。
这已经隐隐威胁到了他这个天下至尊的地位与权力。
所以,他才出手打压,甚至不惜以暴力手段来解决一部分太子大臣。
动机除了太子刘据的作为,让他警惕和不满外,其中未尝没有来自于对权力的占有欲而萌发出来的私心。
于君王而言,太子什么的,其实是备胎。
备胎就要有备胎的觉悟。
不能喧宾夺主,更不能影响到他作为至尊的地位。
所以,对多数君王而言,太子太弱了不行,因为那意味着备胎计划失败,但太强也不行,因为备胎就是备胎。
故而,天子是很高兴有人能站出来,帮他压一压太子刘据的。
他甚至都准备赏赐点什么给那位宠臣,以此来表彰他‘勇于王事’的忠心。
但……
当他听到那宦官讲到张子重将要给昌邑王刘诊治的时候,这位陛下立刻就站了起来。
“汝立刻持朕节符,前去传旨,命宫人准备好清静辟雅之所,好方便英候为昌邑王诊治……”
“此外,吩咐少府卿、大司农及御史台,英候但有所需,务必满足!”
时隔两年,鹰杨将军再次出手治病。
这对这位天子来说,简直是天籁!
因为,他知道昌邑王刘的身体的情况,故而他知道,若刘得治……
那么……
“朕王天下数十年……方见盛世之兆,岂能就此归天?!”
第一千两百节 可怜夜半虚前席(2)
渭河畔发生的事情,自然不止建章宫中的天子得到了消息。
托无处不在的八卦党们的福,不过半个时辰,大半个长安城就已经知道了。
而在那之前,没有去迎接太子的公卿贵族们,也知道了消息。
闻讯,长安城的暗流,立刻涌动起来。
“张蚩尤要给昌邑王诊治?”八卦党们神采飞扬,激动不已。
而有心之人,却是忧心忡忡。
“若此事叫张子重办成了……”一位衣衫华贵的贵族,满脸忧愁的道:“吾等岂非死定了?!”
傻子都知道,当今天子如今最挂念的必定是长生不老,其次是长寿千秋。
而那张蚩尤起家就是靠的养生、益寿延年之术。
若此番,他治好被天下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昌邑王,那么,天子必然不会容许任何可能伤害到这个宝贝疙瘩的事情发生。
有了天子依靠,又手握重兵。
这位英候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了。
“怎么办?”这贵族问着他的家臣。
“主公……”有人弱弱的起身拜道:“或有一人,可为主公分忧!”
“嗯?”
“城南孟氏!”那人轻声说道。
“孟氏?”贵族眉头紧锁,犹豫不决:“这不太好吧……”
其他家臣,也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纷纷起身劝道:“主公,还望三思!”
这长安城中,最有钱的自然是袁氏,最有权的当属张氏,最富贵的首推卫氏,而最让人忌惮和畏惧的,当属孟氏!
这四大家族,并称为长安四忌。
而其中,袁氏之富天下皆知,张氏英候权势滔天,卫家作为外戚,富贵无人能比,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独独那孟氏,非是长安城经营日久,根深固蒂,熟知朝野秘闻者是不会知道的。
甚至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盖这孟氏,乃是纵横家!
而且是纵横家诸流派之中的一个特殊存在。
战国时期,纵横家的大能苏秦张仪,合纵连横于天下,以列国为棋子,以万民为刍狗,搅动风云,执掌乾坤。
但有一个流派,却并不愿意为苏秦张仪。
他们转而专精于更小的东西,活跃在更具体的领域。
一国朝政,一郡内务。
他们以人心为棋子,以人性为棋盘,布下一局局让人头皮发麻的棋局,将一位位位高权重的高官显贵,绞杀在人心与私欲的囚笼之中。
燕之乐毅,赵之李牧,秦之白起、蒙恬,据传都曾是他们的猎物。
自然,这样的一个流派,在大一统的汉室,成为了统治者绞杀的对象。
然而,易经有云:大道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
波云诡异的汉家正坛上,百年来,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复杂的正坛,催生出了需求。
于是,这孟氏成为了落网之鱼,变成了那遁去的一。
孟氏近数十年来,最让记忆深刻的一次出手,莫过于当年帮助丞相武强候庄青翟,将时任御史大夫张汤从手握重权的三公,变成阶下囚。
那一次,孟氏策划的种种方案,安排的种种事情,让人叹为观止,闻之变色。
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间,其狠辣阴毒,便是当年的中尉王温舒也拜服不已。
可惜的是,孟氏终究棋差一招,没有料到张汤居然以自杀来澄清那些加诸在其身上的诸多谣言与罪名。
于是,在胜利前夕被张汤大翻盘。
丞相武强候庄青翟等人身死族灭,而当时参与策划的孟氏诸子,也是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下狱处死。
但孟氏并未就此消失匿迹。
他们依然活跃在长安城,依然是许多长安正客们谋划对付其正敌时求助的对象。
只是……
这贵族想着那孟氏的传言与传说,终究不敢下定决心。
“不至于吧……”他轻声道:“吾可没有想过,要与英候生死相斗……”
请孟氏出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因为孟氏家族有一句名言:不会造谣就不要当官!
