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两百零二节 全部都要死!
赵王刘昌出了建章宫,刚刚回到王府官邸,他的太傅蔡奇就来禀报:“王上,中山王、河间王、平干王、长沙王等遣人送来书信……”
刘昌于是伸手道:“且来与寡人一观!”
蔡奇于是将刚刚拿到手中的诸王书信,递到刘昌手中。
刘昌接过来,凑到王府明亮的鲸油灯下,阅读起这些书信。
“诸王兄弟,果然与寡人英雄所见略同啊!”刘昌看完书信,就忍不住抚掌赞道:“天下,高帝之天下,刘氏之天下也!”
“吾等高帝子孙,自也有份!”
蔡奇在旁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溢出一丝笑容,心里面却是叹声道:“大王,您莫要怪我……实在是那张子重妖言乱上,蒙蔽天子,阻断圣听……吾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更是无可奈何的一字,只能兵行险着。
刘昌那里知道自己太傅,这位自小教导他长大的儒生的想法。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沉浸在数不清的黄金铜钱堆磊而成的金山铜海里,不能自拔!
也不能怪他!
实在是财帛动人心啊!
兼之,又有着诸王联盟为依靠,刘昌认定,哪怕失败,天子和朝堂也奈何不得他。
难道,刘氏天子,还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将诸王全部问罪不成?
不可能!
吴楚七国之乱,搞得那么厉害,先帝不也不敢尽诛之?
还是得留下虽然参与,但没有起兵的诸王?
所以,刘昌是有恃无恐!
在他想来,即便事败,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削他几个县,罚他禁足几年罢了。
但若成功,所获之利,却是这辈子都吃不完,用不光的财富。
故而,他毫无畏惧。
“鲁王说,这长安城有孟氏,善罗织罪名,构陷大臣……”刘昌问着蔡奇:“太傅可听说过孟氏?”
蔡奇闻言,也是瞳孔有些放大,旋即就笑着道:“王上,这孟氏老臣略有所闻,据说,其乃当年助武强候构陷张汤之族……”他顿了顿,评价道:“确有几分能耐!”
何止是几分能耐呀!
孟氏,乃是专门替人搞正敌的家族。
在这长安城屹立百年不倒,参与种种不为人知的险恶之事,在其中或推波助澜,或火上浇油。
通过那一次次的参与,孟氏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与广阔的人脉。
据说,便是建章宫里最冷清的永巷,也有孟氏的人。
于是,孟氏可以做到,将其所编织与传播的谣言,传到每一个角落。
使人主即使不信,却也难免疑虑。
而只要疑虑心一起,其便功成大半!
然而,孟氏是不能见光的。
见光则死!
只是,这些事情,蔡奇是不会与刘昌说的。
他得给自己留后路,得给自己的宗族子嗣留后路。
毕竟,他不是义士,也非志士。
有好处捞,他自会冲在前面,但若是要命了,那就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
………………………………
张越走出玉堂殿时,已是子时左右。
明月当空悬挂,月色下的宫阙,犹如一头潜藏于深渊之中的怪兽,深邃、静谧、让人头皮发麻。
“天子这边,差不多应该是可以保证了……”张越在心中想着:“但……却也得防个万一……”
到了他这个位置,实在不能掉以轻心,特别是在如今的局势下,凡事留点后手以防万一,是绝对没有错的!
毕竟,他不得不防,别人狗急跳墙。
“君候,这边请……”一个宦官在他身边恭敬的讨好着:“君候离京这些年,陛下一直有命奴婢们打扫和保留君候旧年故居……”
“宫中人都说,论圣眷,无人能出君候之右!”
张越听着,只是笑笑,道:“陛下抬爱,吾实在惭愧……”
那宦官一听,就知道这位鹰杨将军大抵不喜欢别人这么吹捧,于是讪讪的笑了笑,打算换个话题,继续与这位大将套关系。
但他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那位鹰杨将军就已经扭头对他道:“足下请留步,吾有故友在前方等候,或许今夜就不回小楼了……”
说着,张越就甩开这个小宦官,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对着远方高台之上的人道:“长夜漫漫,尚书令温酒独饮,却是不美!”
那高台上旋即传来笑声:“吾非是独饮,乃是温酒以待将军!”
“不知吾之浊酒,可能入将军之喉?!”
正是久未见面的张安世。
说起来,当初,张越初入宫廷,张安世还特地将他当年旧居之阁楼让给张越住呢!
两人当年,交情很不一般。
虽然谈不上什么刎颈之交,起码也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之士。
然而……
这世界,最可怕的武器就是时间。
自张越为鹰杨将军,屯于居延后,他与张安世的往来就变得少了许多。
甚至还比不上霍光、桑弘羊、上官桀等人。
至少,这些人会时常写信给张越,交流朝野内外之事。
反倒是这位尚书令,鲜有来信,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张越的家臣会按照他的安排,去给这些旧友问好送礼,而张安世也会有回访。
但也仅限于此了。
时间,让两国当年的‘盟友’,渐行渐远。
因为,无论是张越,还是张安世都看清楚了彼此!
他们不是同路人,两人的诉求的志向,完全不同!
张越要跃马葱岭,马踏两河,而张安世只想求文治太平,在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的同时,尽量有所作为。
当然了,若有机会恰烂钱,这位尚书令不会放过。
所以,湟河的庄园,居延的织室,他都有份参与,而且,有所图谋!
张越笑着登上那张安世所在的高台,就见到了张安世在高台上,已是摆好了案几,生好了火炉,火炉一旁,温着黄酒,而另一旁则烤着牛肉。
“两载未见,君候却是风景依旧!”见着依旧如少年一般的张越,张安世叹了口气,拱手作揖道:“而下官却是老朽矣!”
“尚书令何出此言?”张越没有和过去一般,以愚弟自称,更没有以兄长之礼相待,事实上这并非轻慢,反而是对张安世的尊重这是封建社会的现实!
除了父子、师徒之间的地位,不会因外界变化而变化外,其他一切都会因权力而变。
张安世笑了笑,对张越请道:“君候请!”
张越于是坐下来,然后看着那温好的酒,以及刚刚放到烤架上,还带着血色的牛肉,张越笑道:“尚书令这是专门在等吾啊……”
张安世嘿了一声,没有反驳。
“那让吾猜一猜……”张越顿时有了兴趣:“尚书令特地在此专门等候于吾,可是为了朝政?”
“那是俗事!”张安世摇摇头:“若是因此,岂不坏了今夜的良辰美景?”
“那便是月氏之事了!”张越看着张安世,来了兴致。
张安世却又是摇头。
“那尚书令究竟是?”张越不懂了。
“下官听到了一些与君候有关的消息……”张安世替张越湛上一樽酒,道:“所以特地来告知君候……虽然下官知道,以君候之能,恐怕也有所耳闻了……”
“是诸王的事情吗?”张越笑了,举起那酒樽,对张安世敬道:“多谢尚书令好意!来日必有所报!”
这事情张越早得到消息。
张安世都只能算是第五个来向他通风报信的。
前面四个是燕王刘旦、朝鲜王刘胥、昌邑王刘以及……金日!
其中,金日是第一个!
只是,无论是第几个,张安世能特地在此等候,张越再怎么样也都承他的情!
这是做人的原则问题。
也是张越的人生信条: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偿非人也!
“哦……此事君候也知晓了啊……”张安世笑道:“只是下官要讲的却非此事……虽然可能也与此事有关吧!”
“君候知道孟氏吗?”张安世忽然严肃起来,问着张越。
张越点点头:“略有所闻!”
孟氏他不是很了解,但也算是有所耳闻了。
“有人要请那孟氏出手,对付君候……”张安世道:“以吾所知,那孟氏家主已然应允,将着手对付君候!”
张安世看着张越,夹起一块烤好的牛肉,放入张越面前的碟子,深情的道:“下官故此在此特地等候君候,将此事告知!”
“希望君候有所警惕,有所戒备!”
“那孟氏绝非易与之辈!”
“多谢尚书令!”张越郑重的道。
虽然他其实并没有将那所谓的孟氏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什么孟氏?跳梁小丑而已,只敢躲在下水道,藏在黑暗的臭水沟中,和老鼠一样做些让人恶心的事情罢了。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孟氏的一切图谋,都没有意义!
任你奸诈险恶,诡计多出,到头来还不是一刀砍死?
张安世看着张越的神色,连忙提醒道:“君候可莫要小瞧了这孟氏……”
他想了想,将一个秘闻,吐露出来:“君候可知,当年条候冤死之事?”
“嗯?难道那孟氏也参与其中?”张越皱起眉头。
张安世点点头:“然也!当年,先帝其实本不欲条候死……只是单纯的想要条候低头而已……”
“然而,那孟氏却受窦氏之用,在构陷条候父子的同时,使人分别对先帝与条候进言,其与先帝曰:昔绛候受困于诏狱,条候闻之,与路人曰:刘氏刻薄至斯,何以王天下?其与条候曰:君昔受牛肉于殿,陛下不悦久矣,与左右曰:此泱泱者,非少主之臣也!又曰:今君之功其与淮阴候孰高?淮阴候尚且难免暴室死,何况君乎?于是,条候乃绝食,而先帝怨条候昔年之言,竟不救之!”
张越听着,点了点头,心中的一个疑惑迎刃而解。
他一直困惑,先帝为什么非要逼死周亚夫?
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而且彼时周亚夫也失去了所有权力。
以先帝的为人和聪慧,不该做出那么让人诟病的事情来。
现在,张越终于知道了,是有人在两边刺激,两边使坏。
而始作俑者,就是那孟氏。
当然,出谋者是孟氏,行动的就是那窦氏了。
仔细想想,张越也能理解。
因为,对窦氏来说,周亚夫是他们掌权的最大的敌人!
只要周亚夫一死,先帝驾崩后,这朝政就是他们姓窦的说了算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就听张安世道:“此外,先父当年之死,也与这孟氏脱不开干系!”
“虽然,当年谋划者与策划者及参与者,皆先后已下狱死……”
“然!”张安世猛地站起身来,看着张越,认真无比的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为人子,父仇不报,何以为人?”
“只是奈何吾自幼为陛下养于宫中,难以插手外朝之事……那孟氏又蛰伏于市井,有权贵之助,隐匿于闾巷之中……吾觅机良久,竟不能得手……”
张越听着,立刻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于是他起身对张安世郑重一拜,承诺道:“尚书令放心!”
“孟氏必族!鸡犬不留!”这是他的承诺!
既是为报张安世当年之情,也是为了他自己!
“有劳君候!”张安世长身拜道:“使孟氏得诛,下官必有厚报!”
杀父之仇,不能不报。
所以,在得知了孟氏参与了这次围剿这位英候之后,张安世立刻改变他中立的想法,毅然决然的反投到张越这边来。
为此,他特地深夜来此,蹲守于张越回小楼的路上。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那位英候,果然做出了他想要的承诺!
这却是那些请出孟氏之人所未能预料到的结果!
他们错估了张安世对于亡父当年之死的恨意!
以至于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使当年参与者,全部死光光了,如今的孟氏之人,在当年不是没有出生就是还在襁褓或者是旁支。
但,对张安世来说,只要是当年参与谋害、陷害他父亲的人的子孙,统统该死!
特别是那孟氏的手段之卑劣下作,几乎害的他父亲以及他们兄弟永生不得翻身!
此仇此恨,绵绵无绝期!
于是,张安世从案几下,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张越,道:“此乃下官兄弟这些年来搜集的孟氏情况……”
“君候或许会有用!”
张越接过,点头道:“多谢尚书令!”
他自是知道,这本小册子,既是张安世递来的情报,也是他所托的要求小册子上的人,全部都要死!
第一千两百零三节 蛇蝎(1)
孟氏住在长安城城南的五槐街。
这是一条小街巷,拢共就那么十七八户人家,大都是那种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居住在其中的人们,起早贪黑的忙碌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归则歇息。
所以,若是外人来此,所见的只是一个冷清而孤寂的小巷子。
与长安城其他贫民所居并无差别。
但,若是走到这巷子的尽头,那么,一片高墙便会映入眼帘。
高墙之后,五铢巨大的槐树,拔地而起。
此时,正值盛夏,槐花开满了树冠,引来无数蜜蜂、蝴蝶与昆虫争相来此觅食。
而在这些巨大的树冠下,一间间屋舍,环绕着这五颗巨大的槐树,层层叠叠的形成了一个院落群。
有些奇怪的是,住在这样一个贫民区。
但这些院落群和其中的槐树,却从未受到过附近熊孩子们的骚扰。
五槐街的孩子,即使再调皮,也没有人靠近这附近。
这不止是大人们教育的缘故,更是因为那些院子里,养着许多恶犬!
每每有人靠近,凶恶的恶犬,便疯狂咆哮。
而这些恶犬,通常都没有拴紧锁链。
常常有恶犬挣脱锁链,跑出来伤人,甚至曾有人被它们咬死过。
所以,在这五槐街甚至附近十余个闾里、街巷的百姓,都视这些槐树下的院落为禁地。
所幸,除了恶犬伤人外,这些院落里住着的人,并不屑与周围邻居打交道,也懒得理会附近百姓。
他们总是乘着高大的马车,往来街巷,来去匆匆。
只要不靠近他们住的院落,见到那些游荡在其院落附近的恶犬赶快避开,倒不需要担心为其所欺。
蔡奇乘着马车,在一位孟家派来的人的引领下,进入这条僻静的小巷。
“贵主倒是挑了一个好地方!”看着车帘外,那一间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蔡奇赞道:“颇有些隐士的风范!”
“足下缪赞!”那孟家人道:“不过是祖宗起家之所,子孙不敢擅弃!”
蔡奇听着,也只是笑了一声。
因他清楚,此人纯粹是在放屁!
孟家敢搬出此地吗?
他们是不敢的!
他们只能蜷缩在这种地方,这种被大众目光与视线忽略之所。
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借助有心人的庇护与遮掩,逃脱官府的制裁。
不然的话……有死无生。
孟家人看着蔡奇的神色,自知他的想法,不过他无所谓。
孟家已经习惯了,他们也享受这样的外界看法。
想了想,这孟家人对蔡奇拜道:“明公,在入府见我家主母之前,有些事情,在下不得不与明公讲清楚……”
“足下请说!”蔡奇笑着道。
“我家主母,国色天香,即使当年倾国倾城之李夫人,亦远远不能比……”孟家人道:“故,明公若见主母,切不可直视,更不可私下议论我家主母容貌……不然的话……主母震怒,即便明公乃是赵国太傅,怕也难以承受……”
蔡奇听着,顿时好奇了起来,问道:“何以如此?”
在他看来,即使那孟家主母真的如此人所言一般,国色天香,有闭月羞花之容,能倾国倾城。
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孔子尚且言:食色性也!
那孟家人见此,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您所不知的事情了……”
“我家主母,艳盖长安,才识广博,在吾孟氏诸子所看,这天下还没有能配得上她的男人!既然如此,我等自是不能让任何人亵渎!”
蔡奇听着,更加好奇起来。
不过他是做大事的人,所以点点头道:“足下放心,吾必不敢有亵渎之意!”
孟家人听着,满意极了!对蔡奇再拜道:“多谢明公谅解!”
说话间,他们所乘的马车,便从孟府大门驶入。
奇怪的是,孟家院子里养的恶犬,如今乖巧的和猫咪一样安静。
它们静静的趴在院子里的狗窝中,啃着主人们丢来的骨头,不时发出满足的呜咽声。
而在狗窝旁,喂着恶犬的孟家下人们,人人神采飞扬,脸色兴奋不已。
“家人们,好起来了!”他们看着蔡奇从马车中走下来:“今天来的可是赵国太傅,代表的是赵王等大王!”
“此事若成,主母必定成为当年许负一般的人物,可操国家权柄于幕后!”
鸣雌亭侯许负,是汉家的传奇人物!
以女子之身,而受高帝、太宗之厚遇,封亭侯而享公卿之禄。
便是其子孙,也很是不凡。
著名的大游侠郭解,便是其外孙。
蔡奇却不知这些事情,只是,这些孟府下人看他的眼神,让他总觉得很奇怪,浑身有些不自在。
好在,很快他就被那孟家人领着进了内宅。
一入内宅,蔡奇就见到了在宅门口,挂着一副牌匾。
牌匾上写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蔡奇自知这句话的出处与含义。
只是……
这孟家在长安城里,素以操纵舆论,造谣传谣闻名。
但他们堂而皇之的将之象征着儒家广开言路,倡导言论自由的名言挂在内宅门口……作为儒生,蔡奇感觉很不舒服。
但孟家人却是骄傲无比,指着那牌匾,对蔡奇道:“明公,吾孟氏家人,素以圣人之法而行之……这百姓愚昧,士民无知,合该由吾等引导,使其为天下,为国家,为社稷出力!”
蔡奇打了个哈哈,迎合了几句。
孟家人听着,满意无比,于是领着蔡奇,走入内宅,来到一间雅室前。
他推开门,然后转身对蔡奇道:“明公,我家主母已恭候多时!”
蔡奇连忙道:“烦请足下引荐!”
“明公请!”这孟家人于是带着蔡奇,走入室中。
一入室内,蔡奇便闻到了一股让他鼻子有些难受的浓郁脂粉香味。
他抬头一看,却见一个穿着大红锦袍的妇人,横卧于屏风之后,在这妇人身周,几个娇俏少女,端着蔬果,伺候在左右,不时与之嬉戏。
见到蔡奇来到,这妇人却没有和想象中一样起身迎接,反而依旧横卧于榻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而周围之人,包括那带蔡奇进来的孟家人却都是一副‘非常合理’的神色。
这让蔡奇难免有些动怒了。
他是什么人?
赵王太傅!
如今更身负赵王王命而来!
而那孟氏是什么人?
不过一个藏匿于这僻静之所,苟延残喘的妇人而已!
讲道理,便是亲自出府十里相迎,都不为过。
如今,他堂堂赵国太傅,屈尊降贵,甚至不计较孟氏失礼,来到其面前,她竟大咧咧的躺在塌上!
这简直就是……
蔡奇咬着嘴唇,错非还要借助这孟家,他此刻已拂袖而去,然后将亲自带人来此,将这阖府上下,尽数抓去赵国,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王法森严,何为上下尊卑!
此刻,他却只能捏着鼻子,深深一拜:“赵国太傅蔡奇,奉我王之命,拜见夫人!”
这时,那横卧于榻上的妇人,方才终于起身,命人撤去屏风:“太傅远来辛苦,只是妾身妇人之身,不便亲迎,还望太傅恕罪!”
这妇人的声音,蔡奇听得有些耳朵疼。
主要是她的声音,沙哑而略带粗重,不似女子,反倒有些类似男子。
再抬头直视此女,蔡奇顿时感觉自己的眼睛火辣辣的,就和进了茱萸的汁液一样难受!
什么国色天香,什么倾国倾城……
蔡奇赶忙低下头来,强行按捺住内心欲要作呕的冲动。
实在是那妇人太辣眼睛了!
