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两百一十七节 匕现(1)
翌日,三更刚过,启明星还在天际。
未央宫的北阙城楼下,就已经出现了灯火。
三三两两的马车,开始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丞相澎候刘屈照例是第一个抵达的。
没办法,他现在也只能是靠着这样来向天子表明他的态度了臣很听话的,臣乃陛下舔狗,陛下叫臣做啥,臣就做啥,绝无二话!
于是,他得以靠着这端正的态度,在这风雨飘摇之中,继续稳坐着丞相之位。
哪怕这个丞相的权力,已然缩小到仅次于当年牧丘恬候石庆的地步!
但丞相终究是丞相!
刘屈很清楚,只要他将屁股坐稳了,就总会有翻盘的那一天!
在马车里坐了大约一刻钟。
一辆马车,悄然驶到刘屈的马车之旁。
“丞相……”执金吾霍光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可否赏脸一会?”
刘屈笑了:“固所愿尔!”
于是,霍光从马车上走下来,来到刘屈马车旁,微微一礼后,登车而上。
此时,未央宫的城楼上,已燃起篝火。
这是古老的传统。
至少在宗周之时,就已经出现了。
诗有《庭燎》之歌,以颂群臣君子,会朝周天子的盛况。
明亮的篝火,从城头投射下来,随即,宫墙下的一个个火盆也被点燃。
火光照亮了霍光的脸庞:清瘦而坚毅,双目有神,额角饱满,眉毛略浓,在其身上的九卿官服衬托下,威严而有气势。
“执金吾来见吾……”刘屈看着这位朝中的大人物,轻声问道:“可是有事?”
霍光微微一笑,施施然坐到刘屈对面道:“丞相可知,您如今已是身如豆俎,如临火盆,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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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据赤红着眼睛,端坐在撵车上。
自昨夜迄今,这位大汉储君,连一刻也没有合眼。
和他一样没有合眼的,还有太孙刘进。
此刻,刘进就跪坐在刘据下首,这位太孙殿下,低着头,没有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但刘据看着自己的儿子,却再无往日的温情。
反倒是仇视、怨怼之情居多。
这就是权力的魔力!
它令父子相残,手足相杀,骨肉无亲!
再深厚的感情,再浓郁的羁绊,也难敌其力量!
更何况刘氏皇族,素来刻薄寡恩,自私自利!
只是,世人常常被表面所迷惑。
便是刘氏自己,也被那些粉饰的种种现象所欺骗,自我催眠着自己。
然而,事实是自高帝迄今,几乎所有的刘氏君王,无论在世人眼中形象究竟如何,但他们的本质,都是刻薄寡恩,自私自利的!
即使是当初德被天下的太宗孝文皇帝,其实也是一样。
当代儒生们常说: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其实就是刘家的真实写照。
自我欺骗,自我洗脑的东西,终究在现实面前,分崩离析。
于是,这对父子之间的气氛,变得格外尴尬。
“进儿……”许久许久后,刘据终于打破沉默,开口道:“汝难道就不能让一让吗?”
刘进当然清楚,自己父亲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别的东西,刘进自也让得。
独独刘据要求的东西,他让不得。
让了,就要天下大乱,祸患萌起!
刘进叹了口气,对自己的父亲深深一拜,道:“大人,儿臣去岁离京之时,曾拜访太史令司马公……司马公赠儿臣临别一语……”
“其曰:重耳在外而存,申生在内而亡……”
刘据的瞳孔猛然放大。
他岂能不知刘进说这句话的意思?
直白的说就是:父亲大人,儿子我已经让了很多了。
甚至为了大人而远遁河西……
“哼!”刘据哼了一声:“那么太史公可有曾教过太孙‘郑伯克段于鄢’的事情?”
郑伯克段于鄢所说的故事,自然人尽皆知。
但,刘据的意思,却隐藏在这个故事之外。
郑伯是君,段叔是臣。
然而,郑伯却因郑后武姜的缘故让段叔居大城鄢!
这于理不合,所以埋下祸患的起因。
故,刘据所言,实际上暗指当今天子为武姜,而刘进就是那个段叔,他是郑伯。
当代武姜(天子)让当代段叔(刘进),逾越礼制和传统,立为太孙。
这是对他这个当代郑伯**裸的打压和欺压。
刘进在居延一年多,自然听得懂自己父亲的言外之意。
他深深吸了口气,顿首再拜,道:“儿臣不敢忘扶苏之事!”
扶苏的教训,深刻的让人痛心!
扶苏自以为孝顺,自认为忠诚。
坦然受死,引颈待戮。
结果是秦国宗庙社稷,崩于一旦。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烽火连绵数千里。
高帝建都长安后,用了七十年三代人的时间,才堪堪恢复了秦代的元气,及至当今天子,汉家才能收复秦代的新秦中(河套),将匈奴驱逐到漠北西域。
刘进在居延这一年多,日日夜夜,都和张越在一起。
自然早被科普了无数次扶苏故事。
是以,他怎么敢再重蹈覆辙呢?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回朝后的所见所闻,让刘进坚定了内心。
他的父亲,太子刘据身边的大臣、文官以及支持者,大都是来自齐鲁吴楚的古文学派的儒生与豪强贵族们。
而在他身边,汇聚的支持者,大都是今文学派,以公羊学派为主的文官士大夫加上以武将功臣为核心的军功贵族。
他若退,未来下场自不用说。
更可怕的后果,恐怕还在后面。
他父亲身边的人,为了争权夺利,为了稳固地位,也为了斩草除根,消除祸患。
恐怕必然清洗公羊学派以及北地军功贵族。
公羊学派的文人还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然而,北方军功贵族,哪里是那种肯伸着脖子等死的人?
届时,随便找一个借口,就可以打着他这个太孙和英候的旗帜,效仿当年的项伯打着项燕的旗帜起兵。
于是,汉室南北分裂、混战,将不可收拾!
所以,他只能挺住!
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他的父亲、祖父,以及刘氏江山社稷。
“哼!”
“扶苏?”刘据怒目而视。
刘进的话与态度,提醒了他,也让他想起了数日前,他曾收到的一封信。
那信是有人悄悄放到他案头的。
不知道是谁写的。
信上只说了一件事情:家上,陛下与光禄大夫金日等谋,欲建太孙为储,而尊家上为太上……
当时,刘据嗤之以鼻。
压根就不相信那信上的内容。
在他看来,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
但,这几日来的种种,却让他不得不相信,不得不考虑那样一种情况的可能性!
而父为太上,子为帝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高帝得天下称帝后,不就尊刘太公为太上皇,更为之建新丰为游乐之所?
虽然说,高帝的情况与刘进的情况完全不同。
但,不是没有操作的空间的!
譬如说……
太子失德……
或者,群臣劝进……
前者,虽然会撕破脸皮,有些难看,但以他的父亲,当今天子的性格来看,不是没有可能的。
而后者,可能性恐怕更高!
你想啊!
如今,辅佐刘进的是谁?
英候鹰杨将军张子重!
是北击匈奴,鞭笞西域的张蚩尤!
是令亩产七石,治隆新丰的张子重!
是公羊学派未来精神领袖,董仲舒再传弟子张毅!
是留候之后,汉家公卿血脉嫡出的南陵张氏!
一个既手握重兵,又深得百姓拥戴,更有着大批鸿儒、文人、士大夫、公卿贵族支持的权臣。
有着这样一位未来的‘圣人’辅佐的太孙殿下,自然必然也只能是周成王、周宣王那样的圣主明君。
既然汉有圣主明君,那么为了天下,为了社稷,也为了万民。
太子做点牺牲,又有何妨呢?
到时候,先帝灵前,文武百官,在那位英候的率领下,在数以万计的刀枪剑戟的帮助下,在数十万数百万百姓的呼声中。
恭奉先帝遗命,请太孙既皇帝位,又尊太子为太上皇。
群臣三叩九拜,太孙殿下再三辞让、推辞。
但‘天下人’却一致认定‘非殿下无以救天下’‘殿下不既皇帝位,天下苍生何辜?’。
再派几个演技派,在宣室殿上表演一番‘若殿下弃天下,臣便一头撞死在这殿中’。
于是,太孙殿下‘固推脱而终究不可得’,只好委屈巴巴的在先帝灵前,登基称帝。
而他这个太子,在群臣的簇拥下,在数万把马刀的‘鼓励’下,在无数声音的‘鼓舞’下,当然是会自动的以汉家泰伯自居,‘心甘情愿’的以天下相让,并且会表示再也没有比太孙更合适的天下之主了。
自己实在是心甘情愿,且乐见于此的。
在刘进看来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未来!
从当年,当今天子册立太孙开始,这个剧本就已经一步步的开始预演了!
如今,不过是图穷匕见而已。
而他的儿子,刘进则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从刘进回京以来的种种表现和神态就能知道。
想到这里,刘据握紧了拳头,在心里说道:“孤岂能坐以待毙?”
想让他当太上皇?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第一千两百一十八节 匕现(2)
沿着宣室殿前的台阶,拾级而上。
张越很快就来到了宣室殿前的平台,凭栏而望,数不清的官员贵族,都在从前方的宫阙回廊,鱼贯而来。
“君候……”一个尚书郎悄然走到张越身侧:“尚书令命下官来告,诸事已然办妥,请君候放心!”
张越没有回头,只是颔首笑了一声:“为我谢过张令君!”
张安世自是不会继续牵扯到此事里。
对那位尚书令而言,此事到此为止。
这分寸拿捏的是相当准确,无怪他能在当今天子身边侍奉二十余年,历史上更历经三朝,最终甚至获得了以天子礼仪下葬的殊荣!
但,这对张越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张安世的能量,不容小觑。
即便他只是伸手管了一下孟氏的事情,却也足可为张越接下来的谋划,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那尚书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一个熟悉的人影,悄然来到张越身侧。
“末将拜见鹰扬将军!”穿着典属国官服的司马玄长身而拜。
“典属国来了……”张越悠悠转身,看着这位旧部,笑道:“不必如此多礼……”
司马玄笑道:“末将永远是将军的部曲,只要是将军的吩咐,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典属国言重了……”张越笑了一声,扶起这位旧部,道:“典属国所来,可是要问月氏之事?”
一会的朔望朝,月氏的战和,必然是重点。
身为典属国,司马玄来听取张越的意见,自是很符合程序的。
当然了,趁着这个机会,悄悄的私下沟通、串联,乃是潜规则!
然而,司马玄却道:“回禀将军,除月氏之事外,还有个事情,想通禀将军……”
“约在两岁前,曾有西垂万里之外之使来朝长安,奈何当初的典属国乃是罪臣徐争,徐争任典属国耽于政务,故此使者被冷落于蛮夷邸……及月氏王来朝,其使闻之,乃再上书有司,有司官吏没有重视于此,到得昨夜,方才禀报末将……”司马玄低着头拜道:“末将这才方知,竟有官吏,绕过末将,将此使及其国书,暗禀天子,而今日朔望朝,该使将与月氏王一同入殿……”
“西垂万里之使?”张越眉毛一挑,好奇了起来,问道:“其使所来之国曰何?”
“据其所言,其国号曰:本都者,乃人口百万,带甲十万之国……于那西垂之地,也属大国……”
“本都!”张越的瞳孔猛然放大!
即使没有回溯之事,他也是玩过全战的。
本都重骑兵可是全战里最好的重骑兵之一!
而在他回溯的西方史里,这个本都也不是酱油党。
而是一个搅屎棍!
罗马共和国的心腹大患!
在回溯的史料里,本都人似乎有着偏执狂凡与罗马为敌的,他们就要去帮助,凡与罗马为友的,他们就要去打击!
算了算时间,如今的时间线,正是本都王国最杰出的君主米特拉达梯六世在位时期,亦是本都的全盛时期!
连罗马人都被其一度压制在小亚细亚,后来,本都人更是趁着罗马陷入同盟者战争的泥潭,出兵欧陆,攻取了马其顿、希腊,再次竖起了希腊人的旗帜。
然后就被苏拉教做人,后来又被凯撒按在地上摩擦,终于被揍成猪头,沦为罗马的附庸。
想着这些,张越脸上的笑容渐渐浓郁起来。
能给罗马人找些不痛快,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而本都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切入点!
不过……
张越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司马玄。
他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变形。
“原来你也成了二五仔啊……”张越在心里冷笑着。
司马玄对他说的话,张越那里肯信呢?
典属国上下事务,有什么能绕过身为典属国的司马玄,直接去报告给天子?
要知道,哪怕在两千年后的一些公司里,越级报告,也是大忌!
何况是在如今的汉室朝堂上?
真当国家规矩和制度是摆设?
也没有谁能闲的慌,不要命了,为了一个区区西垂之国的使者,冒着被顶头上司打击报复的风险去报告天子!
即使有,天子也不会看,不会见。
真当大汉天子的时间不要钱?
所以,只能是司马玄私底下指使人做的,然后,这个典属国,这个张越曾经的旧部,为了甩锅,也为了避免自己身上沾上一个背叛的名声,就卡着点来跟他报告了。
本质上,此事依然是突然袭击!
更是**裸的背叛!
仔细想想,司马玄的背叛,毫不意外!
他本就是旧贵族,就是这长安官僚集团的一员。
他是抱过张越大腿,是靠着张越才有的今天。
然而,讽刺的是在这个正坛上,忠诚常常不能得到回报,反倒是背叛可以收获巨大的利益。
想想看,若张越这个鹰扬系的共主倒台。
司马玄可以得到多大的利益?
首先,新主子论功行赏,他肯定有一份。
其次,鹰扬系留下来的地盘和权力,他肯定可以咬下一块大的。
于是,他的背叛,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张越也没有幻想过,司马玄能对他有多么忠诚!
要知道,当年,北平文侯张苍罢相,出力最多的恰恰就是张苍身边的人。
同样的道理,昔年,御史大夫张汤被下狱,致命一击不是他的敌人枚乘、朱买臣、庄青翟送出来的,而是他的旧友之后!
既然身处这尔虞我诈,波云诡异的正坛,张越自然早就有了被人背叛的觉悟。
当然了,背叛他的人,同样也要有被他砍死的觉悟才行!
只是……问题是……
本都,张越知道是大国,而且是西方那个罗马共和国的劲敌。
但在这长安城里的公卿,恐怕不会有人愿意去研究这个。
所以……
他们想利用这个所谓的本都使者,搞什么名堂?
张越想到这里,看着司马玄的眼神变得更加怪异起来,让司马玄头皮发麻,心里面战栗不已,以至于司马玄隐隐有了些后悔的念头。
只是这个念头转瞬就被他掐灭!
“得罪了太子,又为诸王、群臣视为眼中钉……”
“更有那天子密诏……”
“英候已是必死之局啊!”
“不是今日,就是来日……”
“便是太孙登基即位,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上一个有先帝遗诏的重臣魏其候窦婴,可是被拖到了东市腰斩弃市的。
而上一个受命先帝,辅佐少主的大将,条候周亚夫最终被活活饿死在诏狱里!
鹰杨将军又岂能例外呢?
想到这里,司马玄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在心里想着:“将军,请恕末将不得不行此下策!”
他可是有着阖家老小,上百口人,身系着陇西司马氏百年之望。
怎么可以陪着这个鹰杨将军堕入地狱呢?
他又不傻!
“咦!”张越忽然将眼睛从司马玄身上移开,望向远处:“这可真是稀奇啊……”
他看到了,在那宣室殿台阶之下,执金吾霍光与丞相澎候刘屈从同一辆车上走下来。
真的是应了那句话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要知道,就在月前,锤刘屈和李广利最狠的就是霍光了。
但在现在,他们两个看上去却好的就像连襟一般,就差没有穿一条裤子了。
于是,张越笑了起来:“典属国啊,良禽择木而栖,君子审时度势,固乃正理……但是呢……眼睛一定要看仔细了,不能随便挑木头,万一那木头其实是一根朽木呢?万一判断错误呢?”
“毕竟,曲周候只有一人而已……”
司马玄听着,只能是低下头来,口称不敢。
内心之中,却是震怖不已。
曲周候者,郦寄是也!
这位汉家重臣,人生历史上最大污点,就是卖友。
当年,郦寄与赵王吕禄是好基友。
而吕禄在吕后死后,执掌北军。
周勃陈平没有办法绕过吕禄去夺取北军军权,于是他们就与郦寄勾结起来,让郦寄去说服吕禄。
果然,吕禄信了郦寄的鬼话,没有和吕产等人商量就挂印而走。
周勃陈平趁虚而入,夺取北军军权,旋即发动政变,尽诛诸吕!
包括吕禄在内,吕氏全族上下,连个婴孩都没有幸免,统统被杀死!
而郦寄就是靠着吕禄的人血馒头,历经三朝,始终显贵!