这个家族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无下限造谣,狗皮膏药的一样黏着他们的猎物。
在他们眼中,没有禁忌,也没有底线,只有搞死自己的猎物。
哪怕同归于尽,即使万劫不复,他们也在所不惜!
他们就是一群疯子!一群神经病!
请他们出手,就意味着,与那位英候不死不休。
这贵族可没有这个胆量,也不敢痴心妄想,能拉那位英候下马。
他只是想混点功勋,吃点好处而已。
何至于此呢?
“主公……”那家臣却是深吸一口气,长趋拜道:“您以为,您如今还能置身事外吗?”
“且夫您以为您不去请孟氏出手,其他人就不会了吗?而一旦他们请了孟氏,待到事败,您可以置身事外?若是成功,您又能分润到什么好处?”
“且,一矣英候权位稳固,掌握内外大权,您如今所作所为,能瞒得过他?”
“以其为人,恐怕……”
那贵族听着,终于意动。
他叹了口气,道:“如今做亦死,不做亦死……”于是握紧拳头,对那家臣道:“只好,破釜沉舟了……希望那孟氏如今,还能有其先祖八成能耐!”
“主公放心!”家臣长身拜道:“以臣所知,当代孟氏家主孟碧歧,虽是妇人,但狠毒阴险青出于蓝!”
“年前,太常卿便是其之战绩!”
“商丘成?”贵族闻言惊道:“他不是因私与太子臣属胡言乱语而为陛下所忌致死吗?”
“您以为,商丘成会蠢到在公开场合与人无所忌惮的言谈那种话吗?”那家臣笑道:“即使是的,这些话又岂会轻易的传到天子耳中,主公您想,便是您都在宫中有贵人相助,能得其帮忙,商丘成为太常数载,素来简在帝心,何以其当日之言,能立入天子耳?”
贵族听着,若有所思,于是叹道:“不会造谣就不要当官……孟氏,其毒如蛇蝎!”
但,若要对付那位英候,要攻破其在长安人心中以及天子心中的形象。
还真非得这样无下限的小人出手!
…………………………
张越一行,入城之后,立刻就被天子派来的使者,请入建章宫中。
一入建章宫,张越就被告知,已经腾出了静室,并准备好了一切需要的人员、药材。
同时,他还被告知,他现在可以调用宫中任何人为他驱使。
这是天子的命令,理由当然是‘为了昌邑王’。
但实际上,人人皆知,事实到底如何?
不过,这正是张越想要看到的。
也是他现在所想要借的势。
所以,他旋即就道出了自己的要求:“请去鹰杨将军莫府,将莫府医疗队传唤入宫!”
这次回京,张越带回了他在居延培养的最好的二十三名军医。
本想以他们为基础,组建起汉家的太医局,培养更多军医输送去居延。
如今,正好拿着昌邑王刘来为他们扬名,恰到好处。
张越的要求,自然立刻就被满足。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将那支张越带回来的军医带入建章宫中。
这些军医,带来了他们在居延、西域救治伤病并协助诊治的全套医疗工具。
和他们一起被送进宫中的,还有昌邑王刘的大臣们送来的刘近年来医生诊治判断和药方。
张越首先查看了刘的病历以及药方。
将那足足数十斤的竹简看完,张越就皱起眉头来。
“君候,吾王的病……究竟如何?”一位昌邑王的大臣,忍不住问道。
“别急……”张越道:“待吾与诸生,查看一下昌邑王的身体,再做决断!”