便是传说中的无盐氏,恐怕也不及其现在模样的一半辣眼。
丑这个词,已经无法形容此女。
一般丑女,只是面容丑陋而已。
不过是颜色不好,或者五官不协。
而这妇人虽然五官端正,肤色也算白皙。
可是,她的妆容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妆容。
她穿着大红的裙袍,嘴唇用着一种鲜艳到刺目的胭脂,看上去起码有三四十岁的样子,偏偏她却做着一副如同少女一般的‘娇羞’模样,但她根本不知道,当她如少女一样‘娇羞’起来的时候,脸颊左右两侧的肌肉凸起来,使得她的脸上仿佛凭空出现了两块显眼的肌肉。
更关键的是,她的身体很胖。
起码有个两三百汉斤,都快赶上一般男子的体重了!
这让蔡奇根本无法评价!
若是有后世网友在此,恐怕立即就要呼叫反坦克部队,并惊呼‘乔碧萝!’。
但偏偏,除了蔡奇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情,看着那孟氏主母。
“夫人之美,天下无出其右者!”那领着蔡奇进来的孟家人惊叹道:“果然,便是闻名天下的鸿儒,赵国太尉,亦见而惭愧,竟不敢直视!”
那孟氏主母听着,娇嗔的横了此人一眼,让其浑身战栗,如蒙神恩,激动的手舞足蹈起来:“夫人看我了,夫人看我了!”
看他的样子,仿佛哪怕下一刻,那孟氏夫人叫他去死,他都会甘之如饴。
蔡奇见着,听着,感受着,心中的怪异与不安,越发浓厚,有种踏入了一个怪圈,陷入了一个此生都无法逃脱的梦魇的感觉。
但他哪知,这正是孟氏的家风与门风。
孟氏名言:不会造谣就不要当官。紧接着的就是连自己都骗不了,怎么骗天下人?
故而,对孟氏而言,他们会将他们编织的每一个谣言,哪怕再荒诞,也当成真的去传播去宣扬。
别人信不信无所谓,他们信了就行。
而只要十个人里有一个人相信了,那么他们编织的这个谣言便会达到目的。
更可怕的是,这些孟家人会自我洗脑,不断循环。
所以,即使他们编织的谣言没有达到目的,他们也不气馁。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世人无知愚昧,正需要他们去唤醒,于是他们会变本加厉的更加疯狂的编造更加荒唐与无稽的谣言。
而对他们来说,编织与加工的谣言,一百个里只要有一个奏效就足可达到目的。
因为,实践已告诉他们,只要有一个产生效果,其他的都会有人帮他们演绎成真的。
而且,其实这些他们所编织和传播的谣言,只是为了掩护他们真正的目的。
不过是一种为了扰乱对手视听的做法。
一旦对手被他们所编织的谣言动摇军心,陷入泥沼。
那么,他们的杀手锏便会悄悄的递到其致命之处!
就像当年,他们帮助武强候庄青翟对付张汤,所用的就是先广撒网,编织无数谣言,等着张汤反击。
然后,从张汤的反击之中,他们果然抓住了张汤的一个致命弱点,一击致命!
一个区区小吏之弟的供词,成为了扳倒一位三公的铁证!
孟氏之阴毒狡诈狠辣,由此可见一斑!
第一千两百零四节 蛇蝎(2)
“太傅请坐……”孟碧歧命人奉来酒水,招呼着蔡奇坐下来:“太傅来前,妾身已经初步拟定好了相关步骤与计划……”
说着,便有孟府下人,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册,来到蔡奇身前。
这书册以白纸装订而成,起码有百来页。
摆在案几上,沉甸甸的,蔡奇忍不住翻开看起来。
而孟碧歧则坐在位子上,笑着道:“此乃贵方第一次找妾身之后,妾身与阖府上下,群策群力所想出来的办法……若贵方愿意,且给付款项后,妾身马上就命人去办!”
蔡奇看着那书册上列举的种种事例,忍不住心惊胆战。
看了一会后,他忍不住问道:“夫人,您这样做,别人会信吗?”
实在是这上面所言的事情,太过荒缪了。
若按照其上所言,那位英候恐怕将变成一个脚底流脓,口角生疮,从头坏到底,没有一丝好心的大缓则。
其居心之不良,其所为之恶劣,直追那位当年向周厉王建言‘专利税’的佞臣。
虽然说,其实蔡奇真的觉得那位英候与当年的那位佞臣带来的危害,仅在伯仲之间。
旁的不说,其所首倡和建立的新丰体系与居延的毛料贸易体系,就是十足的与民争利!
注定要遗臭万年,为万世唾弃!
但……
这书册上面所言的却根本不是什么与民争利。
而是完完全全的臆测与诽谤!
譬如,这上面讲,那张子重所推广的曲辕犁是以邪法铸成的,凡人用了是要倒霉的。
又如,其上所说,新丰的粟种与麦种,人吃了是会得病的,若吃的多了,甚至会死人!
此外,其上还有着种种对那位英候私生活的臆测、诽谤。
什么**宫廷,什么强抢部署妻女……
总之,怎么夸张怎么来,如何荒诞如何编。
然而……
蔡奇知道且明白,以那位英候现在的地位与名声,休说这些事情完全是子虚乌有,是胡编乱造的谣言。
便是真的,恐怕也没有人会信!
然而,孟碧歧听了,却是嗤笑一声:“太傅所说的‘人’,恐怕是士人、卿大夫吧……”
“这些东西,本就不是给他们看的、听得……”
“是给那些愚昧百姓,无知蝼蚁看的、听的……”
“尤其是乡下老妇,村中愚夫!”
“这等人最是听风就是雨,最爱的就是此类事情了……”
“只要他们信了,那么……”孟碧歧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士人、卿大夫自然也会相信!”
这是孟氏百年来的经验!
在孟氏眼中,其实这天下的人,除了少数几人外,无论是身居高位的帝王将相也好,还是居于闾里,衣衫褴褛的庶民奴婢也罢。
其实他们对谣言的免疫力,其实相差无几。
只要操作的好,再拙劣的谣言,也能骗到人!
旁的不说,当朝天子,不就曾被几个方士术士那拙劣的让人不忍直视的谎言骗的团团转吗?
故而,孟碧歧从来不相信她编织的谣言会没有人信。
蔡奇听着却是一楞,旋即他不得不承认,孟碧歧说得对。
因为,他就曾亲眼见证过一件小事被愚妇愚夫发酵,最终改变了一国命运!
那是数年前,赵敬肃王刘彭祖还在世的时候的事情。
赵国都城邯郸的太宗庙里,某日有一条蛇从庙外爬入庙内,杀死并吃掉了庙中的一条蛇。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然而,却不知道被人传的整个赵国人尽皆知。
然后,连长安也知道了。
于是,天子派遣以太常卿商丘成为首的大臣前去邯郸调查。
虽然最终以和稀泥告终,但作为赵国太傅,蔡奇知道那件事情彻底改变了赵国的历史现在的赵王刘昌就是那件事情的产物他是天子钦点而非赵敬肃王遗愿所希望册立的世子。
至于为什么?
去听听民间的传说吧。
迄今,赵国百姓都还在传说着当年庙外蛇杀庙内蛇的故事。
而如今的赵王刘昌,之所以像现在这样的上蹿下跳。
除了利益驱动外,也和此事有关那个蠢货,有着取而代之的野心!
他竟认为,当年的事情,乃是天意。
天欲赵王代长安太宗之后而为刘氏天子!
只是……
蔡奇咬了咬嘴唇,道:“若是一般人,夫人之策或许可能有效……然,英候别号蚩尤,民间传说,其有三头六臂,额生神目,乃兵主下凡……”
“而以吾所知,民间愚妇愚夫,恰恰是对此深信不疑之人……”
“妾身岂能不知?!”孟碧歧听着‘娇笑’起来,犹如恶鬼一样,狰狞的可怕:“妾身自有后手在等着那位英候……”
对孟氏来说,造谣不是目的。
造谣只是为了扰乱对手心智,迫使其匆忙应对,从而找到突破口的办法。
当然,等到找到对手的突破口,将其扳倒后,曾经的谣言,也会顺势成为其罪证。
这一套操纵流程,孟氏已然烂熟于心。
“那夫人的后手是?”蔡奇忍不住问道。
“这就不能说了……”孟碧歧看着蔡奇,伸手道:“贵方先前所付之定金,仅够妾身为贵方谋划至此……”
“若贵方想知后续……”孟碧歧伸手从身侧的一个侍女手里,取来一张纸递给蔡奇,道:“那就请贵主答允妾身的这些微不足道的要求……”
蔡奇接过那张白纸,仔细一看,眉头旋即皱了起来。
良久,他才叹道:“夫人,您的胃口可真不小啊……”
“妾身只是取些应得的酬劳罢了……”孟碧歧道:“与贵主等所得之利相比,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蔡奇看着这个女人,思虑片刻,然后起身道:“夫人,此事非吾所能决断,且待吾回禀王上,再答复夫人!”
“可以!”孟碧歧一点都不担心蔡奇和他背后的那位赵王以及其他人不应允她提出的要求。
因为,在孟氏的记录里,只要登门找他们办事的人,就没有不会答应的。
因在这个长安城里,没有人比孟氏更擅长造谣、传谣。
更没有人比孟氏的底线与下限还要低!
这已是被百年历史所证明的确凿无疑的事情!
第一千两百零五节 谣言(1)
“听说了吗?”
“张蚩尤造的曲辕犁,好像是用了什么邪法,邻村的王三便因为用了那曲辕犁,结果患了怪疾……”
在长安城城外的某个小村落,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悄悄的靠近一个正在树下带着孩子玩耍的老妇说道。
“这不可能吧?”老妇人听了,皱起眉头,不是很相信的看着来人:“罗二郎,你从哪里听说的?”
“俺从邻村听说的呀……”那男子斩钉截铁的道:“大娘要是不信……俺也没办法……”
老妇人狐疑的看着来人,这罗二郎是这村中有名的闲汉。
在如今这个只要肯卖力气,不愁找不到活,填不饱肚子的时候,他是村里少数几个依然和过去一般,成天到处溜达,混吃混喝的余子。
连其兄弟都离他离的远远的。
不过,正也因为是这样,他的消息渠道总比其他人来的灵通。
村里人对外界的多数了解,都是通过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从外面带回来的。
所以,老妇人将信将疑。
出于妇女本身的谨慎以及几十年生活的经验,老妇人顾不得辨别真伪,急匆匆的带着孩子赶回家去。
她家自是买不起那价值数千钱的曲辕犁。
但今年春耕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媳妇,花了一百钱,从本村的五大夫罗生手里租借了一具曲辕犁,又从官府租了一头耕牛协助耕作。
还别说,那曲辕犁与耕牛一用上,家里的七十亩地,只用了三天就耕完了。
那地翻的又深又长,春天播下的粟种和麦种,长的叫人欢喜不已。
这不眼看着就要收获了,亭长说了,今年村里的地,起码也能得四五石粮食一亩。
从前,老妇人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天子圣明,有贤臣辅佐。
但现在,听了罗二郎的话,她难免心慌起来。
没办法,宁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乃是多数似她这般的老妇的处世哲学。
小心谨慎,胆小怯懦,是她们的共同特征。
所以,老妇现在已不管真相如何。
她只想着赶快回家,祭神祈福,好消灾解难。
这也是似她这样的老妇的第一反应。
而罗二郎看着那老妇人,急匆匆的带着孩子回家,他乐呵的笑了一声,从兜里翻出几个五铢钱,在手里转了一圈:“总算是赚回本金了!”
然后,他握着拳头,振奋无比的在心里高呼:“接着,就该是俺发财的时候了!”
他想着相熟的人,给他介绍的这个活。
心里面美滋滋的,满是欢喜:“待俺发家富贵之后,必要在村中盖一个大房子,就像贾大夫家那样明亮的日字房,再买最好的绸缎,请裁缝做成袍子,穿在身上,必是威风无比!”
畅想着富贵后的美好生活,罗二郎的嘴角忍不住流下口水。
没办法,由不得他不憧憬。
似他这样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这般来钱的活。
这个活是他相熟的长安人陈宛介绍给他的,而陈宛是长安大游侠陈进的胞弟。
四舍五入,也可以看做是陈进下发的活。
这个活很简单,便是叫他去这长安城外的各个村亭,传播一些‘曲辕犁有邪异,用的人会得病、甚至死’这样的话。
每讲给一个人知道,便可以得到一个五铢钱。
只不过呢……
陈宛说了,为防止有人接了活偷懒不去做,也为了保证信誉。
所以,接活前得交保证金。
像他这样的,接了这附近数个村亭的活的人,就要交至少五百钱的保证金。
当然了,只要将那些话,传遍这附近亭里。
那么,保证金就会和酬劳一起退还。
陈宛算了一下,只要自己努力一点,三五天就可以将这个事情做成。
然后就可以拿到起码五百钱的酬劳!
他长兄去年去给官府修渠道,整整一个月,累死累活,扣掉伙食费用后,也才得到不过四百钱的工钱而已!
而他,只要三五天就能赚到这许多!
想到这里,罗二郎顿时美滋滋的翘起嘴唇,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
于是,他马不停蹄的在村亭里窜来窜去,找到机会,就与那些老妇人讲他的那些话。
只用了不过三天,他将‘曲辕犁有邪异’的谣言,传遍了左近的十里八乡。
现在,他已不需要主动去找人说了。
妇人们已经自发的议论起来。
村亭之间,人们看着那些曲辕犁、粟米、麦子的眼神,都有些怪异了。
虽然还没有人公开的讨论和提议销毁曲辕犁,铲掉麦子与粟米,然而私下里,几乎家家都有过祭神祈福。
罗二郎见到这个情况,于是心满意足,兴高采烈的回转长安,在一间酒肆里,找到了那正与人喝酒说话的陈宛。
“三郎!三郎!”罗二郎将陈宛拉到一边,兴奋的告诉他:“前日三郎叫俺做的事情,俺已经做好了!甲乡那边,现在已是人尽皆知那曲辕犁有邪异,新丰麦种、粟种人吃多了要得病的事情!”
然后他就搓着手,满脸期待的看着陈宛。
陈宛呵呵一笑,对他道:“做得好!二郎!”
“俺听说,那甲乡有千来口人吧!”
“你这三天就赚了一千多钱啊!东市里的掌柜怕也不过如此了!”
说着,陈宛就要叫人去取钱来给罗二郎结算报酬,不过,他忽然想起一个事情,叫住了去取钱的下人,对罗二郎道:“二郎却是要等上一等了……这个事情,毕竟空口无凭,俺得叫人去取证一番……不然,那出钱的贵人若知俺没有查证,便随便给钱,恐怕会叫俺大兄打死俺的!”
罗二郎不疑有他,因这陈宛乃是陈进的胞弟,而那陈进乃是这长安城里有数的大游侠,和其往来的都是身家千万的大贾,千石以上的贵人。
手里的家訾,没有百万,也有几十万。
这等人物,岂会骗他?
罗二郎满口答应:“三郎尽管差人去查证就是了!”
“嗯!”陈宛点点头道:“此事却是不急……”
“不过,查证可能需要两三日……”
“这几日,二郎就这样闲着?”陈宛看着罗二郎,小心的诱惑着:“就不想趁着这个时间,多去赚点?”
“二郎啊!你可要知道,如今,想接此活的人,那是不知道有多少!”
“俺也看二郎辛苦,才特意点醒!”
“抓住这个机会,多赚些钱,不然错过了的话,下次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这样好赚钱的事情了!”
罗二郎一听,觉得很对,自是连连点头,拜道:“多谢三郎抬举!多谢三郎抬举!俺这就回去,去将这些事情,说给整个临潼县的人知晓!”
临潼县有差不多七千户,人口四万左右,哪怕只传一成,也是四千多钱,比他大兄一年辛苦种田的所得还要多!
“二郎自去……”陈宛笑起来,拉着罗二郎的手,道:“只是……这保证金乃是规矩,规矩不可破!”
“二郎上次只交了五百钱的保证金,去做了一千多钱的事情,这本来已经坏了规矩了!”
“如今,二郎若欲再接活,恐怕……这保证金就不能再坏规矩!”
“却是不知二郎这次可愿交多少钱的保证金?”
罗二郎听着,满脸的糊涂,以他的智商和算术水平,自然难以在第一时间弄清楚这里面的逻辑。
而他又被利欲熏心,满脑子都是不劳而获,轻松发大财的想法。
智商与理智,顿时就被削到了负数。
于是,他一咬牙,对陈宛拜道:“三郎且等我半日,待我去酬来钱!那临潼县的活,还请三郎至少给俺留下千户之数!”
罗二郎却是打起了回家去将长兄藏在家里地窖暗格里,打算给他娶媳妇的彩礼钱拿来交这个保证金。
那笔钱有四千多,是他长兄瞒着其妻,用了四年多时间,从牙缝里一个钱一个钱的省下来,藏起来的。
往常,罗二郎再混账,也不敢更不愿打那笔钱的主意。
但如今,为了发财,为了发达,也为了让其长嫂不再轻视他,罗二郎已是管不得这许多。
陈宛听着,笑的嘴都要歪了,对罗二郎道:“二郎自去,自去罢!”
罗二郎自是抱拳一拜,然后不顾烈日当天,急奔归家。
而陈宛看着罗二郎远去的身影,嘴角的笑容,更加浓烈了。
此刻,陈宛的眼神就像一个老农看着自家韭菜田里的韭菜又冒头了的神色。
“三郎……”有人走到陈宛身边,轻声道:“夫人有令,叫三郎尽快做好前往交趾的准备!”
“知道了!”陈宛点点头:“过两天,吾就会化妆离开……”
“夫人答允的酬劳,已经送到了三郎府上!”那人道:“五十金,足够三郎在交趾做一个富家翁了!”
陈宛听着,打了个呼哨,心情无比爽快。
五十金加上这波韭菜割来的二三十万保证金,就是差不多百万之訾。
足够他在数千里外的交趾,痛痛快快的当一个寓公。
说不定,待一切平息,他还能以功臣的身份,重回长安享福!
想到这里,陈宛忽地又担忧起来,他问道:“吾就这样走了,若是那些地痞察觉,发飙起来,去向官府告发,如何是好?”
“他们敢吗?”那人嘿嘿的笑了起来:“造谣公卿,诽谤列侯,污蔑将军,这可是死罪!”
“况且,似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即使去告官,哪个官吏又肯听呢?”
“更不提,这等小人,见利忘义,最是计较金钱,如今,他们交了这许多保证金后,即便察觉不妙,恐怕也会心存幻想,等他们醒悟,三郎已远在千里之外!”
这正是他们部署、策划的精妙之处。
利用人的贪欲与自私,驱使一批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为他们的棋子。
不止要利用他们,还要榨干他们的身家。
不止要榨干他们的身家,还要将他们当成牺牲品!
正如陈宛身边那人所言,造谣公卿,诽谤列侯,污蔑将军,哪怕是被人蒙骗,也是死罪!
即使有人宁死也要去告,官吏们又岂会相信?