司马玄岂能不知道这些典故?
他再不敢在张越面前多留,连忙告辞一声,踉踉跄跄的仓皇而走。
因为他知道,他的旧日上司,已经堪破了他的背叛虽然这个事情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但,这旧日上司,手握重兵的鹰杨将军,特意挑了曲周候郦寄来说事。
这说明了什么?再明显不过了!
说明他早有准备,说明他早已经堪破了自己的背叛!
更清楚,其若败亡,下场会是什么?
而其手握重兵,又有万夫不敌之勇。
于是……
恐怕,这今日的朔望朝,已非是各方围剿群殴鹰杨将军一人。
怕是可能会演变成,鹰杨将军一人围殴各方的局面!
………………………………
建章宫中,天子御驾缓缓起驾。
尚书令张安世,静静的跟着甲士卫兵,簇拥着天子撵车。
“尚书令……”端坐在撵车上的天子问道:“朕听说,昨夜太子举行家宴,与燕王、昌邑王、广陵王及太孙燕饮,那赵王、长沙王、平干王、广川王等却半途而入……这是为何啊?”
“陛下,此事臣有所耳闻……”张安世轻声答道:“据说,是因昨夜鹰杨将军率部入城,缉捕了在城外造谣诽谤的长安孟氏一族之故……”
“哦……”天子笑了起来,他看向在一侧的御史中丞杨敞问道:“杨令君,那赵王等为何会为了一造谣诽谤的孟氏而半夜朝见太子?”
“御史台可有知情者?”
杨敞闻言,顿时冷汗直冒。
这个问题,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怎么?”天子低声一叹:“御史台不知道吗?”
这一问,就像一把利刃,直插杨敞心间。
因为,御史台监督百官群臣,诸王入朝也在御史台的监督范围,而且是重点监督范围!
毕竟,老刘家的诸侯王们,就没有几个老实的。
想当年,那淮南王刘安入朝,就到处拿着黄金美人,贿赂朝臣。
时任丞相武安侯田,就被刘安的黄金美人砸的晕头转向,于是居然说出了: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这样的混账话来。
所以,自那以后,御史台、执金吾就担起了监察入朝诸王言行的重任。
而杨敞即是御史中丞也是执金吾霍光所举荐的大臣。
自然,他责无旁贷!
“陛下……臣大抵清楚……”
“大抵因是诸王之臣,暗与那孟氏有所联系……故此……诸王害怕祸延己身吧……”
在天子的逼问下,杨敞哪里敢给诸王和太子撒谎?因为他清楚,天子必然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掌握了相关情报。
至于天子为何明知故问?
这帝王心术,如渊如狱,他不敢随意揣测。
于是,杨敞只是念头一转,立刻就毫不犹豫的卖起了队友!
这世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正理!
当然了,卖队友也讲技术。
糙哥们卖队友是直接卖!
像杨敞这样的高手,自然懂得如何卖了人,还得让人承情!
然而……
“呵呵……”天子嗤笑了起来:“朕的御史中丞,想来应该不敢欺骗朕……”
“所以,中丞所言,当是真的!”
天子忽然盯着杨敞,眼中满是嘲讽:“故而,朕听说,中丞有暴疾在身,也当是真的!”
杨敞闻之,浑身战栗,连忙跪下来脱帽谢罪:“臣死罪!”
“卿忠臣,何罪之有?”
“赤泉候家族更是吾家铁骨铮铮的大忠臣!”
“朕不会让忠臣流血又流泪!”天子侧头,看向在撵车边默不作声,但却已经将手握在剑柄上的驸马都尉金赏:“金都尉以为然否?”
“陛下圣明!”金赏转过身去,看向杨敞,叹了口气:“御史中丞突发暴疾,不幸殉职!”
于是,数名武士,拿着白布上前,然后勒在了杨敞脖子上。
而杨敞只有一个选择闭目等死。
因为,君要臣死,臣怎敢不死?
第一千两百一十九节 匕现(3)
“天子驾临,百官恭迎!”
伴随着唱礼官的一声宣礼,本来还熙熙攘攘的宣室殿,立刻安静起来。
文武百官各自归位,然后,文官在丞相刘屈,武臣在鹰杨将军张毅的率领下,分列两班,恭身参拜:“臣等恭迎吾皇,吾皇万寿无疆!”
在群臣的恭迎声中,大汉天子的撵车缓缓从东侧偏殿抬进来。
然后,奉车都尉赵充国与驸马都尉金赏率领着诸近侍卫兵,簇拥着天子,登临御座。
“朕躬安,卿等免礼,请坐!”天子缓缓开口。
于是,群臣各自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作为武将首领,张越坐在左侧。
他对面是丞相刘屈,其右手是执金吾霍光,左手是卫将军李广利,而在身后,随他回朝的鹰扬大将们临襟正坐。
此外,在这殿中还有着数十名外界公认的鹰扬系朝臣。
包括少府公孙遗、京兆尹于己衍、典属国司马玄、治粟都尉赵过等两千石大臣。
鹰扬系的辉煌与强盛,让人侧目。
不过……
“很快,这如日中天的鹰扬系恐怕便要土崩瓦解喽!”有大臣在心里笑嘻嘻的想着。
两年前,贰师系的迅速崩塌,犹在眼前。
如今鹰扬系的瓦解,怕也当是‘其亡也忽焉’。
但,也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昨日下午,鹰扬骑兵入城,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虽然,看上去好像鹰扬骑兵入城后,就只是抓了一个孟氏。
然而,万事开头难。
调兵入城这种事情,只要开始了,恐怕就很难善了!
“嗯……”御史大夫暴胜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扫视了一下殿中,猛然皱起眉头来:“杨中丞呢?”
御史中丞,号为大夫,既是代替御史大夫执掌御史台的代表,亦是御史大夫的备胎,同时也是负责监督朝会礼仪的官员。
所以,杨敞的缺席,让暴胜之眉头一紧。
倒不是担心,而是高兴!
杨敞是霍光硬塞进御史台,跟他争权夺利的急先锋。
平时看在霍光的面子上,暴胜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只要有机会可以抓到小辫子,那暴胜之不会客气。
“暴公……”尚书令张安世站在御阶上答道:“杨中丞今日陪驾之时,忽发急病,陛下已命太医往视,今日朝会,烦请暴公自御史台择人代之!”
暴胜之一听,立刻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杨中丞果然勤勉……也怪吾平日给中丞太多差事了……未来,吾当酌情减轻杨中丞之政务……”
而在暴胜之的对面,霍光却只觉脸颊抽搐,心里面难受的要命。
然而脸上却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群臣,虚与委蛇。
只有张安世,看着暴胜之与霍光,内心悠悠的叹了口气。
然后,他悄悄回头瞥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旋即迅速低下头来。
这殿中,恐怕到现在都无人知晓,汉家今晨已然有一位重臣因‘操劳政务,积劳成疾,不幸暴卒’。
而天子的追封诏书,也已经写好了,此刻就在他袖中,只等着散朝后就由兰台下发给御史台,同时告知朝臣:汉家出了一个大大的忠臣!
这个忠臣忠到了直到死,还在侍奉天子!
群臣都应该学习杨敞这种为天子为刘氏鞠躬尽瘁,粉身碎骨的精神!
总而言之,杨敞会被塑造为汉家官吏楷模。
而天子此举,与他忽然赐死杨敞一样,让张安世捉摸不透。
只能归咎于‘天心如刀’‘伴君如伴虎’。
可笑的却是,暴胜之与霍光,却还在勾心斗角。
根本不知道恐怕已经大祸临头了!
因为,当今天子不杀人则已,杀则表明他对某人或者某一个派系,已经彻底失望!
而臣子让君王失望,下场只有一个死!
心里面想着这些。
太子刘据、太孙刘进,就领着来朝长安的诸王,从宣室殿的另一侧鱼贯而入。
“儿臣恭问父皇安……”太子上前叩首。
“孙臣恭问祖父大人安……”太孙立刻跟上。
“臣等拜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于是,诸王们纷纷叩首。
“免礼!”天子挥手:“来人,为太子、太孙及诸位宗室诸侯王赐座!”
于是,便有着尚书郎们上前,将诸位天家血脉,引领到一个特别为他们开辟出来的区域。
然后,延和四年夏八月的朔望朝就这样开始了。
首先是丞相府与少府、大司农,共同向天子汇报今岁天下春耕情况,郡国的水利设施情况以及即将到来的秋收收成预算。
自延和元年夏季的旱灾后,汉室已连续三年风调雨顺,没有出现什么大规模的自然灾害了。
只有些偶发的,最多影响一郡的水旱蝗灾。
若是过去,即使是这等规模的灾害,汉家也要忙的手忙脚乱,甚至疲于奔命。
但在如今,这样级别的灾害,于大汉帝国,已不过小小动荡而已。
都不需要天子亲自下诏,更不需要丞相府、少府、大司农牵头汇总督办。
地方州郡,就已经有能力赈灾了。
最多,朝堂减免受灾地区的赋税徭役,再调些粮食去赈济灾民。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关中在去年已经实行了粮食自给自足。
新丰的麦种、粟种是其一。
但主要还是治粟都尉赵过推广和普及的种种新式农具与耕作技术以及当前关中地方官府普遍学习新丰,大修水利的背景。
曲辕犁、耧车、水车,加上修葺完善的渠道以及代田法、堆肥法等耕作技术。
使得关中地方的土地,即使没有种上来自新丰的新种子,亩产也实现了倍增。
于是,关中从去年开始不仅仅粮食可以自给自足了。
甚至还有百万石规模的结余可以支援关东治河。
而在延和元年,因为旱灾的缘故,关中当年和来年从关东分别转输粟麦六百万石与五百万石。
为了将这些粮食运到关中,征发的民夫起码三十万,而耗费的粮食倍于此数。
如今,关中不再需要从关东转运漕粮。
不仅仅节省下大笔费用,更让关东郡国结余大批粮食。
更关键的还是,从今年开始,连河西边郡,也不再需要中枢每年从北方转输数百万石粮草了。
于是,哪怕关东治河之事,烧钱如流水。
但汉室财政却破天荒的有了盈余。
光是大司农的府库里,就有十余万万的存款!
这让天子听完,龙颜大悦,群臣们也是欢喜鼓舞,纷纷道贺。
帝国国势蒸蒸日上,自然,作为朝臣的他们,也就有了更多机会与借口捞外快了。
只是……
美中不足的是,如此蒸蒸日上的帝国的大部分权柄与利益,都被一个人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吃干抹净,只留些汤渣给其他人分享那位英候鹰杨将军!
不止如此,这位鹰杨将军控制下的工坊、织室以及河湟庄园的产出,正在不断侵蚀着大家从前的利益。
源源不断的毛料,让齐鲁的丝绸价格在一年内下跌了四成。
而廉价的铁器,则疯狂的冲击着各地的铁器商人的市场份额。
去年,雒阳市场上,七成的铁器是从新丰的工坊里被生产出来!
那些该死的工坊主,用锻锤成批的制造着廉价的各色农具,整个市场因为那每月生产十万件以上的工坊而颤抖。
现在,锄头、镰刀的价格,已经跌破了成本价。
大批大批的关东作坊、铁匠破产。
那些该死的新丰人,趁机将破产的铁匠与作坊工人,忽悠去了新丰。
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一千两百二十节 匕现(4)
恨归恨,朝臣们却没有马上发起攻击。
因为,他们很清楚,需要时机,也需要谋划!
而且,想通过一次朝会就扳倒一位军方大将,战功卓著的天下名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人家兵权在手,哪怕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扳倒。
只能徐徐图之,剪除其羽翼与权柄。
然后再慢慢料理。
然而……
诸王们就不这么想了。
昨夜,鹰扬骑兵忽然入城,将孟氏一网打尽。
而孟家那里,可是有他们的把柄的。
若今日不能扳倒那鹰杨将军,放虎归山,哪里还有他们的活路?
于是,诸位大王,频频的给朝臣们使眼色。
希望这些大臣,尽快出列,为王前驱,将那鹰杨将军拖下水来。
可惜,左等右等,也没见到人吭声。
反倒是,那鹰杨将军的部将,不断出列,向天子汇报居延、河湟、河西、西域之事。
罗列着种种数据,叙述着各地地方情况。
天子听着,不断颔首,笑容满面。
由之,这宣室殿一时间竟成为了鹰扬系歌功颂德之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广川王刘去握紧了拳头。
再这么下去,对他来说就是慢性自杀!
可他是诸侯王,在没有天子要求的情况下,贸然介入朝政,等于找死!
于是,这位广川王悄悄的拿手戳了戳自己身旁的一个宦官,在其耳畔耳语道:“汝且去对相国言:杀贼报国,就在今日,相国为何踌躇不前?”
这宦官于是蹑手蹑脚的走到广川国丞相王惠身侧,在其耳畔将刘去的话说了一遍。
王惠闻言,脸色阴晴不定,犹豫不决。
他岂能不知刘去的意思?
但他敢吗?
不敢的!
他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广川相罢了,说的好听点,是个两千石,一国重臣,但实际上不过是天子流放的官吏而已。
人微言轻,不值一提!
但他更不敢不照着刘去的意思去做。
广川王家族,可不是什么善茬!
上一代的广川缪王就是一个十足的恶霸精神病。
其在位四十四年,就向天子打了四十四年小报告,报告对象涵盖广川国国内的贵族、豪强、名士,也包括了长安三公九卿两千石勋贵外戚。
那位广川王的一生,除了吃喝玩乐,酒池肉林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搜罗他人黑料了。
于是,所以他谥曰:缪!
荒缪的缪!
而刘去比之乃父,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特别是在搜集黑料,罗织罪名方面,真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想他王惠,出生真正的书香之家,祖上甚至可以追溯到宗周的王子服,可惜却在去了广川国后,被自家大王设计陷害,抓了一堆把柄!
更要命的是,刘去手里还有他扒灰的证据!
这可不得了!
真要爆出去,就是身败名裂,全家灰灰!
所以,王惠没有办法,在刘去的威胁下,他只好巍颤颤的站起来,来到殿中,拜道:“启奏陛下,臣广川相惠有奏!”
“卿请奏之!”天子连看都没有看这位广川相就说道。
“陛下,臣闻昔在姜齐,田氏以贤德著称,田恒子以私邑而分姜氏公族,又与国人贫均孤寡者,与之粟,至其子乞,用大斗借民之粟,小斗归之,于是百姓归之如流水……终于百年后,姜氏绝嗣,而田氏代之……”王惠哆哆嗦嗦的说道:“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英候鹰杨将军,战功卓绝,治政有方,百姓依附,勋贵仰慕……臣窃以为此非人臣所能享之……”
“为社稷、天下计,臣窃以为,英候宜当归养田园,弃其诸权……如此,陛下幸甚,天下幸甚,而英候亦幸甚!”
他说完,立刻以额贴地:“臣昧死顿首以奏,伏乞陛下垂闻!”
而这位广川相的话一说完,整个殿中都是嗡嗡嗡的议论起来。
尤其是太子据,更是眼前一亮,颔首称道,以为真乃是谋国之言,社稷之臣!
王惠所奏,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门户攻仵英候,未必需要找其罪证,相反,功劳太高,名声太好,才是其致命之点!
贤臣名将,不一定是周公伊尹,也可能是三晋田齐!
虽然说,那两个例子,都是花了两三百年,用了几代人才成功的。
但无所谓,只要捆绑上去了,贴上标签了。
英候就不攻自破!
整个鹰扬系也将土崩瓦解!
因为,届时英候将不得不避嫌,不得不对天下表明自己的忠臣立场。
而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只有一个退隐山林,不问朝政。
于是,都不用刘据暗示,朝臣们就一拥而上,纷纷出列奏道:“广川相所言,臣等以为不无道理!”
他们瞬间变身,仿佛一个个都成为了为国谋虑的大忠臣,纷纷对着天子和张越以及太子据、太孙进劝说起来。
一顶顶大帽子,一个个道理,不要钱的甩过来。
最致命的打击,来自于素来被认为是鹰扬系核心的京兆伊于己衍。
这位京兆伊长身而拜:“陛下,臣窃以为,或许,英候退隐山林,于天下,于社稷,于子孙,最是恰当……”
“英候也能得到更好的发挥!”
“谁不知晓,英候乃是董子之门徒,公羊之领袖?”
“使英候归隐田园,著书立传,百世之后,或许可为周公、仲尼也!”