从过去昌邑王的病历、药方来看,张越已经隐约知道这位大王患的是什么病了?
只是,他还需要确诊!
于是,便带着军医们,带上他们带来的工具,来到为昌邑王诊治而特意腾出来的静室。
昌邑王刘,已在此等候。
不止是他,天子、卫皇后、太子刘据,太孙刘进,都在这殿中。
“臣毅拜见陛下、皇后、家上及太孙殿下,大王……”张越微微恭身,带着自己带来的军医们行礼。
“爱卿请起……”天子摆摆手,道:“昌邑王,就拜托爱卿了!”
“臣尽力而为!”张越再拜。
于是,便走到刘面前,道:“大王,臣的诊治,与现今天下医官之诊断,有所差异,还望大王理解……”
“君候旦请施为……”刘笑道:“寡人一切都能接受!”
缠绵病榻这两年来,刘什么样的医生、方士没有见过?
奇奇怪怪的诊治和药方,也都见过、吃过了。
什么无根之水,什么童子尿,乃至于跳大神,妃嫔、大臣以身神祷,甚至求助于南越巫师,寻求妖鬼之助。
可惜,所有方法,最终都告无效。
幸亏,有人献上了从长安得来的药方,以桔梗、金银花为汤,又用柳皮煎水,终于有所缓解,让他能撑到长安,不然刘怀疑自己恐怕会死在来长安的路上。
张越于是再拜,然后取来军医们带来的工具上前。
张越先是取来一盏鲸油灯,然后拿起一把镊子,走到刘身前坐下来,道:“大王请张嘴,然后啊……’
“啊……”刘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的张嘴,啊了一声。
张越趁机用镊子压下其舌根,借助鲸油灯明亮的灯光,察看了一番其口腔与咽喉情况。
发现其咽喉粘膜有弥漫充血的情况,但没有分泌物。
张越眉头微微皱起来,于是取来听诊器,让刘躺下来,解开其衣襟,将听诊器贴到其胸部。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听诊器,已经经过了多次改良和改进。
更采用了张越从空间杜仲树身上提炼的杜仲胶为原料制成的胶管,所以形制已经很接近后世的听诊器了,就是有些长和简陋,但用来侦听肺部呼吸情况已经堪用了。
“大王,请吸气……”
“大王,请呼气……”
随着张越的指挥,刘的胸膛起起伏伏。
而张越听着,眉头越来越紧。
忽然,刘一声咳嗦,张越看到他立刻别过头去,将一口带血的痰吐到地上。
张越看着那痰,忽然放下听诊器,走上前去观察。
凝视着那血痰,张越叹了口气,然后坐下来,问道:“大王之病,起初可有腹痛?腹泻?”
刘闻言,傻傻的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他回忆了一下,道:“那是一年多前,寡人忽感腹痛,然后腹泻不止,于是招王宫医官来视,吃了些药,方才止住腹泻……可没多久又复发……于是再招其以药汤服之……”
他问道:“君候,可是那医官有问题?”言语之中,已是杀气腾腾。
张越摇摇头,道:“却与此无关……”
“大王……”张越问道:“您是否酷爱养犬?”
刘点点头,笑道:“寡人喜田猎,于宫中养有百余只猎犬……”
“那您可是常与猎犬嬉戏?”张越再问。
刘点点头:“君候何故问这个?”
张越叹了口气,再仔细去看了看那痰液,又问道:“大王近来可是时常胸痛且伴剧烈咳嗽?其咳嗽痰液,多为果酱样或烂桃样?”
刘闻言,赞道:“君候真乃当世扁鹊也!”
这时便连卫皇后也知道,张越应该是有结果了,于是问道:“张卿,昌邑王之病,究竟怎样?”
张越起身,向刘、天子、皇后、太子据及太孙进恭身一礼,道:“回禀皇后,臣已知王病之因了……”
“大体应是寄生虫所致……”
“寄生虫?”天子不明所以。
“陛下,所谓寄生虫者,乃是牲畜、鱼螺之属所带之虫豸,其大者如跳蚤,人肉眼可观,小者若微末、尘埃,肉眼所不能见……”
“臣闻,大夏有僧侣曰:其神观一盘水,八万四千虫,大抵如是……”
“故臣当年,举以开水而退伤寒之疫病,其所杀者,疫虫也!”