而等到事情发酵,形成轩然大波之时,官府查起来,也不过只能追查到那些地痞无赖身上,最多最多查到陈宛身上。
而彼时,陈宛已在至少千里之外。
线索将在他这里切断,再无人能知道背后孟氏的策划。
更妙的是,那些如罗二郎一般的小人物,因为已经付出巨大代价,又期待着报酬,所以,在谎言没有被揭穿前,他们将成为谣言最有力的传播者与宣传者。
这比他们自己去做的效率,要高上许多许多。
此策,也是孟氏的看家本领。
靠着这样的计谋,他们无数次成功的将一位位公卿拉下马,而他们却隐于幕后,成为不为人所知的影子。
……………………………………
“主公……长安城四周,甚至右扶风、左冯翊诸县,谣言四起啊……”田水匆匆忙忙走到张越身前,报告着:“新丰工坊里的人也都在说‘曲辕犁邪异’‘新丰粟麦食之要得病’诸如此类的谣言……”
“不出我所料!”张越听着,一点都不意外,自数日前从张安世那里得知了孟氏的存在后,张越就已经仔细调查过孟氏了。
而当孟氏暴露在他眼前后,这个家族曾经的所作所为,所用的伎俩,又岂能逃过他的审查?
须知,他如今可是兼了卫尉官,更彻底掌握了长安卫戍事务。
在他的命令下,长安城的城门卫戍部队,借口诸王入朝,强化了盘查力度,尤其是针对那些无业游民与游侠的出入城市盘查。
又因新丰工坊的存在,使他能够通过工人们第一时间掌握几乎整个关中的最新动态。
特别是京畿范畴内的事情,几乎没有能逃过他的监控的。
这是从前那些被孟氏所陷害的人所不具备的条件。
于是,孟氏现在在他眼中就和裸奔一样。
但现在,还不到收网的时候。
现在收网,抓到的不过孟氏。
撑死了再抓到几只小猫小狗!
“汝去光禄大夫府邸……”张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交给田水吩咐:“将此信亲自交到光禄大夫手上!”
“诺!”田水领命而去。
第一千两百零六节 谣言(2)
其后数日,长安城中暗流涌动。
几乎是一夜之间,仿佛整个长安城内外,都在流传着有关鹰杨将军的种种黑料。
这些黑料就几乎全部是攻击张越的人品、私德,影射其暗含某种不为人知的野心的。
于是,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一时间谣言满天飞。
有说鹰杨将军强抢他人未婚妻的-这个有实锤,还有苦主(卫延年),所以呢,很多人一下子就相信了。
毕竟,当年韩卫退婚,可是这长安城里的一大新闻。
只是,在这谣言里,张越不止抢了卫延年。
还抢了居延许多将校的妻女,更有西域国王某某,不过是因其妻貌美,被那鹰杨将军看上索要,其王宁死不屈,而鹰杨将军勒索不成,竟发大军灭其国,夺其妻。
这种八卦,长安百姓听的津津有味。
特别是,当一本从居延那边传过来的名曰《良辰传》的话本,传入长安城的时候。
这个流言瞬间达到鼎盛。
几乎没有人不讨论这个事情的!
实在是那话本写的够通俗,够直白,够狗血也够yy!
其讲的乃是长安有名的贫民闾左闾一个姓叶名良辰的平凡少年,因从鹰杨将军往迁河湟,又随汉家大军深入西域,由此发生在其身上的一系列让人血脉贲张,难以自抑的传奇故事。
一位位羌氐美少女,一位位西域美妇人,贯穿了这话本故事的始终。
用这话本里的话说就是:一遇良辰误终身。
若有穿越者看了,恐怕嘴角一撇,当时就知道此乃某个无良同行,抄的后世早期网文后宫种马小说。
其始终贯彻的是后宫救国,大棒救世的真理,不过间杂着些扮猪吃虎,装x打脸的桥段。
但长安百姓那里看过这种故事?
顿时就被那些狗血到极致的故事,给吸走了三魂六魄。
尤其是读书人……
不管是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的年轻人,瞬间人手一本《良辰传》。
这些人将这话本,看了一遍又一遍,讨论了一次又一次。
没办法,话本里的主人公,不过是一个粗通文字,稍知典故的庶民而已。
但他却靠着背熟的半部论语,游走于羌氐美少女之间,嬉戏于西域王宫内外,叫数不清的美人、贵妇倾倒、投怀送抱。
仅仅是这些桥段,便足以令这些自诩天之骄子,以为文采飞扬的年轻人热血沸腾,恨不能以身代之了。
而在民间,街巷的百姓们看来。
这个话本最吸引他们的反而是那些装x打脸的桥段。
特别是话本故事的中期,猪脚在西域疏勒国,破坏了匈奴贵族针对汉家的阴谋后,匈奴人恼羞成怒,派出骑兵追杀。
猪脚带着对其爱慕非常的疏勒公主以及一干仰慕汉室的疏勒人,奔逃百余里,可惜最终却被数百匈奴骑兵围困于一个汉军废弃的塞堡内。
本来,这是必死之局。
话本更是不断以文字渲染着‘最近之汉军远在渠犁,尚距八百余里’,又形容猪脚一行‘人马具疲,弹尽粮绝’。
于是那龟兹公主对猪脚说‘若虏贼杀进,妾绝不偷生’,连自尽的匕首也准备好了。
结果,猪脚从那废弃的汉军塞堡里,找到一面残破的汉家黑龙旗。
猪脚叫那龟兹公主修补好这军旗,然后,独自一人扛着那面修补好的汉军黑龙旗,走出塞堡,直面着气势汹汹的匈奴虏骑。
于是,匈奴骑兵数百之众。
在一人一旗之前,竟不敢动!
猪脚于是带着娇妻美妾与疏勒义士们,高举着黑龙旗,大大咧咧的从数百匈奴虏骑面前耀武扬威的扬长而去。
话本中说‘奴甚怒,然而终究不敢动!盖良辰之所持者,汉天子之龙旗也!其虽一人一旗,却胜千军万马!’。
这个后世的战狼桥段,一被迁移到这西元前的话本故事里。
所产生的冲击和涟漪,以及由此激发起来的民族自豪与情绪,自是如同海啸。
几乎是一夜之间,长安城内外所有的蚩尤戏,都变成了《良辰传》。
蚩尤戏的乐人们,一遍又一遍的在酒肆、闾巷里,给百姓演绎着这个桥段。
观者如云,听者如雨。
连带着,鹰杨将军张子重的那些黑料,也随之迅速传播开来。
不止是强抢女子了。
现在,随着《良辰传》热度不断攀升,讨论度高涨。
有心之人,趁机将更多谣言发散开来。
有人说,鹰杨将军把持新丰工商署,又操纵河湟种植园与居延织室,敛财无算。
其家中窖藏黄金以十万金计。
便是连其便器,都是纯金打造!
也有人说,鹰杨将军居居延,暗蓄死士,私交豪杰,朝堂派去居延的官吏,稍不合其意,就要死于非命。
更有人言之凿凿,如今整个河西四郡,都已经是鹰扬系的人了。
鹰杨将军结党之势,满朝无人可及。
没有鹰杨将军点头的国家大策,根本无法通过!
而在这些言论之中,又夹杂着种种故事,种种流言。
其中最恶毒莫过于,传说鹰杨将军常常夜宿禁宫,与宫中宫女有私,甚至白日宣淫的事情。
照理来说,这么多流言,如此多的故事,满城传唱。
那位鹰杨将军即使不屑,也该上书自辩。
甚至上表乞骸骨隐退!
纵然不愿,也该申明一二,澄清一二吧?
可是,流言与谣言满城飞了两三天,鹰杨将军却纹丝未动。
既不上书自辩,也不澄清。
任由市井的舆论发酵,也依然无动于衷,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好像那些谣言与流言,他压根就不知道没听说过一般。
于是,便是孟碧歧也皱起了眉头。
孟氏百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他难道就不怕自己的名声有污,让天下人甚至子孙后代误解?”孟碧歧摇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孟家从前遇到的猎物,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担忧。
既怕天子误解,也怕世人相信,更畏惧春秋之诛。
所以,只要他们一开始造谣,其就会落入陷阱。
因为有些事情,不是靠澄清就真的能澄清的。
越澄清越脏,越澄清漏洞就越大!
然后,自乱阵脚,自败其势,终究沦为阶下囚,化为尘埃。
但,像今次这样的猎物,孟碧歧发誓她是第一次遇到,也是他们孟家百年来首次遇到的对手。
他竟任由谣言渲染!
而且……
有证据显示,他甚至在暗中加油添醋,有意的创造了方便谣言流传的环境。
那部《良辰传》,便有证据显示,乃是鹰杨将军莫府中人放出来的。
而且很可能是受到鹰杨将军本人指使的一般人那里有这样的魄力,一次就将数千册《良辰传》释出。
能做的了这样的事情的人,怎么可能是小人物?
但……
孟碧歧不知道,那位鹰杨将军为什么会这样做!
这世界上还有嫌自己名声太好,黑料太少的权贵?
他便不怕这些谣言,影响他将来的前途吗?
想来想去,孟碧歧终于忍不住叫来一个下人,对其吩咐:“汝且持我信物去见那赵王太傅,请太傅组织御史,弹劾一下……”
“我倒要看看……”孟碧歧咬着牙齿道:“那位张蚩尤,是否真的能忍得住?!”
她必须逼着其动起来。
因为时间已经不够了。
再有几天,就是朔望朝,届时若叫那位英候从宣室殿上全身而退。
孟碧歧知道,她的这桩买卖就算是砸了。
买卖砸了,是会死人的!
她可不想死!
……………………………………
“这样子就按耐不住了啊?”张越拿着手里,刚刚从宫里面送来的一封弹劾奏疏的副本,笑了起来。
这是张安世刚刚命人从宫中紧急送来的。
自然是弹劾他的!
“御史大夫是何意见?”张越问着前来送奏疏副本的人。
“回禀将军,御史大夫没有意见!”来人小心的道:“兰台御史中丞杨公也没有意见……”
“哦……”张越笑了起来:“看来暴公对我很不满拉!”
有些时候,没有意见就是最大的意见!
御史大夫暴胜之,御史中丞杨敞,就是现在在事实上掌管着弹劾、监督大臣的御史领袖。虽然说,御史们弹劾大臣,闻风奏事,这是本职工作,也是本分。
但是……
在盛行春秋治狱,自由心证的汉代。
身为御史大夫、御史中丞的暴胜之、杨敞是可以从心而定,选择性的将一些一看就知道是胡说八道的弹章屏蔽在天子视线之外,仅需按照制度向兰台报备而已。
而这弹章上的事情,旁人不清楚,百姓不知道,身为国家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暴胜之以及作为执掌御史台,沟通内外的御史中丞杨敞会不知道不清楚?
而他们现在表示‘没有意见’,实际上就是为这弹章抵达天子御前,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这是在逼他张某人回应啊按照制度,大臣受到弹劾后,必须自辩。
不然就是默认了弹劾所言,到时候,御史们就会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群起而攻之。
张越想了想,道:“看来,我真的是得罪了人呦!”
暴胜之想当丞相,都快要疯掉了!
可丞相澎候刘屈就是不肯辞相!
他能怎么办呢?
只好熬!
可他年纪越来越大,而朝政也越来越复杂。
所以,张越可以理解暴胜之的不满。
毕竟,在这位御史大夫,或许是他张毅张子重先背叛的。
可,如今的御史中丞杨敞又是怎么回事?
杨敞可是霍光的嫡系心腹死党!
其自出仕以来,所任诸官,都是霍光推荐的。
换而言之,杨敞的意思就是霍光的意思喽?
“这事情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喽!”张越忍不住笑起来,笑的那来送副本的张安世家臣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将军……”他连忙拜道:“下人还要回去复命,就此拜别!”
张越点点头,道:“且为我谢过尚书令!”
霍光、暴胜之、张安世……
还有桑弘羊、上官桀……
更有太子刘据、太孙刘进……
以及现在在长安的诸王宗室诸侯们……
张越在脑子里将这些人,以及这些日子他所了解到和掌握到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然后在心里复盘了一次。
然后,他再与脑海里回溯的有关巫蛊之祸前后的历史放在一起对比。
这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巫蛊之祸,彻底扫清了太子刘据家族及其羽翼,只有刘进之子,尚在襁褓中的刘病已为郭穰、张贺等人所救。
随后,在巫蛊之祸中立下功劳的马家兄弟、丞相刘屈等,又被醒悟过来的天子尽诛之。
其中,马氏兄弟傻缺到竟然想在禁宫之中刺杀天子,却被夜宿禁宫的金日发觉而诛杀。
然后就是刘弗陵册立为太子,而在刘弗陵被立为太子的同时,其生母钩弋夫人被赐死,而霍光则被年迈的天子赐了一副‘周公背成王图’。
后来,燕王刘旦谋反的时候就说了‘先帝驾崩的时候,除了霍光等人在外,根本没有外人,霍光这个浓眉大眼的混蛋,私自改了诏书,私相授受了国家大权,现在这个王八蛋把持国政,祸乱国家,兄弟们我们一起上,砍了他,拨乱反正!’。
不止刘旦这样说。
现在的西域都护府都护,历史上的左将军王莽的儿子王忽,也在当今天子驾崩后,曾说过:帝崩,忽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二三子事?群儿自相贵尔!
然后,王忽就被他亲爹毒死了。
考虑到王忽在当时担任侍中,而刘旦又和上官桀等人非常熟悉,是一个党系的。
所以,空穴未必无风。
再想,那巫蛊之祸前后的一系列事情。
张越的笑容,更加冷冽起来。
因为他知道,或许霍光等人没有操纵和安排那巫蛊之祸。
但他们一定坐视了,甚至纵容和诱导了巫蛊之祸的爆发。
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掌权!
同时扫清阻拦他们掌权的一切障碍!
包括太子刘据、丞相刘屈、韩说、马家兄弟、江充,甚至是商丘成、李广利、钩弋夫人,全部在障碍之中。
历史上他们做到了!
而现在,他们会不会也有着类似的念头与想法呢?
而他,这个鹰杨将军以及鹰扬系,会不会是他们这些人眼里的障碍物呢?
而现在暴露在表层的诸王宗室们,会不会是如巫蛊之祸里为王前驱的江充韩说刘屈?
张越不知道。
但他素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正治人物。
因为,他清楚,权力到底有怎样的魔力!
权力,就是俗世之中,潜藏着的不可名状的怪物。
扭曲人心,蛊惑人性,使人扭曲、变态、疯狂。
而且,越接近权力核心,越掌握权力,受其的影响就越大!
只要能掌权,只要可以拥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古今中外的英雄豪杰,枭雄人物,什么事情不敢做,什么事情又做不得呢?
父杀子,子囚父,手足相残,兄弟相杀。
历史上,在巫蛊之祸前后,称兄道弟,互相引为奥援,视为知己,曾发誓一起践行大志的霍光、金日、张安世、上官桀、桑弘羊们后来的结局,便足以说明!
金日早死,就不谈了。
霍光与张安世,先是联手干掉了上官桀、桑弘羊,然后在这两个老兄弟的尸体上踩了一万脚!
最终,霍光死后,张安世又在霍光的坟头上踩了一万脚霍氏的覆灭与族诛,身为辅政大臣,总领内外军国事,握着枪杆子的时任大司马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可没有少出力!
想到这里,张越就唏嘘了起来。
他想起了当年,他被霍光带入他们那个小圈子的时候。
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弟,是去抱大腿的。
而彼时,霍光、张安世、金日、商丘成、暴胜之、桑弘羊、上官桀等七人同心戮力,互相以知己、同道相许。
然而,不过数年,便分道扬镳,各自为政了。
这让张越在唏嘘的同时,对正治的残酷与险恶,有了更深认知。
同时也让他进一步理解了什么叫‘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第一千两百零七节 乱局(1)
既然接到了弹劾,张越自要自辩。
这是游戏规则。
不过,张越自辩的方式和其他人稍有不同。
别人自辩,首先就要认罪不管有罪没罪,先喊一声‘戴罪之臣xx俯首百拜陛下’,这叫端正态度。
但张越不是别人。
所以,他选择了直接入宫,面见天子。
“陛下,臣来领罪!”一见到天子,张越就脱下冠帽,顿首而拜。
“卿有何罪?”天子见了,立刻就笑了起来。
“臣闻有御史弹劾于臣……”张越一副傻白甜的样子:“按照制度,御史弹劾,大臣必须自辩,但臣辩无可辩,故只能请陛下责罚!”
天子见着,脸色顿时有些不好了。
周围左近大臣侍从们,更是一下子就屏息凝神,连气都不敢喘了。
因为,这是要挟!
再明显不过了!
有人甚至瞟到了天子手上的青筋爆裂,显然已是怒急!
但,忽然,天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就笑颜逐开:“卿太过敏感了吧……”
“御史弹劾,本是常态……”
“若每有御史弹劾,朕便要治罪大臣,这天下,这朝堂恐怕早就难以维系喽!”
“这样,爱卿先回去,朕命御史大夫好生调查一下,给卿一个交代如何?”
“臣……”张越于是捡起冠帽,顿首再拜:“谢陛下隆恩!”
于是,稽首再拜:“臣告退……”
便提起剑,大摇大摆的走出这玉堂殿。
满殿大臣、侍从目瞪口呆。
天子更是脸色煞白,握着拳头,良久方才有人听到天子轻声怒骂:“此跋扈将军也!安能托社稷之重哉?”
但旋即,人们就听到了这位陛下的诏命:“御史黄相,诽谤大臣,其罚铜五十斤,以儆效尤!”
………………………………
玉堂殿之事,立刻以光速,传到有关人士耳中。
于是,当天子使者,持诏来到位于长安尚冠里的御史黄相家宅传诏时。
小小的黄府,已是车水马龙。
数不清的公卿勋臣代表,早已经驱车先一步来到。
他们送来了种种礼物。
有代表高洁品德的美玉,有象征刚正不阿的松柏树苗,更有着一副副名家手卷,先贤手书。
而整个御史台,也高度团结起来。
御史大夫暴胜之、御史中丞杨敞,都派来各自心腹,来到黄府门口。
御史台上下,在京御史三十多人,更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来到此地。
他们与来访的公卿子弟、勋臣家臣,一道站在了黄安全家人身后。
他们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天子使者,驱车抵达。
而御史黄相,更是犹如烈士一样,昂着头,挺着胸,满脸正气,一身钢骨。
“御史黄相,诽谤大臣,其罚铜五十斤,以儆效尤!”天子使者拿着帛书,高声宣读完毕,然后对着跪在地上的黄相喝道:“御史黄相,还不速速奉诏?”
黄相昂首挺胸,犟着脖子,大声回答:“回禀天使,臣不敢奉诏!”
“御史风闻奏事,祖宗制度!臣御史黄相,忠于职守,何罪之有?陛下何故罚臣?!”
此言一出,无数御史与来此的公卿子弟们纷纷叫好。
许多人纷纷大叫:“此乱命也,吾等不敢奉诏!请天使回返!”
更有人趁机说道:“鹰杨将军跋扈荒淫,竟欺君胁上,自恃其功,其罪当诛也!”
可惜,这些纷纷扰扰,丝毫不能阻挡来使的决心。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的喝道:“御史黄相,速速奉诏!”
黄相犟着身体,再拜:“臣不敢奉诏就是不敢奉诏!天使若要臣奉诏,那便请令左右卫士杀了臣吧!”
“若能以臣的鲜血,唤醒天下士人,若能用臣的性命,让天下知晓鹰扬之跋扈,臣死而无憾!”