接着,典属国武都候司马玄也奏道:“陛下,臣窃以为,京兆尹所言,不无道理……”
“今匈奴已臣,漠北残部,不足为虑,而西域诸国,尽为汉威所服,英候再都居延,已无多大必要,反而归于长安,教书育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这两人一出列,整个殿堂都安静了下来。
诸王、群臣,更是都咪起眼睛。
太子刘据,也忍不住昂起头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太孙刘进,则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独有当事人张越,听着这种种话语,看着那一个个大臣、公卿在那里慷慨激昂。
但他却面不改色,一脸从容的端坐于坐席之上。
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第一千两百二十一节 壮志
“这就是尔等给我准备的典礼吗?”张越心里暗想。
他看着司马玄,又看着那位京兆尹于己衍。
这两人的背叛,他毫不意外。
司马玄就不说了,那于己衍,本就是一个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官僚。
从前他抱张越大腿,只是因为有利可图。
如今背叛,也是一般。
毫不意外!
更不提,张越早就知道,泄露他调兵之事的就是这位看似忠厚,实则狡猾的京兆尹!
倒是少府卿公孙遗没有跟风,没有落井下石。
而廷尉卿赵始昌则找了个崴脚的借口,躲在家里,关起门来当鸵鸟,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他还以为,长安城里的鹰扬系要全部跳反了呢!
如今看来,自己还是蛮有人格魅力的嘛。
想到这里,张越就轻轻笑了起来,颇为得意。
“卿笑什么?”天子扭头就看到了张越的笑容,于是好奇的问道。
“陛下,臣笑是因为臣想到一个故事……”张越起身微微恭身拜道:“故而发笑,惊扰圣驾,此臣之罪也!”
“故事?什么故事?”天子顿时好奇起来。
须知,在听了朝臣们纷纷进言劝说之后,便是他也动摇了起来。
田氏代齐,三家分晋,可是区分春秋战国的分水岭事件,作为君王他岂能不知?
虽然说,这两个事情与现在的英候张子重八竿子都打不着。
即使能牵连上,却也只是杞人忧天。
田氏可是用了差不多一两百年,才完成代齐的伟业。
这还是多亏了姜齐自己不争气,公族衰弱,内讧不绝。
而赵魏韩三家分晋也是如此。
话虽如此,但对君王来说,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会杜绝这样的可能性!
宁肯错杀三千,也不会放过一个!
若是旁人,天子此刻已经杀机暗起。
但张越不一样!
不说私情,不谈功劳,单单就是他手里掌握着的重兵,就足以让天子三思而后行。
没有绝对的把握,他是不可能动的。
至少不会在现在就照着朝臣们的说法,让这位鹰杨将军解甲归田。
反倒是会强力打压群臣,力排众议,依旧授予重任。
只不过,会悄悄的削去权柄,悄悄的安插人手,慢慢的夺回兵权,一步步的解除其对军队的影响力。
待到万事俱备,就雷霆一击。
为天子数十年,这点心机与城府,这位陛下还是有的。
而他并没有那样做,这就说明其实他没有受到朝臣们的言论的影响。
张越上前奏道:“臣想起的这个故事,乃臣旧年随亡兄,往河间求学时,于荒野之中所闻……”
“大抵是楚国有人,凿井为居,其每日仰观于井口,乃曰:天之小,如澡盆,吾足可履之……”
天子听了,顿时笑了起来:“此子之见识,几可与当年夜郎王相媲美!”
而群臣的脸色,立刻就阴暗了下来。
太子刘据更是脸色发青。
因为他们都清楚那英候所讲的故事,分明就是在指桑骂槐。
以故事里的主人公来隐喻他们现在的行为?
那广川相王惠更是立刻就反驳:“英候难道对下官所言之事,毫无动容?”
“为何要动容?”张越居高临下,反问道:“尔于吾眼中,便譬如那坐井观天之楚人……”
“见识浅薄,目光短小,使公治国,恐怕国家动荡,社稷倾覆只在一念!”
“你!!!”王惠立刻就犟起了脖子,随即他低头道:“英候难不成果有那田氏、三晋之想?”
这话就诛心的很了。
意思就是,张越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不想放弃权利,而他不想放弃权利,是因为他有田氏、三晋的企图。
这种指责,虽然无凭无据,但却是要命的很!
若是一般人,恐怕遇到这种指控,立刻就要陷入一个无解的局面里。
原因很简单。
想要自辩,就得辞官,以示自己绝无此念。
然而,一旦辞官,没有了兵权与官位,他这个英候马上就要沦为粘板上的鱼肉,任由他人宰割。
若不辞官,则坐实了想学田氏、三晋的立场。
可惜,张越不是一般人。
他没有这个时代的士大夫贵族的局限性。
对于穿越者来说,忠于一家一姓?
怎么可能呢!
每一个穿越者都是潜在的乱臣贼子,窃国大盗!
原因很简单,穿越前的经历、见识与三观,让他们不可能愚忠于一家一姓,像周亚夫、岳飞那样,为了所谓的忠诚而引颈待戮,闭目等死!
谁敢杀他们,他们就敢杀谁的全家!
具体到张越这里,也就是刘家皇帝,对他不赖,让他没有理由和借口,去做窃国之事。
再加上刘进给他的感观不错,而且,他也志不在长安,志不在君临天下,更不想因为这么点破事而打一场内战,浪费自己的时间。
他的志向,是整个世界,更是激发和引领目前已经悄悄萌芽的那头怪物,走向吞噬天下的道路。
其他的事情,只要别人不逼他逼的太狠,他还是可以商量的。
当然了,这些人费尽心机,给他挖的这个坑,也确实让他有些头疼和麻烦。
但也仅限于此了。
“所以吾言,汝等乃坐井观天之人……”张越叹了口气,对王惠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小人岂与君子相比?”
“田氏?三晋?”张越冷笑起来:“尔等未免也太小看本候了!”
“田氏不过守户之犬,尸位饕餮之辈,除威王尚可一观外,余者不过尔尔……”
“而三晋不过池中鱼虾,困守于方寸之间,为了些许小利而互相撕咬罢了!”
“你……”王惠怒了,他从来没有预想到,这位英候竟能说出这种话来,竟敢如此嚣张的当众披露自己的野心,公开宣称,田氏、三晋都不是他的目标!
他的目标与志向,远远超过了田氏、三晋。
“乱臣贼子!”王惠颤抖着手指,怒声骂道。
“乱臣贼子?”张越哈哈大笑,然后收敛笑容,俯视着那位广川王相:“尔等才是吧!”
“大丈夫之志,志在天下!”
“而天下之大,**八荒,有数百数千之国,有千万亿万里之土也!”
“本候之志,便在于此!”
“帅师伐国,开疆拓土,并四海为一家,合八荒为一统,凡日月所照,星辰所经,皆汉臣妾!”
“功成之日,吾乃效太公故事,受天子之命而镇于一地,教化夷狄,开明宗义,化夷为夏!”
“而群臣公卿,则皆可如宗周之臣,封建四海,受命天子,而天子居神州,统领**,德被四海,泽及八荒……”
第一千两百二十二节 不甘(1)
“汝……”王惠被怼的说不出话来。
他完全想不到,这位英候居然可以如此简单的破了他千辛万苦所设下的局!
“本候如何了?”张越轻蔑的看了一眼这个家伙,眉毛一扬:“开国家,封社稷,本候志向,足下震惊了?”
“那本候还欲临万国,鞭四海,驰骋万里之外呢!”
“此番回朝,本候便已打定主意,向陛下建言,请以三代故事,处置西域之外,异域之国!”
“如书之约,如诗之颂,八百诸侯,以卫汉室,三千公卿,以化四夷!”
王惠于是彻底哑巴了。
不是他找不到反击的办法,而是他已经失去了本钱。
道理很清楚当那位鹰杨将军,将西域之外的世界作为筹码拿出来时。
别人或许不会动心,但这殿中的武将、武臣们,哪个不会动心呢?
宗周八百诸侯,最短命的也享国数百年。
而长寿的燕、楚、郑、卫等,甚至传及子孙十余世,福泽延绵至今!
而土地,是所有诸夏士大夫贵族最关心的东西。
若有机会,可以封建一地,试问谁不愿意?
而这个事情的机会是很大的。
因为在之前,这位鹰杨将军就已经请求朝堂允许将新封列侯之国,封建西域。
并准许这些新列侯们在其新封地‘如高帝故事’,允许他们拥有任命官员的权力,允许他们拥有组织私人武装的权力,允许他们拥有执法和审判的权力。
而朝堂已经批准,并实施了一段时间。
换而言之,再进一步,请求在西域之外,恢复宗周封建之制。
以有功大将、宗室、外戚、勋贵,坐镇一方,教化夷狄,开垦土地。
这是完全可行,且没有政策和法律问题的。
瞬间,局势就逆转了过来。
许多原本只是看戏的勋贵武将列侯们,目光流转,手脚微微颤动,显然,他们已经动心。
只要再给一个暗示,让他们看到天子的态度。
立刻就会一拥而上,高呼天子圣明,然后强力推动此事。
须知,现在,就在这长安城就有一位月氏王在这宣室殿等候召见。
而仅仅是月氏之土,就足足纵横数千里,人口数百万,足够这殿中上下人等,人人都分得一块符合其爵位的封国土地,然后,就是称宗道祖,开一世之先,做一脉之祖!
而这等事情,没有人能拒绝。
哪怕是古文学派的一些博士们,也无法拒绝!
刘据看到这个情况,心知若自己再不出来的话,恐怕,这宣室殿上的情况立刻就要逆转!
于是,刘据悄然起身,先对着天子一拜,然后面朝那位鹰杨将军,问道:“将军欲行封建?然,宗周封建天下,一矣平王东迁,便大权旁落,天子为诸侯所制,春秋五霸轮番上演,周天子最终竟有债台高筑之日,为商贾所迫,沦为天下笑柄……”
“使汉今封建,恐怕将来子孙难免有姬氏之羞!”
张越闻言,笑了起来,因为这个问题,他不需要回答。
刘据看到张越没有说话,稍有自得,还来不及高兴,就听到了御座之上他的父亲的声音传来:“太子之问,未免有些迂腐了……”
刘据听着,心脏狂跳,不明所以的看向他的父亲,当今天子。
“自古以来,没有万世一系之王朝……”这位陛下缓缓开口:“使三王五帝之德业,尚且不能如此,汉又岂能例外?”
在漫长的封建王朝史上,刘氏汉室,或许是唯一的不怕议论改朝换代这种事情的王朝。
后期的元成哀平都曾经在和大臣的私下会谈里,都或多或少的承认过刘家汉朝要gg了……
便是当今天子,也公开承认和担忧过改朝换代,刘家gg了怎么办?
这是因为社会风气如此儒家今文与古文两大阵营对立,带来了激烈的争议与视角,也引申出了无数问题。
这其中有着‘汤武革命是造反还是顺天应人?’这样的敏感话题,也有着‘老刘家的天下还能坐多久?’这样更加敏感的话题。
而这些话题,都是在君前讨论和议论过的。
当年,董仲舒就没少拿天人感应,灾异频发,刘家再不改正就要gg了来吓唬人。
被吓的久了,当然也就有了免疫力,也就不怕别人说和议论了反正也堵不住那帮儒生的嘴,还不如光明正大的展露胸怀,叫天下人知道,刘家不怕这个!
想要刘家gg?
打过刘家手里的枪杆子再说!
于是就连当今天子,也曾公开说过:汉有六七之厄,法因再受命……这样的话。
“父皇!”刘据却是急了,这种事情怎么可以随便公开说出来呢?
他在雒阳这两年,学的最多的就是一句话: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
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愚民!
百姓只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那么,他们就会温顺的很羔羊一样好说话。
而只要百姓温顺起来,国家就只需要收买士大夫贵族,就可以长治久安了。
如此,既能节省大量成本,也可以提高统治效率。
更重要的是,还能压制那张子重所主导的今文学派与北方军功贵族集团。
这一点,对刘据来说,尤其重要!
“太子……”天子没有让刘据继续说下去,直接打断了自己儿子的话:“朕说过,使三王五帝之德,尚且不能万世一系……”
“那太子可有想过,为何如此?”天子问着。
“夏之德,可谓德及山川……商之德,可谓泽及鸟兽……而周之德,仲尼也曾说过:郁郁乎文哉!”
“那为何三代之德,浓郁至斯,而其国祚却不能永享?”
刘据看着自己的父皇,他的胸膛起起伏伏,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的意思了。
夏传十四世,毁于桀,商传十七代,亡于纣,而周之衰,一于厉王,一于幽王,平王只是背锅的。
换而言之……
他的父亲的意思是……
“父皇是在说孤吗?”刘据低下头来,心中充满了愤懑。
他明明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为什么就被否定了?
于是,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长身而拜:“请父皇明示!”
死,他也要死一个甘心!
第一千两百二十三节 不甘(2)
天子看着自己面前的太子,他的长子,曾寄予厚望的储君。
心中没由来的叹了口气:“朕的一片苦心,终究是付诸东流水了吗?”
培养继承人,是他这辈子除了修仙和打匈奴外,最用心的事业!
为了培养好这个太子,他费劲了心思。
先是建了博望苑,以方便太子招揽门客,收集羽翼,培养大臣。
结果呢?
这位太子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和古文学派的人搞到了一起。
若只是搞到了一起,那也就罢了。
毕竟,君王之道,唯心而已。
对帝王来说,没有什么学问是不能利用的。
口含天宪,手持斧钺的天子,连历史都要尊重,便是天地阴阳,宇宙真理也要服从。
君王是可以合法的指鹿为马,从容的颠倒黑白,而不受任何指责的存在。
可惜……
太子没有半分利用古文学派的想法,更没有丝毫,利用其为鹰犬、爪牙,为自己开路、厮杀的意图。
反倒是,被古文学派,特别是谷梁学派的人给绑架了。
于是,学术没有成为工具,反倒是主导了太子系上下的行为。
这就大大的不妙了!
更让他这个父亲兼皇帝无法容忍!
汉家刘氏,祖传的就是以诸子百家,公卿贵戚为棋子、工具。
叫他们互相撕咬,让他们打的头破血流,然后从容坐收渔翁之利,因势利导,为统治所用。
就如他当年,接纳了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于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接着就一脚把董仲舒踢去了江都,甚至与其门下弟子吕步舒唱了一场双簧,狠狠的警告和打压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公羊学派!
而原因是,当年的公羊学派,妄想反客为主,以术为道,居然想要国家按照他们的想法改造!
开玩笑!
儒术也好,黄老道家也罢,还是法家之说也罢。
对刘氏来说,都只是一个工具。
一个用来稳固统治,用来粉饰太平的工具罢了。
就像士兵手里的刀剑,就如农夫手里的耕具,主人要用的时候,才可以出来显示存在感,主人不需要的时候,就应该乖乖的闭嘴!
而太子却反过来被工具给挟持了,信了那谷梁儒生与古文学者的邪,居然天真的真的以为可以靠儒术仁德治理天下。
甚至开始推崇起什么亲亲相隐来。
让这位陛下当年气的几乎吐血!
于是,他立刻改变方式,从鼓励和支持太子,改为限制、打压甚至刻意扶持他人来与太子据唱对台戏。
这也是刘氏传统。
在朝臣之中,选几个能干的、不怕死的人,来给太子当磨刀石。
好叫储君在劫难与磨砺之中成长起来。
就如当年先帝,为廷尉张释之、太傅东阳侯张相如混合双打,甚至骑脸输出一样。
在那两位的疯狂磨砺和诘难之中,先帝成长为汉家诸帝之中,心思、城府最为深厚之帝。
但……
天子很快就发现自己又错了。
太子刘据,没有和先帝一样,在磨刀石们的磨砺下,锋芒毕露,渐渐成长起来。
反倒是被磨刀石们,渐渐的磨去了棱角,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做事瞻前顾后之人。
所以,数年前,他借着如今殿中那位鹰杨将军的崛起机会,趁机除掉了那些他亲手扶持起来的磨刀石。
然而,天子万万没有想到,没有了磨刀石们的钳制,太子南下雒阳两年,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他终究没有领悟到为君王,为上位者的真谛。
看看他在雒阳和齐鲁吴楚的所作所为吧!
本来,河洛贵族与齐鲁士大夫,应当是他麾下的走狗,是他门下的鹰犬。
为他张目的先锋,为其冲锋的死士。
以太子之尊,又有他这个天子撑腰。
齐鲁士人也好,河洛贵族也罢,谁不听话,就砍谁的脑袋,这难吗?
一点都不难!
但……
太子却硬生生的把事情从刘家镇压一切、领袖一切,变成了刘氏太子与河洛贵族、齐鲁士人共天下的局面!
治河都护府上下,都是打着太子旗号,实则暗藏心机的关东贵族、士大夫。
太子没有将那些人驯服成他的工具,反倒有被那些人驯服的趋势!
这简直是不能忍!