“而昌邑王之病……恐怕乃是其王宫猎犬身上所携带之虫入王肺而居所致!”
“其小如微尘,以肺肉为食,以人为宿主,繁衍生息……”
刘的病,完全符合张越回溯的有关肺吸虫的症状。
只能说,刘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啊……”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病,居然是自己的狗传染的。
“那张卿,可有法救之?”却是刘据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第一千两百零一节 可怜夜半虚前席(3)
“救治?……”张越顿了一下,道:“回禀家上,此事恐怕就有些难度了……”
若在后世,肺吸虫病,即使是晚期也是治愈的。
别丁类杀虫药,可以做到近乎百分百的杀虫效果。
此外,吡喹酮也可以有效杀灭肺吸虫。
但在这西元前的时代,无论是别丁还是吡喹酮都不具备任何生产、制备的可能性。
这两者都需要近现代化的化学制药工艺,并具备完整的工艺生产链。
嗯……
要是有这能力,汉室估计已经坦克满地爬,飞机漫天飞了。
所以,张越只能想些偏门办法了。
好消息是,刘的肺吸虫病是一种预后较好的类型。
他体内的寄生虫,应该还没有进入大脑。
不然,他就该有癫痫、抽搐、昏迷等临床表现。
但坏消息是,可以用于驱虫的药材,全部有毒。
用量多了,一个不小心,刘体内的寄生虫杀死了,人也毒死了,用的少了,肺吸虫又杀不死,一旦没有有效杀灭,让部分幼虫活了下来,产生抗药性,那么基本就意味着刘的死亡。
“卿尽力施为……”天子插话道:“朕会命有司官署全力配合!”
张越拜道:“臣曾于古籍上见过几种可驱虫之药,还请陛下命少府、执金吾并京兆尹全力配合,尽快取来……”
“郭穰!”天子立刻命令:“汝且听候英候之命,负责全力配合、督促有司执行!”
“诺!”一直侍立在旁的谒者令郭穰连忙领命。
张越于是命人取来纸笔,照着回溯的资料,临摹着他能想到的所有可以驱虫的中药。
一株株植物,被他绘制出来。
然后交由郭穰,由其亲自带队,去指挥官吏,搜寻相关药材。
很快,就有人从太医署取来了附子,这是当前就已有的古老药材,也是太医署常用的猛药。
不过张越犹豫再三,不敢使用。
因为这玩意有剧毒,仅需十克就足以毒死一只体重在一公斤以上的老鼠。
太可怕,也太危险了!
而剩下几种,则暂时还未录入中药名录,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其效用。
估计需要时间去找。
甚至可能不是一时半会能找的到的,即使找到了,也未必能有效。
不过,张越也不是真的是因为给刘治病,才搞出这个阵仗的。
事实上,他画的那些中药材,其中百分之九十,根本不具备治疗肺吸虫病的药效。
他只是想借这个机会,推动一下中药材,特别是驱虫药方面的中药建立起一个有效的体系。
所以,张越是一点也不急。
………………
当夜,天子在建章宫的玉堂殿中设宴,招待回京的诸侯王们。
这本是刘氏内部的家宴,照道理来说,张越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不过,天子还是特意留下了张越。
还将他安排坐在太子刘据、太孙刘进之间。
宴席上,从天下郡国,张越自是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长安的诸位宗室诸侯王们。
不过,张越对这些大王们没有任何兴趣不过是一群蠹虫罢了,没几个能让他看得上眼的。
但,诸侯王们对他却是‘非常有兴趣’。
不时的有人将眼睛瞟到他身上,打量着他,分析着他。
“这就是鹰杨将军?”赵王刘昌皱着眉头:“年纪还没寡人大,嘴上的胡须都没几根,就官拜将军,封万户侯?!”
“这国家无人矣!”刘昌在心里感叹着,不屑着。
于是,他对身边大臣道:“寡人闻鹰杨将军,天下无双,何故其形若文人,身如士子?”
确实,在外人初看之下,现在的张越,也就是个头高了点,但也没有超标不过七尺四寸的身高而已。
而他的皮肤白皙,几乎就像没有晒过太阳,宅在家里的齐鲁文人一样他脸上别说风沙日晒的痕迹了,连豆豆都没有!