来使闻之大怒,立刻对左右道:“来人,请黄御史奉诏!”
于是,立刻就有随行卫兵持戟而前,先用明晃晃的刀枪,逼退了在黄相身后的众人,接着,数名卫士将黄相强行按在地上,强令其三叩九拜,又强行将那诏书交到其手上。
紧接着,那使者就喝道:“黄御史既已奉诏,还不速速将黄铜五十斤取来,以交国库?”
黄相在地上拼命挣扎,满脸狰狞的大声喊道:“且不谈臣黄相不敢奉诏,即便敢!臣也没有这许多黄铜!”
他猛地挣脱卫士的束缚,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正色的道:“吾年俸不过八百石,为官数载,所得俸禄,堪堪够奉养老母与妻儿,哪来余钱?”
“使者若要,便取黄相之命吧!”
这时,一个围观的人,忽然道:“好义士,真忠臣也!”
此人拍手叫来下人,对其道:“速速去为我取黄铜五十斤,黄金百金来此!”
“黄铜,为黄御史给付罚金,黄金,以飨御史刚直不阿,不畏权贵,忠贞而行的义举!”
由之,欢呼声响彻黄府内外。
不久就有人驱车,载着黄铜五十斤,黄金一百金来此。
黄铜给了天使,而黄金则被搬到黄府门口。
那命人取来黄金之人,屈身对黄相拜道:“长安郑氏,感明公之义,望明公收下这区区薄金,以作奉养妻儿父母之需!”
弃料黄相不为所动,拒绝道:“钱财,于吾如浮云,吾之所志,上佐天子,下庇黎庶而已,郑公之酬,不敢居之,愿公将此百金,以送孤苦百姓……”
那郑氏富商再三请求,但黄相始终不为所动。
于是,郑氏富商忍不住感慨道:“吾居临淄三十载,未尝能见如御史黄公之高风亮节者!天下能有黄御史,天下幸甚!”
由之跋扈将军张蚩尤与刚直御史黄相,迅速成为长安城的热词。
数不清的人,都在议论此事。
长安城的舆论,就像一锅渐渐沸腾的开水,开始咕噜咕噜的冒着水泡。
似乎是发现了问题不对,也可能是察觉到了危险。
那位跋扈将军,英候张蚩尤,在当夜急匆匆的带着家臣、卫队,遁入长安城城外的棘门大营。
似乎想依托北军,来稳固权位。
这让有心人大喜过望。
诸侯王们更是洋洋得意,踌躇满志,仿佛那位英候的败亡已是指日可待!
因为在汉室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失了圣眷的大将能有善终的记录!
淮阴候韩信、条候周亚夫,功高盖世,照样凄惨而死。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发现不对。
“张子重岂是这等不识体统,飞扬跋扈之人?”霍光看着眼前的烛火,轻声说着:“何况,天子对其如何,你我岂能不知?”
旁人不清楚,不知道,霍光还不清楚不知道吗?
那张子重就是当今天子一手提拔,亲自培养的。
君臣之间即使不是‘亲密无间’,起码也算得上‘默契相得’。
而且,那张子重当年在宫中,可是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拍马神功。
其功力之深厚,就连曾经拍马逢迎最厉害的上官桀也要甘拜下风!
一个这样的人,又岂会因为一个御史的弹劾,就在天子面前跋扈起来,还要挟起天子来了?
就算他膨胀了,他脑子总还在吧?
即使他脑子坏掉了,但他身边的人,总该不会全部跟着膨胀了、坏掉了吧?
所以,霍光是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劲的人。
“子孟兄所言,吾亦以为是……”在烛火对面,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贵族点头道:“张子重绝非易与之辈!”
那个张蚩尤要是这么好对付,能轮得到现在那些跳梁小丑吗?
早就被公孙贺父子、江充、马何罗、韩说这些人精给弄死了。
而事实是除了韩说靠着卖女求荣,侥幸得存外,其他所有曾经想搞死张蚩尤的人,全部死了!
他们的尸骨都已经烂掉了,坟头上的草,更是长了起码三尺高!
只是……
锦衣贵族皱起眉头,问道:“子孟兄以为,此事,那张子重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其意图何在?”
霍光摇了摇头,这他那里知道呢?
不过……
霍光看着眼前摇曳的烛光,道:“有一件事情,应当是可以确认的……”
“那张子重在给人挖坑布局……”
“而诸王则恐怕要一脚踩进去喽!”
“这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
“而你我……”霍光笑了起来:“不妨当一下渔翁……”
锦衣贵族深以为然。
这世界上最妙的事情,莫过于躺赢。
但……
锦衣贵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道:“子孟兄……您以为,陛下……”
霍光听着,有些失神,他抿着嘴唇,皱着眉头,思虑了许久许久,但终究是没有答案。
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依然不知道,建章宫中的那位老天子到底是真的动怒了?还是其实只是在与那位英候唱双簧?
可惜啊!
他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的建章宫玉堂殿,犹如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天子密探与细作,潜伏于那座殿堂每一个角落。
可能一个不起眼的小宦官,或许一个老迈龙钟的老宦官、老宫女,就是那位陛下的耳目。
他们彼此交叉监督,共同守卫着那座殿堂中发生的一切秘密。
这使得外界再难以探知玉堂殿的事情。
即使是他霍光,想要知晓天子的近况,也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但他不敢付出代价!
因为他怕!
锦衣贵族看着霍光的神色,立刻了然。
于是他岔开话题,问着霍光:“子孟兄,您以为,接下来诸王们会怎么做?”
霍光立刻笑了起来,他轻声问道:“您见过渭河的渔夫捕鱼吗?”
锦衣贵族摇摇头。
霍光道:“吾曾多次随陛下出巡,游历关中,垂钓渭河之畔,曾见渭河渔翁,以鱼鹰入河捕鱼,其法以绳索而系鱼鹰之颈,待其鸟得鱼,便自其颈取其鱼也,其物尽其用,可谓善!”
“诸王们恐怕也会如此!”
这是不用去想的事情。
为了新丰工商署、居延织室以及那即将开始的月氏之征。
诸侯王、权贵勋臣们,将无所不用其极。
锦衣贵族听着,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相信:“您是说……”
“不大可能吧……他们若那样做,日后谁还肯给他们卖命?”
“此辈小儿,能有什么大格局?”霍光轻蔑的笑起来:“他们要真有什么大格局,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了!”
就不说其他,那些跟着这些诸侯王起哄的家伙,若真有什么能耐,会是这个德行?
早起飞了好不好?!
正是因为他们是废物,是蠹虫,是趴在国家身体的寄生虫,他们才会起这样的念头,出这样的主意!
全是蠢货,全是废物!
他们若是聪明,就该知道,跟着诸侯王起哄搞事,就算成了,天子第一个不会饶恕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
须知道,刘氏天子,对自家宗室诸侯王的防范之心,远胜其他人!
当年淮南王刘安谋反,所有跟刘安扯上关系的人,即使只是一个门客,都被诛杀了!
在霍光看来,那些蠢货,纯粹是脑子抽筋了,竟以为跟着诸侯王们起哄,就能有什么好处?
但事实上,只要稍微了解国朝历史的人,认真想一想就会明白:这个事情,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参与的公卿勋臣,全部要倒霉!
而且,或许他们失败会比成功的下场要更好。
前者可能还能留一个全尸,甚至能侥幸浑水摸鱼,逃脱惩罚。
而后者……
一定会死全家!
也必然会死全家!
旁的不提,一个私通诸侯王,暗与宗室谋国家大臣的罪名,就足够诛他们九族,灭他们全家了!
当然了,霍光不是他们的爹妈,没义务也没有兴趣去提醒这些蠢货。
他甚至非常开心的旁边,观赏着这些人的表演。
特别是今日那位御史的表演。
身在局中的那些人,或许此刻正在庆祝,正在高歌。
但他们哪里知道,这样拙劣的演技,如此低劣的手段,休说是天子了,霍光都早已经看腻了,看烦了。
所以,霍光忍不住叹道:“若是韩说在就好了……”
起码,韩说不会蠢到做这样叫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的伎俩。
他们以为他们赢了?
事实上,他们已经输了!
霍光敢打赌,玉堂殿内的天子绝对不会因此领他们半分情,对他们有半分好感!
那位陛下只会有一个念头:尔等以为朕乃鲁哀公?
而当今天子生平最恨,别人将他当弱智!
反倒是那些靠着聪明才智,骗过了他的人,会得到奖赏。
就像当年的东方朔!
也如当年的平津献候公孙弘!
第一千两百零八节 乱局(2)
“大王,您感觉如何了?”再次给刘把脉之后,张越问道。
“多亏君候……”刘咽下嘴里苦涩的药汁,道:“寡人已经感觉好多了……”
刘的运气很不错!
天子派出去寻药的官吏,很快就在长安附近的龙首山上找到了关键的石蒜。
而石蒜是中药中的肺吸虫病特效药!
在这个没有现代化学药剂的当今,再也找不到比石蒜更好的肺吸虫特效药了。
其所拥有的止咳、消炎、镇痛等效果,更大大缓解了刘的痛楚,改善了其预后身体。
只是,石蒜中真正可以灭杀肺吸虫的成分乃是名叫‘二氢石蒜碱’。
看名字就知道了,这是一种后世化学科技萃取物。
在天然石蒜植物中,其含量不说没有吧,应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但,刘运气好就好在,这个时代的寄生虫和病菌一样,根本没有接受过后世发达化学药剂的毒打。
所以,基本上,所有的驱虫药与抗生素,在如今都具备广谱效用。
也就是说,基本上只要是驱虫药就能灭杀大部分寄生虫。
就和只要是抗生素,就可以消灭大部分病毒一样。
而石蒜刚好可以驱虫。
故而,在服用了以石蒜为主的药汤后,刘体内的寄生虫逐渐被杀死。
同时,石蒜本身的消炎、止咳、镇痛效果也开始发挥作用,让他身体渐渐的转好。
不过,想要康复?
却是极难了!
虽然张越没有对刘的肺部进行过ct扫描,但也知道,被寄生虫困扰两三年的这位昌邑王的肺部,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这意味着,这位昌邑王的寿命将要较常人缩短许多。
不过,刘不知道这些。
所以,他对张越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已。
“再有三日,就是朔望朝……”刘忽然主动问道:“君候可需寡人相助?”
“多谢大王美意!”张越笑了起来:“不过,区区跳梁小丑,还无须劳动大王!”
昌邑王刘要是下场……
张越敢保证,现在跳的最欢的人里面,起码有泰半要缩卵。
这些人跑了,后患无穷!
张越可没有这么多时间,在长安城与这些人打嘴炮。
若是未来,长安城这里隔三差五就有人想不开,想捣乱,非得让他回来,那么,他恐怕大半精力都得在这长安与人扯皮了。
与其将来痛苦,倒不如现在一剑斩灭!
刘听着,叹了口气,道:“君候志向,寡人也略有所闻……”
“只是,寡人听说,刚过易折,盛极而衰……君候不能总是这样……”他轻声道:“您这样子,会没有朋友的……”
“而没有朋友的人……”刘低声自语:“冠军仲景候啊……”
当年,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比眼前这位鹰杨将军还要飞扬,还要威武,还要传奇!
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气势冲天,自信满满。
似乎其马蹄之前,已无人能阻!
仙神也不行!
事实也看上去确实如此!
然而,转瞬之间,一代军神,陨落塞外,死因迄今不明。
唯一的遗腹子更是死的莫名其妙,稀里糊涂。
作为当事人之一,刘是知道一些内幕与秘闻的。
当年,仇恨大司马冠军侯的人,现在同样在仇恨着这位英候鹰杨将军!
甚至,他们恨英候更甚冠军侯!
毕竟,冠军侯只是拦着他们‘立功’,而这位英候可不止拦住了许多人的‘前途’,他还阻断了无数人的财路,更霸占着让无数人垂涎欲滴的金矿。
除此之外,这位英候比起那位冠军侯,更多了一大群鸿儒名士为敌。
刘已经耳闻了,现在不止是古文学派。
就是今文学派的许多人,乃至于公羊学派内部的一些人,都在暗地里谋划着、策划着要对付,要陷害这位英候。
因为他们怕!
怕这位睚眦必报张蚩尤真正的成长起来,成为三朝元老,成为同时拥有国家大将、天子重臣、儒门领袖三重身份于一体的恐怖存在。
届时……
休说古文学派的诸位了,便是今文学派、公羊学派内部的很多人,都要在其光辉下黯淡无光。
沦为路人甲乙丙丁,成为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在刘看来,这位自己的救命恩人,现在面临的局势,已经险恶到极致,凶险到极点!
稍有不慎,恐怕就要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所以,他才忍不住劝说。
劝这位英候要选择性的退让,不要刚强到底。
可以选择性的退让嘛!
在一些无关大局的地方退步,与一部分人妥协。
这样虽然面子难堪了些,但终究可以保全有用之身。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顾念小节?
张越自然明白刘的意思。
事实上,刘不是第一个这样劝他的人了。
在刘之前,金日、董越还有卫皇后都已经劝过他了。
只是……
张越叹了口气,心道:“难道我就想这样?”
“以一人而敌天下?!”
“我又没有疯掉!”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
特别是在这个险恶的正坛上,在这混乱无序的名利场中。
他张子重敢和现在的那些人妥协吗?
信不信,他前脚与这些人达成协议,后脚就将彻底触怒那位建章宫的主人!
因为他是鹰杨将军!
手握河西四郡十数万大军,更兼着凉州刺史,持节都督内外军国事的职衔。
所以,他注定只能做孤臣。
注定将要举世皆敌!
什么时候,要是朝中大臣都和他做朋友了,天下士人都在吹捧他了。
那么,天子的杀心就会不可抑止的生长。
不会有君王,愿意看到手握重兵的大将,与朝臣私相授受,更不用说关起门来,切割分配利益了。
除非他张子重愿意放弃河西的一切,回到长安做一个寓公。
不然,他这个鹰杨将军,便注定要与天下为敌!
没有敌人,他就要创造敌人。
更何况,现在的朝局,如今的长安局势,之所以发展到目前的情况。
没有天子的支持与默许,可能吗?
既然是那位陛下的安排,他这个鹰杨将军岂能违逆?
张越于是叹道:“大王且安心静养,外界诸事,莫要挂怀!”
“至于大王所言……”他嘴角微微翘起,放出嘲讽:“请恕臣直言:鼠辈小儿,国之蠹虫,还没有能和臣做朋友,谈条件的资格!”
刘听着,悠悠一叹,不复再言。
自然,他和张越主动谈这些事情,既是好意,也未尝没有受到一些人请托的缘故。
毕竟,英候鹰杨将军,手握重兵,威压天下。
贸然与这样的人生死相斗,纵然赢了,恐怕也是惨胜!
说不定,还可能阴沟里翻船。
于是,便有某些与昌邑国关系密切的人士,通过种种渠道,求到了刘面前。
请这位昌邑王来做一个中人,来谈一笔交易。
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此一来,既避免无谓的争斗,又能得到利益,简直完美!
可惜……
这位英候,真的人如其名!
蚩尤,果然是蚩尤!
但在刘身侧,几位侍立在旁的近臣,却是一下子面色狰狞起来。
“狂妄!实在是太狂妄了!”
“汝以为,汝真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了?!”
“必定叫汝好看!”
“届时,身死族灭,可万勿悔恨今日!”
在这些人看来,他们完全是一片好心,真的是出于好意。
却被这英候如此羞辱。
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火,瞬间吞没了这些人的心智,于是,他们添油加醋的将张越与刘之间的谈话,说给了他们身后之人听。
“竖子!竖子!竖子!不足与谋!”
砰!
一件精美的青瓷,被人摔在地上,立刻就被摔成了七八块。
但这人犹不解气,抽出佩剑,对着屏风一阵乱砍。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一个年轻人连忙跪下来劝道:“那英候狂妄至斯,乃是自取灭亡,大人何必因此震怒,平白伤了自己身体?”
“你说得对!”那人收起佩剑,席地而坐:“那竖子前日已然怒了天子,圣眷恐怕都因此淡了几分……”
“如今,只消让天子对其意见与怒火更大几分……便足以至其死地了!”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站起身来,对那个跪在其面前的年轻人道:“汝且持我印信,去拜见赵王……”
“邯郸多壮士,赵王麾下,必有能人异士,甚如豫让、荆轲者!”
“大人!”年轻人听着,吓了一大跳:“不可啊!那张蚩尤之勇,天下无双!”
“旁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吗?”
当年雁门、漠南、漠北之事,旁人或许不知,但自家父亲可是当事人之一啊,曾奉天子之诏,往巡于雁门,过武周塞而至泽,然后勒马弓卢水,观鹰扬之旧战场,最后往龙城见虚衍单于而返长安。
自然是亲耳听到了许多人描述过那位英候的勇武与无敌!
一人而破百骑,单骑而冲敌阵。
无可阻挡,无可违逆,无人能敌!
这就是大汉英候鹰杨将军在整个雁门、漠南人心里的地位!
所以,派刺客去刺杀他,纯粹是送死!
甚至,说不定派去的刺客,见到那位英候,就要五体投地,当场跳反了当世游侠们最崇拜的就是他了!
“谁说吾要刺杀英候了?”那人仰起头来,露出自己的面容,若张越在此,马上就能认出来正是五官中郎将韩广德。
在朝中,这位五官中郎将素来不显山不露水,对谁都是笑嘻嘻,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而他能当这个五官中郎将,靠的不是能力,而是关系他的父亲韩延年是当年汉军击南越的英雄韩千秋的遗腹子。
韩千秋原是济南国丞相,当年南越叛乱,韩千秋闻之,主动请缨,并亲率济南两千郡兵,作为汉军先锋攻入南越境内。
可惜却被南越军队包围,但他率部奋勇作战,誓死进军,杀伤、杀死南越将帅无数。
虽然最终因为寡不敌众,英勇牺牲。
但,南越吕嘉叛军也被他打的胆战心惊,在随后的汉军大举进攻时,南越军队纷纷抱头鼠窜。
于是,战争结束后,天子听说了韩千秋的英勇壮举,大为赞赏,由之追封韩千秋为成安候,命其子延年继承他的侯国。
待韩延年长大,天子又将胶东康王之女许配给韩延年为妻。
这位翁主,深得天子喜爱,更与当时如日中天的李夫人交好,在世之时,常常被诏入宫中,与李夫人作伴。
有了这个香火情在,哪怕后来韩延年做法失国,但韩家的富贵也依旧不少。
韩广德更是因此之故,被天子拜为五官中郎将,成为两千石的显贵。
当然,韩广德也绝非仅仅靠着父祖余荫才有的今天。
事实上,这位五官中郎将在朝中的人缘好的不得了。
不管是从前的公孙贺父子秉政的时候,还是现在的澎候刘屈,乃至于霍光、张安世、金日,和他都是朋友。
韩府晚宴上的座上宾,更俱是朝中两千石,列侯外戚。
在交朋友,拉关系和巩固人脉方面,韩广德称得上是朝堂的第一等人物!
但,现在,这位素来与人为善的五官中郎将却是咬牙切齿,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狠声道:“吾儿,为父今日就给汝上一课……”
“这朝中杀人,从不需要刀剑……”
“就如要害人,从不需要针对其本人一样!”