天子很清楚,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刘氏恐怕真的会和儒生们的谶讳预言的一样沦为为新王前驱的炮灰,gg只在眼前。
想着这些,天子就站起身来,看着刘据,忽然叹道:“乱我家者,必太子也!”
一语既出,满朝震撼。
“臣死罪!”身为丞相,澎候刘屈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趴在地上,磕头不止:“臣死罪!”
然后,张越也反应过来,连忙顿首:“臣死罪!”
于是,文武百官们就算再傻,也都知道,赶紧跟着两位大佬磕头。
诸侯王们也不能例外!
因为,在律法与制度上来说,太子乃是国本,而国本的教育与引导问题,臣臣有责。
国本出了问题,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所有人都自动的进入‘不忠’的范畴。
因为,在汉室,忠不仅仅是忠诚,还有尽职尽责的含义。
单纯的愚忠,不算忠臣,只有尽职尽责的大臣,才算真正的忠臣。
而太子被天子当众评价‘乱我家者,必太子也’,自然所有大臣一个都别想跑!
雪崩的时候,岂有一片无辜的雪花?
而太子刘据却是不可思议的看着的父亲,他咬着嘴唇,颤抖的跪下来,一言不发,内心充满了屈辱与愤慨。
“乱我家者,必太子也!”
短短八个字,就像八把利刃,狠狠的插进了他的胸膛之中。
在这刹那,刘据心如死灰,只觉自己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转瞬,这绝望的情绪,带来了狂猛的委屈与不忿!
“凭什么?!”
“父皇凭什么这么认为!?!”
“孤不服!”
恰在此时,太孙刘进来到他身边,也跪下来脱帽谢罪:“孙臣死罪,伏请祖父大人宽恕!”
这原本是善意之举的行为,落在刘据眼中,却是**裸的嘲讽与内涵。
这让他死死的握紧了拳头,再难忍耐,于是,他躬身叩首问道:“敢问父皇,儿臣到底会如乱家?”
此刻,数十年来积累的不满、委屈、愤懑与不服,全部爆发出来。
刘据想起了当年,天子东巡,封禅泰山,留下他监国。
他审视诏狱与廷尉监狱,于是释放大批囚犯。
因为他相信‘刑罚与酷吏,于教化人心,一无所长’。
他向往三代之时,刑措不用,画衣服而民不犯的盛世。
决心以身作则,让天下皆知他的宽仁。
结果,天子从泰山回京,察知此事后,立刻就将他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然后又召来廷尉、执金吾,严厉申斥,让他这个太子威风扫地,颜面无存纵然,后来舅父大将军长平侯拖着病躯带着他去谢罪,从舅父与父亲的对谈他得知,他当初的‘宽仁之政’导致的后果是至少数百名杀人越祸,无恶不作之徒,得脱牢笼,而且,这些人里出狱后改过自新的不足一成,余者,非但没有被感化,反而变本加厉,三月之间,仅仅是关中,就有百余无辜之人,因这些脱逃囚笼的恶棍所杀,数百家庭破碎。
但,刘据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他反而相信,若是自己执政,潜心教化,说不定这些犯人大部分都会改过自新没看到,数百无恶不作之徒,也有数十人真的改过自新,不再犯罪了吗?
这就是德政的力量啊!
唐虞画衣服而民不犯,不是传说,而是真的可以实现的!
刘据又想起了自己南下治河,躬身理政,日日夜夜,忙碌不休。
两年之中,就完成了会稽围湖工程,又疏通、开凿了渠道数百里,更开始了引淮入汴的宏伟工程。
齐鲁吴楚河洛士人百姓,纷纷歌颂他的丰功伟绩。
在关东,他俨然成为了禹皇再世一般的明君。
可……即使如此,在父亲眼里,他的成绩仿佛一丝不见,反倒是缺点暴露无遗。
先是派人赐死了陪伴他二十余年的老师、太傅以及许多身边近臣。
接着,似乎还不满意,居然赐给坐镇河西的鹰杨将军一道密诏,竟是打算就是死了,也不肯让他放手施为。
如今,更是当着文武大臣诸侯宗室的面,公开讲出了‘乱我家者,必太子也!’这样的话。
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他羞辱和不忿的了。
深深的失败感,加上耻辱感,让刘据再也无法冷静。
“太子啊……”天子却是摇了摇头,心中同样充满了失败感。
数十年的培养,数十年的心血,最终就给了他这样的一个继承人。
一个看上去不错,实际上肯定会毁家亡国的太子!
“朕去岁曾让天子在石渠阁读史,太子都读了些什么史啊?!”
“太子即使没有认真读史,难道,连《诗》《书》的教训也忘记了吗?”
“三王之德,何其休弘?三王之政,何其光大?然,夏政亡于桀,商政毁于纣,而周政灭于幽历……”
“故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故秦二世失德,高帝斩白蛇起义而有天下,天下人不以高帝反秦为罪,反以为义!”
“而何谓‘仁’?何谓‘义’?太子可知?”
刘据昂起头,答道:“回禀父皇,仁者,人也;义者,我也。故仁必及人,义必由中断制也!”
“呵呵……”天子笑了:“此凡夫俗子,士大夫公卿之仁义也!”
“非天子君王之仁义也!”
“天子君王之仁义,太子可知?”
天子没有等刘据回答,就道:“天子之仁,以生民为最,是故太宗教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天子之仁,在养民、生民、活民而已,故天子以天下为家,命太子舍其小家而守天下,群臣乃谓太子:家上也!”
“而天子之义……”天子猛然直起腰杆,一下子就变得精神抖索起来,他握着自己的剑,道:“宰执阴阳,和合五行,令上下不离其序,贵庶无伤彼此!”
说到这里,天子眼中难掩失望之色:“太子何故舍本逐末,弃大仁而用小仁,去大义而从小义?”
“所以朕说:乱我家者,必太子也!”
“太子可服气?”天子目光灼灼看着自己面前的儿子。
他终究,还是爱这个长子的。
所以,愿意给他机会,给他犯错和试错的机会。
只要他愿意改正,想改正,还是可以的!
刘据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很想反驳,但终究还是低下了头,叩首拜道:“儿臣谨受教!”
然而,内心,却满是不服!根本不信!
因他知道,他的父亲,说这么多,更当着群臣的面讲那些话。
其实,是害怕。
怕其死后,自己登基后,改变其数十年来的既定国策,破坏他留下的成绩,让其的政绩与事业,毁于一旦罢了。
只是说的好听,实际上,还不是和他一般,都是私心,全是私欲?
而且……
刘据已不是过去的刘据了。
如今的他,已经与齐鲁吴楚河洛士大夫贵族捆在了一起。
彼此,再难以切割了!
因为,刘据知道,自己若是改弦易辙,那么,没有了关东贵族地主支持的他,在这长安城里其实已是无根之萍,无源之水。
休说他的父皇还有一道密诏悬在他头顶。
便是没有,他又拿什么去和掌握着军权,又有着河西十数万大军,甚至还掌握了国家经济命脉和财政大权的太孙刘进一系抗衡?
拿头抗衡吗?
没人没钱没权没兵,恐怕政令不出宣室殿,将不是传说。
所以,他只能和只可以依靠关东贵族地主们的支持,才有机会掌握大权,才有可能在登基后做一个真正的天子,而非自己儿子的傀儡,甚至去做屈辱的太上皇!
他没有选择!
天子却是深深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儿子,微微摇了摇头,数十年父子,他岂能不知,自己的儿子的性格与脾气?
知错认错,绝不改错!
从前,刘据是这样的。
今天恐怕也是如此!
在心里叹了口气,天子闭上眼睛:“也罢,朕就再给一次机会吧……”
“最后的机会!”
第一千两百二十四节 狂风骤雨(1)
经此一事,整个朔望朝顿时变得寡淡无味。
诸王偃旗息鼓,群臣噤若寒蝉。
也就只有那月氏王与自称来自泰西本都的使者上殿时,这殿中才有了些活力。
不过,也就这样了。
朝臣们匆匆通过了‘存亡断续,以救月氏’的共识。
又通过了,决定遣使者往通那本都的决议。
但其他事情就统统搁置了。
“风暴降起啊……”丞相刘屈走出宣室殿时,眼中明暗交杂,既担心,又兴奋。
毋庸置疑的,这次朔望朝,将影响深远。
太子刘据的地位,已是摇摇欲坠。
明眼人都清楚当今天子对太子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若是数年前,刘屈说不定还会弹冠相庆太子据垮台,那昌邑王不就有希望了?
昌邑王上位,就是胜利!
而如今,且不说昌邑王刘自身难保,再无望那太子宝座。
便是那位昌邑王身体依旧健康,但国家却已经有了太孙了!
太子废黜,太孙是可以立刻补位的。
唯一的问题,还是伦理。
但问题不大,只要天子能下定决心,那么太子必然会‘心甘情愿’的上书让贤的。
而一矣如此,朝局的大震荡就在眼前!
天子必然会为了给太孙铺路而行铁腕之策!
不符合太孙利益,可能威胁到太孙的人和事,都将在未来两三年被一一剪除!
包括,雒阳的治河都护府,以及和太子关系密切的齐鲁文士儒生。
而如此一来,关东动荡,是可以预见的。
或许河洛士人贵族会屈服于中枢,然而,齐鲁吴楚的儒生地主们是不可能再次屈服长安的。
如此,长安与齐鲁吴楚的百年矛盾,恐怕将迎来一次总爆发。
须知,汉与东南的恩怨情仇,相当复杂!
自高帝起,便已根深蒂固!
当初项羽自刎乌江,鲁地儒生为之披麻戴孝,举兵自守,扬言要为恩主尽忠,虽在高帝调集的数十万大军的威压下,鲁地儒生最终跪了下来,但他们的反抗,不是没有结果,至少他们替项羽争取到了一个鲁公的头衔与祭祀。
项羽之后,又有齐哀王刘襄之事,让这个裂缝与矛盾进一步放大迄今,齐鲁的贵族地主士大夫依旧认为,自己是被北方军功贵族欺负了的,这长安的帝位,本该属于齐王系,所以,此事最终酝酿出了吴楚七国之乱在七国叛军里,除了吴楚两国外,余者起兵的都是齐王系!
吴楚七国之乱虽被平定,但那齐鲁吴楚之地,私下依旧怀念旧主故君之人,如过江之鲫。
若只是这样,矛盾还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关键在于,除了历史的恩仇。
还有着现实的利益以及学术道统上的纷争!
在汉家南方,特别是东南,古文学派势大,而在北方则是以公羊学派为主的今文阵营势大。
两者交锋数十年,在意识形态上,已是势同水火。
如今,倘若他们支持的储君,再一次被废或者失势。
这恐怕就是将一支火把丢进干枯的柴火堆里,新仇旧恨,立刻就要迎来一次总爆发!
届时,为了镇压东南,威压齐鲁吴楚,朝堂中枢势必将大洗牌。
这便是刘屈忧心的地方。
但也是他兴奋之所!
混乱、动荡与危局,从来都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于他而言,可能是深渊,也可能是天堂!
心里面思索着这些事情,刘屈就忽然回头,问着身后同样心事满满的李广利:“执金吾如今何在?”
欲要在这乱局之中,掌握先机,提前布下棋子,安排好人手,霍光就是必不可缺的一个合作对象甚至盟友!
李广利抬起头来,找了一会,然后皱起眉头:“待我问问……”
于是,召来下仆,前去探查。
不久,下仆回来,报告道:“回禀主公,执金吾去了禁中,探望因病修养的御史中丞杨敞……”
“哦!”李广利点点头,道:“汝且在此等候执金吾,待其出宫,便以吾与丞相的名义,请执金吾若今夜有空,可来吾府邸聚饮……”
“诺!”
于是,这下仆便留在了这宣室殿的回廊中,静静的等候起来。
一直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几乎都要天黑了,他才见到,执金吾霍光跌跌撞撞的从那宫阙之中走出来。
“执金吾!”他虽然知道情况不对,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拜道:“卫将军门下走牛马徐拜见明公!”
霍光抬起头来,看着此人,眼中布满血丝,面色狰狞而恐怖。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径直推开这位李广利的家臣,一言不发的踉踉跄跄的消失在宫阙远方。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那李广利的家臣,眼神不定,皱起了眉头。
他不敢再去纠缠霍光,想了想,于是,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持着它,找到了宫中的一位相熟的官员,将这玉佩悄悄的塞到对方手里,问道:“今日宫中出了什么事情?何以吾见执金吾神色慌张,似乎心情糟糕?”
“你还不知道吗?”那熟人收起玉佩,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现在宫里上下都传遍了!”
“据说是御史中丞杨敞辛劳成疾,竟不幸暴病而亡……”
“天子闻而大哀,命有司厚葬美谥之……”
“不过……”那人神秘的道:“有传说,杨敞之死,不是暴病……”
家臣听着,瞬间明悟,他立刻低下头,对熟人拱手道:“多谢明公,来日必有厚报!”
于是匆匆的离开未央宫。
御史中丞,乃是大夫,朝堂中名义上和理论上的三号文臣。
更是内朝之中的重臣,其地位比九卿还要重要!
毕竟,九卿无法天天见到天子,也无法天天帮天子处理奏疏,传达命令,并协助尚书令制定和策划政策、法令。
如今,一位御史大夫在朔望朝当日,莫名其妙的‘暴病而亡’。
便是没有人传说‘其非暴病’,很快就有人编出相关传言了。
“风雨欲来啊……”这家臣走出未央宫,回首那黑暗中的宫阙,一抹后背,全是汗水!
因为他知道,一个御史中丞,莫名‘暴病而亡’,在这样的敏感时刻,恐怕立刻就会成为压倒马车的稻米,成为雪崩前落下的最后一片雪花。
而连他这样的小人物,都有这个觉悟。
其他人呢?
那些高高在上,智珠在握,或者大权在手,心里有鬼的大人物们呢?
他们只能想得更糟,更坏!
……………………………………
太子、宫。
一片萧瑟之景。
上上下下的官僚与臣子,都是垂头丧气,沮丧至极。
今日朔望朝,他们一败涂地。
非但没有扳倒那位鹰杨将军,就连毛都没有伤到其一根。反而是自身,遭受了灾难性的失败。
天子那一句‘乱我家者,必太子也’,已是一锤定音。
许多人,只是听说此事,就已经是眼前一黑,双脚发软!
因为他们很清楚,刘氏对废太子的大臣,会如何处置?
简单杀!放!流!
所有太子大臣,都将面临这三种结局之中的一种。
当年先帝废粟太子,就是如此。
所有临江哀王的臣子,除了魏其候窦婴,因是窦氏得以幸免外,余者统统都是这么个下场!
今上刻薄狠毒绝情,远胜先帝。
自然,只会比先帝更狠毒更绝情!
“家上!”作为太子大臣孔安国自是不肯认输:“为今之计,家上只有立刻出关中,往雒阳一走可破局了!”
“吾等在雒阳,有治河都护府之兵数万之众,更有河洛齐楚之士百万之众可以依靠!”
“如家上至,河洛吴楚,青徐冀荆四州之土,三十余郡,都愿为家上效死!”
这个底气,孔安国还是有的!
刘据在关东治河两年,收拢了大量民心,得到了无数贵族士大夫的支持。
而且,这些人现在除了刘据,已经没有了其他指望,在如今的局势下,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只能破釜沉舟,奋死一搏!
而关东士族与贵族,与长安的百年矛盾,也将使得刘据只要回到雒阳,立刻就能聚齐百万大军!
当然了……
胜利之后,汉家迁都是在所难免。
必将从长安,迁到雒阳。
于是,从此之后,汉天子将落入关东士族的包围与掌握之中。
就像那宗周平王东迁一样,从此,历史就将分为两页。
汉也将有前汉、后汉之分。
前汉强势、霸道,于士大夫贵族无所不用其极,酷吏横行,刑罚酷烈。
而后汉,自是众正盈朝,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乡贤自理地方,皇权从此限于雒阳宫阙之中。
“若是那样……也不枉吾这一番心血……”孔安国内心感叹着。
只是,他也知道,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河洛吴楚,人是多,地也广。
但那里能抵挡北方的骄兵悍将?
特别是那位鹰杨将军麾下的百战雄师呢?
所以,他也只敢想想。
事实上他清楚,即使一切顺利,此事恐怕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献祭了太子,换来长安对关东的一些妥协。
再多就不可能了。
刘据听着孔安国等人的劝说,他也是颇为意动。
自散朝后,孔安国、周严等人,就一直在劝他,只是,他终究无法下定决心。
因为,走是很简单。
连夜出城,然后遁走函谷,从弘农回雒阳最多十天。
而只要出了函谷关,其实他就已经安全了。
关东士人和贵族,会尽一切可能的保护他。
但问题是……
这一走,就是谋反,就是不孝,就是叛国。
自古,只闻有臣子谋反,逆子不孝,贰臣叛国。
什么时候有太子谋反、不孝和叛国了?