此外,张越的身材看上去,也毫无武将的特征,完全就是一个标准的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的模样。
刘昌身边的大臣们也都是纷纷道:“大王所言甚是,鹰杨将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
更有人恶意的揣测着:“恐怕,真正指挥大军作战,撅师万里者,另有其人罢……这张子重,大抵是贪天之功,为己所用了……”
刘昌听着,赞同无比:“大抵应是如此了!”
内心之中,对那位曾传的神乎其神的鹰杨将军的恐惧与畏惧,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刘昌想来,区区一个柔弱文人而已。
恐怕连刀剑都提不动,如何能抗拒自己与其他兄弟手足的施压?
恐怕只需要稍稍暗示一二,威胁一二,此人必然吓得魂不附体,然后乖乖的让出所有东西。
嗯……
他若是识趣,看在天子的面子上,或许可以让他留些利益。
但若冥顽不灵……
“嘿嘿……”刘昌满怀恶意的笑了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刘昌看到了,坐在太子之后的燕王刘旦忽然招手,将其的一位臣子叫到身边耳语吩咐几声,然后那大臣就蹑手蹑脚的走到那位鹰杨将军身侧耳语起来,紧接着,那鹰杨将军就举杯敬向燕王,而燕王也立刻回敬一杯。
“燕王旦!”刘昌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感觉自己被出卖,被背叛了。
在刘昌看来,燕王刘旦也是宗室诸侯王。
他应该站在自己这边,与兄弟们一起发财。
然而,刘旦却将他们这边派去联络的使者割掉鼻子,丢出行宫……
胳膊肘朝外拐,真真是叛徒!
现在,刘旦又公然与这位鹰杨将军在宴席之上,以酒相会。
这是打脸啊!
“哼!”刘昌忍不住在心里骂道:“待寡人功成,燕王若想分羹,寡人必不理会!”
然而,这边燕王刚刚敬酒。
那边,昌邑王刘就亲自持斛而进,来到那鹰杨将军面前,以礼拜道:“寡人之事,有劳君候费心了,此斛且为君候寿!”
便举着酒斛,一饮而尽。
那鹰杨将军自是立刻起身,倒满酒斛,回礼道:“臣不敢当大王厚爱,不过是尽忠而已!”
刘昌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是傻傻呆呆的模样。
“昌邑王……”
“怎么会这样!?”
不止是刘昌,其他诸侯王见到这一幕,也都是牙齿都惊的几乎掉下来。
“昌邑王为何如此厚礼于这张子重?”
“马上去查!立刻去查!”一位位大王手忙脚乱的吩咐着左右。
没办法,昌邑王刘是汉家诸王之中的特殊存在。
在宗室中,他的地位是高于其他诸侯王,甚至高于其兄弟的。
不止是因为他是李夫人所出,天子爱屋及乌宠爱备至的儿子。
更因为昌邑国的特殊性今之昌邑,旧梁国也!
而梁,关中屏障,国家支柱也。
历代梁王,皆天子亲藩,是有机会为储君的。
譬如高帝之梁王恢,吕后之梁王吕产,太宗之梁王刘揖、刘武,以及如今的昌邑王刘。
现在,昌邑王刘拖着病躯,亲自持斛向那位鹰杨将军祝寿。
哪怕是诸王们脑子再愚笨,也嗅出了味道。
很快,他们的大臣们,就将今日之事,报告给了诸位大王。
“鹰杨将军能治昌邑王之病?”大王们听完臣属们的报告,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难怪了……”
却是将其他事情,统统忽略掉了。
而那些大臣们,则悄悄的抹了把汗,在心里感慨着:“幸亏再有准备,不然,大王恐怕要打退堂鼓了……”
诸王们压根就不知道,其实,他们已经沦为了棋子,成为了这场空前围猎盛宴上的刀剑与武器。
所以,他们身边的大臣们,将很多事情,都向他们做了隐瞒。
不然的话,若诸王了解内情,知道如今的局面,以他们的胆量,恐怕会脚底抹油。
…………………………
酒宴一直持续到接近人定(21-23h),方才散宴。
卫皇后领着太子、太孙以及诸王,向天子致谢。
这时,郭穰忽然凑到张越身边,轻声道:“英候请留步,陛下有命,请英候至后殿面圣!”