“有些时候,杀其敌人,比杀他家人至交,更有效果!”
韩广德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犹如毒蛇般狠辣:“汝去告诉赵王,请赵王选一二死士,去将那位御史杀了!”
“叫杀人者,在杀人现场留下一行字……”
“诽谤英候,污蔑功臣,人人得而诛之!”
当年,天下知名的大游侠,连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也要帮忙说情,也为之欣赏的豪侠郭解就是这么死的!
在兵法上,这叫做死间!
只要那御史死了,死亡现场又发现了那行字。
那么,杀人者是谁?鹰杨将军是否指使?已经无关紧要了。
天子,朝臣,天下人,都会有一个疑问:鹰杨将军张子重,是不是已经无人能制?
今天,能有人为其刺杀御史。
明天,是不是也有人能帮其刺王杀驾呢?
第一千两百零九节 萧墙之间(1)
黄相死了。
死在了嵩街的黑暗中,当其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是天明。
“诽谤英候,污蔑功臣,人人得而诛之!”
在其尸体旁,凶手用鲜血写下的文字,触目惊心。
于是,全城沸腾!
潮水般的弹章,立刻涌向兰台,瞬间淹没了尚书台。
数不清的文人士大夫们,纷纷站了出来,大声谴责此事!
而公羊学派,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他们已经束手就擒,不再反抗一般。
于是,这进一步助长了舆论的狂潮。
墙倒众人推!
曾经隐于幕后之人,终于不再遮遮掩掩,开始公开登场。
先是赵王刘昌,在一个宴会上表示:“古者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今英候自恃功高,竟指使刺客,刺杀御史,寡人以为,英候恐怕已不再适合掌国家之重器……”
然后,中山王刘昆侈也在与宗正卿刘德会面时有意无意的表示:“寡人以为,国家用人,还是应该谨慎一些的好,有些大臣,虽然才能很好,但是终究年轻了一些,还是该多磨砺磨砺……这也是为他好……”
但,最具威胁的言论,来自广川王刘去。
与他的宗伯兄弟们不一样,刘去为人素来大胆,性格也最为激烈。
所以,他选择了直接上书!
一封洋洋洒洒数千字的《请诛英候书》,被他亲自投递到兰台。
由之,也掀起了倒张运动的**!
没办法!
刘去不是一般的宗室诸侯王!
他虽然只是天子的侄孙,但与天子关系密切。
他的祖父是广川惠王刘越,而刘越是当年粟妃的儿子,其与胶东王刘寄一般,都是与天子一起长大的手足。
从来都是受到天子宽宏与优待的宗室!
年年岁岁,赏赐不绝。
更拥有着其他诸侯王所羡慕不来的种种优待!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刘去生父广川缪王齐的事情(刘齐是西汉骨科爱好者),若放到其他任何诸侯王身上,都必然是赐死废国!
但刘齐却屁事没有,安安稳稳的寿终正寝,等到他死了以后,天子才命人追究,象征性的废黜了广川国,以为惩罚。
然而,没有三个月,天子就又下诏说:广川惠王于朕为兄,朕不忍绝其宗庙,其以惠王孙去为广川王!
看到这里,燕刺王刘定国、江都王刘建已经哭晕在厕所……
自然,广川王一系,素来被人视为天子腹心。
刘去上书,在其他人眼中,自然就被视为乃是天子的意思。
既然如此,自是没有人客气。
攻仵、弹劾英候者,一日之间倍增。
而且,这些人彻底放下了他们温情脉脉的面具,撕下了伪装,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
现在,他们不止只攻击张越一人了。
他身边的人,他的旧部、亲信、亲近者,全部在攻击范围。
首先遭殃的是京兆尹于己衍。
然后就是廷尉随桃候赵始昌,接着就轮到了少府卿公孙遗。
就连已经致仕在家的金日,都遭到了围攻。
这些人现在可不仅仅只限于写奏章弹劾,写文章攻击了。
他们开始出现在了于己衍、赵始昌、公孙遗等人的家宅附近,学着汉家故事,日日夜夜在这些人门口大声念着他们写的文章,控诉着这些人的罪行。
一顶顶大帽子,不要钱的扣上去。
一个个让人胆战心惊的罪名,被编织起来。
错非金日所住的地方是戚里,恐怕也会受到骚扰。
即使如此,金府下人也已经不太敢随意出门了。
但作为旋涡中心的英候鹰杨将军,却似乎被这阵仗吓坏了。
他躲在城外的棘门大营里,闭门不出。
以至于,长安城中甚至出现了‘英候潜逃’的传言。
当然,那是胡说八道。
不过,这却是吓坏了于己衍等人,他们慌忙驱车来到城外的棘门大营,求见张越。
但,当他们见到那位鹰杨将军的时候。
他们发现,这位现在处于舆论旋涡之中,被数不清的人攻仵与弹劾的鹰杨将军,没有半分不安、紧张的神色。
他好整以暇的坐在案几前,不疾不徐的看着面前的书。
见到这一幕,哪怕是胆子最小的于己衍,也忽然放下心来。
“诸公来了……”张越看着于己衍、赵始昌、公孙遗三人,笑了起来,对身旁的田水吩咐:“快给诸公准备坐席……”
“将军……”于己衍坐下来后,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如今长安城中,物议纷纷,对您很不利呀……”
“您就坐在这里?不去……”
“不去面见天子?”张越帮他将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然也!”于己衍小心的道:“难道将军就一点也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张越反问:“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而已,吾一击便足可制胜!”
他在这里,可不是当宅男的。
事实上,这些天来,棘门大营内发生的事情,就像建章宫玉堂殿中出现的事情一样。
外人根本不知道这座军营内发生的一切。
想了想,似乎是为了给于己衍等人打气,张越神秘的道:“诸公且安心便是……”
“长水校尉、射声校尉,已奉吾的命令,抵达长安近郊!”
听到此言,于己衍等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们纷纷拜道:“将军英明!将军英明!”
长水校尉,本就是这位英候的旧部,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而那射声校尉,亦是汉家精锐,天子禁军。
有这两部在,长安城就是闹翻天了,也不过苍蝇的嗡鸣而已。
这位英候已然胜券在握!
“诸公且回去吧!”张越笑着道:“自归其职,谨守本份就是了……”
“诺!”得了这个天大的利好消息,于己衍三人自然是兴高采烈,安心不已的告辞。
而张越则看着这三人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刘屈和李广利曾经提醒过他‘小心萧墙之祸’。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想,到底是谁,或者说是那些人是他的萧墙之祸?
而如今,正是最好的试探机会。
反正钓鱼执法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第一千两百一十节 萧墙之间(2)
夜深深,宫阙重重。
太子刘据穿行于期间,他的心思和这深夜的宫阙一样深邃、幽暗。
“家上……”一个宦官为他推开殿门:“陛下在内殿等候!”
刘据点点头,于是抬步走进去。
一盏盏明亮的宫灯,照亮了眼前的殿堂,而他的父亲,当今天子,正卧于榻上,看上去人有些昏昏沉沉的,没有精神的样子。
“儿臣恭问父皇安!”刘据走上前去,跪下来恭恭敬敬的顿首磕头。
“朕躬安……”天子才榻上坐起来,看向刘据,对左右吩咐着:“来人,给太子赐座!”
于是,便有人抬来坐席,将刘据请过去坐下来。
“太子深夜来见朕,可是有什么要事?”天子问道。
“父皇……”刘据看着那位坐于榻上的老迈男人,他的父亲。
这位帝国的至尊,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双手皮肤上,已经能看到清晰的老人斑。
而且,刘据知道,他的父亲,今年开始掉牙齿了。
回京的这几日,他也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父亲的精神状态与记忆力、视力,都比去年要差很多很多。
想到这里,刘据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他上前拜道:“父皇,儿臣深夜来此,乃是来为英候求情的……”
“求情?”天子糊涂了,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
刘据却没有反应过来,依然照着原先打好的腹稿拜道:“然也,儿臣以为,御史黄相虽然无辜惨死!然,英候终究乃是国家大将,社稷重臣,有功于天下……”
“太子等等……”天子打断刘据的话:“朕什么时候说过要惩治英候了?”
“嗯?!”刘据惊呆了!
都这样了!
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一个堂堂御史,被人刺杀,死于家宅之中,朝野物议纷纷,舆论汹汹,弹劾的奏折都要淹没兰台了。
但天子,作为黄相的君主,作为这天下的至尊,却不打算惩治?
这还有没有道理?有没有王法了?
就听着天子道:“太子啊,治天下不是那么简单的……”
“是非黑白,俗人岂能明辨?”
“况且,即使英候果然杀人,也不过罚铜之罪而已……”
“罚铜之罪?!”刘据彻底风中凌乱了!他站起来看着自己的父亲,抬起头来,不解的道:“父皇,高帝制度,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您一直教导儿臣,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
“呵呵……”天子笑了:“那朕还教过太子,欲建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所以,猛将必拔于行伍,宰相比起于州郡呢!”
“太子怎么就没有听进去呢?”
“至于这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太子就真的听进去了?”
天子忽然暴怒的起身,看着自己的儿子,怒声斥问:“太子,朕闻,去岁你的宠妃周氏之弟在其家乡南阳杀人坐法,是谁去南阳将其带回长安的?!”
刘据愣了,这个事情,他做的极为隐秘,天子是怎么知道的?
但天子却不肯放过刘据,继续斥问:“朕再问你,治河都护府丞、青州刺史孔安国被人检举贪污受贿,太子又是怎么处置的?”
刘据顿时就乱了方寸,他弱弱的反驳:“父皇,这岂能一样?!周氏所杀的,不过几个乱民而已……至于孔卿……孔卿乃是天下鸿儒,又是孔子十世孙……儿臣……儿臣也是为了士林清誉……”
“哈哈……哈哈哈……”天子忽然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仰着头,看着那头顶的屋梁,然后他止住笑声,对刘据道:“太子啊,你可还记得先帝给朕的遗训?”
刘据听着,沉默了起来。
先帝遗训,他作为长孙,自是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然于胸了。
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不患其不富,患其亡厌也。
道理,他当然都懂!
周氏也好,孔安国也罢,他都明白,这些人都做错了。
可是,周氏是他宠妃的弟弟,孔安国是他在东南一带的头号吹捧者,这个有着孔子后裔身份加成的鸿儒,是他现在最不可或缺的辅佐大臣。
若没有了他的吹捧,刘据知道,未来他就算即位,恐怕也会被自己的儿子的光环覆盖。
所以,他只能保,死保的保!
哪怕他们做的事情再混账!
再说了,他们做的事情,其实影响很小。
周氏杀的只是几个买来的奴婢和乡里的庶民,这等小人物就和路边野草一样多,他们的死,无足轻重!
而孔安国贪财,不过小节有亏。
这朝堂上下,哪个不贪财呢?
所以,刘据的底气一下子就足了起来,他看着天子,倔强的道:“那父皇不也和儿臣一样,偏袒身边的人吗?”
“朕何时偏袒了?”天子反问。
“朕不是告诉过太子了吗?”天子说道:“即使人真的是英候所杀,按律也不过罚铜而已!”
“英候之功,足以让他杀上一百个黄相这样的大臣,而不会有牢狱之灾!”
“献治河之策;定新丰之制;造纸、发明耕具、鼓励劝耕,令亩产七石;北伐匈奴,封狼居胥山;西伐疏勒,降服西匈奴,令万国来朝……”天子一桩桩的数着那位鹰杨将军英候的功绩:“这还不论为朕献养生之术,辅佐太孙,为长安防疫大使,驱逐伤寒之疫……”
“这其中,任何一件,单拿出来,都足以令其免死!”
在汉室,除了谋反、乱x、不孝、大不敬以及其他为公序良俗所不容之罪,不可赦免,不可被宽恕外,其他所有罪行,都可以以爵抵罪,以功抵罪,甚至以钱抵罪!
这是封建社会!
哪怕汉家法律是源于秦法,源于法家。
然而,即使法家,也讲阶级,也讲上下尊卑秩序,也是可以拿功勋与爵位来抵罪抵命的!
“而太子包庇的那个周氏之弟,那位治河都护府丞、青州刺史,可对天下有一丝一毫之功?”天子平静的看着刘据,自己的这个儿子、继承人,心中充满了无奈:“何况,那刺客是否英候之人,还未可知呢?!”
“太子与群臣,又何必急着将罪名按在英候身上?”
听到这里,刘据浑身冰凉,连忙跪下来,脱帽谢罪:“儿臣不敢!”
“真的不敢?”天子笑了起来,笑的刘据头皮发麻,以至于,他连什么时候辞别天子,什么时候走出那殿堂,都有些意识模糊。
直到一个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家上……家上……”
“鹰杨将军征调了长水校尉与射声校尉……”
“嗯?!”刘据回过神来,却见自己已经站在了建章宫的回廊中,他看向来人,却是他的亲信,同时也是现在的侍中官王。
“王侍中,你方才说什么?”刘据问道。
王于是又说了一遍。
“长水校尉……射声校尉……”刘据听完,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此事属实吗?”
“千真万确!”王道:“臣已经派人查证过了,长水骑兵在三日前出南陵,射声校尉则是昨日奉命出的昆明池大营……”
“如今,此二校尉,分别屯于长安北门外与西门外,互为犄角!”
长安北就是建章宫,故又被称为期门。
而长安西则是横门,对接和控制着关中西去与北上的驰道,辐射向万年方向,控扼关中最大的武库。
而且……
既然那位英候命射声校尉屯于长安西,控扼驰道,辐射万年、新丰等地。
那么……
作为凉州刺史,陇右郡兵与北地郡兵是否也已经接到了这位英候的调令?
再夸张一点,河西边军,现在在那里?
他们是不是已经接到了调令,已经在拔营了?
若是过去,刘据还不需要担心这些。
因为,河西大军没有足够的粮食与军费来完成大规模的调动。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位英候最擅长的就是搞钱和种田了。
现在的河西边军,已经有足够的粮食与财力,绕开大司农,不需要国库支援,独立完成大规模军事动员。
假如那位英候真的下达了命令,那么迟则两三月,快则一个月,来自河西的精锐,就会出现在关中。
而在那以前,北地骑士与陇右郡兵,恐怕已经在长安城下了。
一念及此,刘据立刻对王道:“走,立刻出宫,召集群臣议事!”
刘据知道,他不能在坐以待毙了。
长水骑兵与射声校尉的兵马被调动后,那位英候手里的兵力就达到了一万以上!
而他的父亲,当今天子又拒绝对其作出惩治,换言之,他的圣眷依然在!
有了天子为后盾,再想通过正常途径扳倒对方,已是不可能!
而若继续下去,刘据清楚,手握重兵的那个男人是不可能被现在外面的那帮文官与文人的嘴巴和笔杆子打倒的。
别看现在,朝野物议纷纷,气势汹汹,实则不过是无根之萍而已,是虚假的浮躁。
恐怕,那位鹰杨将军入城之日,就是所有的一切,全部翻盘之时!
须知,太学的公羊学派的大儒,以及今文学派的几位亲近对方的鸿儒,至今都还在沉默呢!
整个太学,两千多学子,也保持着沉默。
而当他们发声,声量会在瞬间压过其他所有人。
所以,现在刘据知道,他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立刻停止所有动作,打消所有念头。
让诸王与那些现在跳在台面上的人去和那位鹰杨将军斗。
让这些人作为替死鬼,去替他消弭所有罪证与线索。
如此一来,他这个太子自是可以高枕无忧。
可是……
如此一来,刘据知道,他的将来,都将生活在那位鹰杨将军的阴影下!
有着老父亲密诏的这位英候,随时都可能率部从河西归来,将他按在未央宫里。
于是,他做任何决策,做任何事情前,都只能和必须与那位英候商量!
而这是绝不能接受的!
他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纵观史书,还有哪个比他为储的时间更长呢?
这三十多年来,他想做的事情,总是不能痛快的去做,想要施展的抱负,总被人泼冷水!
他已经受够了这种被人钳制,为人束缚的憋屈日子!
所以,现在,他只有一条路了!
“孤决不能再和过去一样!”
“这天下,只能是孤的天下!”刘据握着拳头,在心里怒吼着。
他受够了!
不想再忍了!
“父皇,您不是总说儿臣犹豫寡断吗?”
“儿臣便刚强一次给您看!”
南下雒阳两年后,已然尝到权力的滋味,尝到了一言而决,尝到了乾坤独断的太子,终于不是那位在长安的温柔乡里,宽宏仁厚的太子了。
现在,他已做好了捍卫自己的一切权力的准备。
但他根本不知道,就在此刻,他的老父亲,正站在玉堂殿的平台上,眺望着他的方向。
“太子啊太子……”
“这是朕给你的考验……”
“能不能过,就看你的造化了……”这位陛下喃喃自语着。
他老了,他很清楚自己老了。
前些时日,与那位神君指引者的谈话,也让他明白了,这世间或许真的没有所谓长生不死之药。
而其所言的先王之路,那所谓死后为天帝。
但那终究是死后的事情,九幽之下与九天之上的事情,谁知道呢?
所以,他必须为身后事做准备。
而太子便成为了这其中最为重要,最为关键的一环。
他需要未来的天子成为他事业的继承人!
他需要未来的汉室,依然能继续他规划的道路前行,而不是人亡政息。
所以,他特意谋划了这个局。
先是利用月氏王一事持续发酵,借口召回了太孙刘进与那位鹰杨将军。
然后又召回了太子刘据。
紧接着,又故意透露口风,将诸王召回。
于是,就在这长安城中设下了一个考场。
既考核太子、太孙,也考核群臣,更考核诸王。
这次考试,赢家赢得天下,赢得未来。
输者……
满盘皆输!
顺便,借着这个机会,他还可以清理一下天下与朝堂上的蠹虫,为继任者执政,扫清障碍。
就像他父亲当年为他做的一般。
第一千两百一十一节 萧墙之间(3)
刘据气呼呼的回到太子、宫,此时已是子时。
许多太子大臣和亲太子的贵族,早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刘据一回宫,他们立刻就迎上来,问道:“家上,陛下怎么说?”
“父皇……”刘据一挥袖子,冷冷的道:“父皇与孤言:即使御史果为英候所杀,也不过罚铜而已!何况如今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啊!”作为刘据当前的心腹,青州刺史孔安国立刻就惊呼出声:“怎会如此?不是说,那张子重触怒天子,已经失了圣眷吗?!”
这些天来,长安城之所以这样热闹,还不就是那日御史弹劾,那张子重入觐天子后,传出了天子怒对左右言:此跋扈将军也,安能托社稷之重?之语吗……
怎么,一下子就又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立刻就打乱了许多人的心绪,搅的他们坐立不安。
要知道,今夜刘据入宫面圣,就是他们怂恿的。
叫刘据打着为那张子重求情的名义,落井下石!
想想看,若天子已经对那英候动了杀心,起了反感,在这个时候,太子却星夜入宫,于御前磕头哀求。
天子会怎么想?
必然是会思虑那英候势大,子孙难制,于是就会起为子孙除障的心思。
这一计,当年孟氏曾用在条候周亚夫身上,效果果然显著,功高一世的条候,最终绝食死于狱中。
于是,条候一死,先帝之怒更甚。
条候侯国旋即废黜!