一旦如此,他就将万夫所指,永远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即使果如孔安国等所言,能够回到长安,扫平一切。
但青史之上,恐怕也难免将有董偃执笔,写下‘太子据弑其父,杀其子,篡其国’的文字。
这是刘据所不能接受的。
何况,南逃雒阳,其实没有胜算。
关东郡兵,即使百万之众,也不及边军数万铁骑之威。
这一点,吴王刘濞已经用他的生命实验过了。
所以,面对众人劝说,刘据只是摇头不语。
但他又不说认命和服软的话,这就使得气氛有些诡异的僵持。
就在这僵持之时,一个宦官忽然来报:“家上,执金吾求见!”
“霍光?!”刘据闻言,皱起眉头:“他来做什么?”
“执金吾言有要事,十万火急,请家上即刻相见!”那宦官答道。
刘据闻言,想了想,然后看向众人,问道:“卿等有何意见?”
“会不会是陷阱?”孔安国疑虑着道:“执金吾,天子之鹰犬也……其此来,家上应当慎重!”
“家上,臣以为,执金吾此来,或许是破局之路……”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子宾客杜千秋却忽然出声拜道:“臣以为,即使执金吾果有恶意,见上一见,也是无妨!”
“难道,还有您见了后,事情还能更糟糕吗?”
杜千秋的话,起了决定性作用。
刘据猛然抬头,下定决心,道:“请执金吾去偏殿静室,孤随后便到!”
正如杜千秋所说,他现在的情况,已经糟糕到极点了。
再糟糕又能糟糕到那里去?
反倒是霍光,若能争取,或许便是另一番天地!
……………………………………
夜色中,张越仰头,看着璀璨的星河。
而在他身旁的是大汉太孙刘进。
此时,这位太孙殿下,满脸愁容,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很苦恼’四个字。
“张卿……”刘进说道:“卿说,未来青史之上,会如何评价孤?”
张越看着漫天星辰,闭上眼睛,答道:“青史是人写的!”
刘进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可他依然纠结万分。
张越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劝慰。
因为张越知道,这是刘进必然跨过的槛。
这是代价,也是他必然要做的牺牲!
倘若连这点代价都不肯付出,那刘进就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只是……
若刘进肯付出这个代价,肯做出这样的牺牲。
那么,他还是刘进吗?
或者说,换一个说法:张越还能像过去一样信任他吗?
唐太宗固然雄主,确实明君!
然而,张越换位思考,若他是李世民麾下大将,手握大权,恐怕必然寝食难安,必然心绪难定!
一个能逼父杀兄杀弟杀侄淫嫂的君王,就问穿越者怕不怕?
敢不敢给他卖命?
所以,其实,张越也很怕。
第一千两百二十五节 狂风骤雨(2)
霍光神色灰暗,眉头紧锁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宫灯。
摇曳的灯火中,他仿佛看到了许多许多未来的景物。
作为一个正治生物,他已感到危机与恐惧。
杨敞的死,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他已见过了杨敞的尸体那哪里是什么暴病而亡?分明就是有人拿着绳子,将其活活勒死的!
而能在这宫阙里,堂而皇之的杀死一位御史大夫,除了今上,还能是谁?
虽不理解,天子杀了杨敞,却为何还要编出‘暴病’这样的事情来掩盖,其目的与意图,到底是什么?
更不知道,杨敞究竟做了什么,让天子竟在朔望朝前,就命人勒死了那位赤泉候之后,当朝的御史中丞!
但霍光在见过了杨敞的尸体后,立刻就连夜出宫,然后秘密的来到这太子、宫。
因为他知道,当今天子,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杨敞的死,不管原因是什么?
都足以说明,天子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而他霍光,从来不是会坐以待毙之人。
“可恨……金日如今与我不是一路人……”霍光在心中叹息着:“若金日依然可信,吾又何须来此?”
他与金日,一为奉车都尉,一为驸马都尉,服侍天子接近二十年。
宫阙内外,宿卫上下,基本都被他们两个埋下了无数伏笔。
若金日可信,他完全可以与其联合起来,将上下手尾清理干净。
甚至,杨敞都不必死。
在天子动手前,他们就能得知,然后从容提前布置,或说情,或洗白,或干预,将天子的杀心消弭于无形。
可惜……
如今,金日已不再可信!
虽然说,霍光与金日依旧是往来甚密,关系密切,甚至可以称得上知己。
但,金日背后的那位鹰杨将军的存在,使得霍光不敢再和过去一样信任金日。
甚至不得不防备这位故友!
想到这里,霍光便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暗骂了一句。
数年之前,他是绝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的。
更想不到,会是那位看上去非常有用的小兄弟,将他逼到现在这个地步。
但如今,回头自省,霍光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当初的那个小兄弟。
是他的存在,让金日提前致仕。
也是他的崛起,打乱了他多年布局。
更是他的出现,令得他霍光不得不从奉车都尉的位置上离开,从天子身边走开。
于是,便变成了现在这个情况。
若无他,恐怕霍光现在依然还是奉车都尉,依然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心腹,与金日、上官桀、暴胜之、张安世等人,依旧亲密无间,依旧牢牢控制汉室宫阙内外以及天子三步之内的一切。
于是,他们可以选择让天子知道什么?
也可以选择让天子不知道什么?
可惜啊,可惜啊!
霍光悠悠叹息着。
不过,他还没有输!
还有机会翻盘!
“霍公!”太子刘据的声音,忽地在耳畔响起来。
霍光连忙回过神来,对着声音的方向恭身拜道:“臣拜见家上!”
“明公星夜来见孤,可有要事?”刘据在踱进这偏殿,看着那位神色晦暗,神情焦躁的执金吾,轻声问道。
对于霍光,刘据有着十足的敬畏与忌惮!
因他清楚,这位冠军仲景候同父异母的弟弟,到底有多大能耐?
不夸张的说,在很多时候,霍光的能量,远比丞相、大将军还要多!
因为,丞相、大将军,最多只能影响国策,而这位执金吾却可以影响到天子,甚至可以让天子按照其意图去理解某事。
更不提,这位执金吾还是已故的大司马冠军仲景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是冠军侯事业的继承人。
其在北军、禁军之中的影响力,远超想象!
“臣此来……”霍光抬起头,看着刘据,这个过去他所不喜和讨厌的储君,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长身而前,道:“乃是为家上哀……”
“哀?”刘据奇了:“孤何哀之有?”
“家上何必与臣打这机锋?”霍光拱手道:“今日朝堂上,群臣共见,人所共知,家上已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一矣明日黎明,恐怕,便有大军入城,然后三军缟素,为家上发丧……”
刘据闻言,瞳孔一怔,显然被吓到了。
“怎会如此?”刘据不相信的倔强着:“父皇即使再不喜孤,孤亦是太孙生父……”
“陛下与太孙殿下,自然不会为难家上!”霍光笑道:“但鹰杨将军呢?”
“殿下当知,如今张鹰扬手中可握着那孟氏之罪,更抓到了诸王大臣的把柄!”
“只要张鹰扬入宫请令,证据确凿之下,天子焉能不准鹰杨大军入城缉捕逆贼,清剿乱臣?”
“而大军入城,鹰扬号令之下,诸王必亡走家上以求避难,届时鹰扬大军为求索贼子,莽撞之下,大意而伤家上……又或者,贼臣挟持家上,鹰扬之兵不知轻重,误伤家上……”
“家上岂能幸免于难?!”
刘据听着,顿时被吓坏了。
因为,霍光所言,确实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甚至,说不定就是一个已经写好了的剧本。
于是,刘据看着霍光,问道:“那执金吾此来,难道只是来看孤之哀状的?”
“臣此来,乃是来救家上!”霍光抬起头,目光坚毅,看着刘据:“只看家上是否有自救之决心!”
“孤自是不愿引颈待戮……”刘据想了想,终于开口:“只是,敢问霍公,孤当何以自救?”
“若家上信得过臣……”霍光拜道:“臣愿为家上画之!”
“孤自是信得过卿!”刘据立刻改口:“向使此番安然度过,来日,孤必以卿为相,托以天下!”
“臣安敢奢望家上此报?”霍光再拜:“只求家上能听臣之言,用臣之策,当机立断!”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太子,事到临头却忽然心软。
而欲做这样的事情,是不能心软的。
必须铁石心肠,必须狠下毒手!
不然,一着之失,便可能满盘皆崩!
刘据自然懂这个道理,于是对霍光道:“卿无忧,孤知此事重大,断不会有反复之事!”
“如此……”霍光顿首拜道:“臣请家上,效赵惠文王故事!”
刘据闻言,瞳孔猛然扩大,呼吸急促。
赵惠文王故事?
那就是沙丘宫变了!
赵惠文王四年,公子章及其党羽杀赵相肥义于主父宫,随即,赵王何将兵围主父宫,杀公子章,囚主父于沙丘宫而亡。
一代雄主赵武灵王,因而陨落。
只是……
“孤不是惠文王……”刘据看着霍光,道:“孤手中无兵,徒之奈何!”
“贸然动手……”他担忧着:“恐怕孤就要变成那公子章一般了……”
沙丘宫变的时候,公子章手里起码还有着一支可观的军队,起码还有赵武灵王的信任和帮助。
但如今他有什么?
除了京辅都尉李善的郡兵外,他手里现在可以调动的力量,也就这太子卫兵、宾客,撑死了再算上那些无路可走的诸王大臣的家丁私兵。
这么点兵力,别说学赵惠文王了,怕是连建章宫的宫墙都休想靠近,就要被守备宫阙的卫兵射成马蜂窝!
“家上勿忧!”霍光安慰道:“臣之执金吾,有中垒校尉两千精锐,又控制武库,只要家上愿意,臣打开武库,发动长安百姓,以保卫天子、诛绝叛逆之名,旬日可得数万之士……”
“且,典属国司马玄、京兆伊于己衍,亦将为家上所用……”
“武都候司马玄不是鹰扬旧部吗?”刘据疑惑起来:“那于己衍更是英候走狗……他们如何会为孤所用?”
霍光笑了笑,道:“家上难道没有听说,这两人因前些时日长安风声而背叛了那英候?”
“如今,他们已是自陷死地,家上至需遣使相召,其等必将从命!”
刘据茫然的点点头。
但只是如此,力量依旧是远远不够的。
天子所居建章宫,城高墙坚,休说是这么点力量了,便是数万大军,急切之间也休想撼动。
而一旦长安城乱,屯于城外的鹰扬兵马立刻行动,最多一个时辰就可以驰援建章宫。
到时候,恐怕就是……
刘据将自己的担忧讲出来,霍光听了,却是笑道:“殿下勿忧,臣久在宫中,熟知内外之事,更有许多旧部,为建章宫守门卫尉……”
“其中可信者,约有十数人……臣自信发令命其等开城,还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只要家上亲被甲胄,率部而动,完全可以抢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前,率军入建章,面见天子,陈以鹰扬乱政、谋反、大不敬及残害士民,欺压大臣之罪,天子必知其真面目!”
刘据听着,缓缓点头。
霍光说的对!
只要他能带兵到了老父亲面前,那么老父亲立刻就会看清楚那英候的真面目,当即就会下诏,并给他这个太子授予全权!
如此,天子在手,又控制武库、宫阙,他完全可以一边坚守,一边以天子诏发布勤王之命。
这样一来,那英候即使再强,也要饮恨于这长安城下。
但……
“英候狡诈,多智而勇……”刘据踱着脚步,对霍光问道:“若其见事不可为,夺路而走河西,如之奈何?”
在长安打败英候不困难。
难的是,怎么打败和搞定他麾下的河西大军!
特别是那骄捍无敌的鹰扬骑兵!
“家上何忧于此?”霍光听了冷笑:“英候固勇,但以项王之勇,尚且乌江自刎,那英候又岂能例外?”
“家上只需命人走南陵,得其妻小……”
“再命人召太孙来见,得太孙在手……”
“如此,英候除束手就擒外,岂能翻天?”
“至于河西大军?”霍光笑了:“家上掌权后,命卫将军往河西,收拢旧部,收拾人心,谅那河西诸将也不敢违抗天命!”
刘据听着,点头不已。
就是这么个道理!
正该如此!
英候张子重,虽是勇不可当,天下无双。
但其软肋,正是其家人妻小。
虽然说,这挟持妇孺,有失风范。
但……
刘据知道,只有胜利者,才配讲风范,才配有体统!
于是,只犹豫了片刻,刘据就下定决心,对霍光拜道:“使孤大事得成,必不负卿!”
刘据很清楚,此事必须依赖霍光。
而且,事成之后,也要仰仗霍光来收拾残局,安抚人心,稳定朝野。
更需要这位冠军仲景候的弟弟来拉拢军方,安抚边军。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必须信赖和依靠霍光,甚至与之妥协,才能掌握权力。
霍光听着,立刻拜道:“臣敢不为家上效死!”
然后他就站起身来:“家上且在此稍候,臣这就去联络司马玄、于己衍等人!”
………………………………
“你是说御史中丞杨敞是被陛下赐死的?”张越看着眼前的人,眉头紧紧皱起来。
杨敞可是霍光的绝对心腹啊。
天子将之赐死,这绝对是踩在了霍光的痛处!
而霍光是什么人?
历史上和伊尹并称的权臣,一个让宣帝都感觉‘如芒在背’的人物。
历史上,在其生前,宣帝也只能唯唯诺诺,事事依从,待其死才敢拉清单。
即使如此,宣帝凌烟阁上,也依旧有其位置,且是排第一的功臣!
如此人物,自是心狠手辣,果决无比的。
“陛下也太急躁了些……”张越叹了口气:“如今却是不好办了!”
“将军的意思是?”来人小心的问道。
“为防万一,公请转告金翁,请金翁连夜入宫,面见天子,求请天子召羽林卫宿卫禁中!”张越想了想道。
“这……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吧?”来人皱着眉头:“执金吾难道还敢作乱不成?”
“嘿嘿!”张越冷笑起来:“当年吕产也以为周勃陈平,必不敢作乱,自恃胜券在握,兵权在手……”
“结果呢?”
吕氏当年在长安城内外,都有绝对优势!
堪称高枕无忧。
但,吕禄一走,局势立刻就混乱起来。
然后吕氏及其党羽,包括少帝兄弟,统统死光光了!
对张越来说,小心永远没有错!
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再怎么小心都是对的。
第一千两百二十六节 血夜(1)
夜已深,整个长安城,都在黑暗之中。
几乎所有的闾里坊门,现在都已经彻底关闭、上锁。
宽敞的御道上,空无一人。
只有偶尔,老槐树上的猫头鹰呜咽的叫声响起。
忽地,一排火把,点亮了这街道。
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卫兵,从武库营垒之中,列队而出。
穿着甲胄,系着佩剑,霍光骑在马上,走在人群之中。
“快快快!”他大声催促着:“天子有命,有奸小欲行不轨之事,乃命本官将尔等弹压闾里,严防动乱!”
屯驻武库的军队,自是不疑有他。
毕竟,霍光,乃是天子心腹,曾任奉车都尉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都说了有人欲行不轨,天子诏其调兵弹压岂能有错?
于是,屯于武库的中垒校尉兵马与执金吾直属的左右式道候兵马,立刻听命,披甲执锐出营。
两千余汉军精锐,迅速按照霍光的指示,截断了戚里、尚冠里、嵩街以及未央宫、建章宫、长乐宫之间的道路,并设下关卡。
同时,京兆尹于己衍也以‘受天子命,执金吾弹压宵小’的名义,将本该去向建章宫报告此事的官员拦了下来,又命令京兆伊上下为霍光提供方便。
于是,作为长安城秩序维护者的京兆尹,非但没有起到任何预警和迟滞作用。
反而成为了叛军的帮手。
在京兆尹官员的指挥与协调下,至子时,霍光的兵马便大抵控制了戚里、尚冠里、御道等长安主要街道及官邸办公区。
丞相府、御史大夫官邸、太仆官邸、廷尉官邸、太常官邸、宗正官邸统统被切断了与建章宫、未央宫之间的联系。
而在这时,刘据动员起来的太子卫兵、大臣私兵、家丁,以及部分入京诸侯王所带来的卫兵,也加入到霍光的行动里。
由之,现在宫阙之外,霍光已经可以行动自如,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
“霍公!”刘据穿着甲胄,在孔安国等人簇拥下,走到正率部将戚里内外围的水泄不通的霍光面前,问道:“下一步是否应当入宫了?”