张越一听,自是立刻明白了过来。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后世诗人的感慨,在事实上,是君王们的常态。
他也早有预料,于是点头道:“臣谨奉诏!”
于是,便在诸王们各自离去后,跟着郭穰,来到玉堂殿后殿之中。
而天子则早已在端坐于榻上,在等着他的到来。
“臣毅奉诏面圣!”张越恭身拜道:“吾皇万寿无疆!”
“卿免礼……”天子笑着道:“来人,为将军赐座!”
立刻便有人为张越准备好坐席,然后将之请到坐位上。
“卿在居延两载,为国家社稷,立下汗马功劳,朕甚勉之!”天子夸赞着:“此番朕招卿回京,正要嘉勉奖赏爱卿!”
“臣微末之功,岂敢当陛下之赞?”张越连忙道:“况,臣本布衣,若无陛下简拔,何以有今日锦衣玉食,阖家富贵?”
天子听着满意极了!
这正是他想要的态度!
于是,天子道:“卿太过自谦了……”
“朕岂是那种不肯酬功之君?”
“卿且放心,朕已命宗正、御史及丞相等共议卿之功……”
张越连忙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再拜道:“陛下厚爱,臣无以为报,独鞠躬尽瘁,粉身碎骨而已!”
“朕倒不需爱卿如此……”天子忽然笑了起来,然后图穷匕见:“只需卿再为朕,制定一二益寿延年之法,献上一二若燕窝、鱼翅之类养生之物……”
“当然……”
“若是能有长生之法……那是最好不过了……”
天子叹道:“使能得长生,朕愿与卿共天下!”
这确实是他的心里话!
而且是他的愿望!
更是他的心结!
早在二十余年前的元封元年,这位陛下听说了当年黄帝飞升长生的故事后,就感叹:“啊呀,要是朕能和黄帝一样,抛弃妃嫔、子女,就像脱掉鞋子一样简单……”(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耳!)
若世有长生,这位陛下真的肯付出任何代价!
张越听着,在心里面自是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位陛下是真的为了长生走火入魔了。
只是,这世上万事万物,皆是消亡之日。
哪怕是恒星,也有崩塌之时。
而人这种脆弱生物,早晚都逃不过粉碎。
可惜,君王们是永远看不透,也不可能看透的。
休说是这位陛下了,便是其祖父汉太宗,后世的唐太宗,也是看不透。
所以,张越早已经明悟,常规方法是不可能让这位陛下放弃那不切实际的长生之梦的。
历史上,他也是巫蛊之祸后,才终于醒悟。
既然,劝说是不可能成功。
那么,张越自不会傻兮兮的一头撞上去。
借其之力,借助其势,为己所用,才是正道。
就像他过去所作所为。
于是,张越拜道:“启奏陛下,欲求益寿延年,食补、锻炼,皆外力而已,起居合理,饮食规范,戒骄戒躁,方为正道……”
“至于长生……”
“臣听说,上古的先王,即为人皇,亦为天帝!”
“尧有六凶肆虐,十日横空,而尧帝尽戮之,于是尧帝乃命羲和监天地,然后绝地天通,自此人神分离,天人永隔……”
“舜有洪水之灾,乃命禹皇治水,禹治水,杀妖神、蛟龙不计其数……”
“而臣又观,诸神之名,祝融共工、羲和之属,盖皆先王臣也……”
“故臣以为,虽无长生不死之药,却有长生不死之道!”
天子听着,于是坐直了身体,问道:“敢问爱卿,何以致长生不死之道?”
“法先王!”张越顿首拜道:“黄帝、尧、舜、禹,皆有伟力,其伟力何来?书已具矣!有功于天下,有德于黎庶,则天地自嘉其力,若陛下能功迈三王,德牟五帝,臣以为即便陛下之身腐朽,而陛下之神灵必居九天,便是如三王五帝一般,号令天神,执掌阴阳,也未必不可!”
天子听着,眼中神采奕奕,亢奋不已。
显然比起从前方士术士们所向他讲的故事,张越讲的这个故事,更有吸引力。
飞升入天,又那里能比得上成为天帝,执掌阴阳乾坤,依旧是至尊更合他心意呢?
于是,这位陛下问道:“那以卿之见朕该以何行而至于斯?”
在他心中,已是脑补了,张越所言,其实乃是那位神君借其之口,将天上的事情以及可行方案告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