条候家族迄今都不能起复,只能在长安做寓公。
但现在……
天子非但没有起杀心,看上去似乎对那位英候的眷顾依旧不改!
这就麻烦了!
这意味着,现在长安城中的种种,恐怕都只是一场蚩尤戏罢了。
曲终人散之际就是图穷匕见之刻。
而已经卷入其中的,恐怕一个都跑不掉!
现在,他们踩那位英候有多恨,届时鹰扬系的反扑恐怕就会有多么可怕!
“家上,陛下所言,并无不妥……”这时,一个男人挤出人群,对刘据拜道:“臣早已与家上说过,区区御史之死,对于那位英候而言,不过波澜罢了!”
“休说那御史之死,与英候并无干系,就是有,便是那御史为英候当众所杀,天子与天下人也不会为难、责罚英候半分!”
“最多不过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给御史们一个交代……”
若在今夜之前,此人的话,刘据必定嗤之以鼻。
但如今,他却叹了口气,对此人拱手道:“孤悔不听先生之言,致有今日羞!”
“父皇,也是如此与孤言的,父皇说,休说一个御史了,便是一百个,按律英候也不会牢狱之灾!”
“这是自然!”来人拜道:“家上,先父曾有教训:三尺法安在?前主所是着为律,后主所是是为令,法本就是天子所立,运用之妙在于一心而已……”
“故当年隆虑君虽有免死令,依然难免一死,而冠军仲景候当众射杀校尉李敢,却只是申斥而已……”
“这便是儒家所谓的‘春秋决狱,自由心证’,法家谓之‘政法出于一人’,而陛下合儒法而用之,是谓霸王道!”
刘据听着,脸色微微一黯,拱手道:“先生说的极是,孤受教了!”
而周围群臣,见着那人的眼神,也是有了变化。
不过不是仰慕,不是亲近,而是恨、怨、妒……甚至还有人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了浓郁的敌意。
没办法,此人与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
因为他不是儒生!
至少不是纯粹的儒生!
其出生更是让这些出生于名门清流之家的人鄙夷与唾弃!
其姓杜名千秋,他有一个兄弟,现为廷尉左监,而乃父更是天下大名鼎鼎,让无数人为之不齿的酷吏杜周!
在讲究出生,以清白、清誉论高低的太子群臣眼里。
这杜千秋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异类、异己,若有可能他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于是,平日里对其百般排挤,千方百计的打压。
现在,他居然在太子面前,有了表现的机会?
这更是该死!
错非如今,还不是内斗的时候,许多人恐怕已经准备好了对付其的手段。
杜千秋自是知道自己在这太子群臣心里面的地位,但他不在乎。
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在太子面前站稳脚跟,那么,太子终究是会需要他的才干与能力的。
到那个时候,他便将成为了太子潜邸群臣之中,最有希望被付托重任的人。
故而,他等的起。
“此番入宫,孤还听说了另外一个事情……”刘据没有继续在那个话题上,他看着自己的群臣,道:“侍中王公,与孤言:鹰杨将军已命长水校尉进驻长安北门,射声校尉入驻长安西门,现皆以屯期门、横门外……”
此言一出,群臣立刻哗然。
尤其是那些懂得长安地理,知晓京畿关键的大臣。
“期门临建章宫,北望渭河,南控宫禁,绝关东之道而扼灞水……而横门北握万年,西控扶风,临渭河而拥未央……两者相加,长安便如一个牢笼,为人东西截断,左右禁锢,一旦发作,将逃无可逃,遁无可遁!”太子舍人周严道:“家上,若果真如此,恐怕英候已是磨刀霍霍了!”
群臣也都是纷纷议论起来。
这长安城,不是没有正争而起过刀兵!
诸侯大臣共诛诸吕,就杀戮月余,流血满城,死者尸骸堆磊如山。
而当今天子在位期间,也发生过大军入城的事情。
窦太后之废建元新政,便是如此。
忽然一夜,南军奉太皇太后懿旨入城。
三万南军,恭奉懿旨,瞬息之间,就缴了守卫宫城与武库的北军的械。
然后大军直入宫城与有司官署,将一个个大人物,一位位两千石,像狗一样拖出来。
御史大夫赵绾,身为三公,郎中令王臧,作为九卿,却在没有经过任何审讯的情况下被直接赐死。
一天之内,长安城就被血洗了一次。
儒生死者,成千上万。
现在,时隔将近四十年,又有人将刀子架在了长安城外。
“陛下知道吗?”孔安国惊慌的问道。
“陛下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杜千秋摇头道:“难道家上还能入宫去问天子?”
孔安国闻言,正要反驳,可他的嘴巴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因为,孔安国想到了一个事情此事,天子知道与不知道,都不能去问!
为什么?
若天子知道,太子贸然去问,十之**等于投案自首。
恐怕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道理很简单天子既命鹰杨将军调遣大军,那么,这就意味着建章宫的主宰已经下定决心了!
什么决心呢?
废储!
不然,何必调那根本不与朝臣接触,作为天子禁军与大汉战略预备队的长水校尉与射声校尉进抵长安近郊呢?
而若天子不知道,那问题就更大了!
这意味着,那位鹰杨将军已然是做好了最坏打算。
贸然去问,就是打草惊蛇。
恐怕,一旦为其所知,他立刻就会发动!
到时候,棘门大营的北军接管长安城防,而射声与长水两校尉入城。
所有人都将成为瓮中之鳖!
届时,那位鹰杨将军是清君侧也好,拥立太孙也罢,恐怕都已无人阻!
绞索已经勒在了脖子上,断头台就在眼前。
群臣立刻陷入混乱之中。
天可见怜,他们只是跟着太子进京来抢班夺权的。
可没有做好去与那帮披甲执锐,根本不讲道理的武夫兵戎相见的!
一时间,他们竟失去了方向!
“慌什么!”刘据看着,也是一阵火大:“那张子重,还没有那个胆子!”
只要不逼到绝境,即使他是英候鹰杨将军,恐怕也没有胆子悍然率兵入城!
即使他想,太孙刘进也必然不会同意的。
没有刘进的同意,他贸然率部入城,也是取死之道!
况且,即使他真的率部入城,也未必见得能赢!
因为,他手里现在只有棘门大营的五千北军加上那长水、射声两校尉的兵马,总兵力一万出头罢了。
而在长安,还有着直属天子的羽林、期门两支精锐禁军。
此外,还有执金吾直属的中垒校尉,左右式道候,屯于武库,更有那五官中郎将所部,皇后、太子、九卿有司卫兵加起来,也有数千人马。
更可固守宫城,等候援军。
只要能坚守三日,那么关中三辅勤王兵马以及越骑、屯骑、步兵、胡骑四校尉也会迅速响应,驰援而来。
五日内,长安城外就会聚集超过五万的勤王兵马。
所以,刘据知道即使出现了最坏的情况,那张子重不到万得已,是不敢真的率部入城的。
他也不信那张子重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讳,行此祸国之策。
最多最多,他做这样的举动,只是在警告,在震慑,在恐吓罢了。
刘据怕的是,那英候是奉了他父亲的命令,调集的军队。
那样的话……
“周舍人!”刘据扭头看向周严,吩咐道:“舍人,持孤符节,星夜出城往华阴拜见京辅都尉如候李公,将孤之书信,交于李公,李公自会明断!”
刘据从自己怀中掏出他的贴身玉符以及一封已经写好的书信,交给周严。
京辅都尉如候李善是刘据现在唯一一个可以掌控,并且可以指挥的军方大将。
李善虽非汉家大将,但作为京辅都尉,他控制着整个京兆尹防区的所有郡兵、乡兵,必要时刻还可以发动贵族、豪强的私兵、家丁。
这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甚至是一支足以左右长安的力量!
当然,京辅都尉终究是郡兵,而且没有虎符,即使李善也很难在短时间内集合大军。
但,拿李善来吓人,却是适合不过。
不过,单纯只是这样,是不保险的。
且京辅都尉的郡兵,远水救不了近火。
所以,刘据知道,自己得拿一张王牌到手里,作为保障。
于是,他又对孔安国道:“孔公,烦请孔公为孤安排,明日一早,便打扫太子、宫阙内外,孤已许久未与家人团聚了……正好借此机会,与家人相聚……”
“杜公,公去请燕王、朝鲜王、昌邑王来……”
“许公,公去请太孙及太孙诸妃、太孙子来……”
“黄公,公去长乐宫,面见孤母后,告知孤欲家宴之事,请母后屈尊来一趟太子、宫……”
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安排。
以家宴之名,邀请皇后、太孙及诸兄弟来太子、宫,夜宴之后借故留下太孙。
如此,他这个太子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更有了一张防止那位鹰杨将军狗急跳墙的王牌!
他要敢真的行大逆不道之事,到时候太孙进站上墙头,他的大军恐怕立时就要失了斗志。
至于之后,刘据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儿子,又如何去面对自己的老父亲?
他已管不了这么多。
在雒阳两年治河的种种事情,已经让刘据明白了一个真理成王败寇!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而真相或者说所谓天下人眼里的真相,是由掌握权力的人所描述的。
譬如,他曾在会稽、豫章之间围湖八百里。
在工程进行的时候,他曾多次亲自带人,走访百姓,查问工程进度。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让他惊讶无比,甚至恐惧万分的事情会稽、豫章及吴越之间的百姓士民,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祭祀和供奉着一个神明,其神曰:吴大王!
百姓们传说着那位吴大王的好,念着他的德,甚至有士大夫以‘吴王遗民’自居。
而那位吴大王,在长安却是天字第一大号奸佞,大叛徒,他就是吴楚七国之乱的的首恶吴王刘濞!
在长安的宣传中,这位吴王,背信弃义,不忠不孝,十恶不赦。
而在豫章、会稽的百姓眼里,哪怕过去了将近七八十年,他们依然怀念和眷念着他们的君王、旧主。
然而……
谁关心,谁在乎呢?
刘濞已经断子绝孙!
他的社稷已经被推倒,他的国家已经覆灭,他的所作所为,都被抹杀。
现在还有百姓怀念,还有人纪念。
但百年、千年后呢?
必是成为奸臣、乱党,一定是沦为万夫所指!
于是,在当时,刘据就已经有所觉悟与明悟。
等到他被天子召回长安,一顿痛骂,又杀死他的太傅后,刘据在恐惧下,终于醒悟他绝不想成为吴王刘濞!
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命由我不由他人!
第一千两百一十二节 暗流(1)
“主公……”
“太孙命人送来书信……”田水将一封书信,送到张越面前,然后退到一旁。
张越拿起书信,抖了一下,就打开来。
“太子家宴……”张越眉头紧皱起来:“这是鸿门宴吧!”
“主公……要不要臣去阻止?”田水在旁轻声问道。
“不可!”张越抬手道:“太孙殿下不会听的,即使听,也没有借口推脱!”
当爹叫儿子去赴宴,谈谈心,说说话,天经地义!
儿子岂敢不去?
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终究,现在还没有撕破脸。
想了想,张越对田水吩咐道:“汝且持我符节,往长信宫拜谒皇后……皇后会知道怎么办的!”
“诺!”田水恭身而去。
张越则看着田水消失的身影,犹自摇了摇头:“善泳者溺于水擅骑者堕………陛下……您玩弄人心数十年,就不怕被反噬吗?”
现在长安城的情况,张越自知是与那位陛下脱不开干系的。
迄今以来,他的种种行为,也都是受到了那位陛下的指示。
看上去,当朝天子的策划与部署,似乎万无一失。
城外有大军驻屯,城内更有羽林、期门两校尉拱卫。
更得赵充国的缇骑保驾护航,又有金日奉诏联络内外。
于是,舞台被搭建起来。
各方粉墨登场,按照着那位陛下的心意唱起了现在的这台大戏。
可是,真的就没有问题吗?
张越对此有着深深的疑虑。
所以,他不得不暗中做出了部署,以防万一,这戏要是演砸了,总得帮着擦屁股,善后。
正想着这些,田水却去而复返。
“主公……”田水神色古怪的走到张越身侧,将一块玉佩送到张越面前。
张越一看,瞳孔立时一缩:“霍光!”
这块玉佩,他自是认得。
当年,金日以金少夫妻他,霍光就曾送上一块这样的玉佩作为贺礼。
“谁给你的?”张越立刻问道。
“回禀主公,臣方奉命出外,便在营门遇到了一个男子,其以此玉相献,言主公见玉则自知……”田水答道:“主公,可是有问题?”
张越摇摇头,道:“将他带进来!”
“诺!”
于是,一刻钟后,一个穿着青袍,戴着斗笠,看上去是寻常士人的男子,被带到了张越面前。
“下官杨敞,拜见君候!”来人揭下斗笠,对着张越就是一拜。
“杨令君?”张越看着来人,微微失神:“您为何如此打扮?”
来人正是霍光的绝对心腹,未来昭帝朝的大司农、丞相、安平侯杨敞,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婿,高帝功臣赤泉候杨喜之后,同时也是关中有名的大儒。
想当年,张越鼓噪废奴,这位还助攻了一把。
然后,他的几个子侄,如今就在新丰体系为官。
特别是其侄子杨望之,现在已经官居临潼县丞,和解延年、龚遂等人一起给贡禹当副手,贡禹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有意在未来让其接任自己的临潼县令一职。
但,在封建时代,像杨氏这样的大家族,是不能将父子叔侄看做一体的。
打个比方,当初,韩说不就恨不得张越去死?
但他的两个儿子,却天天给张越通风报信……
在事实上,这些传承百年的大家族的生存经验无比老道。
他们永远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多方押注,多方效忠,才是他们能笑到今天的缘故。
所以,张越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手下有某某列侯,某某大臣的子弟,就以为那位列侯或者大臣会站在他这边!
特别是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下!
杨敞和他的儿子、侄子,是需要分开看待的!
“君候如今身处是非之中,下官为御史中丞,实在不敢光明正大来拜……”杨敞笑着道“可遣家臣子弟来,下官又担忧轻慢君候,不得已,只好行此下策了!”
“令君请坐……”张越笑了笑,不再纠结,让田水将杨敞请着坐下来,然后问道:“敢问令君此来,有何赐教?”
“仆此来,乃是想问君候一个问题……”
“请说!”
“君候欲拓土万里,建不世之功,还是留居长安,辅佐天子,治世安民?”杨敞长身而拜。
张越一听,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的问题,表面上是问:君候您是想走武将路线,还是入朝辅政?
实则潜藏的问题是:君候,您想与吾等为朋友,还是做敌人?
当朋友的话,自是出居居延,掌征伐大权,这长安诸事,就自会有‘朋友们’帮忙处置,帮忙照顾。
而若是入朝辅政?
嘿嘿……
那当然是是敌非友,杨敞与背后的大哥们,是绝不会再给他留什么情面的。
只是……
凭什么?
杨敞也好,他身后的大哥们也罢,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本在他这个英候面前,要他做这样的选择?
地位与权力,到了张越这个地步的人,是轻易不会再受这种讹诈的。
因为他对这样的人来说,我给你的,你才能要,我不给的,你休想染指。
即使那个东西,我根本没有意愿想要,弃之如敝履!
但是……
我不要是我的事情!
你们凭什么来要挟我放弃?
凭你们的权位、关系、人脉和胆量吗?
那又值几个校尉部?
对手握十数万大军的张越而言,够资格与他一起下棋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能让他甘愿让子的棋手,恐怕只有一个半。
那一个是天子,半个是太孙刘进。
其他人?
说句不客气的话,只是他棋盘上的棋子而已。
他可以选择将这些棋子,摆上棋盘,也可以选择其他棋子。
选择谁,不选择谁,是他的权力。
还轮不到棋子们自我决定!
况且……
张越嘴角微微一翘,杨敞身后的大哥们与他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他们只是一些旧时代的进步贵族和官员组成的集团而已。
历史上,他们辅政数十年,可有改变过任何事情?
他们的道路,他们的选择,他们的抱负,已经被历史证明是死路一条,不可能成功的。
而且……
那几位大哥,可是最善过河拆桥的。
历史上,他们就把上官桀、桑弘羊给丢下桥,摔进那滚滚波涛里。
和他们为盟,将来要是有了利益冲突,张越知道,那位老大哥绝对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而手下留情!
而他与老大哥们是肯定会有冲突的!
所以啊……
只有死的老大哥,才是好的老大哥……
未来其忌日,张越会给老大哥奏上一曲白桦林,纪念当年的情分,或许还会留下几滴鳄鱼的眼泪。
但现在嘛……
物尽其用,人尽其职,才是他的选择。
于是,张越笑着道:“令君自知吾的志向……”
他看着杨敞道:“拓土万里,披甲执锐,讨伐不臣,诛绝叛逆,方是我志!”
这倒确实是他的心里话,也是他的理想。
但问题在于,今天的张越已经不需要和其他人合作。
更不需要找什么代理人了。
新丰体系运作数年,一次次的公考,筛选出了数千官吏。
又有太学,为他培养源源不断的人才。
他已经可以独立行走,不需要依赖外人帮助。
只是……
这政客骗人、忽悠人,那算骗人、忽悠人吗?
不算的!
孔夫子都会原谅他的。
这叫权变,便是原原本本写到史书上,后人也只会称颂而不会攻仵当然,前提是他赢了。
但杨敞却是欢喜坏了,立刻就拜道:“君候之意,下官知矣!”
然后,他就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张越跟前,小声的道:“君候可知,就在昨夜,太子命其舍人周严,星夜出城,往华阴而去……”
“哦……”张越配合着做出惊讶的样子:“果有此事?”
“千真万确!”杨敞好心提醒:“君候还请早做准备!”
“多谢令君提醒!”张越拜谢道:“不过,此事干系重大,还请容我三思……”
太子派人去华阴联络李善是张越都不需要用屁股去猜就能知道的事情。
在这个关中,甚至在这个天下,能接受太子命令和指挥的领兵大将,除了京辅都尉李善外,恐怕就只有关东的郡兵们了。
可关东郡兵且不谈远在千里之外,就算他们来了,又能顶个什么用?
一帮在关东安逸惯了的家伙,哪里能与披坚执锐的禁军、边军相比?
一个冲锋,就可以撂倒这些没有见过血的老爷兵!
而且……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的杨敞,心里面冷笑连连。
杨敞来这里,告诉他这个事情,真的是出于好意吗?
恐怕,拱火的成分居多吧!
要是换一个脑子不清醒,心理素质差的,听说了这个事情后,立刻就要敏感起来。
然后,说不定就会被杨敞牵着鼻子走,成为为王前驱的卒子。
就像历史上巫蛊之祸里的马家兄弟,还有那韩说、任安一般,沦落得一个为他人做嫁衣的下场!
这种事情,又岂是张越会做的?
杨敞见着张越不为所动,却是一楞,但旋即他就恢复正常。
此番来见这位英候,他所肩负着的可不仅仅是将一些‘情报’告诉这位英候,更不仅仅是来征求这位英候志向,或者仅仅来寻求一个盟约这么简单!
若是如此,他又何必亲自来?
遣一个家臣足矣!
第一千两百一十三节 暗流(2)
“君候……”杨敞长身再拜:“未知君候,对明日朔望朝之事,有何意见?”