问这个话的时候,刘据的身体明显带着颤栗。
既是兴奋,又是害怕。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支配下,刘据的声音都有些变形。
“非也!”霍光看着那夜色之中,明显慌乱起来的戚里宅邸群,他知道,现在整个戚里恐怕都在惊慌之中手足无措。
但,霍光很清楚,他才刚刚踏出第一步。
远远未到有资格入宫的地步!
若不能解决士兵们的担忧,并将他们彻底绑上自己的战车,就必须再做一件事情。
不然的话,一旦天子走上建章宫的城头,亲口命令大军,恐怕这些忠于刘氏的军队立刻就会调转枪头,将矛头直指自己。
“现在……”霍光看着刘据,轻声道:“家上该去拜见丞相澎候与卫将军海西候!”
“将鹰扬作乱,挟持天子、太孙,欲行大逆不道之事,晓瑜丞相及卫将军,请丞相与卫将军出来主持大局!”
“刘屈?李广利?!”刘据闻言,眉头皱了起来。
在他身旁,孔安国则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执金吾,汝究竟意欲何为?!”
刘屈、李广利,可也都是北方军功贵族,更是当今天子政策的坚定支持者!
是孔安国眼里的奸臣、贼子,属于应当和那鹰杨将军一样被清洗的对象。
只有这些人死光光了,他孔安国才有机会拨乱反正!
也只有这些占据着高位的旧贵族们死光光,他孔安国以及他的徒子徒孙们才能有官可做,有权可掌。
而霍光的意思,却是想要让刘屈和李广利出来做事,掌握权力。
那岂不是前门去虎后门进狼吗?
李广利当年在河西做的事情,可和今日那鹰杨将军差不了多少!
都是穷兵黩武,擅启战端。
霍光瞪了一眼孔安国,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杀机,对刘据拜道:“家上,今日之事,非得丞相及卫将军出面主持大局不可!”
“若无丞相之印,卫将军之令,恐怕,吾等之为,便多少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服众,恐有大军哗变之危!”
刘据听着,终于点头。
因为霍光说得对!
丞相者,礼绝百僚,群臣避道,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汉家天子之肱骨辅弼大臣。
而卫将军更是理论上现在汉家的最高将领。
有刘屈和李广利配合,他与霍光今夜的行动,便多少能披上一层合法的外衣。
“那便请霍公带路,孤这就去亲自迎请丞相、卫将军!”刘据深深一拜,没有理会自己身旁孔安国等人的异议与劝说。
事到如今,他也差不多回过味来了。
现在的他,太过依靠关东士人了。
必须引入一个外来力量来平衡,而且,大功告成后,他也同样需要刘屈、李广利为他背书,为他安抚内外。
“家上且慢!”霍光却拦下刘据,道:“在去延请丞相、卫将军之前,家上与臣,还需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刘据问道。
“诛杀奸臣,以清君侧!”霍光坚毅无比,狠声说道:“长安城中,太仆上官桀、御史大夫暴胜之、大司农桑弘羊、少府公孙遗等长期阿附奸佞,惑乱圣听,当诛之!”
“又有光禄大夫金日、将军赵破奴及太学祭酒董越等,攀附奸臣,为邪说张目,亦当诛绝!”
“此辈不除,吾等大事如何能成?!”
霍光看着刘据,拔出腰间的佩剑,持剑而跪:“臣请家上,亲被甲胄,率军诛除此辈贼子!”
“以其之血祭旗,然后再请丞相、卫将军出面,一同入宫面见天子,清君侧,除贼臣,上以安社稷,下以报黎庶!”
刘据听着,不可思议的看着霍光。
霍光点名的那些人,可都是他的故旧、好友。
特别是那金日、上官桀、暴胜之,更是与霍光交往甚密之人。
如今,霍光却要求全部诛杀!
这……
这执金吾也未免太心狠手辣了些吧?
霍光却似乎看出了刘据的心理,他拜道:“家上,诸般奸党不除,天下难安!”
“若其等反应过来,走脱一个,臣恐天下从此多事矣!”
“故当斩草除根!”
对霍光来说,今夜一博,乃是以死相博。
什么朋友、故旧、交情,统统都已不值一文。
而他很清楚,金日、上官桀、暴胜之等人,都是天子亲信,绝不可留,留下来的话,他们是有机会可以翻盘的。
毕竟,北军六校尉、边军等都是忠于当今天子的。
他们要是活下来,找到机会将今夜之事泄露出去,引动勤王兵马来诛杀弑君之贼。
到时候,所有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况且,霍光还需要用这些人,这些天子亲信大臣的血,来逼迫现在被他裹胁的兵马,只能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叫他们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这才是真正的关键,也是必杀金日等人的理由!
刘据听着,犹豫片刻后,也是下定决心:“如此,便依卿言!”
这条路,只要开始了,就决不能停下来。
此时,刘据心里想起了史书上记载的赵王何大臣围赵武灵王于主父宫时说的话:以章故围主父,既解兵,吾属夷也!
两百年前的古人,尚且知道这个道理,他岂能心慈手软?
……………………………………
长安城中的兵马动作,自是立刻惊动了许多人。
当霍光将兵围戚里、尚冠里,并截断未央宫、建章宫的外围道路时。
几乎所有大臣,都被人从被窝里叫醒。
“主公……外间似有兵马异动……”刘屈被自己的家臣叫醒后,举着油灯,爬上丞相府的墙头,远眺着远方影影绰绰的火把与军队动静,眼里布满了焦虑。
“这是谁在调兵?”他问着左右。
可惜,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思虑再三,刘屈立刻下令:“命人立刻封堵丞相府上下通道,上下官吏人等,即刻狭弓带剑,候吾之令!”
想了想,他又道:“派人出府,看看能不能去接近那兵马,询问其意图……”
这一刻与刘屈一样做出了这样选择的人,有许多许多。
在不明兵马来意,其属为谁的时候。
多数大臣,选择了静观其变。
但也有人,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
“夜调兵马,无诏书虎符而围戚里、有司官邸,隔绝内外!”已经垂垂老矣,须发皆白的赵破奴被家臣从床上叫醒后,看到这个情况,立刻就命人为他穿上久未穿戴的甲胄,拿起久未用过的长剑:“此乃乱臣贼子,而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二三子,随老夫出府杀贼!”
对这位老将军来说,外面的人,已经是**裸的叛乱了。
兴兵作乱之人,无论是谁,都该死!
他虽老朽,却也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在整个尚冠里,无数公卿列侯的注视下,故骠骑将军司马、鹰击将军、从骠候、匈河将军、浞野候、浚稽将军赵破奴,带着阖府上下,一百余人,穿着甲胄,拿着刀剑,从府邸列队而出,正面直樱那全副武装,列队于街道上的不明兵马。
老将军手持长剑,站在第一排,朝着那些举着火把,张弓搭箭的军队,大声喝问:“吾乃赵破奴!冠军仲景候麾下司马赵破奴!尔等何人?竟敢夜围街闾,可知尔等之行,已是族诛之罪?速速弃械跪地,或可得赦!”
然而,对面的军队里,只有一个声音回答:“此贼臣也,天子有诏,格杀勿论!”
说着,一根节旄出现在火光中。
而汉军军法如山,特别是中垒校尉的兵马,从来不问对方是谁,只看天子诏命。
在天子节面前,年轻的士兵们冷静的张开了弓弦,射出了致命的箭矢。
噗噗噗!
弓弦之声,响彻在街道之中。
对面的老将军,却毫无惧意,他率着自己的家人与家臣,呼喝着,迎着箭矢开始了冲锋。
一个又一个家臣、子侄,倒在赵破奴身边。
赵破奴自己也身中数箭,但他却亢奋了起来,挥舞着手里的长剑,大声呼喝着:“汉家恩重,报国忠君只在今日!”
可惜,当他冲出街头时,他的眼前出现的是一排排锋利的长戟。
噗!锋利的长戟,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捅穿。
他的身体无力的瘫软下来。
鲜血与内脏,流满了一地。
但……
老将军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刺穿他身体的一柄长戟,大喝一声:“杀贼!”
他的瞳孔中,一副副画面不断闪现而过。
有年少时,在河朔草原上纵马驰骋,与匈奴骑兵周旋的画面。
也有壮年之时,入汉军军旅,追亡逐北的高光时刻。
更有封候拜将,光宗耀祖的辉煌。
但,最终他的眼眸里倒映出了一个骑在战马上,意气风发,慷慨激昂的少年将军!
那将军伫立在山坡上,向他伸出了手:“赵司马,可愿与吾扫灭匈奴?”
少年将军笑意盈盈。
“大司马……”赵破奴吐着鲜血:“此生唯憾再不能为大司马先锋!”
在意识的最后时刻,赵破奴感觉到隐约中有靴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然后,他模糊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火把下的人影。
“赵老将军……”
“您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劝告,非要走上这条死路呢?”于是他上前,拔出了那根穿透了赵破奴身体的长戟,丢在一边,然后,他看着自己面前横陈着的百余具尸体,轻声叹息了一声,吩咐道:“厚葬吧!匈河将军虽然悖逆天子,阿附奸臣,但终究有功于国……”
接着,他踏过这流淌着鲜血,倒毙着尸体的街道,看向了那些趴在墙头,藏在府邸之中,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的列侯大臣公卿们。
他笑了起来。
自古,杀戮是最有效的震慑的手段。
而他今夜要做的事情,尤其需要杀戮。
血腥的杀戮!
毫不留情,不留余地的杀戮!
死者的尸骸,必将填满这长安的沟壑,甚至将渭河都截断!
所以,他拔剑而前,断然喝道:“赵破奴已然伏诛!众将听令,随我进军,捕杀乱贼!”
第一千两百二十七节 血夜(2)
刘据披着甲胄,站立在一辆战车上,在数百名士兵簇拥下,来到了戚里的一处宅邸中。
这里是金府。
金日的宅邸。
亦是他父亲绝对心腹的老巢所在。
金府上下的家臣、奴婢、仆役,跪在院子两侧。
更有金日的几个妻妾,也被人强行拖了出来。
独独没有金日本人,以及其子驸马都尉、侍中金赏。
刘据皱起眉头,心情压抑:“怎么回事?金日呢?金赏呢?”
“回禀家上,末将等已经拷问了金府上下,无人知此二贼如今何在?”周严上前答道。
刘据内心于是升起无边阴霾。
金日,已经致仕,而且一向身体不是很好,而他和霍光又是忽然发动,照理来说不该走漏风声。
“他们什么时候不见的?”刘据问道。
“回禀家上,据说,今日散朝之后,金府上下便已无人见过此二贼!”周严回答。
刘据听着,内心的不安,就像沸腾的江河一样:“今日散朝之后……”
而这时,派去捕杀上官桀等人的部将纷纷发回了报告。
太仆官邸及上官桀家宅中,未见太仆及太仆嫡子上官安的踪影。
无人知其去向。
大司农官邸以及桑府之中,同样没有找到桑弘羊的踪影,只抓了些桑府下人与妻妾。
而董越家也没有抓到那位太学祭酒,不过,这位太学祭酒倒是有人知道去向,据说他是应邀去了城外的田府赴宴。
更让人不安的是,太孙宫阙之中,已是人去宫空。
听着各方的报告,刘据闭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恐怕已经落入了一个恐怖无比的算计之中。
他仰头看着那浩瀚星空,握着长剑,毅然道:“走,去见执金吾!”
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
长安城,棘门大营。
张越披着甲胄,站在这军营中。
天子虎符,在他手中高高举起。
左右将官,纷纷拜服、从命。
只是,他的内心,同样有着不安。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报告,派去通知金日示警之人,告诉他金日与其子金赏从傍晚开始就不知去向。
派去太孙宫示警的人也回报说,太孙殿下奉诏入宫了。
大司农桑弘羊、太仆上官桀、御史大夫暴胜之等方面,就像黑洞一样,消息彻底断绝。
毋庸置疑,张越知道,自己被当成棋子了。
“咱们这位陛下,果真不愧是一代雄主!”张越在心里说道。
经过空间强化,他的思维能力与感知能力,早已经超越了大多数人类。
自是立刻嗅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然后,他稍微一整理这些日子来的种种,心里面立刻就澄净的犹如明镜一般敞亮。
自古帝王无情,天家无义。
而刘氏更是这其中的佼佼者!
能与刘氏相提并论的,两千年封建王朝史只有寥寥几家可比。
仔细想想,张越知道,其实建章宫中那位老皇帝,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与判断,真的是合情合理,无可非议。
毕竟,在理论上来说,张越对刘氏的利用价值,已经无尽趋近于零了。
对于那老皇帝而言,更是已经变成鸡肋了。
匈奴已经被打垮了。
西域也差不多是囊中之物。
治河之事,也有了足够的钱粮去做。
就连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死之药,也被多次验证为无。
而当今天子,又已经垂垂老矣,没几年能活了。
既然如此,建章宫的那位君王,又岂会留着他张子重,这个手握重兵,天下知名,权倾朝野,战功赫赫,还有公羊学派摇旗呐喊的权臣?
讲道理,没有在其回京之日,就罗织罪名,或者借助诸侯大臣,顺水推舟,将他置之于死地。
反倒是,给了他空间和机会。
让他可以光荣的‘为国捐躯’或者从容的‘复仇’,已经是天恩浩荡!
当然,这对建章宫的主宰而言,也算是一种废物利用了。
将他张某人最后的价值榨干,然后亲手送上这祭台。
让他成为未来新君法统与统治的基石,成为汉家大臣楷模。
顺便再借他的手,将这城中内外,所有不符合刘氏利益,新君利益,不利于汉室统治,不利于刘氏江山的所有因素与人,统统清理干净。
这样一来,刘氏天子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错的是乱臣贼子,错的是腐朽败坏的旧贵族。
也可以随时换一个角度,换一个剧本。
让他张某人去做那个反派。
勾结内外,败坏朝贡,陷害太子,屠戮公卿。
注定遗臭万年,必然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天子断然处置,大块人心!
然后就可以拿着他的脑袋,安抚关东河洛士人,重新稳定内外。
“好算盘,好算计!”张越心中不悲不喜,只是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句。
站在这个舞台上的人,应该有这个被人利用,被人绑架,甚至被人当成棋子的觉悟。
这是所有正治生物该有的觉悟!
只是……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功过谁人知?”张越轻声念着后世的诗句:“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于是,他战意浓浓,斗志高昂。
人这一生,不就是在与人斗,与天斗,与万物斗之中赢得自己的地位的吗?
所以……
“陛下以臣为草芥、棋子……”张越握着腰间的佩剑:“安知臣不能以陛下为草芥、棋子?”
由之,张越伸出手,对着身侧的亲信大将续相如道:“续将军,戟来!”
续相如于是将自己手中的长戟,送到张越手中。
张越持着戟,仰天长啸,然后面朝在侧将校:“今,长安城乱,有乱军为祸,汉室待吾辈以厚恩,报效国家,护卫社稷,只在今夜!”
“二三子,听我号令,以红巾缠臂以别敌我,随吾入城护驾,诛绝乱党,捕杀贼臣!”
“诺!”众将轰然应诺,战意浓浓。
张越于是挥戟道:“进城!平乱!保卫君父!”
于是,棘门大营的营门打开。
五千北军士兵,从棘门入城。
随后,长水校尉自横门,射声校尉自章城门,分别入城。
第一千两百二十八节 忠奸(1)
霍光的效率,自是极高的。
在得知了金日、上官桀等人俱都没有抓到后。
他立刻一个激灵,看向了那远方黑暗中深邃的建章宫!
“陛下!!!!”霍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若事先知道是这个结果,他恐怕宁愿闭目待死,也不愿参与这个事情。
但现在,却是覆水难收。
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没办法,这个时候,只要犹豫半分,迟疑片刻,就是身死族灭!
“家上,速往丞相府!”霍光当机立断:“丞相从也好,不从也罢!都当为家上张目!”
从前,霍光可能还会顾忌颜面、吃相,可能还要想着留待日后。
但现在,却是顾不得这许多了。
必须立刻拿下丞相刘屈、卫将军李广利,控制丞相府、卫将军府,才能发号施令,才能改变处境。
不然,天子部署之下,罗网之中,所有人都得死!
“霍卿所言极是!”刘据神色凝重的点头。
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便如公子光之刺王僚,必须狠快准!
霍光挥手叫来一辆战车,簇拥着刘据登车,然后他回头看向在人群里瑟瑟发抖着的诸王大臣们,狠声道:“诸公,事已至此,公等安有他路?还不速速拔刃随行?做从龙之臣?”
他瞪着那些人:“诸公难道以为陛下会有宽宥不成?”
诸王闻言,立刻握紧了刀剑,跟了上来。
这么点见识,他们还是有的。
现在的情况他们已经和霍光、刘据捆绑在了一起。
若霍光、刘据败亡,他们也是必死无疑。
只能拼死一搏,倾尽所有,赌上一赌了!
………………………………
建章宫。
巍峨的玉堂殿,此时已然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要塞。
数不清的卫兵,矗立在这殿堂内外。
在回廊与宫阙之中,还有着大批的士兵在持着皇后武器巡逻。
就算是一只苍蝇,现在若没有许可,也休想飞进玉堂汉家江湖军或军或或军或军或军或军军军军军军军军军军军或军军殿八百步范围之内。
上官桀站在玉堂殿上的凭栏前,眺望南宁海关着远方的黑暗。
“长安城中现在如何了?”他问道。
“执金吾已命中垒校尉、左右式道候兵马出营,如今已围丞相府、太仆、廷尉、太常、宗正等官邸,更切断了建章宫、未央宫向外的通道……”赵充国轻声道:“至于具体情况暂时还不知晓……”
“那鹰杨将军呢?”上官桀问道:“可已率部入城?”
“应该吧……”赵充国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担忧:“棘门大营的北军以及长水校尉的本部,必然会从其之命……射声校尉,迫于威名与虎符约束,十之**也会听命!”
“如此,鹰扬大军就要与执金吾统帅的中垒校尉兵马白刃相见,生死相搏了……”
“这长安城中,恐怕要流血漂橹,不知多少无辜百姓丧生……”
“是啊……”上官桀悠悠叹道,内心之中,更是布满恐怖、震惊与敬畏的情绪。
古人曾说,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如今,这句话正要变为现实。
上官桀如今虽置身事外,在玉堂殿内做壁上观。
但他的内心,依旧惊慌、忐忑、不安。
此时此刻,上官桀终于醒悟了自己的定位。
原来,在刘氏天子眼中,大臣也好,亲信也罢,无论做出了多少贡献,不管有多大功劳。
都难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可笑他却一直有种只要足够忠心,就不会被视作弃子。
但事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陛下可真是好手段啊……”上官桀在心里暗道:“满朝文武,天下英雄,玩弄于鼓掌之间!”
即使是他,也是今天下午,方才得到密诏入宫后才知晓了这一计划的存在。
而在今天以前,除了天子外,知晓这个计划存在的人,不过两人。
致仕的光禄大夫金日、远在西域的西域都护府王莽!
这两人分别负责联络朝臣,寻找可靠之臣以及笼络边军,组织可靠大将。
而且在发动之前,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连风声都没有收到。
即使是他上官桀或者执掌兰台尚书的尚书令张安世,也是被完完全全的蒙在鼓里。
直到现在,他们才如梦初醒。
如此保密的作风,自然是收到了奇效。
只是……
“太孙殿下,现在可知外边的事情?”上官桀压低了声音,问着赵充国。
赵充国闻言,摇摇头:“陛下岂会让太孙殿下参与其中?”
“今日下午太孙入宫后,陛下既命太孙殿下入石渠阁读书,并令谒者令、尚书令监督,命殿下读够书简三百斤,方许复命!”
上官桀点点头,仔细想想,这样才对啊!
如此一来,太孙就被彻彻底底的摘出了今日之事。
真的是‘以吾之劳,逸遗于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上官桀总觉得心里面在打鼓。
总感觉,即使是在这建章宫里,他也感到毛骨悚然,寒毛倒立,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望着远方深邃的黑暗。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事情。
“赵奉车……”上官桀扭头看向赵充国,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你说,若陛下的罗网,被人挣脱而出……”
“那……”
“怎么可能!”赵充国坚定的摇头,对此完全予以否认:“这天罗地网,谁能挣脱?”
“即使挣脱,又如何能面对天亮之后,这建章宫中杀出的天子之师?”
上官桀听着,仔细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要知道,现在的建章宫内,屯驻的早已经不止是一个羽林卫和部分宫阙卫队了。
除了羽林卫外,还有着越骑校尉、胡骑校尉两支北军精锐在。
他们是在半个月前就奉诏分批秘密从各自驻屯地,进入建章宫外的期门大营,然后通过一次次的换班与轮值,悄然的藏入这建章宫与未央宫的偏殿之中。
于是,汉军六校尉有三支,已经在这宫阙内整戈待发。
一旦外面分出胜负,这三支精锐立刻杀出,将一切绞杀!
而届时,外面的胜利者,已是疲惫不堪,如何能顶得住这三支以天子旗号为令的平乱精锐的攻击?
怕是立刻就要灰飞烟灭!
但……
“可是……”上官桀心中说道:“那外面的可是张蚩尤!”
是封狼居胥的张蚩尤!
是扫平西域的张蚩尤!
更是一骑破阵的张蚩尤!
西楚霸王项羽后,这世界上又一个仅仅是个人勇武,便足可震慑敌军,令敌人只闻其名,便胆魄尽丧的猛将!
不独匈奴,在这长安城中,他也是凶名赫赫!
若是万一……
万一他挣脱了罗网……
上官桀没由来的一阵胆寒。
……………………………………
而此刻,在玉堂殿中。
年迈的天子,端坐在御座上,俯瞰着在他身前的两位亲信大将。
已经致仕的光禄大夫金日,身着甲胄,跪在他身前。
而金日之子金赏,同样拜服于地。
“赵破奴……”天子感叹着:“朕不意老将军竟忠诚至斯!”
“让尚书台拟诏,追封赵破奴为信武侯,食邑一万户,许陪葬茂陵,配享太庙,赐其谥:忠!命有司自信武忠候之后择一子承其嗣!”
“诺!”金日恭身应诺。
天子则微微起身,握着腰间的天子剑,走了几步,然后忽然问道:“金爱卿,卿心中是否有怨言?”
“张鹰扬,卿之侄婿也……”
“霍子孟,卿之知己也……”
“今朕却……”
“陛下!”金日抬起头:“臣此生此世,唯忠陛下一人耳,为陛下,休说是牺牲一友一侄婿,便是臣阖府上下,子子孙孙,只要陛下想要,臣尽献之!”
天子听着,点了点头。
金日的话,他信!
因为,金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他的忠心,更是早已经经过的血的考验!
当初,这位臣子可是为了他而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嫡子!
其忠心,已是无可辩驳!
“得卿之忠,朕此生无憾矣!”天子道:“只是,朕却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爱卿的了……”
“说不得,可能还需爱卿为朕担些骂名……”
这是必然的。
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太子、鹰杨将军、丞相、卫将军、诸王、大臣,十去七八。
必须有人出来为一些可能的‘误杀’‘误伤’背锅。
特别是,若万一鹰杨将军绝嗣。
得有人出面向河西边军,鹰扬旧部以及天下人做个交代。
而金日是最佳人选!
毕竟,天子要永远正确,大臣就只好勇敢背锅。
只是,这次的锅,金日要扛下来,不死也要脱层皮,更得在青史上背负千秋骂名!
但金日依旧无所畏惧,面不改色:“能为陛下效死,此臣的福气!”
于是,便连一向铁石心肠的天子也终于动容:“卿之忠,虽伍子胥不能比,比干不能及也!”
“朕给不了卿别的……”
“但……”
“只要汉室社稷在一日,卿之子孙,便世袭罔替,永为汉候!”
金日于是俯首拜道:“臣,谢陛下隆恩!愿生生世世,结草衔环,为陛下前驱!”
第一千两百二十九节 忠奸(2)
夜色深深。
长安城的东部三门,已经全部洞开。
大批的士兵,正沿着城门入城。
张越带着续相如、王平、黄安等亲信,登上这长安城的东城头,远远的眺望着那黑暗远方隐隐可见的点点火光。
“将军,吾等先救有司官邸?还是先夺武库?”续相如在旁边问道。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然后回头看向自己身边的这数十名将官,反问:“公等以为,吾当先救有司,肃清宫阙外围叛军?还是先取武库呢?”
有司官邸,都集中在戚里、尚冠里一带,靠近未央宫北阙、建章宫。
而武库位于长安城的中轴线上,居于御道、驰道的交汇点。
这两者都是长安城内除了皇宫,最重要的地区。
只是,无论是续相如提问,还是张越的反问,都已经不再仅仅限于军事了。
就像续相如问张越,先救有司还是先夺武库?
这其实就是在问:将军,您是要当汉室的忠臣?还是要做未来的权臣?
忠臣嘛,当然是先救有司,如此便可以最大限度的将叛乱遏制在一个狭小区域,更可避免造成更大伤害。
权臣,自是必取武库!
武库之中,囤积的兵器与大量甲胄、箭矢,都可以在未来转换为真理去说服人。
更紧要的是,武库拥有着一个独立的营塞。
是长安城里除了宫城外,最适合当战略支撑与军事基地的。
而且,因为武库位于长安的中轴线上,所以无论那个方向出了事情,武库大军都可以迅速支援!
有汉以来,长安城的动乱,最终的胜方都是先取武库的。
很显然,续相如已经嗅到了味道。
或者说,他和一部分张越身边的将校,已经看清了部分局势。
于是,抛出这个问题来试探张越的心意。
而张越的反问,既回答了续相如的问题,在同时也将压力给到了其他人身上。
他哪里是在问军事抉择?
这分明就是让身边的部下选边站!
你们是想跟我走,吃香喝辣,还是想要愚忠汉室,当刘氏舔狗,最终一无所得,甚至可能会被当成炮灰牺牲掉呢?
这个问题无疑很诛心,也很敏感!
而能在张越身边的,自然都是司马以上的中高级将官了。
除了部分张越从河西带回来的旧部外,余者皆是北军出生。
自然,他们听得懂张越话里的隐喻。
一时间,无数人的面色都潮红起来,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续相如第一个做了表率:“末将谨从将军号令!”
看似是不粘锅,但实际上却是清楚的表明了立场他会跟张越走。
接着,棘门都尉宋襄也表态:“末将谨从将令!”
于是,剩下的诸将纷纷跟上符合:“末将等亦谨从将令!”
事已至此,他们除了跟着这位鹰杨将军一条道走到黑外,难道还有别的出路?
不从鹰扬,难道要去给城中叛军屈膝投降?
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要知道,当年,周勃陈平率北军入城诛杀诸吕,南军上下,几乎都被杀了一遍。
便是弃械投降者,也难免一死。
而今上元光亲政后,更是立刻就废黜南军,将整个南军都打散编入北军之中。
教训如此深刻,哪个还敢掉以轻心?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们相信张越!
相信这位战无不胜的鹰杨将军,可以带领他们赢得胜利,赢得一切!
“善!”张越看着眼前的众人,满意的点点头:“既如此,诸公,请随我号令,夺取武库!”
“诺!”众人轰然应诺。
而其中,许多人的脸色格外兴奋。
张越看着,将这些人记在心里。
这些都是未来的可用之才!
“公等且去安排各部进攻武库之事……”张越挥手道:“续将军、宋都尉,留下与我规画大计!”
“诺!”
于是城头上瞬间冷冷清清,就剩下了张越与续相如、宋襄三人。
此刻,已经差不多到子时了。
月色清冷,星空璀璨。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位大将。
续相如不提,自是张越铁杆,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自己人。
倒是宋襄……
张越很好奇,这位北军都尉,为什么甘愿给他卖命?
要知道,就在这几天,打着各种旗号,拿着各种名目接近宋襄,或收买,或胁迫,或威逼。
企图让这位北军都尉反水,却都没有得逞。
而张越确信,自己与宋襄从前并无半分交情。
所以……
“宋都尉……”张越看着宋襄问道:“都尉为何如此助我?”
问这个话的时候,张越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而续相如则悄悄的抢占了一个有利位置。
一旦宋襄的回答不能让张越满意。
明年今日,便是他的忌日!
没办法!
张越现在不是一个人!
他身上背负着至少十万人的身家性命。
新丰的官吏,河西诸郡的将官,居延织室的官员、鹰扬旅上下将士以及河湟的官员。
现在这些人统统和张越绑定在一起。
只要张越陨落,这些人的未来,将黯淡无光。
其中大半人可能会被处死、清洗。
余者,也将终身被打上张系标签,永生不得翻身!
所以,他不能有半分妇人之仁,更不能有半点心慈手软!
不然,韩信、周亚夫的教训,就是他张某人的下场!
宋襄看着张越,笑道:“将军,乃末将恩公……末将此生早已经是将军的走狗……”
他看着张越,然后跪下来拜道:“将军或许不知,末将的妻妾,曾为那贼臣公孙敬声所玷污、虐杀!而末将更为之执下诏狱,备受折磨!”
“幸将军出世,使贼臣父子死无葬身之地,令末将大仇得报,得脱囚笼!”
“自出狱之日,末将便已发誓,此生愿为将军赴汤蹈火!”
说着宋襄重重磕头。
张越听着,仔细的看着宋襄,终于笑道:“宋都尉言重了……”
然后,将之扶起来,拉着他的手,问道:“吾欲建不世之功,未知都尉,可愿辅佐于我?”
“末将愿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宋襄郑重的答道。
“善!”张越笑着道:“既如此,都尉请先去指挥各部,做好攻坚准备!”
“夜袭武库,可不是什么简单之事!”
“诺!”
望着宋襄远去的背影,张越对续相如道:“遣人去查查,看看宋襄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宋襄若撒谎,要不了半刻钟就会原形毕露。
续相如就要领命而去,张越却拦住了他,问道:“续将军,河西诸部之中,似将军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续相如闻言先是一楞,随即笑了起来:“不瞒将军……河西上下,如末将这样的人,如过江之鲫!”
张越于是笑了起来,笑的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止住笑声,叹道:“果然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错非这长安城的变故与激烈变化的正局,张越就要一直忽视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了他的部将们的心思!
后世有句话说的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江湖的地方,必定有争斗!
或为利益,或为权势,或为土地、女人。
这是人类的秉性。
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更是这世上颠簸不变的真理!
于是,当张越不断建功立业,他麾下汇聚的军功贵族与利益相关者越来越多后,一个问题便必不可免的会出现在他的部将面前:鹰扬系的未来,路在何方?
有识之士,自是早早就能预见到,随着鹰扬系的不断扩张与胜利。
迟早会与长安产生矛盾,发生分歧。
而历史也早已经证明,长安是无法容忍一个太过强大的军功贵族集团的。
迟早会对鹰扬系下手,或打压,或限制,或分化,或干脆直接清洗!
而鹰扬系愿意被长安这么搞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愿意!
原因很简单!
现在的鹰扬系,不是汉室历史上过去的军功贵族集团。
过去汉家的军功贵族们,只是带兵打仗而已,其根本与根基利益都在长安或者其老家。
但鹰扬系不同。
鹰扬系的根基在河西,在居延,在河湟。
在居延的十余万奴工日以继夜的工作,在河湟庄园里成千上万的农奴的勤恳耕耘,在河西四郡上下百姓开垦出来的大量垦田。
通过贸易,通过征服,通过奴役。
现在的鹰扬系的将官,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队率,也在河西扎下了根基,拥有了自己的利益。
于是,鹰扬系已经渐渐的从一个单纯的武将集团,向着一个对外扩张为命脉,以奴役、控制、剥削整个西域甚至整个世界为使命的怪物。
它是中国式军阀与西方殖民主义的杂交产品。
既有诸夏军阀的勃勃野心,也有着殖民者与生俱来对征服对控制对奴役的冲动。
大英帝国能让东印度公司拱手让出所有利益吗?
不能!
五代的帝王们,能让手下野心勃勃,桀骜不驯的藩镇们恭顺听话吗?
同样不能。
于是,这头怪物自然而然的会产生自己的正治诉求与主张。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在这一刻,他想起后世的一句话: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当他开始扩张和殖民,并用上了后世殖民者的手段时,他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第一千两百三十节 忠奸(3)
丞相府。
刘屈战战兢兢的看着外面明火执仗,披坚执锐的军人。
他的心,迅速沉入深渊。
“主公,已经确认了,外面的军队是中垒校尉的人……带队的是霍光……”一个家臣在刘屈面前报告着:“另外,他们还打着太子的旗号……”
“太子……”刘屈吁出一口气:“不出我所料!”
“只是,霍光何时与太子勾搭到一起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里面却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太子想要夺权,就必须得到他的配合。
没有丞相配合,太子今夜的所有行为,都将变得不合法!
哪怕就是成功了,也会立刻被天下围攻!
这就让他有了筹码,可以谈判。
但刘屈不急!
他爬上墙头,观察着官邸外的情况,然后对左右吩咐:“紧守各门,不得松懈!”