这才是他来此的真正目的探听口风。
也不需要张越讲真话有些时候,其实谎言能透露更多消息。
因为谎言需要说服别人,才能达到欺骗的效果。
既然如此,那么就一定会暴露许多消息,甚至露出狐狸尾巴。
张越微微一笑,拿起案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道:“国家大事,自是以圣意为尊……”
“吾不过陛下鹰犬罢了……陛下的意思,就是在下的意思……”
“君候果然忠臣!”杨敞是个聪明人,一听就听出了张越话语里的意思明天的朔望朝,对这位英候而言,其实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或者换一个说法,明日的朝会,其实只是走过过场而已。
或许,天子已经有所决断了。
而这,是无比珍贵而重要的情报。
杨敞于是再拜:“既如此,下官便不再叨扰!”
“令君慢走!”张越端起茶来,对田水道:“替我送送令君!”
“诺!”
于是,田水便走上前去,看着杨敞重新戴上斗笠,然后护送着这位御史中丞,走出营帐。
张越看着这一切,喝着手里的茶,心绪已然放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那位‘老大哥’,果有几分伏地魔的英姿啊!”
杨敞之来,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也在同时证明他猜测已久的一个猜想历史上的巫蛊之祸,霍光、张安世、金日、桑弘羊、上官桀还有暴胜之,果然是坐壁上观,甚至暗地里在推波助澜。
而现在,‘老大哥’又想拿他来当枪。
若在后世,‘老大哥’去玩吃鸡,必定是把把伏地魔,次次蹲桥头。
真的是阴啊!
关键,他还是玩阳谋的!
试想,要是换一个人在张越的位置上,只要脑子稍微不灵光一点,恐怕在听到太子据调京辅都尉的时候就要失了分寸,然后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可惜,张越足够理智。
而且,张越还掌握着一个庞大无比的情报网络!
这个网络,依托于新丰工坊的数万工匠与数千商贾,遍及关中,甚至辐射关东郡国。
可以将关中地区乃至于关东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总起来。
由之,使得张越得到的信息与获取的信息,远远超过了当代的任何贵族。
就像现在,他人虽然在这棘门大营,半步未出。
当情报却从新丰,源源不断的来。
工匠们的口胡,商贾与其伙计们的闲聊,商品贸易物流的流动情况。
每一样都在告诉他现在关中的情况与关中郡县涌动的暗流。
就连长安城发生的事情,他也能事无巨细,清清楚楚。
于是,老大哥的企图,就像抛媚眼给瞎子看,在张越这里连半点水花都没有掀起来!
因为,所有情报都在告诉张越:他已胜券在握!
虽然现在关中乡村,虽然谣言四起。
但那些谣言的杀伤力,其实很弱很弱。
而且,谣言的散播者们,忘记了一个无比关键的因素他们正在造谣的,不仅仅是一个英候鹰杨将军罢了。
他们的谣言,涉及的也不仅仅是远离普罗大众生活的权贵。
而是与百姓生活密切相关,与他们的福祉息息相关的东西。
麦种、粟种、曲辕犁、工坊……
哪一个不是百姓的命根子?
哪一个不是农民的饭碗?
更何况,利益相关方,实在是太多太多!
麦种、粟种,关乎温饱,而工坊、曲辕犁等农具,又牵扯无数工匠、大小商贾,更涉及了许多游侠的切身利益现在关中的游侠们,已经分成了两股,一股是旧式老游侠,靠着在长安城里给贵族官员当黑手套,而另一股则是新式游侠,他们靠着给工坊当监工,给商贾当保镖,过的很不错。
但现在谣言却针对了这所有相关的利益方。
触及了无数人的根本利益!
于是,张越都不需要动手,民间乡亭的相关人等,已经自发的开始辟谣了。
他们或许难以说服那些被谣言吓得魂不附体的愚妇愚夫。
但,乡亭的基本盘,那些青壮们,却是可以被说服的。
而这些谣言的散播,又在无形中,给张越建立了另外一个优势!
这个优势,是看不到,却实实在在存在的。
那就是人心!
须知,尬黑等于洗白。
谣言也是一样!
特别是当谣言明显冲着是要砸别人饭碗的时候。
于是,张越仅仅只是派了人去地方上暗示暗示,就将这关中地方乡亭,特别是京畿范围百里的乡亭,变成了一座翻滚沸腾的火山!
现在,百姓们已经被张越绑架到了他的战车上!
有关‘英候若败,奸臣贼子,就要尽毁曲辕犁、铲麦苗、粟禾,绝工坊之事’的传说,在地方乡亭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偏偏,乡亭是一个传统权贵与大臣们视线的死角。
就像孟氏最初选乡亭造谣一样,在地方乡亭上,限于人民的活动范围,一般三十里外的人就很难知晓当地发生的种种。
孟氏当初就是要利用这个视觉盲区,来发动一场忽然袭击,然后再声东击西,企图将张越拉到他们熟悉的领域,然后再击败张越。
不过,张越没有上当。
而现在,张越反将一军。
于是,掌握了主动。
有了这民心民意的支持,在事实上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京辅都尉李善也罢,老大哥们也好。
这些人再如何蹦,也终究难逃张越手心。
于是,已然稳操胜券的张越,自然不可能因为区区一个京辅都尉的可能威胁而动摇。
但……
张越放下手里的茶杯,凝视着远方。
他自是够理智,也因为掌握着主动权,所以能以一种看戏的态度,看着这场闹剧。
然而……
其他人呢?
准确的说是,太子刘据以及现在在前台跳的欢快的那些人呢?
兔子急了都咬人呢!
于是,他站起身来,数日来第一次走出这营帐,来到棘门大营的军营校场。
“宋都尉!”张越召来正在巡视军营的棘门都尉宋襄,对后者下令:“准备收网罢……先从京畿诸乡开始!”
他从怀里掏出天子给的虎符:“以吾之令,北军甲、乙、丙、丁四校尉,分从长安东西南北,各安其职,设立关卡,缉捕造谣生事,妄图扰乱社稷大政之贼!”
“务必不可放过一个!”
“此外,再以吾之令,令函谷关守尉,自今日起,关闭关塞,为朔望朝期间,关中治安做好切实的准备工作!”
这就是打着天子的旗号,来行瓮中捉鳖之事了。
第一个落网的,就是孟氏!
他要将这个造谣百年,祸害无穷的家族,连根拔起,彻底诛绝!
同时,也是拿孟氏,杀鸡给猴看。
这是警告,也是震慑,更是一盘冷水。
目的是要让太子据方面清醒清醒,不要被人拿去当枪使了。
张越相信,刘据会懂他的意思的只要他展示肌肉,那么刘据只要不蠢,就该明白这一次他没有赢的可能了!
于是,随着张越一声令下,封闭数日的棘门大营,营门忽然敞开。
屯于此地的五千北军精锐,旋即轰隆隆的踏出兵营。
在当天下午,北军便完成了封锁长安京畿范围三百里的工作。
所有的道路、桥梁,都被全副武装的北军卫士设下关卡。
所有进出人等,皆需要通过这天罗地网一般的关卡。
而在同时,北军士兵们,以队为单位,进入长安京畿乡亭。
然后,按图索骥,开始抓人。
一个个在过去数日,在这些乡亭,散播着‘曲辕犁有邪异’‘新丰麦粟食之有病’的谣言的游侠、地痞无赖们,被定点抓捕。
然后,当场公审。
这些家伙,哪里有胆子在军队面前死撑?
当即就全数招供,将自己受雇长安某某,交了保证金后来这些乡亭散播谣言的事实全部供述了出来。
张越闻之,目瞪口呆。
“还能这样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这孟家的骚操作,让他想起了后世网络上的刷单诈骗。
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
不!
空手套白狼,怕是都没有这么骚!
只是看着这些供词,张越就差不多猜得到孟氏的操作。
先吃了权贵们给的雇金,然后又吃这些地痞游侠的保证金。
吃完原告吃被告!
关键,孟氏还在这中间,搞了一批马甲。
那些所谓出面雇佣的长安游侠、名士,就是孟氏的防火墙。
恐怕,此刻这些人已经逃之夭夭,远遁千里了。
换而言之,线索和证据,在这里彻底断了。
若是旁人,恐怕只能束手无策,徒之奈何。
可惜,张越不是旁人!
他是大汉英候、鹰杨将军兼卫尉、凉州刺史、居延都尉,奉诏持节都督内外军国事。
无论是权力还是地位,都远远高于当年的御史大夫张汤。
而张汤当年可以靠一个‘腹诽’就诛杀掉了大司农颜异。
今天,张子重作为晚辈,当然可以有样学样了。
“走!”张越穿上甲胄,召集自己的鹰扬亲卫骑兵:“随我入城抓人!”
……………………………………
北军的行动,自然是立刻就引起了整个长安城的惶恐。
特别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
五千北军,散于四方,设卡设障,抓捕着一个个造谣的人。
而在长安城里,那些心中有鬼的人看来,这毫无疑问的就是‘杀鸡骇猴’就是敲山震虎!
更是**裸的炫耀肌肉,展示拳头。
乃是明明白白的告诉长安权贵们:鹰杨将军从不惮于使用武力!
只要鹰杨将军认为有必要!
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且没有半分迟疑的使用武力。
就像今天这样,仅仅是为了抓捕一些毫无反抗能力,只需要动用衙役,甚至仅仅只需要派几个家臣去地方上发动民兵就可以当场镇压的地痞无赖。
这位鹰杨将军却毫不犹豫的调动了北军,大动干戈。
设岗哨于京畿,布罗网于内外。
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
只是对付些地痞无赖,他便已是如此。
那么,若是为了‘勤王’或者‘清君侧’呢?
他是不是要发动那屯于长安两端的长水骑兵与射声骑兵呢?甚至于,命令河西边军入关,拨乱反正,勤王保刘?
于是,诸王们终于想了起来。
他们要对付的男人,乃是在雁门、漠南、漠北,杀的尸骸遍野,血流成河,用数以万计的匈奴人的尸骸,铸就了自己英候侯爵的鹰杨将军。
更是在河湟、居延、西域,能止小儿夜啼,麾下仅仅是织室奴工,就数以万计,更有着十万以上的胡人奴隶,为他修桥起路,开荒牧马的张蚩尤!
传说,河湟的每一片粟田麦田下,都埋着一具羌人的骸骨,居延的每一匹毛料上,沾满了胡人奴婢的血泪。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权贵。
又岂是能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会束手就擒,认输服法之人?
特么就算是乡下的村霸,若是博戏输了,也可能掀掉赌桌,将债主按在地上暴揍一顿,再砍掉他双手双脚!
又何苦是鹰杨将军那样的人物?
于是,上午还志气高昂,兴奋不已的讨论着搞垮鹰杨将军后,如何分配他的权位,怎么瓜分他建立起来的那些好处的诸王们,在下午就像爽打的茄子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这些被吓坏的胆小鬼,一窝蜂的跑去了太子、宫,打着‘参与家宴’的名义,实则是想要去抱那位将来赴宴的太孙大腿,想要摇尾乞怜。
然而,当他们赶到太子、宫门口时,一个晴天霹雳,当头炸响。
鹰杨将军入城了!
他带着他的鹰扬骑兵,从棘门入城。
隆隆马蹄声,震动着整个长安城,让人心悸、恐惧、害怕、不安。
没有人知道,这位鹰杨将军带着他的骑兵入城想做什么?
是来砍人的?
还是纯粹只是入城来吓吓人的?
但有一点,他们知道了鹰杨将军真的会砍人!
而且,在这个方面他不会有半分犹豫!
第一千两百一十四节 图穷(1)
嗒嗒嗒!
战马踏街而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趋五槐街。
而在这里,早就已经在此布控多日的缇骑探子们,纷纷露头,将这小小的五槐街左右东西出口统统控制。
事实证明,在这片土地上,想要依靠阴谋权术,聪明才智来与统治阶级掰手腕。
那是自寻死路!
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统治阶级是可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掀桌子,然后大开杀戒的。
三国时期的曹阿瞒就已经说的很仔细了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于统治者而言,只要和正治斗争沾上边,涉及到权力博弈的时候。
即使只是怀疑,也足够他们拿起刀子砍人了!
何况,孟氏做的事情,手尾并不干净!
他们还没开始造谣呢,张安世、金日、上官桀就纷纷来报信孟氏要造谣您了!
然后,刘旦、刘胥、刘也纷纷提醒,还向张越科普了孟氏的风光历史。
得!
于是,在其动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其今日的穷途末路!
隆隆马蹄声,在这个傍晚,将整个五槐街踏的颤栗。
在数百百姓的注视下,全副武装的鹰扬骑兵,披坚执锐,直入这偏僻的街巷。
锋利的马刀,雪白雪亮,让人看的胆战心惊。
人们只听到那孟府家宅内,数不清的恶犬狂吠。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汉家将官高亢的命令:“贼子负隅顽抗,将军有令,杀无赦!”
于是,马刀长卷,血光四溅。
当一切停止,有胆子大的居民,小心翼翼的靠近那曾经凶恶无比的孟府宅邸。
只见一地狼藉,曾经在五槐街显赫富贵的孟府家宅,已经被军队的蛮横行动,给砸成了废墟。
上百条曾经让五槐街居民畏之如虎的恶犬,倒毙在瓦砾与尘埃之间。
更有着数十具尸体,被军士抬到了外面。
而在这些尸体旁,上百名孟府的家人、奴仆,跪满了一地。
“孟氏完了……”见到此情此景,人们无不在心里感慨。
………………………………
太子、宫。
数百盏宫灯,将这宫阙映得犹如白昼一样。
大殿正中,数十名来自齐鲁的歌姬,轻诺低唱着来自齐鲁的婉约歌谣。
丝竹管乐之声,悠扬而婉转,配合歌姬们的哼唱,让一位位士大夫、鸿儒,忍不住沉浸在这歌舞音乐之中。
忽然,殿外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传来。
“家上……家上……”一个宦官匆匆跑进来,来到太子刘据身侧,耳语着:“赵王昌、广川王去等求见……”
“诸王为何求见?”刘据睁开眼睛问道。
“回禀家上,据说是鹰扬入城了……”那宦官答道。
刘据猛然睁开眼睛,然后起身向那居于上首的卫皇后微微恭身:“母后,儿臣有些私事,暂且告退……”
“太子且去……”卫皇后闻言笑了一声,然后对着一旁的太孙刘进道:“进儿,且到祖母身旁来!”
“诺!”刘进起身一拜,然后就来到了卫皇后身旁。
刘据看着,眼神微微一怔,旋即迅速恢复了正常,对着卫皇后躬身再拜,然后走出了殿堂。
“鹰扬入城?”
“到底怎么回事?!”刘据问着那来报信的宦官。
“回禀家上,就在一个时辰前,鹰杨将军亲帅其亲卫骑兵,自棘门而入长安,直奔嵩街北之五槐街……”
“诸王闻之大惊,便纷纷来求见家上了……”
刘据听完,冷哼了一声,道:“这些蠢货!”
他如何不知道,必定是诸王们落了什么重要把柄,被那位英候抓到了。
而以刘据对那位英候的了解……
张蚩尤,素来就是得理不饶人!
一旦被其拿住了把柄,那货一定会穷追猛打,大做文章!
想当年,那左传诸生就是这样,被其拿住了一个小纰漏,几乎从儒家除名!
而江充、马家兄弟以及公孙贺父子,也差不多都是这样扑街的。
只是……
诸王虽蠢,却也是他刘家的蠢货!
况且,刘据如今还需要借助这些家伙的声量和能量。
所以……
得保啊!
不然,若叫天下人知道了,老刘家居然出了这么多蠢货,他这个太子好不容易在关东建立起来的形象和塑造起来的人设,岂不是就会出现污点了?
更不提,他还多有需要借助诸王的地方。
于是,刘据随即道:“汝且去将诸王带到偏殿,孤随后便到!”
刘据站在原地,想了片刻,便挥手召来一个在他身旁待命的官员,对其道:“汝立刻去廷尉衙门,求见廷尉随桃候赵始昌,为孤带句话给廷尉:卿欲为张氏臣乎?”
廷尉随桃候赵始昌的胆子是很小的。
刘据相信,有了这句话,必定能恐吓住那个胆小鬼。
最起码,也可以争取到时间。
让他有空间和能力,来为诸王脱罪,来洗白诸王。
大不了,丢几个替死鬼!
哪怕现在刘据其实根本不知道诸王到底那里得罪了那位鹰杨将军,更不清楚,那位鹰杨将军到底抓住了什么把柄。
但有一点,刘据很明白。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况且,诸王再混账,那也是刘家的混账!
哪里能轮得到一个外姓大臣指手画脚?
做完这个事情,刘据便迈步,走向偏殿。
而刘据一入那偏殿,已经焦头烂额的诸王们,立刻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扑将上来,纷纷拜道:“家上!家上!还请家上做主!”
于是,便将今日下午迄今发生的种种事情,向刘据报告。
刘据听完,瞳孔猛然放大。
今日,他整日都在这宫中,陪伴着卫皇后以及燕王、朝鲜王、昌邑王等兄弟谈话,又要盯着自己的儿子。
所以,他没有怎么去关注外面的事情。
更没有召见大臣,却那知晓,这才一个下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张子重居然调集军队,在长安城外设卡抓人,现在更是带着军队直接入城……
而明天就是朔望朝!
换而言之……
人家卡点卡的是刚刚好!
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了打在了诸王大臣们的七寸上,立刻就拿住了这些人的软肋。
一旦,那孟氏被撬开嘴巴,然后供词到了天子面前,这诸王大臣们,恐怕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诸侯大臣,联手栽赃陷害国家大将?
这是什么行为?!
这是谋反行为!
刘据眉头忍不住深深皱起来。
第一千两百一十五节 图穷(2)
“诸位王兄莫慌!”刘据思虑再三后,看向在自己面前的这些‘兄弟们’:“仅凭那张子重,还翻不了天!”
他确有这个自信说这个话。
甚至,在内心中,刘据还为今日之事有所窃喜呢!
作为太子,刘据对其父亲的了解,远比一般人要深刻的多。
所以他很清楚,他的父亲,当朝天子是一个死要面子的君王。
那孟氏之事,若没有牵扯到诸王,或者说,只牵涉到单独某位诸侯王,他还真没办法。
但既然牵扯到了几乎所有先帝诸王子孙。
那这个事情就有得商量了!
民间有句话叫法不责众,宗室亦然!
一念及此,刘据便对诸王道:“诸位王兄,明日早朝,诸位只须谴人向父皇上书,抢在那英候之前,告鹰杨骑兵擅闯民居,无令捕杀士民……”
“千万记得,只告鹰杨骑兵擅闯民居之事,咬死了鹰杨骑兵乃是无令捕杀士民!”刘据叮嘱道:“至于剩下的事情,自有人去办!”
刘据虽然没有参与诸王与群臣的议论与策划。
但,事情他基本都是清楚的。
孔安国、周严也都和他通过气。
所以,刘据是知道,当前反张阵营的声势与力量是有多大的。
只要诸王能抢在那张子重之前,把问题从孟氏造谣,往鹰扬骑兵擅闯民居,无令捕杀士民上引,就可以把水搅浑,更在那张子重头上扣上一个屎盆子。
最起码,也可以叫其将精力与时间都浪费在这个问题上。
等他把这个问题澄清清楚了,朔望朝已是尘埃落定!