丞相府,在某种意义上,也算长安城的一个坚固据点。
而且,丞相府本身是有兵马和卫队的。
虽然不多,但加上武装起来的官吏、衙役、家臣,在大军围攻下支撑一段时间还是足够的。
当然了,若敌人放弃顾忌,强攻进来,刘屈也没辙。
毕竟,丞相府的大门与围墙,都不是很坚固,根本挡不住攻城武器的轰击。
不过,对刘屈来说,现在能拖一点是一点。
但他话音刚落,外面的黑暗中,就有人拖着两具弩车出来,对准了丞相府的大门,一副要攻击的架势。
刘屈见了,瞳孔一缩,心脏忍不住剧烈的跳动起来。
“丞相!”弩车之后,有人策马而出,对着丞相府大声喊道:“今奸臣乱政,挟持君上,坏祖宗之法,社稷之制,陷害忠良,残害无辜,丞相难道要一直默不作声,为虎作伥吗?”
“丞相身为汉室宗室,如此作为,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历代先帝吗?”
“霍光!”刘屈眼睛眯起来,他自是立刻听出了来者的声音,正是执金吾霍光!
“汝替吾去问:执金吾所谓奸臣者谁?”刘屈拉来一个家臣对其道。
那人战战兢兢的伸出头去,大声喊道:“执金吾,您所谓的奸臣是谁?”
“舍英候张子重,还能有谁?”霍光立刻答道:“丞相,您难道忘了丧子之痛,杀子之仇吗?”
刘屈闻言,眉头立刻紧锁起来。
是了,他的儿子刘亨就是因那鹰杨将军而死。
虽然只是一个庶子,而且,刘屈也早忘记了自己还有过这样一个儿子。
但在外人看来,却终究是鹰杨将军杀了丞相澎候之子。
若,将来,那鹰杨将军执掌大权,想起了这个事情,要打算斩草除根,如何是好?
即使鹰扬大度,不计前嫌,下面的人呢?
这样想着,刘屈的内心就有些动摇了。
因为他换位思考了一下,若他掌权,有机会收拾那位鹰杨将军,一定不会客气。
所以,同样的道理,鹰杨将军若有机会收拾他,自不会心慈手软。
只是……
那位可是张蚩尤啊!
麾下骄兵悍将侵略如火,本人勇不可当,无敌当代,还用兵如神,最是擅长以少打多,以寡欺众。
当年,他只带几千汉军和乌恒的乌合之众,就打的匈奴漠北十余万大军狼奔豚突,望风而逃,于是封狼居胥而还。
今年更是只用了六千骑兵,就压得十万匈奴大军噤若寒蝉。
而现在,他麾下起码有一万以上的兵力,一旦其率部入城,恐怕霍光和他身后的太子,立刻就要灰飞烟灭。
他刘屈若投过不去,不是找死吗?
所以,刘屈坚决的不做声。
打定主意能拖多久是多久,实在拖不了,也要虚与委蛇,非暴力不合作。
总之,想要他加入霍光阵营没门!
但霍光哪里肯让刘屈如意?
“丞相可知,就在方才,故匈河将军赵破奴,冥顽不灵,已然伏诛!”
“更有太仆丞左黯、光禄勋丞刘巽及阴安君赵建德、吴阳候杨安等附逆盲从,已被诛杀!”
“丞相难道也要附逆,欲做乱臣贼子?”
说着,好几个人头就被霍光的部下,射入这丞相府中。
刘屈上前一看,眼睛都突了出来。
这些人,刘屈都认得,俱是长安城的两千石勋贵。
同时,他们也都是过去公认的亲鹰扬系的大臣贵族。
特别是那位光禄勋丞刘巽,也是汉家宗室,为城阳王之后,素来是朝堂上的张吹。
而如今,这些人的首级,鲜血淋漓,面目模糊,怒目圆睁,仿佛死不瞑目。
“丞相!”
“本官数到十,若丞相不出迎,那本官便只能视丞相依附奸党,作乱朝纲了,届时休怪刀剑无眼!”
刘屈听着,胆战心惊。
“十……”
“九……”
“八……”
随着外面霍光的倒数,整个丞相府上下,也都慌了神。
刘屈的妻妾家人更是吓得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唉!”刘屈叹了口气:“果然是手中无兵,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若是他的姻亲海西候李广利依然掌握重兵,他又何须忌惮和畏惧霍光的威胁?
可惜,如今,李广利除了他卫将军本身的三百卫兵和两百多名家臣外,连一个士兵也指挥不动。
于是,他这个丞相,也没有任何底气!
“开门吧!”刘屈叹道:“只能祈求上苍保佑,霍光可以成功!”
但,刘屈知道,霍光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
只要天一亮,恐怕就会败亡。
而他说不定也会被连累。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为天子而死?
呵呵!
恐怕,在天子眼中,他本身就已是弃子了。
不然,此刻便该有羽林卫骑兵来救他了。
然而他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一个援兵。
甚至看不到半点建章宫有想要救他的意思。
这就已经很明显了天子在故意让他去死。
不管是被叛军杀死,还是战死。
总之,他这个丞相得死。
此刻,刘屈总算想明白了,为什么天子迟迟不罢相,一直故意庇护着他,留着他。
原来,是想要他来当这个背锅侠。
“既然君弃臣,那么就不要臣叛君了!”刘屈穿上自己的丞相府官服,然后带着全家老小,丞相府上下官吏,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在刘屈出迎后一刻钟,得知此事的卫将军海西候李广利,亦是叹息了一声,放弃了挣扎,率部出迎。
而刘屈和李广利的出迎,代表着霍光彻底控制了九卿有司。
包括丞相印在内的汉家正府的所有官印,都落入他手里。
现在,他只需要带兵,进入建章宫中,拿到象征着天子权柄的天子印玺,那么汉室大权就彻底落入其控制。
只是……
在他率部抵近了建章宫宫墙之下后,他就知道,建章宫他短时间内是啃不下来了。
因为,那城墙上,站满了卫兵。
而且,他派去联络的人,都已经被挂在了宫阙之上,舌头伸的老长。
毋庸置疑,他的人马,至少是明面上的人马,都已经被建章宫的主人抓出来清理掉了。
现在……
他貌似只有一个选择了回过头去,先去消灭城外的鹰扬兵马。
只有这样,他才能有一线生机!
不然,在鹰扬大军和建章宫守军内外夹击之下,他的部队,恐怕瞬间就要崩溃!
但……
“陛下,您恐怕料错了一件事情……”霍光看着那深邃的宫阙,轻声低语:“臣在宫中二十年,可不仅仅只在宿卫之中经营了势力!”
“更何况……”
霍光微笑着,转过身去,问道:“丞相、卫将军……”
“如今,天子为乱党挟持,而贼军占据宫阙,意欲挟天子而乱天下!”
“当此社稷危急存亡之秋,吾希望二位,摒弃前嫌,共为社稷用命!”
他盯着刘屈和李广利,问道:“未央宫、建章宫的暗门与密道,两位知道多少?”
未央宫、建章宫,有密道、暗门,这不是新闻。
事实上,这是公开的秘密。
基本上,朝臣、勋贵们都掌握着一些可以秘密将一些东西或者人从宫里面运出来的渠道。
但,霍光问的显然不是这种只能一次通过一人或者送出运进一件东西的暗门、密道。
而是可以供大军进出的通道!
霍光知道,刘屈和李广利手里一定掌握着一条或者多条这样的密道!
因为……
他也掌握这一条类似的密道。
只不过,他的那条密道,是为了方便天子微服出巡而秘密开凿,此刻肯定已经被人堵死。
但刘屈和李广利则不然。
特别是李广利!
他曾得天子宠幸十余年,在宫中内外,密布眼线。
岂能没有一条类似的密道,作为后手,作为准备?
李广利闻言,看了看霍光,他自然清楚,自己已经被拉上贼船。
现在想下船是不可能的。
只能尽一切可能,帮霍光获胜。
而且,刚刚他也和霍光谈过了,霍光已经答应,赢了以后,让他回河西,继续当他的贰师将军,继续总领内外军事。
于是,李广利点了点头,道:“自是有的!”
“如此……”霍光笑了起来:“吾辈,终有一分胜算了!”
第一千两百三十一节 人心(1)
长信宫,卫皇后披着一件居延进贡来的狐裘大衣,站到了宫阙的城头上。
作为长信宫的主人,卫皇后在王太后驾崩后,就已经完完全全的掌握了这个宫阙的上上下下。
不止是宫女、宦官、官吏。
更包括军队!
其中,统帅八百人的长信宫卫尉是直接受命于她,并由她来任命的。
所以,历任长信宫卫尉,一定是她千挑万选的亲信。
毕竟,这宫中太多人太多事。
不多留几个心眼,她早被人害死了。
“皇帝……”卫皇后凝视着夜色:“终究还是皇帝啊……”
她轻轻松开衣襟,转身看向一直陪在身边的淳于养:“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回禀皇后,都准备妥当了!”淳于养跪下来拜道。
“善!”卫皇后点点头:“这样本宫就放心了!”
“皇帝也好,太子也好,本宫都不会麻烦他们了……”
有生以来,卫皇后已见过太多太多人世间的黑暗与肮脏,尔虞我诈,在她这里甚至是家常便饭。
但,今夜的事情,却是她这一辈子所见的事情加起来也比不了的。
当爹的,为了逼儿子造反。
居然连脸都不要了,亲自出手,将其逼入到不得不反的地步。
而儿子更奇葩!
半分亲情也不见,半点颜面都不留。
居然连其亲生骨肉,也在其算计里。
现在更是明目张胆的举兵造反,屠戮大臣!
史书之上,青史之中,何曾有这么荒诞的事情?
而她,一下子全部遇到了。
而且,两个主人公,都是她的至亲。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儿子!
“本宫,到底造了什么孽!”卫皇后的身形,变得无比憔悴。
比这些事情更让她寒心的,莫过于,无论是丈夫,还是儿子,动手之后,都没有派半个人来向她解释,给她半句说法。
卫皇后何等聪明?
自然懂那是什么意思?
在皇帝和太子眼里,她这个妻子、母亲,已经成为了多余的存在。
他们无声的行为,暗含的意思是您赶紧死啊!
皇帝不会留着她,以避免未来太子被翻案。
太子也不愿再在自己头顶上多一个太后来指手画脚。
作为妻子,作为母亲,卫皇后别无选择。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她还是懂的。
于是,这位大汉皇后拖着长长的裙子,缓缓走下城楼,轻轻松开了她手里的一块玉佩,任由其从高高的宫阙,摔到地上,摔成碎片。
…………………………
火把,照亮了武库前的道路。
张越站在一辆武刚车改装的战车上,远远眺望前方,那武库的营垒。
此刻,这个帝国的武器储备库,已是被武装成了一个刺客。
至少有数十辆弩车,被人从库房里搬了出来。
上千名士兵、武士、游侠,紧张的簇拥在一起,妄图凭借武库的防御来拖延时间。
可惜,这是做梦!
张越握着手里的陌刀,跳下战车,沉重的铠甲,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拖着陌刀,他一步步走向武库,就像一个沉默的刽子手。
“吾乃鹰杨将军张子重!”当他走到武库前三十步左右时,忽然摘下头上的钢胄,对着武库的守军大声喊话:“奉天子诏,持节都督长安内外军事,总领上下大权,尔等,持械顽抗,可是欲要造反?”
身后,数千名北军士兵,齐声呐喊:“尔等持械顽抗,可是欲要造反!”
人的名,树的影。
鹰杨将军张蚩尤,在长安城的威名,几可止小儿夜啼。
更何况,张越身后,天子节旄已经竖起。
续相如手持着虎符,站在数不清的火把下,向着武库守军展示着他们乃是得到授权的合法军事行动。
于是,武库守军立刻慌乱起来。
刘氏汉家,立国百年,恩威已入人心。
休说是张越亲临了,便是随便换一个人,拿着虎符至此,都能引起武库上下的慌张与混乱。
更何况,还是张越这个在长安城传说中堪比魔神一样的大将亲临?
张越看到这个情况,立刻大声喝道:“今,吾奉诏平乱,只诛首恶,不问胁从!尔等若能及时幡然醒悟,本将既往不咎!”
身后的北军士兵再次齐声呐喊:“将军有令:若弃械投降,既往不咎!”
与此同时,张越拖着陌刀,继续向前。
身后,数千名北军士兵,举着坚盾,列着队形,缓步跟随。
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当张越走到武库之前大约二十步左右的时候。
武库大门被人打开了,营垒上,数不清的士兵,丢下了他们的武器,跪了下来。
而那些临时纠集起来的游侠、私兵们,则被人砍翻在地。
少许,一个穿着军官服的汉军司马,带着数十名士兵出降:“末将武库左监冯旭,恭迎鹰杨将军!”
张越笑了一声,举起陌刀,对着身后的士兵下令:“入营,发令,命长水校尉、射声校尉队率以上军官,即刻来武库议事!”
夺下武库,只是一个开始。
团结人心,定下战略基调,凝聚上下共识,就是接下来要做的重点。
其重要性,在张越心里,已超过了一切。
包括太子据、霍光以及建章宫的天子、太孙。
因为,张越知道若不能立刻做好这些事情,接下来他就极有可能被人翻盘!
正治斗争,纲领第一!
纲领不清,自招其败!
而在现在,对张越和他的集团来说,首要的目的,自然是立刻确定,此次事件中他们的立场、目标、决心!
并搞清楚,部下对这些事情的态度与决心!
而到了这一步,事态和局势,也促使张越与他的部将们,必须迅速立刻确定这些事情!
……………………………………
张越的命令,很快就得到了执行。
不过半个时辰,从另外两个城门入城的长水校尉陈安、射声校尉许广国就各自带着数十名军官,匆忙赶到武库。
而在这里,宋襄带着的北军军官们,也已经初步将武库控制下来,完成了俘虏的收押、防御的建立。
并在武库东南库房,腾出了一间宽敞的库房,作为这次会议的会场。
所有人在来到武库后,立刻就被带到此处。
“军情紧急,本将便不与诸公絮叨了……”张越在看到人都来齐了以后,径直带着续相如,走到这库房中间,对着所有人拱手道:“今,长安局势,想必诸公也都该有数了……”
事已至此,只要不是傻瓜,大家都看出来了。
今夜的长安,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所有人都已经被迫卷入其中,身不由主!
而且,所有人都已经置身于及其危险的境地,稍不留神,就是身死族灭!
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和历史上的淮阴候韩信、条候周亚夫的部将一样,被永远流放,子孙都要受今日之事的牵连除非他们能马上找到新靠山,并及时的通过出卖鹰杨将军来改换门庭。
可,现在的情况,怎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呢?
于是,他们现在只能一条道,跟着鹰杨将军走到底!
与长安叛军,甚至更深层次的敌人,做你死我活的斗争!
在坐的都是军人,特别是长水校尉、射声校尉的军官,他们早就已经把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了。
自然有着觉悟。
于是,张越话音刚落,便有人道:“将军!您怎么想,末将等便怎么做!”
这立刻引来无数人附和。
更有大胆之人说道:“昔者,陈涉有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亦然也!况,早有谶语曰:汉有六七之厄,法因再受命,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将军封狼居胥山,登高而建极,授天下以良麦良粟,致亩产七石,新王,舍将军谁能当之!”
而此人说完,整个库房立刻寂静无声。
旋即,便爆发出了无比高亢的附和之声:“善!代汉者,当涂高!今汉德已衰,将军负天下之望,有安四海之德,舍将军,谁能为之?!”
张越听着,内心波澜不惊。
这是他早就有所预料的事情。
亦是事物必然发展的结果!
即使没有今天的事情,十年、二十年后,只要他不倒台,同样会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进言的。
就像当年韩信一样。
只是,韩信不听人劝,落得了一个身死族灭,灰飞烟灭的下场!
张越当然不会重蹈覆辙!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他表露出了对汉室刘氏的忠心和誓死不叛的决心。
哪怕暂时渡过了今日的危机,然而,一旦局势缓和,他的部下立刻就会背叛他。
因为,没有人会追随一个必定败亡的首领。
更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的给一个13卖命!
就算有人肯,这种人也必定是极少数!
大多人,普罗大众的想法是很简单的我给你卖命,你给我回报。
不说超值的回报,起码也要对等。
便是皇帝,也不能差饿兵!
所以,少年时立志为汉征东将军的曹阿瞒,最终以丞相进魏王加九锡。
所以,郭威账下东西班行首,柴荣账下的马直军使赵匡胤,最终在黄桥黄袍加身。
这是时代与人心以及事物发展的规律。
只是,对张越来说,现在谈这个事情,太早了!
十年后,二十年后才合适。
刘氏威望未衰,人望未失,而他本人根基太浅,资历太低。
暂时,还是需要借汉室这颗大树来滋养自己的。
不过,也不能直白的拒绝现在这些爱将心腹们的一片好意!
得用一个婉转的方法告诉他们:诸公不要急,面包会有的,糖果也是会有的,只是需要耐心。