英候张子重,最起码也要丢掉一个重要职权!
到那个时候,他就算是赢了,搞死了那孟氏,又有什么干系?
孟氏造谣,弃市罢了。
以孟氏换张子重重创!这买卖划算!
至于诸王?
那时候早已经全身而退,顶多不过丢几个替死鬼出来交差,那时自顾不暇的英候,难道还有气力死咬着这个事情不放不成?
诸王听着,虽然不明白刘据的意思。
但既然太子都肯出来接盘了,他们自然没有意见,纷纷喜笑颜开的再三顿首拜谢,然后纷纷吹捧和逢迎着刘据。
这让刘据感觉无比舒坦!
这才是太子、储君该有的待遇!
……………………………………
廷尉官邸。
廷尉随桃候赵始昌正准备着给自己温上一壶好酒,与新买回来的龟兹歌姬好好的在月下赏月饮酒,风流一番,却不料,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然后,他的一个家臣就急匆匆的跑来禀报:“主公,有太子使者持太子符信,前来拜谒!”
“快请!”赵始昌立刻就放弃了之前的念头,连忙穿上朝服,郑重的出迎。
刘据所料没错!
赵始昌确实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廷尉。
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有汉以来最没有脾气和立场的廷尉了!
任廷尉以来,廷尉诸事,他都是交给廷尉监丙吉等天子指派的属下去处置。
而对所有案件,但凡涉及朝臣的,他都是先请示后决断。
两年来,这位廷尉唯一一次硬气,还是跟着其他九卿,一起怼了一次丞相刘屈,将一部分权力从丞相府抢走。
所以,当听说太子遣使来见,赵始昌顿时就一个激灵,冷汗都冒了出来。
如今的朝政,他可是看得胆战心惊啊!
哪里敢得罪太子?
“臣廷尉卿始昌,恭迎家上使!”赵始昌亲自出迎,在那位持着太子符信的使者面前,胆战心惊的问道:“未知家上令使者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家上命我来此,乃是稍话与明公……”来者冷淡的看着赵始昌,对这位鹰扬党羽,他当然没有什么好脸色,硬邦邦的道:“卿欲为张氏臣乎?”
赵始昌听完,亡魂大冒,立刻就跪下来脱帽谢罪:“臣岂敢!臣岂敢!臣刘氏臣也,天子臣、家上臣、太孙臣……”
“哼!”来使哼了一声:“这样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拂袖而去,留下被吓得三魂六魄都已经震动的赵始昌在原地像个木头一样。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呀!”赵始昌急的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张释之、张相如……一位位曾得罪了储君,然后下场惨的连其子孙至今都在哀嚎的前辈廷尉的名字浮上心头!
而他赵始昌,只不过是一个侥幸靠着逢迎拍马,走了后门关系,才混到九卿的大臣而已。
顿时,他便急的手足无措,连忙大声叫到:“快去请廷尉监丙公来!”
现在,他知道,能救他的大抵也就只有那位聪明能干,又是天子所欣赏的未来能臣丙吉了事实上,天子叫他当这个廷尉,也多半是想要他给那位廷尉监打掩护罢了。
去请丙吉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只是丙吉却没有请到,反而带来了一个叫他绝望的消息廷尉监吉,正在监狱,审讯英候送来的人犯。
这立刻就让赵始昌明白了,太子使者的意思了。
“卿欲为张氏臣乎?”
换而言之,廷尉你想当刘氏臣吗?
想的话,那就去给孤做些事情,证明爱卿的忠心,不然……
卿就是要做张氏臣了!
这突如其来的站队选择,让赵始昌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子他敢得罪吗?
不敢的!
他还想活命!
更不想自己的子孙,沦落到如张释之子孙一样,在老家悲哀的高呼:“不能取容于世也!”
但他敢去廷尉监狱,帮太子做事吗?
也不敢!
因为得罪了太子,太子想报复,怕也得等到登基。
而得罪了英候鹰杨将军,报应恐怕马上就要来临!
张蚩尤,可是手上沾满了鲜血的大魔王啊!
况且,他在外界眼里,可是贴着鹰扬系的标签的!
就这么跳反了,即使侥幸活命,撑到太子即位,但太子今年都四十多岁了,能当几年天子?
可别到时候,太子刚刚即位,旋即就驾崩了。
然后太孙殿下闪亮登场,那清单一拉,还是惨!
思来想去,赵始昌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黑漆漆的。
若有可能,他真的是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里。
“撞死?”赵始昌的眼睛一亮,他立刻大声叫来自己的家臣,高声惨嚎起来:“啊呦,痛杀我也!我的脚……我的脚……断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当朝廷尉随桃候赵始昌一头栽倒在地。
他的脚崴了!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随桃候家族上下言之凿凿,廷尉不小心在过门槛的时候崴伤了脚踝,已经不能走路了,大夫说起码要修养一个月!
所以呢,廷尉连夜将自己的廷尉官印以及廷尉职权,全权授予廷尉监丙吉。
然后,随桃候就宣布闭门谢客,要静养身体。
这可真的是谁都跳不出错来!
………………………………
“廷尉伤了脚?”张越呵呵一笑:“咱们这位廷尉的脚,伤的可真是时候……”
言语之间,不免有了些不满。
明天就是朔望朝了,作为鹰扬系里少数的九卿,随桃候的脚恰到好处的伤了。
真巧!
巧的不得了!
很显然,这位廷尉是当了逃兵了!
“君候息怒……”在张越身旁,丙吉忍不住给自己的上司说好话:“或许廷尉真的是伤了脚呢?”
“丙公勿忧……”张越笑道:“吾没有怪罪廷尉的意思!”
“事实上,廷尉能如此,已经很不错了!”
是啊!
廷尉赵始昌肯‘伤脚’,而不是直接背叛他,真的是很讲义气了!
甚至算得上‘有情有义’!
特别是在有对比的情况下!
要知道,前日张越刚和人说了自己调了长水校尉、射声校尉进抵京畿。
不过一个时辰,太子就知道了。
然后整个长安城的勋贵都知道鹰杨将军调兵了。
所以,李广利和刘屈没有撒谎!
他身边确实出了叛徒!
而且,这个叛徒大概是打着踩着他的尸骨,爬上权力顶峰的算盘。
不过呢,这不奇怪!
他张子重不是神仙,也没有系统,那里能保证自己身边的人全部无脑忠诚呢?
秦始皇那么牛逼,尚且在身边养了赵高、李斯这样的二五仔。
高帝那么威武,不还是一直被人背叛吗?
到得身死,连昔日的枕边人也插了他一刀,刘氏差点就被吕氏给团灭了!
事实已经证明在这名利场上,忠诚才是奇迹,背叛方是常态!
所以,赵始昌能主动‘伤脚’,而不是选择直接跳反,来一个背刺。
真的很够义气!
义胆忠肝、义薄云天!几乎就是这正坛上的关二爷了。
反倒是丙吉,真的让张越大开眼界了。
在这敏感时刻,在这个暗流涌动之际,丙吉依然肯和他站到一起,为他背书,甚至亲自审讯抓捕来的孟氏犯人,亲笔录写口供。
这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要知道,张越与之,也不过几面之缘罢了。
但他却肯冒着得罪无数人的风险,来给张越背书。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知己’了。
当然了,张越明白,丙吉有他的操守。
但操守和原则这玩意,是最怕考验的。
多少忠贞高洁的士大夫,一被考验,马上就水太凉、头皮痒,纷纷缩卵。
所以,历史上丙吉能成为名臣,名垂青史不是没有道理的。
“丙公……”张越拿着丙吉抄录好的口供,拱手谢道:“今日之事,来日再谢……吾尚要入宫,面见陛下,禀报今日之事……”
“君候且去!”丙吉点点头。
张越于是便拱手再拜,然后带着部下,走出这廷尉监牢,接着驱车直奔建章宫。
到了建章宫宫门,他走下马车,对左右吩咐:“尔等自去!”
便带着口供,直入宫门。
等到进了建章宫,立刻就有着执勤的军官上前来,对张越道:“将军,请随末将来!”
张越点点头,跟着这军官,沿着建章宫宫墙下的台阶,拾级而上,登上这巍峨的宫墙,然后来到了一处建立在城头上的阁楼里。
几盏油灯,点亮了阁楼。
“鹰扬……”赵充国的身影,出现在了张越视线中,而在赵充国身后,张安世坐在那阁楼一角,已经温好了酒,看上去似乎已经在此等候许久了。
“尚书令!”张越走上前去,将手里拿着的孟氏口供,交到张安世手中,道:“此孟氏口供!”
张安世接过那一叠厚厚的口供副本,没有看,只是将之放到一边,然后给自己湛满一樽酒,接着将其洒到酒案旁的阁楼地板上,轻声道:“大人,此樽请飨之!”
然后,这位尚书令就夹起那叠口供,站了起来,对张越拱手拜道:“孟氏之事,多赖君候,来日张氏必有厚报于君候!”
“不敢!”张越道:“孟氏者,虽尚书令之仇家,却也是吾之敌也,故而尚书令无须多谢!”
在这个事情上,张越的轻重是拿捏的很好的。
他可不敢因为这个时期就觉得张安世欠他的了。
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张安世却是再拜,然后夹起口供,走出这阁楼,消失在夜色里。
作为尚书令,张安世在这宫廷之中经营日久,有的是办法让这些口供出现在天子案前,而且,马上让天子看到。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张安世有办法,能让今夜的长安贵戚们都知道这个事情,都清楚那些口供已经到了天子案前,并且御览过了。
这才是重点!
这叫投石问路,也叫打草惊蛇。
不过,这都不是现在的关键。
现在的关键在于谁才是张越身边的二五仔?!
不揪出这个二五仔,他张子重就算这次赢了,以后睡觉都不会安稳!
他走到阁楼中,张安世方才所坐的地方,张安世温好的酒,依然在咕咕咕的冒泡,烤炉里烤着的肉,也还在滋滋的响着。
张越夹起一块肉,尝了一口,味道很不错,于是对赵充国招手道:“赵侍中何不来一起饮酒吃肉,闲聊闲聊?”
赵充国笑了一声,摇头道:“末将尚有圣命在身,不敢懈怠……还是来日再与君候共饮……”
张越也不管他,只是笑了一声,叹道:“侍中却是无这口福喽!尚书令亲自烤的肉,温的酒,可没几个人能吃到!”
赵充国听着,难免笑出声来,但终究还是没有起身,他依然站在这阁楼门口,隐藏在黑暗中,眼睛死死的盯着这建章宫宫阙内外。
这是他的职责!
也是天子交给他的任务盯死建章宫!
第一千两百一十六节 图穷(3)
在这建章宫城墙阁楼之上,张越等了估摸有一个时辰。
然后,他的家臣田水就急匆匆的爬上城墙,来到他面前,恭身再拜,凑到耳畔耳语起来。
张越听着,眼神渐渐凌厉。
“真是……”他有些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了。
若是旁人,他或许还能理解。
但那人……张越就无法理解了。
图什么呢?
不过,无所谓了,该走的留不住,该死的总会死。
而且……
张越微微眯起眼睛:“真的只有他背叛了我吗?”
不可能的!
常识告诉他,风起的时候,树上的叶子不会只有一片掉下来。
特别是,他的小团体里,其实成分复杂的很。
投机的有之,慕强者有之,倒戈者更有之。
只有少数人才是他真正看重和培养起来的。
大部分人,本就和他不是一路人。
从前,因利而合,现在因利而散也属于正常。
“也好,借着这个机会,清理门户,或许还是好事!”张越心里想着。
鹰扬系要维持战斗力,要保持上进和开拓的雄心。
就必须不断的清理掉那些可能会拖后腿的,可能会影响群体情绪的人。
特别是,鹰扬系崛起太快了。
满打满算也才三四年的时间,就已经膨胀成为了汉室第一军功贵族集团。
这里面浑水摸鱼,投机依附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如今,眼看着满城征讨,又传出了天子厌弃的传说,自然这些人的跳反不意外。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田水招了招手,将其喊道自己面前,低声吩咐道:“汝且去戚里,面见光禄大夫金公,就说是我说的,请金公明日不必来上朝了!”
“金公会明白我的意思的……”张越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金日是天子近臣、心腹,侍奉御驾二三十年之久。
更是张越这个鹰杨将军的亲家。
若金日明日没有出现在朝会上,那么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
毋庸置疑,这会一定会刺激许多人的胆子。
即使,城外就驻扎着大军!
……………………………………
太子、宫。
酒宴已经散去,诸王们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各自在太子大臣的引领下,回到已经给他们安排好的宫阙之中休息。
但,在原本的宴席上,一场家庭内部会议,却才刚刚拉开帷幕。
太子刘据作为主人,坐于上首。
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兄弟与儿子们,脸上闪过一丝阴暗之色。
因为他刚刚得到报告英候鹰杨将军张毅已然连夜入宫。
换而言之,那位英候抢在他之前,拿着那孟氏的口供,去见天子了。
虽然不清楚,天子会如何反应。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他这个太子又输了一步!
明天的朔望朝上,想要搅浑水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想到这里,刘据的心情就难免有些糟糕。
他勉强挤出笑容,举起酒樽,对着在坐的兄弟们与儿子们道:“今夜,吾等兄弟手足,父子骨肉之间,该好好的聚一聚,谈谈心!”
“燕王!”刘据看向自己最小的弟弟燕王刘旦,道:“孤听说,王在燕蓟,天天沉迷于术算天文之道,连国家政务也荒废了……这可不好,若父皇知晓,恐怕少不得要责罚了……”
刘旦一听,自然听出了刘据话里面的弦外之音。
但他丝毫不惧,起身道:“大兄有所不知啊,寡人素来才德浅薄,无有治世之能,故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黄老清净无为之术,令民自治之……”
“垂拱而治,亦是正道……”刘旦笑眯眯的说着。
“燕王……”刘据抿着嘴唇:“太自谦了吧!”
“寡人是有自知之明!”刘旦躬身道。
对现在的燕王来说,最大的兴趣,是把日地距离这个难题给啃下来。
至于其他的事情,真的不想多管!
更不提这刘据话里话外,都在想让他站队。
他哪里愿意?
他又不傻!
贸然卷入这老父亲、哥哥、侄子还有手握大权的大将纷争里面,这不是找死吗?
无论是谁赢了,他未来都没有好日子过!
就算是真要站队,他也不会站刘据。
因为,他在燕地为王,很清楚也很了解,真正统治这个国家的人是谁?
是那些拿着刀枪剑戟的武臣啊!
现在,英候鹰杨将军,依然手握重兵。
这兵权在手,就已是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任何人,能在没有瓦解那河西十几万大军之前,就能对鹰杨将军下手的。
哪怕现在这头猛虎,已经离开了巢穴,来到了长安。
然而,那十几万大军,却依然虎视眈眈在旁窥伺。
虽然,汉家百年,还没有出现过边军叛乱的事情。
但万一呢?
万一那十几万全副武装的百战精锐,举起清君侧的旗号,杀向长安,谁去抵挡,谁又能抵挡?
数十年前,吴楚七国的郡兵叛乱,就差点让长安这边吃不了兜着走了。
若河西边军叛乱……
恐怕就算是周亚夫从坟墓里爬出来,也要无可奈何,仰天长叹了。
刘据却是看着刘旦的脸,气不打一出来。
心里面更是悲愤不已,刘旦的不站队,被他理解为刘旦是在站那鹰杨将军那边毕竟,天下皆知,燕王旦素来推崇那张子重的术算之道,特别是那珠算之法,燕王旦可是多次公开称颂和推崇的。
刘据又想起前日他入宫之时,老父亲与他说的话。
内心的愤懑更加浓郁。
于是,刘据的情绪难免激动起来,他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太孙刘进,道:“太孙觉得,燕王说的可正确?”
刘进听着,心里叹了口气。
自回京后,见了父亲,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变了。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在长安城中,以温文儒雅,随和宽和著称的太子了。
刘进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到底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但他明白,不能让父亲再这样下去了。
《孝经》说:国有铮臣,不亡其国,父有铮子,不亡其家。
于是,刘进起身拜道:“大人,儿臣以为,燕王所言,或有偏颇,却也不无道理……”
“黄老清净无为之治,儒家垂拱而治,殊途而同归……”
刘据听着,脸色更加难堪了。
内心之中,更是生出了浓浓背叛之感。
在他看来,现在的情况是,老父亲不理解他,兄弟手足也不体谅他,就连养育了十几年的儿子,也不能孝顺他。
加上这一两年来的种种事情,一系列的变化,让他终于绷不住自己的脸,看着刘进,痛声道:“逆子!汝焉敢顶撞孤?!”
刘进一听,顿时蒙了,连忙跪下来,脱帽谢罪,哭着拜道:“大人在上,儿臣岂敢不孝?只是,燕王所言,儿臣以为并无不妥啊……”
“汝还敢顶嘴?”刘据怒了。
在他看来,刘进分明是翅膀硬了,当了太孙,又有了重臣辅佐,重兵在手,于是就有了野心。
这要多托孔安国等人,日日夜夜在他耳畔,身边所说、所言、所劝的话。
“臣闻天无二日,地无二主,今一国而有双储,家上……恕臣等直言,当谨防沙丘之祸啊……”
“臣等闻在河西,士民百姓,皆曰:贤太孙,国家之望也……竟无一人有言家上之德……家上,那英候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而在密诏之事后,孔安国等人建言和劝说的力度,不断加强。
而刘据也陷入了恐慌与危机之中。
自是很难不接受群臣的劝说。
如今,刘进在他面前,竟不帮着他,居然说燕王所言‘不无道理’。
这在刘据看来,这就是**裸的展现野心了。
或许,自己的儿子,如今的太孙,就和孔安国等人所言一般,他已经不想只当太孙了。
他或许不愿意再等了。
已是迫不及待,已是急不可耐!
想着这些,刘据便握着拳头,就欲发作。
这时候,一个宦官从殿外走进来,禀报道:“家上、诸位大王、太孙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刘据这才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徒留下在原地面面相觑的刘、刘胥、刘旦以及刘进叔侄四目相对。
“太子大兄……脾气怎么变得如此暴躁了?”刘悠悠的道。
刘进听着,低下头来,只能给三位王叔磕头拜道:“三位王叔在上,还请勿要将今夜之事外传,以免吾父为外人所误解……”
刘进当然清楚,他的父亲是怎么了?
他又不蠢!
从新丰开始,直至居延,理政视事,接触各方人物,更将他的心智与能力锤炼出来。
所以他清楚,自己的父亲是压力太大,从而心理失衡。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今夜之事,他若帮着老父亲,恐怕才是害了他。
而且更会因为这愚孝而害了自己!
刘听着,看着眼前的刘进,叹了口气,道:“太孙殿下无须多说,寡人等明白……”
方才的事情,不止是刘进诧异,他也同样惊惧!
刘据的表现,根本不像认识中的那位过去的太子殿下。
他已经彻底变了。
变得暴躁、多疑、易怒!
这样的太子,若真的登基称帝,掌握了大权。
那么,他的傻儿子岂能讨到好处?
于是,本没有立场的刘,如今已经有了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